当前位置: UU小说同人小说凤囚凰TXT下载凤囚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凤囚凰全文阅读

作者:天衣有风     凤囚凰txt下载     凤囚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六十六章 终于走出来

    此时花错的脸色已经是极为难看,仿佛楚玉只要说出半句不中听的话,他的剑就会闪电般的出鞘。

    为了防着花错,越捷飞握紧剑柄,闪身挡在楚玉面前,隔开他们两人。

    花错尖锐地盯着越捷飞,面上浮现出来冷笑,他看不顺眼越捷飞很久了,从前他们交手,都是因为他身带旧伤不能久战,次次落在下风,这回正好试试剑。

    两人正剑拔弩张之际,越捷飞感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望,却见楚玉轻快地笑道:“你们这架势是做什么。”

    她目光在花错面上飞快地一晃,嘴角翘一下:“边吃边说。”

    于是上饭菜。

    上菜期间,楚玉回房换了一套男装。

    此时天色已暗,几处灯台上点着蜡烛,微微摇动的烛火照出来周围的情形。

    屋子里几张方形矮几在各人面前摆放,案上放着新制的菜肴,除了楚玉外,其他人都没动饭菜。

    他们吃不下。

    忙碌一天,楚玉早就饿了,先自个吃了三分饱才停下来,笑笑看一眼对面的花错越捷飞,两人左手拿着筷子,右手却放在剑柄上,目光不时朝对方扫射,而他们的坐姿也不是跪坐,而是蹲据的姿态,随时都能暴起拔剑。

    楚玉笑了笑便转头看身旁的流桑,小男孩低着头,看着饭菜愁眉苦脸。她忍不住伸手摸摸流桑的脑袋,笑道:“怎么不吃?”

    流桑的声音闷闷的:“吃不下。公主你很快又要走了是不是?”方才幼蓝让人上饭菜的时候,他听到楚玉吩咐幼蓝去准备外出的马车行装,看意思似乎是打算出去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楚玉夹了一片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不错,我确实有事情要外出,你愿不愿意乖乖待在公主府里等我?”

    等了一会儿,她听到流桑闷闷的声音:“不会,我会想法子跟着公主,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就知道会这样。

    楚玉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轻松地道:“那么你就跟着我来吧。”放他在家里反而会不放心,倒不如一开始就放在身边。

    其实相比起萧别,楚玉更加想送走的人是流桑,这个孩子也是因为着山阴公主而依赖着她的,但是她实在找不出理由送走他,更何况,就算她找出理由,流桑也可以赖在她身边。

    撒娇是小孩子的特权。

    “你要出去?去哪里?”花错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顾不上与越捷飞用眼神交锋,急忙望向楚玉。

    楚玉慢慢地又吃了点东西,直磨得花错不耐烦了,才点了点头:“你不是想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告诉你。”

    端着细致的青瓷茶杯,楚玉喝了口热茶,冲洗去菜肴的味道,才一点一点的,从容止在马车前出现的那一刻,慢慢地讲起。

    时间有限,她说得比较简单,其间许多曲折和惊心动魄之处都省略了去,但是花错犹可想像,容止是如何在生死攸关的刀尖上行走。

    越是听下去,花错的神情便越是难看,一直到最后,楚玉轻轻的说道:“于是这样,我便回来了。”她只说自己被孙立放走,至于路上的事,也没有多说。

    花错立即脱口而出:“你就这么回来了?留容止一个人在那鬼地方受苦?你于心何忍?”他很生气,很不满意,为什么回来的人是她而不是容止?为什么她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仆人的服侍,容止却要在那个鬼地方生死不明的受苦?

    一种难言的刺痛攥住花错的心脏,他没有多想,直接将自己的不满冲楚玉发泄出来。

    听了他的指责,楚玉神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的,她连眉毛也没有颤抖一下。她十分镇定地看着花错,目光稳定而坦然,过了好一会儿,她抿了一口茶,轻声道:“那么你要我如何?”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花错被问得一怔。

    “你要我如何?”垂下眼眸,楚玉望着杯中澄碧的茶水,悠悠然地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我留在那里,对容止有何用处?”原本她以为会很难面对花错,可是却没想到临到头来,她可以如此自如的应对。

    花错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至少,你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

    楚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好似很有趣地看着花错:“我从来不晓得,你是这么天真的一个人,我纵然留在那里,与容止共进退,我能帮助他做什么?难道我会配毒药?还是会武能杀人?”

    她放下茶杯,拿起几边叠得整齐的白色丝帕,细细的擦拭嘴唇:“花错,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担忧容止的安危,我的担忧不下于你,可是倘若我留在那里,除了成为容止的累赘外,再无别的用处,我只有回来,才能设法解救他脱身。”

    花错惊诧的看着楚玉,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个女子,不一样了,虽然话语还是那么的低柔,可是那缓慢的嗓音里,好像隐藏着一股极为柔韧,又极为坚定的力量,

    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从前没有的东西,仿佛经历了远道上风砂的磨砺,磨去玉石上黯淡的瑕疵,反而显出了原本的光泽与坚固。

    此时有人来报马车准备好了,楚玉随手丢开丝帕,站起来拉拉流桑:“好了,你回去做些准备,想带什么上路早些拿好,不过不要带太多。准备好了便去门口上车等我。”

    两句话打发了流桑,楚玉又转向花错,她走到他面前,她站着,而他蹲据着,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烛火的光芒照在楚玉的脸侧,柔和的光芒勾勒出她美好的脸容,然而花错却看见,那一双眼睛,沉淀着黑夜的光彩,竟然有了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意味。

    楚玉淡淡地道:“我这回出去,是要找一个可能可以帮上容止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有危险,甚至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是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去做。为了安全起见,我想带上你,只问你去是不去?”

    花错正要点头,却见楚玉先他一步,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先别忙着答应,跟着我去,你我必须约法三章,第一,你不得透露我的身份;第二,除非是他人向我攻击,否则你不得随便出手,第三,这一路上都听从我的吩咐。”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若是答应,便跟着我来,否则咱们各走各路。”

    她明明是有求于他,却是这么一番从容不迫稳操胜券的态度,反客为主,便是吃准了他一定会因为放不下容止而答应,花错咬了咬牙:“三章就三章,你也要言而有信,真的想法子去救容止。”

    楚玉微微点头,转身朝外走去:“那便跟着来吧。”

    花错有些发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夜风吹起来她的衣摆,反而显出她脚步稳定,不紧不慢。

    前阵子,容止做些什么,他是知道的,也知道这女子一直被蒙在鼓里,有时候他心里会暗暗发笑,笑她身陷容止的指掌而不自知。

    可是现在的楚玉,却仿佛与一个月前不一样了。从回来,入宫,回府,再到离开,她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判断都毫不迟疑毫不犹豫,没有多余的徘徊也舍弃了软弱的忧思——此时的楚玉,有一点像刚刚遣散面首那阵子的模样,可是却又比那时候更清楚,更明确,也更坦然,更强大。

    花错隐约觉得,在楚玉身体里,真的生出来了什么,他无法撼动的东西。

    他不能,容止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经历了死亡和流离,分别与相聚,她正在从无边无际的迷惘困顿中……

    走出来。

    一步一步地,毫不迟疑地。

    走出来。

一百六十七章 一日共两夜

    楚玉离府,是为了找于文。

    那日她心中彷徨之下,向于文询问沧海客的下落,随即一不做二不休,便谎称是容止让他找到沧海客,有要事相告,希望于文代为引荐。

    抵达建康城的一天前,她与于文分别,约定三日后在某处见面,一同去见那沧海客,接下来,便是她回府的那些事。

    容止的信物楚玉贴身收藏着,但是她并不打算拿给于文看,而是预备以另外的理由去接近那沧海客,这样也不算违背容止的嘱托。

    临行之前,楚玉将公主府再次托付给桓远,并留了一封书信,让他明天交给刘子业。

    写信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刘子业派出人去搜寻马贼和容止的所在,但不是军队,因为大规模的行动会令马贼们有所警醒,而孙立有可能会认为是容止招来了军队,对容止不利。

    投鼠忌器,她目前所能做的,就是这么多,另外一半期望,楚玉则放在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沧海客身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不知道那位沧海客是什么人,但是能得容止如此郑重的托付,想必不会是平庸之辈。

    除此之外,楚玉还有不曾对任何人表露的,另外一重用意。

    走到公主府门口的马车前时,流桑已经在车边等待,他腰上佩着短剑,背上还背着长弓箭袋,睁大眼睛,一副要出去打仗的模样。

    而在流桑身边,有还站着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黝黑的皮肤结实健康,手中握着一杆精铁长枪,腰背挺得笔直。

    明丽的星空之下,华丽的马车之旁,这个组合怎么看怎么诡异。

    楚玉看着两人,有些无奈,却又十分想笑,面部神情扭曲了几秒钟,她才压抑住笑意,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可不是出去跟人打架的。”

    流桑扁了扁嘴唇,稚嫩的小脸努力显出大人的样子:“我们要保护公主,不能再让公主有危险。对吧,小黑?”说最后两句话时,他拍了拍阿蛮,而后者也在这时候很认真地配合点头。

    楚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奈的轮流看两人几次,她率先走上马车:“都上来吧。”好在马车够大,否则还得另添一辆。

    要走就要连夜走,她才脱险归来,又要这样只带几个人便轻装外出,刘子业若是得知,一定不会允准,到时候若非留着她,便是派大批的军队随行保护,那样反而容易耽误事情。

    但是她假如先斩后奏,就算刘子业有些生气,等她回来时说上两句好话,想必便能雨过天晴。

    连着花错阿蛮流桑,马车内坐了四人,越捷飞照例充当了马车夫的角色,外加一队可靠的护卫,一行人便这样乘着车,披覆着漫天的夜色星华,趁夜出城。

    此夜有星无月。

    ***************************

    次日。

    皇宫。

    刘子业慢慢地握紧桓远送来的信,面色一沉就想揉碎信纸,可是转眼间又舍不得,忙再小心地展开,用手指一点点地压平纸上的皱褶。

    一边压,他一边吩咐身边的太监华愿儿:“去把粉黛唤来。”

    粉黛忐忑不安地应召而来时,见刘子业在专心的抚摸一张纸,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的上前行了礼,她看皇帝现在神情并不生气,暗想也许今日陛下心情不错。

    可是她才直起腰来,便听见刘子业随意的吩咐声:“华愿儿,替我掌嘴。”

    刘子业手上慢慢的抹平信纸,耳中听着清脆的耳光声,心中那股暴戾的郁气也逐渐平息下去,等他想起来叫停的时候,粉黛的双颊已经肿得好像馒头一般了。

    把好不容易抚平的信纸折起来收好,刘子业挥挥手,让完成了任务的粉黛退下,却没有注意到,粉黛盈满泪水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怨恨之色。

    入夜,刘子业才要就寝的时候,有宫人传来消息,却是粉黛在自己的房中,用一条腰带悬梁自尽了。

    她今天被刘子业传去打着玩之后,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中,也不让宫女服侍,直到傍晚一个宫女去送晚饭时,推门进屋,见粉黛只穿着一层单衣,悬在半空中的身体显得纤细娇弱,却是已然冰冷僵硬,救不回来了。

    听闻此事,刘子业面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有多少宫人知道这件事?”都杀了。

    彻底封锁消息。

    绝不能让粉黛的死讯,传入阿姐的耳中。

    ********************************

    皇宫中的刘子业被粉黛的死讯闹得睡不好觉,但是连夜出了建康城,并且赶了一天路的楚玉等人,却是在新抵达的城镇里,在一家供人歇脚的酒馆中住下。

    楚玉远道回府,没怎么休息便再度上路,到了傍晚已经累得不行,好容易找到住处,脑袋一沾枕头,她便沉沉地睡下,两边相邻的房子里,阿蛮流桑也同样睡得香甜。

    然而在与楚玉相隔一间房里的花错,却一直静静地坐在靠窗的床边,等三更的敲打声过后,他抓起横放身侧的长剑,身体灵巧的一翻,便从窗口跃了出去。

    落地的时候,花错的衣衫像花瓣一般的展开,宛如血色蝴蝶的双翼,片刻后,这是血色蝴蝶在黑夜的掩盖下,迅速的朝城外奔去,一口气奔出十里地,他在一片土丘前停下脚步。

    而他要见的人,已经站在土丘的上方,双手背负,那身姿看起来竟然有一点儿眼熟的味道。

    提起精神,几个起落,花错来到那人身边。

    那人身披黑色斗篷,盖住了大半脸容,见花错来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道:“你这么急非要见我,究竟有何要事?你要知道,我在皇宫里出来一遭并不容易,还得追着你们的马车跑,究竟是什么事如此急切?”

    花错微微喘了口气,才捡着要紧的关键,将楚玉回来后诉说的经历转告给他:“眼下容止只怕不妙,我希望你调用些人手想法子救容止脱险……”

    他话未说完,就给那人打断:“不可能,我所能指派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公子事前吩咐下来的,不能有分毫疏忽,以免坏了公子的事。”

    花错有些着急,争辩道:“但是容止的性命是最为重要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么?倘若容止死了,这些安排还有何用处?”

    那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我比你更相信公子。”

    一句话将花错堵得哑口无言。

    一直到黎明将近,花错才踏着快要散去的夜色,从离开的窗口返回暂住的房屋里,和衣小睡片刻,他便被楚玉派人叫起来,一行人继续上路。

    又行了半日,在一个种满了桑树的村庄里,楚玉见到了分别三日的于文。

一百六十八章 惟人可自迷

    假如是春天,可以看到鲜嫩新绿的桑叶,假如是初夏,便能收获饱满可口的深紫色桑葚,但是在秋季,便只能瞧见开始凋零的桑园。

    但是从村中分布的房舍间,楚玉还是感受到一种极为悠闲的气氛。

    于文显然比她来得要早,也许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一两日,他很客气的站在村口,与一个老人说着话,看到楚玉的马车接近时,他朝那老人拱了拱手,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在距离有一丈距离时,马车与于文同时停了下来。

    于文的目光在越捷飞身上不经意地扫了一下,随后便对上跳下马车的楚玉,微微一笑:“兄台果然守时。”

    楚玉也是一笑:“比不上阁下,让阁下久等了。”

    两人没有多废话,会合之后便立即出发。

    于文骑着一匹马,带着一队护卫走在前方,而楚玉的马车和人手则紧随在后。

    在马车里,楚玉大致说了于文的身份,也稍微透露了一下,容止似乎与江陵于家有着不寻常的关联。

    这些事,是她在公主府内所没有说的,待她说完,便看见花错皱起眉来,自语道:“江陵于家,我怎么不知道?”

    他无意识发出的声音极小,但是马车内没有人吵闹,加上距离很近,楚玉一丝不差地听到了他的自语,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哦,原来你不晓得于家和容止的关系么?我见你与容止如此亲近,还以为你知道呢。”

    她的轻声细语十分低柔,可是却好像一柄细剑,一下子刺入花错的心扉,骄傲的剑客面上当即浮现有些尴尬的神情。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花错不得不正视到,他其实对容止了解得并不太多。

    虽然因为这三年来他一直陪伴着容止,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回想起来,他甚至不晓得容止来自何方,可有父母家人再世,他一身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可是今天楚玉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他猛地想到,相比起他知道的,也许他不知道的更多——至少,江陵于家以及沧海客,这二者,他从未从容止口中听说过。

    花错心里有些慌乱,他抬眼望了望坐在对面的楚玉,容貌秀丽的少女扮作男装,显得十分的清雅洒脱,她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含着浅浅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种笃定的目光好像能看穿他的心虚。

    相比起因为发现有不知道的东西而产生的迷惑,更加让花错有些惊慌的,是他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开始有些怀疑容止……

    不对,打住,容止那么做,定然是有他的苦衷,他怎么可以因为这公主的一句话而产生动摇?

    望着花错变幻不定的神情,楚玉微微笑了笑,背部靠上了车厢壁,背后的皮毛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可没有故意挑拨离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花错的爱憎太强烈,对她的敌意也有些过甚,这么动摇一下他,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今后一段时间,他也许会分散心神安分些。

    只不过这个讯息让她也有些意外,她原本特地勾着花错来,就是想让他和于文见上一见,然而看他们的神情,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和容止的关系。

    那么相对的,于文也许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原以为既然是和容止有关系的,那么便应该知道才对——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知道与否,并不能影响现在的楚玉。

    笑意才浮上眼角眉梢,便化作一声心底的叹息:虽然说鸡蛋不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可是,容止的篮子,究竟有多少个呢?

    而篮子里的鸡蛋,又有多少呢?

    看一下坐在马车里的“鸡蛋”,再偶尔从窗口看看前方骑在马上的“鸡蛋”,楚玉小心地吐出一口气:两颗鸡蛋碰在一起,可千万别碎了。

    她的确有些冒险,其实她大可平安地留在公主府中,派人代替她来走这一遭,但是一来她信得过的人不多,二来,那次在山崖上主动选择跳下去后,她的心境也终于有了变化。

    好逸恶劳,贪生怕死。

    楚玉很不客气地评价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表现,纵然她努力地觉得自己已经很忙碌很辛苦,但是仔细想来,其实还是那八个字。

    飞机上死过一次,那并没有减轻她对死亡的恐惧,相反反而更加深了,因为死过,所以才更想要活下来,而苏生之后,发现自己成为公主,也让她的心志产生了些微的偏差。

    被鹤绝掳劫走,经历了千钧一发的生死一瞬,接着又落入马贼手中,这期间的辗转波折,纵然让她吃了一些苦头,精神上也饱受磨砺,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面临生死的那一刻,容止的镇定和冷静带领着她,让她从一个超出局外的角度去观看,之后敢冒险从悬崖上跳下去,是源自新生的勇气与果决。

    而在被马贼囚禁的那阵子,容止施展手段,与孙立交涉的时候,她的反思也一刻不曾停止过:我究竟是自己迷失了方向,还是被温软的奢华腐蚀了肌骨?

    她来到这里,一下子变成权力颇大,地位极尊的公主,多少人的生死操于她手,就连一国之君的皇帝也对她依赖亲近,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纵然她极力地想要保持自己原来的观念思想,可是平日里的环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她,多少人对她毕恭毕敬,让她有些迷失了原本的自己。

    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轻蔑或鄙夷,面对来自别人的敌意,她可以本能地自然而然地树立起心防,可是舒适的生活,旁人的恭敬奉承,这些不带敌意的东西,就好像房屋里燃烧着的熏香,无形无色,靡丽醉人,不知不觉地潜移默化改变着她。

    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惟人可自迷。

    外力不过是借口,真正改变的根本,是不够坚定的内心。

    楚玉的好处便在于,她对自己足够诚实,纵然一时看不清楚,也会努力地反省,并且及时自我约束。

    容止是对自己的身体狠毒,楚玉却是对自己的内心严苛,她敢于审视自己心中阴暗的软弱的地方,并且客观的评价甚至谴责,无过则勉之,有过则改之。

    人最容易面对的是自己,但是最难面对的,也是自己。

    马车上和马车外的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双方并不怎么多加交往,花鸡蛋和于鸡蛋也都十分安分。

    在经过了数日的行程后,他们来到士族云集的江陵。

一百六十九章 古来江陵城

    江陵城,又称作荆州城,地处长江中游,江汉平原西部,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三国时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就是这块地方。

    因“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称江陵”。

    又因江陵富庶繁华,处于水路交通要冲的地位,战争时期,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而在和平时期,这里又是封王置府的重地,比之长安,洛阳这样的城市亦是毫不逊色。

    江陵城具体的情形,楚玉也不是太清楚,不过大体上知道这是一个不逊于建康的繁华都市,远处看去,城墙之外有护城河环绕,从河上的桥梁通过,一入江陵,优雅又繁华的气韵便扑面而来。

    虽然是一般的繁华,但是楚玉从窗子里朝外看去,总觉得路上的百姓看起来比建康城里的要悠闲自在一些。

    也许是因为这里不是天子脚下的缘故。

    于文在城东给楚玉一行人找了个空宅院,让他们暂且住下,而他自己则需要先去寻找那位“沧海客”,并且获得他的允准之后,才能带他们去见面。

    听于文这么说,楚玉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好大的架子。”顿了一顿,她垂下目光,恳切地道:“于文兄大约比我熟悉那沧海客,相见之时有什么忌讳,能否提点一二,以免我冒犯那位?”

    于文怔了一下,苦笑道:“非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就连我也不晓得那位有什么忌讳,只是于容几年前告知我有这么一人,要我时时小心,恭敬相待,却没说那人是何身份,倘若硬要说那沧海客有什么忌讳,那便是他不愿有人上门打扰吧。”

    真扯,这算是哪门子的避讳?

    楚玉还想多套一些消息,但是于文已经不愿再透露,匆匆的告辞,便将楚玉一行人撂在了这座宅子里。

    这一撂,便是十日的光景。

    每天楚玉的工作便是吃饭,睡觉,等于文的消息,于文特地调来了一些仆佣来照顾他们,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住起来十分的舒服。

    楚玉曾令侍卫去打听江陵于家的消息,得知于家其实是原本住在南朝之外的的另一半——北魏境内的汉人,几十年前迁居来此,后来靠着军功慢慢爬了上来,但是因为于家底蕴不厚,在士族云集的江陵,并不算多么打眼的角色,也就是个二等贵族。

    但是楚玉却心知于家远非表面看见的这么简单,再见到于文的第一日,越捷飞便抽了个没人在的空档,悄悄地告诉楚玉,说于文带着的那一队护卫,表面上很普通,但是实际上却个个受过特殊训练,他们服从命令的效率比正规军队更加严密,而那些人的实力,越捷飞估计自己大概一个人只能对付三四人。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越捷飞感到危险,劝楚玉立即回转,又或者至少回建康让皇帝派一支军队随行,但是楚玉却笑着拒绝了。

    虽然未必要学容止那样冷酷地拿自己的生命去搏,但是她也要有一点点冒险精神。

    自然,楚玉也不是没有留后手,她出发前便跟桓远交代了自己的目的地,在抵达江陵城之后,又给桓远发了一封信,用事先约定好的暗语向他报平安,倘若她出了什么事,建康那边自会有应对。

    十天内楚玉不知道催了于文多少次,但是每次于文的回复都是,那位沧海客还不曾答应见他们。

    楚玉不知道他这话是真还是假,也许那沧海客的架子真的很大,又也许是那于文在说谎,可是他说谎又有什么目的?留他们在这里好吃好喝供养着么?

    楚玉心有挂念,每天留在宅子里,也就是看看书打发时间,流桑从没来过江陵,小孩子对新鲜的环境感到好奇,便每日出去玩耍,十天下来,竟然认识了一帮的孩子,后几天,每天都有孩子上门来找流桑玩。

    看流桑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模样,楚玉心有所感,暗道也许流桑从前的同龄朋友太少,才会对山阴公主如此依赖,今后多放他出去玩,大概能分散他的心思。

    一直等到第十日上,楚玉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十天时间,已经是她给于容的极限,算是客人对主人的尊重,再这么拖延下去,于文拖得起,但是她拖不起。

    于是一大早,楚玉便去找了花错。

    既然于容坚持在取得沧海客的同意前,不让他们知道那人的所在,那么她便自己去找。

    其实论起轻身功夫,越捷飞比花错要强一些,但是楚玉总是想留个可靠的在身边保护自己,只有让花错去完成这个任务,让他跟踪于文或于文派出去的属下,看看他们是否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玉前次的话的影响,花错这些天来意外的安分老实,来到江陵后,只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从窗口看去,都可以看见花错坐在床边,一脸珍惜的擦拭长剑。

    不过花错并没有消沉,楚玉在说出让他办的事情后,便瞧见他的眼睛里,陡然闪动的亮光。

    派出去花错不久,楚玉便和往常一样,那本书坐在院子里慢慢的看,才看了没两页,便听见有人走近,接着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来,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那人故意压低声音,问道。

    楚玉抿着嘴唇一笑,道:“让我猜猜看啊,是花错?”

    “不对。”

    “越捷飞?”

    “不对。”

    “阿蛮?”

    “也不对。”那声音有点不高兴了,也忘记压低掩盖音色。

    楚玉笑意加深,继续道:“不会是于文兄吧?你也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讨厌啊。”流桑不高兴地放开手,“公……公子你不记得我了么?”

    楚玉哈哈一笑,回过头来伸手刮一下流桑的小鼻子:“笨蛋,跟谁学来的游戏?你也不想想,这宅子里除了你,谁敢跟我玩这样的游戏,又有谁的手和你一般小?你没说话,我便知道是你了。”

    这游戏大概是流桑跟同龄人玩的时候学来的,见他比前些天开朗了不少,楚玉也发自内心的为他高兴,男孩子就该这样才好。

    用力揉了一会流桑的头发,过了一把手瘾后,楚玉才想起来问道:“今天不跟你的朋友去玩么?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是这么回事。”楚玉一提醒,流桑才想起来自己提早回来的目的,高兴地道,“我昨天在城外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想带着公……公子你去看看。”

    虽然跟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很开心,可是发现好玩的地方,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楚玉一起分享。

一百七十章 秋风悲画扇

    楚玉见她兴高采烈,也不忍拂他的意,想想目前暂时无事可做,便点头应允,与她一道外出。

    虽然于文并未表露出敌意,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楚玉出门时,还是让越捷飞紧紧跟随,以备不测。

    而既然他们都出门了,又不好厚此薄彼,留着阿蛮一人在宅子里,于是便是四人同行,阿蛮样貌奇特醒目,走在路上,惹来不少人的目光。

    他们四人虽然打眼,但是并没有什么人敢上来找茬,昆仑奴虽然是好用的奴仆,但是因为数量稀少,能够拥有的,一般都家底颇厚,这江陵城中,纵然是纨绔子弟,也有几分眼力,不是无脑之辈。

    既然已经出来了,便索性抛开心事玩个痛快,江陵,也便是荆州,既然曾是三国重地,便也留下了不少有传说的地方,楚玉带着流桑在城里逛了一圈,买了不少零食吃着玩儿。

    一直到了中午,一行人才从东门出城。

    出城的时候,越过护城河上的桥,正在与流桑说笑之际,一辆马车从楚玉的身边越过,行驶到了他们前方,那马车外观典雅,用的是上好木料打磨而就,边缘装饰的云纹很是漂亮,蓝色的车帘稍微素净了些,这种程度的排场,在江陵城这等地方,也算不上怎么出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楚玉感觉有些古怪横于心间。

    她心中虽有异样之感,但是并未多加关注,只在那马车还在视线范围内的时候多看了几眼,见车后的帘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片刻后又收了回去。

    然而等距离远了,楚玉便将疑虑放下。

    那马车在走远后,车内便传出来一道冷漠轻哼,随即还是那冷漠的声音道:“她怎会在此?”

    话语未落,便有一道低低的琴音接上,带着仿佛丝一样漫长的寂寥,氤氲地散开来,许久才重归寂静,接着,车中响起微不可闻的低语:“罢了,我与她已不相干,管她为何在这里作甚?”

    *******************************

    楚玉自是不知道方才在桥上与一位故人失之交臂,出了东城门一路东行,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城东的画扇峰。这江陵城内外四周有什么景致,楚玉方才在逛街的时候也找人打探了清楚,这画扇峰便是其中之一,然而楚玉没料到的是,与她想象中的崇山峻岭不同,这画扇峰,只不过是一片丘陵。

    《荆州记》有云:一峰屹然,西映落月,远而望之,如画扇然。

    现在这个时候不是晚上,落月什么的楚玉无缘得见,此时又是秋季,草也开始凋敝,也显不出芳草鲜美,便让楚玉颇生出了“见面不如闻名”之感。

    绕过画扇山,便瞧见了一小片湖泊,流桑兴致勃勃,拉着楚玉绕过湖水,欢快地闯入湖泊后的一大片竹林之中。

    竹林里横着一道大约三米宽的溪水,水质清澈见底,流桑带着楚玉,沿着溪边逆流而上,他们走得并不快,偶尔流桑会停下脚步,伸手去捞水里的细小鱼虾,抓到之后又放回溪中。

    如此走走停停,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时辰光景,流桑才指着前方转弯的溪水道:“公……公子,绕过前方便是了。”

    楚玉笑笑,这一路行来,满目皆是竹林,与容止院中清雅幽静的翠竹不同,这里的竹林多了点山野的风味,景致算是各有千秋,算是一个游玩的好去处。

    顺着溪水转过一道弯,少了林木的遮蔽,楚玉看向前方,一看之下愣住了。

    只见前方约莫七八米的地方,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穿着孝服的人,看样式是第一等的孝服,服孝三年的那种,那人还以粗麻布制了一件斗篷,盖住了他的大半脸容,从楚玉这个角度去看,竟是一丝也看不到了,仅仅能通过身材判断那人是名男子。

    他手握一杆鱼竿,正在溪边垂钓。

    但是让楚玉吃惊的,并不是那身穿孝服的人,而是站在那孝服人之后,一身蓝衣的青年。

    “萧别?”他怎地会在此?

    萧别身后还跟随着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看上去应该是他的护卫。

    流桑也惊讶地叫道:“怎么石头上有人了?”

    楚玉这边惊讶不已,而那边萧别看到楚玉,内心也是五味陈杂,更料不到她竟然也来到了此处,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片刻的惊愕后,楚玉冲萧别略一点头,歉然道:“不知道两位在此,还请见谅。”说着便拉起流桑,要往回走。

    流桑却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盯着孝服人身下的石头,好似很舍不得,而孝服人也在此时出声道:“萧公子请回吧,我为父亲守孝,孝期还有一月方满,不便离开此地。”

    这人不错啊。

    也许是因为之前看着桓远等人为她穿孝服的缘故,楚玉一听这话,便对这孝服男子极有好感,不管怎么说,为了父亲守孝,孝顺总不是一件坏事。

    萧别冷冷一笑,也顾不得楚玉在侧了,道:“在下怎么记得,阁下在三个月前,也说过同样的话呢?莫非是在下记错了?”

    他说这话,本意是讽刺那男子出尔反尔,就连楚玉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却不料那男子竟然顺口接道:“不错,定然是萧公子你贵人事忙,记错了时日。”

    好厚实的……脸皮。

    楚玉听着忍不住一笑,萧别却是面上一寒,此时楚玉就在旁看着,他纵然有心发作,也有诸多不便,只好愤怒地一揖,转身拂袖而去。

    萧别走了,面对一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楚玉也没有多少好奇心,转身就想离开,但是流桑却脱开她的手跑了上去,道:“就是这块石头,公子,我昨日跟人来玩的时候,这块石头自己会叫呢……眼下怎么不叫了呢?”

    流桑也不管有没有人坐在上面,趴在石头边摸了起来。

    那孝服男子淡淡道:“此时无风。”

    听到那人说话,楚玉当即明白过来,她前世的见识也算广阔,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无非是石中有些细密的孔洞,风吹过的时候,就好像人吹笛子一样,空气摩擦发出声响,流桑没见过这等东西,才会觉得新奇,但楚玉却兴致不高,上前两步笑笑道:“好啦,既然它不叫,我们便回去吧。”

    那孝服男子忽然出声道:“这也不难。”他摘下斗篷,闪电般地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随即又披回身上,动作之快,甚至让人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孔。

    同时,楚玉便感到一阵风卷了起来,纵然是站在距离男子五六米的地方,也感觉到了一阵拂面之风,而那男子身下的石头,更是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下一瞬,楚玉眼前便晃了一下,却是越捷飞拦在她身前,沉声道:“危险!”

    楚玉心中也是凛然,刚才那阵风是男子挥斗篷造成的,仅仅是随意的一挥,便连她也感觉到了那风,那需要多么可怕的力量?

一百七十一章 凑巧赌对了

    尽管越捷飞严阵以待,但那孝服男子却并未如何动作,他甚至还悠闲地晃着鱼竿,清澈平和的溪面上打出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流桑却没有发觉那阵风的可怕,他还在很有兴致地琢磨那石头是如何发出来声音的,也试着伸手扇了扇风,并没有发出声音,便伸手去推那孝服男子:“你让开一下好不好?”

    那小子找死么?

    楚玉整颗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她从越捷飞身后探出头来,叫道:“流桑回来。”话出口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变调。

    那男子低笑了一声,竟然听了流桑的话,轻轻的从石上跳下来,朝与楚玉等人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再坐下,身形更是被石块遮挡了大半:“你喜欢这块石头便拿去玩吧,这石头是我在游历之际发现的,觉着好玩便搬回来,坐了三年也几乎坐厌烦了,送你无妨。”

    流桑原本想听楚玉的话回去,一听孝服男子这么说,立即又欢喜得凑回去,爱不释手地抚摸那半人高的石头,他伸手推一下,不太推得动,便回头招呼阿蛮:“小黑,你来试试,能不能抬起来?”

    阿蛮却好像没听到,一双眼睛只定定地望着前方,面上满是憧憬之色,显然方才那孝服男子露的那一手令他心折。

    楚玉也是直直地瞪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脸释然的神色,笑着拍拍越捷飞的肩膀:“无须戒备,那人倘若对我等有敌意,你可能防备住么?”

    对方从容宽厚,一再容让,他们若是还小心戒备,反而显出小家子气了。今天与这人相遇,应该是纯属巧合,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算计搀杂其中,不过是他们几个有点特殊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有点特殊的人,反倒是他们自己草木皆兵,对男子产生敌意,让楚玉颇为歉意。

    越捷飞一怔,随即赧然低下头,手也跟着从剑柄上放开。

    楚玉上前两步,朝那男子的方向做了一揖:“在下前些日子经历了些危险波折,家人不免担忧了些,方才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那男子坐在石后,又兼身上披着斗篷,也许是不愿别人看到他的脸容,楚玉便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发话。

    虽然隔着石头又兼斗篷遮拦,男子瞧不到她的动作,但是楚玉还是诚诚恳恳地礼数做足,招手让流桑过来:“流桑,不要胡闹了,那么大一块石头,就算阿蛮能抬起来,难道还要一路招摇着抱回去?你若是实在喜欢,我明日命人来取。”

    流桑犹豫一下,他们今天是步行出来游玩的,也知道几个人抱一块石头回去不成样子,

    男子懒懒地道:“你的护卫尽忠职守,并无不对之处,你也勿须在意,横竖他也没法子冒犯于我。”

    他这话说得颇为自大,简直将越捷飞这么一个高手视若无物,但是越捷飞并无不忿之色,只依旧谨慎地看着男子从石后露出来的粗麻斗篷,不敢太过放松大意。

    虽然有些好奇萧别与这人是什么关系,来此又有什么目的,但是眼下这斗篷男子一与他们毫无交情,二不能以武力拿下,简直就是块没有缝的铁板,思索片刻,楚玉无可奈何,只有下令打道回府。

    “流桑,回去吧,还要等那于文的消息。”

    楚玉转过身率先往回走,边走边道:“虽然说我们要见的那人几日没有答复,但空着个宅子让他找不到人也不好。”

    流桑心中奇怪,暗道他们出门前不是跟留在宅院里的护卫交代去向了么?届时于文来了,转告便是,又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他瞥见楚玉神情冷然,也想起来该有所顾忌,玩闹之心稍稍收敛,压住疑问,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楚玉才走过溪水转角,一行人消失在竹林遮挡之后,水面上又一次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路上楚玉等人并未如来时一般的游玩,毫不停歇地返回宅中,才进门时,却发现院子里气氛与往日的悠闲有些不同,抓住一个正迎过来的护卫一问,楚玉面色陡变:原来在差不多中午的时候,花错一个人跑了回来,才跑回院里便晕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身上亦是带着重创,虽然请了大夫来看,但却至今依然没有醒来。

    花错是她派出去的,目的是跟踪于文,本以为以花错的功夫,纵然被发现,也来得及逃脱,纵然来不及逃脱,被于文抓住,看在容止的份上,亦不会有什么危险,却不料竟然是这样惨烈的收场。

    楚玉才走进门几步,乍闻得消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片刻之后她精神缓了过来,见于文安排的下人除了有些慌急外,并无其他异状,而他们所带着的护卫,也似是全不知情……

    倘若是于文令人下了这个狠手,只怕此时已经找上门来等他们自投罗网了,周围又怎么会如此宁静?

    楚玉去看了花错的现状,据大夫说,花错胸口带着被利物划开的伤痕,内腑也稍稍创伤,但是总体来说并不危及生命,

    她心中盘算一二,原本第一个念头是火速带着一干人连同花错逃走,现在仔细想来,却是不着急了,强迫自己冷静,楚玉在心里慢慢的梳理一遍,估计于文等人似乎是尚未知道花错跟踪他们,而她现在面前有两条路,无非便是走与留,表面上都要装得若无其事,可是还没等楚玉做下决定,忽然外面又有通传,竟是于文来了。

    十日以来,都是她差遣人去找于文,后者从未主动上门,如今前来,想必是有了不同的答复。

    楚玉微微一怔,随后站在花错床前苦笑一下,这消息本来是她一直盼望的,可是这个时候来,却让她没法子高兴。

    凝望花错片刻,楚玉忽然一笑,转身走出门去,没一会儿在正厅内瞧见于文,后者似乎对花错的事情毫不知晓,开门见山地道:“沧海客已经答应与阁下相见,但是他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只准许阁下与我一道前往,其余人不得跟随。”

    越捷飞闻言当即露出怒色,但是还没等他发难,楚玉便抬手横在他身前:“好,我一人去便一人去。”

    越捷飞还要劝阻,却正对上楚玉回眸,只见她的目光柔和坚定,似有不可动摇之力,而眼中的清澈明皎的笑意,更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坦荡决绝:“不必劝阻,我心意已决。”

    人总是要有点冒险精神的。

    于文见楚玉如此爽快,不由得赞了一句,他请楚玉坐上他的马车,便使人驱车从东门外出,越过画扇峰,再驱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才令车子停下。

    两人走下车来,于文命令车夫在原地等待,便带楚玉穿入道旁的竹林。

    从出东门起,楚玉嘴角便浮现了很浅的笑意,直到过画扇峰,再入竹林,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最后跟着于文走到小溪边,看到又重新坐回了石块上,身穿麻衣孝服,背对着他们的男子时,楚玉终于禁不住长出一口气。

    凑巧,她赌对了。

一百七十二章 垂钓沧海客

    事实上,在见识到孝服男子的武力之后,楚玉便萌生了一个大胆的联想。

    武功高绝,远避尘世,纵然连萧别这样的士族公子也要礼待相求,这个身穿孝服,看不到脸孔的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位沧海客?

    自然,楚玉不认为自己会运气好到随便走走就碰上一个想要见的人,但是细细想来,似乎这巧合之中,又有着必然。

    于文将他们带到江陵城附近等待消息,那人便该是就住在江陵城内又或者江陵城的附近,如此才方便通传和求见。

    容止当初嘱咐楚玉的时候,并没有说真正的名字,而是以“沧海客”三字唤之,说明那人对外的称号便是这个,这种带着点出世意味的称呼,也大概可以推测沧海客大约是隐士一类的人物。

    江陵城附近隐藏了多少隐士,楚玉不知道,她甚至也无法确定那身穿孝服,平易中带着点惫懒无赖的男子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只是在那一瞬间,她脑海中奇异地将眼前人和一个虚幻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因此,楚玉才会故意在离去之前,状似无意地说出要等于文找人的消息,这话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多少异样,只有真正的局内人才能明白,倘若孝服男子便是沧海客,他定能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并非如她所想是沧海客,那么她说了和没说一样,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此番孤身前来,也是冒着一点风险的,倘若于文有什么歹意,以他射杀任老板的情形看,应该也是习过武艺,真对上了,她只有受死的份。

    所幸于文并未欺她,而更幸运的是,孝服男子真是她要找的人。

    纵然这场会面是楚玉自个儿设计引发的,但是看到孝服男子的背影时,楚玉还是立即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啊,是你?”连同表情也变得十分惊讶。

    于文诧异道:“阁下认识沧海客?”话说完他又觉出不对:倘若认识,又何需他来通传?又何需等待这十日光景?

    楚玉低声说今日出来游玩的时候偶然见过,简单地释了于文的疑惑,才郑重地朝沧海客一揖:“在下于楚,想不到阁下便是沧海客,前次相逢,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那穿着孝服的沧海客却没有回她,只吩咐于文道:“你且先退开,我有话要与这位单独说。”

    于文行了一礼,旋即立即朝林外退去,没有半刻停留。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是确定于文已经退到无法听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了,楚玉才听见沧海客没好气的声音:“得了小姑娘,你也不必装出一副无比吃惊的模样,你前次离开之前,故意说的那两句话,就是冲着我说的,你当我听不出来么?”

    不光是她的心思,还是她的性别,都在几句话间被拆穿。

    这一下,楚玉是真的吃惊了。

    既然被人看破,楚玉也不好意思继续演戏,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走上前几步,站在了沧海客的身后侧:“呃,我扮男装哪里有破绽么?怎么你看都不看便认出来了?”她的声音本偏低,刻意压抑之下,更加肖似少年,她来自二十一世纪,走路都是大步走的,动作上也学不来古代女子的婉约,这也是她为什么经常扮成男装的缘故,一来是为了外出方便,二来则是因为穿女装时,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举止。

    再者,本朝男子以阴柔为美,比如柳色之流甚至比她还柔,在这个追求美色的环境里,若非是眼光非常毒辣的人,一般不会这么快认出来她是女子。

    沧海客依旧没回头,他晃了晃鱼竿,慢慢地道:“我不是看出来,而是听出来的。不论你外貌装扮得如何肖似男子,但是你的呼吸韵律,脚步轻重,乃至言语动作之间,依旧脱不去女子的痕迹,光是听着你走路的风声,我便能判明你的骨架形状。”

    纵然是武侠小说里的听声辨位,也莫过于此吧?

    楚玉还在心中惊叹,又听那沧海客不紧不慢地道:“你要找我,我已经听于家小子说了……你跟容止是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并不苍老,但是叫起小子小姑娘却毫不客气。

    容止?

    于文一直称容止叫做于容,而她也从未在于文面前提过容止这个名字,那么看起来,容止似乎是他真实的名字了?

    楚玉微怔一下,随即有一点高兴,但是转眼间,她又为难起来:什么关系?她和容止是什么关系?

    公主与面首?

    猜疑与被猜疑人?

    报恩者与施恩者?

    朋友?

    楚玉凝望着溪水,只见溪面平静而缓慢地流淌,偶尔带起小小的漩涡,百转千回之后,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舒一口气,坦然道:“我喜欢他。”

    就是这么复杂。

    就是这么简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管她承认与不承认,甚至也不论她曾经如何竭力抵抗逃避,到了现在,已经是她无法否认的事实。

    看到他,心头便会荡漾柔软的温情,那个外貌幽雅柔软,心思深沉狠戾的少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如何都不能抹去。

    奇怪的是,这在别人面前说不出来的话,在这个人身边,很自然而然地便脱口而出。

    沧海客嗤笑一声:“你知道他多少,便喜欢上他了?”

    楚玉笑眯眯地接道:“就是不晓得,所以才要向你请教啊,你既然与他相熟,便告诉我吧。”

    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给三分颜色就毫不客气开染坊的女子,曾经顺当噎过萧别的沧海客也被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嘟囔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楚玉笑了出来。

    她感到全身一阵轻松,现在站着显得拘谨了,她便在附近找了块泥土少些的地方,自在随意地坐下。

    沧海客身上有一种随意散漫的气息,言谈之间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从第一次初见时的戒备,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半日的光景,楚玉却在这个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并且连外貌也没让她看到一角的人面前,几乎完全放下了戒备。

    这种感觉,与王意之有点儿像,但是不同于王意之身为贵介公子,纵然随意,身上也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尊贵华光,沧海客的散漫,更像是山野之中肆无忌弹生长的草木,因为平淡,而更加容易亲近。

    先前楚玉因位置角度限制,没看清楚石后另一面的情形,现在从后方看,才瞧见沧海客身下那块石头边上,放着一只竹篾编织而就的鱼篓,鱼篓中装着不少小鱼。

    假如除去他身上怪异的孝服,楚玉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专业渔夫。

    “言归正传,你想方设法找到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呢?”沧海客手腕一抖,拉起鱼竿,十分娴熟地摘下鱼钩上的小鱼扔进鱼篓中,又再一次地将鱼钩投往溪水里。

    说到正事,楚玉也微微收敛了笑意,她思索片刻,斟酌着道:“我此次前来,是受容止所托。”

一百七十三章 闲散世外人

    楚玉并没有拿出容止交付的信物,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

    她谎称容止现在受困于马贼,而她受容止嘱托前来找他,希望沧海客出手救人。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容止受困这一部分是真,托她前来求救这部分则是假。

    这个谎话,楚玉在来时路上,便已经起了念头,只是那时候不能确定沧海客是什么人,没有深入打算,但容止既然肯将重要信物转托交付给他,想必这个人应该是站在容止那边的,倘若以容止的名义向他求助,估摸他应该不会拒绝。

    越捷飞那个层次的武力,已经算是一流水准,鹤绝虽然高出他一筹,却并未高得太离谱,还是在此生有可能抵达的范围,但是先前回去的路上,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越捷飞孝服男子的武艺高到什么程度,换来的却是越捷飞瞬间变了色的脸容。

    之后过了许久,越捷飞才慢慢地说出,他完全看不透沧海客的深浅,但是以他的见识而论,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人比更强了。

    这样强大的一个人,假如愿意出手相助,那么不论如何,想必对援救容止,是有帮助的。

    骗沧海客出手的念头,是在猜测孝服男子便是沧海客的时候就同时产生的,来时的路上,楚玉已经将这个谎言默念许多次,正式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叙述条理清晰,呼吸心跳与平常一般无二,就连她自己,也几乎以为这是真话了。

    但是沧海客听了她的话,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还是那么懒散平和地道:“假的。”

    见鬼了!

    怎么她两次扯谎都被此人识破?

    正要悻悻地承认,楚玉忽然想起沧海客也许是故意诓骗套话,声音瞬间转为义正词严,继续睁眼说瞎话:“若不是要求你相救容止,我何苦辛辛苦苦找来?阁下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沧海客不为所动,他的身体好像凝固在了石上,唯有发出的声音证明他是活人:“半真半假,你求我救人是真,容止托你而来是假。”

    她骗人的技巧不会这么差吧?

    楚玉有点郁闷,但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假如不是容止托我而来,我又是如何知道该通过于文来找你?”

    沧海客哈哈一笑:“小姑娘,你不服气么?那我便说与你听。”

    “容止嘱托了你一件事,让你前来找我,可却不是去救他,但是你因着自己的私心,自作主张改了主意,想唬我前去救他。”沧海客的声音里带着爽朗的笑意:“你说是也不是?”

    他的声音本来便不怎么苍老,这么一笑起来,更显得年轻而有力,长笑声中,竹林中发出一阵颤动,许多飞鸟惊起,展翅飞向空中,水中的小鱼也纷纷逃散开来,激起细小的水花。

    他寥寥几句,点明前后因果,居然一丝不差,若非其中细节较为含糊,楚玉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看透他人心理的特异功能。

    先前见沧海客武力惊人,楚玉便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她先前所见的阿蛮,花错,越捷飞,就算是行事狠辣的鹤绝,都是心思较为单纯的人,便下意识的认为武功高明者,脑袋便会相对的退化些,可是这一条在沧海客面前却被彻底推翻。

    先是她以言语勾引被对方轻易看透,并顺势将她引来,再来便是自以为还算过得去的谎言一戳便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俗语在沧海客身上完全不成立,强大的武力之外,他还拥有清晰的思路。

    变态。

    在心里暗暗腹诽着,楚玉叹了口气,不得以只有承认:“你说的不错,请你去救他,是我自作主张……实在对不住。”

    虽然谎话被揭穿,照理说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楚玉并不甘心就此离去,既然被拆穿,那便明着恳求吧,她才要开口,却又听沧海客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所言非实?”

    楚玉一怔,随即点头道:“愿闻其详。”就算骗不过,吸取一下经验教训,总是好的,今后也方便戒骄戒躁再接再厉。

    “他不是个好人,这个,你知道吧?”沧海客并没有直接点出来她哪里做得不够完善,而是先问了一个看起来并不相干的问题。

    心头泛起一丝涩意,楚玉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她话音未落,沧海客忽然一把扯下了他的斗篷,在楚玉惊讶的目光中转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楚玉才算见到了他的容貌。

    他没有梳发髻,长发用一根细绳束在脑后,额前两旁的发丝松松地散落在脸侧,不凌乱,却很懒散,相比起那强大的武力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智慧,此时他展露在楚玉面前外貌,让她有些失望。

    这并不是说沧海客相貌不佳,他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年岁,容颜端正俊秀,嘴角浅笑自然可亲,但这样的相貌,并不像是一个绝世高手,也丝毫显不出来武人的气质。

    换一身华服,他便是翩翩公子,长衫纶巾,便可似文弱书生,而他所具有的那种平易的气质,让人很难对他生不出敌意。

    他只是江陵城外,无名溪边,一个闲散旷达的钓鱼人。

    楚玉看了一会儿,才发觉沧海客面上不协调的地方,方才她只顾因为沧海客的外貌惊讶,却忽略了一处,那便是他的眼睛,相比起柔和平易的神情,他的眼睛似乎太冷漠,也太……缺少光彩了。

    又盯着沧海客看了一会儿,那双眼睛仿佛没有焦距,投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楚玉倒抽一口气:“你……”他看不到?

    这个人,竟然是个盲人?

    沧海客微微一笑,那双冷漠的,不协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个瞎子。”

    “这双眼睛,是容止弄瞎的。”

    “我并不是容止的好友,相反,我是他的仇人。”

    “倘若你想找我救他,那么你找错人了。”

    他的声音很低缓,很平和,也很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楚玉心上,不啻于雷声轰鸣。

一百七十四章 我是他仇人

    我是他的仇人。

    当沧海客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楚玉便整个的傻在当场。

    她很想柔弱地玩一把眼前一黑晕倒,但是奈何最近的营养良好,精神状态也上佳,遭受到这样的打击还稳稳当当的坐着,别说眼前一黑,连阴影都没见着半片。

    倘若此时容止在她身边,她一定会忍不住扑上去咬他。

    不带这么玩人的!

    楚玉原本以为,容止既然在这个关头,愿意将贴身信物托付给沧海客,那么沧海客即便不是他的心腹手下,也是他的至交好友。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是仇敌。

    有临死之前把重要事物托付给仇敌的么?他明明有那么多鸡蛋……呃,属下,干什么非得紧着找仇人办事?

    愣了半晌,楚玉恨恨地一咬牙,在自己膝盖上用力捶了一下:那家伙的脑沟回路绝对是外星人级别的,她无法理解!

    沧海客对她笑了笑,又从容地转过身去,继续钓鱼,这时候楚玉才注意到,他的鱼钩上没有鱼饵,只是在有鱼从鱼钩附近游过的时候,动一下鱼竿,牵动水中的铁钩,准确地钩上鱼腮或鱼嘴等部位,随后扯上岸来。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他在钩鱼。

    尽管他目不能视,但是如斯精准的控制力和辨别力,依旧让人不能小觑。

    又随意地钩上来一条鱼,沧海客甩手丢进竹篓里,他收获的鱼都不太大,最大的也不过两指宽,小的便只得一根手指粗细,但是好几十条堆在一块,量还是很可观的。

    “只有在容止死后,恩怨一笔勾销,我才会答应他的嘱托。”沧海客晃一下鱼钩,“但只要他尚在人间,我便绝不会出手。”

    楚玉一阵默然:确实是这样,容止当时所说的,是假如他两个月没有脱身,就当他已死,已然是交代后事的意思,而他所托付的这个人,只有在他死后,才会应承出手。

    这看似不经意的托付,藏着这样的扣合玄机,一丝差错都出不得,如她这般自作主张,一下子便被拆穿识破。

    沧海客也不再多说,任由楚玉自家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又勾起来一条鱼,奇怪道:“你怎地不走?我可是容止的仇人,你不怕我出手折磨你么?”

    楚玉瞥他一眼,嘴角飞起一抹笑:“原本是想跑的,但现在不想了。”最初听到沧海客自承与容止有仇,她惊愕之余,便下意识地想要逃走,怕这人因容止迁怒于她,可刹那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沧海客若是想对付她,早就对付了,又何苦心平气和的与她说这么多?

    假如他有心,以他的武力,她也没法子从这里逃走,既然横竖都是无用功,又为什么要去做?

    纵然见识了沧海客的绝世武力,知道他拥有不凡的智慧,可是楚玉就是没法子对他升起提防之心,反而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多年相处的好友,令人舒适且安心。

    横竖都已经是定局,不如坦然处之。

    不过有件事,她还是想尽力试试。

    楚玉想了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你不是跟容止有仇么?像他这般默默无闻地,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死去,你会不会有些不甘心?”

    沧海客笑了起来:“你接下来要说的,是否便是让我去找到容止,亲手杀之方解心头之恨?我去对付马贼,你便可尾随我设法营救?小姑娘,为了救情郎,你可真是不遗余力。”他偏不上当。

    楚玉脸上红了一红,知道自己转动的这点心思逃不过对方的明察秋毫,沧海客虽然目不能视,心中却宛如明镜,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小声分辩:“他不是我的情郎。”

    原本只是为了辩解而辩解,话说出口后她又忍不住有些黯然:她待容止已是真心,容止对她,又是如何呢?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沧海客慢慢地道:“我虽是容止的仇敌,不过他的能耐我素来是很佩服的,我所以不找他报仇,一来是因为我自认技不如人,二来则是眼睛瞎了对我未必没有好处,我虽然看不见俗世万物,却更清楚地能看到人心。小姑娘,我劝你一句,容止并非良人,如他这般,保不住什么时候便给你卖了,还是早早远离他为上。”

    楚玉低头凝视着自己盘坐起来的双脚,这一路走来,鞋尖沾了不少的泥土,还夹带少许残败的叶片,地面上的凉意透过衣衫,逐渐渗入她的身体,让她更真切的感受到,这秋意的寒凉。

    秋天来了,天气渐渐地变凉了。

    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小学课本里才会出现的简单文字,楚玉的神情一会儿忧伤,一会儿愉悦,最后化作浅浅的笑意,平静地抚上眼角眉梢:“多谢阁下指教,我也该告辞了。”

    沧海客转过身,从石头上跳下来,他弯腰拎起鱼篓,对楚玉笑道:“不吃过了再走么?我这些鱼,可是为了你才多钓起来这许多的。”

    天色已经微暮,此时正是晚饭的时候。

    楚玉释然一笑,替他拿起放在一旁的钓竿,笑道:“那么我便恭敬不如从命。”难得遇到如此妙人,她其实也想多交往一二,虽然隔着一个容止,可沧海客不在乎,楚玉也不在乎。

    容止是容止,沧海客是沧海客。

    而她楚玉是楚玉。

    不管是情是仇,互不干涉便好。

    两人说说笑笑,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相携向竹林中走去。

    而于文,犹在远处林外的马车边苦苦等待,他虽然好奇那神秘的沧海客与楚玉说了什么,但是他也知道沧海客实力惊人,只要稍一靠近,便会遭到觉察。

    他看了看天色,皱眉继续等待,心说沧海客总不会要留人吃晚饭吧?

    *************************************

    楚玉返回马车边的时候,已经月上枝梢,于文蹲在马车边数蚂蚁,闻见楚玉遍身的烤鱼香味,禁不住黑了脸色,暗道早知如此,他不如先回去吃一顿再回来接人。

    不过在哪里吃晚饭和跟谁一起吃,实在是别人自己的自由,于文纵然满肚腹诽,也只有默默地认了。

    马车往回行驶,经过画扇山的时候,楚玉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夜色之中,一轮皓月洒下清辉,山顶的轮廓当真宛如水墨画扇,悠远绮丽。

    “原来画扇山要在夜里看才觉出好看。”楚玉侧过身子来,笑了笑,笑得于文莫名其妙。

一百七十五章 建康的局面

    “我没有杀你……”

    “是你自己寻死……”

    “你别来找我……别来……”

    “不要过来啊……”

    “啊!”

    刘子业一声惊叫,从床上弹坐起来,他神色惊惶,汗水不断地从他的脸上身上冒出,很快便浸湿了单薄的内衫,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空洞迷惘的眼睛才渐渐恢复了焦距。

    他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心脏依旧在激烈跳动着,脑海中不断回放在梦中的情形,却是粉黛一直瞪着他,伸出两只手一直掐他的脖子。

    他还记得那日得知粉黛自杀的消息后,他去看了眼粉黛的尸身,娇小少女的颈上勒出黑紫色的瘀痕,生前水灵灵的大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诉说着主人的怨愤和不甘。

    他怕给阿姐知道,就将粉黛宫中的宫女太监统统杀了给陪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粉黛的死讯还是没几天功夫便传遍宫廷内外,甚至听说好像传到了市井之中。

    怎么会这样?

    刘子业焦躁又愤怒地想,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不时地便陷入易怒的暴躁之中,就连折磨宫女取乐,也不能让他焦虑的心情舒缓。

    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死去的粉黛,好几个晚上,她都在他的梦里纠缠,每每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要是阿姐在便好了。

    他烦躁地想。

    翻身走下床,刘子业光脚踩在地面的毛毯上,内衫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他掀开窗子望向外面,发现天际已经开始微微的发白。

    轮廓变淡的圆月在天边挂着,显出来有些发白,刘子业皱起眉毛,回想起来楚玉便是连夜离开的,神情又禁不住阴沉起来。

    他在屋里一有动静,外面守夜的太监便立即觉察了,连忙进屋来问皇帝有没有什么需要,刘子业原要挥手让他退下,但忽然又改了主意,让人伺候着穿上衣裳,便开始在宫中闲逛。

    护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敢上前打扰。

    刘子业走得很慢很随意,没什么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穿着一身玄黑的衣衫,身上披一层尚未散去的夜色,宽大的衣摆被风吹起,看上去好像无主的游魂。

    转了几个宫室,心中的烦躁却没有减少,刘子业想起前些天说要杀三个皇叔,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给忘了,让三个皇叔又多活了一些时日。

    不如今天去把那三人杀了算了。

    少年皇帝意兴阑珊地想。

    他正要转去囚禁三王的地方,就在这时候,他前方经过了一队宫女,她们拿着要清洗的衣物,见到皇帝便在附近,连忙跪下来行礼。

    刘子业眯起眼睛,目光掠过宫女队伍里其中的一人后,陡然定住了: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娇小秀丽,一双眼睛大大的,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模样身姿竟然与粉黛有六七分相似。

    许多天以来的噩梦仿佛都找到了源头。

    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指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宫女,嘴唇轻轻开合,吐出来一个字:“杀。”那么轻描淡写的,好像拾起一片柔软的花瓣。

    随后,瑰丽的血光便喷洒在浸染了一夜月色的地面上。

    刘子业依旧眯着眼,他打了个哈欠,觉得心情轻快了不少,便转头往回走去,打算睡个安稳的回笼觉。

    一边走他一边思忖,何戢应该到江陵了吧?

    要快点把阿姐接回来啊。

    他的心口有些发闷:阿姐总是喜欢东奔西跑,为什么她就不为了他想想,让他安下心呢?

    *****************************

    楚玉凝视着手中的信,却没有拆开。

    信是桓远送来的。

    虽然离开了建康,但是她并没有完全放松对建康的观察,桓远每隔两天都会送来一封信,信上用的是他们约定的暗语,不知情的人就算拿到了也看不懂。

    她于谋断一道并不擅长,但是不代表她身边没有人擅长,不说远的容止,就是近的桓远,从压抑中被解放出来后,也终于展现出来了他本身的才能。

    他操纵着他所负责的部门,一方面正常执行公务,另外一方面,暗地里,小心翼翼的,执行楚玉所交代的事。

    朝堂上的事,身在朝堂上的他自然更加的敏感,有什么变化也能先一步觉察,但是令楚玉讶异的是,刘子业虽然没有做一个好皇帝的才能,但是想要自保似乎并不成问题,他以强力的手腕和优厚的赏赐让几名带兵的主要将领站在他那一边,又以暴戾的手段令反对他的官员不敢稍有微词。

    朝堂上蔓延着一种恐怖森然的气氛,但是这气氛并不会危害到刘子业。那个总是对她一脸依赖的少年,坐起暴君来竟然意外的娴熟老练,根本不需要她如何动心思,便掌控了皇宫,掌控了建康。

    刘子业的身边,总是跟随着严密的保护,纵然是有心刺杀暗袭,得手的几率也十分之低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楚玉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伤到刘子业,以她所看,皇宫中唯一的变数,大约便是天如镜这个特殊的存在了。

    可是天如镜也说过,他不会亲自出手干预……

    她要不要稍微提醒刘子业一些事情,让他早些做防范呢?虽然想不起来历史上刘子业被杀的全部过程,但是少数细节,她还是有印象的,倘若让刘子业避开某些事,在现在的局面下,或许能改变命运。

    楚玉一边在心中暗暗地盘算,一边撕开信封。

    才掀开封口火漆的部分,楚玉便感觉到不对劲,因为信封封口的方式,也是她预先与桓远商量好的,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是在封口的一角,会用一点搀杂了黑墨的火漆来做一个小标记,而她手上的这封信,却少了一直以来的标记。

    这封信被人动过手脚。

    楚玉皱了下眉头,手顿了一下,取一块锦帕包住自己的手,取出信纸后摊放在案几上,观察了一会,她没看出信纸上有什么玄机,便从袖中抽出一只银簪,慢慢地将折叠的信纸挑开。

    信纸还没有完全展开,便滑出来一张其间夹着的字条,简简单单四个字映入楚玉的眼帘:

    粉黛自尽。

一百七十六章 鸡蛋碰石头

    突如其来的消息少少地动摇了一下楚玉的心神,但是她迅速地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方面。

    继续用簪子展开信纸,信上的内容还照旧是桓远所书,字迹是熟悉的,暗语也没什么错误,楚玉草草浏览一遍,没看出什么新玩意,只是在信末,流露出了隐约的不安。

    具体什么事,桓远没写,楚玉便再回头去看那张小小的字条。

    不知道信纸有没有问题,楚玉依旧拿银簪在其上轻轻勾画,不肯上手。

    这封信是被动过手脚的,那么显然,应该是有人偷取了这封信,拆开来塞了张字条进去,再重新封好让送信人送来,目的是让她瞧见这条消息。

    这消息应该不是假的,倘若是谎言,只要她一回建康,便能证实明白。

    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她和刘子业之间生出嫌隙,楚玉纵然明知道这一点,但是看着粉黛自尽这四个字,内心里还是一阵的不舒服。

    粉黛自尽。

    她为什么自尽?

    由小婢女变成皇帝的妃子,锦衣玉食不再需要辛苦干活,她私底下问过桓远,对于入宫这件事,似乎是粉黛刻意引诱促成的,并不是刘子业强抢民女,也谈不上什么被迫失身。

    虽然粉黛勾引了刘子业,但是楚玉并没有因此讨厌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理由,她想通过这条道路过上好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粉黛出身贫寒,是曾经吃过苦的,入宫之后,即便受什么委屈,她也不该像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一般经受不住,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才造成了她自寻短见呢?

    要么,就是刘子业虐待得太狠了,要么,就是有心人干掉粉黛,伪装成自杀的假象,并向外传播。

    不管是哪一种,楚玉心里都不太舒服,她仔细回想那日见粉黛的情形,想起一些她所忽视的细节,那日粉黛前来见她,打扮得似乎太隆重了,简直就好像是特意显示自己过得很好一般,如此想来,前一种的可能比较大,当然也不排除后一种。

    眼下的问题是她的态度。

    楚玉的眼睫微微扇动,如蝴蝶的翅膀,沉静良久,她小心地将字条和信纸再重新塞回开了口的信封中,仔细收好。

    她从沧海客处归来的时候已经是子夜,若非于文与城门那里有些交情关系,只怕他们连城都进不了,只能在外面过夜,回来后便收到了这封送来的信。

    从窗口朝外看,明月挂于天际,清辉洒在地面上,宛如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天空墨色沉沉,屋内烛火微微跳动,将女子身影映在窗纸上,楚玉偏头凝视着这跳动的烛火,脑中却是一片空旷,过一会儿,这一天的疲惫终于返了上来,她打了个哈欠,便返身入内屋,正待解衣上床,忽然听见外间有人敲门:“公子,花公子醒了。”

    楚玉一个错愕,也顾不上睡觉,便急忙朝外走去,倦意暂时一扫而空。

    换了个房间站在花错床前,楚玉定定地望了一会躺在床上的人,白天大夫已经说了,花错的伤势不打紧,养养便能好,看花错现在醒来,她也安心不少。

    抬手揉了揉眉心,楚玉命左右退下,目光里含着恳切的歉意:“都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去跟踪于文,也怪我出来匆忙,人手不够……是不是于文做的?怎么弄成这样?”

    没料到楚玉进门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先自我批评,花错有些吃惊,原本心中微小的怨气顿时消散,他从前因着容止,对楚玉颇有成见,可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心中疑惑渐生,有时候忍不住想公主也并非他原本所以为的那般不堪,此时半夜里楚玉还赶来看他,衣装神情似是还未入睡,又有些感激。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楚玉是才吃饱了野炊夜游归来,正准备上床,听到他醒来,顺便过来看的,绝不是他所想象的因忧虑他伤势不愿入睡。

    回想一下自己昏迷前的事,花错苦笑一声道:“这跟于文倒是没有干系,是我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慢慢从头说来,楚玉才知道原委,原来花错受了楚玉委派后,便大早晨守在于家附近,见于文出来,便在马车后远远跟着,出城后跟到片竹林里,便看到于文在溪边跟个穿着孝服正在垂钓的人说话,他站得远,不太能听清二人在说什么,只见孝服男子挥了挥手,于文便苦恼地原路返回。

    他估计那人便是楚玉要找的沧海客,就打着容止的名义上前说话,希望他能救出来容止,却不料两句话间,那连脸孔都没露出来的沧海客长笑一声,毫无预警地对他出手。

    鱼竿表面上像是竹子所制,动起手来才显出其坚硬,鱼竿细部顶端像利剑一般划过他胸前,还没等他看清楚,那人便来到了他身前,给了他重重的一拳。花错自知不敌,深感对方恐怖,只有连忙逃走,一直支撑着逃回来才晕倒。

    花错含糊带过了他如何对沧海客说话的那部分,但是楚玉经过今日,已经知道沧海客并不是一个好战的人,推算起来,应该是花错误以为沧海客是容止的部下,上前说话的时候便不太客气,因他担忧容止安危,失去了分寸,才惹得沧海客出手教训。

    虽然眼前局面尚未解开,但楚玉依然有些想笑:花错误以为沧海客是跟他一样的鸡蛋,便拿自己去碰,结果对方其实是伪装成鸡蛋的石头。

    又好生安慰了花错一下,楚玉才回房睡觉,没睡多久她又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似乎是有人在争执,穿上衣衫出门去看,却见原本清净的宅子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而她带来的护卫守着门口,正与对方僵持。

    见楚玉过来,护卫彼此看看,便朝左右让开,这让楚玉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人。

    甫一对上,楚玉便不由怔住。

    何戢!

    他站在门前,身长玉立,风度翩翩,俊美的脸容上带着一点恶意的笑容,而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军士。

    “公主。”他清晰地道,“陛下命我接你回去。”

    “公主,请回吧。”用的是请字,但是看这个架势,倘若她敬酒不吃,便要让她吃罚酒了。

    楚玉平静地看着何戢,这个她曾经暗暗注意,但是却又因为其人行事太过低伏,被她不知不觉完全忽视的男子,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他的獠牙利爪。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怨毒的快意,想必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楚玉微微一笑,道:“好。”她自然不会拒绝,现在拒绝,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虽然她不会像花错那般受伤,但是总归面子上不会太好看。

    总归是要回去,那么就风风光光地被接回去好了。原本还想在江陵多留几天,做些别的打算,现下只有暂时放开。

    主意拿定,楚玉笑吟吟地走上前,在何戢微微惊愕的目光中,握住了他的手,十分温柔地,也十分深情地望着他:“本公主正在思念驸马,驸马便来了,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们一同回去,路上也好倾诉别情。”

    虽然何戢面色如常,但是楚玉很敏锐地感到,一瞬间,他的手变得僵硬无比。

    她笑意转冷,不客气地盯着他:很好,她不快活,他也休想开心。

一百七十七章 故人心意变

    悄悄悄悄地来,大张旗鼓地走。

    与两千军士同行,前后左右都是人,楚玉笑笑,越过何戢,走上早已备好的华丽马车。

    马车驶出江陵城的那一刻,楚玉坐在车中,回头望一眼即将远离的城市,这座城市她只留了十日,连全貌也未得尽窥。

    江陵依旧是江陵,这座古城从前是这样伫立着,今后也依然这样伫立着。但是楚玉却不再是来时的于楚。

    她没有向于文辞别,就算之前于文不知道她的身份,眼下闹得这么大,也该人尽皆知了。

    马车厢内,除了楚玉外,花错躺在另一侧,而阿蛮与流桑则坐在她身边,这两人虽是一个大天真一个小天真,但都能看出来,楚玉眼下的心情不大好。

    楚玉自从上车后,一直沉默着。

    纵然故意作弄了一下何戢,但这样被迫的,如同遭到押解一般地离开,她心中总是有些不快,这说明了一件事:何戢本身并没有兵权,否则她早就借过来使用了,何戢能带着军队来押解她,一定是得到了刘子业的允准和支持。

    一个月的断层里,她只知道自己发生了改变,却忽略了别人也在改变着,比如桓远,比如刘子业。

    桓远露出了他独有的锋芒,从前的压抑自卑变作现在的圆融稳重,可以将一切都放心地交给他,若非信任桓远,她也不会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离开建康,并且见过沧海客后也不着急回去;而刘子业,这个在她印象里会赖着她向她撒娇的少年,此时也开始与她离心,开始不再一切由着她,并且巧妙地启用了对她心怀怨恨的何戢。

    变化的人,不仅仅是她啊。

    楚玉脸色冷漠地想,她将自己从局面中抽出来,好像灵魂飘飞到上空,静静地俯视地面,虽然这对于解决问题没有多大的助益,但是却能让她的心情平静。

    行了几日,楚玉便又呼吸到了建康的空气,与江陵的放松不同,这里的空气是尖锐而紧绷的,又或者,其实空气是一样的,只是她的心情大不相同。

    景物依旧,人心易变。

    莫说是她,任何人都一样。

    想明白这些,楚玉绽出微笑,朝阿蛮和流桑招招手,道:“来,我教你们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她手腕一翻,掌心握着一副纸牌,这是十日来她闲着没事做的,无非是用些硬纸笔墨,虽然简陋粗糙,但只要能玩就好。

    头两日只是三人玩牌,到了第三日,花错伤势好了些,也爬起来加入了战团,纵然外面威武森严,可是在舒适华丽的马车中,却是另一片小小的欢快天地。

    就这样一路张扬着回了建康,也回到熟悉的公主府,楚玉转脸对走在她身后的何戢一笑:“本公主想要进宫面见陛下,驸马总不会不允准了吧?”

    两人这一路上都不曾交谈,楚玉忽然说话,让何戢愣了一下,他有些弄不清楚这女子的心思,倘若换了从前的公主,被如此形同押解着回来,定会视为奇耻大辱,深深痛恨,可是这些日子来,他偶尔偷瞧楚玉,却见她一派从容,怡然自得,仿佛自己真的只是单纯的接她回府,没有半丝强迫的意思。

    楚玉平静地望着何戢,她并不是真正的公主,没有那种以自己为尊的意识,虽然被迫离开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也不过是片刻功夫,不能改变的就接受,在有限的范围内,让自己的心情好一些。

    发觉自己出神了一会儿,何戢心中又有些恼怒,他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听起来嘲弄和冰冷:“可以,但须得我陪同前往。”

    楚玉轻笑一下:“这也无妨。请驸马稍待片刻,我去换身衣衫。”

    听她用了个“请“字,何戢又是一惊,但是没等他多想,楚玉便已经快步离开。

    楚玉走到东西上阁交界处,那里桓远正在抱臂等待,他见到楚玉,俊美的脸容随即浮现歉意,走上前两步道:“公主,桓远无能,近日一直被软禁于此。”他最后一次给楚玉送出信后,第二日便发现公主府被包围了,外苑中换了一批人控制住了公主府,而他也被告知禁足于此。

    楚玉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不怪你,我也没想到。他们有心算无心,兼之力量雄厚,我们怎么都玩不过。”

    只是她现在想知道,为什么刘子业会忽然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楚玉想了想,拉桓远走到一旁,又细细问了一些事。

    桓远的手被楚玉拉着,虽然还有一半心神清醒回答楚玉的问话,但另一半却飘飞起来,纵然他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可是面对眼前的人,他总是会感到些拘谨和不自在。

    楚玉拉着桓远,只是无意为之,可是桓远却感到,那只手温软细腻,骨肉匀亭,他这些日子来,也算见识了些世面,与达官显贵交往,也曾见人召歌姬陪伴,却并未如何动念,却在此时,因为握着他的一只手,生出了一点点儿绮丽的思绪。

    桓远不是天如镜,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中大惊,简直接近惊骇,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连着那只手的半边身子都有些不自在,却又不舍得挣脱开来,只任由楚玉说完了,主动松开,才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

    楚玉见到刘子业是在后花园,彼时是秋天,除了常青植物,花叶都已经凋敝,光秃秃的枝干再不复春夏的繁荣气象。

    刘子业一身玄色衣衫,坐在临池的亭子边,低头凝视池水里游动的鱼,他看得很专心很认真,好像在鉴赏什么珍稀的宝物,可是从楚玉的角度望去,却觉得这少年的身影单薄又寂寞。

    纵然有侍卫就站在他身后,他却仿佛一个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

    楚玉走上前去,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陛下,天气凉,怎么不多加件衣服。”

    可是刘子业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说话,两只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水池。

    ====================================================

    话说写这一章的时候想起来一句漫画台词:坏人做坏事,都是因为寂寞口牙~

    捶地……

    这是482张月票的加更~~~~~~~稍微迟了一点不好意思,最近正在改稿,过阵子就要交上《凤囚凰》出版上半册了,因为我写的过程中遗留了一些问题,所以这些必须都在出版稿中全部清除。

    大概改的部分有:一些还残留的错字,查资料没查利索留下来的BUG,一些龙套配角关系的调整,有关墨香的那个坑的重新编排……等等。

    与原文的差别并不大,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影响阅读,但假如我不知道没发现倒也罢了,知道有这些毛病,就一定要修改好。网上的这部分我可以随时修改,但是出版后印成铅字就改不了了,所以我希望交稿时毛病尽可能的少一些。(鞠躬)

    说起来这还是我的书第一次变成铅字,感觉十分的兴奋和开心~~

一百七十八章 不可修复的

    皇帝在发呆,身为长公主的楚玉也只有一道陪呆,两人一站一坐,杵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楚玉快睡着的时候,刘子业终于停止了鉴赏池鱼的行为艺术,侧过身子,开口道:“阿姐,你要离开我吗?”

    楚玉悚然一惊,她这才对上刘子业的目光,只见这少年狭长的眼睛阴冷森然,深处翻卷着不安定的暴虐,以往相见时的温情依赖好似被藏起来了一般。

    楚玉有些惊吓,不光是因为少年皇帝的眼神,也因为他所说的话,不偏不倚地,正说中了她最近考量的事:虽然不清楚具体还有多少时间,但是她直觉地感到,发生改变的那一天已经逐渐到来了,纵然在表面上依旧看不出端倪,但是有备无患,楚玉已经开始命令桓远暗中联络从前发派出去,用以构造狡兔三窟的人手,并准备逃离的路线。

    倘若一旦建康发生变故,她可以立即逃走。

    强压下不妙的预感,楚玉跨上前一步,抬手扶住刘子业的手臂,试图让他平静下来:“陛下,我怎么会离开你呢?”

    她入宫之前,特地换了衣衫,取了熏香用的香料,她知道这香味对刘子业的影响,会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也较容易听进她的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一招并没有收获到同样的效果,刘子业的神情不但没有放松,相反在听见楚玉回答的那一刻,瞬间变得阴冷起来,他的面容微微扭曲狰狞,显得十分可怕,楚玉忍不住后退了半步,而这半步更加刺激了刘子业,让他目中射出仇恨的光芒:“阿姐,你说谎。”

    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好像切齿咬碎了才吐出来一般地缓慢:“阿姐,你骗我。”他一把抓住楚玉的肩膀,望着她痛苦又痛恨,暴虐的少年皇帝从来都不是受了委屈便默默忍受的角色,他受的委屈,会从别人的不幸里讨回来。

    刘子业手劲出乎意料地大,好像钢铁一样钳着楚玉的肩膀,她忍不住吃痛地叫出声来:“好痛!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但是刘子业没有放开她,他只是阴冷地盯着她,目光冰冷,好像毒蛇盯着自己猎物,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只手依旧紧扣着楚玉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身旁取了一叠纸交给她:“你看吧。”

    那叠纸原本就放在他身边,但方才楚玉以为是奏折什么的东西,便没有细看,此时一望之下,竟然手脚冰凉,无法伸出手去接:那是大约一寸多厚的纸叠在一起,纸张大小不太统一,颜色也有差异,有的已经有些陈旧,有的却是暂新,最上面露出来的部分的印着官印。

    刘子业不管她有没有接过,递出去后便松开手来,一张张的纸零落地散在地面上,偶尔有风吹过,被掀起来翻一页。

    这些纸张都是……地契。

    散布在各地的,以各种名义明目身份取得的合法拥有房屋居住证明。

    是楚玉所准备的狡兔三窟,留着今后做退路用的,现在却全都在刘子业的手上。

    这些,是怎么被发现的?她一直做得很隐蔽很小心,应该不会让他觉察才对啊!

    见楚玉迟迟不语似在沉思,刘子业更为恼怒,手上用劲,几乎要将她的肩膀生生掐断:“你有什么可说的?”假如楚玉对他承认倒也罢了,他可以既往不咎,当她一时好玩,可是楚玉偏偏方才又对他说谎,这一再的欺骗隐瞒让他无法容忍。

    楚玉吃痛回过神来,勉强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道:“没什么可说的,陛下不相信我,就是这么简单。陛下若是信我,那么看见什么都不会疑我,陛下不信,几张纸便能令你我离心。”

    虽然尚不清楚缘由,但楚玉现在知道,刘子业已经对她生出了嫌隙,这裂缝一时之间难以弥补,恐怕今后都难以修复,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显出自己理亏,让刘子业无从疑起。

    刘子业冷笑道:“你在外暗设私宅的事情,是天如镜告诉朕的,这些地契,是宗越带人去搜来的,天如镜身为天师,乃是方外之人,难道会与你有什么私人仇怨不成?”

    天如镜出手了?

    听到这个消息,楚玉比方才看到地契时还要惊讶,一时间不能思考,怔在原地。

    那家伙不是说不会出手干预的么?怎么出尔反尔?

    她的出神看在刘子业眼中,正是被说中不能反驳的表现,刘子业心中痛苦,情绪更为暴躁,伸手将楚玉一推,楚玉不及防备,脚下不稳摔在地上,手掌蹭过不甚平整的石面,顿时一阵火辣的刺痛传来。

    这也是刘子业第一次对她动粗。

    刘子业脸容扭曲,他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将无形的绳索加诸己身,倘若那绳索一旦崩断,他便会忍不住冲上来对楚玉施展暴力:“你给我滚,现在便走!不要让我再瞧见你。”

    楚玉咬着牙关慢慢站起来,见刘子业现在情绪激动难以沟通,她也压下了辩解的念头,转身往外走去,临出花园门口的时候,她想起一事停下脚步,问道:“陛下,我尚有一事请问,地契都在此处,那么那些人又在何方?”她派出去替她准备狡兔三窟的人呢?

    刘子业瞪着她,冷冷地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映着嘴角血腥的狰狞:“杀了。”他让宗越都杀了,一个都没留下。

    楚玉心中抽痛,没再说话,也没再停留。

    目送楚玉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刘子业呆了良久,直到扭曲的脸容逐渐平复,才陡然如梦初醒:他方才做了什么,他竟然对阿姐发怒了?

    他的目光停在石制地面的一处,见上面有些许微红,脑中一片混乱:他甚至还将她推在地上?让她受伤?

    不是原本想着要好好地跟阿姐说的么?怎么没几句话他便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从前在阿姐身边时,他并不会易怒的啊?

    他做的这些,在原本亲密不可分的两人中间,划下了一道不可修复的伤痕。

    刘子业痛苦地抱住头:原本是那么亲密和依赖的人……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百七十九章 四面楚歌声

    走在楚玉前面的,是刘子业最宠幸的太监华愿儿,走在楚玉后方的,则是四个皇宫侍卫。

    这五人是在宫门口迎接她的,将她一路送到刘子业面前,此时又将她一路护送出宫外,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怕她跑掉的监视者。

    楚玉心中冷笑,她一不能飞天二不能遁地,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哪里有可能逃走?

    距离宫门还有一半路途时,楚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左侧远方,只见一抹紫色的身影遥遥伫立,正是天如镜。

    楚玉望着天如镜,天如镜也看着她,目光定定地胶着,楚玉眼睛望着他,口中淡淡地对前方跟着停下来的华愿儿道:“停下,本公主与天师大人有事要商谈。”

    华愿儿皱了皱眉,变了调的尖利嗓子慢吞吞地道:“长公主殿下,陛下让我们送你出宫,你看……”

    他说话语气毫无恭敬之意,从前楚玉为刘子业亲近之时,宫中有谁敢有半分不敬?眼下却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一个太监也能给她脸色看了。

    楚玉冷冰冰地瞥了华愿儿一眼,面上浅笑道:“见风转舵也是要讲技巧的,今天风往南吹,难保昔日不会再往北吹,你若是能保证一辈子风向不变,本公主也算佩服。”

    她言下之意便是威胁华愿儿,她现在虽然一时失势,可将来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倘若他日她得势了,必然会对在失势时落井下石的人加以报复。

    华愿儿一个激灵,懂了楚玉的意思,顿时便换上张笑脸,而楚玉也如愿地能与天如镜单独对话,让四个半男人退得远远的。

    荒废冷宫的花园里,到处都是杂草乱木,巧的是,这正是他们头一次单独说话,并且楚玉见识了手环的防御功能的地方。

    看华愿儿等人退远了,楚玉才转向刘子业,微笑道:“天师大人,好久不见。”

    天如镜抿了抿嘴,有点儿不太自然地,认真回了她这句只不过仅仅作为开场白的话:“好久不见。”

    楚玉古怪地看着天如镜,好一会儿才道:“假如不是知道你有很强大的自保能力,我简直要怀疑你被人宰掉偷换了,你从前可不是会打招呼的人啊。”

    不得不说,这样的天如镜,多了一点儿人味,当然,这人味对她没什么用。

    楚玉沉着脸想。

    天如镜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话的人,楚玉找他说话,也不是叙旧的,片刻地沉默后,楚玉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质问:“陛下告诉我,我在各地置房的事,是你说出来的,是不是这样?”

    纵然知道刘子业没什么理由欺骗她,但楚玉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天如镜不然尘埃的清秀面孔神情沉静空灵,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启嘴唇,道:“是。”

    是他做的。

    他承认了。

    楚玉的愤怒一瞬间爆发出来,她并没有失态大吼,但是她的神情比大吼更愤怒,也更冰冷尖锐:“好个天如镜,你好……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我不能改变朝代的更替,所以不会出手阻止我什么,可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一脸无辜不管事的样子,最后背地里却做出这种勾当!”

    她并不是因为刘子业与她离心而愤怒,也不是因为失去了各地的狡兔之窟,她心痛的,是那些曾与她做出约定,替她照看各地宅院的那些人。

    这些人之中,有府内得力的人,也有她故意问刘子业要来的官员,她给他们做出美好的承诺,引诱他们帮她做事,有的人甚至将一家都搬迁到了购置的宅院中,现在那些人应该都死在了宗越的刀剑之下。

    她见识过宗越的狠毒,连几个小孩子都能下得了手的魔王将军,没道理放过那些本来便是刘子业要杀之人的家人。

    粗略算下数量,因为这件事而死的,至少超过上百人,而这上百人,都是因她而死!

    而这一切的起源,皆因为天如镜轻巧的一句话。

    天如镜看着她,张口欲说,楚玉却忽然伸出手挡了一下,道:“等等,你先不要说话,我现在听着你的声音心烦。”

    她咬紧嘴唇,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楚玉现在好像有了点方才刘子业的感受,倘若不压抑住暴戾的情绪,会忍不住冲上去殴打天如镜,但是天如镜不是她凭一己之力能伤害的,她能克制住的,也只有自己。

    渐渐平静下来后,楚玉的神情缓和了少许,虽然胸中依旧梗着火焰,但她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你说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出尔反尔是很光彩的事么?”

    不管之前她做了什么。天如镜一直没有出手干涉,可是他一动作,便是雷霆之击,首先断了她的后路,其次毁了她不少可用之人,最重要的,他令刘子业对她生出来嫌隙,两人之间的裂痕难以修补。

    纵然粉黛那件事是假的,但此时的一百多条人命却是千真万确,如何都不能抹杀。

    现在纵然是刘子业想要与她和好,她心中也不愿意了。

    相较于楚玉的愤怒,不平,自责,天如镜的心情却十分的纯一简单,他仔细地看了一会楚玉,觉得她比前些日子瘦了一些,但是却绽出一种无法忽视的光彩,好像不经磨砺便不会显出美丽的宝石。

    此时她站在他面前,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朝前探出,便能摸到她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肌肤,但是他并没有被这些扰乱,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清澈纯净,接近无有情感。缓缓张口,天如镜低声道:“因为你不一样。”

    她不一样,和世人不同,她好像是来自奇异的另外一个地方,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倘若是她,也许真的能从另外一个角度影响这个世界。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朝代更迭兴衰,可是他师父天如月在临死之前,也曾经交代,假如遇到了认为危险的角色,不必顾虑太多,出手清除掉便是。

    天如月所说清除,自然是将人杀死,但是楚玉是天书上有载的人,她的死亡应该与刘子业在一起,因此天如镜能做的,便是斩除她的羽翼,让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成功了,只需要静静等待,不出两个月,便能等到楚玉的“自然死亡”。

    天如镜没有絮絮叨叨的解释,但是楚玉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方才路上,华愿儿已经向她传递了刘子业的旨意,让她今后都待在公主府里,不得外出,也就是变向软禁了她。

    华丽的公主府居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牢。

    也许将一直困她到死。

    楚玉凝望着天如镜,她的愤怒逐渐消散,眼角聚起来少许的忧伤:“要让我等死么?让我被困在公主府中,一天天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然后被反叛者乱刀杀死么?你要让我在临死之前,尽情地品尝死亡迫近的恐怖,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绝望么?”

    天如镜一怔:他原本只想着这样便能不违背天书,却忘了身为必死的人,楚玉的感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看见楚玉清丽姣好的脸容上露出凄凉的惨笑:

    “竟然要我眼睁睁看着死期逼近……天如镜,你真残忍,你这么做,比直接杀死我,更多十倍的残忍。”

    *************************************

    楚玉走出皇宫的时候,身前身后除了华愿儿和四个卫兵外,与她并肩而行的,是方才私下谈了许久的天如镜。

    两人肩膀之间虽然仅有一尺距离,却好像隔着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楚玉的神情冷漠,方才的痛苦和伤心,都好似被掩盖在了这冷漠之下,走到门口,华愿儿看一眼外面等待着的何戢和一百护卫,停下脚步:“公主,小人便送到这里,陛下想必也只是一时恼怒,很快便会想明白的。”因为顾忌着楚玉方才的话,华愿儿的态度好了许多,横竖说好话不花钱,便随口多说了两句。

    楚玉嘴角扯了扯,也没说话,便径直朝外走去,天如镜也是要出宫的,与她一道朝外走,但是过了几步,两人便要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楚玉自然是毫不迟疑地转向,却意外地听见,身后天如镜幽幽的声音:“对不住。”

    楚玉冷笑一声:“你也会觉得对不住的么?”做都已经做了,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途?

    见楚玉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天如镜知道她心中对他恼恨到了极点,但是他并不奢求楚玉能原谅他,他只说出心中要说的话:“这是我的职责。”

    从数代以前便传承下来的,维护天书所记载的朝代更迭,天明所归,这是一种比一时一家更沉重的责任,他既然继承了神物,便必须这么做。

    也许在楚玉眼中,这天书宛如儿戏一般,可是天如镜从小建立的观念,便是万事遵从天书,这是凝立在他心中的,不可动摇的信仰。

    他不能伸手救楚玉,甚至反而要往黄泉路上推她一把,即便他心里多么喜欢,也绝不能忘记自己肩负的职责。

    纵然偶尔会难过得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心。

    心志单纯的人,一旦决定坚持某件事,便会比石头更执拗。

    楚玉听了天如镜的话,神情动了动,却没有回头去看他,只继续朝何戢所率领护卫包围的马车走去,马车边还站着越捷飞,虽然在这个“护送”阵容之下,越捷飞已经没什么用处。

    楚玉看了越捷飞一眼,嘴角溢出冷笑:“你也是尽忠职守吗?做得真好。”

    越捷飞一怔,面上随即浮现愧色,楚玉不再看他,径直上车,随后,她抱紧自己,好像很冷一样,蜷缩着坐在车内。

    车厢壁上有一层柔软的厚毛皮,但是楚玉依旧觉得冷。

    为什么连刘子业都不晓得的隐秘之事,天如镜却会知道?楚玉不需要询问,便知道是越捷飞在其中搭的桥梁。

    纵然做得如何隐秘,但是越捷飞是贴身保护她的人,兼之武艺高强防不胜防,因此想要得知这件事,并不困难。

    楚玉没有去追究越捷飞是什么时候探知此事以及什么时候告诉天如镜的,已经成为了定局的结果,再去追究过程,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她现在应该把心力放在前方,而不是向后看。

    但是……

    楚玉低下头,更用力地抱紧自己:刘子业离心,越捷飞背叛,天如镜出手,何戢开始报复。原本还算缓和的局面,一刹那间变得剑拔弩张,从前勉强算是同伴,以及不是敌人的人,也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让楚玉一时间有四面楚歌之感。

    纵然在外面表现得十分刚强,但一下子陷入这样的境地,楚玉还是忍不住生出了软弱的情绪:要是容止在就好了。

    明知道他不是好人,明知道他……可是在这一刻,她第一个想起来的,竟然依旧是容止。

    想起容止,楚玉陡然从怅惘的迷雾中惊醒过来:容止现在还是生死未卜,甚至的,他的处境有可能比她更危险,她怎么能只想着依赖他?

    楚玉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手,轻轻拍打自己的面颊:“楚玉,坚持住。”

    她力气不大,手掌与脸颊接触,发出轻微却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慢慢重叠。

    楚玉,坚持住。

    楚玉,坚持住。

    ……这个时候,要化身钢铁,不可摧折。

    要活下去,要再见到容止。

    *************************************

    鹤绝拿着一张看起来还很新的小羊皮地图,顺着地图上的标识,找到了隐藏在密林里的山洞洞口,他毫不犹豫地走入洞内,在长长一段时间的漆黑后,又看见了光明。

    但是这光明里,却多了一重妖异的火光。

    往日清净祥和的桃花源,此时化作一片人间地狱。

    烈火席卷了一切,肆无忌弹地焚烧着一切可焚烧的事物,火舌疯狂似四处舔舐,杂草,树木,屋舍,以及,人。

    火海中,唯一响起的,是灼烧的声音,火中的人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似乎是早已失去生机。

    唯一不见火焰的,大约便是山洞出口附近方圆二十多丈范围,因为附近的可灼烧之物都已经被铲除清理掉。

    在出口侧面的不远处,安然地坐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少年脸容有些瘦削,下巴眉梢都尖了起来,虽然颜色苍白,却显出一股奇异的秀丽气韵。他神情从容至极,纵然眼前是一派凄厉的景象,周围火光漫天,热浪滚滚蒸腾,但少年却仿佛安坐在青青翠竹中一般,那么的清雅怡然。

    他面前摆放着一只酒壶,手中端着白瓷杯液体半满,举杯在苍白的唇边碰了一碰,也许只是让酒液堪堪润湿嘴唇,少年便转过身来,望向鹤绝。

    四周都是火光,可是少年的漆黑的眼睛,却宛若无底的黑洞,将这些光芒一丝不剩的吸收,只留下纯然的漆黑,漫开来无边无际的夜色。

    此时尚是白天正午,鹤绝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无尽之夜,他陡然心中烦乱,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容止,你想法子把地图送到我手里,便是要我来看你放的火?你找我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转剑堂的继承人,天下所有刺客的头领。”容止放下酒杯,“整天不理会正事,你这头领做得可不怎么在行。”

    猝然被叫破身份,鹤绝情不自禁愣了愣。

    容止微微一笑,十分从容的漫声道:“鹤绝,我们做一笔交易吧。”他意态悠闲,嘴角的微笑,却透露出些许引诱之意。

    ====================我是感谢滴分隔线===================

    这一章是两章合并做一章,一章基本更新,一章加更。

    特地来谢谢大家帮我保住了月票前三,按照我先前的承诺,我需要再加更两章,现在还欠一章,但是我今天实在写不动了,希望这一章留在明天补上,十分不好意思。

    这一章末,第四卷完结。

    这一卷的名字叫: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说的是局势,也是人心。

    原本另外个犹豫不定的选项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山雨欲临,容止归来,剧变开始。

    接下来即将进入第五卷。

第五卷 一百八十章 明里修栈道

    一辆马车公然进入公主府。

    一辆马车飞快驶出江陵城。

    一辆马车缓缓地驰往首都建康。

    也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越过南宋北魏的分界线。

    四散的,汹涌或脉脉的明波暗流,因着不同的理由和愿望,循着各自的轨迹流淌,而其中一条,现在则流到了楚玉面前。

    天如镜乘坐的马车是一直进到公主府内才停下来的,停下来后,便立即有一对护卫围上来,站在马车周围,随后走过来的人是驸马何戢。

    何戢古怪地望了一会天如镜,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楚玉,他昨天天如镜与楚玉并肩走出皇宫,想起前阵子流传的谣言,说天师大人已经失身于公主,而有一段时间,天如镜确实经常出入公主府……

    于是何戢越发的不解了,他怎么看都没有看明白,楚玉身上有什么值得天如镜委身的地方,看他的模样,似乎也不像被迫……

    世外之人的口味竟然是如此的奇特么?

    纵然百般的不愿让楚玉痛快,但以何戢的身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奉刘子业之命,看管着楚玉,将她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府内,却不能伤害她,倘若楚玉有了什么闪失,不管是伤了还是跑了,只怕第一个遭殃的人,便是他。

    他也能依仗自己所掌握的权势,阻挡一些外来人,但是天如镜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比他要重不少,强行阻拦,只会弄得他面上难看,倒不如在此卖个顺水人情。

    当然,天如镜人可以进去看楚玉,车却必须留在他们的看守之下,以防天如镜此番前来助楚玉逃走。

    何戢客气地解释皇命难违,天如镜仿佛没听到一般,还是一脸淡漠的神情,连一个点头都懒得施舍,便离开马车迳自走上同往内苑的道路。

    这公主府他之前走过不少次,已经不需要他人引路。

    遭到这样明显的轻视,何戢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厉色,转眼间又隐藏在和气的笑容之后。

    天如镜不理会何戢有什么心思,他心里正在思考着另一件事,昨天与楚玉在皇宫分别之后,他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毕竟楚玉对他痛恨已极,在公主府内,两人更无交集的机会,却不料今天一早,越捷飞前来寻他,代楚玉发出邀请,让他在有空的时候前往公主府一晤。

    天如镜是获得允准不必上朝的,以往还应付一下宫中妃子的邀约,但听说楚玉要见他,他便立即推掉了今日的所有杂事,出门前甚至还特地换了身新做的衣裳。

    他并没有如何刻意的费心思,很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做了,登门之际,心中虽然有些踯躅,却也全压在平静的表象下。

    两人相见在东上阁楚玉的院子外,楚玉斜靠在院门边抱臂而立,很放松,也很悠闲。

    这动作不太文雅,但是楚玉做来,却看着很好看。

    见到她,心底便微微地泛起来柔暖,天如镜正要走上前,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响起一句话:

    “……天如镜,你真残忍,你这么做,比直接杀死我,更多十倍的残忍。”

    这话让天如镜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脚步,接着呼吸带动着心肺疼痛起来,这是他做出决定后,便时常发生的事,只不过这一次,从前的隐痛此时越发地明显起来。

    她会死,她会和天书上所记载的一样,在不久的将来,被人下令自尽,那个时候,他将会再也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她的声音,也再也不会有这么多纷扰的情绪,再也不会……被如此严重的影响。

    会注意到一个人的想法,会像这尘世的普通人一般,生涩的说着些没有用处的话,会情不自禁地想念,心情因为她而波动。

    因为她,他变得像一个人。

    这是什么,天如镜已经知道,可是有些感情,再怎么温柔,也撼动不了残酷的命运,以及根深蒂固的责任。

    他已经作出选择。

    见到天如镜来了,楚玉放下双臂,笑着走过来,轻轻松松地迈过天如镜停下来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你总算来了,我原以为至少要等上半日呢。”

    她笑意吟吟,眉宇间完全不见昨日的愤恨伤悲之色,看得天如镜又是一怔:怎么一夜之间,她便好似整个变了一般?

    而这时候,他又听到楚玉院子里传出来开凿之声,越过她的肩膀,却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挥舞着锄头,在院内的一片空地上奋力挖掘。

    注意到他的目光,楚玉一笑道:“我已经想通了,与其凄凄惨惨地等死,倒不如在今后有限的时光里及时行乐,我让人在府里各处挖几个坑,打算修建鱼池。”顿了顿,她的笑容忽然又有些黯淡,“也不知道是鱼活得久还是我能活得久……”

    虽然她的自由被限制,但是想要在自家的院子里挖个鱼池,或者建两间亭子玩玩,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天如镜默然,他自然是知道,楚玉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身为造成这一局面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玉消沉了片刻,又立即展颜笑出来,伸手拉起天如镜道:“成了,我们到别处去说话,这里实在太吵闹,我们换个清净的地方。”

    她拉着天如镜一路走出东上阁,却是直往西上阁而去,天如镜想不到在决裂之后,竟然还可以与她有如此亲近的时候,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任由她拉扯着走,当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两人已经身处在一间废弃的空宅院里。

    这里是从前山阴公主两名面首居住的地方,被楚玉清理了大半之后,便空了出来,但因一直有人定期打扫,还是十分的整洁干净。

    进屋后让人点燃熏香,待侍女退下,楚玉才很有诚意地望着天如镜:“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教你那些文字,你还欠着点学费没付,我想问能不能宽容地替换一下,反正我现在快死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如何都不能逃脱……你就让我死个明白吧。”

    天如镜心中一惊:“你是说……”

    楚玉目中的恳求之色更加浓厚,她很有诚意地望着他:“我想看今后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已经是必死之人,想做什么都做不了,你不如成全我,让我至少完整的知道,我死去前后的事。”

    *******************************

    楚玉的院子里,劳工依旧奋力开凿挖掘着,声音很是吵闹嘈杂,而在楚玉的房中,她的床榻之下,竟然也传来了类似的,较轻微的声响。

    挖掘,挖掘,挖掘。

    隐藏在床下,黑漆漆的洞口里,黑漆漆的人影奋力地挥动锄头。

    ============================================

    昨天有朋友跟我说我开虐了~~其实我自己以为这不算虐,只要楚玉没有垮下,只要她依旧坚强着支持着,那么就不算虐。

    这只是一条路,只是有的路段平坦宽敞,芳草葱郁,有的路崎岖坎坷,走起来艰难些。

    在文档里写下第五卷卷标的时候,我全身窜过战栗一般的感觉(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最近天气转凉了),从第一卷开始,我就在盼望着写这一卷,这大约是黎明前最深沉的一抹夜色,是高歌咏叹之前的喑哑无声,沉沦和挣扎,交锋与杀戮,抉择或信念,有情无情有心无心,在刹那盛放之前。

    可能想要表达出这些不太容易,但是我会尽自己的全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9508/ 第一时间欣赏凤囚凰最新章节! 作者:天衣有风所写的《凤囚凰》为转载作品,凤囚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凤囚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凤囚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凤囚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凤囚凰介绍:
腐败公主腐败生活,从穿越开始:
免费得到一个驸马,同时赠送面两打。
没事管理整顿后宫,得闲外出勾搭美人。
广陵散,璇玑图,兰亭序,敕勒歌。
泼墨汉水,走马鲜卑,
这是离丧与自由并存,放纵与傲气共生,靡乱而又浪漫的,华丽张扬的时代。
=================
穿越之后,现白得一个后宫,应该怎么处理?凤囚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凤囚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凤囚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