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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衣有风     凤囚凰txt下载     凤囚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一十一章 一梦今日醒

    宗越和花错停了下来。

    阿蛮,流桑,以及其他军士也停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一只手。

    那是一只极为秀美的手,稍稍有些瘦削,但是更显出优雅的骨节,手指好像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丝毫不带烟火气息,就这样凝固在苍茫的天地间。

    是的,凝固。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跟随着凝固起来,只有白茫茫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沐着忧悒的月色,洒向这片大地。

    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一瞬间连心跳都变得压抑,一瞬间杀意尽数化作春风般的旖旎。

    那只手手腕微转,就顺势扶在了马车厢边上。

    车内的人轻轻叹息一声,悠悠长长的,也是极为从容的:“好长的一场梦,一梦醒来,便入了冬。”

    那声音,仿佛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融进了这无边无尽的夜色月色里。

    宗越眉头一皱,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车内人又带着点儿浅浅的笑意道:“数年不见,宗将军风采依旧。”

    听到这句话,宗越的神情陡然间转为森寒酷厉,因为他已经证实了心中所想,猜到了车内的人是谁。

    花错呆呆地看着马车,一直等那人跟宗越说上了话,才终于醒悟过来,面上随即浮现不敢置信的狂喜之色。

    他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嗓子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宗越心中骇极之后,也终于冷静下来,他想起了一些这几年关于此人的传闻,稳定了一下心神道:“你便打算就这么缩在车内与我说话么?”

    “宗将军说得极是,我确实有失了待客之道了。”车内人又是轻轻一笑,很自然地便将自己放在了“主”的地位之上。

    接着,车帘掀开了一下,便露出来车内端坐的白衣少年,黑暗里少年模糊的脸容仿佛在笑,只一个停顿,便起身下了车,他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双脚踏上雪地时,所有人都便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微笑的少年。

    白衣,散发。

    他乌黑的发丝柔顺地滑落在肩头,而原本束发的发簪此时正躺在宗越脚边。

    所有人看见他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花错眼中更是多了一些怀念的光芒。

    那是一种极为动人的气韵,仿佛天地间的秀逸与高旷同时汇聚于他一人身上,宛如宁静流水下澄澈的月光,宛如峻岭山巅上不化的冰雪,宛如天高云淡中舒展的微风,宛如料峭早春隐约踏歌声里第一朵绽开的花。

    那么从容,那么自然。

    那么……美。

    他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温软的月色中,漆黑如墨的眼眸底浮现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那眼色有一种足以令人为之生,为之死的力量。

    他的相貌极为年轻,可是神情却有一种超越于一切之上的从容……你可以说他十七八岁,也可以说他二十七八岁。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却是流桑,他有些讷讷地开口道:“容……容哥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眼前的这个少年,容貌分明与从前的容止并无多少差别,可是整个人却好像被换掉了一般,在他看不到的内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出来。

    有他在……钟年年算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皮相的精致与气韵的瑰丽,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容止下得车来,便朝宗越悠然一笑:“此地月色极好,又有白雪作伴,正是绝佳的埋骨之地。”

    宗越心中已生退意,面上却依旧冷然道:“埋骨?你的我的?”

    容止笑了笑,道:“宗将军以为呢?”笑得有一点点委婉,有一点点料峭。

    他手朝后一带,便抽出一柄剑来,那柄剑比寻常的剑稍微短上一些,剑身略宽,剑脊上刻有精美的花纹,看起来装饰的作用还要大于实战,这是桓远的佩剑,但是容止浑不在意地握在手中,便朝宗越踏出去一步。

    他踏过来一步,宗越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纵然百般的不情愿,但望着容止眉梢的清浅笑意,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记忆起了昔日的恐怖,那是令他曾经在梦中都战栗不休的眼光,从容安宁,掌握着绝对的生杀予夺。

    宗越面色阴沉,一声令下,自己先转身回到马前,率领部下上马离开。

    宗越那边折了六名士兵,容止这边的侍卫则全军覆没,雪地上横躺着十多具尸体。

    没有人阻拦他们。

    眼望着宗越等人率众走远,消失在道口转角,马蹄声渐行渐远之后,容止长舒出一口气,道:“总算走了。”话音未落,他便支持不住似的跌坐在马车厢边上,花错赶忙奔过来扶起他,问道:“你怎么了?”

    容止眉毛微掀,笑道:“你若是学我一睡这么久,也会站不住。”虽然身体恢复了健康,但是长时间的沉睡,还是让他的体力大幅度的衰竭。

    “那方才?”花错愕然。

    容止笑道:“自然是我骗他的。”

    他目光左右略扫,不见楚玉,再想起方才醒来在车厢内所见昏迷的桓远,以及现在前方地面上横躺着的柳色的尸体,便大致猜出了眼下境况。

    见到容止苏醒的狂喜逐渐褪去后,花错终于想起自己所做的,破坏容止计划的事情,看着他欲言又止。

    容止瞥他一眼,道:“你先去埋了柳色。”接着他有吩咐阿蛮将其他的尸体拖到道旁。

    看着花错抱起柳色尸身走向一旁,容止嘴角浮现一丝莫测的笑意,路口转角处却发出一道阴沉的声音:“你果然只是虚张声势。”

    宗越方才走远后,越想越是不对,觉得容止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便命全体下马,带着二十五军士去而复返。

    他们没有骑马,这隐藏住了返回来的动静,也让宗越听到了那句“我骗他的。”

    心中气怒自己竟然因为四年前的回忆被吓退,宗越的杀意也越发炽烈。

    他拔出刀疾奔过来。

    花错想要前来救援,却被宗越分出来的二十名士兵挡住,而阿蛮正拖着战死的侍从尸体走到远处,一时间赶不回来。

    在容止身边的只有流桑。

    流桑匆忙地从旁侧出剑,试图阻拦一下宗越,宗越不当他一回事,随手挥刀格挡,然而就在此时,他直觉感觉到一股极为危险尖锐的寒意,下意识侧了一下身子,接着颈上传来一道寒意,痛楚紧随而来。

    容止笑吟吟地收回剑。

    宗越捂着颈侧的伤口倒退几步,又惊又怒地瞪着容止:“你!”他本以为容止已经是任他宰割,却不料自己又在鬼门关打了一遭圈子,方才那一剑,若非他侧了那么一下,刺中的便是他的咽喉。

    一剑未中,容止也并未继续,只笑道:“我料到你会去而复返,方才那些话自然是……我骗你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纵然再怎么不济,自保一时的本事却还是有的,宗将军若是还记得四年前我的喜好,此时便该顾着自己才好。”

    什么喜好?

    宗越心中一寒,陡然想起来,眼前这少年,是最喜欢用毒的,那么这剑上……

    容止提醒道:“这毒发作虽慢,然而死状极惨,宗将军若是还想留得一命,还是尽早回城,寻人医治的好。”

    宗越压着伤口,满怀恨意地最后看容止一眼,喝令部下跟随他一道狼狈离去。

    这回,却是真的走了。

    容止低低喘了口气,整个人躺回车上,哑声道:“阿蛮,驾车,我们快些走,此处停留不得!”他故弄玄虚,两番诡诈,加上从前积威深重,才算骗走了宗越,否则若是硬拼起来,只怕他们讨不得好。

    一行人驾车行了许久,直至晨光亮起,前方的三岔道口边,却立着一个黑点。

    渐渐地近了,容止一笑,让花错拍醒桓远。

    桓远醒来时瞧见花错,想起自己先前是被此人击晕,兼之忧心楚玉,登时急怒交加,还未发作,肩膀上却搭上一只手,却是容止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掀开前方的车帘。

    大地已经被白雪覆盖,只勉强能看出道路的形状,三岔道口,立着一个身穿黑色毛皮大氅的人,正是楚玉!

    桓远失声叫道:“公主?!”

    楚玉立在雪地里,身姿单薄却站得笔直,她转过头来,目光明亮温暖宛如春水,朗声笑道:“公主是谁,谁是公主?”

    昨日事,譬若昨日死。

二百一十二章 雪中慢来香

    桓远也不等马车完全停下,便直接跳下车去,他快步走到楚玉面前,在距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又急刹车般陡然站定。

    纵然是关心则乱,他依然习惯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

    桓远上上下下打量楚玉,确定她没有受到丁点伤害,才终于在心里舒一口气。想起自己方才行止很是失礼,他连忙抬手补了一揖,道:“公主。”

    楚玉望着他微笑道:“既然已经出了建康,今后便不要叫我公主了,今后我们还得改换身份,为免说漏嘴,你先适应一下,叫我楚玉吧。现在就叫来听听。”

    楚玉,这两个字对楚玉来说,不过是她名字的正常称呼,可是放在山阴公主身上,却是一个女子的闺名,桓远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吐出如蚊子叫一般的两个字:“楚……玉……”

    轻唤出声后又觉得仿佛太温柔亲昵了,桓远禁不住脸上发热。

    见桓远神情古怪,面颊绯红,楚玉有些奇怪,但是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只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声,交代道:“今后都这么叫我吧。”

    问了桓远路上的情形,在得知花错将桓远打晕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那是她出的馊主意,在听说柳色死于宗越之手时,她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在听说容止在那时候醒来时,她反而完全没有任何表现。

    桓远简单说了路上发生的事,接着便想问楚玉是如何赶到他们之前的,但楚玉却岔开了话题,转眸看向马车。

    两人说话间,花错,阿蛮,流桑,以及幼蓝等人都下了车,一并朝她走来。

    在他们之后的,是容止。

    他并没有走向她,只闲闲地倚靠在车边。

    流桑等人自然是来到了她身旁,因她正与桓远交谈,没有上来打扰。

    花错见楚玉无恙,心中的愧疚终于开解,才走出一半,发现容止没跟上来,他迟疑地在半途顿住脚步,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往回走。

    就好像一条跑道,她是终点,马车是起点,心无芥蒂的几人一直走到了她身旁,摇摆不定的人在跑道中段停步,而唯独一人,始终站在起点,一步都未曾迈出。

    他本来也可以和别人一样,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向楚玉,但是他没有。

    楚玉笑容微敛,她的目光越过流桑等人,投注在容止身上。

    容止此刻也抬起眼眸,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在脉脉不语之间,起点与终点遥遥相望,静静地看着彼此。

    虽然在容止昏睡时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是楚玉还是没料到,真正解放了的容止,竟然会是这样的美丽,纵然站在那里不言不动,他也仿佛汇聚了世上所有的灵气。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说起钟年年时,花错会那么不屑一顾,对比此时的容止,钟年年简直就好像皓月一旁的萤火般毫不起眼。

    可是……

    楚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太美丽了,美丽得不像是她所能够拥有的东西,看起来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如同云端的轻风和水底的月光,不管她怎么伸出手,都无法触摸得到。

    楚玉才想开口,忽然面现惊愕之色,看着他们后方。

    桓远顺着楚玉的眼光转头看去,却见身后雪白的道路尽头,一片褚色压了过来,再近一些,方看清楚了,那是一支骑兵队伍,与先前宗越所率领的三十人小队不同,足有三四百人,马蹄声错落交叠在一起,甚具声势。

    桓远方才才染上少许绯红的脸容一下子刷的变白了。

    不光是他,花错等人亦是心惊不已,一个人的武力固然能暂时牵制住几人,但是在对方数量占绝对压倒性优势的前提下,他们没有任何胜算可言,甚至连跑都跑不了,因为对方是骑兵。

    与宗越在前方骑马并行的,是另一名将领,这也是宗越去而复返的原因,他返回途中,遇到这支队伍,从队伍中的军医那里确定自己颈上伤口无毒之后,便与那将领一同率领骑兵再度追来。

    这已经不是功劳不功劳的问题了,领功的念头早就被抛到了一旁,现在的宗越,满心想着的是如何将容止一刀一刀剐成肉片,以消被他两次戏弄的心头之恨。

    容止瞥了眼越来越近的宗越,笑笑道:“毕竟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醒来之时,仓促拔出玉簪解了花错的危急,剑还是从桓远身上借来的,又哪里去寻得来毒药?说是用毒,不过是利用自家从前积威,以及宗越自己的狐疑,吓唬一番罢了。

    然而,他的思虑再怎么周密,也不可能算到预期之外的偶然事件,比如宗越回去的路上竟会遇到自己人,又比如——

    容止回头看了一眼。

    又比如,楚玉。

    不是刘楚玉,而是楚玉。

    在心里默默计算还有多少气力能动用,在这个情形下能做到什么程度,容止又一次拿起了剑,经过半日多的休息,他又稍稍恢复了少许,倘若先前他能有现在这个状态,便能将宗越一剑杀了免除后患。

    自然,这时候说倘若毫无用处,容止也只不过闲闲随便一想,便将念头全副放在对敌之上。

    然而,宗越的骑兵军队尚未来到他们面前,容止却仿佛感到什么,全不顾宗越等人很快便要逼近,他转过身,朝相反方向看去。

    楚玉随之讶然回望。

    在他们的另一侧,一条道路分成两条,左侧那条道路上,却竟然也有黑云伴随着马蹄声,浩浩荡荡地疾奔而来。

    一前一后,两支队伍将楚玉等人前后包抄。

    黑骑是晚一些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的,但却几乎与另一支骑兵队伍同时抵达他们身前。

    楚玉只听见蹄声如雷,数百乘马疾风般地席卷而来,雪地上碎雪飞扬,翻起白茫茫的一片云雾,看上去就好像黑骑踏云而来一般。马上的骑士皆是全身玄黑色衣衫,身上披着黑色毛毡大氅,脸上罩着遮挡风雪的黑巾面罩,而更为难得的是,每一匹马也是与骑士衣衫同色,天生通体黑毛,雄峻威武。

    为首的骑士疾驰到楚玉跟前,忽然一抬手,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下,而紧接着,他身后的上百骑马一同发出长长的嘶鸣,竟然令行禁止,齐齐地停了下来。

    直到这一拨骑士停下,楚玉才看清楚他们总共也不过百骑,但是个个矫健非常,分作两排整齐排列,每排不过五十多,气势上竟然比宗越那边三四百人还要强上不少。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容止,在距离容止一丈时,他停下脚步,除去面罩单膝跪地:“宇文雄见过公子。”

    那自称宇文雄的人,却是楚玉曾经见过的于文,此时他已经不似当初与楚玉同往江陵时那般和气谦冲,他目光坚毅,整个人显得刚健凌厉,就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这柄剑,正低伏在容止脚下。

    容止依旧依靠在马车边,手掌虚抬一下示意宇文雄站起来,接着便回头朝面色惊疑不定的宗越笑道:“宗将军可是愿与我们一战?”

    方才容止还没什么把握能从这番局面中逃脱生天,但是宇文雄这一到来,局面便完全反转了——至少在他心中已然是如此。

    宗越神情古怪地看着宇文雄带来的骑士,南朝士兵在骑射之上并没有多大成就,他想不到在南朝境内,竟然会有这样威猛的一支骑兵队伍,不需要正式交战,只看对方声势,便知比自己身后的骑兵要强上十倍。

    但是两次欲对付容止失败,他又不甘心就此退却。

    宇文雄冷冷地看了宗越一眼,旋即转过身去,高声喝道:“儿郎们!备战!”他的声音雄壮豪迈,仿佛滚雷一般在这平地上炸开。

    “杀!”那百名骑士齐刷刷地应声,喊声震天,他们同时抽出佩刀,一瞬间刀身上的白光燿得宗越几乎睁不开眼睛,雪花夹带着冲天杀气扑面而来。

    这是何等的勇武,何等的气势。

    宗越几乎是有些妒嫉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骑兵,倘若他南朝的骑兵都能如这般威武刚健,那该有多好?

    天助容止。

    事已至此,宗越也知事不可为,倘若失去理智的硬拼,只会自己全军覆没,他含恨咬牙,与旁边那名将领说了几句话,带领队伍慢慢撤退。

    他三番追来,却又三次被容止逼退,纵然口中好似含着黄连苦涩无比,却也不得不含恨咽下。

    宇文雄转向容止,问道:“公子,可要追击?”

    容止笑笑道:“不必,建康既已事变,新帝必不能容下此人,我们何需多费气力?”顿了一顿,他却又笑着瞥向宇文雄:“你怎会赶来?”

    没等宇文雄回答,他的眉毛轻轻一掀,忽然想起一事,便笑吟吟地朝百名骑士后方看去。

    那已经被马匹践踏得凌乱不堪的路上,后方缓缓行着一骑,却是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骑着马慢慢走着,马蹄声不紧不慢地敲打在地面上,也传入楚玉等人的耳中。

    那人行得近了,一百黑骑自动从中间分开,给他让开一条路,让那人一直骑到容止身前。

    容止笑了笑。

    那人停住马,缓慢下来,他下马的动作有些笨拙,好像身子不太灵便,骑术更是粗劣得不值一提,但是宇文雄却并没有流露出轻视的神色,反而尊敬地看着他。

    那人慢慢下马站定,又慢慢地抬起手来,掀开黑色的绒毡斗篷,露出一边颊侧刻下了深深刀痕的脸。

    那张脸原本是极为美丽柔婉的,此时却被那可怖刀痕和憔悴的情态衬得煞是凄惨。

    万籁俱寂。

    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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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这一章,才应该是真正墨香复出的时候,但是当初我因为自己太不坚定了,忍不住让他提前复出了……泪,是我的罪过……这部分,我会在出版稿中全部改过来……

二百一十三章 今朝香如故

    墨香掀开斗篷时,楚玉一行人,几乎都呆住了。这个在他们认知中早已死去的人,此刻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纵然形容憔悴,容貌损毁,甚至神态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可是他们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墨香。

    这确确实实就是墨香。

    雪地里,好像有幽婉的暗香,如丝如缕地扩散开来。

    流桑喃喃道:“那个,好像是墨香哥哥啊……他不是死了吗?”说着他自己抖了一下,“难道是鬼?”

    楚玉瞧见墨香,略一错愕,旋即有所领悟,笑了起来。

    花错在墨香掀开斗篷前,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可是看到墨香现在的形容,面上登时浮现愧疚之色。

    楚玉所能想到的,桓远自然也想通了不少,他心中浮现被欺骗的怒意,目光锐利地望着容止,道:“容止,你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容止没有回他,甚至没有朝他瞥一眼,只一径凝视墨香,墨香掀开斗篷,便缓慢低下身,想要行礼,他的行动似是极为不便,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千难万难。

    容止这回终于没有继续靠着马车,他轻轻往前踏了一步,扶住正要下拜的墨香,低声道:“苦了你了。”

    纵然没有人跟他细说前后,他也能大致猜出来事情的经过:他让墨香负责执行他的计划,但是因为楚玉所做决定产生的意外,导致花错的想法改变,为了制止墨香,花错将墨香囚禁了起来,并摧毁了他一切与部属联系的途径,但墨香还是想方设法逃了出去,并直往江陵找到于文,也就是宇文雄,向他请求武力增援,以应付因为花错胡乱插手而产生的乱局。

    虽然只带了一百人,但是这一百人个个都是娴熟弓马惯于厮杀的猛士,马上马下皆可杀人,纵然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亦可如利箭般突围。

    江陵那边墨香请出来宇文雄,让他们赶来建康,而楚玉等人此时正遭受到宗越的追击,正好赶上给他们解围。

    这一遭的功劳,却是要算在墨香身上。

    容止猜的与事实几乎相差无几,只是少了些细节:墨香被花错打晕后,便被他关在建康城一座空宅子里,雇了人看守着他,墨香不似花错那样身具武力,他想尽办法逃出囚牢后,发现已经失去了与部属联系的渠道,不得以只有一个人只身前往江陵求救,他先天体质柔弱,身无分文,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甚至还有歹人打上他美色的主意,为了自保,他自毁容貌,历尽艰险方至江陵,见到于文雄。

    而赶来建康的途中,虽然宇文雄见他身上带伤,劝他不要同行,但是墨香还是以他在比较容易判断局势的理由坚持一道前往,一路折腾又让他受了不少罪,但是不管多么痛苦吃力,墨香却咬紧牙关,从不叫喊,完全没有拖慢黑骑的行进速度,硬是以孱弱的身躯支撑过了这段路途。

    几日来,他已赢得了宇文雄以及一百黑骑的敬意。

    墨香吃的苦受的罪,他不打算说,容止也不打算问,他扶起来墨香后,那双足以夺去人心志的眼眸看了他一会儿,便放开他后退两步。

    接着,容止抬起双手,正了正衣衫,弯下腰,端端正正地朝墨香做了一揖。

    墨香挨饿受冻时,并没有后悔,他自毁容貌时,也不曾迟疑,可是面对容止这一礼,他却忽然慌乱失措起来,连忙想躲开容止正前方,但是他的肩膀被身后伸来的一双大手稳稳地固定住,硬是让他受了这一礼。

    一直等容止重新直起腰来,宇文雄才放开墨香,道:“这是公子的心意,你受得起这一礼,不须避开。”

    纵然宇文雄这么说,墨香依旧惴惴道:“但是我还是没办成公子交代的事……”

    容止轻笑着打断他,道:“墨香,成事在天,非你之过。”

    几乎在同时,站在三四丈开外的楚玉轻笑一声,伸肘捅了捅桓远:“哎,你可有觉察到,那家伙方才行礼的样子,很有你的几分架势呢?”桓远一直是这样端方严谨,礼数周到的样子,却不料今天能在容止身上看到相似的动作。

    虽然还散着头发,只正了衣,没有正冠,但是这对平素居高临下的容止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

    桓远见楚玉还笑得出来,忍不住讶然道:“公……”主字还没吐出口,他便见楚玉明媚的眼眸带点警示意味的眯了一下,随即想起来正确的称呼,涨红了脸蚊子叫了一声:“楚……玉。”

    顿了一下,他说话才恢复正常:“墨香诈死,该是容止授意,你怎的好似并不生气?”

    楚玉偏头想了想,笑道:“我生什么气?”

    楚玉没有气,桓远心中却有,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质问:“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他有直觉地感到自己没有立场这么问,只闭口不言,面色微沉。

    见桓远有点变了脸色,楚玉心说不逗他了,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心里早就隐约知道,容止手里拿着什么我不知道的倚仗,但那是什么,我却不怎么晓得,今日总算是略知一二。”

    楚玉偏过头,看着依旧对墨香说话的容止,神情晃过一丝恍惚,低声道:“我是怎么打算的,你待会便会晓得了。”

    容止对墨香说完话,便让宇文雄率众退至一旁,他迈开脚步,来到楚玉跟前,道:“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楚玉却没有像对桓远那样纠正他的称呼,只淡淡道:“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说吧。”

    容止一笑道:“那也无妨。”说罢,他也像方才对墨香那样,对楚玉端端正正地做了一揖。

    楚玉懒得避开,只冷笑道:“你拜我作甚?我又没有像墨香那样诈死,顺便还请援军来给你解了围。”

    容止抿了抿嘴唇,笑道:“那时候,我听见了。”

    “什么?”他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句,让楚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容止静静道:“一千五百年。”她来自一千五百年后,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楚玉当即色变:“你装睡的!?”

    “是。”

    楚玉面色变幻不定,咬了咬牙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二百一十四章 借一步说话

    容止走向楚玉的时候,花错也来到了墨香身前,他看着墨香面容损毁憔悴,禁不住一阵愧疚,那日在楚园里他打晕墨香后将之囚禁,目的并不是想伤害墨香,只是要阻止他罢了,可是他万万没料到,墨香外貌柔婉,内心却是如此刚强不屈,竟然不畏艰险地逃了出去,如今更是凑巧解了他们的围。

    虽然花错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错,但面对墨香冷漠的眼神,他还是禁不住心虚,道:“墨香,当日不得以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

    墨香冷冰冰道:“花公子这是哪的话?小人不过是一介小小奴仆,怎么敢见怪公子你?公子不杀了我,已经是极为宽宏了。”他虽然强以意志支撑过这些天的苦楚,可是心中怨气却不是没有的,因而见到花错服软,便忍不住出言讽刺。

    他言语讥讽,花错脸皮挂不住,暗暗有些恼怒,而那边楚玉也容止正说到要“借一步说话”,但是就在这时候,雪地上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在此之前,可否先让我借这一步?”

    那声音传来之际,众人才注意到,白茫茫的雪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本该是极为显眼,可是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人发觉他的到来,容止花错这些正与人分心说话的倒也罢了,可是一旁守卫的宇文雄等人,竟然也是如此,怎不叫人骇然?

    宇文雄见那人英俊的脸上满是逼戾傲慢之色,下意识地挡在他与容止之间,而百名黑骑也跟收拢了队形,以防那人忽然对容止出手。

    容止笑了笑,摆手示意宇文雄不必紧张,随即朝向那人道:“鹤绝兄别来无恙?”

    鹤绝淡淡道:“托福。”

    容止笑道:“鹤绝兄不是说要借一步说话么?请随我来。”说着他首先迈步朝一旁走去,走出一步后他回头瞥向花错:“你也来吧。”

    花错听了容止与鹤绝的寥寥两句话,一下子神情大变:他少年时便与鹤绝同行共游,对鹤绝的性情也算知道一些,他如此说话作态,似乎是与容止有过一些交往,可是除了上次容止去救公主外,他们之间哪来的机会相处?

    虽然鹤绝如今神情还是与从前一样,可是花错却能感受到,鹤绝对容止少了一些杀意,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一眼容止,花错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但踯躅片刻,他还是跟了上去,宇文雄也想跟随相护,但是却被容止一个眼神所阻。

    三人走到道旁,却是距离楚玉所在不远的地方,风送着他们的声音,一直送到楚玉的耳中。

    相对站着的三人呈现一个三角形的姿态,鹤绝满面的恶意,花错满脸的狐疑,唯独容止不慌不忙,从容淡笑:“鹤绝兄今日前来,可是你我的交易有什么变故?”

    鹤绝冷笑一声道:“你我交易照旧,但我无意中知道了一事,想要向你请教一番。”

    “请说。”

    “昔年你与花错相视,是你刻意为之还是偶然相逢?”鹤绝话方出口,花错陡然色变,忍不住道:“什么叫刻意为之?”

    昔年他年少轻狂,兼之与鹤绝吵了架,便四处流浪散心,那时他仇恨已报,一时间没什么事可作,便发了个狂言要找天下第一美人,却没料到真给他找到了一个。

    找虽然是找到了,却是个男的。

    当年的容止,尚未遭天如月挫败,容光比之如今更为不可逼视,花错虽然没有断袖的心思,但是先是见容止相貌好,心生亲近之意,后来与他相处一段时日,两人说话甚为投机,偶尔切磋武艺,容止的武艺更是令花错倾心折服,渐渐视其为知己。

    再后来容止遭遇天如月,虽然并未想过自己最终会败得那样的惨,但是也思索了一条落败之后的退路,便是给花错留讯,让他前去公主府寻他,如此两人才再一次相聚,那时候花错见容止落得那般凄惨,心中恨不过,便去找天如月麻烦,却不料自己遭到反噬,落了个重伤,也不得不留在公主府中。

    一来是因为朋友之谊,二来则是怜惜容止的困境遭遇,他便一直留在了容止身边,否则即便是伤势缠绵,以他的骄傲,又如何肯留在公主府中?

    这么些年来,花错一直对容止深信不疑,纵然是之前破坏了容止的计划,他也想着跟容止好好解释,两人坦诚相见,可是鹤绝的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颤栗起来,将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放在了他面前:容止是否早就存着利用他的心思?

    他虽然不愿相信,但是鹤绝他也是了解的,若非发现了什么,他定不屑说这样的话。

    鹤绝虽然是取人性命的刺客,却并不稀罕做信口雌黄这等事情。

    容止微微笑道:“原来还是给鹤绝你想到了,当初我与花错相逢,确实是偶然,我原本并不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没有费心去打过他的主意。”

    花错才松了口气,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几乎陷入疯狂:“然而昔日我与他初次相逢后,我便命人去彻查了花错的底细,发现他居然与刺客之首的阁下有交情,于是我便刻意与他交好,以期能钓出阁下这条鱼。”

    在双方之间没有敌意存在的前提下,以容止的本事,只要有那份心思,想要让什么人对他产生好感,是再容易不过了,花错又焉能例外?

    花错怔怔地看着容止,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他看着容止的嘴唇一开一合,声音接着传入他耳中:“怎料突然生出变故,我遭受沉重打击,不仅一身武艺尽数毁去,部属也几乎给铲除了十之六七,身边一时之间竟无可用之人,于是我便改了主意,不再想钓鹤绝兄你出来了。我对转剑堂的了解,也是从花错口中得知的。”

    “其实以我的医术,本可以立即治好他的伤势,但是我存心留下他,便一直拖延了三年。”

    昔年花错鹤绝相交,鹤绝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也不避讳让花错瞧见刺客组织的行事,这间接地让容止得了一些讯息。

    鹤绝没料到容止竟然会如此爽快承认,忍不住惊讶道:“你如今却怎地愿意说了?”他此番是特意来离间容止和花错的,虽说两人之间已经有交易,交易归交易,这种能落容止面子的事,他很愿意做上一做。可是他没有料到,容止竟然会顺水推舟承认了这一切。

    想来他方才叫花错一道过来说话,便是存了跟花错摊牌的意思,难道他早就料到了?

    容止随意笑道:“自然是因为此际花错已无用处。”

    他话音方落,花错已经是面色雪白,好一会儿才含恨道:“容止……你……好冷硬的心肠。”从前看容止对敌的手段时不觉得,但是对他只这么一句话,便教他几乎承受不住。

    初见时的惊艳,交往时的欢悦,几年来的倾心相待,一幕幕在他眼前滑过,那么令人不舍,可是眼前的人却只一句“已无用处”,便轻轻巧巧地了结了这一切,让他怎不心肝如焚?

    容止依旧笑吟吟的,面貌如雪,眼波却似见不到底的一汪深潭:“我说的难道不对?我昔日留下你,也不过是因为身旁没有一个武艺高明的帮手暗中替我跑腿,如今我已脱出牢笼重获自由,帮手更是不缺,你坏我大计,平素桀骜不驯难以调遣,我又留着你做什么?”

    花错忽然狂笑起来,那笑声中充满了悲愤和不甘,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下来道:“好,好……我从前常常暗地里嘲笑别人是傻子,却不料只有我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四年!

    人生有多少个四年,这四年的大好时光,他为了容止身受重伤,为了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为了他深陷于泥泞之中,剑术不得进益,却没料到昔年两人交好,却也是在这人的算计之中!

    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电如剑,扫了周围一圈,扫过了黑骑众人,扫过墨香,扫过楚玉等人,最后停在鹤绝身上,艰难道:“鹤绝,能否借剑一用?”

    本来他也可以向在场任何一个身具武力的人借兵刃,但是他心中羞辱愤怒至极,潜意识里不想和公主府以及容止的手下扯上半句话,只有向鹤绝开口。

    鹤绝眼睛眯了一下,更显得狠毒逼戾,他并未说话,只沉默地拔出背上的长剑,随手一丢插在雪地里。

    花错回头再望向容止,厉声喝道:“容止,拿起剑!昔日我对你的剑术很是佩服,今日你武艺也算是恢复了些,应有足以与我一战之力!”

    他面容扭曲,神情凄厉,显然心中已是痛苦至极,就连声音也隐约变了调。

    宇文雄着急地想要抢上前去,但是鹤绝却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朝前迈了一步。正拦在他去路之上。

    虽然把剑借给了花错,但是以他的武力,想要空手解决一个宇文雄,还是不难办到,只要宇文雄敢上来,他便敢杀。

    容止微微抬手,示意宇文雄不须担忧,便随意地拔出雪地上的长剑,却是先从衣摆上撕下来一条衣料,缠绕绑住剑身靠柄处,才轻声道:“好。”

    两剑铮然相交。

二百一十五章 愿终有一日

    宛如疾风迅雷,“好”字犹在空气里扩散,两人已经交上手。

    鹤绝的剑身末端是有部分镂空的,快速挥动的时候,与空气摩擦,会发出宛如鹤唳一般的声响,虽然这么大动静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并不算好事,但是鹤绝生平最喜欢光明正大地杀人,极少行暗杀之事,因此这鹤唳声对他算是没什么影响,反倒是有可能扰乱敌人的心志,容止特意包起来那部分剑身,便是表示不愿意占花错这一点便宜。

    楚玉也是头一次见容止这么正式的与人过招交手,显露出高明的剑术,忍不住看得出神,虽然不能看清两人的每一个动作,但是大概情形还是晓得的。

    花错在容止身体周围不断地游走,剑光密集宛如暴雨,而容止却是双脚站在原地几乎不动,却好像十分随意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格挡花错的剑招,他的动作本是杂乱无章,可是由他做来,却仿佛浑然天成,好像每一个动作招式都是本该如此,不像是容止去挡花错的剑,而是容止随意的挥洒,但是剑之所向,正好是花错所攻之处。

    鹤绝挡着宇文雄,确定他不会再上来了,也回头去看激起了凌厉剑风的战场,在场中人除了容止外,以他武学见识最高,看着容止长剑纵横捭阖,竟然禁不住心神微醉。

    花错的剑术套路他在几年前便是知晓了的,令他心醉的,乃是容止施展的剑法,那套剑法不见得如何快,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令鹤绝这样的绝顶高手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从前一味求取狠戾快速,在这条道上已经算是走到了尽头,最近一段时间总觉得自己的剑术没有丝毫进展,如今看容止使剑,可算是让他瞧见了另外一条道路。

    然而众人之中,最为心惊的,却还是要数花错,身处在战场之中,他比战局外的人更清楚地感受到容止的可怕,更隐隐有一种被制肘的郁闷感。容止的速度和力量都不算强,可怕的是他每一剑都恰到好处,打在他最弱的地方。

    他与容止多年相交,也没有想着提防,对方早就把他的剑术摸了个透,可是容止施展出来的剑术,却是与从前他们切磋时大不相同,更让他认定昔日容止可以隐瞒,包藏祸心。

    花错移动得太快,楚玉甚至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但是她还是能瞧见,处在狂风骤雨般攻击里的容止,笑意散淡悠闲,却不像是在与人生死相搏,而是正春日漫步青郊。

    但是楚玉已经学会不从容止脸上判断现在的形式,便拉了下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的流桑,问道:“谁会赢?”

    “啊?”流桑缓过神来,想了想道:“容哥哥吧,我看花哥哥已经没有余力,容哥哥却不同。”

    果然,过不片刻,容止长剑一摆,竟然将身体周遭环绕的几乎织成网一般的剑光尽数荡开,花错身形疾退,才退了不过四五尺距离,便扑的一声跪倒在雪地上,他双肩双腿上射出来四道血箭,抛向半空后,零落地洒在雪地上。

    雪白血红,相映极是美丽,也极是惨烈。

    花错剧烈喘息,胸口起伏不定,脸上身上的汗水被寒风一吹,正是让他如坠冰窟,他抬眼望着容止,满怀恨意喝道:“技不如人,你要杀便杀,想必我这种已经没用的棋子,杀了也是无关紧要的。”

    容止却反手将剑交还给鹤绝,才转头笑吟吟地望着花错,柔声道:“与你交手,不过是满足你的心愿,我杀你作甚?”

    他言辞之中丝毫不带火气,依然是那么平淡,花错望着那双柔和宁静的眼眸,忽然间悲从中来,他双目通红,悲愤狂笑道:“容止,我诅咒你,终有一日,你会尝到肝肠寸断,心碎欲死的滋味!上天绝不会让你如此逍遥,终有一日一定会的!”

    他顿了顿,语气微微缓和,神情却是怨毒至极地道:“我愿终有一日,你会因为得不到什么而辗转反侧,得到了之后又日日夜夜惶恐失去。”

    这个人……这个没有心的人……

    谁能伤害他?

    他死死地盯着容止,好像要将他这一刻的模样烙印进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清楚无比地道:“我愿终有一日,你付出一片真心,却被人弃之如履,因爱别离,求不得而失措发狂,身心千疮百孔。”

    这个人……他没有眼泪……

    谁来摧折他的微笑,谁来毁灭他的从容?

    希望他会痛苦,希望他哭泣流泪,希望他……

    花错闭上眼睛再张开,勉强摇晃着站起来,撕下衣衫给伤口止血。容止下手巧妙,并未伤及他的筋骨,肌肉也是顺着纹理切开,包扎止血都很容易。他扎好伤处,再度看向容止,面上已是一片坚毅:“我若活着,这辈子余下来的时日都会来寻你报仇,我若死了,化作厉鬼也要日日夜夜纠缠诅咒你……你不杀我,日后定会懊悔莫及。”

    容止笑道:“请便。”对于花错的威胁,他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鹤绝从容止手上接过剑后,扯下容止缠绕的衣料,猛地一挥剑,剑身上发出凄厉的鹤鸣声,他使剑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可是不知为何此时却没有欢悦之感,他此番前来,目的已经达到,离间了容止与花错,也顺带报复了花错,本该十分高兴,可他心头却陡然生出一股怅然之感。

    留此已是无益,他收剑回鞘,转身扬长而去。

    花错深吸一口气,转头环顾四周,此时的他仿佛由仇恨铸成,目光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只在看到流桑和楚玉时,稍稍和暖一些,前者是不解事的小孩子,至于后者,在花错的认知中,是跟他一样被容止欺骗的可怜人。

    “公主。”花错望着楚玉,恳切道:“容止此人冷酷无情,纵然在他身上花费再多的心血,也得不到半点真心相报,花错从前遭容止欺瞒,对公主多有不敬之处,也不奢求公主谅解,只盼望公主不要像我这般,给人骗了这么久。”

    言尽于此,他单手提剑,蹒跚着朝远处走去,红色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变小,最后缩成一个小红点,宛如一滴凝固的血液,隐没在荒芜的雪地里。

    墨香有些不安地走近容止,问道:“公子,就这么放他离去,好么?”语意之中已是隐含杀机。

    这并非为了他与花错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怕花错伤害到容止。方才花错赌咒般怨恨的誓言让他担忧,虽然说这些年来,容止的许多谋算计策,都是交给他来主导,但是有时候实施起来,会需要花错来跑腿,如此下来花错也算是知道了不少内情,从前花错一味信任容止倒也罢了,现在花错成了敌人,倘若他有心,可以破坏容止的不少安排。

    容止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顾虑,但是我既然说了不杀他,也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暗中下手,他若是要来,便冲着我来好了,难道我会怕他不成?方才我与他交手一番,用的是这四年来思索悟出的剑术,待他静下心来,便会从中获益,五年之内即可大成,也算是我回报他四年相伴相助之情……嗯?公主你做什么?”

    将剑还给鹤绝后,他的目光便重新转向了楚玉,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就连墨香过来说话,他也分了一半儿心思望着她,这时见她走到马车边,拿起被他放在车边的桓远的佩剑,忍不住微微惊讶,出声询问。

    楚玉捡起桓远的剑,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会,才小心握紧拿在手上,接着慢慢地走到容止身前。

    不光是容止,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她该不会想像花错那样,也跟容止那么打上一场吧?

二百一十六章 第一个回合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楚玉走到容止面前。

    自然,她没有像花错那样凶猛地一剑砍过去,拿着剑也仅仅是拿在手上,既不放下,也不举起。

    容止面上微微笑着。

    其实他的气力并未恢复太多,方才与花错一战,已经耗费了几乎全部的体力,只不过他掩饰得极好,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出来。

    楚玉提着剑,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好像在寻找什么,确定找不到后,才正眼瞧向容止,掀了掀眉毛道:“现在,该不会再有人来抢我借的这一步吧?”别一会又来一个什么绝的。

    容止没料到她注意的竟然是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约莫是没了。”

    楚玉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们接着刚才的,借、一、步、说话吧。”说完她便率先朝一旁走去。

    容止有些茫然,但还是跟了过去。

    假如楚玉就这样一剑朝他刺过来,现在的他未必能抵挡得住,但是容止心念一转,暗道她若是真想出气,那便让她刺一剑好了。

    两人就这么“借一步”去了,但一旁的人却不放心,墨香一拉宇文雄,就要跟上去,桓远则轻拍了下阿蛮的肩膀。

    听见身后传来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楚玉一皱眉,转头道:“你们不要跟来。”这话是对桓远等人说的。

    而她声音传开的同时,另外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不要跟来。”

    一模一样的的四个字,低缓平和地从容止口中吐出,与她的声音节拍不偏不倚地吻合在一起,一个清朗一个低柔,却又仿佛能融在一起。

    两人俱是一楞,片刻后各自回过神,楚玉冷笑一声,投给桓远一个放心的眼神,容止抿了抿嘴唇,朝墨香摆了摆手,两人便又继续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了确定没有第三者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地方,楚玉才停下来,转过身面对容止,容止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四五尺的距离,见她停下,也跟着停步站定。

    面面相觑的两人沉默了许久,容止才缓缓开口道:“公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楚玉奇怪地道:“你怎么反过来问我?方才不是你叫我借一步说话的么?现在你可以说了。”要借一步说话的人是他,问她有什么话要说的人也是他,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容止微微颦眉,很细微很细小的动作,即便是站在他面前的楚玉也发现不了。

    他在等着楚玉质问他,甚至等着楚玉刺他一剑,相信事到如今,楚玉应该也发现了许多东西,但是为什么她依然能如此平静,平静得甚至宛如静瑟的湖面?

    面对在他预想之外的反应,他有些茫然,现在的楚玉,甚至有了一些他看不穿的东西,仿佛有什么跳出了他掌控之外,让他捉摸不定。

    这情形极为陌生,因此他只有先沉默着,心中抽丝剥茧般地慢慢梳理思绪。

    等了好一会儿依然不见容止说话,楚玉想了想,无奈道:“好吧,既然你不说,那么我就说了……”

    “我问题不多,只有三问,第一问,你就不怀疑那时候我是在胡说八道?”一想起容止将她说的那些话都听进耳中,楚玉便不由得一阵发窘,那时候她是真以为容止听不到,才放开了尽情说的,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比如她最大的秘密,又比如她喜欢他这件事。

    秘密暴露了也就暴露了,反正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容止看起来也没有传扬这件事的意思,但是——

    纵然是站在郊外寒冷的雪地里,楚玉脸上依旧禁不住微微发热,倘若那时候知道容止是醒着的,打死她也不会说出那些话……她简直就是当着容止的面做了一场长篇表白外加自我介绍。

    那些话,一个人自言自语发泄一下也就罢了,对着喜欢的对象说,实在太过肉麻,也太难为情了。

    容止温声道:“我为什么要怀疑呢?虽然公主当初所言极为不可思议,可是异地处之,细细想来,也确实合情合理,我有什么道理不去相信?”

    他目光如水,嗓音柔和,楚玉对上他的双眼,心中叹息一声,别开视线:“换做别人,绝不会如你这般作想的。”

    来到这个时代,就连身为当事人的她自己,也花了好些天才接受这个事实,倘若是别人听她说了这些话,只怕会立即斥她为疯子,但容止却会站在她的角度仔细思考,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从前她和容止说话时,有时候会因为自身顾虑,说出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但是他却从来没有轻忽,而是会认真地思索,并说出他的见解。

    这种仿佛不经意处的温柔,让人不知不觉心动,但是很久过后,也许才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习惯,习惯于缜密的分析每一件事,造成温柔的假象。

    思绪慢慢地越跑越远,眼看着楚玉就要回想到她刚来到这里的事,忽然被容止的声音唤了回来:“公主既然问了,那么可否也让容止解惑一二?”

    楚玉一愣,心说刚才让你问你不问,现在我问了你又来反问,但是反正横竖是要说开的,她也没什么意见,只道爽快:“你问吧。”

    容止很诚恳地问道:“请问公主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别有用心的呢?”看楚玉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他一些心思,但是他却不晓得自己是哪里露出来的破绽,难道是他昏迷后花错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容止话音方落,楚玉面色陡然一沉,好一会儿才逐渐缓和:“当初王意之给我留信,让我去建初寺找寂然,在我去的时候,寂然被人刺杀,是你让花错干的吧?”

    “是。”到了这个时候,容止也不避讳承认,“难道那寂然不仅没死,还找到了公主你,告诉了你什么事?”

    楚玉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有再见到寂然,但是我那几日在王意之住处的附近转悠,得知王意之曾经去找过一个人,那人从前是公主府的侍卫。”

    公主府内苑的人手,几乎都在三四前有过一次大换血,因此想要知道那之前的事情,必须找从前的老人,但是那些人的去向是一个谜,并无文字记录,楚玉也跟着断了线索,但是间接地通过王意之,又重新接了上来。

    容止讶然道:“那人不是喝醉了么?”他查探过那侍卫的情况,确实是喝醉了不假。

    话才问出口,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一个极为偶然的巧合,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

    楚玉微笑道:“那人是喝醉睡着了没错,可是谁都没规定,喝醉睡着之后,不能说梦话呀?”难得巧合那侍卫会说梦话,更巧合的是,他梦见的,正是三四年前的往事。

    容止面上依旧,心中却震动不已:竟然是这么早?

    不是在他昏迷后,而是在那么早的时候?

    楚玉低声道:“我从那侍卫梦话中得知,当年你其实并不是自愿留在公主府的,三四年前,你被当时的天师天如月生擒,被山阴公主要走,但是公主府困不住你,你以一人之力,尽杀内苑中人,即将逃得自由的时候,天如月却赶了过来,不仅再度生擒你,还毁去了你一身武艺。”

    被摧毁的健康,被剥夺的自由,被践踏的尊严。

    那侍卫便是那场杀戮之中的幸存者和见证者,当时他倒在尸体堆里,身上的伤很重,被当作尸体一起抬走了,他苏醒后偷偷地离开,在建康城贫民区找了个住处,以编织草鞋为生。

    容止就是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想不到那侍卫竟然有说梦话直播梦境的毛病,差错出在这里,他也无可奈何。

    楚玉想起来,当初容止试探她身份时,曾经称自己并不是自愿留在公主府的,现在想来,却竟然是实话。

    她在木屋中听到那侍卫的梦话,心中震动自是不说,但是那只是梦话,并不能全部当真,她虽有疑虑,却不想表现出来,便瞒过了所有人。

    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也便一直耽搁着,当然,也有一点她自己的因素,直到现在,她才与容止坦诚相告。

    甩甩头,不去深思,楚玉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第二问上,道:“公主既然如此待你,你为何不杀她?纵然不杀,但是我见你周围监视并不严密,为何不逃走?别告诉我你没有这等手段。又及,既然你知道了我不是公主,就算不杀我,又为何依然留在公主府中?”

    纵然容止那时候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她相信以他的智慧谋略,先假装臣服于山阴公主,消除其戒心后,杀一个人或逃离一个地方,也不算什么难事。

    为什么他没有那么做?

    她现在可绝不会认为,容止对山阴公主日久生情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二百一十七章 第二个回合

    但是,这个时候,楚玉却没有等到容止的回答,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以及风从远处吹过的声音。

    她抬眼看去,却见容止清润漆黑的眼眸泛着一层茫然,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容止低声问道:“你既然早知我有所图谋,也许尽是虚情假意,又为什么要放弃回家,换来救我?”

    她想要什么?

    他太擅长阴谋算计,太擅长计较得失,也太习惯掌控全局,他怎么也没想到,楚玉竟然会是在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的前提下,依然舍弃了那么珍贵的回家机会,让天如镜解救他。

    她说过她的时代很好很和平,她说过她十分想念家人……留下来,她能得到什么?

    他不是不晓得世间情爱,亲缘之情,朋友之情,夫妻之情,这些他都知道,只不过他的心神太过稳固,很难为此动摇,反而会翻覆掌控,操纵利用这些情感。

    比如对花错,比如对楚玉。

    以及对山阴公主。

    四年前,容止偶遇山阴公主,那时候山阴公主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尊贵骄傲,以及,对他一见钟情。

    但是那时候,纵然知道对方是公主之尊,他也懒得敷衍,毕竟他那时已经在南朝之中布下自己的势力,无须向任何人低头便可逐步达成所愿。

    但是容止没有料到,因为这个女子,他遭遇了生命中最惨烈的意外。

    为了得到他,山阴公主请来了一个叫莫问的人,那人的武艺不错——容止的武学造诣极高,能得他赞一句不错,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但是还是被他击败杀死,但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他给做出中毒的假象。

    莫问固然是难得的高手,但是容止并不畏惧,就算再来三四个这样的人,以他的武功智计,也不难应付,但是,因为莫问的死,引出来了莫问的师父,也便是天如月。

    莫问是天如月的徒弟,天如镜和越捷飞两人的师兄,假如莫问没有死,那手环本该是由他来继承的,原本属意的继承人就这么轻易死了,天如月当然要去瞧一瞧杀死他的人是谁,接着他便发现了容止,并跟着发现了容止的身份,以及他的图谋。

    天如月对付容止,却不是为了帮山阴公主,而是为了他所肩负的职责,在天如月那不该属于这世间的手段面前,容止终于被迫拿出了全部本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但最终还是败了。

    就在天如月要杀死容止的时候,山阴公主赶到,请求天如月将容止交给她,天如月虽然在实质上击败了容止,但是他心里知道,若非有手环的那些手段相助,他只怕早就被容止算计了不知多少回。他性情骄傲偏激狠毒,纵然是实质上的胜利,也不能抚慰他被被容止打碎的自尊,正确的做法,他本该立即杀了容止免除后患,但是那时候却极想羞辱他一番,便顺势将他送给了公主。

    容止也是能屈能伸,他入公主府后,先花费些时间,养好了自己的伤势,才欲行突围,山阴公主不放心他,对他看得紧,但是这并不妨害他施展手段。

    用计,下毒,杀人,这些对他是家常便饭的事,公主将私兵调来,也没办法阻挡他,可是就在他即将顺利脱身之际,天如月却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之后是再一次的挫败,这一次,为了防止他逃走,天如月给他喂下了一颗药,令他的身体衰竭,几乎连重一些的东西都拿不起来,甚至在他身上下了奇怪的禁制,令他不能远离公主府,更不能伤害山阴公主。

    那奇怪的禁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不晓得,但是他尝试过,只要他有试图伤害山阴公主的念头,便会头疼欲裂,而倘若他离开建康城的地界,身体更会无可救药的衰竭。

    这是天如月的目的,他让容止失去足以自傲的武力,让他不得不托庇活在山阴公主的羽翼之下,甚至连向公主报复都做不到,因为假如公主死了,他也会跟随着一并死去。

    摧毁他的健康,剥夺他的自由,践踏他的尊严。

    他想看着容止连憎恨的权力都被剥夺,痛苦不堪,最终让他走向绝望。

    倘若换做别人,落到如此境地,只怕早就想到一死,又或者痛恨度日,但是容止却没有。

    不是不痛苦的,容止比别人能擅长忍痛,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感受到痛苦,只不过这痛苦也在他的掌控之中,不会令之扩大蔓延,更不会影响他的心志。

    他曾对桓远道“天地为炉,世间万物冥冥众生,谁不是在苦苦煎熬”,这并非空口白话,但是纵然是煎熬,也是一种经历,这世上有谁能永远不败?容止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他赢得起,也输得起。

    健康被摧毁,那又怎么样?

    自由被剥夺,那又怎么样?

    尊严被践踏,那又怎么样?

    纵然经历了这些,容止的心志依然稳定如磐山岳,没有什么能撼动,没有什么能转移,纵然深陷泥泞之中,他也没有如天如月所希望的那样绝望或自暴自弃。

    他有一颗强大的,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心。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天如月不仅摧毁了容止的健康,容止从前在南朝的部属,也被天如月拔起了十之七八,以至于容止不得不重新谋算。

    为此,容止与山阴公主达成协议,在山阴公主愿意主动放他离开之前,他不会再考虑逃走的事情,他会在她身边一直陪伴着。以自身的臣服和退让为为条件,容止换来了在内苑的掌控权力,以此为根基,重新布置他的罗网。

    这,便是其间内情和缘由。

    他不能伤害山阴公主,甚至要设法保全她,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否则以容止的冷酷心性,又何至于对一个女子如此呵护?

    他在公主府,一留便是这些年,之后,山阴公主消失,他遇上了楚玉。

    楚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容止的回答,想知道答案的心也渐渐淡了,她想起来当初天如镜解救容止时,除了给他吃解药外,还让她躺在容止身边,接着一片蓝光同时笼罩住了他们,如今想来,应该是对容止的某些限制,让他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做。

    知不知道内情又怎么样呢?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楚玉心中自嘲的笑了笑,暗笑自己还是有点放不开,在雪地里站得太久,纵然身上穿得厚实,但是她还是开始觉得冷了,心说早死早超生,她盯着容止,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吧。”

    “容止,我喜欢你……那么,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其实从头到尾,她最想问容止的,也不过是这句话罢了。

    她眼眸清正澄澈,毫不回避地望着他。

    抛开矜持和疑虑,放弃所有的顾忌,从未有一刻如此坦诚,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心意:“喂,我喜欢你,你是否喜欢我?”

    这只是很简单的,很纯粹的,一个女孩子的表白。

二百一十八章 若非长相守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这样一个少年。

    他的外貌是她最偏爱的类型,既不如柳色墨香那样太过娇媚,也不似越捷飞那样刚毅英挺,那是一种很柔软很清新的秀美,只微微一笑,便能轻易卸下重重心房。

    被外貌吸引,是最开始的事,最初只看到色相之美,可是相处的时候久了,便会发现他的那双眼眸,敛着惊心动魄的深不可测。

    他沉吟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专注凝视一个人的时候,眼眸里仿佛带着能吸走魂魄的魔力。

    初见时的怦然心动,相处时的宁和怡然,迷茫时看到他便会心中安定,胆怯时从他身上寻找勇气,交谈时会悄悄地欢欣,纵然是一开始她将他当作敌人的时候,也禁不住欣赏他的风仪气度,之后她从天如镜的只言片语中摸索当年的事,其实是有一点被自己误导了的,她潜意识里不希望他是敌人。

    不管面临怎么样的险地,不管落入如何的困境,他总是那么的沉静从容,那份从容她很向往,亦或说是有一点点倾慕的情感。

    还有,还有……楚玉在心里默默地找着理由,忽然间忍不住一笑:还能有什么理由呢?因为他是容止。

    楚玉喜欢容止,非常喜欢。

    “我喜欢你。”

    “喂,我喜欢你。”

    容止怔怔地看着楚玉,眼前女子的目光如水如天空,如世间一切澄澈明净的事物,那么的洗练真挚,心中便好像有什么要浅浅地浮了上来。但是容止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平和,他心中的无形之手微微翻转,又将那不知什么给压了下去,这个时候,他需要绝对的冷静。

    他听见自己缓慢地道:“没有,一点都没有。”

    “从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是的,都是骗人的。”他不会道歉,不祈求宽恕,所有作为,他一人承担,她若怀恨,可随时报复,他会等候。

    纵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听到这话时,楚玉的还是忍不住难过了一下,就好像有人拿细小的针刺入她的心脏。

    然后她闭上眼睛,十分洒脱的,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多谢。”纵然难过,但是她还是得谢谢容止,帮助她斩断了最后一丝念头。

    容止是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他太理智了,而爱却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他总是那么缜密从容掌控着全局,又怎么会有为一个人怦然心动的时候?

    倘若是因为容止仇恨着公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还有翻盘的希望,可是偏偏都不是,他只是——没有感情。

    她起初喜欢上他是因为他的从容,可现今掐断这份喜欢也是因为他的太过从容。

    楚玉的反应大出容止的预料之外,毕竟他最初是以假象误导了她,导致她的心系在他身上,这一点他不会否认,因此也做好了承担楚玉怨恨的准备,横竖憎恨着他的人不少,也不怕加上她一个。

    但是她没有!

    楚玉轻轻地叹了口气,转眸瞥向旁侧,被白雪覆盖的地面,远方边缘隆起平滑的弧度,那里是花错离开的方向,此时已经看不到那红色的影子。她和花错是不同的,花错性情激烈如火,知道自己遭到欺骗利用甚至背叛,原本深厚的情感便会化作滔天恨意,以最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

    但是她不是,纵然伤心难过,她也不会愤怒喝骂,更不会诅咒对方如何,因为这除了痛快痛快嘴之外没什么用处。

    楚玉看着辽阔的地平线,心底渐渐舒畅不少,暗想耽搁了这么久,也是该走的时候了,这时他却听见容止有些迟疑的声音:“你不恨我?”

    为什么她的反应这样平静?为什么她眼眸底丝毫看不见恨意的阴霾?

    楚玉看着他,很用心的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容止,我不恨你。”

    顿了顿,她微微一笑,笑容虽然难过,眼角却有十分洒脱明媚的味道:“我也不会报复你。”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点抱怨地道:“我觉得我很倒霉,先是坐飞机死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活过来,结果附身在一个糟糕公主身上,要替她解决一大堆烂帐,这个公主也没当多久,很快皇帝就被推翻了,然后,”她声音忽然放轻,轻得很温柔,“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却喜欢错了人。”

    “可是容止,”楚玉微微扬起下巴,有一点倔强的看着他,“容止,你不要小瞧我,我喜欢上你,是我自己愿意,你做的那些事虽然不那么地道,但是想想你的处境,我也能理解。我既然继承了公主的身份,那么接手她的烂帐也没什么。”

    不可否认,容止在发现她不是山阴公主却依旧占着公主的躯壳后,为了安全起见,偶尔撩拨那根暧昧的弦,比如念《凤求凰》,又比如说永远不离开,但是即便没有那些,她迟早也会喜欢上容止,只是早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罢了。

    她喜欢上他,并不是因为他为了她付出多少,爱情并不是商品,不是给予什么便能换回来的,她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容止。

    楚玉望着他,目光莹然字字清晰俐落:“喜欢上你,是我自愿,放弃回家的机会救你,也是我自愿,今天离开你,还是我自愿。”她眸光似水,却仿佛具有一种锋利强硬的力量,“我不乞求你什么,也绝不想用这些来交换什么,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离开你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不喜欢我,那么我便也不喜欢你好了,就这么简单。”

    很清淡的语调,并不激烈,也不高昂。

    她的声音原本偏向低柔,可是此时听起来,却仿佛坚硬的玉石清脆敲击,每一个声调都那么地决绝美丽。

    好像被巨大的波浪冲击,容止只觉得微微晕眩。

    是太阳太刺眼了吗?

    不,是眼前这个女子,太耀眼了。

    他可以看透很多人,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楚玉。

    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人。

    坦然的说喜欢,坦然的说伤心,坦然的说承担,坦然的说着爱和放弃,那么的自由洒脱。

    与山阴公主截然不同,与,他从前遇见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舍弃宝贵的东西,却并没有想过要换取什么,她有时候会做一些旁人看来很傻的事,但是谁都不晓得,她只是诚实而坚定地面对自己的心。

    容止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有如此震撼的时刻,即便是当初得知楚玉的真实身份,也不曾有过如此情形,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冲撞着,又仿佛有什么在慢慢地碎裂。

    他终究是错看了这个人,她与公主,是截然不同的。

    说起来,其实公主与他有些相似,同是那种一旦付出什么便一定要索取回报的人,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有条件的,可是楚玉不同。

    这个女子,坚定,温柔,广阔,坦荡,拥有不可思议的明净晶莹,她的喜欢,也是如此磊落洒脱,一旦确定,喜欢便是喜欢了,倘若遭到拒绝,也绝不怨恨。

    她的真挚从不痴缠,她的喜欢毫不计算,她的放手那么洒脱。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二百一十九章 无心我便休

    她所坚持的,不是最高利益,不是什么有好处,就一定要去做什么,有的事情,明知道要损毁自己利益,但只要想做,便一定要去做。

    也许在许多聪明人眼里,她简直笨到了极点,但是楚玉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假如每一件事都要用利益得失计算得清清楚楚,那么她便不是楚玉,而是容止了。

    容止看着楚玉,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她可以追随着他的脚步跳下悬崖,可以为了救他放弃与家人相聚的机会,但是这样几乎付出所有后,她却依然可以如此干净洒脱地,抽身而退。

    放弃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恋爱是一场赌博,有的人赢得满载而归,有的人输得一贫如洗,下的注越多,便越是不甘心一无所获,拿得起放得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事,这需要坚毅果决的心性,以及达观通透的大智慧。

    容止以为楚玉会要求什么,并不是他将人性往糟糕处想,而是纯以常理推断,在倾注了那么多的情感之后,谁能真的毫无挂碍?

    ——又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他这般,以理性操控一切的。

    感情不是算术题,二减一等于一,想要减去,便真的能干干脆脆的减掉。已经那么深厚的情感,要多少决然的魄力,才能彻彻底底地斩断?

    他无法感受,也估算不出来。

    楚玉朝容止微微一笑,一直拿在手上的剑忽然抬了起来,朝自己的颈边切去。她这个动作毫无预警,之前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要自尽的意思,可是现在做来,却仿佛毫不迟疑。

    容止乍见她如此,猛地一惊,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但是他此时体力又复衰竭,才抬起脚,膝盖便忽然发软,单膝跪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楚玉将剑搭在颈边。

    楚玉看着容止,嘴角浮现一丝诡秘笑容,她笑眯眯的,有些调侃地道:“你跪我做什么?免礼,平身吧。”一边说着,她一边散开发髻,让乌丝散落下来。

    楚玉在刚来到这里不久时,嫌山阴公主这具身体的头发太长,曾经自己削过一次,几个月下来又长了一些,软软地从肩头垂落,她随意地抓起一缕头发,便横剑切过去。

    青丝是情丝,她要断发断情,以表决心。

    但是,片刻后,小小的意外发生了……

    楚玉一手就着头发,一手握着剑用力切,来回拉锯,但锯了几个回合,楚玉发现自己高估了这柄剑的锋利程度,别说是杀人,就连杀几根头发都得费大气力,她锯了这么久,也才锯断十多根头发罢了。

    会不会是抓起来的头发太大束了导致切不开?楚玉想了想,分出更细的一束发来,原本她一把抓下去,起码有数百根头发,可是分出来的这一小缕,算起来大约也就二三十根……

    这回总能够切断了吧。

    楚玉满意地想,剑一挥便斩下去,希望能达到一剑两断的效果——

    “啊!”剑锋还没接触到要断的那一缕头发,楚玉便感到头皮一痛,好像有谁用力扯住她一缕头发似的,仔细一看,却发现是刚才她将一小缕头发分出来时,不小心让剑萼处勾住旁边的发丝。楚玉的发髻梳得比较复杂,原本散开时便有些打结不顺,现在更是缠在一起,一下子竟纠结在了一起。

    她想要赶紧解开,可是偏偏勾住的那一缕头发在脑后,她想转过头去,那缕头发也会带着剑跟着转,忙乱之间,竟是弄不下来。

    楚玉又是疼又是窘,她原本想在容止面前耍一把酷,表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你呢,结果却没料到因为业务不熟练,闹出来这样的乌龙。

    饶是容止原本心如铁石冰雪,看见楚玉这副模样,也不由得莞尔失笑,他调息片刻,重新站起来,走近道:“公主,我来帮你。”

    楚玉被头发挂得偏过脸去,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白影来到她身侧,随即感到一只手从她脑后环过,轻柔地扶上她的另一边额角,她身体僵硬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下来,任由容止作为。

    容止握住楚玉执剑的手,微微侧转剑伸,略一用力切断被勾住的那一缕发,他随意地瞥向楚玉,却见方才在他面前发出铿锵有力宣言的女子,此刻满脸通红,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羞窘,她眼角闪着晶莹的水光,嘴唇紧紧抿着几乎发白,看上去却意外地可爱。

    他知道她从来就不是豪杰,倘若是豪侠女子,有这等作为尚不奇怪,但是她不是,也正因为如此,她做出的那些事,才格外地令他震动。

    容止眨了眨眼睛,忽然停下来动作,心口某个地方,好像非常微妙地柔软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狡猾的东西,从被坚硬外壳的裂缝里,悄然地钻了进去。

    就宛如切下来的那一缕发丝轻柔地落入他宽大的袖口中。

    好,好窘啊……楚玉泪汪汪地想,以前在电视小说里看到那些割发断情然后挥袖而去的美女们觉得很酷,好不容易轮到她做一回,却又让容止看笑话了。

    然而……

    眼前雾蒙蒙的,但是视野一角的白衣却是那么的鲜明,鲜明得仿佛好像要烙印进心里一般,虽然说了要彻底放弃他,但是哪有这么容易说断就断的,被贴得如此近,耳旁传来他微温的呼吸,纵然不情愿,还是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容止垂敛眼眸,松开手退了两步,顿了一会儿低声道:“好了。”

    楚玉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着剑远离自己的头发,心里给自己打了下气,从闹笑话的打击里振作起来,便很江湖地朝容止一抱拳:“既然咱们掰了,那么也该就此分开,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她心里有些失落,原想很潇洒的割完头发,一把扔在地上,再说出这段话,感觉应该是很酷很有气势的,但是现在却只能勉强扳回一点面子。

    说完,她快步地往回走,赶回桓远身边,便招呼众人上车,让阿蛮赶紧驾车离开。

    宽大的车子里坐着三人,楚玉,桓远,以及缩在角落可怜巴巴的幼蓝,阿蛮流桑在前面赶马车,原本那么多人离开建康城,只不过一夜的间隔,便零落至此,楚玉定了定神,暗道风流云散不过如此,终究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抬起眼,对上桓远担忧的目光,楚玉又冲他一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声音渐渐变得有点低弱,她叹了口气,道:“我承认,我还是有些余情未了,毕竟想放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如今我已死了心,只要时日如水消磨,这世上有什么是无法淡忘的?”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没办法放下容止。时间是最可怕的黑洞,它能不动声色吞噬一切。

    桓远仔细地观察她,见她眼角虽有湿痕,但眉间神采却轻快明澈,知她说的大约是实情,心头一松,便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缠,调转话题问道:“公主……楚玉你今后有何打算?”

    楚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一时间该去往何方,你怎么看?”

    桓远略一沉吟,道:“今日我们与宗越结下过节,他只怕不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们,不如我们往北去,那里也没人认识公……楚玉你,如何?”当初他在布置自己退路时,重点却是在北面的那个国家,因为那是南朝的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楚玉笑着接口道:“好,就按你说的,去北魏!”

    走吧!去北魏!

二百二十章 疏途而同归

    一直等到楚玉一行人乘坐的马车驶出去很远,容止才迈动脚步。

    之前楚玉与容止“借一步”说话时,墨香被命令不得跟上去,好容易盼着容止回来了,才连忙迎上,道:“公子,我们当下应如何?”

    容止收回微微飘移的心神,暗忖南朝的局势虽然有些乱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方向,这个时候倘若还想从地方发兵,可能没办法敌过建康的军队,打了也是白打。

    更何况,他现今也不需要再利用这场乱局。

    这一盘棋局,被花错莽撞地伸出一只手,搅乱棋盘上的棋子,也不知道他可用的棋子还剩下多少,能否捡回来一些。

    略一沉吟,他开口道:“我们先在此滞留片刻时日,墨香你与宇文雄带着我的手信,去联络各地的自己人,看看还剩多少可用。”

    容止抬起手,忽然感到身体内一阵空乏虚脱,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只道是方才与花错交手耗力过甚,但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自己切了下脉。

    墨香见容止无缘无故自己诊脉,忍不住担忧问道:“公子,怎么了?”

    容止松开手,摇了摇头道:“无事。”

    接着他转向宇文雄:“你带着黑骑出江陵,该引动了不少有心人注意,也算是放弃了江陵这一处据点,这是过失,但是你们是为了救我而来,也确确实实救了我……”容止微微一笑,“功过相抵,功大于过,就赏你们回家乡如何?”江陵一隅,放了也便放了,好的弈者不会为一地的得失耿耿于怀。

    宇文雄坚毅的面容上浮现惊喜之色,单膝跪下道:“谢公子。”

    容止转过头,沉静而悠远的目光投向北面:“待南朝打点完毕,我们便回北魏。”阔别四年有余,不知故人可一切安好?

    远方冰雪堆叠,宛如天际的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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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的江陵也堆叠着层层冰雪。

    何戢令人停下马车,从暖香萦绕的车厢内走出来,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他整个人精神一振。

    矜骄地抖了下肩膀上华丽的狐裘披风,何戢站定之后举目四顾,瞧见竹林尽头的简陋竹屋,不由得皱起眉头。

    “确是此处无错?”

    何戢转头问身旁的侍从,那侍从恭谨道:“我寻人问过了,江陵城外住着的姓观的人家,就只此一家。”

    听完侍从的回话,何戢挑剔地皱了皱眉,再度望向那两间挨着的竹屋,还是抱着尝试一番的心情走了过去。

    两间竹屋并排立着,都是由一般粗细的楠竹拼接构建而成,但那手艺并不怎么精细,显然建筑者的心思只顾着舒适,却忽略了好看,外观很是粗陋,这在何戢眼中看来自然是不入流。

    让人上前去敲门,过不一会儿,屋内传来懒散的声音:“来者何人?”

    何戢略一迟疑,清了清嗓子,慢慢地道:“何家后人。”

    片刻后,屋内那声音有点儿不太情愿的传来:“门没有锁,你自个儿进来吧。”

    何戢微微扬了扬下巴,侍从便伸手推开门,让侍从在外等候,何戢袖手而入,身后的门便再度合上。

    进屋之后,何戢的目光扫了一下,便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屋子虽然不大,但因为家具甚少,也不算拥挤,只有几只箱笼放在墙角,正对门的一张竹制矮榻旁,置着红泥小火炉,炉上温着一壶酒,而炉子边的地面上,放置着几碟爽口小菜。

    屋子的主人正横卧在矮榻上,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执筷夹菜,样子极为悠闲,听见何戢进来的声音,他也没有起来相迎,只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何戢见到那人,有些吃惊于对方的年轻,但很快便被另一件事给吸引去注意力:“你看不见?”那人的双眼一直闭着没有睁开,但是他的动作却有条不紊,单看动作完全看不出他是个盲人。

    那人笑了笑,道:“我确实看不见,怎么,这位何家公子,你来此之前,竟没打听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么?”

    何戢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半块玉佩,玉佩好像是被人掰断的,断口并不是十分平整,他食指与拇指捏着玉佩,道:“我家中长辈曾对我言,昔年他曾经施惠于人,倘若他日我有事相求,可以拿这半块玉佩,来江陵城找一个姓观的人。”

    那人扯了扯嘴角,面上浮现怪异的神情,随手将杯筷放下,这才肯走下床来,他脚上没穿鞋,就这么在走在屋内的竹板地面上,纵然屋子里燃着火炉,但这点微弱的热力,根本抵不住侵入屋内严冬的寒意,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慢慢地道:“我是姓观没错,我叫观沧海。”

    这时候何戢才发觉,那观沧海身上仅仅穿着一重单衣,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观沧海走到箱笼旁,打开来一通乱翻,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何戢隐约听到诸如“麻烦”,“死老头子”,“没得安乐”此类的词句,却听得不甚分明。

    他翻找了一会,好容易才拿着半块玉佩站起身来,走回来随手与何戢手上的那块一对,两半玉佩正好吻合在一起。

    何戢有些发呆,观沧海分明是一直闭着眼的,可是拿着两半玉佩对齐的时候,动作却分毫不差……他真的看不见么?

    “是你没错了。”观沧海口气淡淡地道,随手拿过何戢手上的半块,道:“你说的受惠之人,应该是我的父亲,如今他已过世,我身为他的儿子,自然会继承他的承诺。”他手上拿着玉佩,双掌用力一合,在何戢惊骇的目光之中,坚硬的玉石化作细碎的颗粒,落在地面的竹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何戢方才还在想观沧海究竟是否真的瞎了,亦有些担忧此人是否能完成交托的请求,这一刻却被他状似随意的动作镇住,观沧海的双手看起来也不如何强健,只是外表很普通的一双手,方才竟然生生压碎了玉石!

    趁着何戢还在惊骇的当口,观沧海重新坐回竹榻上,那只足以碎裂铁石的手轻轻拿起尚且微温的酒杯,不疾不徐地问道:“说罢,你所求何事?既然是我父欠下的人情,只要我能力所及,便会为你办到。”

    何戢回过神来,咬牙道:“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虽然明面上的记载里,那人已经死去,可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晓得,那人现在不知在何处还逍遥地活着。

    只要那人活着一日,他心中的芒刺便横亘不去。

    “什么人?”

    “刘楚玉。”他的妻子,他最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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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写错了,应该是“殊途而同归”……vip章节改不了标题,大家见谅。

二百二十一章 黑白子

    观沧海独自一人走着,南北相通的官道上。

    由南向北。

    无月无星的夜空下,白色的雪地也笼罩上一层幽暗的蓝色,道旁错落立着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交错重叠,行成大片的黑影,远方则是起伏不平的地面。

    观沧海一步步慢慢走着,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地里,在他身后,留下来一串半尺深的脚印,又渐渐被风吹过带起的积雪所填满。

    北风凛冽地吹着,吹在人的肌肤上,好似冰刀刻骨切割,但是观沧海神情从容怡然,他闭着双目,嘴角含着丝浅淡轻松的笑意,仿佛走在明媚的春日里,仿佛踏在青葱的草地上。

    他已经走了一日一夜,却并不觉得疲惫。他身上穿着单薄的衣衫,背上背着一根钓竿,衣衫是细麻布,钓竿材质也是随处可见的竹子。

    他的双眼看不到隆冬与黑夜,心中也没有隆冬与黑夜。

    在地平线的尽头,天空与地面的分野是那么的不明显,夜色与雪光仿佛揉碎了混在一起,当晨曦的第一缕光辉绽开的时候,雪地也泛起了一层晶莹的辉芒。

    观沧海并没有能看到这一切,但是他还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对着前方。

    因为在他正前方十多丈外的道路正中,坐着一个人,倘若他想要走过去,便必须绕开那人。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乌发如墨,眉目秀丽神情高雅,他身上拢着厚实的雪白狐裘,脸容嘴唇皆失去了血色。

    少年见观沧海停下脚步,微微一笑道:“听闻你重出江湖。我特地在此等你。”

    观沧海面上浮现冷淡的笑意,道:“原来是你,虽然感觉与从前不大相同,但是除了你外,也不会有人在此时挡在道上了。”

    “容止师弟。”

    “沧海师兄。”

    两人互相称呼对方,但语气却未见得多么亲切友好,平和之中隐藏着微微的冷峭。

    容止虽然一直挂着微笑,但望着观沧海的目光却深沉幽远,片刻不曾偏移;观沧海也是笑着。却微微偏过了头,用耳侧对着容止——他的感觉极是敏锐,平素甚至不需要如何刻意,便可从气流的变动判断周围的环境,但此时他却特意地来“听”容止。

    他们师出同门,各自知晓对方本事惊人,又因曾有过节,四年不见,分辨彼此是否有敌意之前,先拿起十二分的戒备。

    容止最先释去防备。伸手轻轻在身前扫过,扫去一层薄薄的雪,却露出来下方的木质棋盘:“我在此等了一个时辰。便是等与师兄你手谈一局,不知四年不见,师兄棋力可有长进?”

    观沧海微笑接口道:“容止师弟有心了。”说着他解下背上鱼竿,便在棋盘另一边坐下。

    容止从身后取出黑白两罐棋子,放置于棋盘边,观沧海执白,容止执黑,现在四个星位上分别放置黑白各两粒棋子后。观沧海执白棋,轻巧地将云子按在棋盘上。

    两人对面而坐,在小小一块四方棋盘上,黑白二色棋子错落绞缠在一起,每一处皆伏着凌厉的杀机,明的,暗的,那黑白之间无声无息的生死杀伐之意。仿佛要朝四面八方漫溢开。

    晨光逐渐亮起,在寒天中不怎么显得温暖的太阳慢慢升空,一直升到两人头顶上时,观沧海拈起一粒白子,看了棋盘片刻后。叹息一声弃子认负:“师弟棋力比之从前进展不少,这四年想必没少阴谋算计人。”

    棋盘尚未到达终局。虽然他已居于劣势,但是倘若着意拖延,也未尝没有翻盘的微弱机会,但是观沧海性素惫懒骄傲,不屑为之。

    容止笑眯眯地道:“是师兄让着我。”赢了一局,他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不少。

    棋局终了,两人开始收拾棋子,都是只拣自己那一色的棋,互相不管对方的那块。

    观沧海拈起白子随手丢进期罐里,冷笑一声道:“我没有让你,是你自己赢回去的,说罢,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便应承你。”

    这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默契,倘若一方想要求另一方做一件事,便会在他们共同都会的才能中挑一项进行比试,赢的那方可以提出要求,但不能超出对方的能力所及范围。

    容止微微一笑,也没继续客套,开门见山道:“我要你放弃此行目的。”

    不意容止竟然这么说,观沧海眉头微簇道:“你知道我此行要做什么?”

    容止低头微笑道:“我得人传讯,知何戢去了江陵,找到你,他想要做什么我再清楚不过,无非便是要你杀死公主,但是我的请求也正在于此,希望师兄你就此罢手,不要与她为难。”

    观沧海闭目笑道:“你要我罢手倒也容易,告诉我缘由便好。”

    他与容止分开四年有余,也在江陵居住了四年多,这四年来他居于郊外荒野,对世事不闻不问,于文,也便是宇文雄虽然偶尔前去拜访,但也仅仅是把他当作贵客看待,并无提出任何要求,也不曾对他说过容止的情形。

    因此,直到何戢来访,观沧海才大致知道这些年来容止身在何处。

    但是就算听何戢说了不少,观沧海也不认为容止与山阴公主有什么太大牵扯干系,在他的记忆里,容止心肠如铁石,会留在公主府,想必也是有所图谋。

    他万万没有料到,容止竟然会专程摆下这一局棋,提出让他放过楚玉,惊讶之余,也终于禁不住对楚玉产生了些许好奇。

    照理说那女子失去了公主身份,应该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难道还有什么可用之处不成?

    容止不动声色,淡淡道:“我欠她一份天大人情。”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兄的性子,观沧海虽然平素万事不管,可是倘若是对什么产生了兴致,便会追根究底。

    观沧海听闻此言,立即嗤笑出声:“你素来无血无泪,什么时候竟成了会顾忌欠下人情的人?”容止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容止扬起的嘴角泛起了浅浅的无奈:他要怎么才能对观沧海说,这其间缘由,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白?

    他只知道,在得知观沧海要出手杀楚玉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死去,直至现在也无法抹除。

    难道是四年来保护已成习惯,如今竟然戒不掉了?

二百二十二章 冬去春又来

    容止本来是想要先想明白这个问题再做决定的,他素来谋定而后断,极少有这样没想清楚便行动的时候,可是他也知道观沧海的实力,想杀个楚玉是很轻易的事,等他释除疑惑,楚玉只怕早就变成了尸首。

    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倘若他今日不理会此事,任由楚玉被杀掉,今后也许会后悔。

    容止也质问过自己,是否对楚玉起了如天如镜一般的心思——他多谋善断,老练世故,不会像天如镜那般直至心境被搅得一塌糊涂,喜欢到了极点还不明白;也不会如桓远那般,分明已经心存爱慕,却依旧自欺欺人,连对自己承认都不敢——倘若他真的起了这般心思,应该极早想出应对之法,将这份情感控制住。

    他是冷静而冷酷的人,一旦发现有可能,便不畏惧直面自己的心。

    但是结果却让他困惑:他能够看懂天如镜隐藏着的热烈而缠绵的眼神,也能够看懂桓远强以理性压抑的妒嫉,可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是几乎有些看不分明。

    什么是倾慕?

    什么是相思?

    他素来心如冰雪,那冰雪接触到微微的暖意,有溶化的迹象时,竟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而越是深思,从前与楚玉相处的情形,便分外清楚地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但是,这并不是情,他依旧冷静理智,犀利强韧,不曾如痴如狂,不曾相思忧愁,动了情的人,该是似天如镜那般,再不济也该有桓远那个程度,怎么也不该是他如今的模样。

    他还能有这么多闲情和余暇来思索是否动情,也许这本身便说明了他尚未动情。

    ……可是无可否认,他还是动摇了。

    容止知道这是什么引起的,楚玉所做的令他太过震动,这撼动了他稳固的内心,因此想要恢复平静,恐怕只有先偿还这一份天大人情。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方才对观沧海所说,也不算是说谎,只不过省略了其间诸多细节罢了。

    观沧海听着容止久久沉默不答,也不着急,只冷笑道:“你既然不肯说,也就罢了,别人不知道你,难道我却还不知道么?你这人看似无欲无求,出尘高雅,实际上心思比谁都深,算计比谁都重,倘若不是有所图谋,你又怎么会特意来与我说项?”

    他冷冷笑着,双目虽然不能视物,但是他的感觉极为灵敏,能感觉到容止就坐在他身前,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和表情:“我说得是也不是?”那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周围的一草一木,任何物体的存在,都逃不脱他的感知。

    他虽然失去了视觉,但其他几种感觉却运用充分到了极致。

    容止也不反驳,只淡淡道:“你既然说是,那便是了,只是我的图谋,不不便告诉你。”

    观沧海按下这一节,道:“也好,我们不问缘由,只问结果,只怕我不能应承你,我父,也便是你师父,曾经受过何戢长辈的恩惠,如今对方执信物所要承诺来了,我身为人子,自当代父行事。”

    同样是承诺,一边是父亲欠别人的,一边是他方才输给容止的,这却要如何衡量?

    容止静静等着观沧海的后文。

    观沧海笑了笑,道:“所以,你我再比一场,倘若你赢了,便可提出让我违背父亲遗言,如此一来,我放弃此行目的也不算为难,倘若我侥幸胜过,那么方才你赢我的那一局便作废。”

    容止心中权衡一二,知道这是观沧海让步的极限,用两个承诺去打败一个承诺,这对他而言已经很宽松了,便点头应承下,道:“如此甚好,师兄可是还要手谈一局?”

    他故意如此说,观沧海也不动怒,只平稳道:“你如今棋艺我已不能比,倘若再来一局,便是我存心让你了。”他伸手将棋罐朝容止那边推去,随即拿起鱼竿站立起来,“以我们的武艺决胜负吧,如此也算简单明了。”

    观沧海单手握竿,鱼竿梢端轻轻点在雪地上,纵然手执的不过是普通竹子制作的鱼竿,但容止知道,这鱼竿在观沧海手上,会化作可怕的利器。

    数年前他们分别之时,他便不是观沧海对手,如今数年过去,观沧海潜心静修,他却身体遭创健康大损,差距更是加大。

    但是容止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掀开棋盘,棋盘下的雪地里埋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连剑柄到剑鞘,都是深沉得不带一丝杂色的乌黑……拔出剑来,剑身也是漆黑如墨。

    既然在此阻拦观沧海,他便做好了这份准备。

    这是师兄弟之间的默契,也是他们的交易法则。

    “看”着容止慢慢地站起来,观沧海凝聚心神,全身戒备,虽然几年前他是比容止稍强,但是他父亲曾说,容止的天分高于他,假以时日,必然有超越他的时候,也不知这个时候到了没有。

    容止站直,下一秒,他忽然整个人倒在地上。

    *****************************************

    冬去春来,一晃眼又是春日复返。

    楚玉连同桓远一行人逃出南宋,进入北魏,已经在洛阳城中住了一段时日。

    这一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早,冬眠的酣睡尚未足够,便迎来雪融冰消,从泥土中冒出来小小尖尖的可人新绿。

    但是楚园之中,依旧残留着冬日的缱绻慵懒,楚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慢悠悠地洗漱吃饭,又在宅院里闲逛了一会儿,才找来幼蓝问话:“你有没有看到桓远?”桓远又不见人了,平日里最常待的书房也找不到他。

    幼蓝想了想,恭声道:“桓公子今天一早便去了城南。”

    “哦。”一听幼蓝说城南,楚玉便知道了桓远的去处,暗忖横竖无事可做,便去找人好了,也顺道逛一下街。

    楚玉现在所居住的地方叫做景宁里,在洛阳城的青阳门外,“里”是古代一个系统的民居管理单位,就好像是现代的“XX小区”的意思,一般每里有五百到一千户人家,而楚玉来到洛阳城以来,发觉这里的街道纵横交错,规划得非常整齐恢宏,房屋街道都规规矩矩,看地图都是一个个方块。

    而洛阳的街道也是极为笔直宽阔,走在街上,纵然是好几辆马车并行,也不会觉得拥挤。

    楚玉慢悠悠地在街道边走着,过青阳门,再穿过开阳门,便在开阳门外不远处,看到了立在一片石碑之中的桓远。

二百二十三章 心安是归处

    洛阳是个很有历史很有文化气息的城市,这里曾经十分繁荣,曾经做过汉、魏、西晋的首都,曾经有天下士子云集的盛况,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古代都城。

    楚玉可以说是半个历史盲,她对于洛阳的认识,也大概就是洛阳的牡丹比较出名,至于别的,还真没什么印象,

    选择在这里定居,是桓远的意思,他对这个城市有一种接近仰慕的心情。

    整齐排布的数十块石碑,每一块都比人还要高,远远看去便是一小片石林,走得近了,便可以看见石碑上斑驳的痕迹。

    石碑上雕刻有文字,这些文字已经很久远了,并且遭受过损害,有的字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有的石碑上还残留着火焚的斑纹和墨染的颜色。

    但是楚玉所感受到的,并不是破败,而是悠久。

    这些石碑名叫熹平石经,是汉代所立,距今已经有两三百年的历史,用了七年时间将《周易》、《尚书》、《鲁诗》、《仪礼》、《春秋》和《公羊传》、《论语》七部经典用雍容典雅的隶书刻在四十六块石碑上。

    经历了战乱,时光如水磨过,朝代更迭与替换,当年的大汉朝早已经扔进了历史的故纸堆中,但是这些石碑依旧在这里矗立着。

    而这些石碑之后,正对着的建筑名叫“太学”,是汉朝时设立的高等学府,相当于大学或者研究生院,在太学最鼎盛的时候,学生曾达万余人,全国各地的学子都聚集在这里,甚至有西域人前来学习。

    桓远一身白色锦袍,绣着草花云纹的宽袖和衣摆被和煦的春风吹起,俊美的年轻男子宛如玉树,立在古老的碑文之中,更显出他温文尔雅,风神出众。

    楚玉还记得,她头一次来看这些石碑,是陪着桓远一起来的。

    昔日还是落雪的冬天,他们才来洛阳,方安定下来,桓远便带着他来到此处,那时候桓远望着这些石碑,眼神缠绵热烈,宛如望着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

    只不过这热烈也未免热烈得太久了一些,从去年冬天到今天春天,桓远隔三岔五的便往这里跑,也不怕天气冷,时常一看就是一整天,简直就好像是痴心的少年守侯爱慕的女子。有一次还因为在雪地里站得太久,生生给冻感冒了,结果在床上躺了十多天。

    楚玉耸了耸肩,走过去准备把桓远叫醒。虽然已经是早春,但是春寒还有些料峭,这时候正好是温度变化的时候,乍暖乍寒的最容易得病。

    虽然很无奈,但是她可以理解桓远这种心态,洛阳太学可以说是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他想来朝拜也是情理之中,她小时候也是很梦想能住在北大清华旁边的。

    只不过这一回没等到楚玉叫,才走过去,桓远便听到她的脚步声,自动回过神来了,他转头望向她,目光温和嘴角含笑:“楚玉,你来了。”经过这些日子,他叫她的名字也已经不再别扭。

    楚玉笑嘻嘻地调侃道:“真难得,舍得醒来了么?”

    桓远面色微赧,垂下眼眸,片刻后才道:“前些日子是我做得太过,如今想来已是愧疚不已。”自从他那次冻感冒之后,便没有再那么狂热,但是真正令他热情减退的并不是自身的病倒,而是他生病的同时,楚玉也因为出来找他而着了凉,虽然不似他那么严重,但却让他瞬间从那种几乎失去理性的狂热中苏醒过来。

    他身边还有其他的人。

    这些石碑只是过去,虽然光辉灿烂,但过去了毕竟是过去了,只能在缅怀和瞻仰之中寻找过往的痕迹。

    现在他看这些石碑,虽然心潮依旧澎湃,但已经比当日多了几分理性与克制。

    桓远微微一笑,伸手摸了一下走过几百年的石碑,低声道:“今后我不会来这里了,你放心吧。”

    “为什么?”这回却轮到楚玉惊讶了,看他那么狂热的架势,不像是这么快就能抛下的啊,更何况他们现在除了吃饭养肉没别的正经事可干,每天来此走动走动,也算是给自己找点娱乐。

    桓远微微一笑,目光却有些黯然:“因为在这里只会徒增感伤。”昔年的太学已经风流云散,如今只能看着石碑缅怀驶去的光辉,那万名学子云集的盛况,今日已经不复得见,那么他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着桓远的表情,楚玉明白了少许,不过她对于文明文化什么的兴趣实在不太大,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言地走上前两步,楚玉拍拍桓远的肩膀,微笑道:“好啦,不要再想了,想这些也没有用处,这不是你我的能力可以左右的……我们回家吧。”

    桓远的眸光微微和暖:“好的,我们回家。”

    虽然从南朝流离到了北朝,从一个城市流离到了另一个城市,可是有关心的人在,可以安安心心睡觉的地方,便是可以安顿的家。

    与桓远并肩走在街道上,春风吹拂在脸上,如此安宁温柔。

    原本在南朝的一切,才不过过了几个月,便仿佛前世的幻梦一般,早知道会如此的安稳舒适,她会更早一些离开建康。她跨越了南北的国界,也仿佛跨过了一场人生,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每天可以睡死再起床,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被砍脑袋,更不用花心思去想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这样惫懒的日子,却是再舒适不过,再悠闲不过。

    虽然有时候楚玉也会认真地反省一下,这么一直坐吃山空是否正确,但是很快又放弃了思考,难道一定要做些什么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不管怎么样,先享受一阵子难得的安宁吧。

    走回楚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才走进宅院里,便听到流桑的叫喊声,楚玉笑道:“昨天流桑和阿蛮说要去白马寺玩,我还以为他们至少得玩到晚上才回来呢,想不到居然还记得回家。”

    白马寺距离他们的住处不近,虽然坐着马车,但是一来一回也要花不少时间,却想不到流桑这么早便回来了,按这个时间算,他们俩也才玩了一会儿罢了。

    走过一道门,楚玉抬目搜寻,却意外看到一个不该在这里,甚至在理论上应该已经死去的人。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清越传来。

    寂然一身素色僧衣,眉心一点朱砂嫣红,双手合十怡然微笑:“施主别来无恙。”

二百二十四章 寂然不寂然

    看见寂然,楚玉有一瞬间的恍神,仿佛又回到了那秦淮河畔的建康,年轻的僧人站在寺庙门口,低垂的眼眸仿佛悲悯。

    但是只过了那一瞬间,幻觉烟消云散,楚玉却发觉,寂然好像比昔日所见有些不同了,从前看他,毫无疑问看到的是和尚,可是现在看他,第一感觉却是“人”的印象大于“出家人”这一概念。

    这并不是说寂然不再像一个和尚了,只不过他身上的人味,却似是比从前多了一些。

    楚玉虽然有一点意外,但是并没有深究,这时候流桑蹦蹦跳跳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楚玉的手,指着寂然道:“……公主……”他很小声地道,“是从前认识的人,他说想见你。”当初在准备举办茶会的时候,流桑曾经去建康里的那座楚园玩过,也与寂然照过面,这两人也算是互相认识。

    与桓远一样,来到北魏后,其他人也都对楚玉改了称呼,楚玉在这里做男装打扮,幼蓝称她公子流桑叫她玉哥哥,阿蛮跟着桓远叫她楚玉,但是因为遇到从前的故人,流桑又不由自主叫回了原来的称呼。

    楚玉也懒得去纠正,只投给桓远一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将流桑拉到一边说话,留下楚玉和寂然面谈的空间。

    上下打量了寂然一会儿,楚玉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我原本一直愧疚于心,若非是为了给我传讯,你也不会遭到横祸,如今才总算是放下。”虽然这件事该是容止所为,但是也是因为她那时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才会教容止发现端倪,进而痛下杀手。

    容止想做成的事少有做不到的,因而今天竟然能见到活的寂然,令楚玉感到十分意外。

    见到了活人,楚玉便一时顺口问起寂然是怎么逃脱的,怎料她话才一出口,便见寂然面上闪过非常不自然的神情,似是欢喜又似忧愁,还带着些尴尬,随即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只说王意之暂时不在洛阳,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便会告知她。

    说完这些,寂然便逃也似的匆匆告辞,好像这院子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一般,竟似忘了是他主动找来的。

    看着寂然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已经将流桑哄开的桓远走过来,淡淡道:“他有事隐瞒。”这一点,只要是明眼人,都能一下子看出来。

    虽然熟读经文精通佛法,但是寂然说谎和转移话题的技术实在太拙劣了。

    楚玉点了点头,道:“我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现在却是真心实意地想知道他逃脱的经历了。”寂然好歹也修了这么多年的佛,定力和气度都可算是不错,却因为她一个问题露出那样的神态,想必在他们逃亡的路上,定然遇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

    她想了想,随即转身搭上他的肩膀,笑吟吟地道:“不急于一时,今天时候已经不算早,倘若明日的天气不错,我们便一道出外游玩吧,听说洛阳的白马寺很是有名呢。”

    桓远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笑颜并不算多么艳丽,但却宛如春风扑面而来,纵然有心事,在这笑容之前,也可暂时放下。跟着露出一抹笑,他低声道:“是的,我们来洛阳这么久,也不曾好好四处走动。”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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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挨到次日。

    天才蒙蒙亮,楚玉便拉着桓远乘马车出门,她昨天虽然说不着急,但是这么多天无所事事,也实在闲得有些发慌,如今遇见故人,又发现了值得探究的事,顿时燃起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楚玉倒不会疑心寂然会对她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世界上哪有这么笨拙,连掩饰都不懂得掩饰一下的反派?

    车行缓慢平稳,上车后楚玉便倒在车上的软榻上补眠,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桓远叫醒的时候,便已经在白马寺附近。

    作为已经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刹,白马寺看起来很是庄严恢宏,山门是并排的三座拱门,不时有人络绎出入,应该是上香拜佛的信徒。

    楚玉和桓远在白马寺山门前晃了一遭,却不着急入寺,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默契的认知,便吩咐仆从先将马车赶往别处,两人却自己下车来,慢慢地走到一旁。

    桓远去打探消息,楚玉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一边看着白马寺兴盛的景象,一边听旁边的路人闲扯聊天,去年是换天子的好年份,不仅南朝宋那边换了皇帝,北魏这边也同样换了一个皇帝。

    稍有不同的是,南朝宋那边刘子业是被叔父谋逆篡位的,而北魏这里则是先帝病死,原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位。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点小小的八卦,便是北魏那个死去的皇帝,在举行葬礼的时候,按照北魏的习俗,要焚烧他生前所用的衣物器具,而他的皇后在仪式之中,忽然跳入火堆中意图殉葬,虽然后来被救回来了,但是这一举动赢得了当时的满朝文武的赞叹。

    那皇后姓冯,现在应该称之为太后了。

    先不说冯太后这一手是不是在收买人心,但是至少人家表面上做得很漂亮,再回想起南朝那乱七八糟的宗室亲缘关系,楚玉不由得露出苦笑。

    不多会,桓远回来了,他简单说了打听到的事,寂然是去年冬天来到白马寺的,甚至比他们来洛阳还要晚一些,只不过楚玉并不怎么关心佛教事业,所以一直不晓得。

    虽然是外来和尚,但是寂然在白马寺里地位很不错,一来便担任了重要的职位,权利极大,人事财物他皆可过问,但是手握着这么大的权利,他却可以十分清闲,有什么事吩咐手下和尚去做即可……

    虽然说和尚是方外之人,但是古龙说得好,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和尚再怎么清修,也毕竟是活在这尘世上的,不可能完全超脱,寂然能够得到这样的待遇,定然是背后有权势之人支持。

    原本只是好奇想打探一下,只当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但听到桓远的回报后,楚玉却不得不深思起来:寂然也就是比她早进入北魏疆域几个月而已,他哪里认识的位高权重之人?

    难道是王意之的关系?

    也不对,给他安置这么一个尊荣又清闲的地位,这根本不符合王意之的作风,也与从前的寂然大不相同,原本在南朝建初寺的时候,寂然虽然在寺中也有地位,但却是近似于苦修的清贫简朴,才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二百二十五章 白马寺见闻

    楚玉原本是想稍稍了解一下寂然来到洛阳的近况后,便直接入寺求见,跟他聊聊天什么的,现在她却忽然不想这么去见他了。

    在背后支持寂然的是什么人?对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能从中获取什么?王意之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是否知道寂然现在的情形?是否赞同?

    寂然在白马寺中担任重要职位,是否与她有关联?

    楚玉越是深思,眉头便锁得越深。

    她倒不是自恋,非得把每件事都跟自己牵扯上关系,倘若寂然这一桩与她毫无干系牵连,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倘若有关联呢?

    寂然应该是在被花错刺杀不久后便逃离南宋进入北魏,以期能避开容止的追杀,可是他在洛阳安顿下来的时间比她还要迟。

    楚玉不安地望向桓远,在后者眼中也看到了相同的疑虑。

    现在楚玉的心情却是两难的矛盾,倘若就此放下不理会,或许会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不知不觉间降临到她的头上,可是倘若这件事本来与她没关系的,却因为她错误的判断,将他们几人全都牵连进去,又是得不偿失。

    仿佛看出了楚玉的心思,桓远低声道:“你勿须如此忧愁,倘若你想,我们便试探寂然一番又何妨?纵然是误算,了不起便是一走了之。”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绕寺院建筑走,沿着高耸的围墙,两人慢慢地绕到了寺院后方。

    寺院后也有一道门,朱漆木门紧闭着,与前面的山门不同,这应该是供寺僧处理事务进出,以及运送货物的地方。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两扇朱门左右打开,楚玉心中对白马寺已是有些芥蒂,见后门一开,不及多想,连忙拉着桓远退到隐蔽的角落处。

    桓远被拉着一时不及反抗,被楚玉一把推到墙边,紧接着楚玉的身体也靠了过来,他心中窘迫,却又不能推开楚玉,只有尽可能地让身体贴着墙,让两人之间留下两寸左右的距离。

    距离是如此的亲近和暧昧,桓远忍不住屏住呼吸。

    等退到了角落的阴影中,楚玉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必要回避,但是这时候走出去仿佛有些不好,她便索性站在原地,又抬眼朝门开的地方望去。

    一望之下,楚玉不由发怔,最先从寺庙中出来的,是一辆贵重的马车。

    马车没有繁复精美的装饰,外表试样简单到朴素,但是在公主府混过一段时间,楚玉对奢侈品的鉴赏能力大大提高,不需要任何提点,她便一眼看出那马车的制作材料是一种坚硬昂贵的木料,能抵御一定程度的刀枪袭击,倘若换算成金钱,足够买下好几个她现在居住的楚园。

    马车的两侧与前方,是一队神情肃然身体健壮的护卫,他们紧靠在马车边,尽忠职守地执行保护的任务,所有人步伐整齐,目光坚毅直视前方。

    但是这都不是让楚玉惊讶的,真正让她讶异的,却是马车行驶出寺院后门后,紧跟在护卫队之后出现在门口的,一个身穿玄色僧衣的和尚。

    这和尚正是楚玉方才还在想的寂然。

    看这个情形,却是寂然送马车中的人出寺,也不知车中所坐的是何人,竟然劳动寂然亲自相送。

    寂然停在寺院门口后,马车也随即停了下来,几乎在同一秒内,保护马车的侍卫们,也跟随着停下脚步,动作整齐划一,显是训练有素。这群护卫的整体质量,恐怕比楚玉在建康所见的正规军人还要高出一些。

    坚固的马车,得力的护卫,能有这样的配置,不仅需要有钱,恐怕还需要有权。

    但是……

    楚玉忍不住扬了扬眉毛。

    这种以整齐化作威势的架势,她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寂然双手合十,对着马车默默不语,马车中的人也一样不说话,这让存心想通过听声音猜测车内人身份的楚玉扼腕不已,就这样默默相对了一阵子,马车继续开走,而寂然依旧站在原地。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萧索的落寞,双目望着前方,好像出了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楚玉见寂然不走,心中暗暗着急,却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行迹,然而她越是不想怎样,运气却偏偏与她作对:后颈处忽然吹来一股温暖的气流,不及细想地她惊叫出声,跳开来回头看去。

    在她身后,桓远正弯腰抚胸大喘气,好不容易呼吸平复少许,桓远歉然地望向楚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解释方才的举动:他方才一时失神,屏息太久,最后是实在屏不住了,才吐出那么口气,却不料惊着了楚玉。

    楚玉苦笑一下,想起还站在寺院后门边上没走的寂然,无奈地回过头,却意外地发现寂然的神情比她还要窘迫,白皙的脸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看寂然慌乱无措的样子,楚玉忽然间不尴尬了,她笑笑走上前去,道:“寂然大师别来无恙。”打招呼的方式与昨日寂然的一般无二。

    她本有所怀疑,可是看到寂然现在这个样子,却心知自己委实是猜错了:寂然在白马寺中,就算是有什么图谋,只怕也不是冲着她来的,因为他此刻的神情是纯然的羞耻,却没有半点儿愧疚甚至心虚。

    如此一想,楚玉心中轻松了不少,走到寂然身边,欣赏了一下他还没褪色的通红耳朵,她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抱歉,我与桓远来此游玩,方才见你在送客,不便打扰,对了不知车中坐的是什么人?”

    疑心去除大半,剩下的便是好奇了。

    既然被发现了,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询问吧,也免得她心中诸多猜疑,一个不小心伤害了什么人。

    寂然面上浮现为难之色,他低声道:“那位的身份,我实在不便告知,还请施主见谅。”

    楚玉微微一笑,也不勉强,只道:“你有为难之处,那么不说也罢。”她又与寂然随口寒暄几句,从他口中得知,王意之自从探知她从建康逃脱后,便抛开俗务在北魏各地游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才来洛阳。

    白马寺一行虽然不能算圆满,但是也算是收获了一些,楚玉朝寂然告辞,与桓远一同离开。

    两人慢慢走着,一直走出了白马寺周围地界,才停下脚步,楚玉笑着转头问:“你怎么看?”

    桓远亦是微笑道:“我观他颜色,似是真的有难言苦衷,并且于我们无害,是否就此放手,还是看你抉择。”

    倘若楚玉想知道其中原委,那么即便寂然会为难,他也会毫不放松的探究下去。

    反正与自身没有关系,楚玉也懒得多花心思精力,她笑笑正想说算了,却见前方街道口,方才所见的那辆马车缓缓驶过。多情的春风吹起柔软的车帘,明媚的春光挥洒入内,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却让她瞧见了端坐在车中的人。

    看到那人的模样,楚玉全身僵硬,如遭雷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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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败公主腐败生活,从穿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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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管理整顿后宫,得闲外出勾搭美人。
广陵散,璇玑图,兰亭序,敕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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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离丧与自由并存,放纵与傲气共生,靡乱而又浪漫的,华丽张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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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之后,现白得一个后宫,应该怎么处理?凤囚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凤囚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凤囚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