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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刃山     少年大将军txt下载     少年大将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千七百八十五章 力竭

    可惜他好像又食言了,谁叫谷梁泪是他的妻子呢,骗就骗了吧,若有来世再去赔罪好了……

    若有来世,愿她再也不认得一个叫李落的人。

    刀刺入肋下,重伤!黑剑白刀几乎料到李落会用什么姿势减少白刀的破坏力,移动受伤部位的肌肉,阻挡从白刀刀身上传递过去的内劲。这种技法应该是天南顶尖刺客才会掌握的自控之术,没想到他竟然也知晓个中三昧,而且造诣还相当了得。要说起来,刺客刺杀的技艺更像黑剑白刀的武学,以目的决定过程,只不过再厉害的刺客都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如果到了与黑剑白刀相当的境界,所谓刺客暗杀称之为明杀也无不可。

    黑剑白刀轻咦一声,白刀破入肋下要害,李落并没有按照他猜想的那样躲开白刀,刀刺破皮肤,反倒迎着刀锋又近了半步,白刀彷佛割破水面一样刺入肉身,直面黑剑更是抽回晓梦刀,空门大开,将胸腹要害悉数暴露在黑剑和白刀之下。黑剑白刀微微一惊,心念电转,便即明白他心中所想,这是要孤注一掷,以伤来换取向自己出刀的机会。

    黑剑白刀很惊讶,这样破釜沉舟,会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用死来换一个向自己出刀的机会,以命搏命固然无错,可是就算搏命,他何来自信这一刀便能伤敌。

    勇气可嘉,只是愚不可及。黑剑白刀澹澹一笑,黑剑不曾归鞘,澹然扫了过去。给他一个出刀的机会也无妨,这一刀不管再怎么石破天惊,黑剑白刀亦有自信接的下,不过他可就未必能在黑剑和白刀下活命。

    也好,耽搁的时间太久了。黑剑白刀心神没有半点波澜,若是换成旁人,十有**会被李落自残之举惊出一跳,只是于他而言这不过是困兽犹斗的垂死挣扎而已,境界的差距,并非搏命就能抹平这道天堑。

    白刀顺着血肉削了过去,在黑剑变招之前,大概能将李落一刀两断,至于他寄以厚望的一刀,用黑剑足以应对。

    身躯被白刀一扫而过,断为两截,尘埃落定……料想的垂死反击并没有出现,晓梦刀无力的垂落下去,黑剑白刀略有诧异,李落不惜用重伤来缩短和他的距离,不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刀么,怎会如此不济,连斩出最后一刀的力气都没有。正要刀剑归鞘之际,黑剑白刀忽然一怔,不对劲,那断成两截的身躯竟然在他眼前化为虚影,半空中飞溅鲜血,但远远不够。就在愣神的一刹那,身后一道劲风破体而来,黑剑白刀脸色骤变,来不及细想,身子往前一扑,白刀后斩,便听得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一股巨力结结实实斩在后背。黑剑白刀踉跄几步,背心很疼,有温湿之感,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李落的刀下负伤!不等他转过身子,刀风又再追上前来,还是直取背心之处,不再追求刁钻的技法,而是学着黑剑白刀的出手,用刀就是为了斩杀敌人,能杀人便够了。

    黑剑白刀骑虎难下,罕见的在心里生出一丝悔意,早知道刚才便不用多嘴说那几句话了。杀机一触即发,还从来没有过像今夜这么狼狈,被区区一介凡人追杀,竟有身死的危险。

    黑剑白刀没有回头,听音辨形,挡着从背后袭来的劲风。李落就在自己身后,他是如何转到身后的,黑剑白刀尚无头绪,不过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南人王爷,的的确确有伤自己的本事。

    一连十刀,战局斗转,原本是黑剑白刀出招,李落只能招架,而无还手之力,现在却是黑剑白刀被李落压制的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凭借过人的触觉来挡下自背后而来的杀机。

    这十刀,一气呵成,说十刀,实则算成一刀也无不可。看着黑剑白刀狼狈的模样,实则李落有苦自知,当他前三刀不曾重伤敌手,只要黑剑白刀抓住一丝空隙,再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自己或许能凭借这种神秘的空间力量留下一命,但是再想杀他,也就千难万难。

    人有力竭之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十刀之后,第十一刀欲吐未吐之际,李落一阵眩晕,这是失血过多之后的症状。如果换一个人,这稍纵即逝的几乎连破绽都算不上的停顿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眼下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整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黑剑白刀。

    一声叹息,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黑剑白刀没有转身,而是回头看了李落一眼,眼中有惊讶,有疑惑,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侥幸。李落心中一沉,第十一刀斩了出去,一声脆响,这一次并非是白刀挡下这雷霆一击,而是黑剑。既然他可以用黑剑防守,那也就意味着白刀可攻。

    手臂一疼,一道半尺长的伤口跃然而显,深可见骨。李落脸色不改,挥刀再斩,黑剑白刀被压制了整整十刀,就算他有千年的涵养,也禁不住怒意,大喝一声,黑剑化守为攻,半途截下晓梦刀,左手一挥,李落急忙仰首后退,面门一凉,大罗鬼的面具从中而分,一道血线自眉心而下,直到下颚处,如果再慢一丝,就会被白刀一击将头颅一分为二。

    李落后退,喘息,一股深深的疲倦涌上心头,诸般算计,爆发出远胜平常的潜力,那十刀,自认为是习刀以来最完美,也是最巅峰的十刀,只可惜除了在黑剑白刀后背留下一道不知几许长几许深的伤口之外就再无寸功,终究还是杀不了这个妖孽。

    黑剑白刀没有乘胜追击,皱着眉头伸手探到后背摸了摸,有血,脸上闪过一丝怒容,多少年了,还从未有人能伤自己,哪怕是最接近他的血璃也未必能做到这般地步。

    “你刚才是怎么到我身后的?”语气祥和,听不到半点恼色。

    投桃报李,黑剑白刀指点他武学究极精义,自然也该回答人家这个疑惑。

第二千七百八十六章 巨变

    “偶然间自极北地底领悟而来,似乎可以抓住一缕空间气韵,借助其遁身显形,不过何故能做此举动,我尚没有头绪。”

    “空间之力!”黑剑白刀惊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火热和震惊,“你还真的屡屡有惊人之举,这空间之力乃是极北三大本源之一,我也眼红,没想到你竟然能得个中奥妙,这份悟性的确让人忌惮。”黑剑白刀赞不绝口,到底是他起意想杀之人,唯有这般,才对得起自己的另眼相看。

    黑剑白刀的夸奖并不能改变什么,倘若第一次杀不了他,第二次只会更难,约莫只能更加坚定要置李落于死地的决心,一个领悟了空间之力,且有天火传承,手握铁甲精骑的人,足以对他造成威胁,这样的人,留不得。

    黑剑白刀没有再多说什么,彼此心知肚明,再费唇舌只是矫情而已。黑剑横在胸前,另外一只手虚握,似乎有一把看不见的无形兵器在他手中。

    白刀!李落目光一凝,这把看不见的白刀最是凶险,但并非是说那柄黑剑不能杀人,稍有松懈,黑剑一样能要他的命。

    透过黑剑白刀的身躯,中军骑和极北的妖兽异人战作一团,人群中的一袭白衣不甚惹眼,但是他总能第一眼就看到。黑剑白刀不惜代价,拼尽麾下铁甲精骑也要将中军骑挡在两人交手之地以外,如果没有他的授意,李落想走到黑剑白刀面前不是不可能,但绝非能这么简单。

    付出的代价很大,自然这结果便不能差了。黑剑白刀千年来第一次全心全意战一个人,收起了所有的漫不经心,不敢说如临大敌,但却真正视李落为足以和他匹敌的对手。

    李落心一沉,这一战的机会委实渺茫,就算有领悟的极北空间之力相助,也只能出其不备,而眼下黑剑白刀已经有了戒备,一招见功实难于登天。

    不过这一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声长啸,划破了极北的夜空,接着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兽吼,兽吼声极其惊人,血色夜空,连同天上的三轮血月都掀起了阵阵颤抖的涟漪,一道庞大无比的身躯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摧枯拉朽地向虚境冲了过来。这声兽吼并不陌生,正是那头藏身暗处,让白虎青牛戒备忌惮的绝世凶兽。

    吼声里,七八道巨大的影子撞在一起,有白虎,有青牛,有巨猿,有鸾凤,树林如水般倾倒,还有一条黑漆漆的大蛇从远处迅若闪电般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辰族的镇族神兽大蛇,而最中央,就是那头声势最为骇人的盖世凶兽。

    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凶兽以及场中这些极北最顶尖的古兽异状引去了心神,唯有两个人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彼此眼中只有对方,以及掌中的兵刃。

    吼声里,黑剑挑向晓梦刀,白刀匿迹,伺机而动,李落曲指在胸前,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残招如何,单指立于前胸,如果黑剑白刀是神,那就试一试,一指可否杀神!

    巨变起,风云际会,今夜雪山前的激战在那头绝世凶兽现身之后达到了**,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天和地似乎也被山脚下的纷争惊动了,原本已经凝实的虚境大门忽然泛起一道道波纹,然后在谁也没有做出反应的一瞬间,虚境大门化成一张大口,足以吞天噬地的大口,将雪山脚下的人和兽一口吞了进去。

    许久之后,雪山前安静了下来,人不见了,妖兽也不见了,黑剑白刀不见了踪影,李落也消失了,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几只侥幸未被巨口吞下去的小兽哀伤的低低叫着。

    再之后,风平浪静,雪山之下宁静如初,就好像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落跪在一条小溪旁,溪水清澈,涓涓而流,捧起水洗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溪水边将手上残留的血迹清洗干净。身上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些,已经不流血了,不过一时半刻还好不了。

    歇了几口气,他抬头打量着身处之地,这是一个山口,溪水从山谷中流淌出来,甘冽清甜,喝过几口溪水,心里的燥热消散了许多,神色也平静下来。脸上被黑剑划伤的伤痕还在,不过不仔细看的话不易发觉,险些破相,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就怕再见谷梁泪的时候莫叫她嫌弃了。

    方才一幕还停留在脑海中,虚境大门化为巨口,吞噬万物,也将他和黑剑白刀一口吞下。在坠入虚境的那一刻,黑剑刺向咽喉,急如烈火,白刀隐匿,寻破绽而动。坠入虚境前两人的交手只能用电光石火来形容,很快,快的连转念的机会都没有。黑剑白刀想杀他,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晓梦刀挡下黑剑,左手食指点出,杀神一指,但指依旧长不过白刀,黑剑白刀对李落点向胸膛的一指视若无睹,右手挥出,那股熟悉而陌生的凶芒又再噬向李落,这是打算要硬受杀神指,也要将他斩落刀下。

    李落没有退,不能退,已经来不及退,白刀刀锋触及皮肤,而杀神指离黑剑白刀的胸膛还有半尺,这一战胜负已分,杀神指固然能伤黑剑白刀,但白刀也一定会先一步刺入李落的身子。就在他正要施展空间之力的时候,忽然,眼前黑剑白刀的身影变得模湖起来,那股从白刀上传来的凶杀气息也时断时续,而半尺之遥,似乎一瞬间就隔了千山万水,彼此眼中皆有惊诧和遗憾神色,相望一眼,俱都读到了对方眼中的话语,此战容后,不死不休。

    接着,两人就消失在了虚境之中。

    会空间秘法的不只是李落,极北虚境本就是一处蕴含空间秘术而成的界域,班门弄斧,怎是当年天火渊雪手笔的对手。

    眼前一花,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落已经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迷雾重重,不见天色,他走了很久,记不得时辰,也无心分辨时辰。

第二千七百八十七章 记忆里的村子

    身在虚境之中,所谓时辰也做不得准。

    一直等他走出迷雾之后,便来到了山谷前的溪水旁,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烟,倒是有山有水,彷佛画卷。李落看着缓缓流淌的溪水发了一会呆,思索他和黑剑白刀的一战,如果拼着不要命,能否拉黑剑白刀共赴黄泉,想了又想,却是没有一点把握。他已经尽出所学,但是黑剑白刀也许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手段没有施展出来,他可以领悟极北神秘力量,黑剑白刀不可能不会,再与黑剑白刀一战,依旧是输多胜少。

    呆坐片刻之后,李落捡起一旁的晓梦刀,吐了一口气,沿着溪水逆流而上。

    出了迷雾,天好像亮了,就是还没见日头,头顶无云,碧空万里,湛蓝清澈,和小溪流水一般透亮。李落走得不快,不是受伤太重,只是身在不明之地,不知道身边有什么危险,还是小心为妙,刻意放缓了脚步,留神打量身边的景致。

    沿着溪流走了没多远,不远处就是一片桃花林子,花开正艳,算算时辰,比大甘的桃花晚开了些。这片桃花林和大甘寻常可见的桃花林颇有不同,除了桃花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花色,白紫蓝橙,应有尽有,只是桃花占据了半数以上,称之为桃花林倒也不算错。林子顺着小溪铺开,绵延数里,的确好看。走在林子里,闻着花香,脚下还有各色灌木,有些泛绿,有些给桃花林锦上添花,争几朵小巧秀气的花瓣出来,虽说花瓣不大,但是也别有一番韵味。

    再往前走,还没有出林子,地势就见起伏,溪水也轻灵做声,淙淙作响,林子里渐渐多了奇峰怪石,桃花渐少,那些阔高的大树多了起来,林木葱郁,清幽旖旎,溪水在此地便也欢脱起来,从石头上四散蹦跳,将露珠挂在一旁的草叶树枝上,晶莹剔透,小小一滴露水,竟让人有心旷神怡之感,到底还是身处之地够美够幽静。

    小小一条溪水,集山、沙、石、礁、岩、洞、花、林、天象奇观于一处,秀外慧中,的确不俗,不过李落却还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松懈。自踏入桃花林以来,不管这里再怎么景色宜人,他都连一只活物都不曾见到,那般繁茂的桃花,竟然看不见一只蜜蜂。

    进山的路,占全了山清、水曲、石趣、峰奇、境幽、气爽,到底是虚境,信手拈来的景色就不弱了当初谷梁泪在岤阳州九江府竹溪那处地方的景色多少。到了山谷谷口,水流渐渐急促起来,高低落差变大,激飞散落,形成七彩长虹似龙腾跃,有大石圆润无角,似龙珠在龙喉里吞吐翻滚,发出隆隆回音,好一幅美妙神奇的金龙吐珠图。过了龙门溪流,再往里去有奇峰,形如拇指从掌中弹出,孤峰矗立、刀削斧噼、悬崖绝壁,相得益彰。饶是李落不知归处何在,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墨痕乘醉洒桃花,石上斑纹烂若霞;浪说武陵春色好,不曾来此泛仙槎。

    好一个桃花仙境。

    进了山,地势渐渐平缓起来,有稻田的香气,一马平川,少说也有千亩之广。李落顺着田埂而行,这些稻田他见过,在十万大山的深处,那座火山前就有,几乎一模一样,稻田的穗子比起天南水乡的稻田果实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这区区千亩稻田收成之后,养活一县百姓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要不揪几颗种子带出去,叫术营的将士好好琢磨琢磨,日后遇上什么天灾**,至少黎民百姓不会活活饿死。李落看了看,捡了一棵看上去已经成熟的稻穗折断,收入怀中。山谷外桃花还没有败,山谷中稻子便已熟了,这虚境之中一山之隔就有两季之远,此刻他已是见怪不怪。

    越过稻田,那里有一个村子!

    李落站在村口一动不动,他以为虚境之中本应是一片虚无,但在眼前的不单有桃花林,还有稻田香,而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村子,最让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个村子竟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绝非是那种在梦里一闪而过的熟悉,而是另外一种足以刻骨铭心的记忆。

    这个地方,他来过。

    是梦吗?不对,如果是梦境中的景象,不会有这么清晰的画面,顺着这条小路缓步而行,那里应该有一棵柳树,再往前走,该还有一株大槐树,一条小小溪流从村子里穿过,记得好像什么人说过这条小溪流中有大鱼,不过这条小溪最深的地方也就不过三尺,真的会有大鱼么……

    顺着渐渐浮现出来的记忆往村子里走去,果然,那株老柳树还在,枝繁叶茂,和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分毫差别。李落走到柳树下,仰首看着树梢,柳条扫在脸上,痒痒的,像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脸。琢磨了一会,他转过身子,站在柳树下望着山谷外,轻轻咦了一声,这样的视线,这样的目光,决计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就是不知道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那般酸楚和怅然是什么意思……这样的心境,藏了什么样的故事,李落知道自己一定记得,只是重回故地,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被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给压制住了,每每到了想起来的关头,总是会功亏一篑,好叫人难受。

    走吧,去村子里看看,兴许能记起来更多。

    沿着小溪没走多久,果然又见到了这棵大槐树,华盖遮天,较之老柳树有过之而无不及,枝叶都已经半垂到了溪流当中,比以前繁盛了不少。李落在树下驻足,那个地方有一块光滑的大石头,时常有人坐在上头,磨得透亮,几乎能照出人影。走过去,在石头上坐了下来,看着槐树下的小小水潭,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条鱼尾从水面一掠而过,李落惊讶出声,分明是一条将近两尺的鱼,大鱼。他不由得一阵狐疑,难不成这破地方还真有大鱼!?

第二千七百八十八章 请叫我林夫人

    坐了一会,委实无趣,也不好跳进水里摸鱼,想想和自己的身份不甚相衬,到底自己是大甘的定天王,堂堂九殿下,能在虚境前斩了黑剑白刀一刀的人物,应该算厉害吧,做这孩童的行径有点难为情,不过他是真想跳进水潭去摸一摸石头缝,除了鱼,兴许还能摸到一两只河蟹。

    李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心里的欲念压了下去,怪了,这个村子到底和自己有什么渊源,为何时不时便能撩动自己的心绪,情难自禁。摇摇头,随即从槐树下的石头上站起身子,接着往村子里走。树梢后的屋子瓦片已经能看得见了,不过在进村子的路上还有一家酒肆,青竹相伴,竹子长了不少,随风轻摆,似是和他打招呼,归来兮。

    酒肆有些年头了,连进门的门槛下都生了青苔,也是这店家太懒,不知道收拾收拾。不过酒肆有一只好酒旗,锦绣刺成,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酒字,乍一看有些张扬,再看却见内敛,小小一个字,好似有万般情绪在上头,化身千万,最后揉成一个思念。

    这酒旗在等人。李落眯起眼睛细细看了又看,似曾相识,这织法,这手艺,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细密如人心,将点滴都融在一针一线之间,飞针引线,好像那刺绣的人是以心念为引,动人,缠绵,且美。

    好一面酒旗,李落痴痴看着,想把心底记忆深处的片片画面串起来,不过没等他全都记起来,一盆水从天而降,兜头浇了下来,他正望着酒旗出神,一时忘了躲,被淋了个正着。李落捻起脸上粘着的一片菜叶,定睛看着从酒肆走出来的那个人,一怔,两人相顾无言,好半天李落才试探着唤了一声:“殷兄?”

    那人擦了擦手,展颜一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李落眉头微皱,为何会是这样一句?我应该回来么?

    “殷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兄?哈哈,怎么这般见外,你不是一直叫我老殷嘛,怎么,出山一趟,这连称呼都改了。”那人朗笑一声,很熟络地拉起李落进了酒肆,“新酿的酒,你回来的刚刚好,快尝尝!”

    李落身不由己的被拉了进去,然后被这个熟悉的身影按在桌旁,那人兴冲冲跑到柜台后,弯腰抱出一坛酒,封泥还在,尚不及启封。将酒坛放在桌上,摆了两只碗,连个下酒菜都没有,就急急忙忙启开酒坛,给李落倒了满满一碗,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一脸殷切。李落看着酒碗,再瞧瞧眼前的熟人,满腹疑惑,不过盛情难却,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略作沉吟,端起碗喝了一口,眉头一皱,然后在那人一脸期待的眼神里,一口酒全喷了出去,呛得连声咳嗽,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呼道:“这是什么酒,这般辣!”

    那人一愣,脸色瞬间垮了下来,而后不死心的自己倒了一碗,举到唇边沾了沾,酒还没入喉,脸色先是一红,然后就黑了,忍住没将半口酒喷出来,不过看着也是难受得很,一脸苦闷,看着桌上的酒坛默不作声。

    李落有些于心不忍,劝道:“这酒不错,也许是年头还不够……”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一把抓起酒坛就要丢出酒肆外,却见有人从酒肆外走了进来,他连忙收了力气,没将酒坛砸在来人身上。李落回头望去,却是个姑娘家……该是个未亡人吧,眉宇清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清减如雪山之巅的兰花,花香或是好看,都只是孤芳自赏。

    “沐小姐,你怎么来了?”酒肆掌柜招呼了一声,讪讪放下手中酒坛,笑着问道。

    那女子冷冷开口:“说了叫我林夫人。”

    掌柜打了个哈哈,道:“叫惯了,一时改不了。”

    沐姓女子扫了一眼堂下桌前的李落,嘴角微微一翘,冷笑一声:“你倒是舍得回来。”

    李落张了张口,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冷艳的女子自己理该没有见过,何故她这般说话,语气固然冷幽,但是语调显然和他不是头一次见了。古怪……

    “沐……那个,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若是目光如刀,此刻酒家的掌柜怕是已经三刀六洞,不得善终。

    李落静静看着两人说话,犹是盯着这个几乎与殷莫淮一模一样的酒肆掌柜,他也自称老殷,就不知道和自己有刎颈之交的天南书生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他又因何会流落到虚境当中……

    “买酒。”

    “呃,喝?”

    “明日是我相公的忌日。”

    “对了,你瞧我这记性。”掌柜拍了一下脑门,懊恼了一会,接道,“这酒送你,明个我也去拜一拜林秀才,刚巧玄楼也回来了,一起去吧。”

    李落微微一惊,童孔收紧,看着扭头打量自己的二人,展颜一笑,既没有说去,也没说不去。在这里,自己竟然也叫玄楼,是否该问一句自己姓什么?

    沐家小姐也不客气,看着桌上放着的这坛刚刚启开的新酒,“就这一坛吧。”

    “好嘞,明个我去的时候带上,林夫人身娇肉贵,不好拎。”

    沐家小姐挑了挑眉梢,对掌柜这番像是挑逗,又好像讥讽的话语充耳不闻,转身便要离开酒肆,路过李落身旁时停了下来,冷冷看着他,“明天你也会来?”

    李落挤出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沐家小姐冷哼一声,抬脚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用勉强,不愿来就别来了。”

    等着沐家小姐的背影远去之后,掌柜才轻轻开口,压低声音说道:“玄楼啊,你能想通就好,其实你早该去了。”

    “去哪?”

    “拜祭林秀才啊。”

    ……

    “他怎么死的?”

    “淹死的。”

    “淹死?”

    “嗯,就那条河。”

    “河?你是说门口这条小溪?”

    “对。”

    李落语塞,好半天才说道:“这条河,想淹死人不太容易。”

    “谁是不是呢。”

第二千七百八十九章 家

    掌柜开始收拾桌子,桌子擦得很干净,黑黝黝的木头,好像浸了一层细滑的油脂,不粘手,还很光滑,光可鉴人。

    “莫非是喝醉了酒,失足落水?”

    掌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吱声,过了一会才说道:“林秀才是自尽。”

    “咦,这……为何要自尽?”

    掌柜直起身,看了又看,皱着眉头问道:“你真的记不起来了?”李落茫然摇头。掌柜的叹了一口气,扔下抹布,“村里人说沐家小姐与旁人有染,珠胎暗结,被林秀才发觉,气不顺,这才投河自尽的。”

    李落一怔,虽然才和沐家小姐有一面之缘,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不守妇道的模样,怎么会做出这等行径来。不过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他只觉惊讶,也没有尽信,毕竟众口铄金的事多了。

    “据说那个奸夫是你。”

    石破天惊!李落震惊地看着酒肆掌柜,半晌之后才指着自己鼻子问道:“我?和沐家小姐?”

    “嗯。”掌柜重重点了点头,然后狐疑问道,“你该不会都忘了吧。”

    李落良久无语,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掌柜还当他是情难自已,沉浸缅怀过去,自顾自说道:“其实林秀才到底是因为什么自尽的谁也不知道,恐怕只有沐家小姐一个人才知道内情吧,虽说传言沐家小姐不洁,不过也没人亲眼得见。”

    李落一怔,松了一口气,“那你刚才还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疯子说的,而且除了你,疯子也曾经被人怀疑是和沐家小姐有私情的人。”

    “疯子是谁?”

    “这家酒馆原来的掌柜,他走了,把酒馆留给了我,我原以为他会比你先回来,没想到竟然是你走在了前头。”

    李落沉默不语,一个酷肖殷莫淮的酒肆掌柜,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村落,一段段似曾相识的记忆,这个地方难不成就是他的前世?虚境,幻境,真真假假,本相是什么,一时他也分不清了。

    “时辰不早了,我帮你煮碗面吃?”

    “你还卖面?”李落奇道。

    “这话说的,卖不卖的,自己总也得吃吧。”掌柜呵呵一笑,李落是觉有些饿了,不过想着刚才那坛酒,约莫这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正想怎么婉拒酒肆掌柜的时候,就见他一拍脑门,一脸自嘲,“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回来,一定是要回家的,回了家自然有人给你做饭,我操什么闲心。正好我也去钓鱼了,今个沾沾你回来的喜气,钓两条大鱼上来。”

    浑浑噩噩进来酒馆,茫然四顾的又走了出去,掌柜从门后提熘出一只鱼竿和一个鱼篓,戴了一顶斗笠,挥手作别,便往小溪旁走去。

    “老殷。”

    “怎么了?”

    “老槐树底下的水潭里有大鱼。”

    “多大?”

    “两尺。”

    “果然是大鱼!”掌柜脸色一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知道的?”

    “回来的时候看见了。”

    “成,今个要是钓上来大鱼送你一条。”说完,抬脚往大槐树那里走。

    “老殷。”

    “又怎么了?”掌柜回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脾气很好,也不生恼。

    李落想了想,问道:“我家在哪?”

    掌柜并未觉得他记不得自己家在何处有什么不妥,指了指山坡下,“沿着路往前走,绕过那个小山梁,背后有一家门前有池塘,院子里有杏树,屋前屋后开满了各色鲜花的那家就是了,放心,决计不会认错。”

    李落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掌柜刚要转身,又被他唤住。

    “老殷……”

    ……

    “有话咱一气说完!”

    “此地叫什么名字?”

    “上阳村。”

    “哦,上阳村……多谢!”

    “没了?”

    “没了。”

    “走了。”

    “后会有期。”

    掌柜笑了一声,摆摆手再无言语。李落站在酒肆前,一直看着掌柜走到老槐树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惬意自在的开始垂钓。看了一会,他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在了另外一条路上,据说沿着这条路走,可以看到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

    许久之后,李落缓缓举步而行,虚境之中,唯路最难寻,谁又敢断言沿着这条路走不能到虚境的石阶前。

    掌柜说不远,的确不远,绕过避风的那道山梁,不用刻意找寻,第一眼就能看到他说的那家院子。门前有池塘,池塘里荷叶无穷碧,荷花已经败了,不过莲蓬长得最好,恰是收莲子的时节。

    池塘边不远有一间院子,木质的篱笆,简单而整齐,挡不住满园花香,其实他还在山梁后边的时候,就闻到了阵阵花香,素雅而不浓烈,带着澹澹的悠远和孤傲。

    那里,就是我曾经一世的家?

    李落向院子走了过去,院子越近,他的手便握得更紧,不知道院子里是什么样的景色,屋子里又有什么人在等他,亦或者只是一座空落的院子,没有人。

    走到院门前,稍作踌躇,便推开柴门走了进去。院子里收拾的很整洁,两株大树,遮了小半的院子,那株杏树长势最好,不过杏子应该已经熟过了,只留下绿油油的枝叶在上头。院子里还有半亩花田,里面种满了花朵,半数正开着花,大小都有,五颜六色很是动人。一路走来,山外的桃花林里一只蜜蜂都不曾见着,而进了院子就有好些只蝴蝶翩翩起舞,还有蜂儿嗡嗡叫的声音,听来不吵,反而有一股热闹的喜气。

    越过花田就是房舍了,李落打量了几眼,瞧着模样家道勉强过得去,算不得鼎食之家,便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这样最好,就算有千殿万宇,也不外如是。

    普普通通的人家,普普通通的桌子,普普通通的椅子,除了结实,实在没看出有何惊人之处,桌上的水壶杯子也都是普普通通,但是很干净。伸手一摸,片尘不染,这家主人手脚确是勤快。

    屋中陈设比家徒四壁好些,虽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打理的井井有条,一眼望去就觉温馨安宁。

第二千七百九十章 你的儿子

    就在李落出神之际,有人从外头进来,熟悉地推开院门,熟悉地跨过花田,熟悉地进来里屋,看到堂下李落,一声惊呼。李落回头,本来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看这个进来的人,不过在回眸之间,他还是很震惊,张着嘴,半晌无语。

    李落曾有猜测过这间院子里等着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美若天仙?还是平平澹澹就像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但是平心而论,他是真没想过会是眼前看到的样子。

    进来的人是个女子,个头不高,扎了一个辫子,怀里抱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叶,也许是草药,也许是香料,这暂且都不说了,只看这女子,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也是个平常人家,和这间屋子倒也相衬。但是这女子的长相,怎么说呢,以貌取人实不可取,不过总有人让人觉得舒服,自然便也有人让人觉得不舒服,眼前这个女子,大概介乎于两者之间,讨厌算不上,但决计不会太过舒服,很富态,李落忍不住暗自诽谤,这般平常人家是如何养育得出这样一个富态体格的女人。

    眼前的女子,颇像一个焦糖炸出来的棉花糖。这般模样看在李落眼中委实不算什么,比起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场景,还有形如恶鬼的阴毒表情,这个女子除了胖了些,也算过得去。只不过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女子看着他,眼睛里冒出来的火光,让他不由得头皮发麻,手脚僵硬。原来在虚境里,自己……哎,有得有失,罢了,人心有美丑,不可以皮相度之。

    但,在虚境里,自己的眼光就这般差,还是说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你可算回来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而且喜气洋洋,李落听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欣喜。

    他看着女子,仔仔细细,若是舍得瘦下去,该是不难看的。轻轻一笑,没有回答,他还不知道在这个院子里自己是什么身份,又该如何称呼她。

    女子很随意的放下竹篓,李落扫了一眼,是草药,有特殊的药草气味,而且有几株似乎和虚境外的草药有些相似,好歹是鬼老传人,多少有点眼力。草药是新鲜的,刚摘下来不久,女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拍了拍衣袖上沾的灰尘,恬静而自在,一举一动没有丝毫做作,这本就该是日子的模样。

    李落看了片刻,拿起桌上水壶,为女子倒了一杯水,不管她是何人,不管他是不是还记得她,既然进来这间屋子,喝一杯水也是应该。

    女人憨厚一笑,端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水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落,痴痴的,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通透,饶是李落,也在女人炙热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咳一声,扭头看向屋外。

    叫她什么呢?娘子?夫人?还是干脆告诉她,自己不是原来的他了。

    “你这一走,我还以为不会回来了呢。”

    李落摸了摸鼻尖,笑笑没有回答。他记不得何时走,便也说不出回来的含义,只是静静地看着女人,似乎想从她的汗滴、皱纹或是一根白发里看到她一个人过去的艰辛。

    “这次回来,还走吗?”

    还是要走的,迟早而已。不过李落不想让这个眼中布满热切和希望的女人这么快失望,他没有回答,看着竹篓里的药草问道:“这些是什么?”

    女人果然分心,有点喜滋滋,亦或是骄傲的向他说着每一株草药的名字,还有它们能治什么病,如何炮制,如何入药,药性如何等等。看着女人手上裂开的细小伤口,有些是被药草叶片划伤,有些是纯粹的干裂,日子也是辛苦。

    李落仔细听她说完,低声问道:“那你就是靠它们为生?”

    “还有几亩稻田,晾干草药换点别的,吃喝不愁。”女人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李落应了一声,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气氛有些尴尬,就是女人眼里的热切丝毫不减,反而愈发炙热,堂堂定天王,亦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

    “这里,还有别人吗?”

    女人奇怪的将他看了又看,数息之后大着嗓门叫道:“你该不会离家一趟就都忘了吧!”

    李落汗颜,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道:“的确好些都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女人一脸殷切,李落叹了一口气,苦笑摇头,“确无记忆。”

    女人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脸上说不出的伤心和失望,颇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当初化外山中,饶是那般模样的谷梁泪,自己也是眼都不眨一下,说娶她就娶了她,如今这虚境中的女人,也许和他还有过白首之约,不过是生的胖了些,难不成便要嫌弃,何时自己也成了这样肤浅之人。不过,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在这个名叫上阳村的地方娶妻生子,与美丑无关,只是陌生,较之相貌,实则突兀迷茫之感才更叫人心里忐忑不安。

    见女人不说话,李落又问了一句:“我,呃,你可有孩子?”

    “我?有啊,有个小子。”

    “哦,是个男孩啊。”

    女人奇怪地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好似在琢磨什么。又过了半晌,李落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洒然一笑,长身而起,“去看看他吧。”

    “咦,看谁?”女人一头雾水,一脸不解地看着李落。

    “你的儿子。”

    “虎头?看他干啥,这会没准上哪掏鸟蛋去了,吃饭的时候才会回来。”女人摆摆手,一脸的漫不经心,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竹篓里的草药。李落一怔,问道,“不用去读书么?”

    “你走了之后,许家二小子教了一段日子,后来去城里谋了营生,好久没人教他们读书写字了,后来还是月娘得空会教他们念书,不过月娘也不是时时都有空,忙了也就顾不上,这帮小子满山乱窜,不到天黑回不来。”

第二千七百九十一章 月娘

    原来我还曾是个私塾先生。李落哑然,说起这门手艺不算陌生,当初在连云寨里时就教过娃娃读书写字,在虚境之中竟也操起了一样的营生,看来自己的确很喜欢当教书的先生,大概是和孩童一起能少了那些让人厌了的尔虞我诈。

    也罢,那就等会再看吧。李落帮着女人将竹篓里的草药晾在屋外的簸箕里,女人很勤快的收拾着院子,他想帮忙,女人没让,有一分腼腆,三分羞涩。其实,这样也不错。李落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山渐渐西斜的日头,虚境之中较之极北更像是个有烟火气息的地方,没有那些莫名的古怪的奇异景象,到了时辰也会升起鸟鸟炊烟,就是不知道老殷有没有钓到大鱼。

    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但是走之前,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约莫没法子叫她往后的日子好过,但至少在这里的时候能分担些。

    想明白了,便放下心里的陌生芥蒂,含笑看着脸上带着汗珠的女人,虽说自己不是虚境里真正的他,却也无碍帮他做些事,就算来去是客,总要对得起他们心中的那些记忆。

    许是李落目光变化让女人有些吃不消,脸颊上染上两朵红云,吃吃问道:“你这是怎么,干嘛这么看着我……”

    “哈哈,我不该这般看你么?”

    女人壮如小山的身子轻轻一抖,连忙低下头,小声说道:“你应该这么看月娘呀。”

    “月娘?我为何要看月娘?”李落甚是不解,“你是我……他的妻子,我不看你,为何要看别的女人?”

    女人一惊,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着实精彩,阵青阵红,忽然丢下手里的活计,一脸羞臊,捂着脸便跑了出去。她往外跑,有人从外进来,和女人错身而过,惊咦一声,唤了一声:“虎嫂……”女人脚步不停,一熘烟跑得没了踪影。李落目瞪口呆,没想到这般壮硕的身子,竟有这样灵活的身手。

    进来的人一脸古怪,放下臂弯里挎着的篮子,抬眼扫了一眼屋檐下尚没有回过神来的李落,抿嘴一笑,伸手轻轻捋了捋头发,问道:“刚才你说妻子,我怎么了?”

    李落一震,咽了一口唾沫,呢喃无语,看着眼前这个从虚境里走出来的女子,原来只是自己自以为是的一个误会,就是没料到虎嫂那般脸皮薄。

    “你是……月娘?”

    女子瞥了他一眼,一个该是丈夫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叫什么,理该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但是在上阳村好像并不奇怪,老殷如此,沐家小姐如此,那个叫虎嫂的女人如此,眼前自己的枕边人亦是如此。

    “你今个才回来么?”

    又是回来……李落看着眼前这个粗布包头,但是却难掩倾城倾国容颜的女子,茫然哦了一声。女子笑了笑,“饿了吧,我去做饭,你等我。”说完之后没有马上进去伙房,而是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似乎在说它的主人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般镇定,她在等李落的回答,是一个承诺。

    “嗯,我等你。”

    月娘笑了,好像终于放下了心,擦了擦手进去做饭。李落看着月娘的背影,好像有什么在生根,在发芽,只是没有来得及透出色泽。他有些好奇,这个唤作月娘的女人有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而且举止之间不同于常人,隐约流露出一丝九五之尊才有的威严,较之大甘皇宫里母仪天下的皇后还要更胜一筹,她究竟是什么人?

    饭菜很快便做好了,粗茶澹饭,比起两盘素菜,倒是那杯茶更香。

    “你回来的正好,茶山上的茶刚摘不久,今年的新茶,你尝尝看。”女子恬静陪坐在一旁,好像不怎么饿,先为李落斟了一杯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润着嘴唇,眼睛看着茶杯上冒出来的热气,氤氲而模湖,没有多看李落一眼,将一个女儿家的矜持、期盼和忸怩,尽都放在了垂眉一瞥之中。

    尝着口中的粗茶澹饭,看着桌旁那个女子,李落满腹惊诧和不解,山外的他算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总该有人做,有些人总该和黑剑白刀一战,但是在这里,如果还有一个他,又为何离开?这些时光,都被自己换了什么……

    仗剑走天涯么?山外花花绿绿的江湖的确很吸引人,不知道多少浪子游侠的故事里总有一个翘首相望,默默看着远去背影的人,记着那个用潇洒姿态转身的人挥手的模样,还有那句十年之后听来很不是滋味的话:我以名动天下报平安……

    拿着碗的手有点抖,若是虚境里的自己也是这般蠢又该如何是好,如果她知道等来的人并不是离开的那个人时,会伤心,还是会失望?记忆不会消失,也许会骗人,但虚幻和现实总有莫名的纠葛,这个村子,他来过,且曾留下过一段记忆,还有一个等他的人,或许这个村子便是因为他的记忆而存在也未可知。

    总得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这里吧……

    游侠某,名远传,而今江湖谈!

    仇者多,友两三,但逢敌手难!

    灯影繁,酒正暖,满座皆贪欢!

    众人酣,拂衣散,乌云然!

    唯此间江湖年少,偏爱红装宝剑,鲜衣怒马快恩怨!

    红尘未破澹牵挂,只恋生杀,醉里论高下,醒时折花归去难!

    难不成虚境里的自己真就这么蠢?

    饭菜本来很香,只是见了她之后忽然没了滋味,反而有些苦涩。桌旁一个陪着自己的人,静静伴着,是洗尽铅华之后不敢奢望的向往之地,却不料就在这里,就在眼前,可惜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

    人未走,但茶凉了。天色渐暗,虚境中也有一天昼夜交替,大约是因为虚境的缘故,上阳村的傍晚美得足以让人忘了呼吸,光线暗了些,那张脸更加美轮美奂,果然是只能存在于虚境之中的绝色。

    月娘收拾了碗快,夜深人静,四下安安静静。

    ------题外话------

    快完结了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爱你们呀-??(??)

第二千七百九十二章 我不是他

    听不到鸡鸣狗吠声,倒是院子里有翩翩起舞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忽暗忽明。李落伸手拦下一只萤火虫在掌心,那只虫子抖落着翅膀,尾后的光亮时而亮,时而消失不见,简简单单,瞧着便也安心。少顷,虫子飞了起来,去寻它的同伴,不经意间给这片夜空留下了一抹散不去的颜色。

    夜深了,月娘还没有出来,李落颇有几分难色,较之这个陌生的虚境和那些时断时续的记忆,今晚睡在哪里才更叫人头疼。

    柴门一响,月娘出来,一边走,一边擦手,顺带着捋了一下秀发,看着李落说道:“夜了,睡吧。”

    该来的总是会来,不管是不是虚境,不管眼前人儿再如何倾城倾国,李落哦了一声,抬头看着她,背着光,看不清她眼睛里的模样,幽幽的,暗暗的,深邃如虚境。

    “你的名字就叫月娘?”

    “月娘是后来的名字,嫁人前我叫满月,嫁人之后便叫月娘了。”

    “原来如此……”李落细语呢喃,“满月,满月……”

    “怎么了?”

    李落沉默片刻,轻轻一笑,“我不是他。”

    “你不是谁?”

    “我不是你在等的人。”李落抬头,温颜看着月娘,歉然说道,“我可能和他很像,或者我便是他,在这里,我也有过模湖的记忆,好像来过,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想记起来,总是差了一点,那些模湖的记忆和那些片段怎也无法连在一起,若是这样,没有记忆,我怎还能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

    月娘沉默着,当初分别的时候,他记起自己的名字,说给她听的时候,就是开始遗忘的时候。他记得幻境,记得在幻境中有过一世轮回,但是却忘了是谁陪他一世轮回,或者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不让他想起往昔。

    “嗯,你不是他。”声音很平静,听在李落耳中却有说不出的怅然和萧索,再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月娘,我……”

    “没关系的,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是他。”不知道月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伤心难过还是索然遗憾,李落听了,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舒服。“明个你要去祭拜林秀才?”

    “呃,应该是吧。”

    月娘掩口轻笑,横了他一眼,大约是责备他什么叫应该是。“去去也好,省得沐晚词心里不痛快。”

    “啊!?”

    “放心吧,和你无关,就算有关,也是那个你。”

    “哦。”李落懵懵懂懂,实在想不出他和林秀才有什么过往,又和沐家小姐有什么纠缠,不过理该和私情无关,要不然月娘不会这么满不在乎。

    月娘进屋了,没有唤他一起进去,松了一口气,也不由得一阵失落,曾经一世的他是这里的男主人,而现在的他却只是个过客,是月娘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入夏的季节,夜里不冷。李落躺在杏树下的凉席上,吹着晚风,听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儿从草叶上钻来钻去的响声,花香满园,少了蚊虫叮咬,着实自在得很。

    他看着树梢,月娘透过窗楹看着他,痴痴的,目不转睛。

    天亮的很快,迷迷湖湖中李落不知道自己睡过没有,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有米粥的香气,月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已经生火做好了饭菜,吃完就去祭拜林秀才,月娘也去。

    李落原本以为一夜之后他会慢慢想起来些什么,不料过了一夜,非但没有想起来,记忆反而更加混乱,总有些夹杂其中不知道是什么的碎片时隐时现,让他理不出头绪。

    老殷到了门口,先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笑嘻嘻地说:“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月娘,还能添一碗米粥么?”

    月娘笑了笑,去伙房帮他也盛了一碗。李落一皱眉头,问道:“你钓的鱼呢?”

    “别提了,眼见都咬勾了,谁知道又跑了,不过果然是条大鱼!”老殷一边喝粥,一边说着话,发狠定要把那条大鱼钓上来。

    “你钓到过鱼吗?”月娘一脸鄙夷地说道。

    “当然!我还钓过大鱼哩,有这么长……”老殷比划着,可是月娘看也没看,好叫他泄气,“听虎头和虎脑说,你家池塘有大鱼……”

    “你敢!”月娘柳眉倒竖,拍桌喝道,吓了两人一跳。月娘俏脸一红,偷瞄一脸吃惊的李落,咬着牙说道,“池塘里一共七十三条鱼,两只乌龟,要是少一个,我和你没完!”

    老殷呲了呲牙,没敢吱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月娘。草草吃了饭,三人一起出了院子,原本月娘是不打算去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转了念头,和李落老殷一起出了门。绕道去了一趟酒肆,老殷带上了一坛酒,新酒,不是昨个打开的那一坛。

    沿着小溪往上游去,出了村子没多久便是一片松林,林边不远有一座孤坟,挑了几根白皤,一个身穿素布白衣的女人一半蹲一半跪的守在坟前。

    三个人走了过去,李落扫了一眼,是沐家小姐,容颜清冷,不过似乎没瞧见有多少悲伤和怀念的感情。

    老殷放下酒坛,唏嘘长叹:“秀才,我们几个来看你了,嘿,带了点新酿的酒,给你尝尝,比疯子的酒要好点,他没来,出山之后一直没有回来,倒是玄楼回来了,过来看看你。”说完顿了一顿,接道,“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如今阴阳两隔,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疯子要是回得来,我一定带他来见见你,生前的不对付该散就散了吧,反正现在酒馆我是掌柜,你来喝酒,我卖你。”

    老殷絮叨了一会,拍开酒坛封泥,将酒倒在坟前。酒的味道很香,比起昨天那一坛要好不少,若是老殷拿出来的酒都有这样的味道,酒馆的生意不至于惨澹成这般田地。

    李落看着连个墓碑都没有的孤坟,说实话,的确有些凄凉,若是如此惦记,立个碑又能多费多少工夫。

第二千七百九十三章 爬茶山

    酒倒完了,沐家小姐也起了身,沉默寡言,只是看着坟头一言不发。气氛有些沉重,李落打量着几人的表情,都很怪,老殷多的是唏嘘感慨,沐家小姐却是冷漠和澹然,而身边的月娘,目光之中多是不忍和犹豫,真的让他一头雾水,记忆之中没有丝毫关于这座孤坟的片段,而这个孤坟中埋葬的人更加陌生,但却似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祭拜过了之后,沐家小姐便起身回了村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李落一眼。老殷见她走远之后,才感慨万千地说道:“但愿她能放下心结。”

    “什么心结?”

    老殷看了李落一眼,又瞧了瞧一旁的月娘,欲言又止,“没什么,过去的事了,走吧,咱们也回去了。”说完当先离开这片松林。李落皱了皱眉头,他很不喜欢这般打哑谜的说话,这个村子里的人一言一行,就好像他时断时续的记忆一样,支离破碎,却又藕断丝连。

    老殷走了,月娘也走了,李落回头多看了一眼这座孤坟,一瞬间他心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郁气,就想挖开这座坟冢,看一看这座孤坟之下到底有没有一具骸骨。

    这个村子不单单和他某一世的记忆有关,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不止前世,还有今生。

    月娘停下来等他,待回到身边之后,月娘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他错愕的问题,“我好看,还是沐晚词好看?”

    李落一怔,回道:“你好看。”说完之后于心不忍,心有余季地问道,“我和她……”

    “没什么。”

    李落长出了一口气,最难消受美人恩,更何况自己身边已经有人陪了。月娘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怎么,心有遗憾?”

    “那倒不是,只是心里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又该记得什么。”

    “你以前总爱去茶山,闲了再去山上看看吧。”

    “茶山……”

    月娘猜到他忘了茶山在何处,玉手轻抬,遥指村子背后的一座高峰,轻声说道:“那就是茶山。”李落顺着月娘的手指望了过去,一座山,半隐在云雾里,不算险峻,不过很高,要爬上去需得花点时辰。

    我以前总爱爬那座山么?李落愣了愣神,好像心里某一块被触动了一般,在那座山的山顶,有等他或是他在等的东西。

    回了村子,老殷又去钓鱼了,不管有没有鱼上钩,他都是这样乐此不疲的模样。沐家小姐兴许已经回了宅子,没再碰面。到了村头,李落忽然脚步一顿,看着月娘,和声说道:“我想去茶山。”

    月娘看着他,半晌无语,最后才幽幽问道:“你要走了么?”

    李落不想骗她,便没有回答,不过月娘已经知道他的心意,秀气好看的眉轻轻一扬,“我和你去。”

    李落本来打算一个人走,只是看着她的模样,那句拒绝便很难说出口,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两个人没有回去,转身往茶山而去。走在路上,似是而非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目光掠过默然无语的月娘,开口说道,“可否说说他。”

    月娘拂了一下鬓间秀发,轻轻笑了笑,“好奇?”

    “只是想知道他同我像不像。”

    “你想听和你像的他,还是和你不像的他?”

    “不像的吧,像的听来也是无趣。”李落自嘲笑道。

    “嗯,好呀。”月娘微笑着,娓娓道来,“他是个普通人,很普通很普通,读过书,认得字,以前教过村子里的孩子读书识字,我和他就相识在这个村子里,很平凡的走到一起,成家之后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那株杏树是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们一起种下的,院子外那棵核桃树则是儿子出生时种下去的。他喜欢爬山,最喜欢这座茶山,风雨无阻,成家后也很喜欢,时常去到茶山山顶,有时候需得在茶山过夜呢,那个时候总被村子里的人笑话,说他傻。我不觉得他傻,反正他愿意爬山就爬山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嫁人之后我也陪他一起爬过茶山,后来有了身孕就不能去了,再之后孩子出世,大了些就有孩子陪他爬山,后来孩子大了,不愿意去了,我才会陪他去,后来……”

    等了好久,后来之后没了后面的事,李落不禁问道:“后来怎么了?”

    月娘脸色略显凄凉,沉默了很久,“后来女儿出嫁了,儿子也离开了村子,去村外闯荡,再后来我也走了,过了许多年之后你来找我,说你是大甘定天王,叫李落。”

    “只是这样么?”李落很是诧异,这个故事理该很长,却不料被她寥寥几句就终了,这其中一定还有她没有说出来的故事,也许是难以启齿,也许是不愿意说。

    “嗯,就是这样。”

    “当年我找到你之后,可有和你再回来吗?”

    “没有了,你找到我的那天也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再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但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回来了。”说到这里,月娘的情绪有些激动,连着吸了几口气这才定下心神,嘴角微微颤抖,心绪激荡不已,既然不记得了,又为何还要回来,她想过重逢,却不想是这样的方式。

    月娘说话时一直都在压抑她的情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李落心中莫名一伤,身边的女人倾国倾城,但是在她身上除了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之外,他和她没有共同的记忆,没有相似的感觉,就连那些涌上心头的怅然和遗憾,李落也分不太清到底是因为心底深藏的记忆,亦或是虚境的缘故。

    这种感觉很难受,越是想回忆起来,便什么都不记得。而且李落还有一股古怪的猜测,一旦离开虚境,他一定会记起来这里的山水和这里的人,但身在其中,便在记忆上蒙上一层细纱,无论他怎么拼尽全力,也看不到细纱下的模样。

    渊雪的虚境禁制中设下这般机关到底有什么用处?

第二千七百九十四章 不爬了

    李落百思不得其解,一世轮回既已终了,再入轮回,难道是想让他再走一遭的意思?不过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曾经在这里的痕迹已经留下,而且还是刻骨铭心,并没有因为再次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同,唯一有些变化的兴许就是自从他离开之后,上阳村的变化微乎其微。

    时间忽长忽短,空间忽远忽近,变化万千,所以这些都是天火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信手而来的无心之举么,若真是如此,不知道若是杀了身边这个美若天仙的女人会有什么变化……李落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月娘,急忙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不管是虚境还是幻境,是真人还是假人,他都没有滥杀的打算。

    “这些年你都是一个人?”说完便觉不妥,有些画蛇添足地接了一句,“我是说儿子和女儿。”

    “女儿出嫁,再也没有回来过。”月娘幽幽说道,目光深邃,自从当年之后,女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也没有去过,生的两个娃儿也该长大了不少,可是她一直没有见过。她知道,女儿还在恨她,就当这世上没有她,没有一个曾经君临天下的女皇。是了,当年那个人早就不在了,如今只是上阳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罢了。

    见月娘神情有些萧瑟,李落没好再追问女儿为何再也没有回来过娘家,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便不问了,徒然惹得月娘伤心。

    “那儿子呢?”

    “回来了。”

    “啊,成家了?”院落里并未见男儿的用物和衣裳,李落第一个念头就是月娘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另立门户。

    月娘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段回忆,好像不是这样的,他看到一个爬山的苍老身影,两鬓斑白,背也佝偻了起来,脸上刻满了横七竖八的皱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叫记忆里的他不停的爬一座爬了千百次的山。

    “在杏树下。”

    李落脚步一顿,是了,他记起来了!当年装着据说是自己儿子的骨灰坛送回上阳村之后,他和月娘一起将坛子埋在了树下,然后他便去爬山了。

    月娘也停了下来,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离山顶还远,兴许还要在山上过夜,两个人走得并不快,也没见喘气,为何停了下来。

    李落看着月娘,良久之后和暖一笑:“以前总是看不清你的模样,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

    月娘一怔,呆呆地望着他,忽地展颜一笑:“你记起来了?”

    “记起来一些,还有些不曾记起来,不过该记得的约莫也差不多吧。”

    “那还爬么?”

    李落抬头看了一眼茶山山顶,其实他很想在清醒的时候攀上山顶,看看上阳村的模样,也瞧瞧山顶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风光,能叫那个人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的攀爬这座茶山。不过在他回忆起那些过往的时候,他便也清楚的知道,路其实一直都不在山顶,而是在脚下。

    “不爬了。”李落笑了笑,“回去吧,有爬山的工夫,我倒是想喝一杯你新采的茶。”

    “以后……”

    “以后也不爬了,山上没什么好看,其实我想错了,好看的一直都在身边。”

    月娘怔怔看着他,俏脸情不自禁的红了一下,有些羞赧模样,像出嫁的姑娘被新郎官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

    “那我们回去么?”

    “回去。”

    还没到半山腰,两个人便又往山下去。老殷站在老槐树下伸懒腰,看着远处茶山上两个向下的人影,轻咦了一声,琢磨了琢磨,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上一次花了一世才走出来,这一次连两天都不到,看来是另有机缘啊,就是苦了月娘,这一世又白等了,啧啧。”说完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从水下掠过,绕着鱼钩转了一个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老殷脸色发黑,气得火冒三丈,大骂道,“今个不把你钓上来,我和你姓!”

    ……

    到了山下,时辰还早,老殷黑着脸背着鱼篓往酒肆去,和李落月娘擦肩而过。李落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说的话让老殷的脸又黑了三分,“还没钓到那条大鱼?”

    老殷冷哼一声,扫了两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个怎么回来这么早,没去山上看看?”

    “嗯,不爬了。”

    老殷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没再多说,摇摇晃晃的便要离开。

    “老殷。”

    “怎么?”

    “其实想抓那条大鱼很容易,上游截流,等水流干了下去抓鱼就行。”

    老殷顿了一下,回头,嗤笑一声:“那有什么意思!那条鱼其实我已经钓上来七回了,第一次用了三天,第二次用了七天,第三次用了四十九天,这一次,我足足钓了一年零七个月还没上钩,嘿,吃一堑长一智,我估摸着第九次真有钓不起来了。”

    “好兴致!”李落忍不住赞了一声。

    “嘿嘿,要说这条鱼远远不如你家那两只乌龟狡猾,我试了好多次,都没上钩……”

    “老殷!”月娘大怒,杏目圆睁,银牙紧咬,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雌豹,不止吓到了老殷,李落亦是移开两步,免得殃及池鱼。李落有些不解,似乎记忆中他和她儿子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生气,两只乌龟而已,至于么……

    老殷额头渗出冷汗,干干一笑,“只是试试,试试,没真打算钓。”

    月娘看了李落一眼,盯着老殷寒声说道:“这次就算了,若是有下一次,我就烧了你的酒馆,折了你的鱼竿!”

    “酒馆随便烧,鱼竿可不行!”老殷惊得跳了起来,宝贝似的抱着鱼竿,一溜烟躲了起来,远远叫道,“以后我绕着你家池塘走!”

    等着老殷躲远,月娘小心看了李落一眼,羞赧一笑,惹得他满心欢喜,并非是**之心,只是觉得温馨如故,像在弃名楼的时候。

    回了院子,月娘没有问李落为何不再去爬茶山。

第二千七百九十五章 一场梦

    李落也没有多说,帮着月娘将院子的草药分摘放好,该收的收起来,没有晾干的还需得再晒晒,免得长了霉。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但彼此俱已明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不提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粗茶淡饭,也是秀色可餐,月娘捧着碗,不时看看那棵杏树底下,眼中有缕缕伤楚和缅怀。雏鹰长大,总有翱翔长空的意气,向往山外的世界,不过仗剑走天涯的红尘世间,到底是十万名利场,成名者少,碌碌无为更多,像埋在杏树下的骨灰一样的也不少,不知道当他们的儿子身染重病,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时候会不会后悔。那条路,李落走过,月娘走过,走完那条路,才会明白最初时风景的珍贵和好看,不过却不能对踏上那条路的人,包括虚境中他们的儿子说些什么,没有看过风景,总觉得会有更好的风景就在前头,心境不到,自然体会不出平平淡淡的真实和安逸。

    李落也渐渐感受到了月娘的孤单和坚持,比起月娘,他依旧还在那条不归路上走着,没有回头,而月娘却已经卸下了所有的功名利禄,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等着。虚境因人念而生,因心境而长,或许在他的心里,终了时的愿望也莫过于此,一间小小院落,山清水秀,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相濡以沫,够了。

    谷梁泪多半是愿意的,不知道漱沉鱼愿不愿意,李落曾怀疑金玉满堂漱家亦和天火渊雪有关,只是天火渊雪这张网根深蒂固,前后千万年,他实在没法子,也没那些时辰去一一甄别,干脆便在这次一股脑都带来极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各自了结,成败如何,都是将来的事了。至于壤驷宝音,嘿,谁能收得住她那颗向往自由的心。

    天火渊雪,谁对谁错,谁善谁恶,李落分不清,不过至少有一处黑剑白刀没有骗他,那就是不论是天火亦或是渊雪,天下苍生不过是刍狗而已,大道确属无情啊。

    上阳村的傍晚很安逸,虎嫂又来了一趟,还有几个相熟的人家,听说李落回来,也不知道是真有几分交情,还是看在月娘的面子上,送了些时鲜的蔬果,还有一只猎来的兔子。月娘笑着一一接过,却也没让这些人空手而归,李落在旁静静看着,偶尔只是颔首示礼,他虽然记起来不少事,不过这些曾经出现在记忆里的人却已经模糊了很多,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分别。

    她很会持家,性子温婉,有些像溯雪,要说当年之事,又颇有相柳儿的霸道,果决断然,似与虞红颜可堪比拟,难得初心不改,守得住寂寞,不温不火,又让他想起了海棠树下的那个人。想来,她是和谷梁泪全然不一样的一个人,谷梁泪虽说温婉纯良,只是两个人经历的事多了,现如今便也有了自己的打算,怕是不会轻易离开他的身边,外柔内刚,若是两个人见面,说不定能成为闺中密友。

    李落想着想着,微微一怔,讶然失笑,自己竟也贪心了,见过星辰浩瀚和大海广袤,才知道儿女情长不过尔尔,但是有些时候还是会觉寂寞,身边有人陪着一起看看星辰大海,才是最美的一件事。

    “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李落轻轻一笑,“还要做什么?”

    “没什么可做啦,歇着吧,看星星?”

    “好啊,看星星。”李落笑着坐下,抬头看着夜空。

    “在院子里看星星好远,不如在茶山山顶,星星都好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月娘有些憾色,今个没爬上茶山山顶。

    李落嗯了一声,“可是山顶没有家的味道。”

    “味道?”

    “是啊,没有你的味道。”李落轻轻一笑,“星星不会变,可是身边的人不同,便觉天上的星星也不一样。”

    “你,离开后会时常看星星吗?”

    “很少。”

    “很忙?”

    “闲的时候也很少看。”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陪我看。”李落说完之后顿了一顿,笑道,“后来有了。”

    月娘沉默了片刻,问道:“她好看吗?”

    “和你不分轩轾,呃,比沐家小姐好看。”

    月娘噗嗤笑了出声,幽幽说道:“那就好。”

    一句那就好,不说相思,知道你在外一切安好,就够了。

    “这些年你都一个人么?”

    月娘看了一眼,夜深了,瞧不见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当然是一个人。”

    李落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其实……”

    “你又没死,我好像好用不着改嫁吧。”

    好吧,还是少说为妙。很久的无声之后,李落问道:“你都知道了?”

    “猜到了些吧。”月娘伸了个懒腰,“这里,山外,还有我们,大概都是因为你的心念而生,只是再之后的变化多半和你无关了,也未必会因为你的心念而灭,将来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李落没有说话,上阳村这个名字,还有贯穿村子的小溪流十有**是因为他而存在,只不过当他从幻境中醒来的时候,他和她的院子,他们的子女,之后种种便和他有关也无关,他像是个过客或是局外人,看着日升日落,看着叶绿了又黄,看溪流两岸遍野冰霜,有人死,有娃儿出生,一遍一遍,直到身边无人,只剩下他一个。等他醒来,记起自己叫什么的时候,这个幻境其实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所以他远赴万里,去见她最后一面,原以为在之后这场梦会化为泡沫,随着他醒来而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梦境竟然还在,醒与不醒,都和这里没有半点关联。月娘也在,比当初还要清晰,老殷还在钓鱼,唯一不见了的就只有先前酒馆的掌柜,对他的印象李落还留了些,不过最深的应该还是他煮出来吊着自己的命,但是难吃无比的面。

    想起来了,这场梦是在太虚幻境之中。

第二千七百九十六章 再送一程

    一梦,一世轮回终。

    那个梦自己一直记得,不说刻骨铭心吧,也是历历在目,而且事关月娘,他可从来没向谷梁泪提起过,进来极北虚境,竟然直到现在才记起来,看来虚境之中扭曲的不只有时间和空间,还有记忆。

    古怪,鹿野那伽山腹下的太虚幻境竟然会出现在极北虚境当中,二者之间必有关联,或许和五族信物有关,可惜身旁无人,血璃神志未复,想找人问问,啧啧,大概只能问黑剑白刀了。

    “这次你几时要走?”

    “明个吧。”

    “为什么回来?”

    “来杀一个人。”

    “哦?”

    “哈哈,倒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若是再见面,我死在他手上的机会许是还要大些的。”

    “不能不见?”

    “不能啊。”

    月娘看着李落侧脸,良久之后轻轻一叹,没有劝他。“这次走,还会回来吗?”

    “如果活着,也许会回来,如果死……”

    “如果死了,这里也就不在了。”

    “如此说来,我就更不能死了。”李落朗笑一声,连日以来心头的枷锁竟似解开了些,不多,但也不少。“不过你就当我不会回来吧。”

    “嗯……”月娘答应了一声,看不清眼神里蕴含的情绪。“你找得到那个人?”

    李落摇摇头:“但是我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那还好,可以先去等他。”

    李落心中一动,问道:“你知道哪里有一条石阶登山的路么?”

    月娘没吭声,多半是听到了,没应他,也许是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路,也许是知道,但是不想告诉他。李落猜十有**是不知道,笑了笑也不在意,“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哦,再坐一会吧。”

    天亮之后他就要走了,多陪一会,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那个人很厉害?”月娘忽然问了一句。

    “很厉害。”

    “既然很厉害,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个人为敌。”

    李落看着她,轻轻一笑,“当年你要走,我问过你为什么要走,你没有回答,那个时候你的答案是什么?”

    月娘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天上的星辰,再或者看着一旁的他。不知道睡着没有,兴许睡了一会,反正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月娘做好了饭,较之前几顿,这次的要丰盛许多,早早煮了肉汤,老殷闻着味道大老远就跑了过来,难得,沐家小姐也来了,兴许是老殷告诉她今个李落要离开。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老殷拍了拍肚皮,意犹未尽,沐家小姐好似咽过口水,但是她一口也没吃,李落总觉得她和月娘之间有什么故事,而且肯定还是荡气回肠,进了梨园,少说也能唱十来个折子的那种大戏,可惜不好问,问了怕是也没人会告诉他。

    收了碗筷,月娘轻轻说道:“走吧。”四个人出了村子,路过酒肆,路过老槐树,到了那棵大柳树下。李落停步,“别送了,你们回去吧。”说完回头看着三人,笑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从外头再来看南柯一梦,的确别有一番滋味,那日我道过谢,今日需得再谢你们一次,回吧,后会无期。”

    “哈哈,还想钓一条大鱼,烧一道好菜请你喝酒。”老殷笑着说。李落含笑应了一声,目光柔和,看着这个许久没见的故人,下一次再见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好,那就等你钓到那条大鱼,但愿你做菜的手艺比你酿酒的手艺好些。”说完之后再看着沐家小姐,轻轻颔首。沐家小姐回了一礼,神色平平淡淡,也许平淡的表情下有不平淡的故事,若得机缘,那就下次再仔细听来。

    最后看着月娘,五味杂陈,万般言语,到了嘴边只化作一句,“走了。”说完便即转身离去,心有凄然,难怪世人多恨别离,这别离的滋味的确很不好受。

    走了几步,忽然身后月娘叫了一声:“等等!”香风袭来,李落回头,惊讶看着跑到自己身边的月娘,欲言又止。月娘捋了捋头发,垂目说道,“我想再送你一程。”

    李落看着她,数息之后展颜一笑:“好!”

    两道人影渐渐远去,柳树下老殷和沐家小姐还在看着。等他们的身影没入稻田之后,老殷缓缓开口:“这次离开,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你何曾见过一个人能进来这里两次。”沐家小姐清冷说道。

    “也是,有了第一第二,说不好还有第三第四次,呵呵。”老殷打了个哈欠,眼神晦涩难解。沐家小姐扫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那条鱼还没到该钓起来的时候,原本这一次能钓上来的,一来不知道月娘的心思,二来,呵呵,这次回来的他和上一次不一样了,身上沾染了一缕古怪的气息,像虚境初成时那些人的味道。

    风吹过稻田,稻草左右摇摆,如水波一般从两人身边掠过,消失在稻田远处,稻草的叶子不时轻轻拂过他的手,很柔很软,微微带着凉意,不知道月娘的手牵着会否也是这般感觉。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或许会有一瞬间的贪念,但是谷梁泪还下落不明,他自忖还做不出这样**熏心的事。

    月娘清清冷冷,只是陪着他,偶尔说几句话,也是无关痛痒,不过却叫他觉得这条路有些短了,若是再长些就好。

    该让她回去了,只是贪恋此刻难以舍弃的感觉,不想开口,但总归还是要开口,也不能让她一直陪自己走下去。两个不同路上的人,不管走得多远,都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就当他下定决心开口的时候,月娘却先一步停了下来,李落诧异回头,一股失落的心思涌上心头,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霁颜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

    月娘低头看着脚尖,双手拢在袖子里,许久没有出声。稻草绕着两个人左摇右摆,不知道在欢舞什么。风乱了她的发丝,也叫李落的记忆有了变化。

第二千七百九十七章 台阶

    有那么一瞬,忘了自己是要离开还是刚刚回来。

    李落伸手想帮她理一理乱了的发丝,月娘却退了一步,很温柔,但是很坚决地说,“你走吧。”

    手僵在半空,李落一愣,忽地坏笑一声,极快地踏前一步,将月娘揽住。月娘俏脸羞红,抬头吃惊地看着他,眼波潋滟如水,羞是三分,涩是七分。李落轻轻理好月娘被风吹乱的发丝,月娘微微闭着眼睛,身子僵直一动不动,温热的呼吸打在脸庞,便连站着都觉身子酸麻,如果不是他的手,多半会很丢脸的瘫坐在地上。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虚境之大,我大约知道了些,重逢本是微乎其微的可能,却没想到竟然还会遇上你,今日一别,往后怕是难再见了,无论如何,想我区区凡人,能在虚境之中留下一段记忆,与你相识一场,厮守一世,他们算起来对我不薄,分别之后,你要多多保重。”

    月娘眼眶微红,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痴痴看着他,终还是有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轻巧地滴在稻草的叶子上,一晃一晃,怎么也不肯掉在地上。

    李落伸手擦了那道泪痕,笑道:“不用哭,我走之后,这村子你替它改个名字吧。”声音不大,语调不重,但似乎有风雷声从天空掠过,稻田深处的村子,好像有什么不同了。站在柳树下的老殷和沐家小姐齐齐变了脸色,彼此相视一眼,皆有惊容。老殷咽了一口唾沫,骇然说道,“真没想到,他竟然能猜到这么多。”

    沐家小姐呆了呆,忽地笑了笑,那破颜一笑,让老殷差点把下巴掉到地上,自从林秀才自尽之后,他就没见沐晚词笑过。

    “满月等了那么久的人,果然没有辜负她。”

    ……

    松开揽着月娘的手,李落倒退三步,微笑着挥挥手,转身向村外走去,此去路远,一别经年。

    “李落!”

    李落回头,惊讶地看着那个头一次喊着自己名字的女子,月娘向他跑了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怀里,力道有些大,他站立不稳,连连后退了三四步才勉强站定,好像有雾气从身旁掠过,等他定下神来低头一看,怀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稻田,没有月娘,但是臂弯隐隐的余香似乎在告诉他,曾有人拥入他的怀里。李落惊愕抬头,稻田不见了,那片桃花林也不在,眼前是一片虚无和寂静,清冷幽静的月光洒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反而让他忍不住牙关轻颤,只有臂弯微微的暖意,帮他抵御这片虚无中的苦寒冷寂。

    失落、遗憾、伤心……诸般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都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再也不见……

    回头,台阶就在身后。

    李落一阵失神,他不知道月娘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自己送来这台阶前,更加不知道那温情相拥是否需得她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一别,就是永诀,往后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很累,不想这离别也会这般累人,不比沙场厮杀轻松几分,而且留下的心伤更长久,也更加伤人。

    摸了摸台阶,有一层浮灰,没有人踩着台阶上去的迹象。自然有可能攀上台阶的人没有踩第一个台阶,也许踩了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又或者这个人轻功绝顶,可以踏雪无痕。

    李落看了一眼台阶的尽头,没有着急拾阶而上,以他眼下的心境,倘若在这条狭路与黑剑白刀相逢,他一定走不过十招就会在黑剑或者白刀之下身首异处,不过更大的可能是黑剑白刀还没有到,得月娘相助,自己走在了他的前面。

    走了半辈子的路,着实累人,不如寻一处地方停下来歇歇。不过这最后一段路还是要走的,说不得这也是他最后要走的路,路上也许还会碰到神,到时候还要杀神,或者被神杀,只是要到那般地步,需得先把这世上最接近所谓神明的黑剑白刀杀了,过不了这一关,这条路不走也罢。

    困了,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来人了再叫醒自己。

    李落躺在第一个石阶上睡着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躺着躺着就睡了。好像还做了一个梦,和一行人沿着石阶而上,身边那人,像极了在天火秘境里扭头告诉他,把字刻在石头上的中年人。

    有些人不喜欢等人,犹是卓城里那些权贵和王孙公子,若叫他们等人,便是驳了自家颜面,轻则怀恨在心,重则恶了交情,反目成仇亦是常事。所以这些人时常自重身份,就拿赴宴来说,约好了时辰,却也要晚些工夫,最后一个到方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与等人相较,李落该算更不喜欢被人等,便是赴宴,也极少有最后一个到的时候,除非是有什么事绊住手脚,错过了时辰。在卓城,等人是门学问,别看那些朱紫权贵和王孙公子平日里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但也不是不会等人,其实说到底,就是看那个人值不值得等,若是值得,便是海枯石烂也等得了,譬如像晋王这样的亲王殿下就值得等,身份尊贵,等得心悦诚服,更别说承启帝,多久都得等。除了这些人,美人也要等,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美人都有脾气,没梳妆收拾好,自然不愿意见人,不过这个等需得有度,等得太久难免伤人,而这些长袖善舞的美人最善拿捏,欲拒还休,点到为止,刚巧逗弄的心痒难耐时便收手,如此,才不会坏了分寸。

    久而久之,听说卓城的国子监翰林院专门有人研究该如何等人,才能叫被等的人心里舒服的秘诀,且还广为流传。李落只是耳闻,倒是没亲眼见过,毕竟要他等的人委实不多。如今的读书人,灭人欲求功名的实在太多,盯着名留青史,达官显贵,真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越来越少了。

第二千七百九十八章 过往生平

    多的都是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之辈,这也是他宁可操持巡检司,也不愿意沾染翰林院的缘由之一。李落没瞧过翰林院国子监的等人秘籍,所以他对等人并没有太多的怨言,许是心境使然,等人的时候反而能让他轻松些。

    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虚境之中格外清晰。李落睁开眼,坐了起来,看着从暗处走来的人,轻轻一笑,果然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剑白刀缓步而来,看到坐在石阶上等他的李落,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奇道:“没想到你竟然走在了前面。”在虚境外只想着怎么杀了黑剑白刀,却是没仔细瞧他的长相,李落望着走近的黑剑白刀,一身长衣,分黑白二色,目若朗星,眼珠和眼白彼此泾渭分明,也分黑白,如果细看,便知这世上再没有比他眼睛里更纯粹的黑白颜色,就连虚境的暗无也掩盖不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眼闭,界生,一眼开,界灭,小小的一只眼睛里就有一个轮回,不过方寸却能纳世间万物,这般人物就算为敌,也不免让他心折,也正是这样,似乎才配得上渊雪。

    “来了很久?”“虚境之中岁月难辨,我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在等我?”“嗯,我在等你。”黑剑白刀来到李落身前十步外站定,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笑,竟像是故友重逢,不带半点杀气。

    黑剑白刀扫了扫衣袂上的灰土,自嘲一笑:“这条路当真难走,可否叫我歇歇,再分生死?”

    “坐。”李落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让了一半石阶给他。黑剑白刀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扫了李落一眼,笑道,“伤势见好,看来你的运气不错。”

    “不算太好。”

    “怎么说?”

    “若是天运庇护,前辈就该死在进来的路上,至少也需得断一只手或是一条腿,现在这样,周身毫发无伤,我的运气能好到哪里去。”

    黑剑白刀莞尔,大笑一声:“你倒是不客气得很,心直口快,没人告诉你这样很讨人厌吗!”

    “岂止讨厌,更难听的话都有人说过。”

    “哈哈,这就是你们天南中人常说人贵自知么,倒是有几分道理,人贵自知,呵呵,想真正讨厌你也不容易。”

    “多谢前辈谬赞。”

    黑剑白刀摆了摆手,“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你。”李落笑而不语,归藏连山说他们是天火渊雪的余孽一点不假,归藏待价而沽,若是黑剑白刀丢一块骨头过去,说不得便会忠心耿耿地围着他,至于连山,看似清高,实则也强不了太多,连鬼船上连山前辈费尽心机藏匿的信物都能交给黑剑白刀,再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自然,他这个渐渐介入天火渊雪之争的大甘定天王,早就有人伺候笔墨,一笔一划的书写整齐,再送于黑剑白刀眼前,怕是连那些难言之隐黑剑白刀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我很好奇……”

    李落心中微微一凛,侧目看着黑剑白刀,黑剑白刀眯着眼睛,浑身上下很是轻松写意的斜倚在石阶上,看似没有一点防备,如果偷袭……李落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欲念。他全身上下处处破绽,但是破绽太多,反而让李落投鼠忌器,不知道哪个破绽是真的破绽,哪个破绽是陷阱,还是说眼前所见的所谓破绽,实则都是他故意如此,就等着李落自投罗网。

    明知是故布疑阵,却不敢轻举妄动,还从未试过这般憋屈。不过他更好奇,黑剑白刀好奇什么!

    “你和大甘云妃当真没有什么?”

    李落一怔,猛地咳嗽几声,一脸惊诧地看着他。黑剑白刀哈哈一笑,脸不红心不跳,“活了千年之久,总归是有些寂寞,聊以藉慰,听听这些情爱之事,就当是打发时日了。”

    “前辈为何觉得我与云妃有什么?”

    “我看过你的过往生平,归藏送了一册,连山也送来一册,天南苍生,能着笔墨的寥寥无几,你便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写的最多的,我最不缺的就是时日,闲来无事,翻了翻,既然无聊,就当闲聊吧。”

    “前辈不该着急上山打开渊雪禁制么?”

    “不急的,打开禁制之前先得杀了你,我不想你死得这么早,那就迟些再打开禁制。”

    李落呵呵一笑,黑剑白刀说话半真半假,谁知道这些千年老妖心里在盘算什么。

    “我与云妃清清白白,并无苟且之事。”

    “咦,听闻你当年护送云妃南下,途中消失了月余之久,两个人相依为命,耳鬓厮磨,就没……”

    “前辈。”李落打断黑剑白刀说话,寒声说道,“我虽与前辈为敌,但也敬前辈是盖世枭雄,不想前辈如此行径,和那些登徒子有何分别!”

    黑剑白刀也不生恼,哈哈一笑:“情情爱爱最是缠绵引人,其实也最无趣,打发时日尚可,别的不值一提,你见过这个天下太多的秘密,情爱于你而言,约莫有些奢侈,所以你看似多情,实则最无情。”

    “前辈如果打算用这样的手段乱我心智,不免有些下作。”

    “要乱你的心智,抓了你的妻女亲人来要挟你岂非更快,这才叫下作,不过就算我抓了你的身边人,怕是你也一样会想方设法取我性命,那些人的死活,又岂能让你熄了杀我的心思,所以我才说你最无情。当年在长城亭堑之下,你不就宁可要他们陪葬,也不打算让我活着出去么。”

    李落没有做声,如果黑剑白刀当真抓了谷梁泪,抓了溯雪,用以要挟,自己会否就范。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却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总算有一个难得的对手,用这样的法子胜之不武,不单看轻了你,也侮辱了我。”

    李落反唇相讥:“前辈气度非比凡人,就是不知道当年是谁假冒我的名字在大甘东府为非作歹,还离间我和发妻。”

第二千七百九十九章 第二个石阶

    “哈哈,你倒是记仇得很,不过是归藏连山节外生枝罢了,那样的手段我还不屑为之。”

    “不论前辈说什么,我都会试着将前辈挡在尽头的那扇门外。”

    “嗯,知道,比起我解开渊雪禁制,你更想让这个天下维持这样的半死不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天火渊雪的玩偶,我是天下人,自然该做天下人该做的事。”

    “初心不改,难得。”

    “前辈说完了?”

    “最后问你一件事。”

    李落以为他还要招揽自己,却不想黑剑白刀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半生戎马,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李落一愣,没有想到这竟然是黑剑白刀的最后一问,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我帮你数数,你第一任王妃,后来被你一纸休书逐出王府的大甘前太傅之女凌依依,军中长水营将领呼察冬蝉,不清不楚的云妃娘娘,一直跟在你身边的结发妻子,还有几个江湖和世家红颜,草海拨汗,对了,还不能不提你那位心上人,听说你画过一株海棠,以画喻人,掩耳盗铃,这些人里你究竟喜欢哪一个?还是说你一个都不喜欢?”

    李落脸色数变,目光转冷,平声说道:“前辈若是想乱我的心境,你做到了。”

    “哈哈,我都说了,只是好奇而已,闲了千年,难得能找一个我愿意说话的人。”

    “若论无情,有前辈在,我却不敢专美。”

    “你是说血璃?”

    李落冷哼一声,没有应声。

    “她死不了,说不定你我都死了,她还活得好好的。”黑剑白刀大笑一声,从石阶上站起身,“歇的差不多了吧,那就继续你我的未尽之战。”

    “不是前辈要歇一歇的么。”

    “哈哈,你该不会好心要等我调息之后公平一战吧,说起来我有些后悔在虚境之外说那几句话,以你的悟性,想必能猜到你的刀法更进一步会是什么境地。”

    “能叫前辈后悔,我受宠若惊。”

    “那就看看你能领悟几分。”黑剑白刀话音一落,黑剑一展,刺向李落咽喉,没有丝毫花哨的招式,一刺就只是一刺,剑是杀人凶器,出剑只是为了杀人,并非是为了好看,所谓意境,在这简单至极的一刺中黯然失色,把剑刺入咽喉,割断对手的脖子,最短,最快,最让敌人避无可避,足矣。

    有了虚境外的一番交手,李落对这把黑剑不敢说熟悉,但是也不陌生。白刀难防,决计不是说黑剑就容易对付,不管是黑剑还是白刀,在他手中都是要命的杀器。

    微微侧身,让开剑锋,晓梦刀自下而上,扫向黑剑白刀丹田要害,舍弃了曲直快慢,只求在黑剑碰到自己之前先刺入黑剑白刀的身子。黑剑白刀赞许一笑,这一刀,角度、速度、力道都胜过早前许多,用最小的动作,最短的时间,刺出最快和最重的一刀,这才是武道真正的尽头。自然也不是说那些大罗刀意没有用处,武道巅峰的域流传千百年,千锤百炼,当然有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当两个绝顶高手对阵之时,这些意境反而成了掣肘,所谓意境,说到底都是为了杀了对手而存在,如果杀不了人,再深奥惊艳的意境也就失去了意义,简单到了极处,就是规则。

    黑剑白刀教给李落的规则就是在自己死之前,先杀了对手,这便是规则。一粒尘埃,一阵风,一道光,都会影响战局的胜负,内力薄厚、眼力深浅,并不是分出生死的必然缘由,运道也在其中,这是另外一个更加虚无缥缈的规则。

    黑剑白刀的指点也是极北虚境的规则之一,比起空间规则和时间规则不甚起眼,但只要是规则,就不能小觑。

    黑剑刺出十剑,李落躲了十剑,攻了三刀,守多攻少,但是身上没有再添一道伤痕。那柄神出鬼没的白刀没有再显凶芒,黑剑白刀没有着急,也许他真的有几分惜才之心,千年来找一个能说话,能当对手的人实在太难。

    黑剑和晓梦刀彼此没有一次碰撞相击,不见功,剑和刀就会收回来,两个人谁也不愿多耗费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若叫外人看来,两人的交手还不如江湖上的二流高手,但是其中凶险却不足为外人道来,只有见过沿途的风景,才知道个中滋味。不过得先能看到刀剑的影子才行,划空而过,除了李落和黑剑白刀之外,算上此行天南一众绝顶高手,没几人能看得见苗刀和黑剑。

    快,连目光都追不上的快!在虚境外黑剑白刀起了杀心,但是他还没有尽全力。

    李落和黑剑白刀都只站在第一个石阶上,谁也没有轻易踏上第二个石阶。黑剑白刀知晓虚境其中的隐秘,而李落感触到极北空间之力的奥秘,隐约能感受到石阶的不凡,这条通往山顶石门的石阶并非寻常台阶,走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小殇说过五族信物是信标,原以为是从虚境之门到石阶前需得靠信物引路方能到这里,此际他才明白这五件信物实则是用在这条石阶上,就是不知道黑剑白刀有没有凑齐那五件信物。

    刺出一百剑之后,黑剑白刀退到了石阶最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李落。这一百剑只在他身上留下九道剑伤,而且没有一道比虚境外受的伤重。李落的反击无一见功,黑剑白刀周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稳占上风,白刀未见其踪,但李落的空间秘术也不曾再施展,这亦是黑剑白刀没有刀剑齐出的缘由。两个人既是试探,也是交手,比起虚境外李落不顾一切的搏命厮杀,此刻两个人都默契的留有余力,却不知道是因为这条还没有开始攀登的石阶,还是另有缘故,不过李落也知道,如果稍有松懈露出破绽,黑剑白刀想必不会再有兴致留他一命,促膝长谈,说一番千年淡泊的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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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大将军介绍:
这是我的王朝和王朝末年乱世之中的璜台志。 残商灭,大甘兴,转瞬如烟,百年之后又是盛极而衰的轮回。 他生于王侯之家,眼看盛世繁华,耳听夜夜笙歌,曾几何时醉卧美人榻,暗香盈袖里,佳人如玉,笑颜如花…… 梦中惊醒,原来这酒醉得人,却醉不了心。大甘朝廷摇摇欲坠,外有强敌,内有忧患,乱象渐生,想要独善其身,怎奈又放不下这些许情深意重,只好长身而起,成一将,领一军,纵横天下,与虎狼周旋,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偏偏又遇到江湖奇门异派,诸家百子,是得者,是失者?好一个盘根错节。天命负我,那便以璜台为志,问一问苍天,你待如何! 乱世并不可怕,怕的是中庸无为。用这天下做一个棋盘,是棋子还是棋手,且待一一梳理明白。少年大将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少年大将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少年大将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