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五代末年风云录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五代末年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肖申克117     五代末年风云录txt下载     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解甲㈥

    第四十章解甲㈥

    郭崇、药元福等人远远地看见天子钦使的车马抵近,长出了一口气。

    晋州城外,官军民夹道欢迎钦差冯道与范质一行人,人们不是期待着额外得到一份来自朝廷的赏赐,而是希望晋州城内的僵局因为冯道等人的到来而得到解决。

    迎接的人群中,诸军将相泾渭分明地分成几簇。头一簇当然是来自京师的侍卫军,也包括史彦超等龙捷、虎捷军将士,他们占了至少一半,第二簇是被朝廷征如而来的邻道兵马,第三部份则是晋州新帅王彦超及巡检使王万敢等人,而特别醒目的当然是当事的主角——义勇、镇北与铁骑三支人马中的部份将校们。

    很奇怪的是,王峻被韩奕扣押,诸军云集在晋州,虽然剑拔弩张,群情汹汹,除了偶有肢体冲突外,总算因为药元福、王彦超、史彦超等人的周旋,双方没有火并一场。或许,双方都认为在大败辽寇之后自相残杀一场,太过无趣。

    大家用一个沉闷无趣的新年,迎接大周广顺二年的到来,更多的人却是暗骂韩奕真会找这个时节,让他们有家不能归。而邻近诸道的节度、刺史们则抱怨数万大军在外,每天人口马嚼的,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些粮草馈运全靠河中、关中、陕、洛等道。

    “拜见太师”

    “拜见范相公”

    一番寒暄之后,冯道故意问义勇马军第二军都指挥使冯奂章:

    “为何未见你们韩帅?”

    “韩帅正陪王相公在节度府衙内温酒赏梅。”亲戚好说话,冯奂章答道。

    “哟,他们心情不错嘛。陛下命我来传旨,难道还要老夫亲自去拜见他们吗?”冯道佯怒道,“文举现在翅膀也硬了,跟我也摆起了官腔。莫不要忘了,无论你飞的多高多远,你仍然是我大周的臣子。”

    “侄孙职责所在,不敢因公废私。”冯奂章仍然一本正经地答道。

    冯道讨了个没趣,在众人的簇拥下,正要入城。

    突然,人群中窜出一将,正是康延沼之弟康延泽。他三步两跳,扑腾跪在雪地里,一把抱住冯道的双腿,将冯道吓了一跳。

    “太师,请您老为末将主持公道啊”

    “这位将军请起,有话站起来说。”冯道说道。

    “末将乃右排阵使康延沼之弟,年前与辽兵大战,昭义帅韩奕无故擅杀我长兄,令我长兄含冤而死。可怜我那兄长,三十年从军,宵衣酐食,任劳任怨,就是在本朝,也从未有犯法之举,也曾为当今天子执过金吾,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料韩帅竟因一言不合,光天化日之下残害忠良,祈愿太师为我兄长雪冤”康延泽一把鼻泣一把泪地哭诉道。

    他说的极动情,就连冯道与范质二人也觉得康延沼实在太冤。

    不过韩奕当初当场斩杀了康延沼,并非与他有过节,而大半是因为他不容忍这种在战场上拈轻怕重贪生怕死之辈做将军。更何况,当初康延沼拿王峻的命令来压他,更让韩奕当场怒发冲冠。

    来晋州前,冯道阅读过药元福的奏章,也知道关于康延沼阵前被杀一事的大致来龙去脉。他虽然也觉得康延沼死的冤,不过这件事比起韩奕扣押王峻一事,可以忽略不计了。出京之前,郭威接连召见冯道三次,面授机宜,压根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因为在郭威眼中,康延沼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众目睽睽之下,冯道不好明说。

    “康将军请起,关于令兄一事,本使已经大概经过,今冯某身负皇命,替天子处置晋州一切事宜,自会给将军一个交代。”冯道劝道。

    范质在旁听着,暗怪冯道将话说得太满,难道还要让韩奕以命赔命吗?不过,既然冯道当众说要替康延泽主持公道,范质也就没什么。

    “谢太师”康延泽得了冯道的首肯,立刻从雪地里跳了起来,眉开眼笑。药元福不耻其兄康延沼临敌懦弱之态,见状鄙夷道:

    “康将军好自为之吧,不要让太师为难。”

    一入了晋州城,冯道与范质二人便直奔节度府,众将也都有好多天没有见到韩奕与王峻二人,都呼拉地都各带兵马跟在后面。

    呼延弘义握着自己的加长加大版陌刀,威风懔懔地挡在了节度府的门口街面上。

    “我们奉陛下钦命而来,呼延将军想阻止我们吗?”范质厉声喝问道。

    “太师与范相公可以进来,其他人则不能靠近,否则刀箭无眼,要是伤了双方和气,怕是会殃及太师与范相公。”

    王彦超十分郁闷,身为晋州节度使他从未在节度府内住上一天,他悻悻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等就站在这里。今太师与范相公亲至,尔等若是仍然强留王相公,敢担得起陛下雷霆之怒吗?”

    “既然已经留了三旬,再留上个把月,也是无妨。”呼延弘义扬起下巴,根本就没将王彦超当一回事。

    王彦超久历军伍,立功无数,位兼将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他闻言大怒,要不是药元福与郭崇二人一左一右将他强行拉住,否则他便要上前跟呼延弘义拼命。

    “王帅息怒,太师与范相公有君命在身,我等就静观结果,勿要另生枝节。”郭崇苦口婆心地劝道。

    冯奂章说的没错,在这个节骨眼上,韩奕与王峻二人果然在衙内后院温酒赏梅。

    院子不大,墙角处种着三五株梅花,地上还残留着积雪。

    王峻憔悴的很,自从年前被韩奕拘押已有三旬的光景,虽然他不相信韩奕敢杀了自己,但是他此时此刻,万万不敢惹韩奕生气,这种折磨人日子,让他几乎要崩溃。得罪皇帝不要紧,千万不要得罪带兵的人,王峻再次体会到这个大道理。

    在这段日子里,他与韩奕二人常常对坐闲谈,在郑宝看来,就像是两个老朋友一样谈天说地,甚至有惺惺相惜之感,只不过双方都是冷眼冷语。

    今日,韩奕居然请王峻温酒赏梅。

    韩奕抬头望了望了正月的日头,还有院子角落里寂寞绽放的梅花,最后瞥了王峻一眼:

    “王相公还是多看几眼这几株梅花吧?”

    “梅花有什么好看的?”王峻阴沉着脸。

    “冯太师与范相公已经到了城外。”

    “哦?”王峻神色复杂,他本以为郭威会派范质与魏仁浦来,却没想到郭威请出了冯道,“这跟赏梅有何关联。”

    “万一冯太师与我话不投机,王相公恐怕今后将没有再赏梅的机会了。”韩奕道。

    “可惜的很,你我二人要是能同心协力,一向为公,我在朝中帮陛下治理天下处理国计民生大事,你在外南征北战,不出五年,我大周将天下无敌也。”王峻答道,“你若是杀了我,也只有亡命天下一途了,因为陛下将不会再信任你。”

    “天大地大,我何处去不得?”

    “话虽如此,但天下纷乱已久,人心思定,陛下又是个明君,你若是造反,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如今的实力和面对的形势能比得上李守贞吗?当然你可以去投靠太原或者辽人?”

    王峻见韩奕脸色难看,许是因为知道冯道与范质抵达的缘故,壮了胆气,故意嘲笑道:“我忘了,刘崇老儿庸碌无能,你不屑听他号令,至于辽人,你跟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辽人也恨不得生吃活剐了你。我要是你,一定会陷入两难,哈哈,那个年少得志又沉毅稳重的韩子仲哪里去了?那个以恢复幽蓟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韩子仲在哪?你跟那些纵兵犯上的莽夫有何分别呢?”

    “那么王相公你呢?我至少还有不愧于旁人的志向,而你只知道贪权,嫉妒同僚。在你心目中,大周是你的大周,没有你大周便国将不国了。我劝相公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姓郭”

    王峻面色一整道:“这个天下当然姓郭,老夫分的很清楚,不需你提醒。你虽然功劳大,但郭雀儿能做得了皇帝,大半却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住口,陛下微时的浑名是你今日能叫的吗?”韩奕质疑道。

    王峻自觉不妥,连忙声明道:“老夫一时情急使然,口不择言。这说明我跟陛下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情同手足,非旁人能比。”

    “陛下跟汉祖起码也有二十年的交情。”韩奕讥笑道。

    “这……强辞夺理”王峻恼羞成怒,“我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岂能相提并论。”

    “有一点相公说的对,相公对我大周的功劳,无人可比。这一点,我应当承认,可一个人要是太忘乎所以,怕是会引起天家忌讳,到头来落的个身败名裂,就后悔莫及了。可记得郭崇韬吗?”

    “你这话是何意?”王峻有些摸不着头脑。

    韩奕没有直接回话,吞了一杯酒,继续说道:“还有一点相公说的对,你我若是同心协力,我大周数年之后或许真可以天下无敌。可惜的很,相公欺我太甚,你需为我兄弟之死付出代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我相斗,多半会两败俱伤,又让陛下忧心,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何必呢”王峻怒道。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郑宝在回廊外高声呼道:

    “冯太师与范相公到了”

    “两位好兴致啊”

    冯道双脚还未迈入,爽朗的声音便传了进来。王峻与韩奕二人同时起身走下台阶。

    王峻在朝中地位最高,但面对数朝元老冯道无疑也要格外尊重些,更何况冯道是来救命来的,他扯住冯道的衣袖,老泪纵横,半是装的,半是因为此番被韩奕弄得大失颜面:

    “太师来的好,您若是晚些来,我恐怕只有来世才能报答君恩了”

    “不晚、不晚。”冯道安慰道,“相公只要安然无恙,那便有转机。”

    “请秀峰兄暂且忍耐,太师与我身负君命而来,定会让相公早日回京。”范质也劝慰道。

    虽然范质对王峻也有不满,不过范质是相当有度量之人,有人曾问范质如何才能做宰相,他回答说,人能鼻吸三斗醇醋,即可为宰相矣。这足见范质的坦荡风度。

    冯道嗅了嗅酒气,故意问道:“可是汾州的干酿酒?”又瞧了瞧院中的景致,夸赞道:“有雪有梅还有佳酿,子仲果然不是凡夫俗子。”

    冯道不待韩奕答话,冲着范质招手道:“文素,你我赶路累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来,你我今日正好可以就着这美酒,赏雪赏梅,岂不快哉?”

    文素是范质的表字。范质不得不佩服冯道丰富的世故经验,这一路行来,他不停地催促冯道快些赶路,可冯道不慌不忙,在河阳与泽州都停了好几日,故意将晋州方面冷落。等到了晋州,范质发现形势并非传言的那般紧张,反倒是让泽州刘德急成了热锅里的蚂蚁,暴露了韩奕等人的目的。

    “酒是要喝的,不过诸军云集在晋州,每日耗费的钱粮也不少,既然战事已了,还是早日打发离晋为妙。”范质坐下说道。

    “是啊,天下诸道,譬如灵武一地,每年就要花去度支钱六万贯,去年入秋晋州被围以来,朝廷已经光在晋州就花了五十万贯,更不必说自潼关以西,转输供给,民不堪役。老夫听说陛下原想多做一件龙袍,可一想到国库空竭,竟然省去了此议。”冯道自言自语道。

    “太师明鉴,数万侍卫军陈兵城外,也非是韩某留他们驻扎在此。太师既然负皇命而来,不如命郭将军带他们还京。”韩奕不为所动。

    “好。”冯道尝了一口酒,“如果侍卫军还京了,那么铁骑军与镇北军应该还京?”

    “镇北军为何要去京城?他们都是泽潞本地子弟。”韩奕奇道。

    “陛下欲召向训还师,辽人此番大败而还,一年之内难以再次南下。兖州慕容彦超应该解决了,陛下召向训还京,正是为了此事。”冯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却君王天下事,不正是子仲一向赞成的事情吗?”

    “理应如此。”韩奕答道,继而又道,“不过在诸军各自还师之前,还有些事情需要一并解决。”

    “军士出征,照例要有披甲钱,一旦打完了仗,照例也应该有解甲钱,期间将士因功受赏,另算。此乃旧例,以往诸朝皆是如此,本朝自然循旧。如今国库虽然空了点,陛下对自己也苛刻了些,但对臣下一向大方的很,陛下委托老夫遍赏诸军解甲钱,侍卫军及诸道援晋兵马一律十贯,义勇、镇北、铁骑、龙捷、虎捷及晋州本地兵马,一律二十贯,子仲以为如何?”

    “陛下重情重义,从不会亏待将士们,我等感激涕零,不敢忘怀”韩奕道,“这些都是小事,并非我所关心的。太师不如说些关键的。”

    “对,太师还是长话短说吧。”王峻也道。他倒是想知道在郭威心目中,自己与韩奕孰轻孰重。

    “今天老夫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吧。”冯道却卖起了关子。

    [奉献]

第四十一章 解甲㈦

    第四十一章解甲㈦

    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冯道与范质二人被请到了城外侍卫军的军营中。

    诸将在听完范质叙述他和冯道与韩奕会面的经过,颇感失望。王彦超悻悻地说道:“太师与相公承天子皇命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只是来替天子奖赏三军吗?如果太师能痛作决定,王某不才,愿率军趁夜攻入晋州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出王相公。”

    “不可”冯道与范质二人同时说道。

    史彦超对这个馊主意十分不屑:“王帅以为如此,王相公便可以毫发无损?你这是害王相公。”

    “堂堂朝廷数万兵马,难道竟被三支元气未复的兵马玩弄于手掌之中?”王彦超击掌反问道。他这话让众人也颇觉尴尬。

    郭崇道:“郭某离京时,曾被陛下召见数次。我揣测陛下心意,他既不想宣布韩帅为叛逆,也不想让王相公有任何闪失。为今之计,还盼太师与范相公能够劝韩帅罢兵撤围。再说,韩帅是国家勋臣,此番又立有大功,如果我等与韩帅相互攻杀,真让四邻外藩耻笑了。”

    “怕人耻笑?‘耻笑’二字值多少钱?”康延泽阴沉着脸。

    “康延泽,你敢讥笑郭帅?目无尊长”史彦超勃然大怒。

    郭崇摆摆手,制止道:“彦超不必如此,且听太师有何主张。”

    “事已到此,就是不知太师有何周全的主张?”药元福也不懂冯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样,试探地问道。如果冯道也只是硬着头皮来晋州,全无解决之道的话,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众人的目光全投向冯道。冯道环顾左右道:

    “老夫离京时,陛下曾有密诏授我。我已得陛下旨意,又得机宜之权,尔等稍安勿燥,待明日我再入城会会韩奕,向韩奕与王相公传密诏,韩奕必会有所忌惮。料局势并不太坏。”

    冯道表面上沉着,枉称有密诏,其实郭威只用一句全权处分,将一切难题都推给了他。冯道内心也害怕事态恶化。

    仿佛是为了烘托冯道的话,虎捷都指挥使何徽匆匆闯了进来:

    “太师,范相公,郭帅,大事不好了,晋州城城门紧闭,城内兵马调动频繁,人声喧哗,看来韩奕今夜有所异动”

    诸将面色大变,就连一直忙着安抚侍卫军部下的郭崇也坐不住了:

    “诸位,防人之心不可无,命诸军准备好刀箭,准备战斗吧”

    群情汹汹之下,冯道不得不站起身来,大声呼喊,试图压制住鼎沸人声:

    “诸位将军暂且勒兵不动,不到万不得以,不得与义勇军交战。我连夜入城,倘若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之时,尔等再攻城吧。”

    王彦超惊道:“太师不可,倘若韩奕疯了,将您也扣押了,我们在城外岂不是又投鼠忌器?”

    冯道凄笑道:“老夫无足轻重,死便死吧。”

    “太师,不如您坐镇军中,我去城中劝和?陛下早有旨意,您是代表天子而来,这里的兵马也要听您号令。”范质在旁说道。

    范质说的是“劝和”而非“劝降”,一字之差,就代表了郭威的全部美好希望。

    “不,我意已决。老夫偏不信韩奕敢聚众谋反。”冯道低声对范质说道,“韩奕是个难得的人材,我不能看着他在悬崖边久待,更不能推他一把,让他堕入万劫不复之渊。更何况,眼下这有陷入刀兵之灾的局面,是陛下不愿看到的。老夫昏朽,能为国尽点力,便尽心竭力,搭上这一身臭皮囊,又有何妨?”

    “那太师多多保重。”范质见冯道坚决,只得说道。他认为冯道是深入虎狼之穴,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

    在众人的注视中,冯道大踏步地走出军营,昂首往晋州城走去。火光映衬之下,他那瘦削干巴的老迈身躯,似乎比平常看起来要高大丰满的多。

    晋州城的南门紧闭,那些曾在抗击辽兵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弩车,此时正对着城下百步以内的空旷地带——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风雪更加紧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城头上的军士们立在风雪中一动不动。城外的侍卫军也握紧刀枪,小心戒备着。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夜里冷的紧,冯道紧了紧裘衣,对着城头喊话:

    “老夫冯道,是哪位将军在此驻防?”

    城头上沉默了半晌,有雄浑的声音传了下来:

    “在下铁骑军韩通,奉命在此驻守。敢问太师有何指教?”

    冯道听是韩通在这里驻守,心中暗喜:“老夫要入城见你们韩帅,请将军打开城门。”

    “请太师见谅,我得到消息称太原有密谍出入晋州,似有阴谋,为防有变,夜间任何人不得出入晋州城。”韩通回道。

    “老夫身为天子钦使,难道也不能入城吗?”

    韩通沉默了一下,命人从城头上放下吊篮:“那就委屈太师了。”

    冯道也不跟他计较,只身一人,借着吊篮上了城头。刚一踏上城头,冯道冲着韩通道:

    “久闻韩将军刚直忠诚,今昭义帅韩子仲以下犯上,私自扣押王相公,威胁朝廷,难道你也跟着起哄吗?他要是造反,你也跟着造反吗?”

    韩通低头说道:“太师,韩帅并非要造反,否则王相公焉能活到今天,他更不会坐等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将军抵晋。我们滞留在晋州城,非是特意为难朝廷,更不是造反,只是为讨个公道,仅此而已。”

    “哼”冯道不怒反笑,“好一个讨公道,可笑至极。兵事向来无小事,前**们为国而战,浴血疆场,何等的英雄忠诚。今**们只为讨个公道而以兵犯上,你们敢保证将来不会因琐碎小事而扬言谋反?莽夫、愚蠢、可笑”

    “太师明鉴,我韩通并非小人,岂会见利忘义?如果有人胆敢谋反,末将愿誓死保卫陛下。我也敢保证韩帅更会如此。”韩通急道。

    韩通毕竟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又恰好是个直肠子,他经不起冯道三言两语的试探与恐吓,便露了底细。

    冯道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微笑。

    “那你速带我去见韩奕。你们紧闭城门,城外的人已经准备好攻城了!难道你们要让曾遭辽人肆虐的晋州人再经历一次自相残杀吗?”

    说到底,包括韩通在内的韩奕一系的兵将们,有犯上之举,却无造反之心,只要不是被逼入死角,他们是不会与侍卫军交战的。不论韩奕一系的兵将们对韩奕如何地敬服,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期待着能够圆满解决僵局。

    韩通连忙引着冯道去见韩奕。

    节度府内,韩奕正在认真地擦拭自己的佩刀。

    灯火辉煌,狭长的横刀正闪耀着慑人的光芒。

    双手仍沉稳的很,韩奕内心却彷徨不安,因为他真的不想让事态失去控制。当初曹彬与党进的莽撞之举,促使他顺势将王峻扣押,现在看来局势有失控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危,难道要他弄假成真,举兵造反吗?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这不仅与他的本意相违背,他也得考虑自己的部下,还有他们在京亲属。

    权力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

    “子仲似乎心有顾虑啊。”冯道径直迈入了明堂。

    “虽然如此,但杀个把人还是很有把握的。”韩奕并未起身,他板着脸,不让冯道看出自己的忧心,尽管冯道早就看穿了他一切的把戏。

    “你这把横刀应该杀过很多人吧?”冯道盯着韩奕手中的刀问道。韩奕仍在擦着刀刃,擦的很认真,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确实如此。刀比剑好,它不是用来佩饰点缀的,它比剑厚重,比剑朴实无华,比剑更利于杀人。”韩奕道。

    “你这把刀是用来杀辽虏的,是用来杀贪官污吏的,是用来平定乱臣贼子的。可惜的很,你却将要用它来威胁朝廷,陛下要是知道今夜晋州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不会担心自己的江山安危,只是会很伤心。因为他不想让世人因此嘲笑他,他最钟爱的一员大将最信任的一个臣子,竟然会用刀来威胁他。”

    “那依太师高见,我该当如何?”韩奕反问道。

    “好吧,你想要什么,不就是想扳倒王秀峰吗?你可考虑过陛下将来对你的观感?”冯道问道。

    “我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替战死的将士们出一口怨气,我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呢?”韩奕答道。

    “那就如你所愿,不过你也会付出代价,你别想还保住你已经得到的。”冯道冷漠地说道。

    “太师这话是代表陛下吗?”

    “我得承认,陛下并无明确旨意,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你收兵且王峻安然无恙,你们君臣如故。如今这个时候,陛下不答应也是不行。如果陛下将来降罪,那就由老夫承担吧,我不能看着你聚兵造反的罪名变成事实。”

    明堂里沉默了下来,冯道立在正中央瞪着韩奕看,等着他做最后的决断。城内城外传来一阵又一阵骚动与谩骂声,侍卫军将晋州城团团包围,局势似乎处于失控的边缘。

    韩奕内心纠结着,他既不后悔也不甘心,突然将手中横刀插回刀鞘,发出龙吟般的声响。横刀高高地横举在头顶上,他认真地审视着刀鞘上古朴的纹饰,内心中有一丝不舍。难道真如王峻所言,到头来还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吗?

    “郑宝”韩奕喝道。

    “在”郑宝应声进来。

    “命三军营指挥使及以上将校即刻来此,我有话要说。”韩奕命道。

    郑宝犹豫了一下,奔出传令。时间不大,呼延弘义、向训、高怀德、韩通、陈顺等将校云集,人人脸色复杂。如果让他们为国而战,他们决不会有任何顾虑,也不会有任何彷徨。

    “从现在起,呼延将军代替我掌管义勇军……”韩奕道。

    他还未说完,呼延弘义惊道:“这怎么行?你是我们都指挥使,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谁敢削了你的军职,得看我们答不答应。”

    “义勇军乃是你一手所创,除了你,我们不听任何外人的命令。”蔡小五道。

    “住口”韩奕骂道,“呼延兄弟是外人吗?义勇军不是我私人的部曲,他们是我大周的军队,尔等无须多言。无论谁任义勇军主官,无论听从何人的命令,义勇军将士永远是爱国爱民浴血杀敌的好儿郎。我不能让你们沾上一丝污名,更不能让你们将来背着叛国作乱的罪名活着。”

    众将校低着头,默默地听着。高怀德道:“眼下……韩帅有何打算?”

    韩奕将目光投向冯道。冯道道:

    “韩帅应先上表请罪,其他的事情,老夫来办。”

    蔡小五威胁道:“那太师应当办的好些,不要逼人太甚。”

    冯道无视蔡小五的威胁:“老夫心里有数。”

    ……

    回到城外侍卫军军营,范质等人围住冯道。冯道有些疲倦地说道:“事情没有变的太坏,韩帅并无与尔等交战的决心,他已同意,让药将军率一营军士入城驻扎,以表明他的心迹。”

    “药将军忠勇,决不会与韩奕站同一条船,这我能信得过。但仅此而已?”郭崇有些不敢相信。

    “郭将军还是安排撤围吧,冤家易结不易解,剩下的事,老夫与文素来办。”冯道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众将纷纷散去。

    “太师,眼下局势似乎得到缓解,下一步将如何?依我看,韩子仲是铁了心要陛下免去王相公内外一切职权,陛下会答应吗?王相公虽然有过,陛下焉能因为受威胁而罢了他的一切职权?这让陛下将来何以自处?”范质问道。

    “文素判断的没错,韩子仲确实让陛下为难。”冯道转而晒笑道,“可难道你没发现,陛下将难题抛给了我们吗?”

    范质眼中一亮,转而黯淡。

    “请文素备好文房四宝,老夫口述,你来撰写。”冯道道,“陛下想置身事外,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他的天下老夫想出一策,让陛下头疼去吧。两败俱伤,国之憾事啊”

    [奉献]

第四十二章解甲㈧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以往安定朝代的这个时节,所有城市总会在这一年几天张灯结彩,全城欢娱。无论寒门男女还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子,都会在这一天抛头露面,尽情地夜游观灯。文人墨客们则大发诗情,写出诸如“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之类的诗篇来。

    但在大周广顺二年的这个上元节,帝国西北重镇晋州城内静悄悄的如同一座死城,这既是因为这座城池刚刚经历过一次战争,更是因为朝廷三万侍卫军将它团团包围,似乎有一场大多数人都不愿看到的战争一触即发。

    老将药元福走出自己设在城中的军营,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此时此刻,他是晋州城中唯一不需听昭义节度使韩奕命令的人。就是药元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韩奕的敌人还是同情者,或许后者的成分应该多一点,否则他不可能被义勇军放进城内驻扎。

    一轮冷月高悬夜空,清冷无边。

    月光下站着一队甲士,他们静静地立在街中央抬头望月,如同一尊尊雕像,神情祥和安静。药元福见为首的正是昭义节度使韩奕——此城此时真正的主人。

    “韩帅思乡了吗?”药元福意有所指地问道。

    “古人有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韩奕低下头道,“谁人无故乡?谁人无父母?但生我们的地方已经没有我们至亲家人了。譬如说我吧,家父在开运初亡于契丹之手,家慈忧伤成疾,亡故前留下遗命,命我携剑远行,杀辽报仇,功名未成不得还乡。敢问药将军,至今辽人仍肆虐雁门,侵扰沿边,边境时有警讯,我有何脸面还乡告慰双亲?”

    “是韩帅多虑了,药某以为,韩帅今日成就,已经无愧于令母的遗命。韩帅难道不知,你的英名武功,可以止河东小儿夜啼,在辽人的眼中,你的雄名已经直追符王。”药元福努力劝导道,“更何况,恢复幽云,并非三年五载之功可成,更非韩帅一人之责。愿韩帅重整旗鼓,再为国杀敌立功。”

    “药老将军勉励之辞,令人鼓舞,韩某感激不尽。”韩奕扬了扬自己的佩刀,强颜欢笑,“五年,十年,抑或是二十年,可恢复幽云吗?”

    “五年不可能,二十年或许有些稍久,但至少韩帅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因为你正值青壮年纪,还有大把的年月去建功立业。当今天下分裂,我大周四邻皆是不服王化之敌邦,更不必说在雁北牧马的辽人,我大周朝廷君臣皆有统一天下之心,等国强民富兵强马壮之时,必会四处用兵,到那时正需要如韩帅这样杰出的将帅,为国开疆扩土,平定四方。老夫曾听人言,韩帅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之警句……”

    “药将军不必再劝我,关于眼下之事,我自有分寸。”韩奕有些粗鲁地打断药元福的劝说。

    “退一步海阔天空,韩帅何必如此硬气执拗?当年内难事发后,陛下曾斩树发誓,诏告诸军,愿与你同富贵,君言犹在”药元福急公好义,认为自己有必要苦口婆心地劝说,“要是真到了与朝廷兵戎相见之时,韩帅将如何自处?你的名号将为世人所唾弃。”

    韩奕懊丧道:“还是那句话,人争一口气。不过,我有自己的底线,不敢有猖狂之念。倘若真需要用刀箭解决此间所有是非的时候,药将军莫要对我手软,我可不想死在康延沼之流的手上。”

    “嘿嘿”药元福干笑,笑的比哭还要难看,“韩帅莫要令我为难,你能让我入城驻扎,就不拿我当敌人,药某是不会与你为敌的。”

    “那看来,我只好解甲归田了。”韩奕言谈间暮气沉沉,颇为消沉。

    “嗯,这话应该由老夫来说。”药元福道。

    党进匆忙地奔来,高呼道:

    “相公……韩帅,快、快,城外有人要求入城”

    “慌什么慌,就是天塌下来,你也得给我顶着,否则你白长了这么高的个头”韩奕骂道。

    牙军哄笑了起来。

    “禀韩帅,来人自称是汝阴县君”党进急道。

    军士们闻言立刻止住了哄笑声,不待韩奕反应过来,纷纷簇拥着韩奕往城门奔去,远远的就听到呼延弘义嚷嚷道:

    “我那还未过门的弟妹来了,尔等还不利索点将城门打开讨喜钱?”

    然而守城门的军士们却无动于衷,有胆大的说道:“将军止步,韩帅还是咱义勇军的都指挥使,除非他亲自下令,否则就是陛下来了,我们也不会打开城门的。”

    “呼延将军怕是忘了,当年在洛阳,您还因为忠实执行韩帅的命令,曾冒犯过陛下,陛下不仅不生气,反而夸你呢”有人说道。

    呼延弘义摸了摸后脑勺,笑骂道:“我都说过一万遍了,陛下吃的那一拳,不是我的谁再提这事,我一定将他揍回他娘肚子里去。”

    当年的肇事者吴大用在旁促狭道:“对,这事大伙心里有数便是了,别再让呼延将军难堪,人家如今好歹梦想成真,已经是节度使哩。你们以后也别将军将军地叫,得称人家呼延节帅,我琢磨着,不久的将来,你们得改称他为呼延相公了,趁他还未位兼将相,赶紧地巴结……”

    呼延弘义恼羞成怒,一把将吴大用提了起来:“他娘的,吴大嘴巴,你这小子当年做的好事让我顶缸,这一顶怕会是一辈子。今天你得公开向大伙承认错误,否则我将你衣衫扒了,将你扔到城外雪地里凉快去。”

    陈顺见这二人似乎忘了正事,不得不拦在正中间,道:

    “汝阴县君来的真不是时候,也巧的很,此行怕是不简单。你我几个做兄长的,都已经封侯拜将,成家立业,这全拜七弟所赐。没有七弟,便没有我们今天的风光。七弟去年在泽北被围,差点丢了性命,更不必说李武兄弟,如今他能与汝阴县君团聚,怎能让汝阴县君乘吊篮入城?只是现处非常时刻,不要让城外的兵马以为有机可乘。”

    “那当然”冯奂章、朱贵、蔡小五等说道。

    说话间,韩奕被部下们半拥半推着来到城门前,未待他说话,呼延弘义呼斥着军士们将城门打开:

    “怕个鸟,我们得让城外的侍卫军的懦夫们知道,三万纠纠丈夫不能入这晋州城一步,唯独一个弱女子可以入得城来。城头上的兄弟们戒备着,睁大你们的双眼,城外的兵马如果胆敢异动,尽管用你们手中的巨弩招呼,要是万一伤着了懦夫们身上的零碎,坏了和气,有我呼延弘义顶着”

    “是”军士轰然应诺。

    城门徐徐打开,在韩奕眼里,时间似乎停滞了。

    透过洞开的城门及城头上升起的明亮灯火,韩奕看到城门外的雪地里立着一主一仆模样的两个年轻女子。

    “恭迎县君驾到”

    更有好事者起哄:“恭迎夫人”

    来人正是随朝廷急使赶来的汝阴县君李小婉及她的侍女银铃。正月夜间的寒风呼呼地刮着,李小婉伫立在寒风中,凄冷的月光下,她显得既孤单又坚决,心头是一片火热与焦虑之情。

    这份复杂的情感,驱使着她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孤城。她准确的在城门那头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到一个身影,尽管灯火在风中飘移不定,高大的城墙向人群投下黑影,李小婉依然能凭直觉发现那个令她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人。

    她没有径直往韩奕奔去,相反,她止住心中的激动,用她那清脆的嗓音冲着城头上的义勇军将士呼喊,并深深一拜道:

    “诸位将士辛苦请受我一拜”

    将士们愣了愣,齐声欢呼道:

    “请县君入城”

    “请县君入城”

    李小婉终于真切地看到了韩奕。他变了,身形仍一如既往地英挺不屈,英俊的脸庞上却肆无忌惮地生长着胡髯,又黑又瘦,唯有那一双眼睛在摇曳的灯火中,忽明忽暗,怜惜的表面之下蕴含着一股火热真挚的感情。

    “相公瘦了”李小婉走到韩奕面前,她努力止住想抚摸韩奕脸庞的冲动。

    “我还好”韩奕点点头。天寒地冻,李小婉千里迢迢而来,路上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此时此刻,韩奕有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或许是体会到这当中的尴尬与最真挚情感氛围,陈顺轻声插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请县君入城吧?”

    韩奕这才惊醒,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大声地说道:“快弄一辆马车来,让汝阴县君主仆二人入城歇息”

    郑宝早有准备,请李小婉与侍女银铃上车。

    “我们为县君开道”牙军们凑热闹道。众人闹哄哄地簇拥着韩奕与坐在马车上的李小婉往城内进发。

    呼延弘义乐呵呵地跟在韩奕后头,到了节度府衙门前,便要往府内进,朱贵与吴大用一人一左一右将他拦下来,朱贵用鄙视的眼神瞪着他:

    “大哥,人家夫妻双双团聚,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是啊,你都是做上了节度使的人了,还这么不知好歹。我真命苦,怎就摊上了你这么个不开眼的大哥呢”吴大用趁机说几句挖苦话。

    “嗯,哥哥我错了确实错了”呼延弘义回过神来,勇于承认“错误”。

    城门再一次关闭,却关不住城内喧哗热闹的声响,晋州城似乎立刻恢复了全部的生机与活力。范质与郭崇、史彦超等人眺望着晋州城,不约而同地想到:

    “英雄是否过得了美人关呢?”

    唯独冯道胸有成竹:“看来老夫就要收拾行装,回京安养了。”

    节度府内,郑宝与银铃悄悄地退出李小婉下榻的卧房。

    郑宝回头问道:“银铃,你与李姐姐何时离京的,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银铃撅着俏立的小嘴,埋怨道:“我跟小姐是五天前离京的,这一路上没日没夜的赶,小姐都瘦了一圈。连陛下都……”

    银铃自觉说漏了了嘴,连忙止住嘴巴。郑宝听出她话中有话,诓道:

    “这关陛下什么事?莫非李姐姐被陛下逼着来。”

    银铃护主心切,连忙否认道:“哼,才不是呢是陛下求着我家小姐来,要不是陛下与德妃娘娘数次召见,耽搁些时日,小姐和我早就到了这晋州城。”

    “哦?”郑宝若有所思,语气软了些,“银铃妹妹,不知陛下要李家姐姐捎什么话?”

    郑宝生的英俊,又长年习武,英挺潇洒,活脱小一号的韩奕韩相公,名声在外。银铃少女怀春,哪里经得起郑宝的软磨,犹豫了一下道:

    “你别想着诓我话,其实你大可不必诓我,你早晚会知道。我家小姐来到这里,虽然得陛下授意,要劝你兄长罢兵放人,不过这也是我家小姐的本意。”

    郑宝故意道: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如何收场,既然李姐姐来了,那便有转机。我兄长经历过此番后,恐怕会暂时解甲归隐,他定会迎娶李姐姐的,就怕李姐姐会嫌我兄长丢了差事哩。”

    “哼”银铃闻言,面上极是不悦,“你打过那么多仗,没想到你的心眼越来越小,门缝里看人只是这苦了我家小姐,战事紧时,我家小姐茶饭不思,又染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好不容易等到了边关大捷相公安然无恙的消息,又收到了说相公纵兵作乱的坏消息。这一路上,都跑坏了三匹马,我们……”

    银铃胸无城府,心里又搁不住话,这一打开话匣子,便没完没了。郑宝只好认错道:

    “银铃莫怪,我说错话了。”

    当房门被从外面关上的一刹那,韩奕张开双臂,将李小婉紧紧地搂在怀中,双唇在那张精致的脸上飞快地摸索着。

    李小婉热烈地回应着,韩奕忽然吻到了一股咸咸的味道。

    “你也瘦了”韩奕擦拭着李小婉脸上的泪痕。

    “都是你害的”李小婉的粉拳打在韩奕坚实的后背上,那力道却不如说是轻抚。

    “确实是我害的。”韩奕嘴角含着笑意。

    李小婉忽然将埋在他胸口的脸蛋抬了起来:“那你准备如何补偿我?”

    “嗯,我准备解甲归田,娶你过门,抛却一切世事烦扰,做那一生一世的夫妻。”韩奕俯下头,亲吻着那润洁发烫的额头“就不知县君肯不肯了。”

    “我收到过你下的婚书,顺便也收了不少彩礼,能退还给你吗?”李小婉娇笑道。

    “不能”韩奕坚决道。

    你正在阅读第四十二章解甲㈧,如有错误,请及时联系我们纠正!

    返回:五代末年风云录推荐您使用QQ浏览器更新书签

    [奉献]

第四十三章 蛰伏㈠

    第四十三章蛰伏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广顺元年秋冬之季,辽虏敢征众旅,来逼严城。沿边沸腾,生灵涂炭。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

    朕心难安,故有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同平章事、左仆射、枢密使兼监修国史使王峻,率京师侍卫亲军及邻道兵马四万赴边之命。

    夫善兵者待机而发,不善者彼己不量,又我中国初定,疮痍未复,静而守之,犹惧不济?殊不知臣无远近,御敌有责,士无贵贱,上下同欲,民无贫富,俱我骨肉焉王峻乃国朝重勋,朕之左右,握兵在陕,逡巡月余不进,坐失三军锐气,致使晋泽兵马孤军作战,百姓流离,诸军死伤甚多,江山失色。

    及克复晋州之时,王峻指挥无方,怯敌失序,致使沁州得而复失,功亏一篑。念兹在兹,功不掩过,朕体察民意军情,今削王峻内外一切职阶,迁开封府尹。

    开府仪同三司、特进、检校太保、同平章事、昭义节度使兼义勇马步都指挥使韩奕,能料敌于先,坚壁清野,缮修武备,披坚执锐,浴血奋战,其麾下诸部将士踊跃直前,勇战于野,斩首两万有余,擒杀酋首,其功大焉。但其人行事乖张,擅杀大将,又以下犯上、目无君长……今削军内外官、职、勋及文、武散阶,爵降北海侯,另授左金吾上将军,以儆效尤。

    以范质为尚书右仆射兼同平章事,以郑仁诲权判枢密院事。以磁州刺史李荣为昭义军节度使,以前昭义节度副使刘德为左散骑常侍,擢端氏令刘熙古为户部郎中……

    以检校太保、武德节度使呼延弘义权义勇马步军都指挥使,即日起赴滑州驻扎。以检校太傅、保宁节度使向训为皇城使,率镇北军赴京驻扎,军额以义勇军为限。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大周广顺二年的正月,这是个对郭威来说有着双重纪念意义的日子,这不仅他正逢48岁的生日,又是做皇帝刚满周年。

    郭威以宿兵在外征战国内未平的理由,不受朝贺,更是拒绝了大臣们隆重庆祝他生日的提议,因为他不想让各地藩臣们借给自己进贡生日礼物的机会,盘剥百姓,更不想在大战之余,挥霍本就十分空虚的国库。

    尽管因为去年秋冬在山西的一场大战,花了不少钱,但郭威仍然在过冬时,挤出点钱来给官员们做件冬衣,添点柴米油盐,尽管这对有些人来说,这些小惠可有可无,但对那些拮据贫寒的官员们来说,这无疑能让他们体会得到郭威的仁厚之处。

    此时此刻,对于郭威来说,他最得意的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晋州的“兵谏”,尽管结果并不让他满意,但总算有惊无险。朝中及各地臣子们,对这个结果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各打五十大板的结果,不管是忧国忧民的,还是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都没有为这个结果做好心理准备。

    这个天下姓郭,郭威一边将所有的争论推到太师冯道的身上,既然冯道在晋州“假传”圣旨,皇帝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不能出尔反尔的,错了也要执行,其实如果没有在频繁往来与晋、汴的密信中得到郭威暗示,冯道哪里有胆量削除两大重臣的官职,郭威又一边明白无误地向臣子表明,自己才是绝对的权威,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既便是如王、韩之辈大功臣,也都俯首听命。

    这个结果,也算是王峻、韩奕与郭威三人之间的妥协。为了这个结果,冯道与范质二人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免去王峻相权,让他暂领开封府尹之职,既是对王峻的“惩罚”,也是让他离中枢机要不太远。

    同样,让韩奕领左金吾上将军这个闲职,同样是极具弹性富有深意。并且,让呼延弘义代替韩奕执掌义勇军,也让各方都无话可说。当然在晋、汴之间飞传的密信中,郭崇曾提议将义勇军拆散或者整体并入侍卫军,杜绝隐患,郭崇是有门户私心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有个人野心,他对郭威的忠诚绝对不应受到质疑,但首先反对的却是郭威本人,妥协的结果是将义勇军安置在京师北方门户滑州。郭威有自己的主见,义勇及经受过大战考验的镇北、铁骑二军,隐然有了牵制侍卫军的资格。

    冯道极富政治经验,恐怕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到郭威的复杂心态,他既成功地解决了王、韩二人之间的纷争,又让这二人受到足够的惩罚,至于他们将来会不会“官复原职”,那就看郭威了,他给了郭威及王、韩君臣足够的空间。

    这一日下朝之后,郭威换了一身常服,召近臣郑仁诲、魏仁浦二人在内殿中议事。

    自从王峻去了晋州,郑、魏二人被郭威召见的机会多了起来,这二人也很卖力。如果说王、韩之争,有谁获益最多,不是范质,而是郑、魏二人,这二人毕竟有从龙之功,本就是心腹。

    “听说慕容彦超最近不太安份,二卿有何高见?”郭威开门见山地问道。

    “慕容彦超之心,童叟皆知。”郑仁诲道,“陛下得国之初,彦超本就不服,他北结辽人,南引江南李氏,所谋者不可谓小也。”

    魏仁浦也道:“他却未料到,以辽人兵甲之强,却有晋州惨败。如此一来,失去北方强援,他难免兔死狐悲,更加孤注一掷了。兖州方面有密报,彦超大发乡兵入城,又引泗水围城,大修城堑。更可恨的是,他竟然纵使部下募集群盗,剽掠四邻,所在俱奏其反状。”

    “江南人有何反应?听徐州奏,李氏有所异动。”郭威问道。

    “江南人狡猾,观其君臣行事,眼高手低,只有趁乱取栗之心,却无决死之心。陛下但令徐州方面厉兵秣马,有所防备便是了。”郑仁诲建议道。

    “兖州本是朕腹心之患,去年因为朕忙着收拾人心,又有北虏寇边,没有功夫理会彦超小人。今彦超反状已显,朕已经对他仁至义尽,此番朕的兵马刚狠狠地教训了辽人与太原刘崇,这便要踏平了兖州,天下诸道谁敢有话说?”郭威放着狠话。

    郑、魏二人当然不会反对,天下诸道料想也无人再敢有异心,这一切在前朝郭威剿平李守贞之乱时恐怕就已经注定。凭借一镇之力,已经很难再与朝廷对抗。

    魏仁浦趁机说道:“陛下欲平兖州,虽择一良将为帅,率兵前往兖州讨伐,不知陛下想让谁去?”

    “二位爱卿举荐何人?”郭威问道。

    郑、魏二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望了一眼,因为他们二人同时想到了韩奕。魏仁浦道:“臣原本以为,兖州讨逆,韩子仲本是最恰当人选……”

    魏仁浦瞧郭威脸色平静,继续说道:“因为韩上将军微时曾凭一群杂兵流民攻克过兖州,想来他对兖州一带较为熟悉。不过,今韩上将军刚罢军权,又满身疲惫,不如遣镇北军都指挥使向训如何?”

    向训是郭威龙潜之时的心腹,让他领军当然无可争议,更何况向训在泽潞也经历过大战的考验。不过郭威很显然早有了主意:

    “镇北军刚经历过大战,兵员不整,不可用为主力。今侍卫马军郭崇滞留晋州,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在京,他久历战阵,勇敢善战,朕拟以曹英为主帅。至于向训,朕原本让他率军回京后,兼做皇城使的,既然魏卿提议,朕便委他为都监,随曹英东征。不过,朕以为这二人挂帅,力量未免有些单薄,朕拟让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一同前往。二卿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郑、魏二人衷心地赞颂。

    郭威见臣子们没有异议,又问道:“向、药二将现在已到了何处?”

    他问的是向训与药元福,但郑、魏二人明白郭威问的是王峻与韩奕到了什么地方。郑仁诲回道:

    “向训已经到了汜水关,估计后天就抵达京城,遵陛下旨意,兵部已经扫洒好营舍,安置镇北军将士及家属。药老将军正护送冯太师与范相公一行人,眼下应该正在翻越太行山,至于郭崇将军,他正在修缮晋州城,加修武备,以免外藩卷土重来,估摸下月中旬便可返还京师。太师与范相公回到京城时,臣等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国家四处用兵,诸事繁重,一切从简吧。”郭威淡淡地说道。

    魏仁浦道:“陛下,义勇军战死者众多,京师里多了不少寡妇孤儿,陛下……”

    “哎”郭威忽地叹了一口气,“朕心有愧,除了多给孤儿寡妇钱粮,朕没法替她们找回丈夫、父亲或儿子,朕……也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让户部、兵部及开封府多加抚慰,如此朕也心安一些。”

    郑、魏二人见郭威神情变得郁郁寡欢起来,知道郭威想起了不开心的事情,躬身告退。

    ……

    太行山上,残雪犹在。

    太师冯道、宰相范质及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一行人,缓慢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同行的,当然是被双双削去主要职务的王峻与韩奕,以及汝阴县君李小婉,追风十三骑等。

    “太行”韩奕高高地扬着鞭子,冲着巍巍群山吼着。

    “太行……太行……太行……”群山热烈而悠远地呼应着。

    注视着太行连绵大山,韩奕的眼角有些湿润。

    这座英雄的大山,从来都是大河南北广袤平原上所有生灵的庇护者,但它从来就没得到与它功绩相等的膜拜。既便如此,太行仍一如既往地屹立在神州大地上,将东部的平原与西北的山陵、盆地隔开,一次又一次顽强阻挡着冒险家与野心家发起的挑战。

    冯道与范质、药元福等人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韩奕发疯地吼着:

    “太行……太行……”

    太行回响声在山岭与深壑中回荡着,久久不愿散去,似乎夹杂着金戈铁马与呐喊厮杀声。声音由嘹亮、厚重,逐渐变的嘶哑、阴晦,最终都化作了大山深处迷茫的烟云。

    英雄的悲哀之处在于,他费尽心思,到头来终究如浮云一般飘散。

    李小婉紧紧地握住韩奕的臂膀,呢喃轻语劝慰着,好不容易才让韩奕安静下来。

    “我发誓,我韩奕终会再临太行”韩奕指天盟誓。

    “是的,你会的”李小婉轻拍着他的臂傍,似乎在安抚一匹烈马。

    一口朱红的棺材躺在马车上,棺材里安放着李武的遗体。韩奕跃上战马,再一次扬着鞭子,对李武说,就如同李武还好好地活在人间:

    “六哥,我们回家”

    “回家”郑宝、曹十三等年轻人纷纷回应道。

    王峻早对韩奕恨之入骨,但此时他已经憔悴不堪,没有任何精力再去与韩奕起争执。这一路行来,他总是一个人躲在马车里养神,即便是冯道想找机会劝慰他,也无法让他提起精神来。

    说实话,王峻对郭威很是失望。二十年的交情,难道抵不上一个后生小子吗?更何况,韩奕虽无谋反之心,但有纵兵作乱之举有兵便能作威作福吗?王峻如此想。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心头怨恨交织在一起,还未过黄河,便大病不起。

    汴梁城遥遥在望。

    没有任何官方的接待,既便是立下大功的义勇军,七日前也被朝廷勒令不得入开封府一步,直接被调往滑州驻扎。

    汴梁一夜之间多了两千寡妇,她们扶老携幼,满身缟素,立在郑门外的道边迎候韩奕的到来。

    韩奕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他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向人群中的一位**。那**正是李武之妻徐氏,徐氏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扎脱仆人的搀扶,猛得扑向了李武的棺木前,泣不成声,伤心欲绝。

    “请嫂夫人节哀”韩奕不知如何劝慰。他张了张口,欲说还休。

    人群中的妇人们也在低声啜泣着,仿佛压抑着自己内心失去亲人的悲苦,蓦的,一个婴孩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汴梁郑门外,很快哭成了一片。

    “破虏破虏”韩奕喃喃念叨。

    [奉献]

第四十四章 蛰伏㈡

    第四十四章蛰伏㈡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汉光武帝刘秀微时,曾如此感叹过。秦时有中尉,掌徼循京师,主要职责就是维护京师治安和在皇帝出行时伴驾导引,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为执金吾。作为天子身边的近侍,在天子出行时,这些人穿着光鲜,耀武扬威,护卫在天子的前后左右,可谓是光生满路,趾高气扬,在群僚之中也属他们最为壮观。

    唐时,沿用开皇旧制,实行“府兵制”,在首都长安设南衙十二卫,分别有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又在天下设“折冲府”,以这十二卫遥领天下657个折冲府,分领诸军府到长安上番宿卫的府兵,居中御外,卫戍京师。

    再加上掌诸宫门的左右左右监门卫及统率千牛备身等为皇帝侍从、仪卫的左右千牛卫,共计十六卫。

    旧时因为十六卫官署在皇宫之南,所以史称“南衙府兵”。南衙府兵,与守卫皇宫北门﹑由招募配充的兵士组成的“北衙禁军”交错宿卫,相互牵制。唐肃宗时,北衙军设有龙武、羽林、神武等建制,也各有左右之分,称为“六军”。

    中唐以后,均田制遭到破坏,府兵制土崩瓦解,十六卫丧失战斗力,仅作为仪饰之用,唐朝廷依恃的是北衙六军,与后来的左右神策、神威军,构成晚唐中央禁军的主力,合称十军。晚唐禁军长期掌握在宦官之手,成为宦官存废皇帝、干预朝政的重要力量。

    到了唐末,朱温痛恨宦官与他做对,大权在握后便假借皇帝的名义,令各地诸侯诛杀宦官,给予神策军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时,唐代六军也名存实亡。但六军名号仍然不废,朱温以所辖宣武军被充六军员额,并命心腹统领,六军的实际指挥权则委属左、右统军。

    到了大周广顺二年,不仅十六卫早已有名无实,就是北衙六军也全都成了虚名,期间虽有变化,但也只是对唐朝军号的继承——仅此而已。

    大周六军诸卫,当然也各有左右之分,十六卫各有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中郎将,六军也各有统军,上上下下一大堆,数不胜数,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其中一些职位是郭威给自己那些蒙难孙辈的赠典,一些是用来给勋臣旧臣养老用的荣誉头衔,一些则是用来安置前朝旧将,还有就是用来责授犯错武将的。

    韩奕显然属于最后一种情况。

    不过左金吾卫上将军韩奕,并没有刘秀执金吾的觉悟,回到汴梁城,除了忙着散尽家财抚慰旧部遗属外,他成天躲在自己宅第读书练字,偶尔去三司使李毂府上做客,谢绝一切访客,就连上朝都不去。他倒是计划迎娶李小婉,只等良辰吉日。

    不过韩奕出门,最多的还是找太子少师杨凝式杨老夫子。杨老夫子唐末时生人,其父曾做过唐朝宰相的,光论资历,冯道也比不上他。

    杨凝式虽然诗才颇高,但跟他的书法成就比较起来,那就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闲居洛阳十年间,洛阳二百间寺庙到处都有他的题字,大概是他有这个特殊的嗜好。寺庙的僧人每每听说他要来,都会连夜将可题字的墙壁刷的粉白,专等他来留下墨宝。至于登门向杨凝式求字,可以说是如过江之鲫,那还看杨老夫子心情。

    韩奕任西京留守的时候,与杨凝式有过交往,获得过不少杨凝式亲赠的墨宝。大概在杨凝式看来,韩奕恐怕是天底下最不同寻常的将军吧,又难得韩奕书艺相当有根基,在欧、颜及书圣王羲之身上都下过不少功夫。

    虽然韩奕“充耳不闻窗外事”,很有当闲人的觉悟,但不代表别人不惦记他。郭威对韩奕很不满意,他认为韩奕这是有意躲着自己,他此时正在皇宫中发火:

    “昨夜城南民宅三处失火,十余户百姓惨遭不幸,更有人趁火犯法,有司可查出个结果。”

    只有皇城使向训陪伴在侧:“春天风大,一点火星,就可酿成大灾,这个季节发生大火也在所难免。开封府已经派人抚恤了。”

    “嗯,开封府尹王秀峰做的好,虽然他刚大病了一场,又削了相职,秀峰并不记恨朕,一心为公,应当嘉奖。”郭威点点头,“星民,朕听说六军诸卫一帮遗老遗少,还有依附他们的闲汉们,最近有些不安份,闹着要领兵打仗,他们还不是想昔日的荣耀?国朝设立六军十六卫,这些人虽然暂时用不着派上,但朝廷是用来养闲人的,从明日起,南衙每隔五日要点卯一次,无故请假,一律革职,谁敢有异议?另外上将军、大将军、将军、统军们属常参官,理应要上朝议事的。如果有人尸位素餐,不如一并革职去了吧。六军十六卫诸将军们,他们即便并不实掌部曲,也都无具体职事,但也应有为国分忧上书言事之责嘛。”

    向训唯唯诺诺,心中却在腹诽,这不就是针对左金吾上将军韩奕吗?京城治安及非常水火之事,名义上是归金吾卫管,尽管并不会人因为城中发生火灾而真去向韩奕这个左金吾上将军问责。

    “遵旨!”向训答道。

    “关于兖州之事,枢密院与兵部可准备妥当了。”顿了顿,郭威又问道。

    “兵马、钱粮、械甲,枢密院会同户部、兵部,准备大半,有臣僚以为,朝廷应求速战速决,以免误了兖州农时。另外,开封府王大人今日上书,他愿马革裹尸,为陛下征讨慕容彦超。”向训答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文臣们考虑太多了,战阵之事,不是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说哪天结束便哪天终止。慕容彦超乃是巨贼,绝非轻易屈服之辈,你出征后与曹英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东征讨逆,朕过些日子会御驾亲征,至于王秀峰,朕另有安排,尔等在前方作战不要让朕失望。”郭威拒绝道,拒绝的十分干脆。

    “是”向训毕恭毕敬,想了想道,“曹帅与我有计较,均以为陛下万金之驱,轻易不可离京……”

    “哼”郭威冷哼道,“朕要是天天穿着龙袍,握着毛锥,恐怕天底下人都忘了朕以前是做什么出身的。”

    郭威瞧向训脸色有些不自然,连忙说道:“星民不必多想,朕这是有感而发罢了。明日大朝会后,你与曹英便誓师出征。另外朕将命陈州防御使药元福担任行营都虞侯,他稍后会向兖州进发,归尔等调遣,但尔等不得以军礼见药老将军”

    “药老将军是长者,我等必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请陛下放心”向训连忙保证道。

    “好,曹英与你二人,我放心的很,想来你们必会与药老将军齐心协力,为国征战。”郭威满意地点点头,他对王峻与韩奕之间闹出来的事仍然心有余悸。

    “陛下,上月淮南人骚扰我境,我徐州巡检使张令彬等果断出击,大破贼兵,生擒淮南将燕敬权等,日前已经解至京师,关在侍卫司狱中,是斩是放,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淮南小人,屡乘我无暇南顾,阴谋作乱,今又与我大周家贼沆瀣一气,可谓欺我太甚。朕不屑与李氏计较,那样有**份,暂忍他一时。明日大朝会,朕会当廷斥责俘将燕某,然后将俘虏送回金陵,下书斥责,宣我大朝之节。李璟若是不服,尽管遣军来战,朕奉陪到底”郭威攥紧拳头,发誓道,“有朝一日,朕会亲自牧马长江畔”

    “遵旨”

    第二天,天刚刚泛起鱼白。

    韩奕被郑宝吵醒,他这才记得今天该上早朝了,昨天向训亲自登门,传达郭威的意思。韩奕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睡懒觉是在什么时候,解甲闲居以来,倒是变的懒散起来,颇有自暴自弃的模样。

    “兄长,快起来。上朝若是迟了,恐怕你得做回平民百姓了”郑宝靠在门框上大声说道。他已经练了几趟枪棒功夫,额头上还冒着热气。

    “你这个官迷”韩奕笑骂道,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坐了起来。

    “兄长,前日陛下亲自光临王峻的宅第呢。听徐将军说,陛下喝的醉醺醺回宫。”

    “小底军徐世禄吗?我倒是把他给忘了。”韩奕抚着额头,问道。

    “就是徐将军,他早就想来找你饮酒叙旧,只是近来忙的很,又须臾不离陛下左右,他估摸着陛下早晚会重新起复兄长,倒是兄长有些自暴自弃了,你万万不能故意冷落陛下,惹陛下不高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他劝你不如上表请战,哪怕你真的不想去。”

    “义勇军都去了滑州,我拿什么请战?再说侍卫军那帮骄兵悍卒,巴不得离我越远越好。”

    郑宝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全京城的人,都在替兄长惋惜,倒是兄长你有想做一辈子寓公的意思”

    “嗯,其实做寓公也不错。你看我都执金吾了,再娶了李家的漂亮妹妹,人生夫复何求?”韩奕轻笑道。

    胡乱用过早餐,刚到皇城南衙,韩奕便见到黑压压地一群兵将打扮的人物,当中也只有少数人他能叫出名字。当中一人眼尖,远远地就指着骑马而来的韩奕开玩笑道:

    “哟,真是稀客、稀客啊,闻名天下的韩子仲莫非是走错地方了?来这里的都是些老不死的”

    开玩笑的是符彦琳——淮阳王符彦卿的胞弟,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如此拿韩奕开玩笑。他的玩笑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韩奕的身上。

    韩奕飞快打量了神色各异的人群,见众人都披挂整齐,就差上阵杀敌了,这当中不乏曾经横刀立马的老将,但也有恨“生不逢时”的正处壮年之辈。

    唯独韩奕只是一身朱紫朝服,不知道的以为他是文官。

    韩奕刻意将尴尬挥去,接口吆喝道:

    “听说这里一向清静的很,看来韩某真是走错地方,要是让诸位每人领三五个营的兵马,怕是总兵力也不下五万人马。”

    “北海侯说的可不是吗?要是老夫统兵,就是三五个慕容彦超,也是手到擒来”南阳王安审琦之弟、左羽林统军安审约吹嘘着,大概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回昔日横刀立马的气慨来。

    “听说朝廷马上就要东征兖州,我等正想再一次联名上表,请求出征。我等身为武将,坐吃朝廷优厚俸禄,着实有愧啊。”人群中有人说道。

    韩奕闻声,打量那人一眼,见此人正处壮年,面色微黑,有着厚重的消沉之意,却是不认识。韩奕好奇地问道:

    “阁下如何称呼?”

    那中年男子似乎犹豫,安审约在旁说道:“北海侯,这位便是右羽林统军赵匡赞。”

    韩奕明了,这赵匡赞便是辽人走狗赵延寿之子,其父与韩奕有杀父之仇。刘知远称帝那一年,赵匡赞因故滞留中原,幸亏他机灵服软,否则的话,他的下场也只有死这一条。世道便是如此,大恶人赵延寿之子仍然活的好好的,并且还有优裕的闲官做。不过,即便当时他及时逃到幽州,恐怕也得如他的父亲一般被辽国主人杀了喂狗。

    “见过北海侯”赵匡赞有些讨好地行礼。

    他方才那一番牢骚,只不过说出了在场所有人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心声罢了,这些人无一不曾做过一方诸侯的,无一不曾叱咤风云过,哪里真有人安心在六军诸卫里养老等死?

    韩奕只是鼻孔哼了哼,算是自己的回答,赵匡赞知趣地走到一边。韩奕名义上的部下左金吾将军姚汉英热情地为他引荐六军诸位将军,韩奕跟这些人寒暄着,却也没记着几个人的姓名,他被众人英雄迟暮的情绪所感染。

    符彦琳看了看天色,对着众人道:

    “诸位,天色不早,宫门已开,我等还是早点上朝去吧否则那些酸儒们又有话说了。”

    “去、同去”

    众人嘻笑着一齐往皇宫进发,在御街上横冲直撞,就如同去草市逛逛一般。

    [奉献]

第四十五章 蛰伏㈢

    第四十五章蛰伏㈢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元殿内,群臣毕集,依尊卑列班,冲着皇帝郭威欢呼膜拜着。

    这座皇宫,原本是梁太祖朱温在自己宣武军节度使府衙的基础上扩建的,整体布局先天不足,显得狭小,尤其是因为今天既是大朝会,又因为郭威有旨,六军十六卫的数十位闲将军们都得朝参,朝臣们将这座宫殿挤得满满当当。

    郭威瞄了一眼站在不起眼之处的韩奕,对着满殿臣子们微微颌首:

    “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臣子们齐呼道。

    “众卿,今日有何本奏?”郭威例行公事般地问道。在他的示意下,右仆射兼同平章事范质奏道:

    “禀陛下,兖州慕容彦超昨日奏,天平军节度使、齐王高行周遣人送书一封至兖州,约他一同谋反,书中列举朝廷种种失当之举。”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范质说的还算委婉,那所谓的密信简直就是破口大骂郭威。只有郑仁诲、魏仁浦、李毂等少数近臣,不以为然。郭威不动声色:

    “可有凭证?”

    范质连忙命人取来慕容彦超送来的表章及高行周的“亲笔信”,上面赫然有高行周所担任的天平军节度使官印。

    郭威不怒反笑:

    “定是慕容彦超栽赃陷害齐王”

    郭威身为皇帝,从不对高行周直呼其名,而是尊称高行周王位,可见郭威对高行周的尊敬。

    早有枢密院的郎官取来高行周以往的奏表,将上面的印鉴与所谓的证据比较。高行周的官印不是新刻的,也不知被历朝历代的多少个天平军节度使、留后们用过,其中也包括韩奕,那官印上缺了一小块,如果不是使用者本人,是很难发现到这个“瑕疵”。

    慕容彦超穷途末路,想拉高行周下水,诱引郭威对高行周猜忌,却不知自己伪造的官印实在太“像”了

    “陛下圣明”群臣敬服道。

    这绝非郭威昨晚想出来的一场戏,郭威也是今天临上朝时才知道有“密约”之事,他还埋怨昨夜未能将这一密信直送至他的寝宫。郭威不仅坚信高行周忠厚谦让的为人品质,更是看穿了慕容彦超的为人。

    不过,在被群臣歌颂之后并且有些沾沾自喜之后,郭威有些厌恶臣子们这种行径,好像都约好一般齐声拍自己马屁。信任的重臣之中,范质太过谨慎严肃,公事公办,太过无趣,李毂截然相反,为人诙谐,虽然谏言时让自己听着舒坦,但太爱拐弯抹角,唯有王峻直来直去,不乏直面挖苦,总是让郭威保持清醒,并且私下里跟郭威称兄道弟,让郭威觉得亲切。

    至于韩奕嘛?郭威忽然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韩奕。韩奕好像什么都沾上边。

    “慕容彦超以我大周新造,容易动摇。他北结契丹,西引太原,南诱唐人,以为朕软弱可欺。朕已经给了他一年时间,又遣朝臣赴兖州与他盟誓,并赐他铁券丹书,盼他回头是岸,奈何他始终执迷不悟,至今不服王化。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命侍卫亲军作好准备,不日将兵发兖州。”

    郭威环顾群臣,那意思仿佛在问谁敢反对。他先礼后兵,用足够的耐心,做足了表面文章,天下诸侯无人敢反对,这与前朝李守贞叛乱时的情势截然相反,当时许多藩镇甚至朝臣暗地里与李守贞眉来眼去。

    “回陛下,我等将士深受皇恩,必会为陛下讨回公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昭武节度使(治曹州)曹英适时出班奏道。

    郭威点点头:“尔等决心朕已经看到了。朕听说唐人屡有侵扰,徐州方面擒获唐将燕敬权等,押至阙下,今日我大周君臣同聚在此,不如押上来,让朕与众卿看看贼将长得是什么模样?”

    郭威这话明显是鄙视自己南方的邻居,去年冬末刚刚击败过强大的辽兵,又收拾了人心、军心,他越发感到自己相当强大。

    时间不大,俘将燕敬权被带了上来,这位叫燕将权的倒霉蛋生的浓眉大眼,身材颇为剽悍,单就这一点来说,也符合他武将的身份。汴梁大周朝的皇宫绝没有金陵皇宫那般金碧辉煌,也绝无金陵枕山际水的气象,但是一股无言的压力令燕敬权扑通地跪倒当场。

    “败将燕将权拜见大周皇帝陛下”饶是燕敬权如何不服,也不得不夹着尾巴乞怜。

    “燕将军何故来此?”郭威调侃道。

    “贵军无故攻我,我寡不敌众,因而被押至此处。”燕敬权还想掩饰自己的失败。

    殿中四周帷幕后突然响起一阵拔刀之声,崇元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砍了他”武将们唯恐天下不乱。

    燕敬权心惊肉跳,额头上冒着虚汗,双腿战栗,只得连连伏拜,如一条乞食的落水狗:

    “败将心服口服,上天有好生之德,愿大周皇帝陛下开恩”

    “哼”郭威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看来你是害怕了。自古家有逆子,人神共愤。国出叛臣,天下士民应群起共讨之。朕与尔主本是邻居,并无利害关系,朕却未料到尔主竟然会助朕叛臣。将心比心,若是江南也出一叛臣,朕将助他谋反,敢问尔主将是何滋味?”

    郭威这一席话义正辞严,说得燕敬权哑口无言,既惧且羞。

    “朕不会杀了你,你哪来回哪去。将朕方才这一席话说给尔主听。尔主若是再有不义之举,火中取栗,那就应当被视为对我大周的宣战,我大周百万精兵将饮马长江之畔,观兵金陵城下。”郭威说罢,厌恶地挥了挥衣袖。

    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从帷幕后奔出,挥令几位甲士将燕敬权连扛带推地架了起来,押出了崇元殿。

    自始至终,这位可怜虫也没敢正眼瞧郭威一眼,以至于后来唐主李璟向他问起郭威长啥模样,他竟然答不上来。

    “兖州之事已经不能拖了,侍卫军后日就出征,关于此事,诸卿可有其他谏议?”郭威询问群臣。

    郭威话音未落,有人便高呼道:“臣有本奏”

    正是开封府尹王峻。王峻虽然被削了相职,又生了一场大病,不过他最近看起来气色不错,尤其是郭威亲自驾临王峻私第之后。

    “秀峰有何高论?”郭威鼓励道。

    “臣以为,兖州慕容彦超不过是秋后之虫,谋逆绝无胜算。俟我王师一到,兖州必会土崩瓦解。臣以为朝廷应提前筹划,如何治理讨平之后的兖州。”王峻奏道。

    “秀峰以为朕当如何?”郭威问道。

    “慕容彦超窃城谋叛,党羽众多,将满城士民当作人质。愿陛下以慈悲为怀,破城之时,应严令诸军不得借机扰民,也不可滥杀无辜。此其一也。其二,武人专横,恣行肆虐,既管军又管民,兼掌财赋,往往据一镇而不服朝令。待王师克平之后,陛下不如降泰宁军为防御州,以文臣知州事。”王峻奏道。

    郭威闻言,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韩奕,韩奕正眼观鼻,鼻观口,如老僧入定。以文官执掌州县,分去武将财权与治民权,本就是韩奕主张之一,今日王峻也提出这一主张,这让郭威有些感慨。

    “朕知晓了。”郭威虽然明明同意,嘴上却不当场表态,因为他不想让其他地方诸侯们有所不满,“秀峰兄还有何高论?”

    “听说陛下欲亲征兖州,臣虽老迈,愿随驾左右,为陛下分忧。”王峻请命道。

    不管怎么说,王峻总会让郭威觉得贴心,郭威想了想道:“准奏。”

    群臣们察颜观色,见郭威当着群臣面,仍称王峻为兄,都明白王峻仍然圣眷在握。王峻这一开头,群臣们纷纷请求随驾出征,尤其是符彦琳等六军诸卫的闲将军们。

    “陛下,臣乃武将,虽然闲居京师几年,但手上的功夫还在,臣甘愿在曹帅麾下当一小卒,请陛下谕准”符彦琳嚷道。

    “陛下,臣每夜须御女三人,宝刀未老,请陛下让臣上阵讨贼”安审约信口雌黄,引来一阵哄笑。

    “陛下,臣也有一身力气报效朝廷,不信,您让我在此演练一番?”也有前朝旧将吵着道。

    因武将们起哄,崇元殿立刻哄闹闹的,真如同城门外的草市。范质大声呼斥着,费了一番力气,这才止住这些闲将军们的吵闹。

    郭威不缺兵,更不缺将,关键是他不信任这些前朝遗老遗少们,一个慕容彦超已经够了,不希望将来再多几个慕容彦超。朝廷设立六军诸卫的虚衔养闲人,虽说是继承自前朝前代,但却很有必要。如果说六军诸卫的将军们个个都是猛虎,但只要他们没机会掌军,用一个个优厚的闲职圈养着,那就都成了病猫。

    可是当他看到六军诸位中,唯独左金吾上将军韩奕好像看热闹的,置身事外,更加不满意。

    “韩奕,尔等身为诸卫上将军之一,吵吵闹闹的,成何提统”郭威直接点名。

    韩奕暗骂郭威没茬找茬,他至此未曾张口说过一多余的话,郭威点名,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侍卫军兵多将广,曹帅、史彦超、向训诸将军都身经百战,足以担当重任,更何况还有陈州防御使药老将军参预军谋。用兵之道,贵在上下如一,令行禁止,直上直下,如果管事人太多,恐怕会多头指挥,令兵士们无所事从。不过,诸卫将军力求参战,其心可嘉,值得表彰,陛下不如委任诸卫将军运送粮草,让曹帅无后顾之忧。”

    韩奕两边讨好,既让符彦琳等人与战阵沾上边,又让他们没法真正领军。符彦琳与安审约等人瞪了瞪韩奕,虽然不太满意,但运送粮草总归还是个差事,只要曹英打胜仗了,甭管打的多艰难,功劳总归要分一点给他们。

    郭威想的却很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之事可马虎不得,他可不想让这些闲将们坏了军国大事。郭威指着韩奕道:

    “既然诸卫将军愿为朝廷效力,朕当然准奏。另外,既是你韩奕提出此议,这个东南水陆转运使的职位就是你的了,若是前方将士饿了肚子,或是因粮草转运扰民,你这个左金吾上将军就做到头了。”

    韩奕有扇自己嘴巴的冲动,自己本来不想找事,无官一身轻,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他还想申辩几句,郭威已经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挥了挥衣袖:

    “退朝”

    “退……朝”太监扯着阴柔的嗓门。

    散了朝,王峻主动凑上前来,不阴不阳地说道:“老夫得恭喜子仲新官上任了”

    “哪里、哪里,这个转运使嘛,本就是因事设人,兖州战事一了,这个差事便自动停罢。这样也好,韩某最近喜欢读陶渊明的诗章呢”

    “哼”王峻讨了个没趣,扬言道,“晋州不杀之恩,老夫还未报还呢”

    皇宫外群臣还未散去,众人听了王峻的话,个个目瞪口呆。

    “王大人年纪不小了,这火气旺盛异常。韩某近日来从杨少师习书法,杨少师说严摹先贤字帖,虽然不一定能成一家,至少也有磨练心性的功效,改日韩某选一本好帖,送给王大人”韩奕话中带刺。

    “那就有劳子仲了。”王峻拱了拱手,拂袖而归。

    “嗯。真是一波未平,另波又起啊,子仲还是消停不下来。”李毂走近说道。

    “李叔方才也瞧见了,这是王峻自己找上门来的。我倒是想与他为善,不过他这人爱记仇,本性难移。”韩奕道。

    “那你得小心点,此番你兼任东南水陆转运使,这个差遣既繁且杂,涉及多个州县,如果用人不当,难免会有人趁机中饱私囊和兼有滥用民力的事情出现。陛下向来爱惜民力,你不要让人抓到把柄。”李毂谆谆告诫道。

    郭威平河中三叛时,正是李毂担任西南水陆转运使,负责粮草器械的筹措与转运,又是掌管盐铁、度支与户部的三司使,对这方面最有发言权。

    “多谢李叔提醒。”韩奕诚恳地接受。他朝御街外看去,见符彦琳等人正卖力地向他招手,连忙告罪走了过去。

    李毂追在身后喊道:“你什么时候娶小婉过门?”

    [奉献]

第四十六章 蛰伏㈣

    第四十六章蛰伏㈣

    这一日大清早,韩奕就匆匆出了门。

    东南转运使这个职位,不是个好差事,至少在韩奕看来如此。他本以为六军诸卫将军们,个个曾经不是一方诸侯,就是曾经风光一时,在朝中及地方都有亲朋故交,由他们各自出面,除了造反,还有什么不能办成的?

    但因为郭威急于解决兖州慕容彦超,曹英与向训奉命出征的日期比原本计划的要提前一个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虽然早在去年底阁门使张凝领部分人马出驻郓州戒备兖州时,曾带去大批粮食,陈州药元福也就近运了不少粮食往东南行营,但行营现有的粮食很快就会耗尽。

    问题一是在于这个季节京城及各地官府本就没有多少积粮,二是在于粮草转运。如今正处春播季节,劳力显然不足,百姓一年的希望也正在于播种,没有人愿意接受官府的差役,除非采取强硬手段,要是弄的民间怨声载道,不要说郭威不答应,就是韩奕也是无法接受。

    韩奕骑着高头大马往皇城南衙进发,一边在想办法完成任务。

    “北海侯请留步”道边有人隔着牙兵,高声喊道。

    这一声让韩奕停止了思考,他勒马观望,见街边停着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透过车窗,韩奕看到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正拱着手冲他行礼,尤其那人生的一张圆嘟嘟的小脸,还一双精明的眼睛,脸上堆满笑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但那人并没有下车的意思,放眼整个大周朝,除了如符彦卿和高行周这样的已经封王的老将,还没有人敢在韩奕面前如此托大,尽管韩奕如今不过是一个左金吾上将军。

    韩奕见此人面生的很,又很市侩,有些厌恶地问道:

    “你是谁?”

    “下官张美,来自澶州。”来人答道。

    韩奕闻言有些意动,勒马停了下来:“不知张大人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张美满脸谦卑之色,见韩奕不明所以,连忙道,“下官蒙皇子厚爱,充任澶州粮料使。这次来京师,本是为了办理公事,皇子……北海侯不如降尊,上车一叙,街上不太方便。”

    韩奕恍然,原来此人乃是皇子郭荣的亲信。韩奕此前虽从未见过张美,但李昉是皇子郭荣身边的人,还是韩奕向郭荣举荐的。李昉与韩奕从没有间断书信往来,对此人也略知一二。韩奕知道此人是小吏出身,精于算计,还有一个特别的手段就是擅长殖货,郭荣正是通过张美去做一些自己并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做生意筹钱笼络部下与朝官,当然张美的一些手段并不太光彩。

    上了马车,韩奕故意问道:“公务在身,张大人有事请直说。”

    “在下冒昧的很,此番来京城,其实只是奉皇子之命,来京城办些紧要的私事,并非是公事。离澶州时,皇子曾吩咐在下一定要侯爷府上拜会,正巧在这街上遇着了侯爷。”张美拱手道,言谈间既有几分矜持,又恰当好处地显出足够的敬意。

    “不知皇子有何吩咐?”韩奕问道。

    “侯爷乃国之勋臣名将,此话严重了。”张美说着场面话,“皇子说,他微时曾视侯爷为异姓兄弟,如今他贵为皇子,仍然愿做侯爷兄长。侯爷忠心为国,九死一生,此番却遭削军职,令人扼腕叹息。每每想到此事,皇子便激愤不已。北海侯,皇子让在下传话,他没有忘记侯爷当年曾赠给他一幅字,他将这幅字挂在自己的卧房,日日激励自己,多做事,做好事。”

    先天下之忧之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郭荣没有忘记,不过韩奕虽然感动,但此时却多了一些意外。

    “多谢皇子关心,韩某落职不过小事一桩,请张大人替韩某向皇子致谢。”韩奕道,顿了顿道,“敢问皇子在澶州还好吗?”

    “皇子一切安好,外有王朴、李昉等人为幕僚,帮助处理澶州大小诸事,去年秋天又娶了符王之女续弦,得了个贤内助。”

    韩奕蓦然想起了符氏,就在他已经遗忘了这个总是神情寂寞的端庄丽人之时,她又嫁作他人妇了。但愿她能重拾起欢乐。

    张美仍在喋喋不休地说道:“皇子眼看已经在澶州就任一年了,管军治民理财,样样都是百里挑一,政绩天下有目共睹。唯有……”

    “什么?”韩奕追问道。

    “侯爷明知故问了,皇子毕竟是皇子,何况陛下只有这么一个皇子,久在京师以外,非是天下之福啊。”张美暗示道。

    韩奕闻言微微一笑,暗道郭荣想回京了,但出镇澶州毕竟也才一年,怕人说嫌话,在他出镇这一年之中,皇甥李重进与驸马张永德颇为郭威所看重。

    “皇子性子一直便是如此,为人眼里揉不进一粒小沙子,做事利索果断,又总是想急于求成。他想回京陪伴陛下并不是坏事,如果你们这些侍侯左右的人在旁鼓动,那就可能是坏事了。”韩奕见张美脸色剧变,装作没看到,继续说道:

    “陛下令皇子出镇澶州,唯一的目的便是让皇子历练一番。一年的时间并不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要知道陛下亲属之中,只有皇子一人姓郭,这是我的忠告。”

    张美面色缓了缓,拜伏道:“张某必将侯爷忠告带到。”

    韩奕与张美道别,继续往皇城南衙进发。南衙的众闲将军们,今天该来的都来了,符彦琳见韩奕走了进来,埋怨道:

    “北海侯,你看你给我们谋的好差事。陛下只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期限,这转运粮草的事情,一是要筹集,二是要转运,期间杂事多如牛毛,我们这帮人都大眼瞪小眼,全无经验,就等着你给拿主意了。”

    “是啊,我们以前带兵时,只负责打仗,哪管这些闲事。如今时代不同了,朝廷处处都讲以人为本,不让我们征发民壮转运伤害农时,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夫以为,陛下这是强人所难。”安审约也抱怨道。

    “依我看,在京兵马仍有不少,不如就召侍卫军转运粮草。”有人建议道。

    “郭崇还在晋州,曹英与向训又带走了大半人马,在京人马本就不多,京城空虚,陛下恐怕不会答应。”左金吾将军姚汉英道。

    众人纷纷抱怨,让他们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着实有些为难。

    “诸位稍安勿躁,大伙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韩奕说道。

    “北海侯,在下倒有一策,不知当不当讲?”赵匡赞神色忐忑道。

    “赵将军如果有良策,尽管畅所欲言。”韩奕点头道。

    “北海侯与诸位将军只想到动用官府的力气,也只想到如以往那般动用民力转运粮草,却不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力量可堪一用。”赵匡赞道。

    “此话怎讲?”韩奕问道。

    “兖州行营所需粮草,以一月计至少需五万石,都是由邻道州县官府负责筹集,大的州县或许能筹集不少,但对一些小县来说,恐怕就没多少积粮了,眼下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更难的却是转运,至少调集两万民壮转运,虽说兖州不远,又有漕运可堪利用,路上免不了还要有所损耗。”赵匡赞分析道。

    韩奕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赵将军所言,大伙都知道。将军还是直言吧”

    赵匡赞连忙道:“其实民间并不缺粮,只是总有商贾囤集居奇罢了。在下的意思是,以朝廷的名义,向天下粮商借粮,只要商贾肯借,在下敢保,曹帅即便将兖州围上一年半载的,也不用担心挨饿。”

    “那依你看,商贾肯借吗?”韩奕问道。那符彦琳插话道:

    “朝廷向商贾借粮?赵老弟别说笑了,商贾们要是相信朝廷会好借好还,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了。别说‘借’字,你要是用刀逼粮商们交出粮食,他们反倒会觉得理所当然哩”

    符彦琳是实话实话。

    “利之所在,人之所往。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韩奕却道。

    赵匡赞拍手赞道:“北海侯所言甚是,只要让商贾们觉得有利可图,数万大军的粮草就解决了。”

    “你们不会想从商贾手中花高价买吧?”安审约质疑道,“北海侯,你要是能从朝廷拿到一万贯,从今往后,我安审约就跟你姓”

    “呵呵安老将军说笑了。”韩奕受赵匡赞的启发,思路贯通,他冲着众人部道,“诸位,这天下众多的营生当中,哪一个行当最挣钱?别说你们私下里从不做买卖”

    众人会心一笑,别看这些人当的都是闲差,虽说俸禄优厚,但家里都有一大帮人要养,还要保持奢华的生活水准,旧部亲属还要接济,官场上的人情应酬自然也是不少,这些钱哪里来?就是韩奕,早在郑州任上就知法法干贩私盐的勾当,如今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拥有有多少产业,这些都由刘德替他打理。

    “那还用问,自然贩盐最挣钱喽”众人异口同声说道,“前朝盐法极严,要是谁敢贩私盐,哪怕是一两一钱,也是杀头的罪名。本朝盐法稍宽,但贩私盐超过五斤,也是死罪。朝廷把持盐业禁榷,一本万利啊可话要说回来,需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做买卖,自然是个赚钱的买卖。”

    “北海侯,你不是想动贩盐的歪点子吧?那可是陛下与朝廷的心头肉啊。”符彦琳问道。

    “赵将军以为如何?”韩奕转而问赵匡赞道。

    “不瞒北海侯,在下与幕僚私下里有所计较,历代朝廷对盐业实行禁榷之制,也就是朝廷专卖,朝廷盐榷所得是朝廷库府所入中最大一笔,否则连年大战,朝廷何以赡军养士?如果朝廷肯拿出极小的一部分盐税为本,允许商贾自由通商,想来也不过相当于一府盐税所得,但朝廷可以借此让商贾们在朝廷规定时间之内,将我大军所需粮草一粒不少地运至兖州,只要前方主帅及盐铁司的官员们认可,点收清楚,估算其值,商贾可凭盖有三司使官印的盐引,去河北滨海或者河东解州换取等价之盐,这叫入边刍粟。如此一来,朝廷既得军粮,又无需担心转运之费,还不扰民,两相计较,朝廷其实所得远大于所失。诸位,打仗哪有不花钱的的道理”赵匡赞侃侃而谈道。

    “这是赵将军想出的良策?”韩奕不由得高声赞许道。

    “在下幕僚中有叫宋琪的,乃幽蓟人氏,家父曾聘其为……”赵匡赞顿了顿,因为其父赵延寿的关系,赵匡赞总是对韩奕有畏惧感,连忙又道,“嗯……此人燕地略有才名,正是他想出的这个法子。不知北海侯以为如何?”

    “这不行,让商贾们转运粮草,宰执们怕不答应。”姚汉英质疑道,“符老令公说的对,盐税是陛下与朝廷的心头肉,哪里能说服朝廷。”

    “我看行”符彦琳冲着安审约挤眉弄眼。

    “对,这可是利国利民的良策,陛下怎能反对?”安审约微微一愣,如小鸡啄食般点头附和。

    姚汉英这才回过神来。如果能够说服朝廷采取“入边刍粟”的法子转运粮草,商人们肯定有赚头,如果在场众人如果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分一杯羹,自然也能赚上一笔,谁的亲属名下没有几个产业呢?谁会嫌钱多咯人?

    众人做梦没想到,转运粮草这个苦差事竟然会变成一件美差,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韩奕,看韩奕的意思,好像不反对在场众人借机发财。

    而韩奕则第一个想起了张美。如果让皇子郭荣暗地里加入进来,这事恐怕就有了五成把握,他寻思着三司使李毂于公于私都不会反对,唯一要说服的恐怕就是范质了。

    “赵将军,借你幕下高人一用。诸位将军手底下幕僚全都来此,趁热打铁,在明日日出之前,给我拟出一个周全的章程来。”韩奕当即决定道。

    “遵命”

    韩奕话音刚落,众将军们甭管老少,全都一哄而散,瞬间走的一个不剩,全都去各自准备发财大计去了,哪管什么领兵打仗的雄心壮志。

    [奉献]

第四十七章 蛰伏㈤

    第四十七章蛰伏㈤

    滋德殿,宰臣们率百官问皇帝起居。(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这是后唐明宗时形成的制度,每五日,群臣随宰相入内殿拜见皇帝,谓之起居。这当然不是真的关心皇帝昨夜睡的安不安稳,也不是关心皇帝今早吃了什么,而是另一种商议朝政大事的形式。

    郭威虽说不是最勤快的一个皇帝,但绝不是一个对处理军国大事感到厌烦的皇帝。他也不是一个有学问的皇帝,但他绝不会不懂装懂。

    在这个场合中,君臣相对轻松,不必如早朝那样起的太早,皇帝坐胡床,宰相们有蒲垫席地而坐,使相、节度使以下各朝臣们也各有坐具,他们距离皇帝位置的远近体现出他们各自在朝中及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不过今日郭威待群臣刚落座,就急不可耐地指着韩奕,开门见山道:

    “我王师兵围兖州,曹英等将自兖州上表称军中粮草不济,韩奕,你身为东南水陆转运使,可有话说?”

    郭威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却不知自己实在太急着出兵兖州,给韩奕太少的时间准备,韩奕这个东南水陆转运使也不过是才走马上任,倘若不是诸卫将军们部下闲人多,还有从户部、兵部临时借来的官吏们,他也只是个光杆转运使。

    韩奕奏道:“启奏陛下,朝廷兵马出兵太急,臣措手不及。”

    “你也是掌过兵的人,焉能不知粮草的重要,何故扰我军心……”郭威斥道,忽瞅见韩奕顶着两个黑眼圈,这才压住怒火,“有什么困难,尽早说出来,群僚也好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郭威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意跟韩奕过不去,总想给韩奕找点麻烦。

    “陛下明鉴。这东南转运之事,虽说有漕运可以行船,但据臣调查,兖州邻道官府所积粮草有限,短时间内不可能筹集大军所需之数,二来眼下正值春播之时,臣担心遽然征发百姓从征,既会招来民怨,又会耽误春耕,要是误了秋收,恐怕……”

    韩奕长了个心眼,他怀揣着“入边刍粟”的奏疏不报,先将困难罗列出来。郭威不耐烦地摆摆手道:

    “这些困难,朕也能体谅,但官军讨逆事大,总归要有个良策应对。否则,朕要尔等何用?”

    “回陛下,臣召集六军诸卫群僚,彻夜商议出了一策,正要恭请陛下御览。”韩奕不慌不忙地取出奏疏。

    能说上话的,就只有范质、李毂、郑仁诲与魏仁浦了,这四人显然都提前看过韩奕所献的奏表,各有计较。

    虽然韩奕恨屋及乌,但赵匡赞幕下那个名叫宋琪的幕僚,着实很有才学,为人又极为务实,没有寻常文人夸夸其谈的特性,这一点让韩奕很是喜欢。

    韩奕当即委任宋琪充任自己的记室,宋琪主笔的这一章奏疏写的甚是详备,郭威粗粗地阅览了,深吸了一口气,将奏疏交给群臣阅览:

    “我东南各道果真缺粮吗?朕记得去年淮南天旱,淮南百姓渡淮来我大周境内买粮,当时因应王秀峰所请,朕体谅淮南百姓疾苦,也曾特意下旨,严禁我方巡兵有一兵一卒渡淮劫掠,淮南百姓若是来我境买粮,沿边巡检、兵将也听之任之,只是不得淮南人用车载船运,防止资敌”

    虽说一河之隔,淮南数十年几乎没有兵灾,民生安定,在这一点上中原无法与之相比,兵祸虽少,但天灾却是非人力所能及。所以去年淮南遇到旱灾后,淮南人纷纷来大周境内购买粮食。

    郭威从王峻所谏,不仅不落井下石,反而允许淮南人来买粮,这无疑是收买邻邦人心的恰当之举,既体现出郭威的英明之处,也表明王峻用心良苦。

    王峻见郭威提起自己,连忙解释道:“陛下仁慈,降恩于化外之民,淮南百姓感恩戴德,俱称陛下圣德无量,臣等折服。臣以为并非天下缺粮,去年陛下荣登大宝,心忧天下百姓疾苦,连番下旨减轻百姓负担,况且去年除河东有战事,东南、关中与河南府风调雨顺,民户收成普遍不错,如今只是官府没有积粮,寓粮于民而已。”

    这话郭威听的舒坦,人人都会有点虚荣心:“若果如秀峰所言,东南诸道本不乏粮,若朝廷出让部分盐税,能诱使天下富户主动拿出积粮养我王师,减轻朝廷与百姓负担,朕应当首肯。”

    王峻刚拜读过韩奕的奏疏,虽然满心赞成韩奕的主张,也在心中暗赞韩奕有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之才,配得上自己政敌的名头,但出于私怨,他当然不会主动替韩奕说话,一言不发坐等廷议结果。如果最终韩奕马失前蹄,让他搜罗出点过失把柄,那就再好不过了。

    “陛下英明”韩奕连忙拜伏道。

    “臣有话说”大殿中有人高声说道。君臣闻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宰相范质。

    “范卿有异议吗?”郭威问道。

    “启奏陛下,北海侯所奏之议虽不啻为一项良策,令臣大开眼界。但臣所顾虑者有三,请北海侯为臣解惑”

    “呵呵。”郭威笑了,“卿是宰相,在这大殿中也最有资格说出自己的计较,让朕与诸位大臣共同参详。”

    “回陛下,其一,朝廷历来缺钱,盐业本是朝廷最重要的进项,轻易不可妄动。这一点三司使李相公知之甚详。单就去年灵武一道,朝廷就花去六万贯钱,这当然也是因为我中原缺马,朝廷为了从蕃人手中市马的缘故,除此之外,朝廷四处用兵,处处都要花钱,仅朝廷去年用兵河东,加上犒赏将士抚恤亲属,又花了不下二十万贯,王殷在邺都屯兵数万以备辽人,沿淮也是如此。而天下富商及贪赃枉法之辈,千方百计地想插手盐政,中饱私囊,臣担心一旦放开盐禁,恐怕会助长小人贪念。”

    “范相公所虑极深。在下以为,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我等居庙堂之上,其实也是谋利。”韩奕插话道,他见范质大有翻脸之势,继续说道:

    “胸怀天下黎民者,当思谋万民福祉之利。为一郡守,当谋一郡百姓生计安康之利。范相公心怀仁义,万事皆以民为先,令韩某钦佩,此乃君子之利。今韩某行此转运之策,虽然让部分商贾富户谋小人之利,但请范相公扪心自问,入边刍粟若得以施行,既可让我在外将士衣食无缺,又可纾宽民力,而朝廷盐税却不少于去年,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至于范相公担心有官吏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陛下不妨多派宪官至兖州军前督查。”

    “好一个君子之利”韩奕说的冠冕堂皇,郭威欣喜道,“朕也想与诸位同做个君子不过,朕听说君子一向比较清贫哩”

    殿中群臣发出一阵低笑。

    “其二,如果陛下乾纲独断,采纳北海侯所议,臣以为需确保朝廷不能亏本,盐铁司需依去年收入,估计其值,否则何以养军养官养民?”范质继续发问道。

    “这是自然。臣虽不懂盐政,但亦知如今盐榷税负仍然太重,譬如庆州白盐原本一石抽税一千文、盐五升,如今加倍,一石白盐抽税两千文、盐一斗。平民百姓每年要征随丝盐税、蚕盐税,还有随屋盐税,多如牛毛,不可谓不重也臣行此转运法,正是在去年盐税总收入的基础上加一成至两成,允许商贾在指定地域自由通商贩卖,同时暂时废除通商地域以前税法,这并非是改革盐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一时一地而已,如果最后证明不可行,也不过是一时一地之失,并不伤国家大体。”韩奕针锋相对,“世上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摸着石头过河,前方若不可通行,掉转马头便是”

    范质仿佛是头一次知道韩奕不光是员武将,这雄辩的功夫也着实了得,只得继续问道:“北海侯高论,范某佩服。但范某以为,若允许富户转运军粮,须防有人从中作梗,上下其手,虚报收入,从中渔利。北海侯敢保没有小人从中插手,中饱私囊吗?如以上种种,臣担心此策虽让人耳目一新之慨,但却难以实行。”

    瞧范质的话中之意,并不是反对,反反复复,就是担心管理不善。韩奕心中窃喜,兵来将挡水来土堰,让人大开眼界。

    郭威连连点头,点名问三司使李毂道:

    “卿掌管国家财赋,号称‘计相’,举朝众官,非卿不足以有掌管盐铁、度支与户部三衙之才干。朕当然也知道盐政一门相当繁杂,弊端极多,却又难以厘清,历朝在盐法上均纠缠不清。今日事权从急,就韩卿今日所奏,卿给朕说说看,‘入边刍粟’之策是否可行。”

    “回陛下。”李毂答道,“朝廷榷盐主要来自三处,一是河中安邑、解县之颗盐,二是庆州之青、白二池,三是沿海之末盐,后者还包括民间所煎煮之盐和井盐。颗、末、青白等盐,前几朝均各划定地界行不同盐法,一旦过界,须依法严惩。这虽然极为繁琐,正是为了让朝廷获取最大收入,本朝沿用此法。

    兖州地处东南,东南州府一向属末盐区,该区盐法,州府与县镇一律由官府榷场供应末盐,因为有商贾插手官盐销售,官府盐利有所遗露,为弥补盐榷损失,朝廷不得不加征随丝盐税和蚕盐税钱,后又加征随屋盐税,百姓不堪重负。臣以为,如果此番因兖州战事,施行所谓‘入边刍粟’之法,若盐商将将滨海之末盐销至末盐区以外,则定会扰乱国朝盐政,故朝廷应审慎对待。”

    原本是转运军粮之事,却演变成讨论盐政了。李毂当然不想为难韩奕,但他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持韩奕,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郭威点点头:“朕阅览盐铁司卷宗,曾发现凡是末盐地界,犯私盐者多于颗盐地界。这大概是因东南地多碱湿,容易刮碱煎造。东南犯禁者多,既乱我盐榷之法,又污我西北好盐。李卿,朕以为不如将曹、宋以西河南十余州,再划入食颗盐地区,至于齐、兖、密、青、徐等州盐务,只要确保朝廷盐务收入不低于去年就行。”

    李毂暗道郭威颇在意自己的收入,当然如今皇帝也缺钱。如此一来,实施末盐法的地区就剩下东南沿海不到十来个州。而这些地方多有盐碱地,虽然朝廷禁令比前朝稍松,但私贩五斤以上处死,私煎一斤以上也是处死的罪名,但民间私煎私贩的情况防不胜防。

    韩奕的论点之一,既然这些地区在严刑峻法的情况下,朝廷收入依然损失严重,那么就不如暂时放开,由朝廷借“入边刍粟”,变相将盐税承包给商人,让商人们在末盐区自由贩卖,当然须确保朝廷的收入比广顺元年要高。

    韩奕的这一个重要政见,其实是让朝廷与商人一起分肥,而百姓因为朝廷暂时取消了其他杂税,也成了受益者。这不仅让李毂这个财政宰相看到好处,更是让郭威看到其中不止一处的价值。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个问题,前几朝中曾一度允许商人自由贩盐,将盐税分摊到户,号称“既不亏官,又不益民”,然而大多又因为朝廷想多捞钱,而又将盐榨重新归利于官府。

    虽然范质仍然极力要求慎重,李毂也是有所顾虑,郑仁诲与魏仁浦二人持中立态度,但朝臣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这当中又牵涉到利益之争。

    群臣之中,唯有王峻一言不发,他看着坐在胡床上的郭威举棋不定的样子,暗地里发笑。

    关键时刻,郭威需要一个在关键大事上帮他做出决定的人。无论是范质还是李毂,抑或是近臣郑、魏二人,都缺少那种舍我其谁的决心和以天下事为己任的魄力。

    这当然不是说郭威优柔寡断,而是因为这超出郭威理解的范围。果然,举棋不定的郭威将目光投向了王峻。

    “秀峰兄有何高见?”郭威问道。

    王峻神秘一笑,颇有莫测高深的意味:“北海侯敢立下军令状吗?”

第四十八章 蛰伏㈥

    第四十八章蛰伏㈥

    汴河边,吹面不寒杨柳风。(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春意渐浓,杨柳垂下万千丝条,迎风招展着,像二八怀春的少女,轻盈动人。韩奕与李小婉二人,任凭骏马驮着他们沿着河岸漫步。

    二人早已约定婚期,就等着初夏吉日的到来。李小婉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原本刻意不见韩奕,但当韩奕亲自登门邀她出游踏青时,李小婉发觉自己毫无拒绝之力。

    二人都没有说话,醉人的春风拂面,吹起岸堤边的万千绿浪,也勾起了他们二人此刻心底的无限惬意。李小婉拔动着额前散开的一绺乌黑的秀发,忽然侧着柔美清纯的脸,笑问道:

    “二郎今日为何有暇闲?你不是又丢了新差事吧?”

    “怎一个‘又’字?不过婉儿猜的也不太离谱。想来李叔跟你说起过,前段日子问陛下起居,王峻当着满朝文武逼我下军令状呢我想他王峻以天下事为己任,举朝大臣敢知难而上者,舍其有谁?他正愁没处表现自己的手段与才干,我就顺手推舟,就让贤吧,省得他在背后使绊。不过后来的结果是,我还是顶着东南水陆转运使的差遣,王峻代表朝廷和陛下主持入边刍粟,用陛下的话说,这是让我们二人相得益彰。”

    “我猜陛下终究还是不想让你我王峻离军国大事太远,他想化解你与王峻之间的私怨。”李小婉道,“二郎是胸有大志的人,万万不可真的解甲归田,就此蹉跎岁月。”

    韩奕突然侧着身子,伸手抓住李小婉坐骑的马鞍,稍一借力便敏捷地攀了上去,在李小婉的惊呼中,将她搂在怀中。

    “和你在一起,不是挺好吗?”韩奕笑道,任凭李小婉挣扎着扭动着腰肢,也逃不出他强有力的双臂。

    李小婉索性放弃抵抗,瘫倒在韩奕的怀中。

    早就有了肌肤相亲,李小婉仍顽强地抵挡住自己的底线,因为她牢记伯母的忠告:

    “不能让男人太轻易得到”

    汴河边客旅匆忙,人们冲着这对俊男美女指指点点,过往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暧昧的笑意,一步三回头,而年老者纷纷摇头,大感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李小婉羞红着脸,想跳下骏马,怎奈又依恋着那宽广坚实的胸膛。

    “婉儿的身子又香又软,不知是什么做的。”韩奕说着情话,不待李小婉答话,又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一定是绕指百炼钢做的,外表柔软,内里坚强,要不然怎能喝退百万雄师呢?”

    李小婉曾亲赴晋州探望处于僵局之中的韩奕,虽说她本对朝政不关心,更不爱抛头露面,只是受德妃娘娘的委托而已,实际上也是受郭威指派,结果她一到了晋州,晋州“兵变”便迅速地被了结。因此,有人说韩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虽然这绝非实情,但也正说明了李小婉在韩奕心目中的地位。李小婉明知道韩奕在调侃自己,故意板着脸,佯怒道:

    “你要是想娶个性子温顺些的,不如下一纸休书给我。”

    “那我怎舍得婉儿羊入虎口,万一要是遇上个坏男子嫁了,那就不好了。我虽然也不怎样,你不如凑和着和我住一个屋檐下百八十年,生一窝兔崽子,那样我家的香火后继有人了。”韩奕厚着脸笑道。

    “放开我,我又不是母……”李小婉恼道,又回头娇笑道,“你说的也对。我见你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没个人疼你,我姑且收养了你。”

    “那不如从今天开始学做夫妻?”韩奕笑道,他双臂将一副娇软的身子搂在怀中,那柔软的触觉让他心猿意马。

    “你这个冤家,快放我下来。”李小婉有力无力地哼哼道,“要是被熟识的人看见你如此轻薄我,我以后怎么见人呐”

    “不好,真的有熟人来了”韩奕突然说的。李小婉顺着他目光望去,见一队马军自京城的方向直奔而来,路边的行人纷纷避立在道边。

    韩奕正想策马带着李小婉钻入柳树林里,那为首的一员将军已经奔到近前,正是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

    “北海侯,陛下今日幸南庄郊猎,令从臣习射讲武,凡京内诸军营指挥使以上及从四品以上文武员随驾同往。我去你府上,听说你今日一早出了城,就寻到了此处,向你传达陛下旨意。”徐世禄打量了李小婉一眼,眼中尽带着暧昧的笑意。

    “徐兄怎知我在这里?”韩奕奇道。

    “哈哈。”徐世禄大笑,“京城人谁不知道,北海侯爱美人不爱功名利禄。你府上的人说,你如果不是与汝阴县君出城游玩,那就一定在出游的路上。佩服、佩服”

    “这么说,近来我的名声一定很大”韩奕十分尴尬。

    “那当然”徐世禄突然收起了笑意,整肃神情道,“陛下要兄弟我来传话,他说北海候最近有些不象话,忘了自己做臣子的本份,身为武臣,整天悠哉悠哉,不知他还有没有忘记骑马射箭的本事。”

    “骑马射箭是我看家的本事,我怎会忘记。陛下郊猎,劳师动众,尽射些跑不动的禽兽,倒也没甚趣味。不过,难得徐兄大老远地跑来一趟传旨,韩某只好随你去交差了,不让兄弟难做。”韩奕浑没把郭威的话当一回事。

    李小婉蕙质兰心,暗道韩奕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连忙在身上轻扯着他的衣角,提醒他不要乱说话。徐世禄却大笑道:

    “哈哈,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真想激励朝臣血气之勇,不如让我等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来的干脆果断。倒是北海侯最近的表现倒让在下有些担心,你难道真想永远就这样弃功名于不顾吗?”

    韩奕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陛下今日什么时候去南庄?”

    “已经出城了,北海侯还是尽快随我去吧?”徐世禄道。

    郭威去南郊行猎,身为左金吾卫上将军的韩奕,当然要随行。时间紧张,韩奕来不及回城换装,从徐世禄部下手中借了一付弓矢,又让徐世禄派几个军兵送李小婉回城,自己同徐世禄飞马奔往南庄。

    别的大臣,即便是从没摸过弓箭的文官也都身着戎服随驾郊猎,以表明君臣齐心,论兵讲武之意。当然君子六艺,这射与御的本事也是必须的。这倒突显出身着常服的韩奕鹤立鸡群,郭威想不注意到他都难,尽管韩奕待在人群后面。

    “上将军,你为何不穿戎服?难道不怕欺君之罪吗?”郭威明知故问。

    韩奕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臣听闻说君子六艺,射与御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君子一般是指儒臣,着儒服。臣是武将,是个粗人,穿惯了戎服,从今日起想学做君子。”

    “好口舌”郭威骂道,指着韩奕手中的弓矢道,“口说无凭,听说你最近只知郎情妾意,整日里围着美人转,不知你这射箭的本事有没有忘掉?”

    韩奕走上前去,见前面小河中栖息着一群水禽,举弓便射。不料,这临时借来的弓太软,韩奕没有留意,用力地度,那弓弦竟被他当场拉断。

    郭威像是打了大胜仗一般,指着尴尬的韩奕,对群臣说道:

    “朕说的没错吧?韩子仲射箭的本事已经忘了。”

    臣子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远处那正在戏水的水禽受了惊扰,呼啦地飞腾起来。郭威等人不约而同地引弓便射,水禽竟当场掉下了十几只。

    驸马都尉张永德带着部下涉水搜捡猎物,邀功似地将郭威射中的猎物送到郭威面前,竟然是一箭双禽。群臣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赞美声。

    “陛下英武”

    “陛下神武”

    “陛下神技”

    王峻兴高采烈地说道:“陛下英雄本色不减当年。臣倚老卖老,向陛下讨了这两只猎物,回去下酒。”

    “既然秀峰兄这样说了,朕当然不能小气了,有好菜不能没有好酒,今日回宫后,朕会让内府派人给你府上送上两坛好酒。”郭威兴致高涨。

    “谢陛下”王峻眉开眼笑,不由自主地瞅向韩奕,见韩奕东张西望,全没将心思放在这边,好似个局外人,便故意大声问道,

    “久闻北海侯的箭法出神入化,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王某以为,你的箭法跟陛下比起来,那不就是萤火跟日月相比吗?”

    韩奕特别恼怒王峻爱记仇,总是一遇到机会便打击自己。但很显然,韩奕的气量比王峻要大的多,这跟他们悬殊的年纪正好相反。韩奕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破弓扔掉:

    “陛下的箭法自然是不错的,但臣以为,方才陛下一箭双禽只不过是碰巧而已,此事可遇而不可求。倒是王大人一心吹捧陛下,是何居心呢?”

    “大胆”王峻勃然大怒,“陛下,臣奏请治他妄言之罪。”

    郭威方才正被王峻等近臣们捧的高兴,闻听韩奕的“大实话”,脸上也很不好看,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那一边,韩奕继续说道:

    “陛下息怒,臣在家乡时,曾听人说起过一个故事,愿说给陛下听。”

    “讲”郭威忍住怒气,勉强点点头。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外番异邦,有一个皇帝,这个皇帝不爱美人不爱钱,但却有一项特别的嗜好,那就是每天都要穿新衣裳,并且每天的式样都是不同的。”

    “那又怎样?只要不因此忘了国家大事就行。”王峻插话道。

    “关键是这位皇帝每天只顾着试穿新衣服,不做任何其他事。子民们提到皇帝时,会毫不犹豫的说皇帝在寝宫试穿新衣服,如果他没有,那就一定在去试穿衣裳的路上。有一天,从外邦来了两个裁缝,自称他们说能织出人间最美丽最精致的布匹。这种布不仅色彩和图案都分外精致美丽,而且缝出来的衣裳还有一种奇怪的特性,任何不称职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药的人,都看不见这衣裳……”

    “胡说,世上岂有这种衣裳?”郭威打断韩奕的侃侃而谈。

    “陛下英明。不过,故事中的那位皇帝可不是这么想,他觉得先派一个他认为最诚实的一位大臣去看,或许更为稳妥些。”

    郭威和近臣们被韩奕的故事吸引住了。

    “后来呢?”李重进追问道。

    “这位诚实的大臣奉命去查看织造的进展,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敢透露出来,以免让别人知道他原来不聪明不诚实,所以他回去复命说,织造进展的很顺利,陛下将得到一件天底下最华美神奇的衣裳。”

    “过了几日,皇帝又派了一位大臣前去查看。这位大臣被公认是朝中最正直最称职的一位,当然这位正直的大臣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也不敢公开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群臣们忽然有些明白了韩奕故事的意思,包括郭威在内,都静静地听韩奕说故事:

    “这位皇帝既忧又惧,以为天底下只有他最愚蠢。他不想让自己的子民看到这一点,就装模作样地穿上那一件并不存在的衣裳,乘上一辆马车,巡游全城。全城的百姓争相观看,全都指着皇帝的车驾,唯心地赞叹那件衣裳的华美精致,有人甚至提议应当全国庆祝一番……最后只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指着皇帝的背影,对周围的成年人们说,看呐,皇帝光着腚”

    扑哧

    众臣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待发出声来,才看到郭威那张忽红忽青忽白的脸,全都憋着气,差点没有将自己憋死。

    “你……你……”王峻的山羊须剧烈地跳动着,指着韩奕说不出话来。

    郭威怒不可遏,左手紧握着弓,手背上青筋毕现,内心深处又是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的就是故事中的那位光屁股皇帝。

    “陛下息怒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范质见情势不妙,狠狠地瞪了韩奕一眼,连忙劝慰郭威。

    郭威将手中的弓狠狠地砸向韩奕,发泄着怒气,韩奕不敢躲闪,额头上挨上了这一下,立刻见血。

    郭威掉转马头,猛地抽打坐骑,往京城疾奔而去。

    “陛下、陛下”李重进与张永德二人追在身后喊道。

第四十九章 蛰伏㈦

    第四十九章蛰伏㈦

    韩奕顶着脑门上的血污,回到自家宅府前,将坐骑交给门房,低头便往里钻。(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吕福正要出门,看见了韩奕上了台阶,连忙迎上来,猛然发现韩奕额上的血污,大惊道: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是马受惊了吗?”

    “没事,别一惊一乍的。今天随驾郊猎时,一不小心惹陛下生气,被陛下用弓砸着了。”韩奕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吕福不知所措,满脸惊讶之色:

    “侯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没事,你给我取来一盆清水,让我洗把脸。汝阴县君说的对,我这院子里,是得安排些雌的来听使唤。爷今天吃了亏,你也不知道麻利点。”韩奕不耐烦道。

    吕福满腹疑惑,还是乖乖地取来一盆清水。他看着韩奕不紧不慢地洗脸,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关心则乱,他搁不住心里话,忍不住说道:

    “侯爷,小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哼,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就放,有话就讲”韩奕将毛巾拧干了,扔还给吕福。跟自己的部下们交谈,韩奕从来就不会太文雅。

    “小的认为,侯爷您太刚直了,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跟在你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了,总觉得你为人处事高明。您为了兄弟们,得罪了王相公不要紧,可你现在连皇上都得罪了,这可了不得。人活在世上,哪里能样样都要端正了态度,做君子,总会有时候得学做小人呢皇上也是人,也喜欢有人捧着,喜欢臣子们在他面前低眉顺眼说着奉承的话。小人听说,王相公罢相后,三天两头地入宫见皇上,这次又抢了你的差事,到处跟人说‘入边刍粟’之策非他王峻办不成,十六卫的将军们都会您感到惋惜。那些商贾们想尽了办法给王峻送礼,他府门前天天都是人山海啸的,汴河边的船队……”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韩奕拍了拍吕福的肩膀,“吕三郎,你不是外人,说的也都是大实话,谢谢你的忠告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吃亏是福”

    吕福憨笑了一下:“侯爷是做大事的人,总会再次披甲上阵的,但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小宝和十三他们去哪了?”韩奕点点头,见院里冷清,问道。

    “衙内他们去铁骑军军营打马毬去了。”吕福回道,“您要找他们回来吗?”

    “随他们去吧。他们这些年轻人,我看着他们长大成*人,他们也都知道我的脾性,不会惹是生非的。”韩奕摇了摇头。

    “侯爷也年轻的很,说这话倒是有些老气横秋的意思。”吕福笑道,“您还是早些把汝阴县君娶进家门吧,有了家室方才算是成*人。舅老爷自青州托人来传话,他想早点动身来京,喝您的喜酒。”

    “我也想啊,可李相公的女眷们都说下月十八才是吉日。我猜八成是术士们故弄玄虚,编些鬼话吓唬那些妇人们,想多讹点李家钱财。”韩奕笑道,“他又是敢来找我,我一刀结果了他,顺便将李家的钱财夺回来。”

    “哈哈”吕福被逗笑了。

    两人正说笑间,牙兵们引着两人匆忙奔了进来,正是李毂与刘德二人。

    李毂脸色铁青:“住口,你今日闯了大祸,居然还笑的出来?”

    刘德也是满脸严肃之态。

    吕福见这二人来者不善,在这个场合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不敢多待,悄悄地退出了院子,守在回廊外。

    “李叔、刘叔今天什么风,让二位一起来寒舍?”韩奕起身施礼道。

    “哎,我怎说你好。我总以为你并非鲁莽之辈,又经历过这么多的生死考验,今日又怎做出这种蠢事来。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李毂指着韩奕脑袋骂道,“今日破了头,他日恐怕就得丢了脑袋”

    韩奕惨笑道:“今天南庄发生的事,李叔您……都知道了?”

    李毂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三司使的公事繁杂却离不开他,今日郊猎郭威有旨不让他随驾,让他在家歇着。不过,当韩奕前脚刚踏入家门,在南庄发生的一幕早就全城皆知。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李毂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在空中挥舞着,身子却围着韩奕转着圈儿:

    “你太让老夫失望了。晋州一事好不容易了结,没判你个谋反之罪,已是天大的幸事,由此可见陛下待你不薄,可你却……却……却……不思回改,竟……将陛下连同满朝文武将相全都辱骂了一番……”

    李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有喘着粗气的份。刘德连忙将李毂扶坐下,劝道:

    “相公息怒刘某以为,子仲此番犯错,已心生悔意,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下次,没有下次了。”李毂不依不挠,指着韩奕断然喝道,“蠢材,伴君如伴虎,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知?”

    韩奕头一次李毂如此震怒过,在他的眼里李毂总给他平易近人笑容可掬的感觉,只得放低姿态,承认道:

    “李叔教训的是,这次我做的有些过份,但我这是讽谏……”

    “举世皆浊你独清吗?可笑至极”李毂讥道,“陛下一箭双禽,就是唯心地吹捧一番,那又能如何?陛下也难得出宫一次,原本借着这次机会讲武论兵,好为下月御驾亲征做好准备,你倒好,不去揣摩陛下心思也就罢了,何故去冒犯陛下,更何况你是当着群臣的面,羞辱了陛下。”

    “难不成,陛下要杀了我吗?大不了我辞官回青州,继续做我的平民百姓去。”韩奕道。

    刘德道:“如今看来,与其等陛下降罪,或者被他人弹劾,不如主动上表谢罪。”

    “也只能如此”李毂哀叹道。

    ……

    皇宫深处,郭威愤怒地踢翻了面前一切瓶瓶罐罐,他仍不解气,又抽出宝剑,猛烈地劈砍殿柱,木屑横飞,吓得太监与宫女鸡飞狗跳。

    宫人当中有机灵的,连忙去找德妃娘娘。其实不用宫人们提醒,德妃娘娘就得了李重进与张永德的报信,匆忙素装来见郭威。

    那李重进与张永德如此用心,并非是与韩奕交情太厚,只是担心韩奕从此一厥不振,让那王峻再次登堂拜相,身为皇亲贵戚,他们素来反感王峻仗着与郭威过硬的交情与自己的权势,处处压制着他们。

    “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陛下生气?”德妃故意笑问道。

    “朕今日恨不得将此小儿擒下,碎尸万断,以朕解心头之恨”郭威气的脸色发白,放着狠话。

    “既是小儿,何须在意?陛下一把年纪了,又是九五至尊,怎能跟小儿一般见识,让臣子们笑话陛下没有容人之量。”德妃劝慰道。

    德妃虽不算是绝色,也不是郭威原配,郭威娶她时,她还是个寡妇。她性子柔淑,善解人意,当得一个“德”字。不仅赢得郭威敬重,就是宫外的臣子们对她也是一片赞扬,不是皇后却有皇后的风范与名声。

    如今,郭威身边没几个亲人,他又不好浮华,服侍的宫人不多,空荡荡的皇宫中,他跟德妃也称得上是相依为命了,感情比做了几十年的夫妻都要厚重。

    德妃轻柔地拍着郭威的胳膊,巧妙地夺下郭威手中的宝剑,半嗔地将郭威按坐下。

    “朕待他不薄,奈何偏要欺朕?”郭威余怒未消。

    “陛下,臣妾以为这倒是陛下的不是了。”德妃却道。

    “嗯?”郭威闻听爱妻此言,刚小了点的火气,立刻又起,“朕有何不是?”

    “臣妾小时候在家乡时,常听长辈们说,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总是说好话,那不是害怕你,就是有求于你。这时候,你得小心了。臣妾还听说过‘口腹蜜剑’的典故。今日郊猎,韩奕冒犯了陛下,虽然有狂妄之行,但陛下尽可放心。”

    “德妃说的好轻巧,朕何故又可放心了?”

    “陛下,由此可见满朝文武是一派,他韩奕一人是一派,一个人怎能抗得过成百上千人,所以陛下大可放心,至少韩奕不会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因为他将朝臣们都罪了”

    郭威闻言,目瞪口呆,拉着德妃的手道:“爱妃见解独到,只是朕怎忍下这口气?朕虽然原本不过是上党的一个小卒,但如今我是个皇帝,韩奕小儿,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肆意羞辱朕,朕怎能忍下这口恶气……”

    德妃眼见郭威旧怒已消,新怒又起,连忙安抚道:

    “陛下难道忘了当日曾立下重誓,愿与韩奕共富贵吗?”

    “朕不是薄情寡意之人,曾让他位兼将相,即便是他在晋州拘禁王秀峰,闯下大祸,朝野大半官员说他有异志,朕也念及他的忠勇,替他妥协。朕罢他帅职,原本是希望他能改过,待他日再起复,却不料他终究年轻气盛,愈加狂妄,竟将朕也不在眼里。”

    “陛下,韩奕并非狂妄。臣妾虽是妇人,没什么见识,但也知‘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啊。陛下心中不喜别人说‘不’,偏有人出于赤诚之心,说了个‘不’字,倘若陛下善于纳谏,应当高兴才是。”德妃继续劝道。

    “难道朕还应该给他加官?”郭威的倔脾气上来。

    “升不了官,那不如削他官,令他在家思过。”德妃道。

    正说话间,有宫人前来禀报:

    “启奏陛下,北海侯韩奕在明德门外求见”

    “他还敢见朕?不见”郭威怒道,胡乱地翻了翻韩奕的谢罪表,扔到了地上。

    宫人不敢答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必要惹郭威不高兴,引火上身,连忙退去。

    “陛下今日累了,怕已经饿了,不如命人传膳。”德妃说道。

    郭威点点头,暂且将韩奕一事放下,命人传膳用餐。德妃在旁精心伺侯着,说着贴心的私密话,将郭威哄的稍见喜色。这顿饭,郭威吃的极慢。

    “陛下,北海侯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宫人再次入禀。

    “唔,别管他。他若是再跪上一个时辰,朕便从轻发落。”郭威厌烦地挥了挥手。曾几何时,韩奕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顶得上半个儿子。

    明德门外,韩奕跪立宫门前。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星辰,寻找着银河瀚海中最闪亮的那一颗。蓦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在那短暂的辉煌之中点亮了自己,然后归于一片寂寥和沉静。

    星还是那星,不管是极亮的那一颗,还是那攒成一片的星系,也无法与那如玉盘的月亮争辉。月亮升了起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万千光华洒在宫墙内外,扯下一道道斜斜的影子。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没有诗情画意,四周里只有巡兵走动的声响,还有无言的孤寂。

    韩奕内心在纠结着。是做那转瞬即逝的流星,还是那虽不明亮但持久的星星,抑或是那皎洁盛大的明月。

    他本质刚直,尽管他并不缺乏与人为善的圆滑与手段,但或许只有在经历过残酷的事实才会更加明白一个事实:

    世上的事绝非在沙场之上快意恩仇那般痛快简单。

    他想起父亲惨死时的不屈,他想起了母亲逝世前的期望,他想起了当年杨刘溃败后的丧魂落魄,想起了兖州城外遍地饥饿的惨状,想起了襄垣城内的坚持,更是想起了泽北无名高塬上的壮烈。

    一幕幕一幅幅画面,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恰如流星划过夜空。夜渐渐深了,不远处传来打更人敲着木梆的声响,高高的宫门冷漠地紧闭着。

    韩奕已经忘记了膝上的疼痛,那里只传来一片麻木的触觉。当东方将欲破晓之时,宫门这才嘎然敞开了一道缝,一个太监冰冷地传达着皇帝的旨意:

    “北海侯,您还是回家吧。陛下降下口谕,从今日起削去你左金吾卫上将军和东南水陆转运使之职,仍封北海侯,回家闭门思过,示宣不得入宫。”

    “罪臣领旨,谢陛下隆恩”韩奕恭敬地磕了个头。

    宫门再一次呯的关上了,躲在暗影里的郑宝抢了过来,与曹十三一左一右将韩奕搀扶起来。

    “走开”韩奕将郑宝二人一把推开,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说道,“从今日起,没有什么还可以击败我”

    韩奕大踏步地向前走着,迎着那破晓的旭日,走进那万丈霞光之中。

第五十章 同车㈠

    第五十章同车㈠

    迎着初升的朝阳,韩奕不知不觉在太子少师杨凝式的府门前驻足。(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春日烂漫,朝阳将他身影投向了街边高高的墙壁上,斜斜的,长长的,如一支梭枪。

    已经是耄耋老者的杨凝式,一袭布衣站在自己的府门前,笑眯眯地看着韩奕在自己面前停下。中门与侧门齐齐敞开,他府内的家仆从身边匆匆进进出出,往停在府门前的马车上搬运着财物家什。

    “杨公,您这是要搬家,另择居处吗?”韩奕站在台阶下施了一礼。

    “北海侯,陛下已经恩准老夫返西京洛阳养老,从此了无牵挂。蒙陛下隆恩,昨日下旨让我以左仆射之职致仕,今日正巧见着你,就此与你长别吧?”杨凝式还礼道。

    杨凝式虽然不关心朝政,也不打听外面的是非,但他却清楚地知道韩奕这一大早是从何处而来。

    “嗯,杨公这一别,晚辈不知何时才能在您面前请求教益。”韩奕听杨凝式这么说,心头油然而生一种伤感。

    这或许是自己的“失意”吧?原来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之类的话,并非仅仅是嘴上说一说那般简单。

    自颜真卿、柳公权之后,墨笔书法衰绝,加上唐末乱世,人物凋零,文采风流扫地。待杨凝式出,笔力雄起,极得二王、颜、柳真髓,称得上是当世书法第一人。韩奕自从罢了使相,闲居京城,就时常上门请教,这既是因为韩奕爱好使然,同时也是因为他们二人都喜欢王右军与颜鲁公书法的缘故。

    杨凝式爱韩奕的恭敬与赤诚,不是没有别人愿跟他学书法,只是大多数人要么资质太差,要么只是为了搏名而已,再就是打着拜师的名义来求墨宝的,唯有韩奕才是为了兴趣而上门请教。

    杨凝式将韩奕引进了书房。

    书房内已经大半搬空,地上一片狼籍,只剩下书案上一堆装帧考究的卷轴。杨凝式指着自己的墨宝,对韩奕道:

    “老夫老了。你我难得相交一场,此番一别,恐怕只会是永别。北海侯若不嫌老夫字拙,请你任选两幅,聊以纪念。我知道,你喜欢收集名家字画,老夫姑且算上一家吧。”

    “尊敬不如从命”韩奕也不客气。

    韩奕小心地打开最上面的一幅,跃入眼帘的文字令他大吃一惊:

    “这是杨公的《韭花贴》?”

    《韭花帖》是杨凝式最得意之作,是用行书书写的信札,内容是叙述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遂执笔以表示谢意。此帖的字体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深得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笔意。

    韩奕虽然与杨凝式的交情不错,虽未正式拜师,但也有师徒的情份在,即便如此,韩奕也从未真正见过真迹,杨凝式将这份作品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这次分别,杨凝式居然以此相赠,让韩奕极为惊讶。

    “此礼太重,晚辈不敢接受”韩奕连忙推辞道。

    杨凝式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似乎仍然恋恋不舍,末了决断道:

    “老夫既然已经说过,让你任选两幅,岂能反悔?此帖虽是老夫得意之作,但终究只是个物件,待老夫百年之后,无论老夫喜不喜欢,它总会落入他人之手,万一要是落到了一个守财奴的手中,真是暴殄天物了。北海侯,你我也算是有缘之人,从今往后,它归你所有了”

    “这………这……”韩奕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激动的心情。只是他不知道,这《韭花帖》原本是杨凝式答谢别人的信札,怎会又回到杨凝式的手中。难道他一时技痒兴起,曾乘兴写过两份?

    “下面那幅是《神仙起居法帖》。老夫三十临摹颜鲁公之法,至六十岁方有此作,此番一并送给你了。我见你原习王右军,近来又酷爱颜鲁公书法,技法虽然雄浑有余,但失之于造作模仿。你是武将,老夫听说你惯于进攻与剑走偏锋,奈何于书法一道,太过拘谨。颜鲁公虽是文人,但亦是武帅,他那传世名作《祭侄稿》本是悲痛欲绝之时,率意而为,枯笔飞白,险劲中求平正,顿郁中见慷慨,却绝无半分雕琢之意,这岂是你我俗人能够模仿的?就是颜鲁公本人重生,怕也难再写出第二幅来”

    “多谢杨公告诫,晚辈格局太小,徒具其形罢了。”韩奕点头称是。他小心地将这两幅称得上杨凝式最佳作品,交给郑宝捧在怀里。

    “北海侯也莫要灰心,遥想老夫幼时习文,家父曾告诉我一句话,至今仍觉这是人生真言金句,临别时愿赠给北海侯知道。”杨凝式想了想道。

    “请杨公赐教”

    “欲学其书,必先为其人。非为其人,苟为其书乎?”

    杨凝式的意思是说,字如其人,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品质与性格,就决定了一个人在书法上的风格与成就。这话虽然有些绝对,但却也是真知灼见。晋人追求中和平淡之美,所以书法上讲究飘逸俊秀,唐初气度日益森严,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讲究严谨法度,而至如今离乱之际,杨凝式本人身上也体现了这一个定论。

    杨凝式出生在晚唐,其父便是唐王朝的宰相杨涉,这个宰相在群雄并起的年代,着实不是一个好差事。朱温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时,杨涉曾被迫向他移交唐天子的印信,杨凝式认为这会给杨家带来遗世骂名,劝其父推辞,但杨涉更担心儿子的话传到朱温的耳中,引来满门诛杀之灾。

    杨凝式被逼无奈,只得装疯,从此便得了一个“杨疯子”的名声。身经唐亡之后的历朝历代,杨凝式屡次装疯,借以躲过了一次又一次危机,在这一点上他与冯道殊路同归。他无心仕途,且大多是闲差,久而久之,倒让他养成了随遇而安时而恣意狂肆的性格,这直接影响到他在书法上的成就。

    相较之下,韩奕也酷爱书法,也很有水平,但绝没有达到杨凝式这种“疯狂”的地步,这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戎马倥偬之余的爱好罢了,谨守先贤法度,称不上直抒胸意,更谈不上率意挥洒,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压制着他。杨凝式说他工于模仿,这话实在是太精确了。

    见韩奕心有戚戚,杨凝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故意问道:“听说你昨日随驾郊猎了?”

    “杨公见笑了,晚辈猖狂,冒犯了陛下。”韩奕面露惭色。

    “人们说,你为武将时,是沙场之上茹毛饮血的疯汉。如今看来,你身上倒真有一股疯劲。”杨凝式继而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疯又如何?狂又如何?但留心中一片淡泊宁静足矣,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因为看不穿,才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是”韩奕愣了愣,垂手称谢。

    杨凝式颌首道:“子仲回去吧,就此诀别,恕老夫不远送。”

    “杨公厚赠,晚辈无以回礼,临别送杨公吉言一句,愿杨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韩奕答谢道。

    “好句”

    告别了杨凝式,韩奕与郑宝、曹十三走在街上。

    整座城市早已经从晨曦中醒来,立刻变得喧闹,郭威在汴梁城登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汴梁城的人口日渐增多。城内市坊布局反而显得有些局促。

    三人低着头穿过人群,与周遭热闹的街头恍若隔世。郑宝似乎故意打破这难言的宁静,开玩笑道:

    “这下好了。要是将来我们兄弟穷的揭不开锅,就将这两幅杨少师的墨宝典当了,一定不愁吃穿了。”

    听郑宝如此说,韩奕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小宝说的极有道理,要不咱们兄弟二人每人一幅,各自当作传家宝?”

    “那怎么行?咱们兄弟虽然萍水相逢,但胜似亲兄弟,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哪有分家当的道理?”郑宝反对道。

    “我现在落了职,只有一个有名无权的爵位,小宝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你不如和你的‘追风十三骑’去滑州找呼延大哥,就在他那里多历练一番,免得在我身边无所事事,空耗时光。”韩奕忽然道。

    “兄长这是何意?”郑宝奇道。

    “杨少师说的对,我因为太有**,所以就乱了方寸,顾虑又太多,我不如就此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理由,说不定会是海阔天空任鸟飞呢世人都说杨少师是位疯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处世之道,没有人去为难一个疯子,也没有人愿去跟一个疯子计较道理。”韩奕道,顿了顿又道,“义勇军的兄弟们都在滑州驻扎,你去了那里,务必叮嘱陈二哥与冯三哥,让他们二位务必安抚住众位兄弟们,千万别节外生枝。”

    郑宝见韩奕心意已决,便问道:“那兄长准备留在京城里做寓公?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们兄弟的去处?”

    “我先将你婉姐姐娶进家门。家?这偌大的京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青州。”韩奕眼角有些湿润,颇有提剑四顾两茫茫之慨,“想当年我与你小五哥携角弓离家从军,身为人子,已有数年未能亲至双亲坟前祭拜,心中愧疚难当。此番我正好无官一身轻,不如回家祭拜双亲,以尽人子之道。”

    “长兄为父,小弟自当遵行”郑宝答应道。

    回到自家宅第,韩奕赫然看到李小婉正端坐在厅堂中沉思。只见那飞云髻梳的高高,因为没有细心打理,而垂下一绺青丝,她秀眸惺忪,有些憔悴,更增添了一份柔弱之美。

    “二郎回来了”李小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猛然抬起头来,迎了过来,像是一位妻子迎接自己从远方归来的丈夫。

    韩奕见她似乎是来了很久,神情有些憔悴,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嗯,我回来了。”

    “二郎饿了吧,我亲手煮了一锅汤饼,二郎不如尝尝?”李小婉将韩奕扶到交椅前坐下,张罗着侍女银玲奉上自己亲煮的一碗汤饼。

    韩奕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又累又饿,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军伍,习惯于餐风宿露与艰难跋涉,怕是经不起这一夜的折腾。

    这注定是韩奕一生中吃的最难忘的一餐之一。

    “二郎,可还对你胃口?”李小婉面带希冀之色。

    “小婉的厨艺不错。”韩奕挤出一丝微笑,在李小婉的注视下,将碗中的汤汤水水吃的一干二净。

    银铃连忙又去厨房端出了一碗,韩奕面露苦色,急唤道:“银铃,我已经吃饱了。”

    “胡说,就一碗汤饼,怎够你吃呢?”李小婉嗔道,“你不是因为刚丢了官,怕家无余粮吧?”

    “那好吧我再吃一碗,就一碗”韩奕无奈,只好又吃了一碗。李小婉见他吃完,脸上露出满足的喜色,将昨日以来的牵挂一扫而空,她那一双包含柔情的眼睛让韩奕感到无比温暖。

    “哎,我总是让你不省心。”韩奕满心歉疚道。

    “人们常说,夫妻本是同命鸟。我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哪里还分彼此,你就是成了平民百姓,我也只愿嫁给你,你是赶不走我的。”李小婉扬着脸道。淡淡倦倦的笑意,缠绵在她的嘴角,让韩奕有亲吻的冲动。

    这一切都从当年逃难时的仓皇就注定了。

    可就在这时,偏院厨房处传来郑宝杀猎似的吼声,大煞风景:

    “吕福,这是你煮的汤饼?咱家的盐不花钱?天杀的,咸死我了”

    李小婉脸色剧变。韩奕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安慰道:

    “这汤饼,盐放的稍多了些。不过,一般人还没福气消受。”

    “都怨我我不该做汤饼时走神,许是我多撒了一把盐。”李小婉既羞又恼,如乳燕归巢,扑到韩奕怀中,几乎要哭了起来,“二郎,你怎能如此傻气,硬是吃下这两碗?”

    “这是你的一片心意,纵是毒药,我也能吃下。”韩奕笑道,他轻揽着李小婉的娇软的身子,爱抚着她柔顺的秀发,心头一片柔情蜜意。

    “二郎,你快娶我过门吧?”李小婉抬起精致的笑颜,脸上闪着晶莹的泪光,“我要天天和你在一起”

第五十一章 同车㈡

    第五十一章同车㈡

    四月丙戌朔,日有食之。(顶点小说手打小说)帝避正殿,百官守司。

    因为出现了日食,郭威今天趁机给自己放了假,坐在偏殿中看侍卫们搏戏。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与小底军第一军指挥使张永德,各选精于搏击之士,在郭威面前呼喝喧哗,引来郭威与从臣的阵阵喝彩。

    京师的众多兵马当中,当然首推侍卫亲军,其中又分为侍卫马军与侍卫步军,他们属于禁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力量。除侍卫亲军外,京师当中还有铁骑、控鹤等名目的军队,还有新被纳入禁军系统的镇北军。但属于郭威身边信任的近身侍卫军队,是诸如殿前各班、小底军、散员,这批力量虽然人数不多,作战经历也并不丰富,却是相当精悍见用的,这些军队被统称为殿前军,只是相对力量分散,并无统一指挥,郭威正酝酿着设立一个殿前司,统辖殿前诸军。

    “徐卿,朕之殿前军相比侍卫亲军如何?”郭威心情愉悦地问陪侍在旁的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道。

    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也陪在身边,徐世禄当然不想同时得罪两位姓郭的:

    “若论单枪匹马的本事,殿前军诸将士都是百里挑一的,但若就全体而言,侍卫军天下无敌。”

    郭崇嘴角带着笑意,没有接茬,他想到了驻扎在京师北方门户滑州义勇军。郭威笑道:“徐卿这话是在和稀泥侍卫亲军兵多将广,殿前军当然比不上。”

    “臣是实话实说。”徐世禄道。

    “都说侍卫军强大,但曹英与向训二人兵围兖州两月久功不下,朕很失望。”郭威突然道。

    郭崇连忙解释道:“慕容逆贼早有谋逆之心,重金募集四方豪杰,州城坚固难攻,曹、向二位将军久攻不下并奇怪。但依臣拙见,彦超不过是困兽犹半罢了,官军克复兖州指日可待。”

    “陛下,郭将军所言极是,那兖州城固然难以一鼓而下,但如今朝廷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又是民心军心所向,只要再围困上一个月,兖州城不攻自破。”徐世禄也道。

    “哈哈,彦超逆贼穷途末路,朕期待兖州城破的那一天。”郭威笑道。

    殿中激斗正酣,一位身材极健硕的壮士以一敌三,竟然不落下风。张永德见自己部下就要落败,恨不得自己上场,只有李重进在旁看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

    郭威看得高兴,当即命道:“赏绢三匹”

    “谢陛下”那位殿前壮士连忙拜谢,脸上透着喜色。

    “壮士好好干,朕看你的体形身手倒有几份呼延弘义的模样。”郭威冲那壮士点点头,以示亲近之意。

    “呼延弘义是谁?小人从未听说过。”那壮士仗着自己常在郭威面前露脸,不屑地说道,却不知郭威的脸色立刻变的有些不好看。

    这位大言不惭的壮士属殿前东班行首,正是李重进的部下。徐世禄见这人骄傲自负,有心想教训他一下,闻言当即站起来道:

    “这位兄弟身手不错,徐某见技心痒,愿领教一二”

    李重进跟徐世禄抬头不见低头见,是相当了解徐世禄身手的,自己的部下虽然功夫不错,精于搏击,但跟徐世禄这种身经百战的人比起来,那是找死。更何况,他方才听部下竟然连呼延弘义都不放在眼里,心中暗道不妙,那呼延弘义在自己皇帝舅舅心目中是挂得上号的人物,是国朝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岂能如此轻视?

    不待部下表态,李重进连忙喝退部下,冲着徐世禄抱拳道:“徐将军言重了,李某属下鲁莽,冒犯了将军。将军不如看在下的面子,放他一马?”

    徐世禄见李重进亲自出面,悻悻地说道:

    “好说常言道,骄兵必败,今日殿前武艺切磋,只是为了激励殿前将士们勤于习武,争勇好胜,不要忘了自家吃饭的本事,而不是轻视他人”

    “好一个‘骄兵必败’,世禄此话甚得朕心。”郭威颌首赞许。

    这一插曲倒是让郭威失去了兴致,转而问徐世禄,“听说呼延弘义等义勇军的将军们要回京,可有此事?朝廷对京外文武官员早有定规,未有朝命,不得离开任所。”

    徐世禄暗恼郭威装糊涂,只得答道:“回陛下,北海侯韩奕拟于本月十八日迎娶李相公侄女汝阴县君,呼延等将军既是北海侯结义兄弟,又曾是他的部下,所以请求回京也是人之常情。”

    关于韩奕,郭威冷静之下,现在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他怕被人骂他薄情寡义,不过既然在不久前盛怒之下罢了韩奕的官职,郭威也不好立刻反悔,否则那不就是告诉臣子们,自己堂堂皇帝竟然错了吗?

    “嗯,这也是人之常情。朕自然不无应允,到时朕要见见呼延弘义,义勇军临河驻扎,为我邺都、澶州两面的后援,责任重大,朕有些话要问他。”郭威说道,顿了顿又道:

    “汝阴县君生于诗礼官宦之家,知书达理,贤淑端庄,又明是非,知进退。朕之德妃十分喜爱她,曾想收她为义女,后来因诸事繁杂,此事不了了之。如今她既然要出嫁了,朕自然不能太小气了,就依公主之仪赐她嫁妆。”郭威说道。

    “陛下仁义,臣料想李相公及汝阴县君定会体会得到陛下隆恩浩荡。”徐世禄小心应付着,压根就没提韩奕的名字,以免让郭威难堪,因为他知道郭威忽然提出要自掏腰包给李小婉添嫁妆,根本是因为韩奕的缘故。

    自从南庄郊猎风波之后,关于皇帝光腚的故事弄得天下皆知,郭威不幸成了主角,这让郭威耿耿于怀,心存芥蒂。

    皇帝的话应当是金口玉言,不容质疑的,出于自尊心和某种虚荣心,郭威绝不会主动认错,收回成命。偏偏自罢职以来,韩奕也无任何表示,不恼不怨,好似喜欢上了当寓公。

    这是君臣之间的冷战。

    ……

    四月初十,已经是初夏的季节。这个季节虽然正午时有些暑热,但天刚蒙蒙亮时却是凉爽的很。

    这一天,(遥领)武德节度使、权义勇军都指挥使呼延弘义率领众兄弟们回到了汴梁城。站在封丘门前,呼延弘义扯着嗓子喊道:

    “娘的,我呼延弘义又回来了,活着的,都滚出来”

    吴大用笑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不是咱的地盘,大哥要是嫌活腻了,不如再吼几嗓子。”

    “大用这话说的对,我等入了城,是来为咱们七弟助兴的,可不能替他扫兴。”陈顺说道。

    “要我说,你们官做的大了,这胆子却越来越小。”呼延弘义抱怨道,“难道我吼几句,就给我安个谋反罪名?做兄弟,就要共进退,不许三心二意,即便是错了。”

    “对,咱们兄弟共进退,大不了再做小卒去”蔡不五满不在乎道。话未说完,瞅见城门吱吖着打开,守卒开始放行旅通行,蔡小五抢先奔去。

    兄弟间绝不会允许有任何间隙的存在,尽管每个人的性格与行事风格不同,但呼延弘义的话无疑说出了结义兄弟之间比山要高比海还要深的情谊。

    “大哥,等等我们”陈顺、冯奂章与朱贵等人相视一笑,拍马追上前去。

    城卒们一字排开,拦在面前,例行公事地检查城内城外等着过关的行人。大概是天子脚下的庄重严肃气氛的缘故,呼延弘义虽然一肚子怨气,但也规规矩矩地取出朝廷敕令,交给守卒查验。

    蓦的,有人暴喝道:

    “放肆,没看到是义勇军的将军们驾到吗?滚一边去”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铁骑军新任都指挥使韩通韩瞪眼。

    “大眼贼,原来是你啊,想死我了”呼延弘义大大咧咧地唤道,当着韩通部下的面,丝毫不顾韩通个人的颜面。

    “哎,呼延老弟还是一贯的不给面子。罢了,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还是不跟你碰面的好,以免再撞上瘟神。”韩通说完,装模作样地想躲开呼延弘义这尊瘟神。

    呼延弘义一把将他抓住:“老哥你别着急走啊,听说这京城就是一座龙潭虎穴,在下远道而来,害怕的紧,心肝扑通扑通的,正想攀上韩老哥这座靠山,求你给罩着。我万一要是犯了法,被逮进侍卫司大狱,你这条地头蛇得想办法把我弄出来。”

    “这么说还差不多。”韩通甩开呼延弘义的一双熊掌,冲着陈顺等人抱拳道,“别的不敢说,诸位在京城里要是没酒喝,尽管到我家中去痛饮,管够”

    “哈哈,这话我爱听”呼延弘义又挥起巨掌向韩通肩上拍去,韩通对此早有防备,连忙闪身躲过。

    韩通亲热地引着呼延弘义等人入了城,天才刚刚亮,街上除了零星要出远门的和早起摸黑准备做买卖的,剩下的就是三三两两准备上朝的官员。

    “闪开、闪开”

    转过了几个街角,一辆三匹马拉的朱漆豪华马车迎面行来,前有导引呼喝着行人避让,后有数十健仆跟着,旁若无人地占了整条街,韩通连忙引着呼延弘义等人避让。

    冯奂章见路边的不同服色的官员纷纷为这辆马车让出道路,其中不乏服绯的官员,心中纳闷这马车里主人是何等的人物,竟有如此的派头。

    “这是开封府王大人”韩通解释道。

    “哪个王大人?”冯奂章疑惑道。不待韩通解释,冯奂章突然想起,除了王峻还有谁会有如此排场。

    呼延弘义忽然猛地一拳击向坐骑,胯下战马吃这一拳,痛得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向前疾奔。这匹善奔的回鹘马,异常雄骏,体形高大匀称,习惯于在旷野里纵横驰骋,性子又极暴烈,唯有呼延弘义才能降得住它,一人一马相得益彰。

    可是呼延弘义今日看上去似乎对坐骑失去了控制,他身子在马背上颠得东倒西歪,一只脚还脱了马镫,随时都会被烈马抛下来的危险,口中惊呼道:

    “坏了、坏了,这畜生疯了踩死不偿命,快躲开啊”

    王峻挽车的力马乃是圈养大的,平常总是被好吃好喝伺侯着,哪里见过这等剽悍的同类发飚的模样。马匹爱惊,在路人注视中将那豪华的马车掀翻在地,一个紫衣高官滚到了臭水沟中。

    “大人”

    “王公”

    回鹘马疾奔而过,不仅将王峻连同的他的车驾掀翻在臭水沟中,就连王峻的从人也都被撞得东倒西歪,差点出人命。最后呼延弘义大叫着从马背上掀了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直到蔡小五摇了半盏功夫,才醒转过来,杀猪般地嚎叫着:

    “天杀的,痛死我了”

    朱贵与吴大用二人连忙奔了过去,一左一右,将王峻那受惊的马死死地拉住。饶是这马车内部铺着厚厚的蒲垫,王峻也被摔蒙了。

    吴大用赶紧地将王峻从臭水沟中提了上来,一边作揖,一边捏着鼻子佯说道:

    “王大人,真是对不住您老。马儿这畜生毕竟是畜生,一受惊了便不管不顾,害的您这样的贵人受苦了,您老不要跟畜生计较。”

    王峻揉了揉昏眩的脑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弄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倒霉。呼延弘义等人围着他,点头哈腰,赔着不是,满脸真诚之意,心里都乐坏了。

    “巧啊,真是巧啊。”王峻脸色发青。

    呼延弘义一脸懊丧之色,一边拖着看似瘸的右腿,满是悔恨:“哎,这只能怪陛下。谁叫陛下赐我御马时,也不挑一挑,赏给我这匹烈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仅冒犯了王大人,也差点让末将小命不保王大人,末将真是对不住了,要不我赔你钱财,给你压压惊?”

    “呼延将军说的轻巧,你身为国朝大将,竟敢在天子脚下纵马行凶,老夫……老夫要弹劾你”王峻怒道。

    “王大人,这就是您老的不对了。冤有头,债有主,是这畜生发疯害得您受罪,您应弹劾这畜生,与末将无关,末将最多有失管教畜生之罪。”呼延弘义装糊涂,“要不,我把这畜生杀了,为您消气?”

    “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王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呼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读不懂什么律法,怎叫知法犯法呢?知法犯法是您们文官拿手的本事,我可没这本事,只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这莽夫,气煞老夫,竟敢狡辩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这蓄谋已久,想加害老夫吗?”

    “真叫冤枉了,我刚刚从封丘门入城,碰巧大人也从这条道经过,这怎叫蓄谋已久?噢对了,大概是我这马是匹未骟过的公马,而您的挽马是母马,马儿发春了,这就是您老的不对了,驾着这三匹漂亮的小母马,勾引公马犯罪。”

    “你……”王峻直勾勾地瞪着呼延弘义,跺了跺脚,想到上朝的时辰就要到了,只好气呼呼地离开。

    呼延弘义看着王峻离开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

    “呸,对付这号人,只能玩阴的”

第五十二章 同车㈢

    第五十二章同车㈢

    “老七,今日哥哥我替你出了口恶气”

    一到了北海侯的府上,呼延弘义便欢快地吼道。(顶点小说手打小说)韩奕不明所以,连忙询问,这才得知清晨时外面发生的事情,心中暗觉不妥。

    “我瞧王峻那老匹夫,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顺眼,这次大哥带头教训了他,让他知道得罪我们兄弟,没有好果子吃。”蔡小五不屑道。

    “就是,我看那王峻的排场,比宰相还要大。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开封府尹,万一要是再登堂拜相,那还不得翻上了天,给自己做一件龙袍试试?依我看,他早晚没好下场”朱贵诅咒道。

    冯奂章想了想也说道:“王峻喜欢别人附己,乃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等还要防备他报复才好。”

    “怕个球?大不了罢我职,我才不在乎,咱也风光过”呼延弘义浑不在乎,“今日我等还京,不是为了那姓王的匹夫,而是为了给老七贺喜帮衬来的,别再提那恶人的名字,以免扫我酒兴”

    韩奕笑道:“还是大哥最懂我,今日众兄弟们难得一聚,不如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哈哈,不醉不归。”众人齐声说道。

    韩奕命吕福张罗着酒食,众兄弟们也不客套,三盏甘酿入腹,气氛更是热烈了几分。酒过三巡,韩奕笑问道:

    “我义勇军将士安置在外,不知在滑州当地驻扎可还习惯?”

    陈顺答道:“我等行伍出身,哪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我义勇军将士们都替你惋惜,抱怨朝廷对你不公。我等不怕沙场流血,就怕有人在背后陷害忠良。”

    “话虽如此,大伙还要谨慎,以免让人抓住把柄。”韩奕道,“我义勇军的威名是一刀一箭杀了来的,虽然有人因此嫉妒,但陛下心中有杆秤。只要诸位兄弟安心管军,别管其他是非,我在京城也放心的很。”

    “这是自然,绝不给老七添麻烦”众人点头称是。

    “今日大哥替我教训了王峻,兄弟我感激不尽。一家人不说二话,我敬大哥一杯”韩奕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又劝道,“此事可一不可再二。”

    “那好吧”呼延弘义口中答应道。韩奕看他神色,分明就没把自己的劝告当一回事,不过呼延弘义快义恩仇,为的又是自己,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冯奂章忽然道:“有一件是需要让老七知晓。”

    “何事?”韩奕问道。

    “澶州方面倒是常有人来我们军营慰问,赐钱又赐酒食的。”

    “皇子荣?”

    冯奂章点点头。

    蔡小五插话道:“有一次,我将皇子使者灌醉了,探听皇子的心思。皇子镇守澶州一年有余,他想回京,却因为王峻的阻挠而无法如愿。依我看,将来王峻与皇子恐怕水火不容。”

    “当局者迷,旁管者清。这事我也略有所闻,尔等知道便是了,不要轻举妄动。”韩奕淡淡地说道,“有时候,好心反而会办坏事。我猜陛下暂时还不想让皇子回京,你们要是跟着起哄,倒会让陛下猜疑。皇子身边的人,恐怕也是存着利用你们的心思。”

    吴大用恍然道:“幸亏老七提醒,否则我们便要上当了。我们原本想联名上奏陛下,劝陛下召还皇子回京,因为忙着要回京给你贺喜,兄弟们怎么着也得准备些贺礼,让老七风光地把汝阴县君娶进门来,就把皇子的事情给耽误了。果然是拿别人的,手短怪就怪朱阿三”

    “怎么又怪我?我招谁惹谁了?”朱贵骂道。

    “白拿白不拿,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吴大用反问道。

    “这话我是说过。可我听你说过白吃白不吃这话”朱贵反驳,“再说,皇子盛情,你我能拒绝吗?如果不是因为老七,皇子能看得起你我吗?”

    “好了,都是吃货在老七府上,有好喝好吃的,还不够你们塞嘴巴?”呼延弘义牛眼一瞪,立刻清静了。

    朱贵与吴大用二人斗嘴惯了,就是动起手来,众兄弟们也不会当一回事,反正他们二人在一起便是如此。仿佛一天不吵上一两回,就浑身不对劲,眨眼功夫这二人又勾肩搭背。

    “小弟的意思是,七哥能否去求皇子,凭你跟皇子的交情,让他替你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也不是不可能的。”蔡小五道。

    “皇子虽然性子急躁,但他了解我,眼下我安心做个闲人,并无坏处。”韩奕摆摆手道,“这些日子我倒是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要耐得住寂寞,静下心来,回头想想自己以前做的错事、傻事、蠢事,方才能少做一些错事、傻事和蠢事。”

    “今日有酒尽管痛饮便是,说这些郁闷的事作甚。”呼延弘义端起一盏酒,呼道,“来,满上、满上,再饮”

    众人都是豪饮之辈,眨眼间两坛上等的美酒就不见了踪影。痛饮正酣,忽然有牙兵引着一人进来,正是小底军都指挥使徐世禄。

    “徐兄弟来的正好,坐下来,你我好好喝上几杯,你我恐怕有一年未见了。”呼延弘义兴奋地说道。徐世禄微微一笑:

    “看来我来的不太巧,要扫呼延兄与众兄弟们的兴致了。”

    “此话怎讲?”众人放下杯盏,同声问道。

    徐世禄正色道:“陛下有旨,要呼延兄立刻入宫。”

    “坏了,定是王峻老贼在陛下面前进谗。”吴大用嚷道。

    “王峻今晨带着一身恶臭上朝,丢了面子,免不了要报仇。散朝后,陛下留王峻好言相劝,扬言要替他讨回公道。我揣测陛下脸色,少不了要惩戒呼延兄一番,不过陛下召呼延兄入宫,关心的却是北边的戎事,辽人近来又有所异动,呼延兄小心应付便是。”徐世禄解释道。

    呼延弘义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吕福手中的半坛酒,仰起脖子,便往口中倾倒,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水,将那空坛往案几上一扔:

    “陛下真让人扫兴”

    尽管千百个不乐意,呼延弘义还是踉跄着随徐世禄入宫觐见郭威。

    “参见陛下万岁陛下要为臣做主啊”呼延弘义洪亮的声音充斥着滋德殿,一见着郭威,“恶人先告状”,大声疾呼冤枉。

    郭威下意识地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斥道:

    “小点声,你嗓门像是打雷,震聋了朕的双耳。”

    “臣天生大嗓门,打从娘胎中出来,便是如此,改不了。”呼延弘义道。他喝的高了,舌头打结,又不早不晚地接连打了几个酒嗝,一股刺鼻的酒气扩散开来。

    郭威皱了皱眉头,明知故问:“你今日在哪饮的酒?”

    “北海侯府上”呼延弘义答道。

    “饮了多少酒?”郭威又问道。

    “还可再饮三十碗。”呼延弘义拍着胸脯道。

    “这么说,你还算神智清醒?那朕问你,开封府王峻说你今晨入城时,纵马行凶,可有此事?”郭威质问道。

    呼延弘义心中一噔,装作惶恐地再次扑通跪倒在地:“回陛下,臣冤枉呐。”

    “有理说理,是非曲直,朕兼听则明,绝不冤枉一个好人。”郭威不动声色,顿了顿,又威胁道,“朕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陛下,天刚亮臣就入了城。臣那坐骑是陛下赏给我的,是一匹神骏的回鹘马,大概是平时撒野惯了,没成想见到王大人的那几匹漂亮的小母马,**上头,便发起疯来。臣一时不慎,让它当街撒欢起来,冒犯了王峻王大人,还把我给摔了下来,街面上铺的可都是青砖。要不是我皮燥肉厚,臣已经被摔成两截了。陛下要是不信,臣脱裤子给您看……”

    呼延弘义一边说着,一边当着郭威面宽衣解带,殿中侍立的宫女们见状全都羞红着奔了出去,郭威连忙出声制止:

    “停、停,这……这……成何提统?”

    呼延弘义恰当好处地停止了脱裤子的举动,满脸无辜表情:“陛下,臣冤枉呐。这腚上还是一片青紫……”

    “好、好,朕相信你说的是实情。”郭威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一员大将,又遥领一镇节度使,麾下均是虎狼之士,怎行事如三岁小儿一般,胡搅蛮缠,竟当殿脱衣。这要是传将出去,让百姓笑话”

    “这么说,陛下认为这是王峻陷害臣喽?我说呢,陛下是个明君,怎会相信别人一面之辞?”

    “话也不能这么说。王秀峰是长者,年纪比朕还要长几岁,又是文官,身子骨哪能经得起如此折腾?你们同殿为臣,出宫后你径直去秀峰府上致歉,让他消消气,朕还要罚你……”

    “陛下要罚我去杀鞑子吗?要不就是去兖州?”呼延一招得手,又得寸进尺,继续胡搅蛮缠。

    郭威暗赞呼延弘义的草莽英雄本色,就存了避重就轻的意思,故作严肃地说道:“朕罚你三个月俸禄,从明日起你替朕守宫门十日,你可认罚?”

    “臣死都不怕,还怕守宫门吗?臣认罚”呼延弘义道,腹中酒意直往上涌,说话更有些大舌头,“但臣口服心不服,因为臣……自觉冤枉。臣想起了我那冤死的六弟李武……呜呜……”

    在酒意的刺激下,呼延弘义此时真情流露,竟然当着郭威面嚎淘大哭起来,痛骂王峻见死不救,陷害忠良。

    郭威见他动了真情,神情中没有半点虚伪,也动了恻隐之心,连忙示意太监们将呼延弘义扶坐下,又命人灌他醒酒汤。一帮太监宫女们忙活了半个时辰,呼延弘义这才消停了,郭威暂时将王峻告状一事揭过,又问道:

    “日前,邺都王殷接连上奏,说河北沿边辽人近月屡有动作,你是否有所耳闻?”

    “辽人天生狼子野心,哪有不想着南寇的机会?不过,料想去年辽寇在河东吃了大亏,元气未复,哪有余力大举南寇。话说回来,臣之义勇军驻扎在滑州,隔着黄河天堑,并无机会亲赴河北沿边实地了解边情。以上仅是我们义勇军诸将私下里的判断。”呼延弘义老实地答道,旋即又保证道,“但陛下尽管放心,如果辽人敢再来,王殷再不济,还有我们义勇军替陛下镇守京师北方交通要津。我义勇军不敢说天下无敌,但足以保证敢为陛下战至最后一人。”

    “原来如此,朕安心了不少。只是王殷在奏表上说的严重,朕还以为辽人去年吃了大亏,又卷土重来了呢?”郭威释然道。

    呼延弘义嘿嘿一笑:“王殷将边情说的严重些,才可以从陛下兜中多掏些钱我倒是想多掏点,可惜找不到借口。”

    郭威面色一懔,直摇头道:“朕与王殷交情深厚,朕能做上皇帝,他的功劳仅次于王秀峰。朕自登基以来,又委他重任,他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称得上是朝廷官军第一人,又位兼将相,他怎会跟朕阴奉阳违呢?”

    “陛下也别怪我老粗乱嚼舌头,我听说他在邺都巧立名目,搜刮百姓,做的有些不像话,臣在滑州,不止一次遇到从邺都逃来的百姓。臣若举告王帅有反心,那一定是臣诬陷他,不用臣检举,陛下也应当知道能做上节度使、刺史的军将的,哪个不是家财万贯?五百步笑一百步罢了。”呼延弘义奏道。

    “王殷果真也是这个德行吗?”

    郭威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要知他刚刚杀了自己曾经的心腹之一——贪浊暴虐的莱州刺史叶仁鲁,还是不太相信王殷也敢贪赃枉法。

    呼延弘义打量一眼这滋德殿,笑道:“陛下这宫殿宽敞、体面,到处都透着贵气。可在臣看来,这不就是一座牢笼吗?陛下身为天子,看似贵不可言,其实就是一个聋子、瞎子哩。陛下,您不能做这样的人,让人蒙蔽。”

    “这话是北海侯教你的?朕算是明白了,攻城掠地与安邦定国不是他最大的本事,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讥讽天下人。”郭威有些不悦,突然说道,“卿本是个耿直的人,你学北海侯的治军打仗的本事就是了,可别学他讥讽人的本事。”

    “天地良心”呼延弘义拍着胸脯道,“这是臣没事时瞎琢磨的。陛下您知道,这种事臣是不关心的,臣只关心如何练兵,如何打仗杀贼,北海侯说我只能做个跳荡之将,做不了一军主帅,因为我想的不多。可我总是能听到某某刺史鱼肉百姓,某某节度使阳奉阴阳违,反受重任,总觉得陛下太吃亏,不吐不快。臣原不过是一个小卒,只是机缘凑巧,遇上了北海侯,又蒙陛下厚爱,才有了如今的官位,这十年来走南闯北,东征西讨的,见过不少人,也长了不少见识,原本以为这是做下人的错,现在却觉得做主人的,不能让下人坐到台面上去……”

    “好了,你不必说了,朕知道了。”郭威点点头,眉头又皱了起来。

    “陛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臣就告退了?”呼延弘义见郭威显现出倦意,连忙问道。

    “滚吧!”郭威挥了挥手,骂道,“你记着要来守牢门别让朕看到你饮酒”

第五十三章 同车㈣

    第五十三章同车㈣

    依古礼,男子娶妻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六道程序,方才将娇妻娶进家门,这俗称“六礼”。(顶点小说手打小说)

    每道礼仪又极为繁琐,但自唐末以来,战乱频仍,礼废乐坏,六礼不行。有的将纳采并于问名,有的并请期于纳征,大户人家操办婚礼又常常逾制,也只有那些重视古礼的士大夫才会坚持依古礼举办。即便如此,婚礼已经趋于简化。

    大周广顺二年,大周朝最轰动最受人瞩目的婚礼无疑属于北海侯韩奕与汝阴县君李小婉。只因奉皇帝郭威的皇命,李小婉比照公主之仪出嫁,宰相范质亲自担任女方傧相,枢密副使魏仁浦担任男方傧相。皇子郭荣自澶州派来的贺宾,押送着载着大批贺礼的车队,成了汴梁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齐王高行周、淮阳王符彦卿以及各镇藩帅们,也各有不菲的贺礼早早地送到北海侯府上。就是一向与韩奕不对付的王峻,在这种情形下也装模作样地派人送来贺礼,出手自然也不能太小气了。

    如此一来,韩奕想低调也不行,那些原本因为韩奕被罢去实职而不相来往的文武官员,又各备厚礼亲自道贺,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简直要踏坏了韩奕府上的门槛。好在有刘德担任知客,迎来送往,倒也井然有序。

    迎亲的前一夜,当夜幕刚刚降临,北海侯府内外早已经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片热烈的喜庆气氛。

    一阵噼哩吧啦的鞭炮声响起,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被恭敬地迎了进来。

    她们是李家派来的,各捧着锦帐、彩褥鱼贯而入,嘻笑着直奔内院的卧房,这是提前为洞房布置,摆设房奁器具,俗称“铺房”。这是古礼所不曾有的,只是近年来才渐渐流行起来,韩奕不敢怠慢,命人好生伺侯着,临走时还各送礼物。

    妇人们离开时,还留下一对用彩丝连足的琉璃盏,用于洞房花烛夜新人喝交杯酒用的,还留下用一截用锦缎包裹的李小婉的秀发,按俗礼,韩奕也要留下自己的一截头发,这就是“结发夫妻”的由来,象征着白头偕老幸福美满的美好期望。

    明堂中摆着香案,供奉着韩奕父母的灵位。吉日已定,明日韩奕便要亲迎娇妻,按照习俗在头一天晚上,要祭告祖宗,祈求祖先的保佑。

    屠夫张穿着光鲜地坐在北海侯府内临时设置的享堂前,虽然喜气洋洋,但有些神不守舍。

    明堂中挤满了人,皇亲张永德、李重进,侍卫马军都挥使郭崇,枢密副使魏仁浦,左散骑常侍刘德,铁骑军赵弘殷、韩通等将校,小底军徐世禄,还有韩奕曾经的下僚昝居润、薛居正、刘熙古等亲近的文官,当然少不了韩奕的众结义弟兄们,个个争相呼唤着韩奕出来。

    这些人在屠夫张看来,都是大官,还有皇帝亲属,天一般高的大人物,可就是这些大官无论年纪大小,看在韩奕的面子上,都恭敬地管他叫一声“舅公”。这让屠夫张受宠若惊,浑身不自在,他何曾享受这般待遇?

    “新郎官到,跪下行礼”魏仁浦见韩奕被郑宝与蔡小五等年轻人簇拥着出来,高声呼道。

    韩奕神采奕奕,一身吉服正衬托出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好气色。他给父母在天之灵献上三柱香,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磕头。屠夫张慌忙地想站起身来,不料郭崇一把将他按住,让他动弹不得:

    “您老可是韩侯唯一的长辈,您得坐安稳了。”

    屠夫张这才想起魏仁浦事先嘱咐过的话,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说道:

    “明日……往迎……汝妻,承奉……宗庙”

    韩奕抬起头来,例行公事般地答道:“维不敢辞”

    这一程序完成之后,就等明日一早前去迎亲。李重进见仪式完成,笑着道:

    “哈哈,北海侯明月便要做女婿了,可喜可贺。”

    韩奕喜不自胜,冲着众位宾朋长稽一礼道:“诸位贵客光临寒舍,韩某不胜感激,今夜韩某设宴,与诸君同乐”

    “北海侯,你莫要忘了,明天亲迎新妇,我等全都跟着你去,以壮韩侯声势,还想讨喜钱呢否则我们出人不出力”张永德开玩笑道。

    张永德这一开口,众人齐齐拥上前来,纷纷讨要喜钱。

    “来人,给明日随我迎亲的诸位将军们,每人五贯喜钱”韩奕当然不会吝啬。

    张永德等人当然不在乎这区区五贯钱,也只是凑热闹而已。那魏仁浦与郭崇等年长者就不乐意了:

    “见者有份,北海侯何故厚此薄彼呢?要不我与郭帅明晨也同去迎亲?”

    “韩某可不敢劳动二人长者,既然二位长者对韩某有怨言,韩某今夜愿以酒代罚。”韩奕陪笑道。

    “那可不行,你要是醉了,万一误了明日的喜事,娶错了娘子,那魏某可担当不起。”魏仁浦一本正经地说道。

    “认错了娘子也不打紧。只要北海侯记着洞房在哪,别上错了榻床便成”郭崇在旁笑道。

    众人闻言,立刻哄堂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流水席刚摆设好,韩奕就被众人围着灌酒,饶是韩奕百般推辞,最终也被人抬着送回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里草草地睡了一夜。正房,也就是明日的洞房理所当然地被郑宝占了,俗称“至亲压房”,却也是少不了的一道程序。

    第二日东方刚泛起鱼白,韩奕还在梦乡,就被郑宝、曹十三等人叫醒。

    几只喜鹊在庭院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十分可爱。屠夫张站在庭院中,插着腰,乐呵呵地说道:

    “这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韩奕揉了揉有些沉重的脑袋,指着曹十三等人笑骂道:“我娶妻,你们这些家伙倒是一个比一个心急,还怕李家的女儿逃婚不成”

    “侯爷,不是我等心急。李相公府中放出话来,您要是去的晚了,李家就说您诚意不足。李家免不了要为难您。听说这全城的百姓都要出来观看,更有全城的小儿与市井无赖扬言,今日要拦街讨要喜钱,指不定是人山人海。您要是出门晚了,怕是午后才能到李府。”曹十三解释道。

    “怕甚?有一帮将军们开道,谁敢阻拦?”韩奕不以为意。

    “二郎,你又说傻话了。伸手不打人笑脸,人越多才越热闹,才越有喜气”屠夫张责备道,“我已经备好了一万贯喜钱,你撒不完不要回来。”

    “一万贯?这是不是太铺张了?我得撒到什么时候?”韩奕惊道。

    “一万贯算什么?又不是光你一人撒喜钱,让小宝跟曹十三等后生们帮你撒。”屠夫张挺直了腰杆,颇豪气地说道,“如今青州韩氏一脉,就剩下你这一根独苗。你贵为开国侯,娶的又是宰相侄女,更不必说皇上降恩,这是天大的喜事,谢天谢地,老韩家祖上积德,也该轮到韩家嫡孙风光风光。”

    末了,屠夫张又无端地伤感起来:“只可惜你那苦命的爹娘,看不到二郎今日这般的荣耀……”

    “舅老爷,今天是侯爷大喜的日子,您老还是别添乱了。”曹十三见屠夫张眼看着就要落泪,忍不住抱怨道。

    屠夫张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该打”

    郑宝等人簇拥着韩奕去梳洗打扮,待装扮完毕到了前院,众宾客早早地到了,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韩奕脚踩乌皮**靴,身着圆领紫色锦衫,腰缠金玉带,佩金鱼袋。唐韩愈有诗云: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

    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

    两道剑眉之上是一顶银翅展脚乌纱幞头,上面斜插一朵簪花,有说不尽的风流潇洒与英俊倜傥。

    “北海侯,你今日成婚,这京城里所有怀春的二八少女恐怕都要暗自垂泪了。”郭崇打趣道。

    “要不,隔几日,再做回新女婿?”朱贵接着话题,笑道。

    “去,滚一边去”呼延弘义一把将朱贵推开,笑骂道,“朱阿三,你以为天底下的男子都如你一般,整天想着娇妻美妾?”

    朱贵嘿嘿一笑,浑不在乎:“没办法,谁叫我这么有女人缘呢?我这是以身相许,救助广大深闺怨妇。”

    “呸”众人见朱贵嘴上无耻,齐声骂道。

    傧相魏仁浦结束了众人的嘻闹:

    “时辰不早,扶北海侯上马”

    魏仁浦一声令下,张永德、李重进、呼延弘义等人齐声喝彩,大呼小叫着簇拥着韩奕出门迎亲去。

    “出来了、出来了”

    府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将府门围的水泄不通,甚至有人爬到了树上、屋檐上,街坊邻居住户则指着上面的人破口大骂别人踩坏了自己屋顶上的瓦片。

    笑笑嘻嘻,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混成了一锅粥。

    韩奕跳上彩帛装扮的高头骏马,冲着街坊邻居们抱了抱拳,然后抓起喜钱与各色糖果,往远处扔去。人群山呼海啸般往落处奔去,相互推挤着、笑骂着,争讨一分喜气。

    趁人群忙着争抢,曹彬率领从铁骑军中精挑细选的六十军兵,个个虎背蜂腰相貌堂堂,衣甲鲜明,挺胸收腹,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雄纠纠气昂昂地鸣锣开道。

    后面五十乐师鼓乐喧天,笙歌聒耳。

    韩奕被张永德、李重进、韩通、赵弘殷及众兄弟们簇拥着,紧跟乐师之后

    后面则是六军诸卫的一票将军们,他们护卫着一辆四匹纯色健马挽拉的七色香车。

    徐世禄则与郑宝等率领七十军兵押运着三十辆大车走在最后。迎亲的队伍不下三百人,个个身份显赫,随行车辆、健马更是不下此数,一眼看不到头,沿街的店铺上下挤满了人群,争相一睹韩侯大婚的盛况。

    天空中扬起漫天的钱雨,有古诗可以为证:

    韩侯迎止,

    于蹶之里。

    百两彭彭,

    八鸾锵锵,

    不显其光。

    庞大的车队在街上艰难的行进着。城中小儿的身影总是在迎亲的队伍前冒出,讨要喜钱,伸手不打人笑脸,曹彬等前队导引的军兵们只好走走停停,等着喜钱送到,小儿们让开通道,这才继续上路。没走几步远,又冒出一帮闲汉拦在街上,更有不少曾在韩奕麾下听令的铁骑军军士参与其中。

    旭日刚露出头,韩奕就已经出门,可到日上三竿,韩奕还没有挨近李家的府上。太阳升的高了,立刻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它的全部热情。韩奕汗流挟背,面部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而变得僵硬。

    好不容易捱到了李相府前,已是午后时分。李相府门前也是人山人海,在迎亲乐师一片鼓笙齐鸣之后,府内奔出一班孩童,齐声高唱:

    窈窕出兰阁,步步发阳台。

    刺史千金重,终须下马来。

    韩奕早就想下马,闻言照办。孩童们又齐齐迎了下来,纷纷伸出手来讨要喜钱。韩奕无奈,依然乖乖地照办。

    不知是不是抱怨韩奕来的晚了,相府中主事的没有一个人出来,韩奕只觉自己此时倒成了一头异兽,被全城围观。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相府中门大开。范质一袭长衫,一本正经地说道:

    “汝阴县君正在着妆,北海侯还需静待片刻。”

    韩奕当然不信,连忙道:“范相公,敢问片刻是多长时辰?”

    范质道:“你若等不急,需作催妆诗一首。”

    韩奕早有准备,张口便来:

    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

    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

    借问妆成未?西方欲晚霞。

    这首《催妆诗》是化自唐宪宗时期陆畅的著名诗作,当时,云安公主(宪宗李纯之妹)下嫁刘士泾,百僚举陆畅为傧相,作诗七首,顷刻而成,嫔娥皆讽诵之,所得赏赐深厚。

    范质微微一笑,却摇头不肯承认:

    “诗是不错,此时此刻此间人物,也应景的很。可惜却了无新意,拾人牙慧。主人家说了,韩侯需亲作催妆诗一首才可。”

    这可要了韩奕的小命。

    内宅之中,李小婉正一身大红吉服,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画眉,一会嫌画长了,一会嫌画短了,厚了、薄了、深了、浅了,自怨自艾,嫌自己太笨。

    常言道,女为悦己容,李小婉一门心思对付自己那美如远山的青黛,哪想到侍女在旁看的有趣,忍不住打趣道:

    “小姐,您已经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了,不要再画了,再画就显得丑了。再说,你出门时要盖上红盖头,别人又看不着。”

    “我真的变丑了?”李小婉脱口而出,蓦然才觉自己上当了,羞涩难当,嗔怒道,“银铃,你这小妮子,看我不教训你”

    说着,李小婉便要上前,银铃翩然闪身躲过,从门外露出梳着双髻的脑袋:

    “小姐,我知道你等不急了。我替你去前院打探一番。”

    李小婉拖着长裙,盈盈重坐回妆台前。她托着香腮,看着铜镜上自己略施薄粉的俊脸,听着自院外传来的阵阵鼓笙之声,心思早已经飞向了闺门之外。

第五十四章 同车㈤

    第五十四章同车㈤

    “北海侯,作一首”

    “北海侯,莫急,替咱们武将挣些颜面,羞死酸儒们”

    “北海侯,你面对十万辽师铁骑尚且笑谈自若,何惧作这区区一首诗?”

    陪伴迎亲的将军武夫们,纷纷聒躁,制造噪音,浑然不知自己在帮着倒忙,替韩奕添乱。(顶点小说手打小说)也有人抱怨范质强人所难,右羽林统军赵匡赞仗义直言,替韩奕抱打不平:

    “北海侯是武将,他虽通晓文章义理,也能写一手好字,却没听说他有七步成诗的本事。范相公,不如就方才那首将就一下?我等武将,只要会打仗便是,管作甚么诗文呢?”

    范质有恃无恐,撇清自己干系:

    “并非我范某人特意为难韩侯,实是李相公这个做主人的,出了这难题。眼下离日落还早,北海侯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想。诗作的好不好并不打紧,关键是要出自己手,方显出迎娶李家好女儿的虔诚之情。”

    韩奕心中暗恼,倘若让他“沙场秋点兵”或者“大江东去”,或许“不在话下”,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首应景的“新诗”。要知他早几前天还特意背了不少前人所作的催妆诗,以为这只不过是个走过场罢了,哪想到李毂偏偏要他自作一首,这可真难为了他。

    人群中,有来自十六卫的某将军出馊主意:

    “要我说,我等不如闯进去,将新娘子抢回去拜堂得了。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还怕李相公反悔不成?”

    “兄弟,你这想法着实不错,我等佩服至极。不如你打头阵,我等为你击鼓壮势”其余迎亲的诸位将军们明知此人在开玩笑,都在旁挑唆,唯恐天下不乱。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韩奕感觉自己像只猴子,被人围观,是进不能,退更是不可能。

    吴大用屁颠屁颠地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张胡床,一边扶韩奕坐下,一边嚷嚷道:

    “兄弟,你不要着急。日头还早,你坐下来慢慢想,总会想出一首的。”

    朱贵忽然惊叫了一声,将刚想坐下来的韩奕吓了一跳。吴大用埋怨道:

    “朱阿三,你叫甚么叫?倔驴似的”

    “你才是驴呢依我看,你这是不怀好意,害咱七弟”朱贵反驳道。

    “我怎么害老七了?朱阿三,你今天要不说出个道道来,我跟你没完。”吴大用义愤填膺。

    “老七要是坐在胡床上,这双脚可不就离了地?双脚一离了地,就断了地气,底气怕有不足啊,这如何能做出好诗来?”朱贵摇头晃脑,发表着高论。

    吴大用捏着下巴,围着那胡床转了两圈,似乎恍然大悟:“啧啧,真想不到啊,朱阿三也是有学问的,小弟受教了”

    “我一向有学问。”朱贵拍着吴大用的肩膀,大言不惭地吹嘘道。

    这一插曲倒是让迎亲的人和围观的人发出哄堂大笑,更是没肝没肺地突显出韩奕的尴尬来。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是作诗也会吟,可偏偏要他自撰一首且是应景的催妆诗来,这可难坏了他。

    韩奕在李府门前的台阶下,踱着步子,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移动,每当韩奕停下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试着作出一首诗来的时候,韩奕又继续踱起了步子,让旁人替他干着急。

    符彦琳不耐烦地嚷道:“北海侯,你还是坐下吧,你转的我头都头晕目眩了你若真作不出一首诗来,只要你点点头,老夫替你入府抢人,堂堂北海郡开国侯,岂能怯场?”

    “符公息怒,容我再想想。”韩奕反倒劝着旁人。

    呼延弘义见这不是办法,忍不住对站在台阶上的范质咆哮道:

    “我兄弟是武将,学的是攻城掠地的本事,这不是为难人吗?范相公,请转告李相公,这亲咱不迎了。”

    秀才遇到兵,正是这种情况。前些日子,呼延弘义装愣充傻,当街让王峻丢了大脸面,明眼人都知道呼延弘义是存心泄愤,可王峻偏偏拿他没有办法。迎亲赋诗这种事,本是件附庸风雅之事,呼延弘义要是太较真,认为是李家存心为难人,闹将起来,那么大家脸上都没光,反过来说,若是李毂太认真,韩奕万一要是作不出一首诗来,那这场本来盛大隆重的婚事难道就让它不了了之了?

    范质正要答话,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

    “不行”

    众人循声望去,见府门内伸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少女相貌甜美,两颊晕红,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气息,眉目灵动,似嗔似怒,甚是可爱。正是新娘子李小婉的贴身丫鬟银铃。

    银铃是来打探消息的,她见韩奕在府门口被难住了,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着急,又见呼延弘义说着气话,她护主心切,不及细想,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表示强烈反对。

    呼延弘义只见过银铃一次,依稀记得她是李小婉的贴身侍女,便故意说道:

    “你去内宅告诉县君,非是我家兄弟不愿娶她,而是李相与范相太强人所难,没法子,谁家他们二位官大呢?我兄弟虽非粗人,但吟诗作赋也非我兄弟所长,待我兄弟回家学会了作诗,再来迎娶县君。这一去一来,少不了要十年的功夫。”

    银铃急道:“呼延将军休要着急。我们李府虽是诗礼之家,要韩侯作诗,也只是应景而已,并非特意为难侯爷。”

    银铃又对韩奕呼道:“请侯爷再推敲推敲,我家县君正在画眉,或许当她画好了,您已经想出了一首诗来。”

    韩奕正愁没有急才,闻听银铃此话,忽然“茅塞顿开”,冲着范质拱手道:

    “范相公,不知可否以词代替?”

    “当然可以,只要应景便可,诗词本是一家嘛。”范质答道。

    范质的本意当然不是想特意为难韩奕,要是韩奕真作不出一首来,娶不回汝阴县君,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天下了,顺带着连带自己都要被人咒骂。想当初,不知谁是“催妆诗”的始作俑者,大概也只有文人们才想出这个,纯粹是折腾人。

    韩奕得到范质的许可,笑道:“方才听到银铃说县君正在画眉。在下以为县君黛眉已经十分漂亮了,她天生丽质,正所谓天然去雕饰,如果刻意着妆,反而有失天真。因此,韩某正好拟出了一首催妆词来,请范相公指正。”

    “愿洗耳恭听”范质微微一笑,戏谑道,“你要是作不出一首来,不能将佳人迎回,范某如何交差呢?”

    人群安静了下来,韩奕又开始踱着步子,看着李家府门前处处透着喜气,瞥见一枝紫薇花从院墙伸了出来,口中缓缓吟道:

    喜气满门阑,光动绮罗香陌。

    行到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

    不须脂粉污天真,嫌怕太红白。

    留取黛眉浅处,共画章台春色。

    “好词”

    “好才学”

    不容范质评判,在场所有武将军兵们异口同声地喝彩,他们甭管识不识文,也不管懂不懂文词,也甭管自己站在人群后面是否分辨出韩奕在前面念诗还是在念经,反正好就是好,不好也好,就好比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哈哈,这首小词不错,也应景的很,既单纯可爱,又情深意重。韩侯倒真有几分急才,令范某佩服。”范质捋须赞道,又不无戏谑之意,“看来只有被逼无奈,才能作出好词来。”

    韩奕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不好意思地说道:“范相公,您可还满意?”

    范质摇头道:“请新郎官随我去见李相公。”

    说完,范质领着韩奕等人,径自入府去见李毂,那银铃早就溜进了后宅,去给李小婉报信。

    李毂一本正经地坐在明堂上,眉目间掩饰不住喜悦之情,其妻陈氏坐在另一侧,眼角微红,不舍侄女出嫁,其他亲属依长幼尊卑陪坐在旁。

    “小婿拜见双亲大人”李毂夫妇虽非李小婉生身父母,但也胜似双亲,视李小婉为己出。韩奕双膝拜倒,以额长时间碰地,行着最隆重的稽礼。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李毂刚矜持地点点头,陈氏便起身拉着韩奕胳膊喜道:

    “贤婿今日辛苦了,我李家的好女儿今日就要随你归入韩家,你可要好好珍惜。”

    “长辈所赐,小婿不敢忘。”韩奕恭敬地答道。

    观礼的人群中有人催促道:

    “时辰不早,不如唤新娘子出阁,早早随婿还家拜堂?”

    千呼万唤之中,身着大红吉服的李小婉被两位妇人扶了出来,霎时间,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日,满室流光溢彩。

    只见她身着红罗长裙拖曳,如三湘春水潮涨,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走动之时风吹衣袂,飘飘若仙。

    杨柳袅袅女儿腰,暗香浮动绕玉人。

    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因为盖着薄纱红盖头,众人看不见李小婉的姿容,更凭空增加几份朦朦婉约的风情。单从那裸露出来的片片赛雪肌肤,还有那盈盈绰约的步伐身姿,以及纤腰侧畔那发出悦耳轻声的一对玉佩,就令那些从未见过她的宾客,思潮翩舞,想像着她那人如其名的婉约之美。

    仿佛夏日池塘中的荷花,冰清玉洁让人不生亵渎冒犯之心,娇美却又不给人以隔阂漠然之叹。韩奕的目光随着李小婉的的身影移动,因她的走近而变得更加温柔,隔着轻纱的那双明眸仿佛会说话。

    韩奕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恰当及时地握住了李小婉伸出来的一只柔软的手。那只柔荑微微颤抖着,掩饰不住主人心中的激动与羞涩。韩奕含情脉脉,因为久握兵器而显的有些粗糙的手掌中,传递着他心中最浓烈的爱意,还有那一生一世的誓言。

    李小婉娇羞着挣脱韩奕的手,盛妆敛袵拜倒。李毂坐在堂前,有些木然,此时此刻,在堂内堂外满眼的喜庆之色中,他的心里没来由地徒增些伤感,怅然若失,待他夫人陈氏提醒,这才告诫膝前就要嫁为他人妇的掌上明珠说道:

    “此归韩氏,相夫教子,持家理内,谨守妇礼,不得违命”

    “婉儿谨遵伯父伯母之命。只是婉儿此去,不能常在二老堂前侍奉,愿二老许我常回来尽孝。”李小婉低头再拜。

    虽是欢喜着嫁入韩家,魂牵梦萦,终得偿所愿,但正如俚语所云,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一切要为夫家着想,这一拜似乎要让出嫁的女儿割断与娘家的联系,李小婉芳心之中也生出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伯母陈氏听着李小婉的话,泪眼摩挲,指着韩奕道:

    “我们颖州李家的好女儿从今日起,便归于你家,我家实在舍不得。不过,女大不中留,总是要嫁人的。我家婉儿兰质蕙心、秀外慧中,心肠又太和善,你能娶到她,也是你前世的造化,贤婿莫要亏待了我家婉儿。妾身只愿你们从此能做恩爱一世的好夫妻。”

    陈氏谆谆告诫,好似恨不得当着全汴梁城有头有脸人物面,说韩奕高攀了。韩奕脸上僵着笑意,连连点头,不敢说一个“不”字,暗道幸亏李毂之母刘太夫人已病逝,否则他今日是甭想顺当地抱得美人归。

    那陈氏意犹未尽,又拉着李小婉千叮呤万嘱咐,宛若要割去心头肉,直到最后连范质也觉得太过份了。范质轻咳了一下嗓子,轻声劝道:

    “夫人,时侯不早了,不如让这对新人早早还家吧?想来,令婿家中还有满堂宾朋正匡翘首以盼呢”

    韩奕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如同打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硬仗。

    陈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失态,与李毂及家人依依不舍地将李小婉送到了门外。迎亲的众人,这时按例要得到李家的赏钱,就是围观的人群也在争抢着抛散的喜钱与糖果,皆大欢喜。

    韩奕敏捷地跳上骏马,绕着香车三匝,然后在一阵鼓笙齐鸣之后,迎亲的队伍又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程。

    街上的看客正盛了,汴梁城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争相一睹韩侯大婚盛况,更有无数的文人墨客争相用诗词咏叹。即便是当韩奕与李小婉白发苍苍,仍有人清楚的记得当日汴梁城的胜景。

    有刚读几首毛诗的小儿追在香车宝马之后,齐声诵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0526/ 第一时间欣赏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 作者:肖申克117所写的《五代末年风云录》为转载作品,五代末年风云录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五代末年风云录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五代末年风云录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五代末年风云录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五代末年风云录介绍:
大唐帝国的背影已经远去。
军阀混战,武夫列攻,父子相仇,兄弟相残,民不聊生。北方中原相继出现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史称“五代”。南方先后出现吴、吴越、南平、楚、前蜀、后蜀、闽、南汉、南唐等九个国家,加上北方的北汉,称为“十国”。
天地不仁,神州遍地烽火,人伦纲常失序,尔虞我诈,一恶甚过一恶,又有契丹窥视一旁。乱世终有雄主出,穿行于乱世刀林之中,筹谋计划,如履薄冰,终将鼎定天下。
……
“那位未名少女是谁?而我将往何处去?”韩奕心中曾经怅惘。五代末年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末年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末年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