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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一十九章 进谏挽澜

    宫阙传诏命,一纸下囹圄。

    李素被宦官从大理寺请了出来。

    听到宦官下监牢宣圣旨的那一刻,李素不由笑了。李治果然不负他所托,小屁孩年纪虽小,但人还是靠得住的,李素知道劝说气头上的李世民见自己一面有多困难,李治却做到了,需要的不仅仅是直面父皇的勇气,更需要对他这个朋友毫无保留的信任,正因为李治相信自己绝不会做祸国之事,他才会有据理力争的勇气。

    狱卒们将李素一直送到监牢外,表情非常统一的恭敬谨慎,小心翼翼,还带着几分小小的警惕,临出门这几步了,他们仍在担心这位李侯爷又出什么幺蛾子,说起李素关在牢里这几日,李侯爷倒是舒坦了,狱卒们却欲哭无泪,有种转行的冲动,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给权贵人家当奴才的潜质。

    跨出监牢正门,李素脚步忽然一停,转身看着狱卒们,表情充满了真挚,甚至还非常客气地朝众人拱了拱手。

    “在牢里这几日,多承各位款待了。”

    牢头腿一软,差点跪下来:“侯爷折杀小人了,时候不早,您……赶紧离开吧。”

    李素深情地道:“山高水长,有缘咱们终会再聚……”

    话没说完,惊恐万状的狱卒们顾不得失礼,竟异口同声地打断了他:“无缘,肯定无缘!侯爷您走好!”

    李素不高兴了:“怎会无缘?我都把大理寺当成我的第二故乡了……”

    狱卒们好想哭……

    你把牢房当第二故乡,难不成我们天生是你第二故乡的家奴?

    “侯爷,大理寺牢房不是啥好地方,您以后……尽量别来了吧。”牢头哭丧着脸劝道。

    李素露出感动的微笑:“原本不是啥好地方,但是监牢里有你们,不知为何,我竟有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说不定以后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牢头无比坚决道:“没有说不定!侯爷您是大福之人,以后绝不会再来的。”

    李素感动极了:“你们都是好人呐,……我真恨不得再多留几日。”

    众狱卒大惊失色,急忙行礼说着吉祥话,在众人泪眼汪汪的目送下,李素终于叹了口气,带着感动的笑容,依依不舍地离开。

    …………

    …………

    太极宫,甘露殿。

    李素老老实实跪在殿内,垂头屏气,不发一语。

    李世民盘腿坐在书案后,专心地批阅如山般堆积的奏疏,整整一个时辰,君臣二人相隔十步,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批奏疏,一个……神游物外。

    静谧无声,最易犯困。

    李素此刻好想睡,死死抿住唇,强憋回去一个即将出口的呵欠,接着眼角挂了几许泪花儿……

    好困,还是很想睡……李素只好拼命让脑子转动,想点杂七杂八的事情消除困意,思考的事情与眼前的境况无关,思绪完全偏题,比如……在这里睡着算御前失仪还是算欺君?

    李世民批完奏疏,抬头不经意望向李素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李素眼角的泪花。

    不得不说,泪花儿确实加了分,李世民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丝。

    “哼,知道哭还算有救,也不枉朕今日浪费光阴见你一面了。”

    李素愕然:“…………”

    如果告诉他自己眼角的泪花是憋呵欠憋出来的……

    李素非常理智地决定闭嘴,抬袖急忙抹去了泪。

    李世民的脸色仍很难看,瞪着李素道:“知道朕为何拿你下狱,又为何将你罢官除爵,流放千里吗?”

    “知道,臣做错了事。”李素不假思索地回道。

    李世民冷笑:“奇了,你李素十几岁便又奸又滑,从无错漏,你怎么可能做错事?”

    李素叹道:“臣有错,理当领罚。”

    “你有何罪?”

    “臣做这些事不该瞒着陛下。”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阴沉着脸道:“这就是你的罪?仅此一罪乎?”

    “仅此一错。”

    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李素!你好放肆!莫非你至今仍不清楚朕为何惩处你?”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李世民怒道:“你坏我大唐与吐蕃和亲,暗中挑起六国之斗,如今吐蕃南疆陈兵五万,大战一触即发,李素,这一切皆因你所为!尔之罪,岂止欺瞒朕!”

    李素抬起头,定定注视着李世民,面对帝王的雷霆震怒,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淡淡地道:“陛下,臣之所为,皆出于体国忠直之心,臣……有错,但无罪。”

    李世民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说,因你之故而致两国交兵,生灵涂炭,反而是你的体国忠直之心?”

    “是。”

    李世民死死瞪着他:“李素,是你吃错了药,还是朕听错了?”

    李素笑了,笑得很甜:“臣没吃错药,陛下也没听错,臣就是这么说的,陛下是万邦景仰的天可汗,当年陛下还在秦王潜邸之时,便以善纳良谏,胸襟如海而天下称道。臣今日有一言谏上,未知陛下肯纳否?”

    李世民阴沉着脸,冷冷道:“罪臣之谏,朕为何纳之?”

    李素笑道:“如此,臣无话可说,任由陛下处置。”

    殿内君臣二人再次沉默,陷入僵持的气氛,久久无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努力让自己暴怒的情绪平复些许,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尔既有谏,不妨道来,若是良谏,朕可纳之,……只不过,进谏归进谏,你犯下的罪朕却绝不轻饶。”

    李素垂头道:“陛下,臣斗胆,请循君臣奏对之礼。”

    李世民惊异地瞥了他一眼。

    “君臣奏对”是很正式的君臣对话,一问一答间,每个字皆由舍人载于史卷,流于万世。

    只不过“君臣奏对”的正式与否,向来都由皇帝决定,如果皇帝觉得这次谈话很重要,便事先在谈话之前下令召来舍人和纸笔,殿中一个负责问,一个负责答,还有一个负责用纸笔记录。

    今日却是李素主动要求正式的君臣奏对之礼,李世民愈发奇怪,当皇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臣子有如此要求。

    思量片刻,李世民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扬声下令召舍人入殿。

    舍人姓崔,年初平晋阳之乱后代李世民宣旨与太原王氏联姻的那位,与李素算是有数面之缘了,崔舍人很快匆匆来到殿内,先朝李世民见礼,然后看见了李素,二人含笑对视,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研墨,铺纸,洗笔……一切准备就绪,崔舍人一言不发,毛笔饱蘸墨汁后悬停于纸上,静静等待君臣二人的奏对。

    气氛忽然间变得凝重庄严起来,李世民整了整衣冠,肃容净面,身躯微弓,不论心中对李素如何愤恨,此时已是正式的君臣奏对场合,李世民只能依礼而行,待李素以国士,垂问天下之治。

    李素也整理好了衣冠,先朝李世民行了一礼,然后也不等李世民吩咐,径自从跪伏之姿改为盘地而坐,神情肃穆庄重。

    李世民咳了两声,肃然道:“卿欲进何谏耶?”

    李素拱手道:“臣进泽万民,安天下之谏。”

    李世民眉梢跳了跳,沉声道:“朕愿闻其详。”

    李素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措辞,方道:“陛下,天下千年朝代更迭,兴亡盛衰长不过三百载,短不到十年,此何以故?臣以为,四字可以概括,‘天灾**’。”

    李世民渐渐有了兴趣,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笑道:“此四字何以解?”

    “天灾,自是天降灾祸,大唐自武德年开始,天灾不断,从江南的涝灾,北方的旱灾,还有蝗灾,雪灾,地震等等,陛下应该知道,这些天灾几乎每年每地都有,轻则粮食歉收,重则家破人亡,更严重者,百姓没了活路,遂揭竿而起,若天时地利人和恰到时机,改朝换代则是必然。”

    “其次是‘**’,这个几乎是千年来改朝换代最大的原因,所谓‘**’者,首先是君主昏聩无道,亲小人而远贤臣,然后是朝臣贪腐,官府残暴,视百姓如草芥,苛以重税,动辄杀戮等等,又或者君弱臣强,臣权势大,祸乱朝野,这些都是‘**’的一部分,故臣谓‘天灾**’皆是改朝换代的根本原因,只有当一个朝代的君主圣明,臣子贤明,吏制清明,民风朴实,才能奠定一个朝代中兴乃至盛世的基础……”

    “臣说了那么多,究其根本,其实原因只有一个,正是陛下曾说过的话,‘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百姓才是决定王朝兴衰的根本,百姓从来都是最善良最认命的人,但凡能活下去,哪怕吃得不是那么饱,穿得不是那么暖,上有一片破窑瓦遮天,下有三分薄田糊口,他们便会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不闹事,不抱怨,而且会由衷地觉得自己生在一个太平盛世,修了八辈子福才投胎活在一位圣明君主的治下,心甘情愿并且感恩戴德地拥戴这位君主的统领,谁想造这位帝王的反,便是在跟自己的好日子过不去,拼了命也要为帝王清剿谋反者……”

    李素看着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脸,笑道:“陛下,‘水亦载舟,水亦覆舟’,用白话来说大抵便是这么个意思,臣刚才说了那么多,归纳起来很简单,王朝兴盛,必须让百姓真心拥戴,水载舟,而舟行远。百姓的真心拥戴自然是有条件的,总的来说只有两个条件,‘衣’和‘食’,作为一位圣明君主,让百姓有吃又有穿,那么,王朝的统治便可千秋万代而不衰,有吃有穿的百姓不会造反的,关于‘穿’,臣别无办法,大抵便是种桑种麻织布纺衣,但是关于‘食’,臣有一物献上,此物,可安邦定国。”

    说了一大通,到最后终于点了题,李世民身躯一震,两眼顿时放出光亮,腰板不自觉地挺直了,语气有些迫切地道:“何物可为朕安邦定国?快快呈来!”

    李素挠了挠头:“此物……呃,臣刚从大理寺出来,此物还在臣的家中……”

    李世民顿时无语,随即狠狠剜了他一眼:“惹事生非的混帐东西!朕真该再关你几日,教你好生反省反省!……还愣着作甚?来人!”

    殿外马上闪身进来一位宦官,躬身而立。

    李世民挥了挥手:“马上遣快骑去太平村李家,李素,所取何物,你径自告诉他。”

    李素急忙起身,附在宦官耳边详细告之,宦官边听边点头,李素说完后,宦官朝李素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君臣二人等待中,再次陷入沉默。

    李世民耷拉着眼,不咸不淡地道:“时辰尚久,说说吧,为何坏了和亲之事?你与吐蕃禄东赞有私怨,或是……受了江夏王的托付?这次没少赚辛苦钱财吧?”

    李素正义凛然地直视他:“臣向来廉洁如水,两袖清风,陛下怎可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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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奏对的同时,太平村李家却一片凄风苦雨。

    李素入大理寺监牢已五日了。

    李道正和许明珠急得六神无主,没了主张,李道正整天蹲在门槛外忧心忡忡地叹气,许明珠在后院终日以泪洗面。

    李素被锁拿离家之前曾反复交代,家人不可妄动,许明珠很听话,尽管急得不行,也迟迟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把事办差了,反而害了夫君性命。

    武氏这几日也非常尽责地陪着她,原本许明珠对武氏颇有敌意,然而武氏有一颗玲珑心窍,做人也是四平八稳,上次在窑洞内生死与共,这次家逢大难,又是她从头到尾相陪,一来二去的,二女的关系居然变得融洽多了。

    李素被锁拿,许明珠依稀明白是什么事。上次李素曾与她有过商量,她知道李素曾经无意中害到了无辜的人,这次义无返顾地做出令陛下龙颜大怒之事,实是夫君的自我救赎,赎罪也好,求自己心安也好,无论什么后果,他必然都会去做的,再加上武氏这几日或多或少透露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许明珠这才明白原来夫君竟做下如此泼天大事。

    到了这个关头,其实武氏也计穷了。

    她终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就算是天生的妖孽,眼下这个年龄仍是道行太浅,李素把天捅了个窟窿,一个屈身于侯府的丫鬟能做什么?

    所以每次故作轻松地安慰完许明珠后,武氏独自一人时却不知不觉浮上几许愁容。

    只有她最清楚,李素这次是遇到大麻烦了,这个麻烦是他主动招惹上的。

    一想到这里,武氏不由恨得牙痒痒。

    她很不理解李素行事的思维,一桩摆明了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他却像一只扑火的傻蛾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扑了进去,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

    两国和亲,多么重要的国策,他居然也敢去破坏,破坏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当年献计时没考虑周全,无意中伤害了无辜。

    这个理由看在武氏眼里多么可笑,身为侯爷,功成万骨枯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伤害了一个无辜,有必要以千金之身行此不智之举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理解李素的想法,更不认同李素的做法,但武氏只能把这些念头埋在心里。

    她很清楚,李素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旁人根本无法劝说,更何况他是主,她是仆,身份的不对等,令她许多话不便说出口,说了也没用。

    走出后院,武氏朝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揉着太阳穴。

    这几日李家愁云惨雾,气氛格外压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末日临头的味道,连武氏这种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女子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所以她决定去村里四处走走,散散心。

    一脚跨出门槛,武氏赫然发现李道正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下,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峦呆呆出神。

    武氏脚步一顿,然后轻轻上前,朝李道正行了一礼。

    “老爷,外面凉,小心着了寒,您要不要进屋歇息?”

    李道正扭头,看了武氏一眼,重重叹了口气,道:“麻烦咧,这次摸救咧……”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劝道:“吉人自有天相,侯爷走前不是说过吗?他说他自有法子应对,老爷莫太担心了。”

    “我自己的娃,咋能不担心么,这个混帐,成天惹事闯祸,总有一天把命赔进去,养了他一二十年咧,难不成最后让我这个白发人送他这个黑发人?”李道正气愤地道。

    武氏也幽幽叹了口气,望着远方萧瑟的冬景,不知想到什么,眼眶也有些发红了。

    “侯爷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其实许多事情单看表象,并无甚紧要,比如这次破坏和亲,表面上看,侯爷只是受了江夏王之托,帮他出了个小主意而已,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更未曾公然反对和亲,然而侯爷自入朝封爵以来,虽然与诸多长辈关系密切,可终究还是少了一座真正强有力的靠山,侯爷在朝堂上……一直是孤身只影,无枝可依,奴婢每次看着侯爷,都觉得他……很可怜。”

    武氏说得有些忘形,越说眼眶越红,回过神发现李道正一双看似浑浊无神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武氏一惊,急忙赔罪:“奴婢僭越失礼了,老爷恕罪。”

    李道正摇摇头:“我也是穷苦出身,不讲那些臭规矩,你继续说,孤身只影,无枝可依,然后呢?”

    武氏小心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怪罪的意思,于是接着道:“……老爷应知,如今朝堂君臣皆是门阀出身,可以说,治天下者非君臣,而是门阀世家,当今陛下对那些千年门阀戒意甚深,于是立国后开科考,取寒士,不仅如此,还提拔了一批新兴门阀以为制衡,如程家,李卫公家,李英公家,长孙家等等,门阀林立,勾心斗角,却互相保持着平衡,共同推动大唐前行,侯爷却是近几年才新兴而起的权贵,阖族只有侯爷一人支撑,一人荣辱便是全族荣辱,一人损而全族损,如此,侯爷肩上所担的风险便太大了……”

    “所以,奴婢能够理解侯爷为何这些年死活不肯参与朝堂事务,而是惯以懒散懈怠之态示人,因为侯爷也深知自己力量太单薄,一旦遇到危急,便是举目无援的后果,比如这次破坏和亲,陛下将所有的罪名全怪到侯爷一人身上,这里面多少有几分无所顾忌的意思,因为侯爷背后无人,所以陛下处置便处置了,触动不到门阀的利益,若侯爷是某个门阀世家的子弟,奴婢敢断言,陛下顶多严加训斥便揭过,侯爷断不会受此牢狱之劫。”

    李道正的腰杆不知何时已挺得笔直,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了。

    “我娃如今下了狱,还被罢了官,除了爵,咱家啥都没有了,罢官除爵没啥要紧,没了就没了,我不稀罕,不过听说还要流放千里?这可不成,外面苦滴很,我娃咋能受这苦?刚才听你说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我娃背后没人,是这意思吧?”

    武氏点点头:“是。”

    李道正眼睛越来越亮,语气有些焦急地道:“如果他现在突然多出一座靠山,会咋样?”

    武氏愕然:“啊?突然……多出一座靠山?”

    “对,突然多出靠山,我娃还能救不?我没啥别的要求,只求我娃不要被流放,黔南那地方是荒蛮之地,听说当地缺了粮食还吃人咧,可不敢去,去不得!”李道正不停地摇头摆手。

    武氏彻底懵了,不停地眨着眼,万分不解地道:“老爷,恕奴婢愚钝,侯爷怎会突然多出个靠山?奴婢听不懂您的话……”

    李道正不耐烦地道:“你这女娃婆烦滴很,我说了有靠山就有靠山,你只告诉我,我娃有了靠山,他还去黔南不?”

    武氏定了定神,措辞一番后,小心地道:“若老爷说的靠山是当今的门阀世家,老门阀也好,新门阀也好,只要在朝中有官爵,有地位,有名望,在陛下心里有分量,而且这家门阀还能不顾一切,不计得失地力保侯爷,那么侯爷必可免除此厄,安然归家。”

    李道正语气有些激动:“真的?女娃你不是诳我吧?”

    武氏苦笑道:“奴婢怎敢诳老爷?侯爷犯的事,说到底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有门阀挺身而出力保,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权衡利弊得失的,世事就是如此,同样的事,背景不同,结果也不同,说重了便是欺君罔上,说轻了便是孩童胡闹,重要的不是法理,而是人情。”

    李道正终于听懂了,神色忽然浮上几许犹豫挣扎,眼中也不时闪过陌生的罕见的锐光。

    无可否认,李素经常闯祸,几乎已成了家常便饭,李道正早已对李素的闯祸能力麻木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李素闯的祸似乎有点大,大到超出了李道正的承受能力,也让李道正第一次感到严重的危机感,罢官除爵,流放黔南,李世民对李素的处置前所未有的严厉,也令李道正尤感不安。

    他并不懂朝堂争斗,也不理解儿子为何会闯下这个弥天大祸,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救儿子,必须想法子阻止儿子被流放,在如今这个交通和通讯都非常原始落后的年代里,流放到那个荒蛮之地三年,几乎跟斩首示众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路边的野兽,山林的瘴气,杀机隐伏的沼泽,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要了李素的命,李道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受此折磨。

    犹豫半晌,李道正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站起身,面孔涨得通红,眼中却一片湛然决绝之色。

    “老薛,备马!我要去长安!”(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章 故人恩怨

    李道正策马飞驰在蜿蜒的长安古道上。

    寒风呼啸,拂面如刀割,劲风卷起黄尘,李道正被风迷了眼,他努力将身子伏低在马背上,并且小口地调整着呼吸,让呼吸的频率与马儿奔跑的节奏保持一致,外人眼里看来,这一人一马竟已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不是老手绝对练不出这等娴熟的骑术。

    父爱总是无条件,不求回报,甚至不分善恶对错的。

    自己的孩子不论做了任何事,在父亲的眼里看来,就算是错了也容不得外人来教训,孩子身上流着父亲的骨血,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和寄托,都说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可是在父母眼里,世上无不是的孩子,为人父母者才能明白,所谓“护犊子”其实根本就是下意识做出的第一反应,善恶对错对父母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李道正现在要做的便是护犊子,他要把儿子救出来,不想看他坐牢,更不想看他流放黔南,用尽所有力气,甚至不惜翻开尘封的前缘往事,撕开他最不愿面对的曾经,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子。

    马儿发疯般飞驰,不到半个时辰,长安城延兴门便遥遥在望。

    李道正勒马,眯着眼定定注视那座巍峨雄伟的城池,不由长呼出一口气。

    下马步行,李道正牵马走进城门,入城后直奔朱雀大街而去。

    朱雀大街住着大唐所有权贵和重臣,他要找的人也住在那里。

    穿街过坊,目不斜视,半个时辰后,李道正便站在朱雀大街一户权贵人家门口。

    门口值卫武士林立,见李道正牵马驻足,定定看着自家府门前高挂的牌匾,武士们不由生了疑,直到发现这个牵着马的农户打扮的中年人忽然迈步朝自家门前走来,武士们这才按刀而上,拦住了李道正。

    “国公府前,闲人不得驻留,速速离去!”武士面无表情地道。

    李道正却浑然未闻,抬头盯着门楣上的那块牌匾,不知想着什么,表情越来越苦涩,眼眶竟不知不觉发红了。

    武士见李道正毫无反应,不由怒了,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

    “闲人不得驻留,你听不懂人话吗?”

    李道正被推得往后一踉跄,却也没反抗,眼眶里的泪水却越蓄越多,不知回忆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见李道正仍没有离去的打算,武士们不由大怒,为首一人锵的一声便拔出了腰侧的横刀,指向李道正怒道:“叫你走,你不走,究竟意欲何为?”

    李道正终于有了反应,抬头苦涩地一笑,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朝武士拱了拱手,态度十足的谦卑。

    “烦请通报此间家主,昔年部将求见,我叫李长生。”

    李长生,这是个多年未曾提起的名字,也是李道正当年的名字,落户太平村后,不知什么原因才改了如今的名字。英雄壮年飞扬之时,他便是李长生。

    武士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表情,道:“昔年部将便是你这德行?咱们国公爷是朝廷砥柱,国之重器,终日繁忙操劳,你说一个名字咱家国公爷便出来见你,你以为你是谁?”

    李道正失望地喃喃自语:“果真是物是人非,昔年与大将军并肩冲陷敌阵,大胜还营喝酒吃肉,何曾想到过今日欲见而不可得?”

    武士听不清他的喃喃低语,见李道正黯然神伤的模样,对他的话仿若未闻,一次又一次被忽视,武士不由勃然大怒,扬起横刀便架在李道正的脖子上。

    “久驻不去,神神叨叨的,你是何居心?再不走便将你拿下见官了!”

    刀架在脖子上,李道正终于有了反应,下意识般反手搭在横刀的刀刃上,也不知他如何用了巧劲,随手那么一扭一翻,武士懵然之间,握刀的手肘忽然一麻,横刀竟鬼使神差般到了李道正手上,雪亮的刀刃斜指向地,瞬间情势逆转,如同变戏法一般。

    门口的武士们皆惊呆了,接着马上回过神,李道正露的这一手可算捅了马蜂窝,所有人同时横刀出鞘,非常有经验地呈扇形将李道正围住,人人露出高度戒备之色,如临大敌地死死盯着李道正。

    被夺了刀的武士大惊之下,猛地朝后退了三步,指着李道正大喝道:“好个贼子,果然来者不善!速速弃刀,否则视为刺客,格杀勿论!”

    李道正冷冷一笑,盯着武士道:“李某生平从来不习惯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多年前有人这么干过,他们都死了。”

    武士呆怔。

    李道正抬头看着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心中一阵气闷烦躁,忽然扬起手中的横刀,运足了力气,吐气开声,暴喝一声,横刀脱手飞出,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闷响,横刀竟不偏不倚钉在十步外牌匾下方的横梁上,刀刃入木近半,刀柄仍颤巍巍抖动着,发出嗡嗡的怪声。

    武士们震惊了。

    这等手力,这等准头,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黑脸汉子究竟什么来头?

    小小露了一手,震慑了门前众武士,李道正却无视诸多指着自己的刀剑,仰头豪迈大笑道:“既然无缘见故人,那么不见也罢!”

    言罢毅然回头,迈步离开。

    周围指着他的刀剑仿佛被无形的气罩隔开了似的,武士们又惊又惧,如临大敌,明明刀剑在手,但谁也不敢往李道正身上招呼,那种如山岳般的威势,如杀神般的霸气,将武士们深深地震住了,没人敢做出任何动作。

    李道正看也不看门口的武士,转身牵了马,独自一人朝远处行去。

    直到李道正的身影消失,众武士松了口气,有好奇者赶紧跑到牌匾下方的横梁下,伸手试探着拔出那柄横刀,横刀入木近尺,牢牢地钉在横梁深处,众武士面面相觑,眼中各自露出震惊之色,都是行伍的汉子,都是舞刀弄棍的行家,李道正随手投出的这一刀,看在内行人的眼里,一眼便知它的分量。

    “这人……恐怕真是国公爷的故人。”一名武士脸色有些发白。

    另一人脸色也不好看:“他刚才说啥来着?昔年部将?国公爷的昔年部将如今个个腾达显赫,这人一身农户打扮,哪位部将混成这样?”

    又有一人冷笑,指了指那柄仍钉在横梁上的刀,道:“你不信?看看这个,拍拍良心说,你随手一掷能有这份功力么?”

    叹了口气,他接着道:“单看这准头,这手力,只怕真是国公爷的旧部了,而且还是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高人,不是前锋官便是国公爷身边的亲卫,没错的!”

    第一个说话的武士脸色愈发苍白了:“如此说来,咱们把国公爷昔年袍泽拒之门外,还对他动了粗,这……”

    “这什么这,快追上去问问呀,人家是条好汉,大丈夫真英雄,咱们这次以礼相待,莫坏了国公爷的名声,教人说他骄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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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街市,人流穿梭如川,熙熙攘攘,擦肩而过,各自成为陌生人生命里的过客。

    李道正牵着马,独自一人走在街市上,神情落寞,身影孤单。

    求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躬个腰,陪个笑,轻言软语递几句好话,毫无价值的脸面暂时放下,达到目的后再捡起来,掸掸上面的灰尘,脸,它还是那张脸,或许比以往更光鲜。

    可是,李道正做不到。一个年已不惑的男人,历经了半世沧桑,他的半生比寻常人更辉煌,更传奇,然而,仍旧放不下脸面,他害怕,当人生第一次放下脸面后,未来再也捡不起来了。一张没了脸的人,多么可怕。

    李道正是卑微的,他的身份卑微如尘埃。可他也是骄傲的,一生未曾给任何人说过半句软话,更未曾求过人,他的前半生征战沙场,他需要的军功永远只靠自己手中的刀剑去取,他的后半生隐没于乡野,哪怕最饥困最艰难的年景里,哪怕儿子饿得半夜睡不着觉起床猛灌凉水,他都忍住没开口求过地主,而是自己顶着严寒跳进冷水淤泥里去给邻村挖沟渠换粮食。

    卑微如尘埃的人,也有一尘不染的高贵尊严,李道正的一生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铁枪,宁愿死,也不愿让干净的自己蒙上一丝瑕疵。

    所以李道正刚才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原本为了儿子上门求人便不是他的本意,这个决定做得万分艰难,然而高门大户的门口,只受到了一点点冷遇奚落,他便无法再继续下去,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如此糟践尊严,那种屈辱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前方宽阔的街道左边是一条阴暗的巷子,李道正站在巷口,身形顿了一下,牵着马走进了小巷内。

    无人的小巷内,积蓄已久的悲伤眼泪终于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李道正无声地哭泣着,七尺男儿汉此刻泪如雨下,平静多年的日子被打破,接踵而来的,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进退,他很想放下面子和尊严,很想轻松地迈过这道槛,可是,怎么也迈不过去。

    更何况,那道槛后面,还有一段尘封多年,至死也不愿再揭开的往事和恩怨。

    浑身失去力气般跪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李道正泪眼望天,无助地喃喃自语:“咋办咧,该咋办咧,英娘,以前家里的事都是你拿主意,你走咧,素儿落难咧,你教教我,咋办咧……”

    男儿伤心只在无人处,李道正跪在小巷内索性哭出了声,多年的辛酸和孤独,多年积蓄的悲伤,此刻尽情宣泄而出。

    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卷裹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在李道正的头顶盘旋,风儿渐歇,落叶终于无力地跌落尘埃。

    不知哭了多久,李道正忽然站起身,抬袖狠狠擦去了泪水,通红的眼睛里透着决然。

    低头,恳求,屈辱。

    这些男人本不该有的东西,一生中总会遇到几回的,世上有什么尊严能高于儿子的性命安危?

    李道正决定回去,再回到那户权贵家的门口,等待当年的那位故人,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

    深吸了口气,李道正平复了情绪,牵着马走出了小巷,仍朝刚才的来路往回走。

    …………

    人流熙攘的街市,嘈杂喧嚣的噪音声声入耳,李道正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远远的,对面一阵不急不徐的马蹄声传来,三四人骑在马上,几匹马靠得很近,马上的人正凑在一起,边走边说着话,神情凝重,透着几分焦灼,不知商量着什么。

    街市上的百姓见马儿行来,纷纷自觉地避到一旁。

    能在长安城街市上慢慢悠悠骑马的人必是当朝权贵,不是三省宰相便是开国大将军,否则没人能有此殊荣。

    行人皆避开,马前三丈方圆顿时留出一片开阔的空地,随着马儿缓慢的行走,空地也不停地变幻,不论走得快或慢,前方三丈内终是空无一人。

    骑马的人确实是权贵,而且都是开国大将军,正是李绩,程咬金,牛进达三人。

    昨日李世民忽然下旨流放李素,不日启程,今早又忽然将李素宣进太极宫,不知怎生处置,原本淡定的几位老将军顿时急了,他们不清楚陛下忽然召见李素是个怎样的信号,是凶是吉,而以李素那外柔内刚的熊脾气,若再顶撞了本已在气头上的李世民,下场肯定不是流放千里那么简单,斩首灭族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三位老将军听到消息后,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太极宫外,请求觐见李世民,无奈李世民此刻正在召见李素,宫门前的宦官自然连通禀都不敢的,三位老将军碰了个钉子,又不敢离去,在宫门前徘徊等候许久,直到两个时辰后,天色已近午,宫里还没传出诸如“推出去斩了”之类的凶信,三人渐渐放心,料想今日李素大致应该无碍,于是三人这才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家了。

    寻常百姓识趣地避开了,可迎面而来的李道正并未避开,他牵着马,垂着头,对外界的一切漠不关心,也没注意到对面离他越来越近的三位老将。

    马前三丈的空地,迎面忽然出现了一人一马,这情形就很突兀了,三位老将想不看到李道正都难。

    骑在马上的三人只抬眼瞥了一下,并未在意,他们都不是仗势欺人的权贵,路不是自己的,谁都可以走,所以三人同时将马儿的缰绳稍微往旁边拉了一下,指挥马儿绕过李道正。

    程咬金仍是没心没肺,一边拉着缰绳,一边笑道:“老夫懂相面,当年第一眼见到那小子就看出来了,他必非福薄之人,虽然说话做事很混帐,一生倒也有惊无险。”

    李绩笑骂道:“你个不学无术的老匹夫,懂个屁的相面,信不信明我就把李淳风找来,你们当面聊聊如何相面,看看他怎么拆穿你。”

    程咬金哈哈笑道:“当面聊俺老程也不怂,李淳风敢在老夫面前胡说八道,老夫定教他知道何谓真正的‘福薄’,一斧子把他剁了,他自然便‘福薄’了,这老神棍三年前领教过老夫的手段,如今远远见了我都绕道,好几次吓得钻进了死巷子,笑得老夫……咦?那不是李家娃子的老爹么?喂!李兄弟!”

    程咬金向来大嗓门,当街这一声大吼,失魂落魄的李道正也被喊回了神,抬眼一瞧,却见程咬金骑在马上笑吟吟地瞧着他。

    李道正自然认识程咬金的,这几年程咬金没事就去李家打秋风,从来不把自己当客人,在李家但凡遇到好物件了,二话不说打包带走,害得每次程咬金来之前,李素都会紧张兮兮地把家里的好东西先藏起来再待客,所以李道正对程咬金的印象很深刻。

    见程咬金笑着招呼,李道正赫然抬头,勉强朝他挤了个笑脸。

    然而,一旁的李绩乍见李道正,身躯不由一震,瞬间怔忪之后,脸色大变,未等程咬金下马寒暄,李绩骑在马上忽然大喝道:“长生!可是长生?是你吗?”

    李道正一呆,这才看到程咬金旁边的李绩,接着李道正的脸色也大变,黝黑沧桑的脸庞瞬间无比苍白,嘴唇嗫嚅几下,期期说不出一句话,眼眶却忽然红了。

    突然的变故,令程咬金和牛进达猝不及防,二人吃惊地看着李绩和李道正,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李绩的眼眶也红了,死死盯着李道正的脸,二人相隔数丈,对视良久,李绩终于肯定地点头:“长生,没错,你是长生!”

    说着话,李绩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李道正面前。

    就在程咬金和牛进达以为即将出现故人喜相逢的画面时,情势却突变。

    李绩走到李道正面前,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李道正的衣襟,猛地往上一提,一百多斤的李道正居然就这样被李绩单手提起,两脚悬空,奇怪的是,李道正竟然丝毫没有反抗,就这样木然地任由李绩提着他,两眼紧闭,泪水顺腮而下。

    李绩眼里也蓄满了泪水,盯着李道正的脸如同看着仇人,充满了愤怒怨恨,却还掺着一丝疼惜,伤怀。

    “寻你多年了,一直杳无音讯,李长生,老夫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长安城里见着了……”

    李道正泪流不止,却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一旁的程咬金和牛进达急了,赶忙上前拽住了李绩的胳膊,拼命往下拉扯,程咬金喝道:“老匹夫你吃错药了?快快放手!都是熟人,万莫误会……”

    “滚开!”李绩像头发怒的狮子,须发皆张怒吼道,程咬金被吓得一颤,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绩却懒得理他,仍盯着李道正,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别的尚且不提,老夫只问你一件事,英娘何在?她跟着你这些年,你可曾委屈了她?”

    李道正终于睁开眼,直视李绩愤怒的眼睛,低声道:“英娘……二十年前已逝。”

    李绩闻言身躯猛地一颤,两眼迅速圆睁,失声道:“英娘死了?”

    “死了。”

    李绩呆怔片刻,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仰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李绩惨笑:“好,好得很!老夫且不问她如何死的,只问一句,她死了,你为何不死?”

    李道正泣道:“幼儿无依待哺,我不能死。”

    李绩松手放开李道正,面现悲伤之色,喃喃道:“好好的大活人跟着你一声不吭的走了,连苦日子都没能过几天,她死了,你有何颜面独活?”

    忽然从腰侧拔出仪刀,雪亮的白光闪过,刀锋以雷霆之势朝李道正头顶奋力劈去。

    “老夫便送你去见她吧!”

    李道正满脸悲痛,认命地闭着眼,竟不躲不必,任由刀锋劈落,显然已抱定求死之心!

    锵!

    一声金铁相击的脆响,李绩的仪刀离李道正头顶尚距两寸便劈不下去了,却被两柄同样制式的仪刀架住。

    李绩愤然抬头,见程咬金和牛进达一左一右,二人的仪刀也出了鞘,恰好同时架住了他的刀。

    “与你们无关,滚一边去!”李绩怒道。

    程咬金架刀之后,手臂被震得生疼,龇牙咧嘴一阵,怒道:“这是李素他爹,老匹夫你发什么疯!”

    李绩一呆,扭头愕然道:“李素?你,你是……李素的爹?那李素他,他难道……”

    李道正闭眼,泣道:“李素,正是我和英娘的孩子,亲骨肉。”

    李绩惊愕地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道正却抬袖擦干了泪,忽然扑通跪在李绩面前,凛然不惧道:“大将军,英娘是你亲妹妹,当年我与英娘不告而别,我罪该万死,只是我和英娘的孩子李素如今身陷囹圄,马上要被流放黔南,那里仍是一片荒蛮之地,一路丛林峻岭,危机四伏,能不能留得性命尚不知,求大将军救他一回,至于我李长生当年之罪,此事过后,任杀任剐,绝无怨言!”(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一章 细剖利弊

    李道正一生磊落,活得堂堂正正,唯独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那位他曾经对不起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

    原本,他可以选择不站在他面前,世界很大,一个住在长安城里,一个住在长安城外,相隔不过数十里,可是他与他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李绩这些年数十次派家仆精骑寻找李道正的下落,皆是无功而返。

    然而,世界也很小,寻常的日子,寻常的街头,不经意的抬眼便是老天注定久别重逢的缘分,至于重逢后的恩或怨,如果不能一笑泯之,那便认真偿还。

    李绩和李道正都无法一笑泯之,可是,却不知从何偿还。年月太久了,久得仿佛往事已成了隔世,总觉得已是上辈子的事了。更何况,二人若论起当年的恩怨,恐怕谁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恩还是怨,李道正做过对不起李绩的事,仅此一件,可是二十多年前,李道正做过的事却实在太对得起李绩了。

    熙攘的街市委实不是重提旧年恩怨的好地方,只是李绩和李道正浑然不觉,无视路人惊惧敬畏的眼神,也无视巡街武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怯懦身影。

    看着李道正跪在自己面前,李绩仍呆怔不发一语,表情变幻莫测,二人对话的一来一往间,程咬金和牛进达在一旁大抵也听出了意思,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发现彼此脸上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素竟与李绩是亲人,而且是嫡亲的舅甥?

    饶是两位将军久经阵仗,仍被这个事实震得两耳嗡嗡作响。

    李绩似乎也不敢相信,呆怔许久,李绩吃吃地道:“你说的那个‘李素’,是……‘那个’李素?”

    话问得很奇怪,可李道正听懂了,笃定地点点头:“是‘那个’李素,程将军和牛将军都认识的‘那个’李素。”

    李绩依然一副惊呆的模样,喃喃道:“原来他……竟是英娘的孩子!是了,应该是她的孩子了,当年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得眼熟,老夫只当是错觉,原来不是错觉,果真是我妹子的孩子……”

    垂头看着李道正,李绩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怨恨和怒意,只是还掺着几分复杂的色彩。

    “你一生未给人下过跪,跟随老夫那些年你一直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今日竟为了儿子下跪求人,足见你确实疼爱他,李长生,你听清楚了,老夫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当年的事情没完,待将李素保出来,你我的恩怨慢慢算!”

    李道正垂头道:“多谢大将军,还有,我如今改了名,叫李道正。”

    李绩一怔:“李道正?你一个粗人能取这种名字?”

    李道正平静地道:“英娘给我取的,她说,既然隐姓埋名长相厮守,前尘种种便该一刀斩断,毫无留恋,故给我换了个名字,名曰‘道正’,谓之‘道正气和’,做人磊落,戒妄戒嗔,与她平淡度尽此生。”

    李绩眼眶又红了,缓缓点头,叹道:“是她的性子,她总是那么好强,当年我一时气急说了几句重话,第二日便不见了你和她,离家远遁私奔恐怕也是她的主意吧?”

    李道正点头:“是,当年她实在气极了,也不愿我受委屈,当夜便拉我离开了李家,说是要与李家恩断义绝,此生不见,给我改名时甚至连我的姓都想换了,但我感念李家收养之恩,不敢或忘,宁死不愿改姓,英娘没法子,只好给我留了李姓。”

    李绩仿佛受了巨大的打击,黯然道:“只不过几句气话,为何如此绝情,要与李家恩断义绝?”

    李道正叹道:“她哪里绝情了?大将军,离家之后我们并未走远,所居之地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每日傍晚,夕阳西下,她总是站在村口,痴痴地看着长安城方向,每年大将军生辰之日,她也着我从村口沽两斤酒,关上门一人独饮,大醉而眠,逢家祭先祖之日,她也会带上我,在村外找个偏僻无人的野地,点烛焚香,面北而拜,再大哭一场……大将军,李家生她养她,她如何割舍得下?我知道,她做梦都想回去,也劝过她无数次,只是……她太好强了,倔强了一辈子,死撑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能再踏进家门一步……”

    李道正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李绩也流着泪,泣而跺脚,长叹道:“自家人有什么天大的槛过不去?何必为了一口气而误了一生!”

    看着泪如雨下的李道正,李绩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指了指他,道:“你,先跟我回家,当年的事慢慢再说,现在重要的是把李素保下来……”

    转头望向程咬金和牛进达,李绩朝二人拱了拱手,道:“多年的一点家事,教二位见笑了,李素是二位的晚辈子侄,只是于我而言,他已不仅是晚辈,而是失散多年的亲人,二位,此时不同彼时,如何保下李素,老夫要下把力气,也请二位与老夫呼应一二。”

    程咬金和牛进达互视一眼,默默点头,惯来嬉笑怒骂的程咬金此刻神情也正经了许多,他明白李绩话里的意思。刚才之前,李素是大家的晚辈,三位将军为他求情缘于这些年的情分,缘于大家对李素的疼爱,然而今日与李道正相逢,得知李素是李绩的亲外甥后,事情的性质便不一样了,李素成了亲人,真正有血缘的亲人,李绩出于对外甥的护短也好,出于对妹妹多年的愧疚心理也好,总之,李家这回保李素是要下死力气了。

    打个简单的例子,刚才之前,三位将军保李素只能说尽其所能,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事若不成,三人也毫无办法,但此刻不一样了,知道李素是李绩的亲外甥后,李绩欲保下他,必然要动用李家多年积攒的所有资源人脉,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多年攒下的人情也好,恩情也好,该用掉的毫不犹豫地用掉,一切只为将这个外甥保下来。

    这就是有血缘和没血缘的区别待遇,很现实,但也是事实。

    ********************************************************************************

    太极宫,甘露殿。

    李素此刻自然不知道长安街市上发生的那一幕,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仍与李世民相对而坐,二人大眼瞪小眼,半个时辰没说过一句话了。

    论年龄,大家差了几十年,二人之间岂止是代沟,简直是鸿沟天堑,论性格,李世民那种刚愎自负的性格也是李素最讨厌的,论共同话题,这就更没得聊了,李世民就是个有着官方身份的土地主,每天脑子里琢磨的事就是盯着地图,想着使个怎样的法子把大唐的领土扩大一些,再扩大一些,而李素,每天三个饱一个倒,典型的混吃等死不求上进,两人说起公事还能有问有答,若聊点私人的话题,简直是话不投机,三句话后便有强烈互相捅刀子的冲动……

    殿内很安静,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

    李世民也不嫌无聊,没话说就批奏疏嘛,可他却偏偏啥事不干,只盯着李素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盯得李素浑身发寒,尴尬得有一种索性流放到黔南去的冲动,黔南多好啊,可以看瀑布,游苗寨,心情好的话索性翻过云贵高原跑去吐蕃搞点事,如今虽然是一片荒蛮不毛之地,带上帐篷猎点野味只当是野外生存训练了,哪怕继续回大理寺蹲牢房也舒坦,总好过被这一双龙眼盯猎物似的盯着……

    李素坐立难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干笑着打破尴尬的沉默。

    “陛下,今日天气真是哈哈哈啊……”

    李世民哼了哼:“‘哈哈哈’是天气很好的意思么?”

    李素认真地道:“是。”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不晴不雨,何来‘哈哈哈’?”

    李素暗暗撇了撇嘴。

    跟这种不会聊天的人聊天,简直分分钟能释放人性里的暴戾因子,简单的说,就是想弄死他。

    照这样聊下去,还不如尴尬的坐着呢。

    所以李素决定闭嘴。

    殿内于是再次陷入安静。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前太子承乾谋反,你可有参与?”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臣只是闲散之官,哪里敢掺和这等掉脑袋的事,陛下莫吓我……”

    李世民笑了笑,笑得李素直发毛,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笑容里的含义。

    “既然你说没参与,那便没参与吧,此案被牵连的朝臣多达二百多人,多牵扯一个,少牵扯一个,其实没什么打紧了,只是刑部和大理寺细审之后,许多疑点无法释之,比如,四方馆恰到时机的那把大火,还有,据说侯君集临阵反戈也与你有关,勉强也算是一桩大功吧,可你却偏偏坏了和亲大事,李素,当着朕的面,你不妨说说,你究竟是忠是奸?朕该如何评价你?”

    李素眼皮直跳,垂头道:“臣是忠臣,只是偶尔犯点小浑,偶尔做点错事,就算是外人眼里觉得做措了的事,也不一定真的错了,十年,二十年,千百年,后人会给臣一个公正的评断。”

    李世民哂然一笑:“朕听出来了,你到现在还是觉得坏了和亲并无错,你心里有冤屈,对吗?”

    李素抬头直视他,道:“陛下,臣确实不觉得坏了和亲有错,臣还是那句话,臣唯一做错的,便是不该瞒着陛下行此事。”

    “理由呢?”

    “臣现在拿不出理由,和亲之策,自汉朝便有之,数百年来已成历朝惯例,大唐自不可免俗,哪怕臣现在解释千言万语,陛下也不会觉得臣是对的,所以臣在等宦官把东西拿来,那时陛下便知臣的做法到底是错是对。”

    李世民疑惑道:“此物……竟如此重要?”

    “未来千年,泽被兆民,实是安邦定国之物。”

    李世民盯着他许久,终于洒脱一笑:“好,朕便等着看。”

    …………

    宦官比想象中来得快,来去只花了两个时辰,看着气喘吁吁满面尘土的宦官出现在殿外,李素知道,他……肯定超速了。

    宦官进殿后来不及喘口气,手捧着两个小锦袋匆匆走到李素面前,将锦袋递给他。

    李素笑着道了声辛苦,然后将两个小锦袋打开,这时李世民也凑了过来,一脸好奇地盯着两个小袋子。

    袋子没什么出奇之处,出奇的是袋子里的东西,打开后竟是两株稻穗,还有两把洁白晶莹的稻米。

    李世民见费了半天劲,拿来的居然是如此寻常的稻穗,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阴沉着脸冷冷道:“李素,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这就是你所说的‘泽被万民’?你当朕是三岁孩童耶?”

    李素没说话,也没解释,从袋子里取出稻穗稻米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神情凝重地将它们分成两堆,搁在面前的桌案上。

    两捧稻穗稻米静静地躺在桌案上,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李素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这就是臣所说的‘泽被万民’,陛下且请息怒,愿意听臣解释么?”

    李世民阴着脸,怒哼一声道:“说吧,朕的贞观朝难道让人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吗?不过你的理由最好让朕信服,否则,可不止是流放黔南那么简单了!”

    威胁!吓死宝宝了……

    李素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捧起桌案上两堆稻米其中的一堆,双手将稻米捧在手心里,朝李世民一递,道:“陛下请看,这是臣家中天字良田今年所收的稻米,您看看这颗粒,这饱满度,还有米的色泽光度……”

    李世民皱着眉,但还是依言凑近了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抬起头,冷冷道:“那又怎样?”

    李素笑了笑,然后捧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稻米,道:“陛下再请看,这是真腊国今年所产的稻米,同样的,您请看看它的颗粒,饱满度,还有色泽……”

    李世民眉头皱得更深了:“真腊国?靠近南诏的真腊?”

    “对。”

    李世民再次凑近仔细端详观察,半晌,直起身子,道:“有差别,你家所产的颗粒较小,也不如真腊国的饱满,色泽偏黄,真腊国的洁白如玉……”

    李素放下稻米,又拿起一株稻穗,道:“陛下请看,这是臣家中良田种的稻穗,您看看稻穗被米粒压弯的程度……”

    顺手再拿起另一株稻穗,李素接着道:“这一株是真腊国的稻穗,言语说不明白,臣把这两株稻穗放在一起,陛下便可直观的比较。”

    说着李素将两株稻穗并排举起,李世民凑得很近,细细打量,比较。

    良久,李世民点点头,道:“确有差别,你家稻穗根株较小,杆茎稍细,稻谷虽将穗子压弯,可是程度却不如真腊国的穗子,真腊国的稻穗粒大,无芒,压分量,你看那稻穗尖,几乎已与根部平齐,显见所结稻谷分量之重,再看两株稻穗各自所结谷粒的数量,显然你家也比不上真腊国的,人家的稻穗比你家多了近三分之一,可见真腊国的稻穗……”

    话说到这里,李世民忽然一顿,接着神情怔忪起来,两眼渐渐放出骇人的光亮,死死盯着真腊国的稻穗,再看看李素家所产的稻穗,看了一会儿,李世民索性将李素手里的两株稻穗劈手夺过来,握在手中仔细比较起来,表情瞬息数变,越来越精彩,呼吸也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颗,颗粒……快数数颗粒!”李世民表情疯狂,亲自动手将两株稻穗上的谷粒一颗颗摘下,非常小心地分作相隔甚远的两堆,不使任何一颗混淆。

    李素静静看着李世民埋头拔着稻谷,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将两株稻穗上的谷粒全部摘下来后,李世民几乎趴在桌案上,小心地一颗一颗数了起来,一遍,两遍,生怕没数清楚,又数了两遍,直到确定了数字后,李世民眼中光芒愈盛,透出几分疯狂般的喜悦。

    “大唐所产稻穗,一株二十六颗,真腊国所产,一株……三十五颗,相较大唐多了三分之一,若是一亩良田皆是如此,那么大唐稻谷所产,每亩将多收……多收……”

    李素笑着接话:“臣在家里算过了,每亩大约可多产近两百斤,若是扣掉气候,土壤差别原因,一亩地也能多收一百六七十斤,如果引进真腊国稻种,在大唐境内推广种植的话,十年内举国粮食所产,将会比如今的产量多出三分之一,若是因地制宜,选在江南,岭南,剑南三道广泛推行种植,这个数字将会更大……此物还有一个天大的好处,若是在南方气候适宜的地方耕种,每年可两熟甚至三熟……”

    李世民再次惊呆,失声道:“两熟甚至三熟?你……可是在诳朕?”

    “臣不敢欺君,……好吧,以前欺过,但这一次真没有。”

    看着李世民震惊的神色,李素接着道:“陛下,臣记得贞观十三年,户部上疏统计过大唐的大致人口,天下总计三百一十四万户,人丁一千二百万,举国农耕之地总计不到八百万顷,因气候土壤原因,所以北方大部分种植麦子,粟谷等粮食,南方则主要种植水稻,若以黄河为界划分的话,耕地面积划掉一大半,种植水稻大约三百多万顷,若是每亩多收成一百六七十斤,这三百多万顷耕地将会多种出多少粮食,这些粮食能多养活多少人!”

    李素渐渐直起身子,注视着李世民,道:“陛下刚才要臣解释为何破坏大唐吐蕃和亲,臣刚才无法解释,现在可以了……”

    指了指李世民手中的稻谷,李素道:“这株真腊国的稻穗,便是臣的理由!真腊国王子自幼在长安求学,去年元宵灯会认识了江夏王的长女文成公主,二人两情相悦,私订终生,真腊国王子原本打算年后以国礼向江夏王求亲,却没想到吐蕃人半路杀了出来,更没想到陛下竟然偏偏指定了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和亲,一切计划被陛下一道旨意打乱了,而真腊国位处南疆,国小势微,兵备不整,虽奉大唐为宗主,可大唐和陛下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小国,谁都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国竟然有一件绝世珍宝……”

    抓起一把案上的稻米,任洁白晶莹的米粒从指间泄落,李素轻轻地道:“这件珍宝,无法助陛下扩充版图,无法像震天雷那样在战场上助我王师显威得胜,可是……它却是活万民,固社稷之物,能帮助一个国家固本培元,休养生息,它能让百姓嘴里多吃一口米饭,饥荒时多存两斤粮食,多活一两个人的性命,多一个不挨饿的百姓,便少一个造陛下反的乱民,此物天赐,济民安邦,仅只为了百姓嘴里多出的这一口米饭,臣觉得,破坏一次和亲真的不算什么,哪怕代价是与吐蕃国交战,为了这件珍宝,发起一场战争也值得!”(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二章 君臣议农

    凡事利弊取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衡量,从三观到喜好,每个人都不一样,同样两碟菜摆在面前,你多挟两筷肉,他多挟两筷青菜,这便是生活里最简单的“取舍”。

    上升到国家的高度,作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国家的掌舵者,在面对更重大的抉择时,也需要利弊取舍,有时候做出取舍是非常艰难的事,两个都有利有弊,选谁不选谁,便成了最大的难题。

    稻穗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解释也非常清楚详细,李世民秒懂。

    一边是大唐的边境和平,送个公主与吐蕃和亲,大抵能保大唐数十年边境安宁,消弭兵灾,如果没有这株真腊国的稻穗出现的话,与吐蕃和亲对大唐来说无疑是有益无害的,至于送个女人出去保家国平安,无论君臣或是百姓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一件事情被历朝历代重复了无数次后,再错的事情也被当成了真理,始终不移地做下去,几乎已没人去思考这件事情本质的对错。

    因为从汉朝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啊,所以我们萧规曹随有什么不对?

    女人是渺小的,哪怕是公主,也同样的渺小,在这个年代里,女人的地位相对高了些,然而,在男人的眼里,女人终究还是一种资源,可以拿来换取所需的资源,尤其是大唐的公主,更是稀缺资源,每次的付出,一定要得到更大的回报。

    不可否认李世民有爱女之心,然而家国社稷和女儿之间,李世民毫无迟疑地选择社稷,在他心里,社稷比女儿重要,所以当国家利益需要付出一个女儿出去时,李世民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去,大唐自立国后渐露峥嵘头角,短短二十余年便令万邦来朝,心悦诚服地尊其为“天可汗”,一则因大唐兵锋之利,天下无可敌者,二则便是公主们和亲的功劳了,对李世民而言,公主和亲也是他的战略部署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部署,送公主远嫁,可安邻国之心,大唐王师才能腾出手来远交近攻,而不会出现两头同启战端的窘境。

    在李世民心里,和亲已成了他铁定的国策,这个国策很管用,大唐这些年就是靠着这条国策才有了喘息之机,李世民也对这条国策坚信不移,所以当得知李素破坏了大唐与吐蕃的和亲时,李世民才会勃然大怒,对李素的处罚格外的严厉,因为李素踩到了他的底线,挖了封建帝国的墙角,罪不可恕。

    可是现在,李素拿出了一件绝世珍宝,这件珍宝能让大唐的稻谷每亩多收一百六七十斤,看似很小的数字,然而放到大唐国土全境的耕地里,共计三百万顷的稻田,每年能多收多少粮食?更何况,这种稻谷若气候和土壤适宜的话,还能比大唐的稻谷多收一季,整整多出来的一季稻谷,又将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数字?

    李世民心中充斥着狂喜,至于具体的数字,他已不敢去算,他怕幸福得原地爆炸。

    当然,李世民也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李素的三言两语不可能让他彻底相信,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事关社稷黎民。

    双手捧着稻穗,李世民爱不释手,眼睛死死盯着它,头也不抬地道:“来人,速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三位进宫,马上!”

    殿外的宦官恭应一声,转身飞快跑远。

    殿内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李世民埋头只盯着稻穗,看得很仔细,想想不放心,将从两种稻穗上摘下的稻谷又仔细数了两遍,确定数字上的差异后,满意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至于李素,李世民选择了无视。

    虽然从未否认过自己是小清新,可李素接受不了别人把他当成小透明。

    于是李素决定再次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制造点声响让君臣之间的气氛嗨起来。

    “呃,今日的天气,哈哈哈……”

    李世民仍未抬头,眼睛仍旧盯着稻穗,嘴里却冷冷地道:“没正事就闭嘴,朕不想跟你闲扯,没见朕一直未抬头吗?朕连你的脸都不想看见。”

    李素:“…………”

    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桥,被人踩过之后便生生拆成了碎渣,简称“过河拆桥”。

    很显然,对李素破坏和亲一事,李世民仍余怒未息。

    指了指手中的稻穗,李世民道:“一事归一事,你献稻有功,但你破坏和亲也是大罪,朕这里没有功过相抵的说法,该赏的朕会赏,该罚的朕也不会留情,李素,别以为这事过去了,告诉你,这事过不去!”

    李素飞快眨眼,脑子里努力消化这句话。

    既要封赏,也要惩罚,功过还不能相抵……难道他想给我封个国公,然后再一脚把我踢到黔南,仍旧再过三年与野人土著为伍的日子?这逻辑……该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长孙无忌等人来得很快,李世民的宣召很急,三人甚至连朝服都来不及穿,都只穿了一身寻常的儒衫匆匆进殿。

    君臣见礼之后,长孙无忌等人这才看到角落里画圈圈的李素,长孙无忌一愣,接着飞快扫了李世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立马对李素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一副长辈宠溺又责备的语气,指了指李素,笑道:“长安城这些年都说李子正是个小混帐,老夫一直以为传言不实,多好的娃子啊,有本事有才华,文能提笔武能破城,哪里混帐了?直到今日老夫才知,你小子果然是个混帐,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事,和亲都敢掺和,呵呵,越来越出息了。”

    房玄龄和褚遂良也是老人精,原本该蹲在大理寺监牢的李素,此刻却出现在甘露殿里,与李世民同殿而坐,这个事实本身就释放出许多信号了,老奸巨滑如房玄龄者,岂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玄妙?

    于是房玄龄抚了一把长须,接过长孙无忌的话头,大笑道:“辅机贤弟所言甚是,这小混帐蔫坏蔫坏的,平日里温文儒雅彬彬有礼,嘴也甜,见人就叔叔伯伯一通乱喊,一旦犯了浑就不计后果无法无天了,把天捅破也不稀奇。”

    李世民在旁边听着二人调侃,闻言嘴角微微一扯,接着满面怒容道:“朕今日也领教了这混帐的胆大包天,此事断不会轻饶,不给你长点教训,日后恐怕你真会干出捅破天的大事。”

    长孙无忌目光微闪,论揣度圣意,长孙无忌是个老司机了,李世民这番话再次肯定了他心中所想,话说得再严厉也只是表象,今日能将李素召到甘露殿,不论君臣二人说了什么,至少李世民必然有了重拿轻放的意思。

    这个队站得毫无压力,长孙无忌顿时打着圆场笑道:“陛下,这些年子正贤侄为大唐为陛下屡立功劳,如今只不过干了一点点出格的小事,相比子正所立的功劳,实在算不得什么,终究只是小辈胡闹,教训教训也就够了,可莫真将他流放到黔南去了,这孩子看着体弱,经受不了路途颠簸,在黔南那种不毛之地怕是连命都要交代了,还请陛下念及旧情,饶过他这一次吧。”

    房玄龄也在旁不停地点头附和,只有褚遂良嘴唇嗫嚅了几下,没吱声。

    李素急忙朝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投去一记感激的眼神,长孙无忌也悄悄朝他回以会意的目光,二人相视而笑,分外融洽。

    李世民哼了哼,道:“该罚的,朕还是要罚,一国之君若连赏罚分明都做不到,朕何以服天下?……不说这个了,三位爱卿且过来,今日李素向朕进献了一个好东西,朕有大事欲与三位商议。”

    长孙无忌三人马上朝李世民身前凑去,至于李素……仍蹲在墙角画圈圈,他愈发感到自己这座桥被拆得稀碎了……

    殿内君臣窃窃说着话,李世民不时举起手中的稻穗和稻谷,一边详细地解释,随着李世民越说越多,长孙无忌三人的表情先是好奇,接着惊愕,最后震惊,表情变幻分外精彩。

    “这,这……此物,果真能增产三分之一?”房玄龄激动地拽住稻穗,长长的胡须不停抖动着,显然情绪很不平静。

    李世民笑道:“若李素所言不虚,应该便是了。”

    房玄龄眼眶都红了,他是尚书省左仆射,名副其实的宰相,大唐国内具体的事务都是他在操持,无论水利,商道,农桑,赋税等等,大事小事一把抓,正因为宰相的身份,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这种稻谷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国库若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的粮食,什么事不能干?什么事干不成?百姓若能多吃三分之一的米饭,对这个皇权统治的忠诚度和凝聚力又将是怎样的一个质的提升?李唐江山稳坐五百年不是问题。

    “天赐祥物,注定陛下的大唐江山万万年,臣代天下百姓谢陛下恩泽!”房玄龄哽咽地道。

    李世民笑着叹气,指了指李素,语气却不怎么和善:“莫谢朕,要谢谢他,小混帐成天闯祸,偏偏运气却好得邪性,这等安邦定国之祥物竟叫他发现了,哼!”

    长孙无忌扭头,深深看了李素一眼,目光有些复杂难明,随即忽然道:“子正贤侄,老夫有一问……”

    李素急忙行礼:“长孙伯伯尽管问,愚侄知无不言。”

    长孙无忌不似房玄龄那般激动,神情却有些疑惑不解:“据贤侄所说,此物是真腊国的稻种,其国耕种此稻业已数百上千年了,老夫不解的是,明明比大唐的稻种产量高,为何咱们中原直到今日才发现此物的存在?以往难道没人发现过吗?”

    李素不慌不忙道:“不瞒长孙伯伯说,此问愚侄也曾想过,而且问过那位真腊国的王子,王子也不得其解,愚侄自己想了想,觉得此物之所以没被咱们中原发现,原因有很多,首先是路程甚远,两国相距数千里,如今交通不便,从南到北走过来,少则数月,多则半年,如此漫长的距离,两国间消息闭塞不通是很正常的,其次,两国语言不通,真腊国诸部说的大多是天竺语,文字也是天竺文字,佛教传入真腊年月未久,两国无论官府或民间都不觉得彼此有什么来往的必要,其三,稻谷一物,我大唐南方皆种植,论稻谷外形的话,两国稻谷相差不大,米粒相似,只有微小的差异……”

    嘴角轻轻一勾,李素笑道:“除了小侄这等无聊之人没事把稻穗上的谷粒摘下来一颗一颗数清楚,恐怕没人再干这种事了,也就是说,两国虽然同种稻谷,但两者的产量差异怕是从来没人注意过,所以真腊国的稻种这几百上千年来便泯然于世,而不为人知了。”

    李素说完,殿内君臣顿时点头不已,看来李素的解释众人都是比较认同的。

    李世民抓起一把稻米,任谷粒从指缝中泄下,看着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笑道:“朕欲在大唐推行此稻种,众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拧眉沉吟不语。

    长孙无忌却道:“陛下当三思而行,此物确是好东西,若能推广普及,大唐百姓之福也,只不过,此物产量究竟有没有那么高,臣以为还是先确定以后再推行比较好。”

    扭头歉意地朝李素笑了笑,长孙无忌解释道:“不是信不过贤侄,事关社稷民生,不得不谨慎,贤侄莫误会老夫之意。”

    李素急忙笑道:“长孙伯伯此言乃老成谋国,愚侄只会心中敬佩,怎能误会伯伯?伯伯多虑了。”

    李世民扭头望向房玄龄,房玄龄附和道:“臣以为辅机贤弟所言甚是,先确定了产量后再推行方为稳妥之策。”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也罢,是朕心急了,只是真腊国太远,来回颇费时日,朕这便吩咐下去,命人在长安两市寻找真腊国人,最好是熟知农事者,将他们召进宫来,朕亲自询问一番,两相印证之后再下定论。”

    三位老臣皆同意并点赞。

    李世民又望向李素,淡淡道:“此物是你最先发现的,你可有谏上?”

    李素顿时露出犹豫之色。

    李世民原本只是随意问一问,没指望李素说什么,然而看到李素犹豫的表情,李世民顿时不满道:“你真有话说?有话尽管道来,遮遮掩掩做甚?”

    李素干咳两声,道:“臣……确实有点不同的意见,说出来还望陛下和三位伯伯莫怪罪。”

    李世民哼了哼,道:“此为商议国事,本应尽抒己见,何来怪罪之说?只要莫学魏徵老儿说话那么难听,朕自然欣悦之。”

    李素笑了笑,随即正色道:“臣以为,此物虽好,却也不能拿来就用,真腊是小国,东西南北也就那么点地方,但大唐不同,大唐幅员辽阔,疆域甚广,每地的气候土壤都不一样,臣觉得种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故而《晏子春秋》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臣以为就算得到了真腊国的稻种,也该谨慎推广,先选一乡一县之耕地作为试点,让当地农户试着种一季,若试种的收成比较理想,再慢慢往大唐各道各州府推行……”

    殿内君臣闻言不由两眼一亮,如今还没有“试验田”这个概念,李素提出来后,君臣顿时惊奇不已,细细思量之后,顿觉极有道理,而且非常稳妥。

    李世民不由大笑道:“甚好,便依此而行,几位觉得如何?”

    众人皆点头赞许。

    李素有些尴尬地道:“臣,呃……还没说完呢。”

    李世民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子正还有高论?快快道来。”

    李素飞快瞥了他一眼,刚才一直叫自己的姓名,现在换了表字,显然李世民的怒气又消了一些。

    “臣以为,粮食是民生之根本,推行种植新稻种是大事,也是一件需要冒风险的事,咱们得先做好失败的准备,主要还是因为两国气候和土壤的差异原因,所以除了引进真腊国的稻种之外,臣觉得正好可借此事,在长安设立一个新的衙署,重用一批精于农事的官员,甚至民间种田的行家老农,专司农事研究,举凡域内或域外的庄稼作物,无论粮食也好,瓜果也好,想办法将种子弄来,反正长安胡商甚多,此事不难为之,弄来了种子,交由农学专门研究和种植,比如真腊国的稻种,咱们拿到农学里,结合咱们大唐本地的气候和土壤,对稻种进行改良或者杂交,实验成千上万次,总能找出一个适合大唐生长且产量更高的稻种,慢慢推行于天下……”

    话音落,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已陷入呆滞状态,盯着李素久久不语。

    李素被众人盯得浑身恶寒,急忙笑道:“臣方才胡言乱语,若陛下和各位伯伯觉得不可行,便当我没说过吧,呵呵,是我多嘴了,各位莫怪……”(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三章 进退两难

    一件事情可以衍生出更多事情,这是万物发展的规律。

    人类文明的起源其实很简单,大抵是几个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原本过着快乐的茹毛饮血吃生肉的日子,后来有一只小动物,不知道干了什么遭雷劈的坏事,恰好被一道过路的雷从活生生的生肉劈成了五分熟的带皮熟肉,原始人躲在山洞里看到这一幕,于是嗬嗬嗬的跑出来,掰下一条腿尝了尝,顿时流下了幸福的泪水,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熟的东西比生的好吃,于是,世间便有了火。

    从茹毛饮血到牛排五分熟,这便是人类文明跨进的一大步,自从吃了熟肉后,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棍子扑晕五个原始婆娘,拖进洞里洞房,不费劲。

    后来,某个强壮的原始人偶然发现自己挥拳头揍人之后,别的原始人都很怕他,于是人类有了畏惧心。强壮的原始人很高兴,用咿咿呀呀的原始语告诉他们,从此我就是你们的首领了,你们去打猎,烤熟了送给我吃,人类于是有了权力和阶级,再后来发现某种作物煮熟了很可口,于是尝试着主动种植它,发现嘴和舌头能发出各种声音,这些声音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意愿,于是有了语言,有了语言还不够,于是他们试着把语言幻化为书面表达形式,把想表达的意思刻在石板上,先是用简陋粗鄙的图画,渐渐的,图画经过演变后成为了文字……

    看,人类的文明在一步一步的发展,进步,所有这些进步的起因,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更方便,品质更高,这是一切文明发展的原动力。

    李素不知道今日自己提出设立农学的建议算不算给人类文明添砖加瓦,他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如果有人想到了,就必须有人去做,千古以还,朝代兴亡,那是大人物们的博弈,输赢的结果对大人物们来说或许很刺激,但苦的却是百姓,所以后世有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苦”的源头,说到底还是粮食,粮食这个东西一直在影响着文明的进程,有时候它让人类文明进步,有时候害文明倒退,饥荒灾年,千里饿殍,百姓流离颠沛,易子而食,那一幕幕惨如修罗地狱般的情景画面,其实都是因为“粮食”二字。

    李素并不觉得自己跟“高尚”“伟大”这些词沾边,提出设立农学的建议只是因为不想看到大唐的百姓们也有千里饿殍,易子而食的那一天,或许,他确实爱上了这个年代吧,想为这个年代多留住几年纯朴无华的光阴,让这个年代里可爱朴实的百姓们能够吃饱饭后,像他一样悠闲地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迷迷糊糊睡在银杏树下,一梦千年。

    李素的一句提议,令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两眼顿放光彩。

    这个提议……非常可行,而且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这个提议对他的统治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他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召集官员学者和有经验的老农,然后从国库划拨些许经费,建几栋大房子,圈一片荒地,仅此而已,可是得到的好处呢?

    首先,天下所有农作物的种子都有改良增产的希望,百姓能吃饱,国库粮草丰盈,这是天下安定的基础,其次,他做了一件亘古以来帝王从未做过的事,可谓空前绝后,天可汗的青史列传上,“设立农学”这件事必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农学的研究进程并不理想,所谓改良和增产全部失败了,对李世民来说也不算坏事。

    重要的是他在做,他做了。

    失败又怎样?朝臣和百姓不会怪他,反而会在人前人后说,陛下为了百姓的温饱殚心竭虑,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改良粮种,陛下真是有心,他是个好皇帝。

    这句评语,对李世民而言便是沉甸甸的政治筹码,便是号令天下,臣民绝对服从的至高威望。

    所以,设立农学无论成或败,对李世民来说都是有利的,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殿内,李世民脸孔忽然涨红了,呼吸愈见急促,显然内心很不平静,旁边的三位重臣自然也是老奸巨滑之辈,李世民联想到的,他们也迅速想到了,然后一脸喜意地朝李世民拱手行礼。

    皇帝和宰相这种工作就是这样,外表正义伟岸,实则内心阴暗,总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而且无论多么正大光明利国利民的好事,从他们脑子里转了一圈后,过程和目的顿时变得非常龌龊肮脏了。

    “设农学,改良庄稼,此事……卿等以为如何?”李世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作平静地朝三人问道。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笑道:“臣以为……可行。”

    房玄龄也笑:“臣附议。”

    拽过旁边画圈圈的李素,长孙无忌满脸喜爱,使劲揉着李素的脑袋:“这孩子,玲珑水晶般的心思不知怎么想的,随口一句话便是利在千秋万岁的大功德,我家那几个孽子若有你一半的聪慧,老夫纵是现在死了也含笑瞑目。”

    李素的脑袋被长孙无忌搬弄来搬弄去,顿时有些怒了,使劲一甩头,挣脱了长孙无忌的骚扰,强笑道:“小侄性子懒散,又好嘴,所以平日里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让人吃得饱吃得好,同时也不太累,很多想法都是小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想出来的。”

    房玄龄失笑,指了指他,道:“挂着尚书省都事的官职,三天两头不来应差,偷懒竟偷出理由来了,往后你再往老夫这里递假条,老夫若不答应是不是耽误你忧国忧民了?”

    李素干笑:“房相您莫闹,小侄的官职和爵位已被陛下罢免了……”

    李世民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随即露出怒色,不满地哼了一声,显然对李素干的混帐事仍未消气。

    君臣商议片刻,一致觉得设立农学非常有必要,于是李世民表态了。

    “农学可设,朕决意在长安城外划出十顷天字良田,专研作物改良之用,鸿胪寺召集各国使节,命他们将本国作物种子呈来长安,国库拨钱两万贯,工部领匠人先把农学房子盖起来,再选拔官员,确定官职,最重要的是,农学内不但要召天下各州府有经验的老农,更要每年选一批寒门农户子弟进来,将种田的手艺一代代传下去,此事,玄龄亲自调度,务必用最快的时间将农学的底子搭建起来。”

    房玄龄凛然领命。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农学之设,独立于朝堂之外,不参与朝堂政务,如同弘文馆一般,是个专门研究学问的地方,不同的是,弘文馆治圣贤经义,而农学专司农事,二者并存,泽惠士子万民,甚善!”

    长孙无忌等人闻言一惊。

    李世民竟将农学与弘文馆并列,可见他对设立农学一事何等重视,以后农学在朝中的地位亦见一斑。

    弘文馆虽说是专治学问的地方,但能进去讲学读书的人可不一般,里面教授生徒的老师都是当朝三品以上大员,从弘文馆出来的人,通常都是官运青云直上,被吏部委以重任,武德年设下的弘文馆,到了贞观年间已不知不觉变了味道,成了各方士子们镀金进修之所,成了一条直通显赫的天梯。

    而设立农学,其初衷同样也是专研学问,然而它的地位却与弘文馆并列,可见未来将是何等的引人注目,尤其是李世民刚才一句“寒门农户子弟”,更显得意味深长,大唐从此以后除了科考取士以外,寒门子弟又多了一条出路,农学的设立对那些千年的世家门阀来说,又是一记重拳,朝廷取寒士而削弱门阀对朝政的影响,农学亦可与科考并列。

    一石三鸟,委实高明。

    长孙无忌等人想通了里面的微妙之处后,对李世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地行礼。

    李世民半阖着眼,一边屈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案,一边沉思。

    “……农学可设监正一人,少监二人,这监正的人选么……”

    说着李世民忽然一睁眼,朝李素望去,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如同有心灵感应一般,不约而同也望向他。

    李素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一件把自己带进沟里的蠢事,这件事愚蠢的程度大抵自扇十八记耳光也不冤枉。

    趁着李世民还未开龙口,李素急忙抢先道:“陛下三思,农学可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陛下您素知臣的性子,您觉得把农学交给臣这么一个人,……真的合适吗?”

    李世民一滞,接着露出深表赞同的表情,点头道:“监正人选,容后商议,总之……”

    说着,李世民无比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总之,这个人绝不能选那种又馋又懒又爱闯祸一肚子阴谋诡计同时还贪财的混帐,朕的贞观朝有这么一个混帐已足够,不能再多了。”

    李素:“…………”

    是在说我吗?不是吧?应该是在说程咬金……

    …………

    …………

    说完了正事,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便告退了。

    殿内又只剩下李素和李世民二人。

    这次二人没有陷入沉默,李世民的表情似乎也有了些许变化。

    “李素,朕大致明白你为何要破坏和亲了,有了这个稻种,真腊国的王子变得很重要了,他与文成公主之私情,朕不能漠然视之。”

    李素点头道:“是,大唐若欲引进真腊国的稻种,仅靠民间商人和百姓在两国间互通往来是远远不够的,若欲将稻种推广到南方各州府,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饶不开真腊国王室,没有王室的点头,在大唐推广种植真腊稻将会很艰难,毕竟真正熟悉它的还是真腊国人,而且以后每年稳定的稻种来源,派遣两国有经验的老农互相往来,教授种植的学问等等,这是两国最深层次的合作,若陛下不顾真腊国王子的感受,执意将他的心上人文成公主许给松赞干布,恐怕真腊国王室对陛下不满,引进稻种可就困难重重了。”

    李世民叹道:“不错,此事确实很麻烦,朕若早知真腊国有此珍宝,当初便该玉成二人,何至如今进退两难?旨意已下,吐蕃是强国,不可轻侮,大唐又有求于真腊,更不能得罪,而文成公主却只有一个……难煞朕也!”

    李素凑上前出主意:“陛下不如拿吐蕃陈兵边境当借口,言斥吐蕃不敬,有犯边之意,趁势回绝两国和亲,面子里子都有了,任何人也挑不出陛下的错处……”

    李世民冷笑:“朕的旨意都下了,突然又反悔,朕哪有脸面治理天下?更何况,人家本已在边境陈以重兵,朕若反悔,那些未开化的蛮夷脑子一根筋,恼羞成怒之下,十有**便真的犯边了,如今大唐国库空虚,将士倦怠,你觉得咱们还能支撑得起一场恶战吗?”

    李素也叹气,这件事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进退两难了。

    既不能得罪吐蕃,也不能得罪真腊,吐蕃的松赞干布,真腊的那只猢狲……石讷言王子,两位都想娶文成公主,许谁不许谁,对大唐而言势必都将多树一个敌人。

    李世民烦躁得不行,想到造成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由转过头来,狠狠瞪了李素一眼。

    “你给朕出的好难题!想想就气,朕恨不得一刀剁了你!”李世民怒道。

    李素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稻穗,道:“臣也给陛下寻了件宝贝呀……”

    李世民重重叹气,凭心而论,此事还真不能怪李素,虽然如今进退两难,可李素却为大唐提供了一次机遇,一个国富民强,四海之内横行霸道的机遇。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气消了不少,语气也平缓多了。

    “你是长安城著名的混帐,满肚子坏水多得冒泡,这件事你有主意吗?”

    李素突然好想当一名刺客,抄起手边二十斤重的铜香炉朝李世民脑袋上抡去,砸他个半身不遂不能人道。

    混帐就混帐吧,还“著名”的混帐,皇帝当久了,不但不会聊天,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朝天翻了翻白眼,李素硬邦邦地道:“臣愚钝,没主意。”

    李世民也不失望,而是缓缓点头:“既然拿不出主意,朕留你何用?明日你便给朕滚到黔南去,跟黔南的猢狲一起住树上采桃子吃吧。”

    李素猛地一激灵,毫不犹豫地道:“陛下,臣有办法!”

    “说。”

    “……还没想好。”

    见李世民有发飙的迹象,李素赶紧道:“给臣一晚时间,必有良策。”

    李世民熄火。

    “甚好,此事朕便交给你了,若办得令朕不满意,或是引发两国动了刀兵,莫怪朕不饶你,那时你连黔南都去不了,等着被砍头吧。”

    李素苦笑应是,世上为何那么多人对权力无比热衷?这就是原因了,自己办不了的事可以推给下面的人办,下面的人没办好,很简单,一刀剁了,再换个人继续办。

    淡淡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今晚,你还是老老实实蹲在大理寺吧。”

    李素愕然。

    李世民哼了哼,道:“你入狱这几日,吐蕃大相禄东赞发了疯似的上窜下跳,求朕严惩破坏两国和亲,挑起六国使节恶斗的罪魁祸首,这个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你了。朕若将你从大理寺放出去,你怕不怕禄东赞找你拼命?”

    李素头皮一麻,急忙道:“臣住大理寺,臣喜欢大理寺,那里幽雅怡人,令人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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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又进了大理寺。

    这次是心甘情愿进来的,而且是李素主动要求的。

    对大理寺的狱卒们来说,今日显然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早上刚把这尊瘟神恭送离开,没过几个时辰居然又回来了……

    你真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了么?

    李素大摇大摆地住进了专属于他的牢房,狱卒们满脸苦色,神情黯然地侍侯他,穿衣吃饭,扫地倒水,狱卒们干这些活儿时不仅要手脚麻利,而且还要带着笑容,笑容是李素要求的,按李素的说法,狱卒属于人民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既然是服务,就必须拿出敬岗爱业的态度,对任何人都要微笑服务。

    狱卒们不约而同有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并且深情地思念起自己的父母,在他们的记忆里,对自己的父母都未曾如此孝顺过,反而把一个年轻小混帐当成了祖宗,侍侯得舒舒服服,实在该被雷劈一百次……

    …………

    李素回到大理寺继续当大爷时,长安城又发生了大事。

    李绩行动了。

    李绩并不知道李素被召进太极宫后,君臣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他只知道李素从宫里出来后又被关进了大理寺,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与府中门客商议半天,大家得出一个结论,恐怕李世民仍未息怒,否则李素出宫后不会仍蹲大牢,照此判断,李素多半还是要被流放黔南的。

    李绩急了。

    第二天朝会,以李绩为首,包括李靖,程咬金,牛进达,段志玄等武将,甚至还有几个连李素都未曾有过交往的诸如萧瑀,唐俭等文臣一同联名上疏,求赦李素之罪。(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尘封往事

    猝不及防间,李绩忽然向世人展示了肌肉。

    在朝堂君臣的印象里,李绩领兵打仗的手段很毒辣,与敌交战的风格是一环套一环,大环套小环,往往事先便给敌人布下一个异常庞大的局,就像给笼子里的老鼠画下了一个超大的迷宫,老鼠好不容易从一个死胡同里钻出来了,一步踏错又进入了下一个死胡同,跟程咬金大开大阖的作风不一样,李绩用兵就像屠夫用刀割肉,一片一片的割,交战时先断其粮草,再削其侧翼,最后一刀一刀将中军凌迟碎剐,可以想象,与李绩为敌是一件多么可怕且憋屈的事,战场上的李绩简直就像一个冷静的变态杀人犯,令敌人生不如死。

    然而,战场之外的李绩却是个很老实的人。

    既老实又低调,从不像程咬金那样抢功劳,而且死不要脸的把三分功劳吹嘘成十分,要军功要战利品要土地要官爵,李绩从来不争也不抢,李世民下了旨他便领军出征,得胜还朝后朝兵部把帅印一交,便安心在家中休养,军功官爵什么的,从来不计较,李世民给他,他便欣然接受,李世民不给,他也不争不吵,浑若无事,怡然自得。

    一个低调又老实,而且为人处世非常豁达的人,这些年下来在朝中攒下了不小的人脉,都说入朝为官等于一脚踏进了是非圈子,纵然不招惹是非,是非也会主动找到头上,可李绩却是个特例,从早年降了李渊后,二十多年来官路顺风顺水,人脉越扩越广,甚至连朝堂里的敌人都极少,几乎所有人都与他有交情,或深或浅而已。

    这样一个人脉甚广,为人和善的老实人,忽然发起飙来,能量往往是非常惊人的,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特别狠。

    程咬金,牛进达,李靖,段志玄,唐俭……

    朝堂上有名有号,德高望重的重臣名将全被李绩招呼过来了,一份厚厚的求情奏疏摆在李世民面前,落款处十几个熟悉的名字,令李世民目瞪口呆。

    李世民太震惊了,他到现在还处于懵然状态,脑子里嗡嗡作响。

    任何事都有规矩,凡事要按规矩来,朝堂事尤甚。比如李素下狱这件事,案子其实并不严重,李世民的处罚严厉了一点,李素这小混帐这几年仗着年轻,嘴也甜,见人便叔叔伯伯一通乱叫,逢年过节给每家送点新奇的小心意,两车绿菜,几十坛烈酒,几盒包装精美的香水等等,在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经营下,满朝文武对这个小混帐委实非常疼爱。

    若说因为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绩进宫面见李世民为他求情,这个是很正常的,也是人情道理之中,如同牛进达那样,尽了自己做长辈的心意,为他奔走了,求情了,最后被拒绝了,黯然叹口气,接受这个无法改变的结果,痛快地离去。

    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

    可是李绩这次为了救李素,居然毫无征兆地将多年积攒的人脉都发动起来了,冷不丁地搞了个联名上疏,这无疑便令李世民万分不解了,李绩突然搞了这么一出,显然是坏了规矩,游戏不是他这个玩法呀。

    十几位重臣名将,署上名字的人几乎全是当初跟随李世民忠心耿耿打江山的从龙之臣,每个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威望,任何一个人在李世民面前说句话,李世民都不得不正色以对,认真聆听,而这些人今日竟众口一词只为给李素求情,这份求情奏疏的分量可见何等沉重。

    看着桌案上静静躺着的那份奏疏,李世民双眉紧皱,心中一个声音在胸腔内反复回荡:“……李绩这老货吃错药了?”

    十几个从龙重臣的名字列在奏疏上,李世民不可能视而不见,别人眼里看来,这十几个人只不过在奏疏上写了一个名字而已,然而李世民却不可能这么天真,他知道,当他们把名字写上去的那一刻,便等于把自己的面子也搁在这份奏疏里了,李世民若不答应,他们自然没有办法,罢了也就罢了,只不过,十几位老臣心里从此可就结了一个疙瘩,这个疙瘩当然不会到造反那么严重,只是疙瘩永远是疙瘩,没事自省吾身时,心里终归不那么舒服便是。

    李世民虽是皇帝,却也不敢同时让十几位劳苦功高的从龙老臣心里不舒服,他还想李唐江山万万年呢,功臣心里不舒服了,李唐坐这江山还坐得住吗?

    重重拍了拍奏疏,李世民长身而起。

    “来人,宣李绩觐见,马上!”

    …………

    当皇帝其实真的很累,很操劳,刚刚处理完李素破坏和亲的事,又要挂念引进新稻种,稻种的事才刚有个雏形,李绩这里又闹了起来……

    这还仅仅只是数日内发生的事,李世民已忙得焦头烂额,然而,李世民这个皇帝当了十七年,几乎每天都有各种事找上门来,朝贺的,挑衅的,闹事的,吵架的,这边指示开荒,那头下令开战,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国事汇总,由他一人定夺,更何况后宫里面还有几个让人不省心的妃子明争暗斗……

    皇帝当得这么累,所以古往今来皇帝无数,鲜少有长寿的,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则是因为花样作大死,原本活得好好的,非要求长生术,请了一批神棍来宫里炼丹作妖,炼出所谓长生不老丹让皇帝嗑,一嗑就嗨,嗨久了就挂。

    李绩很快便进宫了,都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李世民没跟他客气,劈头便是一通臭骂。

    帝王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偌大的江山,千万的子民,大家聚在一起这么热闹,怎么玩游戏该有个规矩,规矩自然由皇帝说了算,可李绩这次坏了规矩,李世民很恼火,招呼都不打便串联了一批老臣联名上疏,说是求情的奏疏,可李世民却分明察觉到这是对皇权的挑衅,是把他这个皇帝架在火上烤,一边烤还一边撒小茴香,烤得香喷喷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绩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好没道理,若是你李家的儿子犯了事被拿下狱,你联合老臣们上疏求情还说得过去,可是你再怎么疼爱李素,那小混帐终究不是你的亲人,充其量送的礼物多了点,嘴甜了点,仅此而已,你犯得着动用如此大的人脉为他求情么?那小混帐何德何能让你甘冒如此风险?

    李绩跪在李世民面前请罪,表情很沉痛,李世民越想越生气,若非李绩平日为人老实本分,不争不抢,也识得君臣之礼,换了另外一个人敢这么干,李世民干脆把他一刀剁了。

    不知骂了多久,李世民自己都觉得口干舌燥了,抄起桌上的茶狠灌了一口,然后恶狠狠的瞪着他。

    “活到这把岁数,越活越回去了!不懂规矩回去闭门好好学一学,莫给朕没事找事!李素犯事与你何干?用得着你这般为他上窜下跳,李绩,朕看你是恃功而骄,觉得这些年你立的功劳太多,而朕给你的太少,你心中不满,故而借题发挥,朕没说错吧?”

    李绩一凛,急忙伏身道:“陛下莫冤老臣,老臣不敢有此大逆之念。”

    李世民怒道:“到底为何?从实道来!今日你若不给朕一个满意的说法,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李绩叹了口气,神情黯然道:“陛下,李素……是臣的外甥。”

    李世民一呆,眼睛急速眨个不停:“呃,你刚才说什么?朕没太听清,再说一遍。”

    “李素是臣的外甥,亲外甥。”

    李世民仍处于呆滞状态,两眼直定定地盯着李绩,仿佛欲从他脸上瞧出花来。

    李绩平静地直视他,二人久久沉寂。

    良久,李世民噗嗤一笑,乐了:“难为你为了给李素脱罪,居然编排了这么个烂理由,莫闹了,现在不是玩笑之时,你认真一点。”

    李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臣没开玩笑,更不敢欺君。”

    李世民笑容凝固,直直地盯着李绩的脸。

    李绩凛然不惧,平静地对视。

    然后,李世民的目光从不信,到迟疑,再到惊疑,最后无比震惊骇然。

    “李素是你外甥!!?”李世民脱口惊呼。

    “臣的亲外甥。”李绩重重地回答。

    “你……怎么突然冒出个外甥?而且,而且偏偏是李素那个小混帐!”李世民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为多年袍泽战友惊喜的表情,反而一脸的气急败坏。

    李绩叹了口气,道:“隋末天下纷乱,诸侯四起,臣当年奉魏公李密为主,为他东征西战,后来归降陛下,陛下当知,昔年大唐立国之始,臣家中尚有两位姐姐,两位弟弟,还有一位妹妹,后来臣家中出了变故,妹妹负气愤而离家,臣多年寻索而不得,那几年臣常郁郁寡欢,只觉负了亲人,陛下和几位同僚袍泽亦知那几年臣家中出了事……”

    李世民皱眉回忆半晌,点头缓缓道:“不错,那几年你确实愁眉不展,无心公事,而且还多次朝会告假,朕亦听知节说过你家中出了事,还亲自上门问过……”

    李绩叹道:“臣家中变故,其实就是妹妹离家,而臣深觉悔恨,想到妹妹不知在何方,不知受着怎样的苦楚委屈,心中便愈发悔恨难当,隋末天下大乱,那么多天灾兵祸都撑过来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而臣也侥幸打了几场胜仗封官列爵,正是阖家安享富贵太平日子的时候,妹妹却负气而走,仍在未知的异乡流离漂泊,衣食无着,臣每思至此,心中愈发焦灼痛心……”

    李世民目光闪动:“令妹离家二十多年了吧?算起来……是武德年间的事?所以,李素是令妹的亲儿子?”

    李绩眼中泛泪,哽咽道:“是。”

    李世民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道:“那么,令妹离家后,与何人成亲生子?”

    李绩黯然道:“臣的妹妹离家,实是……私奔,与之私奔者,是臣当时身边的一名亲卫,这个亲卫比较特殊,他是前隋大业末年,臣在陷落的城池里捡来的孤儿,那时他不到十岁,而臣也只有十几岁,臣与他投了眼缘,于是将他收养在身边,而他也颇为知恩,自跟随臣后一直苦练本领,后来靠着一身不凡的技艺,几近打遍全营无敌手,只可惜天生与读书无缘,臣纵有心栽培,他却读不进兵法韬略,臣无奈之下只好将他带在身边充为亲卫,说是亲卫,实则臣与他亲如兄弟,不分彼此,那些年臣东征西战,历经了无数大战恶战,每战他都护在臣的身边寸步不离,无数次身陷险境时,都是他冲出来以命相搏,保得臣的性命,说到恩情,臣至今仍无法分得清,到底是他欠我的收养之恩,还是我欠他的救命之恩……”

    陈年往事,掸却尘埃后,竟是好一番沙场纵横英雄气,李世民听得悠然神往,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仿佛回忆起了当年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岁月。

    “朕去李素家不少次了,他的父亲朕见过,看起来只是一位寻常田舍老农而已,非是朕以貌取人,实在是不信那位平凡普通毫无出奇之处的老农,当年居然是一位斩将夺旗,纵横沙场的孤胆英雄,这实在是……”李世民仍不敢置信地摇头。

    李绩叹道:“英雄终有迟暮之日,二十多年过去了,臣昨日与他相认,乍看之下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曾经勇冠三军,辕门射戟的英雄,陛下,恕臣放肆,咱们……都老了啊。”

    李世民顿露黯然之色,意兴萧索地叹了口气,抬手下意识地抚向自己的发鬓,抬头再看看李绩的发鬓,不由失意苦笑。

    君臣皆是霜染双鬓,年华迟暮,确实都老了。

    随即李世民看着他,忽然道:“朕初识李素时便遣人查过他,据说他的母亲早年亡故,是他的父亲将他独力抚养成人,如此说来,令妹她……”

    李绩眼中再次泛泪,凄苦叹道:“她……二十多年前便逝世了,只留下李素这一个孩子,我那亲卫多年未再续弦,贫苦中咬着牙独力将李素抚养长大,臣与妹妹之间的恩怨和心结,至死也没有解开。”

    听完了李绩的陈年往事,李世民心感凄然,陪着他一同叹息不语。

    李绩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后,再次伏地跪拜,凄然道:“陛下,臣妹当年离家,实因与臣有了误会,当年的事,是臣对不起他,而害她一家多年贫困,李素自出生便没了母亲,这些皆是臣的过错,臣对不起他们一家,如今李素闯了祸,臣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向陛下求情,但求陛下看在臣这些年忠心跟随,且立过一些微薄寸功的份上,饶过李素这一次,莫将他流放黔南了,此子虽然聪慧机敏,但黔南那种不毛之地,臣实担心他应付不了,臣多年前已对不起妹妹,她唯一的孩子,臣不能再对不起他了,求陛下成全。”

    李世民不回应,反而换了个话题道:“自幼丧母,家境贫困,难得的是不靠祖荫,不攀权贵,十几岁的孩子硬是咬着牙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基业,振兴了一个家,这孩子……朕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李绩苦笑:“这孩子确实争气,老实说,当臣昨日听到他竟是臣的外甥时,心中着实很惊喜,亦深感自豪,臣与他很早相识,只是从来不曾知道他竟是臣的外甥,多次见他身临险境,而臣却因顾忌风险而选择袖手旁观,吾妹泉下有知,只怕会更恨我了……欣慰的是,风风雨雨的,他竟独自闯了过来,旁人见他懒散懈怠,却不知十几岁的娃子独自一人闯荡朝堂,背无靠山,举目无援,靠自己的本事,保自己的周全,还为社稷立下许多大功,如今想想这些年他心中的酸楚苦累,臣真的为他心疼不已……”

    李世民喟然而叹,上前双手将李绩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从此以后,他有了你这个靠山,也算是苦去甘来了,你当年无论亏欠也好,愧疚也好,该偿还的尽可偿还。”

    李绩摇头道:“以李素的性子,只怕就算与臣相认,日后也绝不会攀附于我,遇到任何事也会独自解决,不会向臣求助,这孩子看似懒散,其实性子极倔,像他的娘亲……陛下,臣能为他做的并不多,今日便厚着脸皮,向陛下讨个人情,求陛下饶他一遭,日后臣会对他严加管教,不再让他闯祸。”

    李世民冷笑:“他不闯祸?你信吗?反正朕是不信的,还有,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他求情,昨日朕召见他,这小混帐居然又给朕立了一个大功,也不知他出生后被老天赐予了怎样的运气,随地一拣便是一桩大功劳,轻轻松松便抵了他闯祸的罪过。”

    李绩一呆:“他……又立功了?”

    李世民点点头:“若然事成,此功……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见

    “胜过开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这句评语不可谓不重,区区一个异国稻种,竟将它拔到如此高度,连带着李素的功劳也猛地窜高了。

    然而,李世民却并没有夸大其辞,反而很中肯很客观。

    李素立下的这个功劳,确实胜过了开疆辟土。

    将士开疆辟土,横扫天下,让大唐君臣得到广袤无垠的土地,让民间百姓得到无比的国家自豪感,让邻国万邦敬畏臣服,对雄才伟略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生梦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这一点,做梦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庙前用任何一种自己喜欢的姿势和表情告慰祖宗英灵,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绩,当然,泰山封禅之类的更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无论打下多么广袤的土地,无论取得多么伟大的功绩,但凡是明君,喜悦之后都会马上冷静下来,他们很清楚,土地和功绩是虚的,不切实际的,自己这一代打下来了,或许下一代出了个昏君就会失去,千年以还,朝代更迭,大抵都是这些原因,谁也不能保证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样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现个昏君败家子,攒下的这点家当就全丢了,所以无论打下多少土地,无论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华似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们终究只是虚象,也就是说,哪怕是帝王也无法保证拥有它们的产权到底有多少年,短则数十,长则数百,终归有失去它们的一天。

    可是李素发现的稻种呢?

    它和打下来的土地不一样,它是可以传延千秋万世的,粮食是一个政权乃至一个国家的元气,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年代里,粮食产量几乎便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决定了国家战略是处于进攻还是防御,决定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可以说,它是巩固帝王统治的基石。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有饭吃的百姓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因为完全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有了粮食这个基础,整个大唐的战略将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数十年内加快对外掠夺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国土不断扩充,能耕种的土地也将越来越多,引进的新稻种撒下去,粮食的产量也越来越多,然后不断的扩充,不断的种粮,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

    只要数代之内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问题,发展到极盛之时,哪怕帝王真是个昏君败家子,偌大的国家,殷实的国库家底,想把它败完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败两三代才能见到走下坡路的模样。

    就算国家败亡了,改朝换代了,可是推广到民间的新稻种已普及,国亡了,粮食不会亡,哪怕存着悲观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换成了别的朝代,民间百姓仍要端碗吃饭,每次端起碗,说到这个新粮食的种子,李世民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这是贞观朝的政绩,千秋万世之后,朝代换了多少茬儿无所谓,重要的是曾经在大唐贞观朝,皇帝陛下过一道诏令,从此有了贞观稻,有了专门研究农作物的农学,大概从那时起,百姓们便不挨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却沾了李素的光,才会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声,所以李世民才会把李素这次立的功劳拔得这么高,甚至盖过了开疆辟土。因为这个功劳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轻描淡写,以后史书上该如何定论?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无过,反而有功,那么,李绩的问题来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为何还将他关进大理寺?”李绩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继续蹲大理寺监牢的。”

    李绩吃惊道:“主动要求?他疯了?”

    李世民淡淡道:“虽然有功,但他确实也破坏了和亲,如今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说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团人人义愤,禄东赞放话说必与李素算帐,你觉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绩呆怔,接着温文的脸上忽然浮起煞气。

    “敢寻我外甥的晦气,臣撕碎了那帮杂碎!”

    李世民斜眼瞥着他:“然后万国离心,大战不止,而致生灵涂炭,烽火连天,嗯?”

    李绩一滞,然后无奈地怒哼一声,悻悻不语。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殿外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江夏王弟家中还有一摊子烂事,这些都是李素挑起来的,自然仍由他来解决,若是解决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轻饶,大唐或许也将面临一场战事……”

    李绩大惊,失声道:“李素闯的祸这般严重?”

    李世民露出犹豫之色,良久,叹道:“现在连朕也不知道他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闯祸了,或许,对大唐而言是福非祸呢……昨日李素与朕甘露殿内奏对,若他所言不虚的话,为了大唐社稷千秋万世,这场恶战,朕值得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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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当着大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恶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唤,偏偏喜欢蹲在牢里使唤那些狱卒,看着他们一脸无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顺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样,他就觉得非常开心,人生无比充实。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想在监牢里养老的冲动,这里除了有点不自由外,简直完美无缺了。当然,大理寺的狱卒们显然不这么想,李素住进来的这段日子,狱卒们快疯了,按说把李素当大爷侍侯也没什么,好吃好喝供着便是,然而,牢里的这位李大爷对吃喝实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发指。

    饭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荤有素,咸淡适中,不仅如此,装菜的菜碟也有讲究,荤菜配白碟,素菜配绿碟,每顿两个荤菜三个素菜,摆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状散开,梅花的正中间恰好摆一坛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摆放位置,不能一丝一毫出错,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不小心将菜碟摆得有点凌乱,李素当时便翻脸掀了桌子,狱卒们不得不陪着笑再给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过成这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闲比起来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禄东赞四处宣扬要找李素算帐,偏偏他是国际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没办法,李素只好暂时躲着他,顺便在清静的大牢里想想办法,怎样才能把与吐蕃和亲这桩事彻底搅黄,让那位真腊猢狲……王子与文成公主有情人终成眷属,顺便老老实实把真腊的稻种和种田专家速度派来大唐。

    办法确实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凶险,不论大唐做出任何动作,看在吐蕃使团的眼里都意味着变故,变故便说明大唐不讲诚信,禄东赞的反应一定异常激烈,发展下去说不定真会下令让边境的吐蕃军队向大唐境内推进,一场战争就此开启。

    李素不希望事情会闹到这般结局,那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关中子弟的性命经不起折腾。

    可是真腊国的稻种也绝对不能放弃,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难得干一回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还未开始便夭折,没面子是小事,填不饱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遗憾的。

    事情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吐蕃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势在必得,真腊国却有着大唐更迫切需要的东西,一边是可能发生的战争,另一边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粮的善举,一恶一善,左右分立,不论做出任何选择,势必都无法避免得罪另一边。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鱼与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毕竟只是个凡人,这种玉皇大帝都没办法的死结,他能有什么办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没有头绪。

    …………

    …………

    李素蹲大牢这些天,来探望他的人很多,许明珠和东阳就不说了,每天上午必来,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时间非常完美的错开,就好像在外面排队似的,一个刚依依不舍地离开,另一个又接踵而来,同样的嘘寒问暖,同样的情意绵绵,李素感动得都想劝她们住进来了。

    除了许明珠和东阳,还有王家兄弟和程处默等一众纨绔,人只有在身处困境时,才会清楚地看到谁是酒肉朋友,谁是人生知己。李素觉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错,平日里颇有交情的朋友全来了,就连当初被他扇过耳光的房遗爱也来过,大家有说有笑,完全忘了当初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遗憾的是,唯独李治没来,程处默告诉李素,为了帮他求情,请求父皇见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时值冬夜,寒风凛冽,李治后来回去便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没见好,宫里的太医们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闻言沉默许久,深深被这小屁孩感动了。

    以前总觉得李治只是个小孩子,性格里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和优点同样突出,比如懦弱,优柔寡断等等,李素虽待他不错,可心里对他还是很不满意的,总觉得他缺少了一种气势,平日畏畏缩缩的样子在李世民面前晃来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种极为要强自负的人,往死里抽他还来不及,怎会考虑选这个懦弱胆小的孩子当储君?这也是李素站队之后最觉得烦恼的。

    可是知道李治为了帮他求情而在寒风中跪了一个时辰,把自己冻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觉,原来这个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实早已渐渐长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属于男人的担当,更有一腔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

    经过这次李治的义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牢牢和他绑在一起,说“荣辱与共”都算轻了,可以说是“生死与共”了。

    第五天,牢里来了客人探望李素。

    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国公李绩。

    李绩来得很低调,独自微服而来,走进阴暗的监牢过道里不住地皱眉,大将军攻城掠寨征战一生,却从未进过牢房,表情很不适应。

    前头领路的狱卒战战兢兢,如同带鬼子进村的翻译官似的,哈着腰弓着背一脸殷切讨好的笑。

    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绩一声不吭,只淡淡地挥了挥手,狱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软软的新褥子上看书,已进入超然物外,即将睡着的状态,忽听牢门外的动静,李素不由睁开眼,目光如冷镖般,很不爽地射过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帐作死,敢扰自己清梦,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门外静立的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急忙起身,朝李绩行礼。

    “李伯伯,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这里太晦气,您来不合适,而且也没有长辈屈尊见晚辈的道理,实在折煞小子了。”

    李绩没出声,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李素的脸,从头发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唇,李素脸上任何一丝小细节都被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通透。

    李素被李绩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觉背后寒毛炸起,李绩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义很丰富,似懊悔,似怀念,又似感慨伤怀,种种情绪表露在脸上,令脸部肌肉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

    李素吓坏了,第一反应想跑,刚转身,马上便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论上,他跑不出半丈远。

    “呃,李伯伯,您……没事吧?”李素强笑道。

    李绩仍定定盯着他的脸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当年第一眼见你便觉得眼熟,原来并非错觉……”

    喃喃自语的声音太小,李素没听清,却见李绩眼眶忽然一红,紧接着落下泪来。

    李素被他的眼泪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瘫软在地。

    “李伯伯,难道……陛下要杀我?”李素颤声问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虽说前几日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相谈甚欢,自己还给他引进了新稻种,勉强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经干过的破坏和亲的事应该过去了。

    可是世上谁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实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这一刻跟你说说笑笑艳阳高照,下一刻说不定便突然翻脸,一刀把你砍了,这就是所谓的“天威难测”,通俗点说,其实就是神经病。

    见平日与自己甚为亲密的长辈莫名其妙来牢里看他,喃喃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还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整个过程十分诡异,换了谁恐怕都会忍不住朝这方面想,饶是李素内心再强大,这时也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惊恐的反应终于令李绩回过神,然后一愣:“陛下为何杀你?”

    李素:“……您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胜唏嘘……”

    李素:“…………”

    要不是有牢门拦着,李素真会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这老家伙脑袋上砸去了。

    你没事跑到我牢门前一边哭一边唏嘘,你是不是有病?

    李绩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泪,情绪也平复了,又盯着李素看了半晌,摇摇头,继续喃喃道:“模样确实像极了她,但是这性子……她一生洁身自爱,倔强好强,你爹勤恳憨厚,老实巴交,两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是这等混帐性子啊。”

    李素眨眼,还是没听清李绩在说什么。

    今日李绩自打进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觉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种病叫“战后心理创伤”,李绩一生领军作战,死在他谋略之下的敌军何止万千?弄死了那么多敌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势各异,李绩多半有了心理阴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来吓唬他……

    李素的思绪无限发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绩今日的异常表现了。

    李绩却浑然不觉,盯着李素瞧了半晌后,终于恢复了神志,捋须望着他,竟绝口不提彼此真正的亲缘关系,而是淡淡地道:“现在长安城闹腾得厉害,皆因你坏了吐蕃和亲之事而起,江夏王爷也关在牢里,此事闹得可不小,陛下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何解决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摇摇头:“小侄想了几天,尚无良策。”

    李绩嗯了一声,道:“倒也难为你了,不过你自己闯下的祸,确实该由自己担待,男儿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这点担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心下愈发奇怪。

    话是没错,而且三观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来往了,只是李绩说这番话的语气却怪怪的,就好像……训亲儿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担之,不然我还能靠谁?”李素苦笑回道。

    李绩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极泰来的一天,李素,在这长安城里,你并不孤单。”(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六章 父母情事

    今天的李绩有点奇怪,进了监牢到现在,说话没头没脑的,令李素十分奇怪,每句话的意思他都懂,但串联起来就很糊涂了,总觉得他脑子坏掉了,李素想劝劝他要不要进来和他一起住几天,就当是度假村疗养了。

    李绩没理会已一脸茫然的李素,径自道:“此事陛下亦束手无策,吐蕃使团那边闹个不休,老夫估摸他们不会善了,听陛下说,你主动要求住进大理寺,老夫想了想,觉得也没错,先避其锋芒,在牢里好好想想办法……”

    顿了顿,李绩道:“如若实在想不出办法解决也无妨,老夫再为你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便是,大不了不当这县侯了,以后老夫帮你找找机会,让你再立几个大功,把爵位再拿回来。你小小年纪,一力担起一个家,这些年委实苦了你,往后不必太为难自己,但有不决之事,尽可来问老夫。”

    李素唯唯称是,神情愈发茫然。

    李绩自顾道:“太子李承乾谋反时,吐蕃忽然陈兵边境,共计五万大军,对我大唐边城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欲趁我大唐内乱而取利,老夫联名程咬金,李靖,牛进达等将领向陛下上疏,从剑南道调拨府兵三万开赴边境,与吐蕃大军遥遥相对,这头两国和亲成与不成,不妨先谈着,但边境却不能由着吐蕃耀武扬威,大唐若无应对,反倒助长了贼子气焰,反正一头谈和亲,另一头磨刀剑,两头都不耽误。”

    李素愣了片刻,随即感动不已。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李素明白,李绩这是在用实际行动给自己撑腰,从军事上给自己提供了底气,边境的大唐军队对吐蕃形成威压制约,从而间接地影响长安城的吐蕃使团,减轻李素解决和亲麻烦的压力。

    李素感动地看着李绩,讷讷道:“李伯伯高义,小子铭记在心……您这么做可是担了风险呀,小子实在想不通,您为何……”

    李绩摆摆手,道:“闲话休提,一切待你出狱后再说,老夫今来看看你,主要是想说说这事,事说完了,老夫这便走,出来后不妨先来老夫家里坐坐,往年尽看你跟程家那群大小土匪厮混,以后多往老夫这里来,莫厚此薄彼了。”

    说完李绩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李素独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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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李素从牢里放出来了。

    这次也是他自己要求的,找人向太极宫递了一份奏疏,很快李世民便下旨释放李素,还遣宦官给他带了一句话,“由尔定夺”。

    李素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放他出来是要让他解决和亲和稻种之事,而且必须做得两全其美,否则,可就不止是蹲牢那么简单了。

    在狱卒们送瘟神般的目光里,李素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理寺监牢,上了门外等候的马车,匆匆往家里赶。

    牢里蹲了十几天,实在太想念家人和家里那个大浴池了,必须泡个痛快。

    回到家刚与老爹和许明珠见着面,还没来得及跳进大浴池里泡个热水澡,李素便听到一个极度震惊的消息。

    “舅舅?谁家舅舅?”李素愕然地看着李道正。

    “你的舅舅!”李道正神情有些怔怔。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随即笑道:“孩儿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爹,莫闹,快去地里看看庄稼,孩儿先去泡个澡……”

    李道正怒道:“大冬天的,地里庄稼早割了,看个屁的庄稼!我说你有个舅舅你不信咋?”

    “当然不信,这些年一直是咱们父子相依为命,什么时候冒出个舅舅了?”李素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变,看着老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是孩儿蹲牢这几天,您不声不响续了一房弦,给孩儿找了个后娘吧?这位后娘上面有个哥哥?”

    李道正呼吸开始急促,杀气酝酿中……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爹您放心,孩儿很开明的,爹您才四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一柱擎天之年,早该娶一门亲了,不管看上哪家女子,哪怕是寡妇也行,孩儿一定给您把亲事办得隆重热闹,满城皆知,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往后孩儿把她当娘一样尊敬……”

    顿了顿,李素小心地道:“孩儿多嘴问一句啊,您找的是女的吧?实在是长安城那些权贵近年尚好男风,谓之曰‘风雅’,爹您没染上那毛病吧?老实说,如果爹您找的是个男的,孩儿的情绪可能有点复杂,或许一时接受不了,给孩儿一点时间……”

    李道正终于忍不下去了,暴起发飙,随手抄起门旁一根藤条,然后满院子追杀李素,李素被揍得抱头鼠窜,李家院子很快热闹起来,许明珠一脸惶急地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薛管家闻声跑出来,见自家老爷正抄着藤条满院子追杀侯爷,薛管家一愣,接着反应飞快地转身,换个地方看风景去了。

    李素不记得自己被揍了多少下,疼倒是不怎么疼,只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被老爹揍,实在很没面子。

    李道正揍完也爽了,手撑着藤条喘息了一阵,然后瞪着李素:“早想抽你了,以前看你是县侯,揍你怕折了你的官威,如今陛下已将你的官爵罢免,老子就不必跟你客气了。”

    李素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上进心了,至少也该把爵位拿回来才是,就当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当然,自己如果戒掉嘴贱这个毛病可能更容易一点。

    “现在可以说人话了吗?”李道正瞪着他道。

    李素点头叹气。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娘亲到底是什么出身吗?自从上次太子谋反,我在窑洞前杀了许多人以后,你这些日子或明或暗的试探,套老子的话,想知道我当年的身份,对不对?”

    李素眼睛一亮:“难道这些都与我那个刚冒出来的舅舅有关?”

    李道正嗯了一声,随即挺直了腰,道:“听清楚了,你娘是当朝国公的亲妹妹,而我,也曾是那位大将军身边的亲卫,当年追随他南征北战,沙场喋血,手上攒了百十条人命,大大小小也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李素神情渐渐凝重:“爹,当年您跟随的是哪位大将军?”

    李道正沉默片刻,缓缓地道:“英国公,李绩。”

    李素吃了一惊,失声道:“竟然是他!”

    李道正黯然叹道:“你娘她……生在功勋之家,隋末天下大乱,她随家人颠沛流离,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将军封官晋爵,她本该安享富贵,一生无忧,可她却偏偏看上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亲卫,义无反顾离家,与我在这贫苦乡村里受尽苦楚,那些年她缺衣少食,病痛缠身,却无怨无悔,生下你后便撒手而去,这一生我欠她实在太多,是我对不起她……”

    李素呆滞地看着老爹,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现在,他仍未接受自己是李绩外甥这个事实,想到前日李绩来牢里探望他,当时他那眼神,还有神神叨叨不明其意的一番话,李素此刻才明白,原来李绩并非神神叨叨,那次去牢里探望他,目的是去认亲的。而且这次李素入狱,长安城的长辈们都在为他奔走求情,可李绩出力却最大,甚至将自家的安危都赌上了,李素一直觉得奇怪,按理李绩不是这么不冷静的人,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情分尽到最大的力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道理把自家的安危都押了上来,从联名上疏,到请求调兵开赴边境,分明已大大超出了帮人的范围了。

    原来自己竟是李绩的亲外甥,李绩这些日子做的这一切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以前再怎样疼爱李素这个晚辈,李素对李绩来说终究是外人,疼爱和维护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亲人,那么待遇就不一样了,帮忙的底线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着老爹道:“爹,孩儿入狱后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动与他相认,求他来救孩儿吧?”

    李道正叹道:“这些年看你加官晋爵,为国屡立功劳,我甚觉欣慰的同时,也深感担忧,爹没当过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险,看你官当得越来越大,背后却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大人物帮衬你,我时常感到忧心如焚,事实上,你当官的这些年,大大小小蹲过几次大狱,也闯了不少祸,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招惹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大,每到危难临头,放眼四顾,却无一人真正能帮到你,每次都是你独自一人咬着牙度过危厄,爹看在眼里心疼。”

    “……你爹我没本事,到死也只是个平凡庸碌的农户,帮不上你什么忙,主动上门认亲这事,其实我早已在犹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独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从你展露头角之后,没事捣鼓出来的新玩意总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将军府上送,逢年过节从来不耽误,见着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后都堆着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处,踏进朝堂这个是非圈里,你一个人独力支撑实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须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里的顶梁柱,顶梁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认长辈,你像蜘蛛一样在编网,编出一张足够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网,这些年下来,这张网约莫已看到形状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经不起风雨,人家那些门阀世家都是积累了千年才有历经风浪而不倒的底蕴,咱家没有,你在慢慢的积攒底蕴,你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这个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着实心疼,左思右想,总该为你做点什么,当年我与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过去,本不应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给你找到一座靠山,让你以后不必那么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我,……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犹豫很久,打算将你娘的事仔细和你说说,后来听道陛下下旨要将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决心,索性进城找到了李大将军……”

    李素垂着头,听着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做这一切再辛苦,他都觉得是自己应该做的,必须做的,父子一场缘分,夫妻一场缘分,未来与孩子还有一场缘分,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神奇到不可思议的缘分,他很珍惜这场缘分,希望不负此生,希望不负身边人,希望这场缘分有始有终,不负今生。

    做这一切的初衷,无所谓被不被人理解,更没必要四处宣扬嚷嚷说自己多么伟大,多么辛苦,李素一点也不在乎。

    他没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实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灵犀的,苦不苦,快乐不快乐,一个字都不必说,他全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叹道:“前日听大将军说,你现在的麻烦不小,就算被放出来了,麻烦也还在,对吧?赶紧去大将军府上拜望他,听听他的说法,或许能帮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丢脸。”

    李素摇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坟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着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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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子二人骑着马,领着方老五等十几个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个多时辰后,众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长满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异常茂密。荒地不远的正中,一座土坟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坟头周围的野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打扫,坟头两侧一左一右仍立着两尊缩小的石马,坟前立有墓碑,碑上却无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这是李素娘亲的墓,下了马后远远地屈膝朝坟墓拜了三拜,然后识趣地牵着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则一步步朝坟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干净,还备着一坛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烛,李素一言不发,面朝坟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痴痴地盯着坟头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有巾帼之风,或许受其兄熏陶,平日也喜好喝点酒,所以我常带一坛酒来看她,当年和我离家之后,我们隐居在太平村里,每逢她兄长生辰,她总是要喝一坛酒的,不过那坛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全数洒在地上,然后摔了酒坛便睡去,第二天醒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我过着贫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着这座孤零零的坟头,久久无言,不知多久,轻声道:“爹,你和我娘……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几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个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一个是大将军的妹妹,自然认识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过是大将军收养的孤儿,而大小姐却是富贵闺秀,平日纵然见了也只是行主仆之礼而已,那时大唐刚立国,天下并不太平,各地反军诸侯仍不愿奉大唐为主,大将军那几年忙着四处平乱,大约武德二年,大将军奉旨平并州,平乱之后,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将军领兵常驻并州,以震慑北方突厥。大将军便命我带着百十亲卫,将家眷接到并州来,而他则奉旨留守并州。我领命去了长安,谁知接了家眷上路后,路上竟遇到一股盗匪,这股盗匪可能是被冲散的义军,布阵颇有章法,战力非常强悍,我和袍泽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挡,堪堪战成平手,后来有几个盗匪趁乱朝大将军家眷的马车冲杀而去,当时我就急了,生恐护卫不力伤了大将军的家人,于是拼了命冲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将那几个人全杀了,当时你娘就坐在马车里,见我如此奋不顾身,大约……被感动了吧,从那以后,她便有事没事与我接近,对我嘘寒问暖,从来不看低我亲卫的身份,慢慢的,我们便私下里订了终生。”

    李素盯着坟头,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个舅舅,知道你与我娘的事之后,恐怕不愿答应,是吧?”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大将军知道后,确实不高兴,甚至很生气,但此事却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时候便与别人订了亲的,那人据说也是山东豪门,你娘脾气倔,一直不答应,但亲事岂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说了算,大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随他,好几次救过他的性命,大将军都记得的,他生气的是我和你娘瞒着他,气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坏了早已订好的亲事,害李家失了诚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当时便与他大吵起来,吵过之后当夜便带着我离开了李家,这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李素扭头深深看了老爹一眼,叹道:“原来咱们父子竟然同病相怜,年轻时的经历也是一样的……”

    李道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了。

    儿子与东阳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么?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后摇头失笑:“果然同病相怜,只不过,你做得比我好,结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着坟头,李道正黯然叹道:“当年我若有你这么聪明,或许我和你娘的结局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让她这些年缺衣少食,贫苦度日,她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锦衣玉食,跟了我以后,她还要学着做饭种田,操持家务,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着我以后的那几年,我眼见着你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皮肤也越来越粗糙,她就是那几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坟头,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红:“她若能活到现在该多好,你娘她特别美,你长得像她,所以生来便白净英俊,眼睛鼻子都长得讲究……”

    李素眼眶也红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落下的泪。

    “娃啊,往后常来看看她,别看你娘躺在这里,可我知道,她也盼着你来咧,你娘的坟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越来越老了,也许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这里来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强笑道:“爹,您还不老,孩儿眼里,您正当壮年呢。当初窑洞前您横刀立马,群敌敬畏,那一幕孩儿至今还记得的,爹,您是个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时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长大了,所谓‘世世代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指了指坟头,李道正道:“将来我若寿终,你把我埋在这里,你娘的旁边,她在这里等了我许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好了……不对,还是早点投胎吧,总好过孤零零躺在这里,每天只有虫鸣鸟叫陪着她,没处遮阳,没处躲雨的,凄冷得很。……下世再投个富贵人家,长大后周周正正许一门亲,许个门当户对的,莫再许我这个又穷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锦衣玉食的,尽管多吃多用,少喝点酒,妇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总骂她,她也不听,说得多了她就不高兴,脸一垮拉,我便怂了,不敢说了,下一世许婆家啊,找个能治得了你的,看你还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俯着身子,拔着坟头周围新长出来的野草。

    拔了一阵,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无措之色,盯着坟头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许了别人,我咋办咧?”

    随即释然笑了笑,李道正轻声道:“下一世我若运气好,也投了个富贵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来寻你,那时的我,应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读点书,也能和你多聊些话,若还是投在贫苦人家,三餐无着的,我……便不寻你了。”

    李素一直没说话,只看着他拔草,听着他念念叨叨说着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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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最近更新太勤奋了,身体搞得很累,而且作息又颠倒了,明天请假一天,休息一下。。。(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七章 登门认亲(上)

    老一辈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比白开水还淡,日子处久了,夫妻之间甚至连对方的话都只是懒洋洋的爱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话,仿佛正在过着日子的一对平凡夫妻,说着生活里的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道正坐在坟头旁,语气无波无澜,表情平淡如水,盯着坟头的目光却仿佛看着一个大活人,眼里并无半点悲伤。

    或许,该宣泄的悲伤在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坟边,不诉相思,却仍在操心着亡妻的来世,怕她来世受苦,怕她没头胎独自躺在这里凄凉,更怕自己的来使配不上她……

    夫妻缘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却仿佛担起了两世的责任。

    他对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了,李道正总觉得亡妻所托非人,总在愧疚亡妻当年跟着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这种自卑甚至被延续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觉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从来都是沉默的,木讷的,憨厚的,与寻常的老农并无区别,然而他却有着许多权贵人家没有的朴实,善良,还有担当。

    沉默与木讷只不过是蒙上的一层灰尘,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内心像炽热的岩浆,澎湃且滚烫,只是漫长的岁月封死了这座富满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着坟头,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或许在回忆当初与亡妻平静却幸福的岁月,也或许,仍在自责自己当年的担当仍然不够,让亡妻多受了许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脸上的泪,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后您想娘了,可以经常来看看她,孩儿以后每月都来给娘的坟除草,上香……”

    李道正叹了口气,道:“咱父子一起来,趁我现在还能动,还能多看她几眼,以后再老一点恐怕就来不了啦……”

    李素强笑道:“爹你莫说这话,孩儿心里听着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岁怎能称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这辈子还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见过几个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户人家,真正活到七十岁的也就一两个,这年头,活到三四十岁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岁再咽气算赚到了,我现在年过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赚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态,阳寿够了,该死便死了,下一代接着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这么过来的。”

    李素心头一阵难过,他知道李道正说的是实情,这年头的人均寿命确实没那么长,三四十岁寿终是很正常的,因为饮食,医疗,基因等种种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来岁便可自称“老夫”了,后世人很不理解为何古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然而这却是事实,这个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岁当真可以称为高寿了。

    看着李道正确实有些苍老的脸,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别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会活百岁的,为国杀敌也算是积了阴德呢。”

    李道正摇摇头:“不管杀的什么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来剑往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大英雄……”

    扭头看着坟堆,李道正叹道:“我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难,辜负的人太多,该尽到的心也尽得不够,活得那么累,却没活出个好模样来,还连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没出息……”

    “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贪念,想当个都尉或是将军什么的,当官多好啊,前呼后拥,有金银有美色还有权力,后来大将军给我几本兵书让我好生读,我读了很久,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每次大将军问起排兵布阵的韬略,我总是哑口无言,看得出大将军很失望,而我,也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升官发财的命,慢慢的便绝了心思……”

    回过头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几许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强,强了很多,人这辈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如你,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测的本事哪里来的,从小到大也没见你读过书,没见你杀过敌,你小时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长得白净一些,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谁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路升官,晋爵,就连做个买卖都是随手一划拉便金山银山进了屋……”

    慈爱地看着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觉几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换了我当年这个年纪,也只有给你牵马坠镫的份,你比我强,像你娘,外柔内刚,处事果决,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话可不成了,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坟头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坟上的土堆,动作很轻柔,仿佛轻拍着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当年你临终前嘱托我一定将你葬在这里,这里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单……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来陪你,现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儿子,你再等等……”

    “唉,当年把你葬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半条命也葬下去了,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语声忽然一顿,眼眶顿时又红了。

    使劲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挥手:“走,回去!”

    …………

    …………

    天开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寒风卷集着雪粒拍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压抑,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一块大石压在胸口的感觉,喘不过气来。

    李道正骑在马上,风有些冷,李道正紧了紧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从马后的褡裢里取出一张熊皮,从后面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摇头拒绝:“不用,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身子结实着呢。”

    李素笑道:“就当是儿子的孝心,喜不喜欢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旧倔强,却将熊皮裹了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马快走了几步,与老爹并肩而行,试探地道:“爹,您为何要将娘葬在那个荒地里?逢年节给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说附近就娘一座坟头,她多孤单啊。”

    李道正叹道:“你娘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与我隐居太平村那些年,虽说同甘共苦,可她与村里的乡亲并无太多交道,临死前都嘱托我将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里……离长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为何在娘的坟前摆两只石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时候,没事与我说起朝廷官府的规矩,听她说,国公死后坟前都会摆一对石马的,还会陪葬许多牲畜和金银玉器陶俑什么的,当时不知怎的我便记住了,后来将你娘葬了后,家中无余财给你娘陪葬,但她的哥哥是朝廷的大将军,爵封英国公,哥哥是国公,妹妹坟前摆两只石马自是理所当然……”

    李素脸有点黑,真是无知者无畏啊,也幸好老娘的坟选得偏僻,又在一片齐人高的野草丛中没人发现,否则老爹可吃上大官司了。

    国公死后坟前摆什么,怎么摆,陪葬品有多少,什么东西能陪葬,什么东西不能陪葬,那都是有一套铁定的规矩的,任何人稍微僭越便等着倒霉,皇帝不爽了说不定连坟都给扒了,而且国公死后的陵墓规格,并不代表国公的妹妹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

    李素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心中暗暗决定,近期定要想办法立个大功劳,李世民给的封赏全都不要,凭这份功劳给死去的娘讨个名位,追封一个郡国夫人,那时娘坟前的石马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摆着,而且要换一对更大更威风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咳了两声,李素叹道:“爹,以后……不要给别人的坟前乱添东西了。”

    李道正瞪了他一眼,怒道:“当我傻子不成?世上的亲人我只剩你一个了,还给谁家坟上添东西?”

    “是是是,等将来孩儿也封了国公,定给娘换一对威风点的大石马……”

    …………

    第二天清早李素便出了门,径自去了李绩府上。

    虽然凭空冒出个舅舅令李素颇不习惯,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大理寺监牢里不知情也就罢了,现在知情而不登门拜访,会被人骂没家教,连带着老爹都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李素不但登门了,而且还满载了两大牛车的礼物,从绿菜到烈酒再到香水,顺便还将家中库房里的名贵药材补品也搜罗了一大堆,这样的规模绝对算是厚礼了,这辈子除了命运多舛被程老流氓半路打劫以外,李素还从没如此主动大方过。(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八章 登门认亲(下)

    无端多出一个位高权重的舅舅,对寻常人来说,就算没有欣喜若狂,至少也会眉开眼笑,高兴的不是“舅舅”这个字眼,而是“位高权重”。无数人都曾做过类似的美梦,贫困中忽然冒出一个亲戚,年老体衰巨有钱而且得了癌症,时日无多膝下无子,只有自己这么一个远方孤亲,名下财产全部赠送给他等等。

    梦确实很美丽,这个梦的延伸就是,我得了这笔遗产后应该用怎样的姿势花,买多少大别墅,多少名贵跑车,以及多少美女投怀送抱……

    李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便多出一位舅舅,可李素却并不太高兴。

    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一直是他与老爹相依为命,日子从无到有,如今家中殷实,有官有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手奋斗得来的,老实说,李绩这位舅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李绩有的,他也不缺,就算比不上人家的权位显爵,但这些东西李素并不稀罕,他若想要的话,几年内立个大功,弄个国公当当也不难。

    更重要的是,多了这么一位舅舅,加诸在李素身上的束缚便多了,从此天下人理所当然地把李素和李绩捆绑在一起,无论李素干出任何事,别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往李绩身上扯,琢磨是不是跟李绩有关,或者是不是李绩的授意,就算李素立了功,别人也难免会想是不是李绩在里面起到了作用,李素是否沾了他舅舅的光等等。

    不仅如此,以后李素无拘无束的言行也会受到制约,既然自己的娘是李绩的亲妹妹,老爹曾是跟随李绩多年的亲卫,那么李素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李家的烙印,这个“李家”,不再是李素家,而是李绩家,抛开舅甥的关系不说,站在政治的角度来看,从此李素和李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素以后行事便不得不首先站在李绩的立场上决定取舍进退。

    相比之下,李绩未免便有白捡便宜之喜,原本李绩对李素便很亲近,李绩向来很欣赏李素,李素这些年干过的一桩桩事他全都默默看在眼里,年初晋阳平乱二人甚至还并肩战斗过,情谊不可谓不深,而李素向来也被大唐的军方视为自家人,几位老将对李素疼爱有加,程咬金便不止一次在家中扼腕长叹为何自己没能生出像李素这般乖巧又有本事的儿子,大唐的将军里面有此想法的人绝对不止程咬金一个。

    李素做人低调,可他这几年干过的事情却很高调,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将军们一个个老奸巨猾,自然都默默看在眼里,再加上李素平日为人和善,对将军们也颇有礼数,做人谦逊温文,除了偶尔闯点祸这个缺点外,李素几乎算是完美了,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娃子,试问哪个将军不喜爱?

    没想到最后居然成了李绩的亲外甥,程咬金把此事传出去后,着实令长安城的将军们羡慕不已,晚辈和亲人不是一个概念,李绩家本已显赫,现在再加上多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外甥,日后只怕愈发不得了了。

    …………

    李绩的府邸李素来过很多次,这些年每逢年节,李素总是一车车往朱雀大街送礼物,东家送两车,被灌得醉醺醺的出来,西家再送两车,又被灌得醉醺醺,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李素是每逢佳节伤不起,感觉自己像个圣诞老人似的背个大红包到处散财,散完财还被灌个七荤八素才被放走,年复一年。

    李绩家曾经也是他散财的地点之一,只是今日站在李绩家门前,李素的身份不一样了。

    门口值卫的武士自然是认得李素的,见李素后面还跟着两辆牛车,武士们顿时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快李府的管家也迎了出来,见面便行礼,老管家脸上堆满了笑,笑得一脸褶子,像凋零前拼命怒放最后一丝娇艳的菊花。

    “老汉早年第一眼见到少郎君时便觉得您与咱们李家有缘,果真叫老汉猜着了,可不是有缘嘛!老公爷也常在家念叨少郎君,每次都是怒其不争,说少郎君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定然教您学个好儿,好好的娃子非要跟程家那帮恶货厮混……咳咳,老汉失言了,恕老汉无礼,还请少郎君在此处稍待片刻,老爷马上出来……”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怎敢劳动李伯伯亲迎,世上没这规矩,万万不可……”

    老管家笑道:“已是自家人了,少郎君怎么还叫李伯伯?该改口了,老爷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少郎君有话跟老爷说便是。”

    转身望向四周的武士,老管家威严地道:“这位是熟人了,但从今往后身份不一样,他是老爷的亲外甥,尔等向少郎君重新见礼。”

    众武士闻言一惊,接着纷纷朝李素行礼,语气比以前热切了许多,显然客人和自家人的待遇完全不一样了。

    李素苦笑点头回礼,没等多久,李府中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来,李绩身着玄色长衫,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地走在最前面,后面却是一群老少妇孺。

    门外武士急忙列队按刀行礼,李素也躬身恭立一旁。

    李绩走到李素面前,微笑着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毒枭验货似的满意目光,最后点点头,转身朝后面的老少妇孺望去,后面的人皆含笑点头,瞧着李素的目光里充满了喜悦和赞赏。

    李素有些尴尬,急忙躬身行礼:“小子拜见李伯伯……咳,拜见舅父大人。”

    李绩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素的肩,道:“好外甥!老夫有福,且叫那些老杀才们羡慕去吧!没想到你与老夫竟有如此缘分,老天待李家不薄。”

    李素愈发尴尬,指了指李府大开的中门,迟疑地道:“舅父大人,这个……怕是不妥吧,小子是晚辈,担待不起舅父大人如此隆重……”

    古代大户人家的大门是有讲究的,通常左边有一个侧门是正常的出入口,中间的两扇大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开的,中门往往是接旨或是主人嫁娶出殡这样的大事才会打开,今日只不过是一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上门认亲,这个中门开得委实不合规矩。

    李绩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大丈夫横行天下,百战余生,多少要命的修罗场都挺过来了,何必在乎这点俗世虚礼?今日李家中门不全是为你而开,不仅是认你这个亲人,也算是聊补当初老夫对你娘的愧意……”

    神情露出喟然之色,李绩叹道:“你娘性子倔,这些年在外面受尽苦楚,死活不愿回来,老夫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老夫实是心中有愧……”

    李素无言垂头。

    李绩随即展颜一笑,道:“大好的日子,老夫不该坏了兴致,上一辈的恩怨已在上一辈了结,娃子你莫放心里。”

    李素也笑着应是。

    李绩微微侧身,身后的亲眷兄弟儿子们纷纷上前,李绩指着他们笑道:“来,见见自家长辈兄弟……”

    扯过两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李绩道:“这两个是老夫的儿子,大的名叫李震,去年中秋你家包了曲江园,李震与你见过,如今在羽林禁卫应差,小的这个名叫李思文,也在羽林卫里厮混日子……”

    李素凝目望去,见长子李震一派斯文稳重,神色颇为严肃,大户人家里典型的嫡长子做派,毕竟未来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自然最用心思,教育久了,便成了这副少年老成的严肃模样,连笑起来都刻意收敛了几分。

    反观次子李思文,一副油头滑脑的模样,眼珠子转个不停,笑起来嘴张得老大,而且不停的左顾右盼,显然是个不太安分的角色。

    李素年岁稍小,于是朝二人行礼。对长子李震,李素保持尊敬便足够,可以肯定李震不是坏人,但绝不可能跟自己是同路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第一眼投了缘便成了朋友兄弟,第一眼感觉一般,往后一生里也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震给李素的感觉便是如此。

    次子李思文却是熟人了,这家伙几年前便与李素相识,长安城里的这伙纨绔,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等等,大家有瑕之时常在一起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且骄奢淫逸,这李思文便是常与李素等人一起混的纨绔之一。

    老熟人了,李素和李思文当着李绩的面还是规规矩矩见礼,然后互相挤了挤眼,眼神交会,坏意盎然。

    李绩早将二人神态看在眼中,不满地哼了哼,道:“看来你们早认识了,老夫这个儿子不争气,常年跟那些纨绔厮混一起,醉酒砸店,争风吃醋之事常有,李素,你们虽为表兄弟,但你莫被他带坏了……”

    李思文噗嗤一笑:“爹,您说反了,其实一直是李素带坏孩儿……”

    话没说完,李绩飞起一脚将李思文踹个趔趄,李素脱口赞道:“好脚法!正该如此。”

    李绩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指着李思文怒道:“你是个什么货色难道老夫不清楚?往后若被老夫知道你带着李素闯出什么祸来,老夫必将你,将你……”

    李素见李绩放狠话都放得不利落,不由小心翼翼地提供参考:“舅父大人,程家打孩子是吊在树上用鞭子抽的……”

    李思文脸黑了,目光幽怨地看着他。李震“噗”地一声刚想笑,随即迅速板起脸,一副威严稳重的模样,只是脸颊不停的抽抽。

    李绩气坏了,刚才气氛还挺严肃的,李素一开口,气氛全破坏了。

    指了指二人,李绩怒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李素,你闯祸的本事也不小,往后你若再闯出祸事,老夫便可名正言顺的抽你了,你小心着点!”

    李素急忙恭敬应是。

    看看,平白认个亲戚有什么好处?无端给自己增加了人身安全隐患……

    李思文见李素恭敬却有苦难言的模样,不由偷偷发笑,结果又被李绩看见了,狠狠一脚踹去,怒道:“你笑什么?李素虽然闯祸,人家却有一身本事,一肚子学问,你有吗?”

    李素的脸颊也开始抽抽了。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回头实在应该去长安城那些纨绔家里拜访一下,得瑟一下。

    李绩训子之后,又有一人慢吞吞走过来。

    李绩指着他,道:“这位是你二舅,名叫李弼,过来见过。”

    李素急忙朝李弼见礼。

    李弼四十出头的模样,相貌普通,看起来很老实憨厚,像个本分人,哪怕面对晚辈多少也有些拘谨,只是朝李素笑了笑。

    看了看李绩,又看了看李弼,不知怎的,李素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很古老的关中歌谣,“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

    认亲的过程很平淡,家里几个长辈和兄弟介绍认识一下便算走了过场了,没有抱头痛哭的煽情场面,空气里只洋溢着淡淡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平静且温馨,回味悠长。

    李素来李绩府上的次数不少,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全面地认识和接触李绩的家人,感觉还不错,总体看来都比较温和亲切。

    每个家庭都有不一样的家风,李绩的家人一看就是那种温良谦逊,知书达理的门第,相比之下,程咬金家大抵应被归入“群魔乱舞”一类,就差在前堂高挂“聚义厅”仨字了,两家的风格迥然不同。

    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李素的适应能力很强,跟任何人都能搭上话,跟酸腐文人聊学问,跟当世名将聊刀兵,跟皇帝陛下聊安邦定国,跟程家老流氓……这个没法聊,李素每次进程家门后都很自觉地摆出任凭宰割的态度。

    认亲的过程虽然平淡,但李素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此以后便不一样了。

    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他都与李绩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未来如果李绩脑子抽风想造反,成功了还好说,李素混个郡王不成问题,如果失败了被诛灭九族,李素很不幸名列“九族”之内,莫名其妙无辜躺枪的那种……

    这种利益与人绑死的感觉并不太好,风险很大,要命的是,李素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叫“李敬业”,是李绩的孙子,李震的儿子,很不幸,若干年后,他真的造反了……

    要不是跟李震还不太熟,李素很想诚恳真挚地劝劝李震,劝他把孩子扔井里去……

    以后混熟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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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事解决完了,李素还有一脑门的官司等着他。

    最重要的事情仍悬而未决,首先便是吐蕃使团,自从李素破坏大唐与吐蕃和亲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吐蕃大相禄东赞倍受打击,送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给李素,原以为大家的关系突飞猛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没想到这个混账如此不讲究,不但没帮他出过丝毫力气,反而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禄东赞很伤心,这种感觉就像青楼名妓不但被人嫖了霸王鸡,还被倒过来打劫了,亏本亏得不行。作为吐蕃国立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禄东赞生平从未受过如此欺负,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李素蹲大理寺监牢的那些天,禄东赞疯了似的在长安城内宣泄着愤怒情绪,不但连连上疏李世民,请求严惩破坏两国邦交的佞臣,而且还四处拜访朝堂重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孔颖达等等都被他挨个儿拜访到了,拜访的主题很简单,首先痛骂李素,其次请求义伸援手,最后扮弱装委屈……或许也是真委屈。

    不得不说,禄东赞这几棒子挥舞下去还是颇具成效的,不知不觉间,长安城的舆论竟被禄东赞造起来了,朝堂市井间原本反应颇为平静,因为那时李素已被李世民重重惩处了,不但蹲了监牢,还被罢官除爵流放千里,差不多也够了,只是后来李素被李世民放了出来,照样腆着嫩脸满长安穿街过市,朝堂市井间顿时议论纷纷,他们不明白为何李世民好端端的又把李素放了出来,犯下如此大罪,难道蹲十几天大狱后就没事了?

    因为不解,所以议论,数十位不知内情的监察御史们纷纷义愤填膺,腹中开始酝酿锦绣文章,准备上疏诘问。

    顶着无数不解和质疑的目光,李素拜访过李绩之后便施施然朝四方馆行去。

    四方馆正在修缮房屋,工部委派一百多名工匠已将房子的框架搭建起来了,一车车的砖石运往工地,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李承乾谋反时,李素指使王直烧了四方馆,平定谋反后,四方馆一直未曾修缮,与吐蕃的和亲被破坏后,禄东赞满长安到处嚷嚷哭诉,李世民或许出于心虚的心理,马上下旨修建被烧毁的四方馆房屋。

    房屋还在修建,禄东赞目前还住在四方馆旁边的一处临时民居内。

    李素登门,身后跟着众多部曲,没办法,以前见禄东赞根本不必如此戒备,可谁叫李素干了对不起人家友好邻邦的事呢?(未完待续。)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东郊演武(上)

    干了亏心事就是这样,总觉得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出门不带几个手下都不敢迈步,担心被人拖到巷子里敲闷棍捅黑刀。

    所以说坏人其实也不好当,若没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内心和几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你挡刀的手下,平日做人做事还是善良本分一点比较好,这一句属于心灵鸡汤,至于那些已经干过坏事的人,没关系,尽可放宽心,据科学分析,被雷劈中的人有万分之三的几率生还……

    李素没有关二爷那种单刀赴会的勇气,在他认为,若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的话,单刀赴会这种行为几乎等于自杀,比自杀更不幸的是,死后都会被史官写进史书里,评价只有两个字,“蠢货”。

    所以李素很小心地带着几十个部曲,大摇大摆来到禄东赞暂居的民宅前。

    民宅里的百姓已被安置到别处,门口分列着两排吐蕃武士,都混到住民宅那么惨了,吐蕃大相的排场却一点也没少。

    见李素领着几十个人浩浩荡荡走来,门口的吐蕃武士们顿时露出极度警惕之色,警惕中还带了几丝悲愤。

    你这混账破坏了两国和亲,现在这架势难道还想揍我们一顿?太欺负人了!

    怀着憋屈悲愤的心理,吐蕃武士们的右手纷纷按住了腰侧的刀柄。

    李素急忙摆手笑道:“莫紧张,我们热爱和平。”

    吐蕃武士:“…………”

    “烦请通报大相一声,就说李素求见大相。”

    吐蕃武士:“…………:

    语言不通,或许连物种都不同,吐蕃武士们根本听不懂李素在说什么。

    李素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身后的方老五:“五叔,你说我该怎么跟这群猢狲沟通呢?“

    方老五笑道:“交给小人,包管侯爷满意。“

    李素点点头。

    方老五两步上前,朝着为首一名吐蕃武士的脸上猛地扇了一记耳光,大喝道:“去告诉你们大相,有贵客来了!“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记耳光将吐蕃武士扇懵了,呆怔过后立马勃然大怒,旁边的吐蕃武士们也反应过来了,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猢狲语,纷纷拔刀出鞘。

    李家部曲毫不畏惧,迎刀而上,双方剑拔弩张时,一名吐蕃武士身影一闪,转身急匆匆进了民宅。

    李素看着那个武士的背影,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

    事实证明,简单粗暴的法子还是很有效的,一记耳光比千言万语都有用。

    双方没打起来,吐蕃武士未得命令,心有顾忌,而李家部曲早知道今日不是来打架的,自然也有所克制。双方隔着一丈多的距离用各自的语言互相隔阵叫骂了一番,吐蕃人骂的什么李素听不懂,但李家部曲嘴里飙出的一句句不堪入耳的粗话脏话,令李素都情不自禁皱眉。

    回去后要不要给这帮粗鲁的杀才加强一下素质教育?李素开始犹豫了,至少规定他们以后骂人把握尺度,可以提对方的母亲姐妹以及女性先人,也允许口头上与对方的女性直系亲属发生不正当关系,但必须严禁将发生关系的过程描述得太详细,各种变态的体位和方式更是只能点到即止,画面感太强了……

    方老五的法子果然简单有效,没过多久,吐蕃大相禄东赞闻讯而出,看见门外的李素后,禄东赞气急败坏,怒不可遏。

    “好个奸贼!你还有胆来见我!“禄东赞指着李素大骂道。

    李素一脸久别重逢的欣喜表情,完全无视禄东赞的愤怒,迎上前亲切地大声道:“禄兄多日不见,得无恙乎?“

    禄东赞怒道:“李素,老夫自问与你结识以来待你不薄,你为何暗中使奸计,坏两国邦交?“

    李素眨眨眼:“禄兄何出此言?愚弟为何一句都听不懂?“

    禄东赞气道:“你还装!老夫且问你,吐蕃与你有何仇怨?为何破坏唐国与吐蕃和亲?“

    李素苦笑道:“事出有因,愚弟实有苦衷……“

    禄东赞冷哼:“所以,你今日来与老夫解释苦衷的?“

    李素挠挠头,笑道:“原本是来解释的,不过愚弟还有更重要的事与禄兄说。“

    “何事?“

    李素笑容一敛,肃然道:“奉皇帝陛下旨意,大唐右武卫禁军于今日在长安城东郊演武,各国使节若有兴趣不妨同往观阅。不知禄兄有兴趣否?“

    禄东赞哼道:“唐军演武,怎比得上我吐蕃武士英武无敌?老夫不看也罢!“

    李素眨眼:“禄兄确定不去?“

    “不去!“禄东赞硬邦邦地道。

    “哈哈,好,愚弟告辞了,后会有期。“李素也不多话,随意地拱拱手,然后转身便走。

    刚走出没两步,禄东赞忽然高声道:“慢着!老夫改主意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悲伤的李素捂着耳朵一路跑远。

    禄东赞呆滞,愕然:“…………“

    没多久,跑出老远的李素又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愚弟开个玩笑,禄兄莫怪,禄兄刚才说改主意了?“

    禄东赞一时无法适应李素的精神分裂症,目光呆滞地点点头。

    “禄兄真是矫情……呵呵,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呢……“李素嘿嘿直笑,笑容邪魅狂狷,非常的霸道总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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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武卫东郊演武自然不是随性决定的,任何形式的演武都有它的目的性。

    李素在大理寺监牢里蹲了十来天后,给李世民上了一道奏疏,关于如何解决大唐与吐蕃和亲风波这个麻烦,奏疏内提出了一个大概的解决办法,李世民当即回旨,只说了四个字,“由尔定夺“。

    这道奏疏也是李素从牢里放出来的原因,若李素一直拿不出解决麻烦的办法,估摸现在还在大理寺里蹲着呢。

    今日的右武卫演武,也是李素奏疏内容的一部分,颇具深意。

    至于禄东赞,他其实对大唐的军队战力很感兴趣,自从来到长安后,吐蕃使团暗中派了多少探子细作出去打探大唐的政治和军事机密,已不可考,今日大唐皇帝主动邀请他观看唐军演武,禄东赞自然固所愿也,求之不得。

    …………

    长安城外东郊二十里有一片荒地,早在隋朝时,荒地附近尚有村庄,只是那片十来顷的土地属于下等田,收成不甚理想,农户们费尽心思也没能让这片田地的产量高一点,每年的收成堪堪只能让全家混个七成饱,若遇到小灾小害的就更惨了。

    久而久之,村庄里的农户觉得没有活路,于是一户两户的举家外迁,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而那片下等田在权贵们眼里连鸡肋都不如,没人对它有兴趣,大唐武德年间,这个村庄终于彻底销声匿迹,全村人陆陆续续都迁出去了,只剩下一片低矮破烂的残垣断壁,记录着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到了贞观年,李世民恰好要建演武校场,这片荒地离右武卫大营不远,地又是无主之物,于是这片荒地便成了如今的东郊校场。

    今日右武卫演武,李世民并没有来,来的是几位老将,还有各国使节,右武卫大将军调拨四千余人参与演武。

    李素和禄东赞相携赶到校场时,校场中央的空地上将士们早已列队整齐,执戈扬刀,静静地等待将军发令。

    程咬金,牛进达,李绩等老将和诸国使节站在校场边缘,就连久不出户的大唐军神李靖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现在人群中,使节和老将们各自凑成堆,指着校场中央威风凛凛的右武卫将士们谈笑风生,见李素和禄东赞赶到,老将们朝二人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没上前与李素聊天,今日这出校场演武本就带有目的性的,不是聊天叙旧的场合。

    校场上的将士们岿然不动,宛若山岳,数千人如同一人,竟无半点杂音声息,这些静立不动的将士们仅只是站在校场内,方圆之内却已弥漫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森然杀气,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的压力,重重地压在众人的心头。

    寒风凛冽,沙场点兵,萧瑟中弥漫着的杀机,似乎连风声都带着几许厉鬼凄嚎的味道,将军们仍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但各国使节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了。

    无敌于天下的大唐王师,果然名不虚传!

    李素静静看着校场,然后转过头望着禄东赞,笑道:“禄兄,观我大唐王师,可雄壮否?“

    禄东赞面不改色,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点什么了。

    示之以威,就是这么直白,简单的说,今日所谓的演武,不过是一次国家级别的军事恐吓行动,恐吓的对象自然是他们这些异国的使节们,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直接针对他们吐蕃使团的。

    至于唐国皇帝为何恐吓吐蕃使团,原因大抵不难猜,这阵子禄东赞在长安城上窜下跳,仗着异国使节不究其罪的漏洞,四处败坏唐国的名声,宣扬哭诉唐国不守诚信,出尔反尔,唐国皇帝有些不耐烦或者有点愤怒了,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演武。(未完待续。)

第七百三十章 东郊演武(下)

    恐吓是强权最**的表现,没有任何遮掩,撕下所有道德的外衣,就像放学后被不良少年堵在死胡同里的小学生,掐着脖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因为我拳头大,所以赶紧把零花钱全交出来。

    今日东郊校场演武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大唐在向所有异国邻邦的使节展示实力,不打你不骂你,只亮出砂钵大的拳头,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异国使节们确实很怕,右武卫将士还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校场中央,使节们的脸色已有些苍白了。唐军的军威阵容令人凛然生惧,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世上的一切坚城固垒在他们的铁蹄下都能轻松被碾压成齑粉。

    禄东赞在冷笑,别人害怕唐军,吐蕃并不怕,不可否认唐军确实强大,但吐蕃也不弱,两国曾经有过交战,事实证明大家的实力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此刻他大概清楚了,今日唐军演武,其实针对的就是吐蕃使团。不仅仅是因为禄东赞这些日子上窜下跳坏大唐名声,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数年前松州之战后,两国偃旗息鼓,吐蕃主动遣使表达善意,李世民欣然接受来自吐蕃的善意。

    可是国与国的关系不像小孩子打架,打完说一声和好也就和好了,两国关系其实到现在都保持着微妙诡谲的关系,“友好”二字被两国翻过来覆过去说了无数次,事实上两国也确实做出了一些传递和平友好的举动,然而,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个毗邻的国家都很强大,便成了天生的宿敌,有意无意的,两国间仍存在着许多敌意和戒备,一些表面上的友好善意终究是表面的东西,做给自己看,做给外人看,敌意却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这次的东郊演武为何针对吐蕃使团,大抵也有这么一层深意在里面。示威也好,震慑也好,表达的便是恩威并施的意思。

    …………

    主持此次演武的是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这人也是当今名将之一,曾是李建成的心腹将领,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在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等已授首的情况下,薛万彻领兵疯狂反扑玄武门,打得一干秦王府从龙老将手忙脚乱。

    后来薛万彻见收复玄武门无望,转过头又攻打秦王府,抄李世民的老窝。李世民大惊失色,急忙回军驰援,却仍无效果,差点被薛万彻攻占了秦王府,杀尽李世民一家,直到后来尉迟敬德拎着李建成和李元吉的首级阵前示众,薛万彻所部这才军心溃散,功败垂成,一场几乎已经成功的政变,差点被薛万彻一人扭转了结果,足可见其人本事非凡。

    兵败之后,薛万彻率残部逃窜至终南山,李世民念其本事超凡,多次派人劝降,薛万彻这才归降了李世民,被委以重任。

    这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名将,领兵打仗的本事委实不凡,李世民曾将他与李绩,李道宗三人并列,对薛万彻统兵的能力,李世民曾有过评价,言曰:“万彻非大胜,即大败。”

    这句评价有褒也有贬,说明薛万彻与敌交战的优点和缺点同样突出,颇具争议,但不可否认,薛万彻确实是贞观年间少数几个能称之为“名将”的人之一。

    今日的校场演武,薛万彻作为右武卫大将军,自然当仁不让的指挥全局。

    一名校尉从队伍中匆匆跑出,到薛万彻面前站定,薛万彻一言不发,只递给他三面令旗,分别是红黑白三色,校尉接过令旗后行礼,转身跑到队伍前端。

    薛万彻扭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禄东赞一眼,见李素正含笑看着他,薛万彻嘴角微微一扯,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朝校尉挥了挥手。

    校尉领命,忽然高高举起手中的黑色令旗,小小的旗帜迎风猎猎招展。

    “列阵——”校尉力竭声嘶地大喝。

    空旷寂静的校场上,校尉的命令仍在悠悠回荡时,轰的一声巨响,右武卫四千余将士身形涌动,潮水般分散开来,又迅速聚集成一块一块的方阵,阵型严密合缝。盾手列前,横刀其后,再往后便是长戟和陌刀队,方阵的左右侧翼,两千名骑兵不知何时从校场外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在侧翼迅速汇集成阵,蓄势待发。

    整个阵型几乎在几个呼吸间便完全布置成型,队伍的最后,却有一队不知兵种的一个小方阵,约莫五百来人,这些人的手中并未带任何兵刃,肩上却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布包,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既然是演武,自然要有假想敌,校场的北端早已搭好了一座圆形尖顶的石堡,唐军方阵的中军正面恰好正对着那座石堡,这座石堡便是唐军今日演武的假想敌,很显然,今日是攻城战。

    异国使节们不明觉厉,但吐蕃使团成员的脸色却已分外阴沉。

    很有意思的事,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吐蕃使团却比谁都清楚,那座石堡便是吐蕃境内的标志守御堡垒,吐蕃国土甚广,因为是高原地带,所以地广而人稀,境内每隔百里左右便建有一座石堡,不仅用以抵御外敌和可能发生的本国百姓造反,同时也充作驿站之用,举凡传递书信,换马,本国贵族路途食宿等等,皆在石堡之中。

    今日唐军演武,竟在校场建了一座吐蕃石堡,其用心简直昭然若揭。

    吐蕃人脾气普遍暴躁,当时便有人炸毛了,重重一声怒哼便待出来与唐国人理论,谁知禄东赞却横臂拦住了,含笑微微摇头。

    胸襟宽广者不止是唐国君臣,吐蕃的大相也不落人后,大唐与吐蕃的关系本就是貌合神离,表面高喊和平友好,实际互相戒意颇深,对这个事实,两国君臣彼此心里有数,今日校场上的这座石堡,无非只是撕掉了那层可笑的友善外衣而已。

    异国使节们只注意到唐军威严肃杀的大阵,一脸苍白地交头接耳,敬畏莫名。而禄东赞的目光却死死盯在方阵最后那五百来人身上,更具体的说,盯在那五百来人身上挎着的布包上面,深情若有所思,旁边的吐蕃副使拉扎俯下身,悄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禄东赞的脸色随即突然一变,变得越来越难看了。

    很显然,吐蕃人对这支看似神秘的队伍并不陌生,当年松州城下,吐蕃人领教过这支队伍是何等的可怕。

    列阵完毕,执旗的校尉换了一面红色的小令旗,令旗高举,迎风猛地朝前一挥,厉声暴喝道:“攻!”

    侧翼骑兵首先发动,策马朝石堡飞驰,两支骑队如两条蜿蜒盘旋的黑色巨龙,一左一右很快到了石堡前,然后左右分兵,朝石堡后方直插而入,石堡周围布置的拒马,木栅栏等障碍物也被路经的骑兵顺手一击,障碍顿时被清除。

    随即中军缓缓发动,前方执盾,并排朝石堡正面冲锋,后方横刀和长戟亦步亦趋紧紧跟随,而陌刀队则扛着二十多斤的长柄大陌刀,不慌不忙走在最后,与前队相隔十余丈。

    那支五百余人的神秘队伍则飞快越过陌刀队的方阵,跟在长戟队伍后面,当前方中军队伍已将石堡外围所有障碍物清除之后,中军仿佛一块被撕裂的绸布一般,忽然朝左右两侧迅速分开,中间让出一块偌大的空地,五百余人的神秘队伍恰好便处在空地正中间,前方地面空出来以后,五百余人斜挎布包迅速上前,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陶罐,扯开腰侧悬挂着的一个小竹筒,竹筒内是一支燃烧着的粗香头,香头凑进陶罐,点燃了引线,嗤地一阵白烟升腾而起,随即五百人动作整齐划一,猛地暴喝一声,冒着烟的陶罐奋力朝石堡扔去。

    轰轰轰!

    一阵阵巨响地动山摇,石堡笼罩在黄色的硝烟和黄尘之中,只见一团模糊的轮廓。许久之后,硝烟尘土散尽,石堡外表已然处处斑驳,眼见已受到了重创。

    五百人再次从布包内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陶罐,点燃之后奋力掷去,轰然巨响声里,硝烟和黄尘再次弥漫石堡周围,可是这一次,硝烟里已见不到石堡的轮廓了,待到硝烟散尽,石堡已不复存在,地上只有一堆堆被炸裂的石块,横七竖八布满一地。

    两轮轰击,石堡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片废墟,下场凄惨。

    异国的使节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有宗教信仰的使节们纷纷跪在地上,面朝石堡方向行大礼,也不知是在拜神还是拜那个比神还厉害的小陶罐。使节人群一片混乱,惊呼声赞叹声,还有被巨响吓哭的哽咽声此起彼伏。

    禄东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片仍然飞扬着硝烟的废墟仿佛在无声地冷冷地警告着他,大唐如今的军队战力,早已非松州之战时可比了。

    浑身气得微微直颤,禄东赞扭过头瞪着李素,怒道:“李素,贵国今日演武,究竟意欲何为?”

    李素眨眨眼:“演武啊,请禄兄和各国使节们看看大唐如今的战力,让大家对大唐的天可汗陛下有信心,我们大唐绝对有能力维护天下和平,这个‘天下’,自然包括大唐本国以及诸多钦仰大唐的友好邻邦……吐蕃也算钦仰吧?贵国赞普一直心慕大唐公主呢……”

    禄东赞气结,指了指李素:“好,好得很!今日领教贵**队风采了,老夫受教!”

    说完禄东赞转身便走,吐蕃使团也跟着禄东赞离开了校场。

    李素急忙追上前道:“禄兄别忙着走呀,接下来还有重头戏呢,我军高地攻坚,陌刀手上阵,简直高.潮迭起,回味悠长,不可不看啊……”

    禄东赞却头也不回,脚步愈发快了,怒气冲冲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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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章 各为其主

    禄东赞离开不是单纯因为愤怒,政治人物永远是冷静的,绝不会被冲动的情绪影响判断和行为,他的离开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容许他继续留在校场了。

    所谓东郊演武,其实就是演给吐蕃使团看的,那些异国的使节只不过是顺带着吓唬吓唬他们,搂草打兔子的性质。

    石堡攻坚,五百人点燃了小陶罐只轰炸了两轮,那座在吐蕃人眼里看起来原本固若金汤的石堡便化为一堆碎石,这,就是唐国的底气,唐国君臣用这种直白的方式强硬地告诉吐蕃人,和亲是为了和平,但唐国也不惧怕战争,并且有战则必胜的能力。

    能力就是那个曾经改变了松州战局,并且任由唐军收复松州后遣军直插吐蕃腹地,几乎快被他们打到国都逻些的小陶罐。

    禄东赞忘不了当年身在逻些城的松赞干布听闻松州已失的消息是多么的惊愕,又听闻遭到唐军入境,在吐蕃境内见人杀人的报复性攻击时,神情是多么的震怒。

    这一切,都因那个小小的黑色陶罐而起,是它扭转了战局,将吐蕃原本保持的优势瞬间化为颓然劣势,也是因为它,逼得骄纵的松赞干布不得不重新坐回谈判桌上,与唐国使臣开始谈起了“和平”,就连再次向唐国皇帝请求和亲,语气也不自觉地谦卑恭敬了许多。

    这个小小的陶罐可以说给唐国找回了民族尊严,也给了吐蕃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令松赞干布从此正式将唐国列为头号对手强国。

    而今日,唐国人再次祭出了这个小陶罐,唤醒了吐蕃人几乎已快沉睡的记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仿佛仍在禄东赞耳边回荡,禄东赞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回去的路上,曾经见识过小陶罐的吐蕃随从更是一脸惧色地告诉禄东赞,唐国的小陶罐似乎有所改进,威力比当年松州城下时更强大了,也不知这天杀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禄东赞一言不发,冷着脸一路从校场回到了长安城内暂居的民宅中。

    禄东赞明白,今日是唐国君臣对他的警告,警告他的原因是因为最近他在长安城闹得有点过分了,也不排除关于和亲一事上已然出现了变故,李素那混账挑拨成功,唐国皇帝确实已动摇了和亲之念。

    前后关节一想通,禄东赞顿时愈发气愤。

    这是一个要脸的时代,无论大唐还是吐蕃,都觉得脸面很重要,“诚信”便是脸面,本来说好的事情,连圣旨都下了,被奸佞小人一挑拨,居然真叫他搅黄了,禄东赞满腹怨意,怒不可遏,作为吐蕃大相,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他还从来未曾受过如此折辱,在长安的这些日子却已尝尽了。

    恨恨地一拍桌子,禄东赞决定明日必入太极宫面见李世民,定要为吐蕃讨个公道,欺人太甚了。

    刚做完决定,随从轻声在门外禀报,李素来访。

    禄东赞怒眉一掀便待拒绝,转念一想,来的这个是不但是冤家对头,而且也是长安城里著名的混账,若拒绝见他,他必然又会在门口搞点事出来折辱吐蕃人,用强硬的方式逼他不得不出来相见,与其被折辱后相见,还不如趁他尚处于客气状态时识相点,见他一面然后速速打发了他。

    百般无奈的禄东赞无力地挥了挥手,下令请李素进来。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禄东赞重重长叹。

    没想到外表如此温文尔雅的人,说话行事竟如此无赖,简直成了一块滚刀肉,令人厌恶却又无法打发,……大唐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东西?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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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来得很快,而且还带了随从,郑小楼和方老五一左一右陪着他进来的。

    李素不傻,他知道现在的禄东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为了防止他真的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带几个武艺高强的高手在身边是很有必要的。

    进了前堂,见禄东赞一脸阴沉地坐在主位瞪着他,李素立马露出惊喜的表情。

    “禄兄久违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弟观禄兄气色愈发娇嫩白皙,关中的山水果然养人呐!”

    禄东赞也没请他坐下,只冷冷地道:“今日你我已相处整整一天了,李县侯何言‘久违’?”

    李素笑道:“刚才那句是开场白,不管今日有没有见过,但凡见面终归要说这句话的,你是外国人,不懂大唐风俗和文化……”

    禄东赞冷笑:“老夫算是看清了,你这人年纪不大,却满口胡言,没一句是真,可笑当初你与老夫称兄道弟,老夫还以为真交到了一个朋友,没想到认识的却是一只凶残狡猾的豺狼,老夫不察,被你从背后狠狠咬了一口,老夫承惠领教了,这一口老夫铭记一生。”

    李素啧了一声,摇头道:“禄兄说这话,我可伤心了,你知道我的名字里有个‘素’字,所以我吃素的,不咬人……”

    颇有深意地看了禄东赞一眼,李素笑道:“说起当初与禄兄称兄道弟,愚弟倒觉得被你咬了一口呢……”

    禄东赞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好个贼子!居然反咬老夫一口,老夫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目光闪过一丝冷意,淡淡地道:“没做过吗?当初太子李承乾谋反,禄兄问问自己,你做过什么?”

    禄东赞呆了一下,接着重重地道:“老夫什么都没做过!贼子休得污蔑我!”

    李素噗嗤一声笑了:“禄兄啊,你学坏了,和我一样无耻了,这样很不好……”

    “贼子,可是欺老夫刀锋不利乎?”禄东赞快气疯了。

    李素笑着摆了摆手,道:“禄兄冷静,其实你我都是同类人,彼此不妨坦荡一些,无须色厉内荏,更不必死鸭子嘴硬。”

    禄东赞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坐下来缓缓地道:“李县侯,老夫自问未曾得罪过你,你我从初识那日起,老夫对你一直以礼相待,因为老夫对你甚为欣赏,当初贵国与吐蕃的松州之战,以你一人之力而扭转了战局,如此惊世之才,老夫深慕之,只愿把臂言交,绝不愿与之敌,李县侯,老夫很想问一句,究竟老夫哪里做得不对,让你对我起了恶意,而坏了两国和亲大事?”

    李素淡淡地道:“私交归私交,你我终究非族类,我们各为其主,便注定了不可能有太深的交情,为自己的国家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卑鄙也好,无耻也好,纵然你心中恨不得杀了我,可是对我大唐本国的君臣百姓来说,我却是谋国英才,所以很早以前便有一句俗话,‘彼之仇寇,吾之英雄’,这个道理,想必禄兄应是懂的……”

    禄东赞呆愣片刻,颓然一叹:“李县侯所言不虚,老夫深以为然,受教了。”

    李素笑道:“把这个道理说得更具体一点,禄兄,你在长安城的这些日子,不也一样处处为吐蕃国谋算布局么?”

    禄东赞露出茫然之色,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李素:“李县侯何出此言?老夫一直在长安静候贵国皇帝陛下赐嫁文成公主,哪里做过什么谋算布局?”

    李素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再装可就真的贻笑天下了,禄兄,当初废太子李承乾谋反,你暗中派随从出城,快马回到吐蕃,发动五万大军,陈兵于边境之上蠢蠢欲动,禄兄,贵国此举,可是伤透了陛下的心呐!”

    禄东赞冷冷道:“吐蕃大军并未越过两国国境。”

    李素点头:“确实未曾越过,因为李承乾谋反失败了,朝廷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完全平定,或许连禄兄都没想到,如此轰轰烈烈的谋反居然如此脆弱,那位被你寄予厚望的废太子如此不争气……”

    看着禄东赞越来越难看的脸,李素笑道:“你我不妨做个假设,假设李承乾谋反成功了,一朝登位,清洗朝堂,无数文臣武将下马,无数新臣上位,国中混乱,门阀蠢动,军队动荡不安,对吐蕃来说算不算好消息?我且问禄兄一句,如果真有那个时候,吐蕃国列于边境的五万大军会不会越过国境呢?”

    禄东赞脸色立变,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心虚。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摆着的结果,大家心照不宣,也算是两国之间一层非常微妙的窗户纸,被李素这么一捅破,禄东赞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禄东赞心虚的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却被眼尖的李素捕捉到了,于是不由笑得愈发开心。

    “禄兄,刚才我说过,你我各为其主,为自己的国家和君主做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当初做出的决定并没错,换了我是你,恐怕会更激进一些,先不管那么多,占大唐几个城池再说,以后若情势不对,大不了还回去便是,对吧?若是愿望实现,大唐果真乱了起来,更应挥兵高歌猛进,迅速占领剑南,岭南两道,切断大唐与南诏,真腊,林邑等南方诸国的来往,最后陈兵泸州与播州,对大唐的山南江南两道虎视眈眈,就算再无寸进,至少吐蕃也从气候和土壤恶劣的高原走下来了,从此在剑南岭南两道定居了,对不对?”

    李素说着朝禄东赞扔去一记嗔怪的眼神:“禄兄,你真坏,你的想法怎能如此无耻……”

    禄东赞冷冷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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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更新,因为前面几个月确实家中有事,无法静心码字,难免让很多朋友失望了,以后会慢慢勤奋点的,话说这个月的更新还行吧,只是自己犯懒经常把两章合成一大章发了,所以仍被人抱怨只有一章,这个,就不多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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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二章 以直报怨

    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李素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展现出来了。

    说的其实没错,从禄东赞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惊慌之色来看,李素觉得自己的猜测还是比较准确的,这家伙果然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无耻,至于自己为何会猜到如此无耻的想法……算了,不深究。

    禄东赞脸色难看,他没想到李素一语便道破了他的想法,当初在李承乾谋反之时,禄东赞便派人回吐蕃禀报松赞干布,请求速速派兵至两国边境,视唐国局势而定进退。谁曾想唐国那位谋反的太子实在太不争气了,谋反被平定后,李世民也对朝堂进行了清洗,但作为深富政治经验的帝王来说,清洗的尺度和范围是有着缜密思量的,原则就是乱朝堂而不乱天下,清洗的这些日子,与太子谋反案有牵扯的人等悉数被拿,可是三省六部每日仍旧不慌不乱地处理国事朝务,一点也没耽搁,更没有意料之中的天下大乱。

    原本以为走了一步妙棋的禄东赞,现在明显感到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大军陈兵边境,反倒被唐国君臣拿住了把柄,原本对唐国和亲之事出尔反尔而理直气壮的吐蕃使团,现在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风水轮流转,现在似乎轮到自己心虚了,因为在和亲之前,吐蕃已对唐国干过一件理亏的事,这事还偏偏无法辩解,怎么解释都说不通,没事向两国边境增兵五万,该怎么解释?难道说这是我们吐蕃的福利,请这五万人来边境郊游烧烤开年会么?

    看着禄东赞阴晴不定的脸色,李素笑了笑,道:“禄兄,若说仁义,我大唐君臣对兄弟友邻向来仁义无双,宁教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平定李承乾谋反已经有段日子了,我大唐皇帝陛下早在月前便接到了边城急奏,陛下失望之余,对禄兄可仍是以礼相待,并无半点怠慢之处,对贵国使节,大唐自问仁至义尽……”

    顿了顿,李素接着笑道:“禄兄深谙中原文化,当知我们千年前有位圣贤,名叫孔子,他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意思就是说,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若你负了我,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那么,我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公正之心对待辜负我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以直报怨’,禄兄,贵国大军陈兵边境,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如此情势之下,我大唐若还依照前约,送文成公主去和亲,贵国未免太天真了,真以为我大唐怕了你们?大唐有必要自甘下贱去维护吐蕃和大唐之间那可笑的和平吗?”

    禄东赞表情尴尬中带了几分愤怒,然而,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激烈了,显然李素这番话将时势剖析得很透彻,而且说的都是实情,禄东赞已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禄东赞终于找到了理由,缓缓地道:“李县侯恐怕所言不实吧?据老夫所知,贵国皇帝陛下之所以反悔和亲,实因文成公主殿下与真腊国王子有了私情……”

    看着李素冷笑了一声,禄东赞接着道:“李县侯不知收取了江夏王殿下多少好处,竟充作帮凶,在此事里推波助澜,怂恿贵国皇帝陛下背信弃义,这一切皆因李县侯而起。”

    李素正色道:“胡说八道,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污我清名,什么收取好处,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世人皆知我为官清廉,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禄东赞怒哼一声,捋着长须嘿嘿冷笑。

    “再笑得这么难看我便拉你见官了啊,告你丑陋罪。”

    禄东赞怒目而视。

    李素点点头:“对,维持这个表情,比刚才好看多了……不怕实话跟你说,文成公主与真腊国王子确实是两情相悦,早在一年多以前便互许终生了,若没有你们吐蕃跑过来突然横插一杠子,如今二人只怕早已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嫌弃地瞥了禄东赞一眼,李素啧地一声:“你看看你们吐蕃,造了多大的孽,棒打鸳鸯要折阳寿的,你们不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质问我大唐反悔和亲,贵国的礼乐早已崩坏了吧?”

    禄东赞脸都气绿了,深深觉得跟这种混账无法聊下去,并且再次对中原儒家文化产生了怀疑,宣扬人类真善美的儒家文化环境,为何培养出了这么一号无理取闹的货色?

    禄东赞决定不跟他聊前因了,只聊后果。

    没办法,李素的口才属于胡搅蛮缠那一类,任何理亏的事到了他嘴里打个转儿,立马变成了对方理亏,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一派歪理胡言却偏偏无从争辩,一开口争辩便有更多的歪理等着他,一环接一环,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恶性循环,渐渐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禄东赞是吐蕃大相,有着高贵的身份地位,他没有兴趣跟一个无耻的年轻人继续争辩下去,就算争赢了,对吐蕃来说也毫无益处。

    “闲话休提,李县侯,老夫只问你,贵国和亲一事你打算怎么办?”禄东赞沉声问道。

    李素眨眨眼:“我先反问一句,贵国边境的五万大军,禄兄做何安排?”

    禄东赞冷冷道:“文成公主启程赴吐蕃之日,便是吐蕃大军撤兵之时。”

    李素冷笑:“施以兵威,逼大唐就范?禄兄,你考虑清楚了?或者说,你这个决定是否也是贵国松赞干布的意思?”

    禄东赞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接着点点头:“是,贵国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吐蕃挥义师而伐不义,王道也。”

    李素嗤笑:“王道?义师?禄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冠冕堂皇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听着恶心,若是吐蕃执意要战,那么,便战吧,两国和亲一事就此作罢,明日我恭送禄兄离开长安,咱们两国各自整军备战。”

    禄东赞眼睛眯了眯,李素的反应令他有些不解,今日二人你来我往说了那么多,算是不正式的两国谈判了,而谈判是有技巧的,一般来说,只要双方仍有一丝意愿,当一方强硬时,另一方便会适时地妥协半步,然后各自继续讨价还价,就在这种互相不停的强硬,妥协的过程里,力求找到一个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往往便是最后能够确定的条款了,这便是谈判的作用。

    禄东赞刚才所谓的“挥义师而伐不义”,便是一种以强硬方式的试探,试探大唐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要怎样才会愿意把文成公主嫁过来。

    可是没想到这个李素再次不按牌理出牌,居然没有丝毫的妥协退步,一句话便强硬地堵了回去,让谈判霎时陷入了无法解开的僵局。

    禄东赞开始犹豫了,从李素的语气里,他察觉大唐似乎真有跟吐蕃开战的意思,就因为五万大军陈兵边境,大唐便欲开战?这……皇帝陛下的脾气也太大了吧?

    思忖犹豫间,李素却忽然站起了身,潇洒地拂了拂袍袖,接下来的话不幸证实了禄东赞的猜测。

    “没什么好谈的了,禄兄,你我各位其主,来日战场相见,也只能各自忠君之事,刀剑相向了,告辞。”

    李素说完随意地拱拱手,转身便待离开。

    禄东赞急忙起身,刚跨出一步,便见屋门外副使拉扎一脸惶急地走进来,顾不得失礼,当着李素的面,凑到禄东赞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禄东赞悚然大惊,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用吐蕃语问道:“确定了?”

    拉扎点头:“确定了,尚书省和兵部的调兵令已出了长安城,连同皇帝的圣旨一起走的,直赴剑南道交州都督府。”

    禄东赞神情闪过一抹慌张,喃喃道:“调拨三万府兵……”

    拉扎低声道:“据传闻,唐国皇帝有意任郧国公张亮为山南道行军大总管,统领这三万兵马,明日便将启程,对松州,茂州,绵州三城兵马进行整合,伺机进军松州边境,与我军遥相对峙。”

    禄东赞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麻烦了!

    看样子,唐国皇帝似乎并非随口说说的,当初李承乾谋反,吐蕃发动五万大军威逼边境,不可否认,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个正确的做法,两国之间并不熟,所谓“趁你病,要你命”,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是谁能想到,当初的一步妙棋,如今竟成了吐蕃早早埋下的一个隐患?

    禄东赞来长安几个月了,最初满怀世界和平的美好愿望,促使两国结成亲家,永结秦晋之好,现在事态却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鬼知道这几个月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好的和亲最后变成了两国开战……

    禄东赞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悲愤之情。

    刚才我说开战……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的啊,你们唐国的君臣是不是疯了,居然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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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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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大闲人介绍:
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