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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贞观大闲人txt下载     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四十七章 灵犀点透

    真正活得潇洒惬意的人,厚待的不止是自己和亲人,有能力的前提下,多惠泽周围的人,收获的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满足,哪怕不从善良的角度上说,就算是功利性质吧,对周围的人好一点也是没有坏处的。

    李家部曲都是与李素同生共死过的袍泽,百战余生,浴血归故,李素给了他们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对厌倦了沙场征战的老兵们来说,如今的生活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归宿。反过来,李素能得到这群老兵们的拥戴和保护,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也毫不犹豫蹚个来回,家里有这么一批人,对李素何尝不是更大的福分?

    主仆也好,袍泽也好,什么关系无所谓,重要的是情分,重要的是遇到彼此后各自的庆幸。

    扔给方老五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李素负手慢悠悠踱进了前院。

    前院的银杏树早在入秋便已渐渐萧瑟,树干上只剩一堆杂乱的枝条,迎着寒风轻轻招展。

    李素走进前院,正打算进屋暖暖身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碎的脚步声,武氏熟悉的声音传来。

    “侯爷为何拒绝魏王?”

    李素头也没回道:“你不觉得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我很不搭吗?如此丰神俊秀的我,辅佐一个又矮又丑的死胖子,别人会嘲笑我没有品位的……”

    武氏:“…………”

    身后没了声响,李素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看着她:“记住,不论任何朝代,终归都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武氏哭笑不得:“侯爷,您……莫闹了行吗?”

    李素正色道:“谁闹了?有一张好看的脸多么重要,正所谓‘英俊者多助,丑陋者寡助”,你看,那个死胖子想必今天就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回家一定痛定思痛开始减肥磨皮敷蛋清了……“

    武氏噗嗤一笑,笑靥娇媚,如寒冬里绽开的腊梅,清澈明亮的美眸水波流转,连李素都情不自禁心旌一荡。

    见李素微微失神的模样,武氏愈发得意,娇嗔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可真是大唐权贵里的异类,就连选择辅佐皇子也得先挑脸,那些长得丑的皇子上哪说理去?“

    见武氏风情妩媚的美眸盯着他,李素干笑两声赶紧扭过头去。

    这女人又开始作妖了,不能给她好脸色,否则自己就成了她嘴里的唐僧肉,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妖精绝对没有拖延症,不用等水烧开,说吃就吃,骨头渣都不留。

    李素的反应令武氏有些失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两年也渐渐懂得“进退”二字的重要,于是很快调整了心态,正色道:“侯爷,恕奴婢无礼,侯爷今日拒绝魏王泰的拉拢,可能……有些不智。”

    李素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不智’?嗯,你说说,为何不智?”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自李承乾谋反事败,贬谪黔州后,陛下一直未立新太子,长安城内暗流涌动,想必揣测圣意的朝臣和世家门阀必然不少,毕竟立下新太子后,朝堂势力将会面临一番大调整,而新太子的人选,对朝臣和门阀来说,却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必然是魏王李泰,无论是从长幼嫡庶顺序,还是如今魏王在朝野中的人脉,或是陛下的圣眷,魏王李泰都是理所当然的唯一人选……”

    看着李素平静的脸庞,武氏轻轻叹息道:“陛下立魏王泰是迟早的事,今日魏王亲自上门拉拢侯爷,说明他对侯爷甚为器重,若侯爷今日答应下来,果断投了他,李家既有英国公为靠山,又得两代帝王荣宠,若干年后位极人臣亦翘首可期,侯爷向来高瞻明断,从腾达之日开始便为李家谋万世之业,为何今日却行此下策,拒魏王于千里之外?恕奴婢愚钝,实在看不懂侯爷所思所想,还请侯爷为奴婢解惑。”

    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李素心中暗叹。

    如果,这个女人真能为自己效忠一生,对自己和整个李家来说,自是万幸之事,可惜,他和她只有短暂同路的缘分,未来遇到岔路,他和她必然是分道扬镳的结局,大家走的路,终归不同。

    看着武氏带着几分焦急的脸,李素笑了笑,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若魏王确定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我今日所为,已是取死之道,不过……咱们回到问题的源头,你觉得魏王李泰……果真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么?”

    武氏猛地抬头,盯着李素平静的脸,神情渐渐露出震惊之色、

    “侯爷,您的意思难道是……”

    李素笑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凡事不可说得太绝对,众所周知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也许它有一个令天下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看着武氏怔怔的表情,李素朝她一笑,然后转身朝屋子走去。

    “侯爷留步!”武氏急忙唤道。

    李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武氏脸孔涨得通红,带着几分急切道:“侯爷恕罪,奴婢愚钝,越来越不明白了,还请侯爷提点几句……”

    李素叹了口气,道:“陛下立谁为太子,此事对你很重要么?你为何如此着急?”

    武氏苦笑:“奴婢急的不是立谁当太子,那些事离奴婢太远,而且毫无干系,奴婢急的是自己,自小奴婢便常以智谋而傲,认识侯爷后,奴婢发现自己所傲者在侯爷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侯爷所思所想胜奴婢百十倍,奴婢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可是今日,侯爷言中之意却分明提示太子另有人选,奴婢百思不解,不得不惶恐至极,也不知是奴婢认识侯爷后自己越变越笨,还是朝堂的水越来越浑浊,奴婢越来越看不懂……”

    幽幽一声叹息,武氏凄苦道:“若奴婢所思皆错,那么奴婢留在侯爷身边还有什么意义?若奴婢只是一个目光短浅不识时势的粗鄙村妇,奴婢有何颜面留在侯府?此事侯爷若不能为奴婢解惑,奴婢在侯府内……实在不知如何自处了。”

    李素恍然。

    看来立新太子的谜团令武氏开始怀疑人生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被一再的否定,难怪如此凄苦惶然,她已不年轻,随着年岁愈长,她的容貌也越来越难俘获男人的心了,唯一所恃者只有自己的智谋,如果连智谋也被一否再否,武氏又有一颗不甘平凡的野心,如今赫然发觉自己的本事配不上野心,只怕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李素叹了口气,如果这个女人若干年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此时此刻只消再狠狠打击她一次,她以后的人生轨迹恐怕截然不同,大抵会泯然于俗世,碌碌而终,李素自己从此亦可少了一个后患。

    然而,一个原本应该光芒万丈,挥斥方遒的巾帼豪杰,只因为认识了自己这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而从此变成了一个庸碌平凡的俗女子,李素总觉得心中不忍,没有原因,就是觉得不忍。

    真正的人上人,无论遇到任何打压,但凡有一个契机,终究还是会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李素想了想,缓缓道:“武姑娘,有时候想事情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那样有失偏颇,你我皆凡人,无法像神灵那般穿透迷雾,洞悉人心,所以,我们想问题不仅自己想,还得学会易地而处,将心比心,试着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是他遇到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武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素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我把话说得更直白点吧,如果你是当今天子,当你创下了一个远迈古今的盛世基业,那么,你选择下一任皇帝人选时,希望选一个怎样的皇子来继承皇位,将这大好盛世继续发扬下去,而致千秋万世不衰?”

    武氏不假思索地道:“奴婢若为……天子,必选盛气之君,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开疆辟土之心,将大唐的疆土版图一直延伸,扩展,目之所及,皆为唐土。”

    李素笑了:“想法是好的,说得也很豪迈,可以说,历朝历代的帝王在临终前,想必都希望下一任的帝王比自己更争气,能开创一个强于自己的盛世,把自己的江山版图更扩张几分,可是,愿望只是愿望,世上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的,尤其是帝王家,想扩张,想开疆,首先要对自己的江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吞吐天地的志向是必须有实力来支撑的,许愿之前不妨先掰着手指算算账,国库剩下多少粮草,有生之年发动过多少战争,百姓男丁还剩多少,抽调男丁征战天下,谁来种田,谁来纺布,不断的征伐邻国,会不会引起恶劣的反弹效果,如果不断发动战争,国库能不能支撑得住流水般的粮草钱财花销,穷兵黩武之君会不会引发国中民怨,等等……”

    看着武氏错愕的表情,李素笑道:“这些还是只是对外的,还要考虑国内朝堂之中,若选了自己中意的皇子当皇帝,朝臣们会如何反应,朝中权力如何分配,朝局如何平衡,新旧交替过程如何平稳过渡,如何拉拢或打压权臣等等,……你看,选个皇子当皇帝,不是那么想当然的事吧?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更多些?”

    “……把这些都考虑到了以后,你不妨再站在当今天子的立场上想想,如果你要在诸皇子中选定一人当太子,选择谁的风险比较小一点,新旧交替的阻力也小一点,能够更好地守护好这座江山,使之国祚延连千秋万世而不衰。”

    武氏似有所悟,神情渐渐凝重,垂头蹙眉沉思起来。

    一阵寒风拂过,李素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裘皮,想转身回屋子暖暖,然而看到武氏伫立在寒风中浑然不觉,自顾陷入沉思的模样,李素只好叹了口气,舍命陪这个女人一起吹冷风。

    如此尽心尽力培养和教导一个未来很可能成为敌人的女人,李素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啊……

    良久,武氏忽然抬起头,试探着道:“侯爷,奴婢有点想法……”

    “有想法就说,语速最好快一点,把我弄着凉了你赔不起。”

    武氏嘴角一勾,随即正色道:“是,奴婢在想,……当今天子或许需要下一任帝王开疆辟土,但他更需要的,是‘守成’,将这些年打下的江山好好守住。”

    李素挑了挑眉:“此话何解?”

    武氏轻轻道:“不知侯爷可曾算过,自陛下贞观元年登基到如今,大唐总共经历了多少次征战?”

    李素笑道:“这我可没算过。”

    武氏轻声道:“奴婢也算得不仔细,但是能估个大致之数,自贞观元年起,大唐的敌人先后有dong.突厥,西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吐蕃,回纥等等,发动的国战大小不下百次,每次皆是成千上万的关中子弟伤亡,关中地大,却丁户缺损,沃野良田无人耕种,千户村妇独撑贫寒,征战,令大唐百姓大伤元气,这一点,想必陛下亦很清楚,他更清楚,大唐自他之后,应该休养生息,与民喘息,积累了数十年的底蕴后才能再图疆土……”

    “而魏王李泰,性傲清高,恃才量狭,虽博学却不知疾苦,虽渊厚却失之自负,这样的人若一生只做学问,醉风月,可为一代名士,但若为帝王,则必丧权失土,步隋炀帝之后尘,陛下当有所思量。”

    李素朝她赞赏地笑了笑:“想通了就好,世事如迷雾,一念豁达,则万念豁达,现在你再想想,大唐未来的太子,果真一定是魏王吗?他果真是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吗?”

    武氏神情迷惘地摇摇头。

    分析到这里,武氏也渐渐明白了。

    “所以,侯爷才会拒绝魏王的拉拢,因为侯爷看准了未来的大唐太子不是他?”

    李素没有回答,而是笑道:“行了,今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够了,记住了,都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武氏一滞,随即小心翼翼地朝他扔了一记似喜还嗔的白眼。

    “侯爷怕奴婢出去乱说不成?奴婢还有一事想不通,若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不是魏王,那会是谁?虽说陛下有十几个皇子,可是,恕奴婢直言,那些皇子的品性实在是……,相比之下,魏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又是嫡出,若陛下另立他人,则又破坏了长幼嫡庶的法度,陛下难道不怕天下人议论么?”

    李素显然已无心情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有些话非要说深说透,未免太没意思,隔着一层窗户纸,你朦胧我朦胧,世界多么美好,何必非要捅破?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素喃喃道:“这该死的天色,越来越冷了,我要的煤炭怎么还不来?难道派出去找煤的人被当地土著逮住当了黑煤窑苦力?”

    一边说,李素一边迈步往屋子里走,对身后仍旧呆立的武氏却招呼都没打,径自进了屋。

    武氏是个聪明的女子,看李素的态度便知他不愿多说了,但她仍呆呆地站在院子中,迎着凛冽的寒风陷入沉思,朱唇轻启喃喃自语。

    “不是魏王……会是谁呢?若立长,除了魏王便是吴王李恪,可他是庶出,而且还有隋杨血脉,满朝文武怎肯答应?若立嫡,除了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便只剩下一个晋王李治是嫡出,可他才十五岁呀,而且听说性子懦弱,庸碌无为,毫无君王气象,陛下怎么可能立他为太子?”

    终究是个聪慧的女人,武氏蹙眉思索许久,忽然想到这一年来李素与晋王李治的来往颇为频繁,而且交情越来越深,晋王和晋阳公主兄妹如今已成了李家的常客……

    想到这里,武氏悚然一惊,神情变得无比惊讶,失声道:“难道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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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向大家报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健康,初为人父,有很多感慨,抽空发一些与本书无关的碎语片言与诸君分享。这些天累得想哭,儿子哭闹不止,每时每刻都要有人抱着,直到昨晚才渐渐乖巧安静了些,今天起渐渐恢复更新。(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八章 送亲启程

    平淡而懒惰的新年元旦,太平村里一片太平,作为庄子里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出息的年轻人,李素在年前便领着部曲们载着满车的年礼,挨家挨户给乡亲送礼。

    关中人的脾气硬,通常不接受平白无故的礼物,幸好李素还没恢复官爵,此时的他只是一介平民白身,而且在村里乡亲眼里仍是小辈,送礼倒也勉强顺利,一通叔叔伯伯喊下来,几大车年礼很快送完,送的都是实用的东西,绿菜,肉,麦面,还有几尺粗布等等。

    到了元旦夜里,太平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算是过了一个殷实的新年。

    送完了年礼,李素和许明珠一同到老娘的坟上祭拜了一一下,给老娘的坟头除了草,夫妻二人跪拜喃喃念叨了一些话,这才回了家。

    回到家后,李素彻底瘫倒在暖融融的屋子里不动弹了,连吃饭都恨不得让许明珠一口口喂他,如同全身瘫痪的病人似的过了四五天,某天中午起床,李素忽然悲伤的发现……自己胖了!

    这个事实令李素惊出一头冷汗,想象一下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长着双下巴,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指点江山吆五喝六,那画面实在太瞎眼睛……

    忧心不已的李素急忙找到郑小楼,请求习武强身,立志成为一代高手,从此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云云,无奈高冷的郑小楼一眼看出这位侯爷真正的意图其实只是出汗减肥,于是非常冷酷地拒绝了李素的要求,认为李素在亵渎他的一身高绝武功,李素气急败坏,拿扣发奖金威胁郑小楼也无济于事,李素只好悻悻放弃,转身找到了方老五。

    方老五是厚道人,尤其是对李素非常感恩,李素但有所求,方老五有求必应,当即便拍了胸脯,保证将李素练成一代大侠,并强烈要求侯爷日后行走江湖时一定要带上他,好为侯爷牵马坠镫兼压阵助威,李素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跟着方老五学起了功夫。

    可惜的是,方老五一身的本事都是沙场杀敌的真功夫,招式虽实用,但架子并不好看,练的是力气和反应,再加上几个固定的攻防动作,然后便只剩下抡着横刀疯子似的左劈右砍,李素耐着性子练了两天后终于发觉……这套功夫的招式很不好看,自己如此这般丰神俊逸的翩翩美少年练这个,简直就像绝色青楼名妓当着恩客的面抠鼻屎一样难看,于是李素练功夫的第三天便断然宣布自己已经出师,可以下山行侠仗义了。

    方老五欲言又止,但见李素无比坚定的模样,终于同意他确实出师了,可以祸害别人了。

    练了两天功夫的李素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力大无穷,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唯一的遗憾是……减肥效果不明显。

    想想自己前几天还在嘲笑魏王李泰那个死胖子,结果现世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素忧愁得两顿没吃饭,然后……发现自己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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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长安大半年,禄东赞终于准备启程回吐蕃了。

    李世民重新册封了一位文成公主,很巧的是,这位新封的文成公主也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儿,这位女儿甚至是自告奋勇主动请求出嫁吐蕃松赞干布。

    具体的原因很复杂,江夏王府看似欢乐和祥,实则暗潮汹涌,宅门大了,争斗自然多了,妾室与妾室,妾室与侍女丫鬟,管家与杂役等等,里面的人际关系简直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混乱江湖,这位自告奋勇请求出嫁吐蕃的庶出女儿之所以做这个决定,大抵也是宅门内争斗过后的约定俗成的结果,换来的条件无非是妾室娘亲在王府的地位能拔高一点,自己得了这个公主的封号,将来儿子的地位不至于低下,从此这个庶出的女儿也不必在王府过那种处处被嫡出子女欺辱的日子。

    挺好的,算是无奈之下的皆大欢喜。

    三省六部已将陪嫁吐蕃的嫁妆准备妥当,文成公主出嫁吐蕃,大唐下了大力气,嫁妆也是皇室嫁女的最高规格。

    一大清早,长安城延平门外,车队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牛车马车上满载大唐的各色特产,从丝绸绫罗到佛书经卷,从精美瓷器到佛像卜筮,满满当当装了数百辆大车,不仅是嫁妆,送嫁的队伍也异常庞大,这是嫁妆里的重头戏,而且是李素的手笔。

    禄东赞启程前,李素特意又进了一次太极宫,在甘露殿内与李世民密谈了两个多时辰,李素出宫后,太极宫内马上传出了圣旨,指令三省六部网罗长安城各大寺庙的和尚以及专门建盖庙宇的工匠,随同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和尚传播佛法信仰,工匠建盖华丽的庙宇楼阁,如今的吐蕃境内信奉的是苯教,大抵是糅合了天竺佛教和本地巫教的精义而成的一种颇为古怪的教派,所以吐蕃人对佛教并不排斥,反而非常欢迎,包括赞普松赞干布在内的吐蕃贵族,对佛教都甚为推崇,如今大唐派遣如此多的和尚和工匠,为吐蕃传播佛法教义,建盖庙宇高堂,禄东赞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熟读中原圣贤古典的禄东赞,终究还是着了道。

    战国末年,诸国争霸,秦王政执掌秦国,韩国惧秦国势大,恐其吞灭,遂遣水工郑国入秦,劝说秦王修建郑国渠,秦王政慨然应允,此渠耗秦国人力物力资财无数,也确实削弱了秦军,迟缓了秦王政一统天下的时间,修建一条水渠,大大削弱了秦国实力,奈何当时秦王势成,任何计策都难挡秦王横扫六国的大势,韩国终究还是被灭了国。

    那条名叫“郑国渠”的水渠,如今就在李素的泾阳县不远,西引泾水,东注洛水,全长三百余里。

    李素向李世民所谏者,便是这条弱敌之计。

    成千上万的和尚陪同文成公主出嫁,这些和尚撒到吐蕃境内该是多大的一群祸害,长年累月给勤劳勇敢的吐蕃人民洗脑,四大皆空,万事皆空,什么都空,种粮食是空,军队操练是空,加固城防是空,反正吐蕃境内全是空,就没一处实在的东西,再加上数千大唐工匠入境,专给百姓盖庙塑佛,以后百姓们没事便跪在佛像前神神叨叨忏悔许愿,呆萌呆萌的吐蕃人民不种粮,不练兵,吐蕃耗费大量的国力去修盖庙宇楼阁,数十年以后,鬼知道吐蕃是个什么样子。

    李世民得李素献计,不由龙颜大悦,据说甘露殿内狂笑声整整一夜不歇,吓得宦官以为陛下发了疯,连太医署都惊动了。

    今日延平门外旌旗招展,人马如潮。

    作为相爱相杀似敌似友的冤家,李素自然也来城外相送禄东赞。

    大唐送别吐蕃使团的场面很隆重,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代表李世民亲自出城相送,三省六部官员大多也来了,人人脸上堆满了如沐春风的假笑,一副殷殷惜别依依不舍的模样,禄东赞的演技也没让大家失望,不停的握着这个,拽住那个,甚至连眼眶都红了,恨不得改换国籍在长安城永久居住的样子,刻意营造的惆怅惜别的延平门外,大唐和吐蕃众人各自互飙演技,剧情感人,情感细腻,此处当有掌声……

    好不容易与诸多重臣道别过后,禄东赞缓缓走到李素面前,朝他笑了笑。

    “子正贤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愚兄对贤弟万分不舍啊!”

    李素神情一振,该上戏了,投入情绪!

    “今生结识禄兄,素之幸也,真舍不得禄兄离开,若禄兄有意,不妨让使团护送公主入吐蕃,禄兄在长安城多留几年如何?愚弟定领禄兄游历关中,赏尽中原美景。”

    禄东赞急忙摇头:“职命在身,不敢因私废公,护送文成公主殿下入吐蕃是愚兄的职责,愚兄怎敢渎职?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若贤弟有意,不妨去吐蕃盘桓几年,吐蕃虽比不得大唐关中秀美,却有崇山峻岭之雄奇,雪域高原之壮丽,贤弟不如索性随愚兄一同去吐蕃如何?我吐蕃赞普定待贤弟为国宾,绝不让贤弟受委屈。”

    李素嘿嘿干笑。

    话说得好听,你在长安时我坑了你那么多次,我若陪你去吐蕃,你就算不把我一片一片碎剐了,至少也跟苏武一样被囚禁,大半辈子回不了国。

    猢狲就是猢狲,尤其是当了大相的那种猢狲更坏,差点就像人了。

    见李素顾盼左右,禄东赞哈哈一笑,道:“愚兄玩笑之语,贤弟莫当真。”

    笑吟吟地看着李素,禄东赞忽然一叹,若有深意地道:“久居长安半年多,愚兄多蒙贤弟关照了,在此谢过。”

    李素脸色赧然,认识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是不会聊天啊,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临走还不忘打脸。

    “禄兄说笑了,愚弟真没关照什么,呵呵,惭愧惭愧……”李素干笑。

    很理解禄东赞的心情,这次长安之行可以说是他的被坑之旅,而且主要是被李素坑,临走说几句怨气话很合情理。

    禄东赞深深地看着他,叹道:“少年英雄,果然不凡,唐国皇帝陛下能得贤弟这般人才,可谓社稷之福,老夫只恨我吐蕃国内为何不能也出一个如贤弟这般的人物……”

    李素眨眨眼:“如果贵国真出了我这样的人物,禄兄确定不会把他一刀砍了?”

    禄东赞一滞,随即放声大笑:“贤弟所言有理!临走前恕老夫直言,于公,贤弟是社稷之福,于私,似贤弟这般人物却是老夫的眼中钉,老夫若某天忽然气量狭窄了,说不定真会一刀砍了他。”

    李素也哈哈大笑:“幸好我投胎投在大唐,没落入禄兄的魔掌,不然怕是活不到今日。”

    禄东赞若有深意地笑:“话不可说死,说不定有一天,贤弟真会落入老夫的掌中呢……”

    李素仍然大笑不已,禄东赞这句话有深意,松赞干布也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数年前与大唐松州一战之后,显然他并没有放弃与大唐再战一次的念头,说不定还在做着把长安城纳入囊中的白日梦。

    有梦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可以肯定,松赞干布绝对不是一条咸鱼。

    当然,“梦想”与“白日梦”是有区别的,对于做白日梦的人,最好的做法便是朝他脸上狠狠扇一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李素靠近禄东赞,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上月我大唐探子从吐谷浑带来了一个消息,听说贵国赞普欲……攻伐羊同国?贞观十一年,贵国松赞干布将妹妹赛玛嘎嫁给羊同王为妃,两国好得蜜里调油,才过去几年,这就新人换旧人,恩客变仇人了?”

    话说得很随意,仿佛朋友间笑谑的语气,然而禄东赞却面色大变,很快脸庞刷的一下苍白,目光震惊地盯着李素那张笑吟吟的脸庞。

    毕竟是一国大相,禄东赞很快平复了情绪,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

    “贤弟此话……愚兄为何听不懂?贵国的探子胡乱捏造军情,应该把他杀了,否则误军误国呀。”

    李素眨眼:“原来是探子打听错了,禄兄见笑,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吉时快到,禄兄该上路了,愚弟祝禄兄一路顺风。”

    禄东赞干笑两声,忽然深深地注视着他,慨然一叹:“果然是英雄少年,可惜投生在唐国,老夫深憾之,……生子当如李子正啊!”

    扭头转身,禄东赞喝道:“启程回吐蕃!”

    冗长低沉如天地呜咽般的牛角长号吹响,吐蕃使团领着送嫁的大唐禁军,以及成千上万的和尚工匠,队伍浩浩荡荡开赴远方。

    直到禄东赞走远,李素这才回过神,愕然扭头看着护侍一旁的郑小楼,呆呆地道:“那家伙最后一句话是不是在骂我?”

    郑小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顺便扔给他一记鄙夷的眼神,似乎在嘲笑李素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射弧。

    “去给我干掉他!”李素大怒。

    郑小楼正色道:“你说真的?”

    “真的。”

    “好!”

    郑小楼刚准备像只脱缰的哈士奇狂奔而去,忽然被李素拉住了缰绳。

    “说说而已,你这人太不会做人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大声说一句‘主公息怒’,我不就顺势下台阶了吗?”李素白了他一眼。

    不远处,小屁孩李治催马凑了过来。

    “子正兄,那吐蕃大相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匆忙跑掉,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李素目光一柔,一伸手仍是一记熟悉的笑抚狗头:“我跟他说,大唐知道吐蕃要攻打羊同国了。”

    李治满头雾水,不过也没拒绝李素摸他头顶的动作。

    “为啥?他们打他们的,咱们大唐就算知道又怎样?禄东赞为何逃命似的跑了?”

    李素笑道:“有时候一句话说出来,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会有不同的反应,越复杂的人想得越多,脑子简单得跟没用过似的人才会只听字面上的意思。”

    李治:“……后面那句话,是指我吗?”

    “真是个聪明的娃……”李素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将他头顶一丝不苟的发髻弄得乱糟糟的。

    “吐蕃攻打羊同国确实跟咱们大唐无关,可禄东赞是谁?他是吐蕃大相,可以说,攻打羊同国的战略意图很早以前便是他和松赞干布一同商议后定下的,现在作为大唐皇帝陛下眼前的红人的我……不要这么看我,再看我抽你,说错了吗?我不是红人吗?……作为红人的我,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无端端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觉得禄东赞会把这句话当成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李治眨眼:“所以,禄东赞想多了?”

    李素笑道:“他想什么我不知道,只不过,羊同国位于吐蕃的北部,国境内更有一条丝绸之路横穿而过,可谓是西域丝绸之路的中路驿站,刚巧我大唐又在西域设置了安西都护府,吐蕃还未发兵,其战略意图已被大唐知晓,反过来说,如果大唐决定横插一手,与羊同国互为联盟,一北一东对吐蕃形成进攻犄角之势,你猜松赞干布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可是……咱们不是刚与吐蕃和亲吗?送亲的队伍还才刚出长安城门呢,怎么……”

    李素叹道:“你觉得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关系能有多牢固?存在的永远只是利益而已,所以我一直认为,和亲制这种东西,简直跟肉包子打狗没什么区别,无端端的送个公主给人家,到了该翻脸的时候照样翻脸,公主就是那只扔出去打狗的肉包子,懂吗?”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看着浩浩荡荡出城的送亲队伍,李素笑了笑,道:“这次禄东赞恐怕真有点急了,若羊同国被吐蕃灭了,从此吐蕃北面高枕无忧,可以腾出手专心对付大唐,但如今大唐知道了这个消息,吐蕃的战略意图只怕要更改一下了,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对羊同国轻举妄动,这样也好,三国形成制衡,大家忽然间特别爱好和平了,啧啧,世界多么美好……这个,也算是我送给吐蕃大相的临别礼物吧。”

    李治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大人的想法好复杂,为何我永远都不懂?”

    李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是我们大人复杂吗?明明是你蠢好不好,人蠢就要多读书,莫乱给自己找借口……”

    李治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子正兄,上次你劝我争太子之位,还说要辅佐我,这话还算数吗?”

    李素收回了手,神情变得凝重:“你想清楚了?”

    李治使劲点头:“想清楚了,我要当太子!我,我……想试试,整个天下按我的想法来运转,是个什么样子。”

    李素注视他许久,忽然展颜一笑:“好,我帮你。”(未完待续。)

第七百四十九章 谋划夺嫡(上)

    李素眼里的李治如今看起来顺眼多了。

    人怎能没有梦想呢?就算是条咸鱼,也要做最咸的那一条吧。

    有了梦想,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不一样,更可慰的是,李治的梦想比较实际,不像吐蕃猢狲王松赞干布妄图吞灭大唐一样遥不可及,事实上李治的梦想并不遥远,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清楚这个小屁孩究竟有多幸运。

    李素有些欣喜,那喜悦的目光就好像亲眼看到一团烂泥努力地往墙上糊去一样,很感人。

    延平门外,送亲的队伍还在往城外走,队伍才只走到了一半,前队的嫁妆队伍绵延数里,不见尽头,后队的仪仗却仍在城门内,可见文成公主出嫁的场面规模。

    等了片刻,文成公主的銮驾终于从城门内缓缓行出,李素急忙拉着李治后退数步。

    作为王府庶出的女儿,今日想必也是她最风光的一天,不但嫁妆丰厚,而且全城的朝臣和百姓都出来相送,城门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见缝插针的小商贩们甚至索性在城外空地上铺上了毯子,摆上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从一个商贩到十个商贩,很快聚集起了一片小型的临时集市。

    欢愉的气氛里,多少带着几分凝重,直到文成公主的銮驾出了城门,城外的朝臣和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盯着那辆金碧辉煌的硕大马车,气氛徒然有些压抑,每个人看着那辆马车就好像在默默送别一个以身伺虎的可怜人。

    銮驾经过李素身边,不知为何,马车的侧厢帘子忽然掀开,露出一张相貌中上略见福态的俏脸,白白净净,神情坚毅且柔和,李素心中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这位……便是名垂青史的文成公主么?

    马车内,文成公主掀开帘子一角,往车外留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大唐长安的秀美山水和纯朴百姓都牢记在心里,随即她便看到车外肃立的李素。

    文成公主一怔,李素却忽然整了整衣冠,朝车内的她恭敬长揖一礼。

    文成公主颇觉意外,今日送别她的人很多,可是真正如此正式朝她行礼的人,却仅只眼前这一个,他……为何给自己行此一礼?

    一个马车内,一个马车外,一个行礼,一个受礼,然后两个素不相识的平静对视,直到马车即将驶过身前,李素忽然朝她露出了微笑。

    马车内的文成公主一惊,以她的身份和教养,当然干不出回以微笑这么不矜持的事,反而像受惊的小鹿般赶紧放下了帘子,銮驾随即远去。

    直到马车走远,李素仍盯着马车的背影久久不语。

    李治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子正兄,你为何跟她行礼?”

    李素叹道:“颠沛异乡,舍身伺虎,理当受此一礼。”

    李治愣了片刻,然后笑道:“‘舍身伺虎’?没那么严重吧?和亲本是历朝历代的惯例,从汉朝开始便有了,父皇欲令天下归心,自然要付出一些东西的,身为子女,也该有舍身的觉悟才是。”

    李素忽然扭过头盯着他,目光从未有过的严肃。

    李治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讷讷道:“呃,子正兄,是不是治说错了什么?”

    李素仍盯着他,缓缓地道:“你刚才说欲争太子之位,那么,我便权且当你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既是太子,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牺牲任何女人去换取国家的和平,和平……是男人们一刀一剑打出来的,不是靠送女人送出来的!”

    李治愕然片刻,忽然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长长一揖,肃然道:“治愿聆子正兄训诫。”

    李素叹道:“和亲自汉朝便有之,你若熟读史书,不妨仔细想想,和亲果真那么有用吗?从汉朝到隋朝,每次和亲之后,我中原能保得几年安宁?那些异国番邦得到了我中原王朝送出去的公主之后,真的便对中原归心臣服了吗?就算他们真的因此而臣服,你再仔细想想,因为送出一个女人而得到的臣服,这样的臣服你觉得安心吗?会不会太廉价了?如果王朝危殆之时,你敢相信这些臣服的番邦不会趁火打劫吗?如果不能信,那么,送这个女人出去有什么意义?”

    盯着李治若有所思的脸,李素语气渐渐加重:“一个文治武功鼎盛的王朝,边境的安宁不思男儿奋勇厮杀,却靠送一个女人出去换来和平安宁,如此王朝,盛世能有几年?举国男儿无一丝血性,送女人来换和平仍不觉得羞耻,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的王朝还有救吗?大唐兵锋威服四海,就算需要天下归心,也没有必要拿女人来作文章,归心的法子很多,送女人是最失败的一种。”

    李素难得的一番重话,令李治颇为吃惊,随即垂下头,脸色渐渐涨红,露出羞惭之色。

    李素叹了口气,道:“曾经有一个王朝,那是个生机蓬勃的王朝,那个王朝或许有很多毛病,君不君,臣不臣,百姓日子过得很苦,边境也有非常强大的敌人日夜觊觎中原广袤肥沃的国土,可是当时的皇帝仍做出一个非常伟大的决定,他将国都定在离敌人边境很近的城池里,举国上下从皇帝到臣子,他们都不觉得国都设在如此危险的地方有什么不对,这个王朝兴盛了近三百年,国都一直未曾变过,当最后大势已去,敌人已快攻进国都了,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仍执拗地不肯迁都,情愿在皇宫后面的煤山上上吊自尽,到死也没有后退逃跑一步……”

    “那是个令人扼腕叹息的王朝,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王朝,它的弊病太多了,可它死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国祚,至死方休。尽管那么多毛病,可他们还是喊出了一句令后世血气沸腾的强音,‘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后世数百年,骂它的人太多,为它痛心的人也太多,可那句振聋发聩的强音,却永远铭刻在青史上,流传万世……”

    带着一丝丝伤感的语气,李素缓缓道出了一段沉痛的历史,言毕,李素阖上眼,轻轻一声叹息。

    李治的脸涨得更红了,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成拳,显然此刻内心很不平静,嘴里喃喃念叨着那句话。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一个何等刚烈的王朝!治当面北三拜!”

    说完李治果真面朝向北方,双膝一曲,跪拜于地,恭恭敬敬地三拜。

    李素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李治的举动有点痴傻,却透出真挚的赤子之心,自己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李世民那么多皇子,大多数都不是什么好鸟,唯独这位李治,算是难得的至情性善之人,很期待啊,把这位皇子一手扶上皇位,大唐会有怎样的变化?

    “殿下,你欲争太子之位,我愿鼎力相助,但是首先你要学得治天下之术,不是当上了太子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了,相反,当上太子后,你肩上的责任更重,整个大唐江山的重量你都要一肩扛之,我助你当太子的初衷,可不是让你未来祸害天下百姓的,所以,你从现在起要学很多东西,学平衡之术,学帝王之术,学会怎样治理江山才能让百姓不饿肚子,甚至日子越过越好,更要学怎样当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好皇帝,使我大唐千万臣民颜面有光,与有荣焉……”

    “‘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这三件事,应该是大唐的底线,大唐的历代皇帝如果能够守住这一道底线,哪怕未来数百年后国势转衰,至少我们的姿态仍是高傲的,无愧于列祖列宗的。”

    李治沉默许久,缓缓问道:“子正兄的意思,治明白了,治有一问,如果说和亲是个错误的话,这些年父皇和高祖先皇帝难道都错了?”

    李素淡淡一笑:“是的,他们都错了,说这话我不怕犯忌,你父皇曾经在甘露殿内召我奏对,这些话我当面跟他说过,只可惜你父皇并未纳谏,他知道我说的话有道理,可他有他的苦衷,我能明白,大唐立国不过二十余年,内有诸多世家门阀牵制,外有番邦强国虎视眈眈,和亲是大唐皇帝唯一能够平衡内外,维持社稷稳定的法子……”

    “成法不论善恶,只可因时而制宜,不可谋万世,和亲之制或许在目前而言,是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但它不能成为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法度,因为它是不体面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昔年汉高祖刘邦贸然攻打匈奴,以致白登山之围,后来刘邦不得不屈服于匈奴,每年赠以钱财美女,甚至连宗室女都被赐以和亲,方得数十年和平,没有刘邦的忍气吞声,数代帝王暗中积蓄国力,焉得后来的汉武帝北击匈奴,横扫漠北,扬我华夏男儿神威?”

    叹了口气,李素道:“如今咱们的大唐并不一样,大唐的和亲并非迫于兵锋,我相信高祖先皇帝和你父皇其实也不愿意和亲的,然而大唐兵锋正盛,而致邻国不安,送宗室女出嫁和亲是你父皇奉行的国策,其意重在安抚,令藩属邻国归心,这个国策已奉行了二十多年,可是,那些畏惧大唐的邻国果真安心了么?该仇视的继续仇视,该畏惧的继续畏惧,这些情绪不是靠送一两个女人出去便能解决的,送不送女人出去和亲,对国与国的关系而言并无任何作用,反倒是羞辱了我大唐男儿的颜面,葬送了大唐公主的幸福,所以,和亲之策,其弊大于利,可废矣。”

    一番长言,语重心长,李治不由连连点头,神情信服。

    “子正兄高论,治铭记在心,受教了。”李治说完又朝李素长揖一礼。

    城门外,送亲的队伍仍在鱼贯而出,文成公主乘坐的马车已渐行渐远,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轮廓了。

    李素凝视半晌,忽然抬手遥指马车,叹道:“但愿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但愿她,是最后一个……”

    李治也凝视着马车的背影,双手拳头攥紧,脸孔涨得通红,沉声道:“治若为帝,必废此成法,教我李唐宗室姐妹俱得欢颜,从此不再以清白高贵之躯伺虎狼!”

    李素展颜赞许一笑:“甚善,如此,不枉我帮你一场。”

    李治挠了挠头,神情疑惑道:“治才疏学浅,有一事不明,刚才你说的那个刚烈王朝,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治也曾粗读青史,可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何朝代,还请子正兄赐教。”

    李素正色道:“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你读的书远远不够,应该三省吾身啊……我说的那个朝代离咱们大唐很远,远在天边,位于一个名叫‘东胜神州’的地方,以你目前的脑子,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情当我说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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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长安东市一家酒肆里,李治挥舞着拳头口沫四溅叫嚣着。

    李素冷眼看着他,小屁孩大概以为此刻的自己是那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形象吧?其实丑爆了,让人忍不住想抽他。

    叫嚣过后,李治意犹未尽地坐下,豪迈状将一杯比水还淡的葡萄酿一饮而尽,装作龇牙咧嘴酒精超标的样子,按惯例大喝了一声“好酒!”

    李素眼皮跳了跳。

    更想抽他了,怎么办?

    做完这一套看似很男人的动作后,李治这才安分地跪坐在席上,认真地看着李素,道:“这是治欲争太子之位的主张,子正兄觉得如何?”

    李素眉眼不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治急了:“‘嗯’是啥意思?”

    李素摸了摸鼻子,慢条斯理道:“‘嗯’的意思是……在我评价你这个低级幼稚的主张之前,能不能让我抽你一巴掌?不多,就一巴掌,忍忍就过去了……”

    “为啥?”李治愕然。

    “因为你刚才的样子实在很欠抽,趁着你还没当上太子,我想先抽了再说,等你当上太子后,我便不好意思朝你下毒手了……”

    李治茫然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有那么欠抽?”

    李素抬眼看着他,一脸严肃:“真有,刚才你若照照镜子,相信你也会狠狠抽自己的,不抽都对不起自己的麒麟臂……”

    李治颓然泄气,叹道:“其实……我也算大人了,我都十五了。大人不都像我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放浪形骸吗?”

    “大人不是看你长得像不像,而是看你为人处世像不像,你刚才那模样我顶多给你一个‘东施效颦’的评语,这还算客气了,换了个嘴毒点的,大概会说‘人人得而诛之’,你看,多受打击……”

    李治黑脸瞪着他:“客不客气你都说了……好吧,你告诉我,我欲争太子,刚才那几条可行否?”

    李素嗤笑:“建王府,募门客,召幕僚,结朝臣?”

    李治充满期待地点头。

    李素哼了哼:“你先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个混账教你的?”

    李治眨眼:“魏王兄就是这么干的呀,这些年一直与太子争宠,谋划将他取而代之,太子被废以后,魏王兄马上整合朝堂势力,如今朝臣里面已有半数认为他是未来的大唐太子了,能有今日这般局面,全是这些年他王府里的幕僚帮他谋划出来的,我起而效之有什么不对吗?”

    李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便学大人玩阴谋诡计了,你这年纪,这城府,一无才二无德,朝中没人脉,身边没谋士,你玩得过谁?所谓门客幕僚,大多都是投机的,他们只负责在你身边乱出主意,而你要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主意到底正不正确,如果赢了,他们便有从龙之功,从此飞黄腾达,如果输了,你被你父皇厌恶甚至贬谪,他们拍拍屁股再找下一个傻子继续忽悠,现在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些蠢话是认真的吗?”

    李治被挤兑得满脸通红,期期艾艾半晌,方才结巴道:“不,不是……刚才治只是玩笑之语,子正兄莫当真。”

    李素展颜笑道:“不是就最好了,否则我若知道自己一心辅佐的家伙居然是个蠢货,这辈子未免太累了,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有些东西不懂不会没关系,睁大眼睛保持沉默就好,多看,多听,少说话,一说话就掉档次,等到你真的懂了,你再开口说话,那时你说的每一句话,天下人都将驻足恭听,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应该具有的品质。”

    李治急忙肃然行礼:“多谢子正兄,治再次受教。”

    李素悠悠地道:“至于你说的什么建王府,召幕僚,结朝臣之类的蠢话,你趁早打消主意,任何一条都别去做,一旦做了,我敢拿自己的脑袋保证,你这辈子跟太子之位无缘了,不落个贬谪千里的下场算好了。”

    李治愕然道:“魏王兄能做的事,我为何不能做?”

    李素摇摇头,叹道:“你和魏王不一样,魏王好学,学识渊博,深得你父皇宠溺,又是未来大唐太子最合理合法的人选,你看,他有那么多优点,又有合适的身份和位置,而你……,你说说,你自己有什么优点?”

    李治一副智障儿童状不停眨眼:“…………”

    李素见他这副蠢样子,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忐忑不安,这家伙该不会真是个蠢货吧?单从面相上看,真的很蠢啊,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章 谋划夺嫡(中)

    权力,钱财,美色,人世间这三样东西基本没人能抗拒,说它们是人类的原罪也不算错,因为世上的大多数罪恶皆因这三样而起。

    李素不知道李治为什么突然想通了要争太子,大抵应该是自己给了他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说,李素做了一件恶事,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放出了一个名叫“权欲”的东西,李治终于对权力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变成了动力,引导着他一步一步向权欲的巅峰攀爬。

    李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事,来到这个世界八个年头了,刚开始他还只是一个旁观者,用无比冷静且漠然的目光,静静看着历史的车轮缓缓往前驶去,不知何时起,李素的角色渐渐变了,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最后甚至成了主谋者,如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历史轨迹上的每一条碾痕究竟是老天注定还是自己这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在推动,有的轨迹仍然一样,有的却明显不一样了。

    没人明白李素的心情,其实他根本不愿意干预历史,随着年岁越大,他的心态越苍老,无数次渴望能够变回贞观九年时的自己,安分地待在村庄里,用漠然的目光冷眼注视着长安城里发生的每一次悲喜,每一桩善恶。老天给了他的第二次生命,却拿走了他的进取和野心,而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是老天给他的补偿,补偿上一世短暂的生命,好好享受这一世的人生。

    既然是“享受”,当然不可能太上进,蝇营狗苟奋发图强那种生活绝对与“享受”无关,李素心安理得地开始享受老天赐予的第二次人生。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谁也不能说李素的选择不对,他的人生把握在自己手里。

    一直秉持着局外人的态度,在这个安宁平静的村庄里简简单单活到寿终正寝,可是,李素终究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光芒,开始时的无心插柳,到后来的有心栽花,他总以为自己在无意中缓缓推动着历史,仿佛这一世自己的肩头担负着沉重的使命,再到后来,李素渐渐发觉,是一幕幕原本应该发生的历史在缓缓推动着他,每次危急关头,冥冥中总有一股力量,在指引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帮助李治争夺太子之位也是如此,李素决定帮他,不完全因为李治原本应该当太子,而是因为他觉得李治配当太子,两者区别很大。

    可惜的是,如今的李治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够资格当太子,他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多得让李素都情不自禁泄气。

    “我……可能没别的优点了。”李治颓然叹气,神情充满落寞。

    李素直起身子,厉色道:“做人怎可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许多闪光点,哪怕是一张厕筹都有它的优点,你怎么可能没有优点?”

    李治眼睛亮了:“虽然你拿我和厕筹并列比喻不太雅,可我觉得子正兄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都说旁观者清,那么请子正兄告诉我,我的优点在哪里?”

    李素语滞,沉默许久,黯然叹道:“跟死人相比,你至少还活着,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优点了,要不你自己再想想?”

    李治急了:“‘活着’算什么优点!子正兄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我……至少乖巧啊,听话啊,长得也不错……”

    李素轻蔑地嗤笑:“在我面前说长得不错,我看你是勇气不错……行了,老实跟你说,你若想争太子之位,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别做,魏王泰有那么多门客幕僚,朝中广结私党,因为他有资格,目前而言,估计连你父皇都觉得他是未来太子最合适的人选,你若在里面上蹿下跳,不仅对谋事无益,反而徒增横祸,若被你父皇厌恶,你这辈子能保住命就算不错了,更别说什么争太子。”

    李治不甘心地道:“什么都不做,太子之位难道会平白无故落到我头上?这是什么道理?”

    李素只好耐心和他讲道理:“你看啊,你父皇眼里的你,只是一个刚解决了独自如厕问题的小屁孩,……在我眼里也是,当然,或许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再看看你平日的表现,也没见得跟别的小屁孩有什么不一样,我敢肯定,别人夸你一句‘聪慧过人’你一定会脸红半天,别人再夸重一点,你说不定都会以为人家在骂你……”

    李治小脸漆黑如墨:“…………”

    “所以,论聪明才智,你在你父皇所有的皇子里不算出众的,请原谅我的耿直,你属于勉强没垫底的那一类,扔在你父皇那么多皇子里连泡都不会冒一下,就你玩弄的这点小诡计别人一眼就看穿了,靠玩诡计争太子,你最后的结局顶多能让你选择一种比较舒服的死法……”

    一番话损得李治头顶冒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再论你在朝臣中的人脉和势力,众所周知,欲争太子,必先得到朝堂诸多重臣的支持,有他们为你保驾护航,为你摇旗呐喊,久而久之,你父皇便会对你越来越关注,只要你这期间不出昏招不干蠢事,成功当上太子的可能性很高,而且是众望所归,如今你魏王兄就是走的这条路,反过来问问你自己,如今支持你的朝臣有几位?尤其是你的舅舅长孙无忌对你态度如何?三省六部里有几位朝臣看好你争太子?”

    李治脸红了,期期艾艾道:“这个……”

    李素冷哼道:“怕是一个都没有吧?所以,论朝堂人脉势力,请再次原谅我的耿直,你简直就是这个……”

    说着李素伸出手,在右手小拇指指甲盖的顶端末梢比划了一下。

    李治羞惭无地,黯然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就像一个自不量力以卵击石的傻子,连猪都比我识时务……”

    李素笑抚狗头:“头一次看见有人骂自己骂得这么狠,而且句句真挚诚恳,发自肺腑,不过你理解错了……”

    “你比划那一下啥意思?”

    “渣,我只是想说,论朝堂人脉势力,你简直就是个渣……”李素朝他赞许地一笑:“……不过我很欣赏你爱说实话的性格,年轻人,你很有前途。”

    李治:“…………”

    心脏位置突然被扎了一刀似的疼痛是肿么回事?

    “……子正兄,你继续,治洗耳恭听。”

    李素点点头:“争夺太子之位对你来说很难,你有的优势,魏王泰都有,你没有的优势他也有,聪明才智不出众,朝堂势力基本一片空白,论传位顺序,魏王排在你前面,论学识渊博,魏王甩你八条大街,论长相嘛,你比魏王强多了,不过跟我比的话,请原谅我的耿直,我先送你‘呵呵’两个字……”

    话没说完,李治一把拽住李素的手腕,泪如雨下哀求道:“子正兄,太耿直了不好,就到这里吧,再说下去我只好当着你的面撞柱而死,在你面前血溅五步!与君一席话,我不但不想争太子,连活下去都觉得没甚意思,就这样吧,当我什么都没说,继续当个逍遥王爷挺好的,太子之位让给魏王……”

    李素又叹了口气,道:“有个事实说出来,我怕打击你……”

    李治一脸对生活绝望的表情,有气无力道:“说吧,你今天对我的打击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桩……”

    “你若不争太子之位,将来即位的肯定是魏王泰,你和他是同父同母嫡出,他若为帝,对他皇位威胁最大的人是你,你想当个吃喝玩乐的逍遥王爷恐怕很难,就算他念及兄弟之情和天下悠悠众口而不弄死你,至少终生圈禁的下场是免不了的,你这个王爷能逍遥的地方只不过是长安城内一栋破旧宅院的范围而已,尤其逢年过节愈发提心吊胆,谁也不敢保证那位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会不会心血来潮,借着过节的由头赐你一杯毒酒……”

    李治呆愣许久,脸都绿了,又急又气道:“我都不跟他争了,他还欲置我于死地,欺人太甚了!可是……我与魏王兄虽然不甚亲密,却也相安无事,长安朝野皆赞他学识渊博,有君子之风,应该不会干出对手足兄弟下毒手这么恶毒的事吧?”

    李素淡淡地道:“君子难道就不杀人了么?就算以前不杀人,当了皇帝后难道也不杀人?能当上皇帝的人,还能被称为‘君子’么?记住,永远不要把人性估测得太美好,心怀美好幻想的人通常很短命,坏人才活得长长久久。”

    李治神情数变,忽然扭头看着他:“子正兄,你是坏人还是好人?”

    李素愣了一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啊,好得不彻底,坏得不纯粹,偶尔干点坑蒙拐骗的坏事,也偶尔干点接济穷人扶老携幼的好事,干过坏事后良心难安,赶紧干一件好事去弥补,夜深人静后便安慰自己功德与业障抵销,催眠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下次见到好处,心里又冒出了贪欲,忍不住再次干了一件坏事,然后再做一件好事去弥补……”

    笑着望向李治,李素道:“你说说,我这样的人,算好人还是坏人?”

    李治拧眉思索半晌,认真地道:“算好人,子正兄,我知道你是好人。”

    李素失笑:“第一次被人发了好人卡,可惜不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不过你错了,我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顶多啊,算是一个平凡人,心中有善也有恶的平凡人……”(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一章 谋划夺嫡(下)

    平凡人通常都觉得自己是好人,哪怕干过几件亏心的坏事,总能选择性地遗忘,固执地只记得自己曾经干过的好事,最后无比肯定地给自己下个定义,没错,好人。

    当然,承认自己是平凡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上还有一种人,明明平凡得像一粒尘埃,偏偏却觉得自己很不平凡,不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自己在发光发亮,人群中惊鸿一瞥,红尘中光芒万丈,这种人不一定是坏人,但很显然,他们需要被生活狠狠的正反来回扇几记耳光,教他们认清现实,认清自己,从此做个稍微要点脸的平凡人。

    李素很有自知之明,哪怕命格奇葩,老天给了他如此奇妙的第二次生命,他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称王称霸威服四海。

    本事是本事,性格是性格。

    但凡成功的条件,本事,性格和运气缺一不可,李素有本事,可是没有称王称霸的性格,贪财却绝不贪权,他知道钱财是个好东西,权力是个比钱财更好的东西,但权力握在手里却比钱财危险得多,钱财能丰富自己的生活,权力却是一柄能杀人也能杀己的双刃剑,所以李素来到这个世界后对自己的定位很清醒,对钱财热衷追求,对权力敬而远之,因为他想活得久一点。

    无奈的是,不想要的东西偏偏主动找上了他,不想过的生活也不客气地接踵贴身而来,从一开始不小心治好了天花,到如今居然掺和到皇子夺嫡这种要命的大事,这期间的心路历程,李素觉得自己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可以取得吸引眼球一点,比如《论作死的一百种姿势》。

    李治对李素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看法,非常的正面,他似乎从来没怀疑过李素并不是好人,哪怕李素当面亲口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好人,李治也固执地相信李素只是在自谦。

    李素没耐心一遍一遍解释自己其实不是好人,感觉有点贱,孩子嘛,天真一点没什么坏处,人生这条路上到处是坑,狠狠倒头栽过三次以后,所有的天真烂漫基本全留坑里了,剩下的便是一身扛揍耐摔的盔甲。

    “依子正兄的意思,我争太子之位无望,可是若不争,将来魏王兄即位,我必难逃杀身之祸,治该如何取舍,求子正兄指条明路。”

    李素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争太子之位无望?”

    李治愕然:“你刚才说了半天,我样样不如魏王,怎么可能争得过他?”

    李素叹道:“你若完全没有希望,我却许诺帮你争,难不成我疯了?”

    李治一愣,然后居然顺着话道:“是啊,子正兄,你是不是疯了?”

    李素气笑了,小屁孩别的本事没有,学人毒舌倒是学得很快,而且无师自通。

    “听好,你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相反,在我看来,你的机会不小,只是魏王钻营谋划的那些事情,比如招募幕僚门客,结党朝臣等等,这些你千万不要去尝试,那是取祸之道,你若欲争东宫之位,当另辟蹊径,才能在这场决斗中杀出一条血路……”

    李治猛地挺直了身子,急忙道:“求子正兄赐教,治洗耳恭听。”

    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可知《孝经》?”

    李治点头:“幼时读过,也算启蒙之一。”

    “《孝经》成书于秦汉,是我中原儒家文化之精义,传说是孔子七十二门徒之一所作。‘孝’这个字,在古往今来数千年儒家士子的心里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孔孟圣贤谓之‘君子’,给这个词下过很多定义,也就是说,君子应该具备各种品德,比如谦逊,谨慎,自强等等,其中‘孝’便是首要具备的品德,它是儒门士子们必须严格遵从的伦理思想,‘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是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也是孝,后来,‘孝’这个字渐渐被士子们发扬,将它用在国家上,是以有所谓的‘圣天子以孝治天下’……”

    李素娓娓而道,李治在一旁静静聆听,虽然不太清楚李素为何突然聊起了《孝经》,可李治明白李素说的每一句话必然有矢而发,定有目的,于是难得的没插嘴,一直静静听着。

    李素顿了顿,接着道:“……明明只是一个关于家庭的字眼,为何要将它用之于国呢?因为从古至今的人们认为,‘孝’是诸德之本,人之行,莫大于孝,简单的说,一个人如果事亲至孝,那么这个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几乎可以盖棺定论他是个好人了。后来又有所谓的‘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的说法,于是‘孝’和‘忠’这两个字便紧密联接在一起了,而孝这个字,便是‘忠’的延伸,儒家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里,便包含了‘忠孝’二字,用之于天家亦然……”

    李素说了半天,李治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插嘴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子正兄的意思是……”

    李素扭头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我眼中的你虽然有点蠢,但不至于蠢得太过分,所以,你猜猜我今日为何跟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李治不停眨眼,思忖良久,小心翼翼试探着道:“子正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孝顺父皇,从而得到东宫之位?”

    李素叹了口气,道:“虽然我很不愿意把‘孝’这个字当成博弈的筹码和手段,可是,这是你唯一的优势,除此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把太子之位从魏王手里抢过来,因为目前而言,太子这个位置几乎已经八成属于魏王了,你若有意,只能如此。”

    “你和小兕子幼年丧母,你父皇怜你们年幼无依,遂将你们兄妹接到身边抚育,这些年你父皇忙于朝政,疏于对你们的教导,幸好你和小兕子天性善良,两棵幼苗没有长歪,你父皇至今也没有像对待别的皇兄那样将你送出太极宫独自建王府,可见他对你们兄妹何等宠爱,说到优势,这便是你的优势,你能随时随地见到你父皇,而魏王却不行,你能随时随地给你父皇端茶送水喂药,魏王也不行,更何况魏王泰如今满心广植党羽,结交重臣,为自己十拿九稳的太子之位做准备,却偏偏忽略了你父皇的心思……”

    李素叹了口气,道:“他似乎忘了,你父皇除了是皇帝,还是一个孤独的父亲,这位父亲生了十几个儿子,每个儿子却都虎视眈眈盯着他的皇位,连嘘寒问暖都只是假惺惺的走个过场,每个皇子都在勾心斗角,唯独没人在乎父皇的寂寞,废太子李承乾谋反事败,带给你父皇的打击尤其沉重,亲生儿子都反他,皇子们有没有想过他是怎样的心情?”

    说着李素扭头看着李治,缓缓道:“没人在乎你父皇的孤独,所有皇子都只是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喜怒,唯独你这个在你父皇身边朝夕相处的皇子必须关心,也只有你这个皇子具备这个条件,‘孝顺’这个词原本不该当成谋取太子之位的手段,事亲之心若沾了功利,便是染上了污渍,从此不再纯粹了,可你若不能争到太子之位,等到魏王即位,你的性命堪虞,在样样皆不如魏王的前提下,事孝于你父皇已成了你唯一的办法,说是功利也好,说是保命也好,你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开花结果

    天家的亲情现实得可怕。

    和普天下绝大多数平凡家庭不同,天家因为手握天下至尊权力,所以争斗尤为激烈残酷,父与子,兄与弟,完全泯灭了血脉亲情,对彼此无比怨恨,争斗厮杀的手段比对仇人还狠。

    如果说中国的历史翻开后是一幕幕的血腥和尸体,那么如果翻开历朝历代天家皇族的内部争斗事件,它们其实比中国历史更血腥,更残忍。

    李治年纪不大,十五岁的年纪严格来说,还是一个善良而懦弱的大男孩,他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不可否认,他涉世未深,天良犹存,他能在朋友危难时伏跪深宵,也能对妹妹小兕子关怀备至,更能事亲至孝,从不违逆。

    朋友,兄长,儿子。这三个角色他扮演得很完美,对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说,能做到这个地步,很不容易了。

    可是,他终究生在天家。

    生在这个家庭里的人,注定无法活得太干净,冷酷的现实会将一个善良的孩子一步步逼成穷凶极恶的模样,干出灭绝人性亲情的恶事,比如李承乾,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素说完那番话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治的脸。

    他给李治出了一个不善良的主意,在等待李治回答的那一段沉默的时辰里,李素却表现得有些紧张。

    孝顺还是同样的孝顺,可是当“孝顺”这个字眼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的筹码,成了为达到目的而施展的一种手段,那么,“孝”这个字眼,还是原来善良的模样么?

    主意是李素出的,可李素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奇怪,说不清自己想从李治嘴里得到怎样的答案,似乎每种答案都会让自己失望,也都会让自己长松一口气。

    李治几乎没考虑多久,很快便有了答案。

    “子正兄,恕治不能苟同……”李治断然拒绝。稚嫩的脸蛋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

    李素笑了:“为何?你不是想争太子之位吗?我告诉你的法子是风险最小,同时也能最快达到目的的,而且,不伤天不害理,想必你父皇也会如沐春风,龙颜大悦……”

    李治仍摇头:“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我无法对父皇虚情假意,自母后薨逝,父皇将我和小兕子带在身边亲自抚育,再忙也会抽出空来关心我的起居和学业,陪小兕子玩耍片刻,父皇十几个儿子,唯独我有此恩宠,这些年我对父皇一直心中感激敬仰,平日也没少过孝心,在我心里,他是一座足以让我一生去仰望的高山,原本孝顺父皇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你要我将‘孝顺’变成谋取太子之位的手段……”

    抬头看着李素,李治苦笑道:“……对不起,子正兄,我做不到,我情愿不要这个太子,也不会对父皇有任何的虚情假意,孝顺就是孝顺,它是真实诚挚的,发自肺腑的,不应该掺杂别的东西,用这样的手段谋来的太子之位,我一生也不会快活。”

    一番话说得很认真,李治吐出的每个字都是深思熟虑且言出肺腑,话说完,李治的眼眶已微红。

    李素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是李治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说这番话,神情从未有过的肃穆庄严,李素相信他的这番话并无一丝一毫违心,每一个字都是言出由衷。

    迎着李素平静注视的目光,李治忽然垂下头去,神情变得有些难受了。

    “子正兄,我让你失望了,这些年我亲眼见过那些皇兄们是怎样的为人,他们对权力充满了欲.望,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嫉妒愤恨我的身份,因为我是母后嫡出,而他们都是父皇嫔妃庶出,我生下来便有着比他们更合礼制的身份,争夺太子继承皇位比他们更有优势,所以那些皇兄们其实并不喜欢我,都在排挤我,若不是父皇对我实在太宠溺,恐怕我如今的日子更不好过,原本我对太子之位也是有想法的,可是若让我用‘孝顺’的手段去谋取,子正兄,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或许是个不值得你辅佐的懦弱庸才……”

    李素忽然笑了:“不,这样的你,才真正值得我辅佐,其实刚才我也在害怕,害怕从你嘴里听到我不想听到的答案,如果你答应了,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很欣慰,你的答案是我想听到的……”

    神色一整,李素盯着李治那张错愕的脸,无比认真地道:“李治,我会帮你,拼了老命也会帮你,不需要你拿孝顺当手段,我们直接去争,光明正大的争,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

    李治呆怔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方才吃吃地道:“所以,你刚才说什么靠孝顺让我父皇改变主意,选我当太子……这些话,难道是……考验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有些事不用寻根究底,只看结果便好,放心,我一定帮你争到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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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的答案给了李素更强的信心,坚定了帮助他的决心。

    理论上,大唐绝不缺皇帝继承人,李世民强大的繁殖能力给了这个年轻的强大的帝国勃勃生机,十七个皇子都是李世民的亲骨肉,如果李世民铁了心抛开嫡庶之分的话,随便选一个出来当皇帝都是合理合法的。

    既然谁都能当皇帝,为什么不能是李治?与其把这座大好的江山交给那些败家子去糟蹋,还不如交给一个善良纯真的人。

    …………

    新年刚过,李素又开始忙了。

    这几年家里进项越来越大,主要的收入来源于与长孙家合伙的香水买卖,与程家合伙的烈酒买卖,还有与老丈人家合伙的大棚绿菜买卖等等。

    李素越来越觉得当初与长孙家和程家合伙经营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东西经自己的手创造发明出来,却果断的退居幕后,安心当他的大股东,每年年末只管分红,经营扩张的事全交给了合伙人,而三位合伙人也没让李素失望,这几年白酒和香水进入疯狂扩张时期,陆续新开了好几家作坊,各地店铺布满了关中各州府,目前正在往南方的江南道和剑南道延伸。

    李素发觉长孙家和程家真正把白酒和香水当成了事业在做,争取在贞观年间做到“人人有酒喝,人人有香水喷”的大同境界,当然,该挣的钱自是一文都不能少的,短短数年内,两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扩张到关中之外,李素怀疑这里面少不了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的事,每次问程处默,程处默总是大大咧咧一句“少操心,安心分你的钱”便打发回去。

    李素很想跟某程姓老流氓聊聊人生,聊天的话题最好跟“合法经营,诚信本分”有关,然而每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很快泄气,怕挨揍。

    跟一个讲不讲道理都要看当时心情的老流氓聊天,实在是很有压力。

    …………

    新年刚过,太极宫便传出了振奋人心的旨意。

    江夏王长女李屏赐婚真腊王子,并在长安成亲。真腊国君臣大喜,急忙遣使来长安朝贺拜谢天可汗,与真腊国使节一同来长安的,还有浩浩荡荡千名驮夫,肩挑着一担担的真腊良种稻种,不仅如此,与使节同来的还有近百名服饰怪异,年岁沧桑的真腊老农。

    这是真腊国的谢礼,也算是娶大唐公主的聘礼。

    李世民大喜过望,这份谢礼太厚重了,前些日子长安城惊涛骇浪,翻覆漫天**,君臣焦头烂额,所图所欲者,不就是真腊国的这份礼物吗?

    真腊使节刚进长安城,宫里马上传出旨意,千担稻种和百名老农在羽林禁卫的护送下,径自送至长安西郊新建的农学,和当初的火器局一样,农学也被禁卫团团包围起来,戒备森严,形若宫禁。

    随着稻种和真腊老农的到位,大唐对稻种的研究和改良工作也正式宣告开始,假以时日,一种新的高产量稻种即将从农学里诞生,从此惠泽天下,功德无量。

    …………

    做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功劳自然大部分应该归于李素,机缘巧合之下,李素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义无反顾做下了这桩大事,终于亲眼见它开花结果。

    此时的李素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在朝堂君臣中造成的振奋人心的结果,现在的他很忙,忙着应付某位老流氓。

    元旦刚过,李素还在家懒懒散散躺在暖房里猫冬,关中的冬天冷得邪性,李素跟山林里的熊和蛇一样马上进入了冬眠期,没来得及给长安城的各位长辈送年礼,于是元旦后的第四天,程老流氓居然派了管家主动登门拜访。

    程家的管家显然还是比较要脸的,一脸不好意思的讪然之态,结结巴巴转达了程老流氓的问候,管家转达的话显然经过了艺术加工,说出来比较文雅,李素脑子里却自动带了翻译器,很快把程咬金的原话翻译出来了。

    原话大意应该是:年都过完了,还不赶紧给我老人家送上年礼孝敬,是不是以为认了个国公舅舅老夫就不敢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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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第七百五十三章 年节送礼

    对于黑恶势力,首先要有一颗迎恶而上的强硬心,永不妥协,绝不低头,与黑恶势力做英勇顽强的斗争……

    能说出这些道理的人通常都没见识过真正的黑恶势力是怎样的嘴脸,所以李素很清醒地知道,所谓“英勇顽强的斗争”只是一句空泛的口号,没事举着胳膊扯着嗓子喊两句可以,但别玩真的,该认怂时一定要果断认怂。

    所以当程家管家一脸不好意思的把程咬金的话转告给李素时,李素二话不说,火烧了屁股似的赶紧从温暖如春的厢房里走出来,府里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给程咬金准备的年礼很快备妥。

    程家管家一脸错愕地看着李家疾若迅雷般的效率。

    李素扯了扯嘴角朝他干笑:“孝敬长辈嘛,一定要积极主动,不但要跑得比狗还快,还要有一颗拜佛般虔诚的心……”

    管家也挤出干笑附和,表情愈发尴尬,显然为自家家主打劫晚辈的不要脸行为感到心虚气短。

    李素也觉得胸口有点闷闷的,人情往来嘛,通常有着不成文的规矩,世上的规矩千万种,但绝对没有主动朝晚辈开口讨要年礼的,古往今来泱泱礼制,这等不要脸的做法简直是开礼乐崩坏之先河。

    清明节的时候你咋不找我要礼物呢?

    …………

    两大车绿菜,一堆包装精美的香水,还有一车丝绸瓷器和腌好的猪羊肉,满满当当装了四辆牛车,李素领着部曲们,怀着上坟的心情朝长安城出发。

    程家大门敞开,李素刚到门口,程处默便从门里慢吞吞走出来迎客,李素拱手见礼,却见程处默鼻青脸肿,眼角有一块淤青,走路时左腿还有点瘸。

    李素大惊:“程兄你怎么了?”

    程处默先见了礼,然后萧然叹了口气:“昨日青楼饮酒喝多了,为了争个小姑娘,跟段家的俩杂碎打了一架……”

    李素恍然,松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是程伯伯下的毒手,先不说‘虎毒不食子’吧,这大过年的,程伯伯揍你也该等到年后再说,原来是跟段家的……”

    程处默神情愈发悲凉了:“……眼角这个伤是跟段家杂碎打架落下的,其余的伤全是我爹揍的……”

    李素呆愣片刻,幽幽叹道:“程伯伯真是……虽说为女人争风吃醋有点那啥,但好歹也是年节之时啊……”

    程处默奇怪地看着他,道:“谁说我爹揍我是因为争风吃醋?”

    “那是为啥?”

    “因为打架打得不够漂亮啊,虽然我一人独挑二人,但还是挂了彩,我爹因为没面子才揍了我,争风吃醋算个屁,我爹年轻时干过的争风吃醋的事比我强百倍……”

    李素:“…………”

    程家的家风……完全无法捉摸啊!

    …………

    …………

    这些年跟程家越来越熟,李素进程家的门跟回到自己家一样,不一样的是,自己家里没有一个凶神恶煞鬼见鬼愁的混世魔王。

    刚跨进门,程咬金夸张的大笑声便远远传来,李素甚至惊恐地看到门廊上的屋顶被狂放的笑声震得灰土簌簌而落……

    “哇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认了个便宜舅舅便把眼睛长天灵盖上了不成?都快上元节了也不见来孝敬老夫,嗯,若非看在年节里,老夫非抽你一顿不可。”

    话音落,程咬金便哈哈狂笑着朝他大步走来。

    程咬金一身大红便服,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白粉,猩红的血盆大口张得大大的,看起来就像一只化了妆的母猩猩。

    李素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一脸惊恐惶然地四顾,身后的程处默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幽幽叹道:“子正贤弟莫怕,习惯就好,往年我爹还算正常,只是今年不知为何非要往脸上抹粉,又要穿红袍,说是图个年节喜庆……”

    看着程咬金如此夸张的扮相,李素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朝程处默强笑道:“你家的妖风越来越大了……程兄,闲暇时请李淳风道长来看看你家府邸的风水吧。”

    程处默叹了口气,默默点头。

    说话间,程咬金已大步走到李素面前。

    李素强堆起笑脸,没来得及见礼,程咬金当他透明空气般直接从他身边掠过,直奔门外李素带来的几大车礼物。

    毒枭验货般仔细端详半晌后,程咬金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

    “咋觉得今年的年礼比往年少呢?小后生莫不是糊弄老夫吧?”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道:“小侄怎敢糊弄程伯伯,虽然小侄今日出门匆忙,可是年礼也比往年多了一大车呢……”

    程咬金点点头,抬手指向李绩府邸方向,道:“给李老匹夫送了没?”

    李素福至心灵,非常乖巧地道:“尚没来得及,长安城的所有长辈里,程伯伯是小侄送的第一家。”

    程咬金高兴极了,一副拿了清倌人一血的猥琐表情仰天哈哈大笑:“好,不愧老夫疼你一场,莫看你认了个便宜舅舅,但老夫还是排在那老匹夫前面的……”

    指了指面前的四辆大车,程咬金道:“今日便放过你了,不过老夫还是觉得你个小混账太糊弄人,说话便上元节了,上元节那天你再给老夫原样送一份来。”

    李素满脸苦涩地点头应了。

    “小娃子要懂礼数,知道不?但凡年节时便识相点,自己主动把礼物送来,不要每逢年节都要老夫派人催请,老夫干这事干得没脸,难道你有脸了?对了,上元节后是啥节?”程咬金挠头。

    李素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为难地道:“上元节过后……是清明节,程伯伯,这个,也……也送吗?”

    李素身后的程处默轻叹了口气,默默扭头望向别处,一脸的无地自容。李素很想劝慰劝慰他,丢人的是他爹,与他无关,用不着害臊……

    “啊?啊!这个……”程咬金难得的老脸一红,干咳两声后,道:“清明节就算了,权且记下……”

    说完程咬金哈哈一笑,强行化解了尴尬,重重一拍李素的肩:“走,屋里暖和,来人,设宴,上酒!”

    …………

    大盆肉,大碗酒,一群妖艳舞姬在宽敞的前堂内翩翩起舞,酒宴先文后武,身姿曼妙的舞姬们跳完舞后,程咬金便借着五分醉意在厅外舞起了斧子,一对宣花大板斧舞得虎虎生风,人见人怕,期间误伐前院腊梅樱花树等若干,管家家仆惊慌逃窜,程家六个犬子热烈喝彩,一片狼奔豕突鬼哭狼嚎之后,程咬金光着膀子喘着粗气打完收工。

    典型的程家风格,李素与这一家子来往多年,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如今的气定神闲,其中的心路历程不足为外人道。

    扔了斧子,程家父子吆五喝六进了前堂,开始第二轮拼酒。

    直到这时,酒宴才算进入正常环节,宾主谈天说地,主要是程咬金说,李素听,话题基本都是当年的英雄事迹,几桩添油加醋的事迹翻过来覆过去吹嘘完了以后,程咬金狠狠灌了口酒,胡乱抹了把毛茸茸的大嘴。

    “老夫前日听说你拒绝了魏王的招揽,有这事吧?”程咬金眯着眼道。

    李素点点头:“是的,小侄确实拒绝了魏王殿下。”

    程咬金眼睛眯得更细了,目光却无比锐利:“为何拒绝?你与魏王昔日有仇?”

    李素笑道:“无仇无怨,只是小侄才疏学浅,不堪重任,怕误了魏王殿下。”

    程咬金嗤笑:“别人说什么才疏学浅,老夫便当真了,你小子说才疏学浅,老夫只觉得你虚伪,这些年你干了多少旁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尤其是引进真腊稻种,此举功德无量,积了大德。百年之后,民间的百姓只怕要给你立金身供牌位,当成菩萨跪拜呢,你这样的人若还只是才疏学浅,天下的士子才子都该一头撞死……说说吧,到底什么原因拒绝魏王,你……不看好魏王会当上太子?”

第七百五十四章 程府论势

    自从李承干谋反事败之后,大唐的东宫太子被废黜,李世民下了废黜太子诏,但绝口不提新的太子继任者。

    朝臣们都是人老成精的老狐狸,自然很清楚这里面的忌讳,包括胆子最大最作死的魏征都不敢轻易开口提立新太子的事,朝堂君臣民间百姓皆讳莫如深。

    然而虽然不敢公开提,背地里这个话题还是很劲爆的,一直久居八卦热榜而不下。朝臣和百姓们纷纷猜测着新太子可能的人选,李世民的十七个皇子从头到尾被天下人全捋了一遍,每位皇子的性格和风评都成了人人争论的焦点,最后全城的争论渐渐形成了统一。

    无论从任何角度任何立场来说,魏王李泰都是毫无悬念的太子人选,随着李世民迟迟不表态,这个说法也越来越被朝臣和百姓认同。

    是啊,那么多的皇子里面,除了魏王,谁还有资格合理合法合礼的继任太子之位?无论是比嫡庶身份,比朝堂人脉,比个人学识,魏王都远远甩了其他皇子几条街,可以这么说,魏王这人除了丑了点,胖了点,几乎没有别的缺点了,当今天子若不选他当太子,除非脑子被门夹了。

    毫无争议的认知渐渐蔓延全城,那些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老将军们虽然从来不参与朝堂政事,但对魏王当太子一事也是基本认同的,包括眼前的程咬金。

    所以程咬金很不理解,未来的太子主动登门拉拢结交李素,为何李素却偏偏拒绝了?这个决定在程咬金看来可谓煳涂之极,而且很明显是一种作死取祸的行为。

    犯忌的话不能乱说,所谓“祸从口出”,有些事说出口以后真的会掉脑袋的。不过也得看人来,以李素和程咬金的关系,大抵还是能聊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比如太子人选问题。

    “小子真没有别的想法,程伯伯您也知道,自从小子被陛下封官赐爵之后,小子一直尽量避免一脚踏进朝堂这个是非圈,小子确实有一点歪才,没事在家酿酿酒,制制香水,种种绿菜……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只要是过日子用得上的东西,不谦虚的说,小子都是行家,可是朝堂那滩浑水,小子可就真的没胆踏进去了,所以小子拒绝魏王的本意,并非针对魏王殿下,而是小子本就不想浑水,只好忍痛拒绝魏王殿下的美意,魏王殿下那轮明月一不小心照进了沟渠里,小子也替他冤枉得很……”李素苦着脸叹道。

    程咬金一直眯着眼睛,静静听着李素胡说八道,良久,程咬金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吃吃笑了。

    “年纪越大,也越来越油滑,到如今连老夫都摸不准你的脉了,现在旁人只怕很难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了吧?”

    李素急忙陪笑道:“都是实话,都是实话,程伯伯您可以说是看着小子长大的,应该知道小子是老实憨厚人,和我爹一样,做人说话本本分分,绝无半丝虚伪……”

    程咬金“噗”的一声,嘴里的酒顿时喷溅出来。

    李素脸有点黑了,这是啥反应?

    程咬金喷酒之后呛咳了一阵,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李素,笑骂道:“你想笑死老夫不成?就你?还‘老实憨厚’?这词儿用在谁身上都合适,唯独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你小子一肚子的坏水,做梦都想着怎样坑人捞钱,敲诈别人的吃相比老夫还难看,要不是辈分不对,老夫都恨不得向你拜师才好,‘老实憨厚’?哈哈哈哈……”

    李素的脸更黑了,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早就一酒坛子砸他脑袋上了……

    程咬金说完后眼神里居然有了几分赞赏之意,笑道:“娃子,你也算是修炼出来了,以你现在的练,一脚踏进朝堂至少死不了,多摔打几次,没准能成一代名臣,还记得当年老夫和你说过的话吗?一个人活得明白很容易,世人大多能做到,可是一个人如果想要活得煳涂,反而难如登天,一旦修炼到这等道行,天下之大,随处可去,这些年你大大小小吃了不少亏,大抵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李素笑道:“程伯伯莫折煞小子,小子这点道行在您和各位长辈眼里,只怕连台面都上不了,您今日再怎么夸赞,今年的年礼也就这么多,没法再加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指着他点了几下。

    “好了,咱爷俩该扯的闲篇也扯完了,你也知道你这点道行,就别跟老夫玩虚的,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拒绝魏王的拉拢?”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小子一生行事谨慎,有些事情不到水落石出之时,小子是绝不会贸然表态的……”

    程咬金笑了:“果然有打算,老夫听出意思了,莫非你觉得魏王不会当上太子?”

    李素笑道:“小子可没这么说,如今全天下的人只怕都觉得太子之位非魏王莫属,程伯伯,想必您和各位长辈也这么想吧?小子甚至敢妄度圣意,恐怕如今陛下也是这个心思,陛下皇子众多,可是自废太子李承干谋反事败之后,诸皇子里既有合适的身份,为人也很争气者,数来数去也就只剩下魏王一人了,更何况魏王还深得陛下宠溺,而他也从未干过让陛下失望寒心的事,可以说,对这位嫡出的皇子,陛下应该是非常满意的……”

    程咬金浓眉一掀,沉声道:“这可就奇怪了,陛下也满意,朝臣也满意,世家门阀和民间百姓都满意,为何唯独你却觉得此事尚有悬念?连陛下都属意魏王当太子,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阻止魏王?”

    李素摇头道:“程伯伯,此一时彼一时,今一时明一时,在陛下尚未颁下正式的册立太子的诏书通传天下之前,一切事情都无法说‘绝对’二字,它仍然有悬念,或许陛下对魏王甚为宠溺,或许陛下今日觉得魏王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程伯伯,那只是陛下今日的想法……”

    “陛下是位高瞻远瞩的圣明帝王,恕小子说句不敬的话,古往今来的帝王,但凡冠上‘圣明’二字,不管他表现得多么胸怀宽广,多么爱民如子,他的心中却必然是冷酷无情的,这种冷酷无情在对待家人子嗣之时,表现得尤为突出,所以,陛下对魏王纵然万分宠溺,但家是家,国是国,社稷黎民死生大事,轻托于人必有亡国之危,这一点,陛下必然很清楚,越是圣明的帝王,在选择皇位继承人的时候便越是公正,他选择一位继承人的原因或许很多,但整个江山社稷延续强盛的壮志,却肯定是凌驾于个人的喜恶之上的……”

    看着程咬金渐渐凝重的表情,李素笑道:“所以,程伯伯,您说魏王独得陛下恩宠,这个原因绝不是魏王能当上太子的主因,所谓的‘恩宠’,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今日天之骄子,明日阶下牢囚,世情如水,水无常形,恩宠也是一样,再说,魏王其实早已为自己埋下了祸患,只是祸患隐而未发而已,既然是‘祸患’,终有爆发的一日,那时所谓的‘恩宠’,便如空中楼阁,坍塌于一夕……”

    程咬金一惊,身子已不知不觉挺直了,这个简单的动作表明,在这一刻,他不再将李素当成晚辈,而是能与他平起平坐辩策论道的平辈人物。

    “魏王埋下了祸患?贤侄何出此言?”

    李素叹道:“程伯伯应该还记得,当初李承干谋反事败之后,陛下龙颜大怒,下旨彻查此案,为了剿除余孽,甚至不惜清洗朝堂,数百位朝臣因涉太子谋反而被杀头下狱流放,这样一来,朝堂的权力中枢出现了无数空缺,程伯伯应该清楚,那一段人人自危的日子里,魏王殿下在做什么?”

    程咬金沧桑的面颊狠狠抽搐了几下,眼神中露出震惊之色。

    李素不等他回答,径自缓缓道:“那个时候,魏王殿下在广植羽翼,将无数投靠他的朝臣门客塞进了三省六部和各地州府,而且那个时候,连陛下也默许了魏王的所作所为,所以几乎是一夜之间,魏王在朝堂的势力已然变成了庞然大物,程伯伯,您也是久风浪的长辈,魏王这般做法,您觉得算不算祸患?”

    程咬金长叹口气,道:“不错,魏王的动作太急,太浮于事了,当初陛下之所以默许其所为,一则因长子谋反而心思郁愤,无暇他顾,二则也是形势所逼,空出那么多的位置,朝廷一时间无法举贤而任,若由世家门阀或是其他庶出的皇子来荐举,会给朝堂埋下隐患,终必生乱,索性还不如让这个他比较属意的新太子人选魏王来广植羽翼,将来太子即位,从龙之臣众多,也能迅速稳定朝局,平稳过渡……”

    李素也叹息道:“程伯伯所言极是,所以小子刚才说‘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忧愤之时做的决定,等他渐渐回过味来,魏王便有麻烦了,以陛下的性子,绝不会容许他还在位之时便任由别人掌控势力,动摇他的权威,所以将来陛下对魏王必然有所动作,轻则敲打,削其羽翼,重则废贬,痛下杀手,那时所有投靠魏王的人,能全身而退的恐怕不多,而且,魏王自己埋下的祸患还不止这一桩……”

    程咬金接过话头,沉声叹道:“听尔一言,老夫也豁然开朗了,魏王之祸患不仅在朝堂,还在世家门阀……这里面涉及了关陇门阀与山东士族之争,魏王为了争太子之位,这几年与关陇门阀走得实在太近了,如今陛下看似对关陇门阀优厚有加,然而实际上陛下最忌惮最戒备的也是关陇门阀,为了削弱关陇门阀对朝堂政局的影响,陛下这些年不仅开科考取寒士,而且还大力扶持山东士族,如太原王氏等,与关陇门阀对抗以制衡,老夫相信,倘若国运继续强盛下去,不出二十年,陛下必对关陇门阀动手,而魏王却与关陇门阀走得如此近,陛下怎能没有想法?”

    李素笑道:“程伯伯是明眼人,小子佩服,所以世人看魏王如今恩宠无加,独得圣眷,在小子看来,魏王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鼎盛,实则由盛转衰,已有累卵之危,在朝堂广植羽翼,陛下或许可以不计较,挥挥手便可削去大半,顺便敲打魏王一番,这只是小事。可是魏王的利益若与关陇门阀捆绑在一起,这可真正犯了陛下的忌讳了,陛下决定新太子人选时必然也要仔细思量一番的,偌大的大唐江山若交到魏王手里,以他和关陇门阀的关系来看,魏王即位后必然会重用关陇门阀之士,那时关陇门阀在朝堂里扮演什么角色,身处什么位置?陛下这些扶持山东士族,开科考取贫寒之士等等布局,苦心经营多年,一朝尽丧,陛下能容许这种事发生么?”

    看着程咬金沉默而凝重的脸庞,李素笑道:“程伯伯,现在您还敢说,魏王殿下是大唐未来太子的唯一人选吗?”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不说不觉得,还是娃子你想得深远,有些事情或许连陛下都暂时没察觉,没想明白,反倒让你先发觉了,到底是聪慧机敏,‘少年英杰’之名,果然名下无虚,老夫不得不佩服,娃子啊,尔之所思所为,已走在天下人的前面很远了,难怪你平日总在说人活一世,难得煳涂……只有活得最明白的人,才有资格说这句话啊!”

    “程伯伯谬赞了,现在您想必也明白,为何小子要拒绝魏王的拉拢了吧?”

    程咬金点头:“不错,魏王给你的不是什么似锦前程,而是一个火坑,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条,老夫若早想明白,也断然不会……”

    话没说完,程咬金忽然一呆,接着神情有了些许变化。

    李素心里如明镜一般,见程咬金呆滞的表情,李素急忙道:“难道程伯伯您……”

    程咬金脸色渐白,摇头苦笑道:“今日清晨,老夫已派管家给魏王府送了一份年礼……”(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五章 解决麻烦

    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是个很大的话题,门阀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自春秋时期而始,到后来两汉和魏晋发展到鼎盛。

    门阀与历代帝王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有些势微的朝代里,门阀甚至能决定帝王的废立,几大门阀联合起来,甚至能推翻一个王朝,比如当年李渊太原起兵反隋,虽说是借了天下大乱的大势,但其中也是联合了几大门阀的力量登高一呼的结果,于是看似强盛的隋朝仅仅只在一年内便轰然倒地,由此可见门阀的能量何等巨大。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李家借门阀之势而得了江山,如今不过短短二十几年,门阀又成了李世民的心腹大患。

    天下已靖,万邦敬惧。放眼宇内四海,李世民差不多已到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界了,而且这个境界绝不是装逼,而是真正的牛逼。

    敌人呢?难道天下再没人有资格当我的敌人了?这该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啊……

    李世民一边唱着“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一边左看右看,然后,他看到了关陇门阀。

    国无外患,却有内忧。

    世家门阀便是大唐最深最严重的内忧,他们的势力大到何等地步,李世民是最清楚的,当年正是他和世家门阀们登高一呼,万众而从,轻而易举地推翻了隋朝,从头到尾毫不吃力,这等恐怖的实力,李世民是亲眼见识过的。正因为亲眼见过,所以从大唐立国开始,他便对世家门阀特别忌惮。

    帝王一旦心中惦记上了什么,这个“什么”的下场一般有三种,一是奋起反击,把帝王推下去,二是两者实力互相制衡,维持长久的合作又争斗的微妙平衡的状态,三是帝王把它彻底从世上抹去。

    如今大唐立国不过二十多年,世家门阀的影响力仍然深植士子和民间,他们影响着很多方面,不仅仅是文化底蕴,还有门下豢养的儒士门生故吏,甚至还有朝堂的当权人物,以及雄厚的财力,在氏族发源地登高一呼应者万众的号召力等等,这些都是李世民深深忌惮的东西,也是他至今没敢对门阀动手的原因之一。

    牵一发而动全身,老谋深算的李世民不敢冒这个险。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长孙无忌,他是李世民这辈子最亲密无间,倚为左膀右臂的心腹重臣。外人看这两位君臣可谓鱼水各欢,长孙无忌的亲妹妹还是李世民的正宫皇后,二人于公于私交情都是深厚投契的。

    可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铁吗?

    这可不一定了,长孙无忌身后所代表的,可是关陇门阀的利益。李世民对其言听计从,一方面是他善于纳谏,另一方面,是不得不暂时屈从关陇门阀的利益,长孙皇后逝世已八年多,李世民至今未立新皇后,果真是他仍惦念亡妻吗?也不一定,因为他知道,立了新皇后,必然牵动关陇门阀的利益,一个新皇后的册立,会使天家和关陇门阀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从而导致社稷不稳,动摇根基。

    事情看表面其实都挺美好的,别往深处想,一想深了,所有的高山流水,所有的浪漫爱情,全变成了利益纠葛,脏得不忍细看。

    朝堂上只论君臣和官职,从不提出身,可是一旦把那层君臣和谐的外皮撕开,便会发觉,世家门阀对朝政甚至对帝王的影响,已经深入到朝堂的方方面面每一个角落了。

    如此恐怖的势力,以李世民刚烈自负的性格,怎能容许它在以后的大唐朝堂里一直存在下去?

    铲除门阀已是必然,只看迟早而已,而且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现在已经在酝酿此事了。

    当然,李世民的这些想法太危险,也太严重,他肯定没跟任何人提过,尤其是关陇门阀一系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所以外人眼里看来,李世民对关陇门阀仍如当年般亲切和善,真正的心思却埋藏在心底。

    魏王李泰也只看到了表面,所以这几年他频频与长孙无忌等关陇门阀接近,自以为得到关陇门阀的支持后,当上太子的把握便更大了,谁都未曾察觉,李泰的做法却在无意中犯了他亲爹的大忌。

    水深且浊,未来的大唐太子究竟是谁,现在还真说不好了。

    李素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透了,程咬金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

    程咬金是个浑人,浑遍长安无敌手,有时候犯起浑来连李世民都拿他没办法。他为人处世的方式便是靠拳头,不管遇到什么事,也不管自己占不占理,先打了再说,道理这东西,打完以后有心情的话,不妨跟你论一论,没心情拍拍屁股便走。

    这样一个浑人,却在长安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甚得李世民恩宠,不管做了什么浑事都能马上被原谅。如果外人只看到程咬金蛮横粗鲁的一面,以为他是靠着拳头才得到今日的地位,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朝堂里打滚的人,谁不是久经风浪人老成精的老狐狸?能在这滩浑水里活到现在,而且活得无比滋润,足以说明程咬金绝对是个不简单的狠角色,靠拳头只是演技好,靠脑子才是他真正的本事。

    当李素将这件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说透了以后,程咬金的脸色有些难看,难看的不是李素比他看得更透彻,而是他发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干这件蠢事的时间是今日清晨,可谓蠢得新鲜,蠢得直冒热气……

    在李素剖析整件事情以前,所有人都认为魏王李泰是未来的大唐太子,这几乎是一个完全没有悬念的事实,“所有人”自然也包括程咬金。

    按说大唐武将的地位比较超然,他们从来不参与政事,与李世民的那些皇子更是保持着绝对的距离,彼此之间的来往很有分寸尺度。只不过武将处世再超然,终究逃不过人情世故,当所有人都知道魏王已是笃定的未来太子后,该表示的还是要表示一下,也算是烧冷灶,提前给领导一个好印象。

    趁着年节送份重礼,含蓄地表达一下烧冷灶的意思,合情又合理,程咬金这个老人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大早上便派了管家把年礼送去了魏王府。

    见程咬金脸色难看,李素不由好奇地问道:“程伯伯,您……送了什么东西给魏王?”

    程咬金沉默,沧桑的脸颊却狠狠抽搐了几下。

    虽然没得到回答,李素却心如明镜,从程咬金脸颊抽搐的程度和次数来看,这次送的礼不轻,没超过一万贯都不好意思抽抽。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程咬金损失了多少钱财,而是送礼的举动委实不大妥当,李素今日既然猜测将来魏王可能因关陇门阀而倒霉,那么李世民对给魏王送过重礼的程咬金会生出怎样的想法,谁都不清楚,也许满不在乎地置诸脑后,也许会将他牵连进去。

    两个也许,谁有魄力赌一把?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情绪。

    总算看到老流氓惹上麻烦的一天了,看着程咬金愁眉不展的表情,李素便觉得以往被敲诈无数次的大仇全报了,爽很。

    当然,李素毕竟是个厚道人。欣赏够了老流氓的愁容,心中暗爽过后,李素这才缓缓道:“程伯伯勿忧,送份礼嘛,小事情,陛下不会计较的,再说您可是娶了山东士族崔氏,陛下这些年打压关陇,扶持山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怪罪您的。”

    程咬金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换了你是我,你会不当回事吗?”

    李素老老实实道:“若换了小子,这时候大概正好在系绳子吊颈了……”

    程咬金面容更苦涩了,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房梁,瞧架势似乎在挑选哪根房梁吊颈比较合适……

    李素忽然笑了:“程伯伯,其实解决这个麻烦并不难……”

    程咬金急忙直起身子,道:“娃子你有办法?快告诉老夫!”

    李素忍着笑,道:“小子有两个办法,一个比较斯文,另一个比较粗鲁,但都能解决麻烦。第一,程伯伯您现在就叫家里的人手张罗准备,给陛下的每一位皇子都准备一份年礼,年礼要和送给魏王的一模一样,如此雨露均沾,陛下也不会怀疑你和魏王之间有任何瓜葛了……”

    程咬金老脸又抽搐了几下,心疼得直哆嗦,摸着凌乱的大胡子叹道:“一模一样的年礼?陛下十七位皇子啊,这个……老夫还过不过了?”

    李素笑道:“惹了麻烦,终归要付出点代价的。”

    程咬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说说你的第二个法子。”

    李素端杯喝了口酒,缓缓道:“第二个法子不用花钱,说不定还能赚钱,程伯伯您现在满身酒气,面色发红,行此法正合适,您亲自登魏王府的门,记住不要进去,就在门口大声嚷嚷几句,说早晨给魏王殿下送了礼,现在轮到魏王回礼了,还说您和陛下一起打江山,算起来是魏王的长辈,晚辈给长辈回礼,其值一定要双倍,否则今就把魏王府给拆了……”

    程咬金倒吸一口凉气,吃惊地瞪着他:“你这法子……真够阴损的!这不是败坏老夫的名声吗?”

    李素“噗”的一声,一口酒当即喷了出来,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咬金。

    名声?

    你个老货哪来的名声?早年杀人放火,如今横行长安,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名声”这俩字你知道咋写不?

    一老一小两两相望,各自无言。

    良久,程咬金大概突然认清了自己,不太自在地道:“咳咳,这种事……老夫确实干过一两次……”

    “一两次?”李素追问,他突然变得不会聊天了。

    程咬金老脸一红,有恼羞成怒的征兆。

    李素急忙道:“算了,当小子啥都没说……”

    程咬金瞪了他一眼:“说了就说了,‘言出无悔’的道理不懂么?你小子有颗百窍心肝,老夫一筹莫展的事,你居然能眨眼出两个主意,而且都是好办法,老夫决定听你一次。”

    李素笑道:“程伯伯决定用哪个法子?”

    程咬金怒道:“当然是第二个!第一个法子太伤钱,我程家向来只进不出,没有赔钱平麻烦的道理!”

    李素促狭地笑道:“小子预祝程伯伯马到功成,狠狠敲魏王殿下一笔,也算年节发点小财……”

    程咬金冷笑:“你出的主意,现在想置身事外?当老夫傻吗?走,你与老夫同去!”

    李素大惊失色:“啊?这……不关小子的事啊!程伯伯,小子那啥……天色不早,家里灶上还炖着……”

    话没说完,程咬金猿臂一伸,单臂便将李素整个人抄在手中,仿佛沙场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倒拎了一根人形狼牙棒似的,一老一小以这种怪异的姿势出了门。

    凛冽的寒风里,传来李素不甘又气急败坏的未尽之语。

    “……人参虫草十全大补老鸭汤!”

第七百五十六章 出乎意料

    不得不说,李素出的主意有效,但坑人。

    程咬金想要把自己惹下的麻烦掐死在萌芽里,便不得不用李素的法子,除了李素出的两个法子,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了。

    只不过李素的办法不太讲究,第一个伤财,第二个伤感情。

    更妙的是,第二个法子居然非常符合程老流氓的性格,这种送完礼后敲诈人家双倍回礼,然后彻底把人得罪死死,最后拉黑取关老死不相往来……

    没错,不用怀疑,这种事程咬金经常干,程家的土匪性子全长安城皆知。

    只是对李世民的皇子这么干,还是生平第一遭,敲诈勒索,以大欺小,用一种极度不要脸的方式把自己惹下的麻烦解决,非常具有挑战性。

    可惜李素千算万算,没算到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这个……是意外。

    趁着七分醉意,程咬金掳了李素便出了大门,如同阵前活擒敌酋后得胜回营的大将军,大摇大摆意气风发,迎着朱雀大街上路人惊骇的目光,自顾自地朝魏王府走去。

    李素急坏了,被挟在程咬金手里充当人形狼牙棒可以忍了,但程咬金这次去魏王府可不是给他拜年,而是找事啊,尤其是……程咬金登门找事的主意还是他李素出的。

    “程伯伯,程伯伯!您先放小子下来,小子再怎么说也是个侯……”

    程咬金不屑地嗤笑:“屁猴!在老夫面前也敢称侯,嘴上没毛的小娃子,戴个猴帽子以为真成侯了?你见过被老夫吊在树上拿鞭子抽的侯没?”

    李素顿时也不计较自己被倒拎在程咬金手里这么没面子的事了,在他胳膊底下费力抬起头,眼里闪烁八卦之光:“程伯伯吊打过侯?县侯还是国侯?”

    程咬金冷笑:“以前没打过,今日说不准了,老夫刚才出门便渐渐回过味来,你个小混账一肚子坏水,出的馊主意不仅坏老夫的名声,是不是还想让老夫彻底与魏王决裂?说说,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

    李素一惊,急忙道:“小子胡说八道,程伯伯不如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咱们这就回吧……”

    程咬金笑道:“话已出口,想收回去没那么容易了,不管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老夫今日定和你绑一起,咱们爷俩也来个祸福同担。”

    “程伯伯慢着!小子这里还有一计,不伤天不害理,实可谓和风细雨,吹面不寒……”

    程咬金大笑:“知道你小子鬼主意多,老夫也不挑拣了,刚才的那个就很合老夫心意,就它了,不改了,走!”

    挟着气急败坏的李素,程咬金大步朝魏王府走去。

    …………

    魏王府位于朱雀大街北端,按大唐礼制,皇子成年后是必须要去封地就藩的,可李世民对李泰实在太宠溺了,怜其体胖,行动不便,又非常欣赏李泰通晓经义,治学严谨刻苦,于是特旨下令魏王李泰可以不必去封地,久居于长安城中。

    人治与法治的区别便在于此了,所谓的律法只是管老百姓的,皇帝需不需要遵守自己定下的律法,这得看皇帝当时的心情,有时候心情爽了,大手一挥来个大赦天下,杀人犯纵火犯什么乱七八糟的罪过全给赦免了,只当没这回事。有时候心情不好,大街上偷个小钱包都是杀头的大罪。

    程咬金挟着李素来到魏王府大门前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年节,三省早有公示,一直到上元节那天,长安城都放开了宵禁,闭城门而不闭坊门,长安人民可以肆无忌惮的过夜生活了,那些古往今来著名的才子闺秀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基本就是集中在每年的这几天里互撩成功的。

    魏王府门前早已挂上了红皮灯笼,门外空地上,两排禁卫雁形排开,按刀而立。

    程咬金大摇大摆走到门前,禁卫们自然是认得他的,急忙躬身行礼,其中一人正要转身进去通报,程咬金却哈哈一笑,长吸了口气,大喝道:“叫你们魏王出来迎老夫!莫看他是王爷,老夫当年和他亲爹一起打江山,说来也算他的长辈,晚辈亲迎长辈,这个理儿不管在哪里都论得过去的,是吧?”

    禁卫们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程咬金紧跟着补充了一句:“……更何况,老夫大清早还给魏王送过年礼呢。”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

    这句话……真多余。

    程咬金的恶名显然满城皆知,从皇帝到百姓都知道这家伙的匪性,门口的禁卫自然也不例外,见程咬金这副架势登门,脸上分明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禁卫们面面相觑之后,其中一人急忙转身,火烧屁股似的朝王府内奔去。

    仕林中人皆谓魏王有魏晋狂士之风,不过魏王的“狂”向来只用在诗酒歌赋上,平常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而且情商特别高,所以李泰在朝野的名声不错,有谦谦君子之风。

    李泰出来得很快,程咬金二人没等多久,便见王府侧门打开,远远的,一只庞大的肉球状物体朝二人滚来,大唐天下有此形状者,唯魏王一人矣。

    看到李泰在家仆的搀扶下艰难地跨过侧门的门槛,一步一步朝自己挪来,李素都忍不住同情这胖子了,据说李家有遗传病史,类似于高血压脑血栓什么的,从魏王李泰身上看,传言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待到李泰走近了,李素却赫然发觉李泰的模样有些憔悴,头发凌乱,目光涣散,脚步虚浮,一身加大号的团花绸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一副刚在自己家里遭受过家暴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家伙刚刚是在家里嗑五石散嗑得正嗨,还是……他喜欢玩被女王凌虐那调调儿?

    程咬金和李素都愣了,二人互视一眼,彼此都透出一股不解之色。

    “泰拜见程叔叔,未曾远迎叔叔,实在是……啊!李子正!你这个……”李泰这时才看到李素,顿时情绪失控,也顾不得行礼了,发了疯似的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你总算来了!”

    李素呆住了,这咬牙切齿的表情是几个意思?赶紧回放记忆,从上次见他到今日,这段日子里到底有没有做过坑他的事,左思右想,李素渐渐变得理直气壮,胸中荡漾着一股子坦荡磊落的正气。

    最近没坑你啊,凭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有没有王法?

    “松手!啥意思?”李素眼睛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别以为你是皇子我就不敢揍你,你再拽着我试试!”

    李泰一呆,马上松手。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素的表情告诉他,这家伙只要被惹怒了谁都敢揍,王爷也不例外。

    李泰的表情很难看,当然李素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程咬金见二人一见面便剑拔弩张,也没有插手说合的意思,反而站在一旁环臂而立,一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模样。

    沉默片刻,李泰忽然长长一叹:“子正兄,你这几日可算把我害苦了……”

    李素冷笑:“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我这些日子见都没见过你,何来害你一说?”

    李泰神情顿时悲愤起来,连声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许多:“没害我?哈!上次我去你家,临走前你出的那个题,还记得吗?还记得吗?你还说没害我!”

    “啥题?”李素满头雾水。这次不是装糊涂,他是真忘了。

    “你……!”李泰气得脸都涨红了,抖抖索索指着李素,良久,忽然一扭头,眼珠充血地看着程咬金,努力保持晚辈的礼仪,强自挤出一丝微笑:“泰失礼了,不知程叔叔今日登门是为了……”

    程咬金一拍脑袋:“啊,忘了正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事,看来你们俩之间才有正事,没关系,老夫等等再说……”

    李泰强笑道:“怎敢让程叔叔等候,还请程叔叔直言。”

    程咬金嗯了一声,开始露出了霸强的嘴脸:“今早老夫给你送了年礼,正所谓‘礼尚往来’嘛,所以老夫现在来讨你的回礼了,不多要,双倍就行……”

    话没说完,李泰无比痛快地道:“好,给!来人,速速备礼,按程叔叔所赠双倍,不,三倍,管家给本王恭恭敬敬送去程家,马上办!”

    后面的仆从急忙转身朝府里跑去。

    程咬金和李素都呆住了。

    这……画风不对啊!今天是来闹事的啊!是来跟魏王翻脸的啊!你这么痛快就给了,如此爽快的态度,实在让我们这些来者不善的人很无所适从啊!

    鱼肉乡里横行长安多年,脸皮都藏进裤裆里的程咬金也觉得很彷徨,睁大了眼睛愣了半天,然后……开始思索自己惹的麻烦究竟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如此过分的要求二话不说马上满足,也没有翻脸的迹象,一片和风细雨的办成了,就好像魏王本来就欠了他的钱,他上门讨债,人家痛痛快快把钱还了,而且还钱的语气特别随意,仿佛随口打声招呼问他吃了没这么简单……

    李泰此刻眼里只有李素,见程咬金仍愣在原地,于是赶紧行了个礼,道:“是泰做事不周到,回礼送得迟了,还请程叔叔莫怪,日后每逢年节,泰一定主动一些……”

    程咬金呆呆地应道:“啊?啊!”

    歉意地朝程咬金笑了笑,李泰道:“今日还请程叔叔再恕罪一回,小侄今日与子正兄另有要事,无法招待程叔叔,实在是失礼了,明日泰再登门向程叔叔赔罪,认打认罚。”

    程咬金依旧呆滞:“啊?啊!”

    这个反应看在李泰眼里,就只当程咬金答应了,于是歉意地再朝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拽住依旧懵逼的李素,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朝府里走去。

    见二人进了门,程咬金无比烦躁地使劲挠头,喃喃道:“老夫今日到底来做啥的?这心里咋就这么不踏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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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大章,或是两小章。。。

第七百五十七章 请教释疑

    李素被李泰拽进了王府,胖子力气不小,拽得李素不停的踉跄趔趄,绕过王府照壁后直奔前庭,进了前殿后脚步仍不停,一直往里走去。

    李素原本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可是越走越发现不对劲。

    李泰拉着他已经走进了王府后院范围了,经过某些回廊和拱门,李素甚至看到一些年轻貌美的女眷惊慌失措地躲避。

    拉着客人进后院,这可就不合规矩了,无论主人还是客人,断没有这等礼数。这个年代相对还是比较保守的,主人家的后院通常不会允许男性客人进去,待客也好,呼朋唤友府中相聚也好,通常都在前庭或是中庭的范围,当然,也有例外的,除非是主人与客人的关系特别好,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大家的交情已经深不见底了,主人才会把客人往后院里请。

    然而,李素和李泰的交情绝没有到深不见底的地步,彼此之间是敌是友都难说,若论关系,只能用“呵呵呵”三个字来形容,可以肯定,两人绝对不可能同穿一条裤子,胖子的一条裤管差不多能装进一个半李素,没法穿。

    李泰仍在闷不吭声地往里走,李素却急了,天生的戒备心告诉他,不能再往里走下去,否则难说会是什么下场,若是死胖子给他设个局,告他擅闯王府内院,调戏王府女眷什么的,李素跳进曲江池也说不清楚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使劲挣开李泰拽着他衣袖的手。

    “停!就到这里了!有事说事,没事告辞。”李素语气坚决地道。

    李泰有点不耐烦:“你跟我走!”

    李素冷笑:“不把话说清楚,死也不走了。”

    李泰怔了怔,然后叹道:“子正兄的戒心真是……好吧,说正事,上次那个题的答案你告诉我。”

    李素愣了:“什么题?”

    李泰有些不高兴了:“上次去你家,临走时你出的那个题……”

    李素不停眨眼。

    他是真的忘记了,每天的日子过得如此懒惰,除了吃就是睡,快到年尾又开始忙碌,家里几桩买卖的进项都要在年尾清算,一大堆的杂事要处理,李素哪里记得给这个死胖子出了什么题。

    “提示一下?”

    李泰见李素一脸茫然,心中不由冒出一股无名怒火。

    我这些日子为了那道破题都快被逼得怀疑人生了,你居然完全忘了这回事?

    仰天深吸几口气,试图平息自己的愤怒,毕竟是皇子身份,有着良好的教养,再说面前这家伙也不是任由自己呵斥责骂的脾气。

    然后李素就眨着眼看着这个胖子肥脸通红,站在自己面前不停的吸气,呼气,再吸气,一副哮喘发作的样子。

    良久,李泰终于崩溃地使劲挠了挠头发,大声怒道:“不行!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说完李泰一把拽住李素的袖子,面目狰狞扭曲地瞪着他,恶声道:“答案是什么,你快告诉我!”

    李素也气坏了,这啥人啊!

    “我也很想告诉你啊,但你要先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答案?我什么时候给你出过题?”

    李泰咆哮道:“水池啊!混账!那个水池啊!进水注满要三个时辰,把水放空要四个时辰,一边注水一边放水要多少时辰……”

    吼完李泰眼圈已发红,气得脸上的肥肉直哆嗦,一脸悲愤地道:“告诉我答案之前,我想先知道那个管水池的疯子到底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家居何处,我要屠灭他满门!”

    “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天疯了似的算来算去,吃饭睡觉脑子里惦记的都是那个水池子……”李泰真哭了,脆弱的胖子此刻站在李素面前泣不成声:“……好好的水池,放水就放水,注水就注水,一边放一边注,干这么无聊的事居然还好意思问我几个时辰注满,……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泰若知此人底细,定除他全家,免得他贻害世人!”

    李素:“…………”

    真是对这死胖子很无语啊,一道小学生都能做的应用题,居然把堂堂的大唐王爷逼成这副德行,往后若是让那两位匀速行驶的马车夫,还有把鸡和兔子关进笼子里数脚丫的变态农夫一个个粉墨登场,还有这死胖子的活路么?

    “呃……魏王殿下,一道题而已,没必要哭吧?”李素小心翼翼地道,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怕这个情绪崩溃的胖子暴起伤人,因为理论上来说,自己就是那个无聊的管水池的疯子,而且这个疯子的内心世界还非常丰富,不但管水池,心里还住着马车夫,甲乙包工头,变态老农等等,人格很分裂。

    李泰抬起头:“哭?我哭了吗?”

    说着李泰抬袖擦了把眼圈,见自己果然哭了,李泰的表情愈发悲伤。

    “你看看,那个疯子把我逼成啥样了……子正兄,你随我来,我不会害你的。”

    李素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李泰继续往王府后院走,心中暗自决定,如果李泰给自己设局,诬陷自己调戏王府女眷的话,自己就马上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抽,让这死胖子见识一下何谓‘碰瓷’。

    幸好李泰这个死胖子虽然有点忧伤,但至少为人比较磊落,并没有给李素设圈套。

    一直带着李素穿庭过院,李素今日才彻底见识到魏王府的全貌,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魏王府的占地面积几乎占了半个坊,府内有假山流水,有竹林小溪,还有一片人工挖凿出来的湖,湖上有水榭凉亭,三两女眷在亭内聚而轻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此时此景,疑为仙境,皆可入画。

    李素暗暗赞叹,从这座魏王府便可看出李世民对这位嫡出的皇子恩宠到何等地步。

    一位在李世民心中占据如此重要位置的皇子,李世民对他的期望自然也是成正比的,而这位皇子也确实争气,无论学问还是为人,都未曾让李世民失望过,尽管埋下了一些隐患,但是李治想要在李世民心里的地位超过李泰,从而争夺太子之位,前路仍然坎坷多磨,委实不易。

    李素此刻的思绪很杂乱,只从这座王府的规模,他便想到了许多。

    李泰走在前面浑然不觉,二人一路沉默,李泰领着李素走过湖畔,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荒地角落里。

    荒地……

    李素有点头晕,长安居,大不易,而魏王府,却有一块占地两三亩不知该如何安排的荒地……

    荒地上长满了杂草,冬天万物凋零,杂草也奄奄一息铺满了一地,而最令李素吃惊的是,荒地上居然建了一个大水池,水池的东面用水车和竹管引来湖水,清澈冷冽的湖水用人力踩踏的水车汩汩流进水池内,水池的西面还有一根管子,由于地势原因,水池东面高,西面低,水由东入池,由西释出,西面的地上挖了一条沟渠,沟渠恰好通往湖中,这样水池里的水与湖之间便形成了一个源源不断的循环,奇技巧思委实令人叹服。

    李素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睁大了两眼露出吃惊之色。

    “魏王殿下,这个水池该不会……”

    李泰索然叹了口气,点点头:“没错,上次从你家离开后,我独自思索了几日,却仍不得其解,只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命工匠给我建个大水池,这些日子工匠们在不停的调整水池的进水口,已经能做到三个时辰内恰好灌满一池水了,至于需要四个时辰恰好能把水池里的水放完的出水口,目前正在调整中,由于心中烦闷急切,调整进出水口的工匠有两人已被我打断腿了……”

    李素微笑看了他一眼。

    嗯,天下赞颂的魏王,无论朝臣还是士子,皆谓其如谦谦君子,胸纳百家圣贤之经义,心存悲悯苍生之仁心,对两个修水池的工匠却动辄打断腿,以行径对比名声,实在很具讽刺性。

    权贵的“仁”,只写在锦绣文章里。

    看着面前这个巧具匠心的水池,李素啧啧摇头:“你还真造了个水池啊?就为了一道解不开的难题?”

    李泰点头,肃然道:“学而必知其所以方释,这是做学问的态度,泰不敢言学究古今,但求知之心还是不缺的,无法想到聪明的法子解开疑惑,我便用最笨的法子。”

    最笨的法子就是干脆造个水池计算进出水的时间?

    李素忽然觉得这道题出得简单了,早知如此,就应该把水池改说成曲江池,你有本事把曲江池的水放干,看看你爹抽不抽你……

    李素眨眼:“那么,你解开了吗?”

    李泰颓然一叹:“我解不开……这也是我今日请子正兄来此的原因,以前我便说过,举世之才,我独服子正兄,真正的心服口服,故向子正兄请教并不丢脸,还请子正兄不吝赐教。”

    李素叹了口气。

    还是这清高的脾气,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李素并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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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还有一更。。。

第七百五十八章 释疑进财

    做学问的人总是有脾气性格的,而且还有一股子可爱的痴迷狂态,世上从古至今的许多学问就是这些痴迷的人创造出来的。

    李素向来很尊重学问人,不管任何学问,只要有人对它痴迷,这个人不一定是好人,但他研究学问时的那种专心执意,却是最可爱的。

    当然,李素并不算学问人,尽管天下人都知道他能写诗作赋,能发明创造许多于国有用的新奇玩意,也能出一堆古怪的题目为国扬威等等,李素自己清楚,其实自己并不是什么学问人,充其量算是学问的搬运工,是个伪学问人。

    严格说来,李泰算是真正做学问的,相比之下,他在学问界的名声比他的皇子身份耀眼得多,如果一心钻研下去的话,大唐青史上会出一位传世大儒,其成就要比争太子高太多。

    可惜的是,学问终究战胜不了权欲。

    做学问得到的好处明显不如太子,于是李泰选择了另一条本不适合他走的路。

    李素不在乎他的选择,毕竟自从盟友蜜月期过完以后,大家连做朋友都有点勉强,李素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好处。

    “这个题……你想知道答案?”

    李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充满了期待。

    李素摸着下巴:“这题有点难啊,比上次那个生门死门的题更难,想必你也知道吧?”

    李泰犹豫了一下,点头。

    李素笑了:“解难题可是要涨价的哦。”

    李泰皱眉,他不喜欢别人拿如此严肃的学问问题当成称论斤两的货物,学问是无价的,不应该和钱财这等俗物扯上任何关系。

    李素却满不在乎的笑,嗯,就喜欢你看我不爽却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

    “涨!你随便说。”李泰很大方地道。对富可敌国的他而言,钱财根本不是事。

    “五千贯!”李素眼睛亮了,整个人也精神了。

    “给!”李泰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扭头转身,扬声道:“来人,速备五千贯银饼,送至太平村李县侯府上,马上办!”

    一直跟着二人,随时随地听吩咐的王府管家急忙躬身应了,转身满脸苦涩地去准备银饼了。

    今是什么日子呀,一个接一个的来王府敲诈勒索,刚走了个程老公爷,这里又有一个小县侯狠狠敲了一笔,难道王爷脸上刻着“人傻钱多速来”六个字么?

    钱已上路,李素心情突然变得无比灿烂,连笑容都真诚了许多。

    “殿下真的不必如此客气的,这怎么好意思……”李素假模假样的客气,嘴脸特别虚伪。

    李泰不解地道:“不是你说要五千贯吗?为何又突然不好意思了?”

    李素一滞,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刚才我说的不必如此客气,其实是在跟你客气,你如果真不客气,那你就太不客气了……”

    一番话绕得李泰头有点晕,于是理智地略过。

    “好了,还请子正兄为泰解惑,泰洗耳恭听。”李泰求教的态度很谦逊。

    李素指了指水池,叹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搞得这么复杂,进水出水的问题,几个数字乘除便解开了,你这又是造水池,又是打断工匠的腿,实在是造孽啊,改天我若给你出一道关于长安城的题,你还不得把长安城生拆了?”

    李泰吓得一抖,脸上的肥肉波涛般哆嗦了一下,一脸惶恐地道:“别!别再给我出题了!我承认你比我聪明,够了!”

    说着李泰扭头从荒草地理捡来一段枯枝,递给李素,谦逊地道:“还请子正兄就地为泰解惑。”

    “这里?”李素皱眉。

    “对。”

    李素拧紧眉头注视着李泰手里那段脏兮兮的枯枝,迎着李泰期待又急切的目光,忍着洁癖发作的种种不适,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绢巾,小心翼翼地将枯枝的一端包裹起来,然后两根手指拈住它,那一脸嫌弃的表情如同捏着一坨屎似的。

    勉为其难蹲在地上,李素用枯枝划拉起来,一边划拉一边解说。

    “你看啊,进水三个时辰,出水四个时辰,如果把整个水池的水看作是‘一‘的话,进水时每个时辰就是三分之一的水,而出水便是四分之一的水,这两者的差距怎么办呢?当然要用进水减去出水,所以就是三分之一减去四分之一,所得的结果便是减去出水量后每个时辰的纯进水量,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结果只是每个时辰的进水量,但我们要知道的是多少时辰把水池装满,所以,就要用水池总量的这个’一‘,来除去每个时辰的水量,得出的结果便是十二,所以,这个水池一边进水一边出水,最后需要十二个时辰才能把水池装满……”

    李素脸颊抽搐了一下,沉默片刻,缓缓道:“话说……这个管水池的真的很无聊啊,但凡对人生有一丝梦想的人都干不出这么闲的事……”

    李泰又快哭了,一脸急求认同的表情:“现在……你终于知道我的痛苦了吧?”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知道了知道了,但……钱还是要给的。”

    李泰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李素在地上划拉出的一串数字,聚精会神地注视许久,然后……他又哭了。

    今天的胖子忧伤得有点过分。

    抬起泪眼婆娑的脑袋,李泰泣道:“子正兄,为何你写的这些……我一个字都看不懂?这些歪歪曲曲的东西是啥意思?”

    李素挠了挠头:“哦,那叫阿拉伯数字……这个你不必深究,答案已经告诉你了,十二个时辰,绝对没错。”

    李泰急了:“可是,我想知道的是方法啊!为什么我又是叫工匠又是造水池,摆弄许多天都没得到答案,而你,只用了一段枯枝随便一划拉便有答案,这个答案是怎么来的?”

    李素眨眨眼:“有句老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明白意思吧?”

    李泰咂摸片刻,飞快点头,脱口赞道:“子正兄随口便是字字珠玑,此话甚善,泰谨记。”

    李素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我刚才给你的答案,是‘鱼’,我可以保证这条鱼绝对货真价实,但是如何得出这个答案的方法,这个便属于‘渔’的范围了……”

    与李素来往久了,李泰也明白他的性子了,闻言立马一脸机智地接口道:“所以,这个‘渔’,又是另一个价钱了,对吧?”

    李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孺子可教也,跟聪明人说话实在太省心了,给你打八折。”

    李泰咬了咬牙:“好!”

    李素却叹了口气,这笔买卖他实在不太想接,因为如果要掌握方法,就必须要像教启蒙儿童一样,从阿拉伯数字开始教起,然后是数字的加减乘除,再到一元一次方程,二元一次方程等等,对大唐来说,这是一门全新的学科,尽管学生只有一个,但教起来还是很费劲的,以李素的懒惰性子,甚至情愿不赚这笔钱,也不愿让自己太操劳。

    “再说吧再说吧。”李素马上改变了主意,非常敷衍地应付道。

    李泰却满怀希望地点头,一想到能够满足求知欲了,忧伤的胖子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明媚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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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李素宿于魏王府,李泰心情大好,于是开始造作了,美酒美食加美色,前殿内一股脑的上,席间喝嗨了的李泰一脸神秘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团油纸,打开后李素赫然发觉竟是五石散,这死胖子居然邀请自己一起嗑,李素当即严词拒绝,随便找了个借口便进房歇息去了。

    第二天清早,李素离开魏王府,回到太平村,刚往垫着黑熊皮的大躺椅上一倒,舒服地唿出口气,教李泰的事立马被李素忘到九霄云外,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半年内想不起这事了。

    继续过着懒散悠闲不思进取的日子,新年已过,关中的天气已然寒冷,李素不愿出门,每天躲在暖房里,烫上一壶酒,置上几个小菜,府里的部曲们清楚李素的性子,每隔三五天便去村子附近的山上打一些野鸡野兔,家里的厨子细心地将野味清洗后切成片,用盐腌好,腌半天后拿出来,用竹签串成串,再配上小茴香和一把把切碎的野菜末儿当点缀,丫鬟端进暖房的成品十足的高大上。

    于是李素每天便喝着酒烤着肉,日子过得赛神仙,只有老爹李道正偶尔看不过眼,拎着家法狠狠教训他一顿,父子俩一追一逃,围着前院的大银杏树转圈,家里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很快恢复平静,第二天李素继续我行我素,直到老爹下次再揍他。

    这就是生活啊,平淡如水,偶尔泛起一点点涟漪,很快又平静。

    离上元节只有两天了,府里挂上了红灯笼,李素也别出心裁,亲笔写了十几个字谜贴在花灯上,字谜并不难,而且剑走偏锋,大抵应该属于脑筋急转弯那一类了,李家前院的树上全挂满,家主发话,许下重奖,每猜出一个谜语有赏金,引无数家仆丫鬟和部曲争相竞猜。

    家宅虽小,人丁不旺,但小家的快乐温馨,却不是那些冷冰冰的大门阀能比的。

    …………

    上元节前日,正当李家沉浸在欢庆气氛之中时,太极宫来了一位宦官传旨,李世民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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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说来大家可能不信,那道数学题。。。作者我本人也做不出,百度了一下午还是没找到答案,于是只好厚着脸皮求教别人,人家鄙夷地告诉我这是小学三年级的题,我说我家儿子是天才,刚生下就强烈要求做数学题,并且水平恰好在小学三年级以上,我帮儿子问的。。。(未完待续。。)

第七百五十九章 复官晋爵

    李素并不太喜欢见李世民。

    因为每次面对李世民时,他总觉得很有压力,哪怕李世民对他和颜悦色笑语吟吟,可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帝王之威,仍令李素有些战战兢兢。

    穿越者在这个年代里,其实优势并不太明显,有时候甚至落于劣势,比古人多一千年的见识又怎样?别人一辈子经过的大风大浪,心机城府早已练就得无比深沉,果真要斗智斗力,那些帝王将相们认真起来随随便便可以玩死李素,李素这些年之所以没有被他们打击过,靠的不是穿越者的卓远见识,而是自己会做人,多交朋友少树敌,能在大唐活到今天,并且活得风生水起,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为人处世。

    李素是天生的自由主义者,这类人一生能有多高的成就得看个人,但心里永远对极权抱有戒意,总会下意识与极权者拉开距离,因为在他的心里,极权者是危险的,不可掌控的,哪怕自己被极权者喜爱,内心仍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李素并不大情愿见李世民,这些年下来,他越来越察觉到“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很有道理,正如他现在的写照。

    太极宫宫门高立,殿阁巍峨,明日便是上元节了,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来往的宦官和禁卫们脸上惯有的冷峻表情也松缓了许多,眉宇间漾着几分喜气。

    过太极殿往里走,经两仪门,李素渐渐发现内宫里来往的宦官脸色不大对,个个面带战战兢兢之色,走路落足愈见轻悄,生怕发出一丝声音。

    李素心一沉。

    进出皇宫次数多的人都知道,宫里宦官们的脸色是风向标,他们预示着皇帝今日心情的好坏,而皇帝的心情非常重要,它意味着今天面君时自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触霉头的事情还是免开尊口,否则不但事情容易走到恶劣的极端,而且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也不一定长得安稳……

    李素一边往里走,一边暗自留了心。

    今天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还有,时刻以李世民的表情为表情,他哭自己就哭,他笑自己也笑,就算气氛不对也最好不要用“天色不早,家里灶上炖着汤”之类的烂借口,因为李世民绝对有实力把他李素放进汤里炖了。

    在宦官的引领下,李素径自来到了甘露殿门口,阶下脱鞋,只着足衣静静站在殿外廊下等候,宦官进殿通禀,不多时,宦官宣进。

    李素的朝仪很规范,老老实实垂头屏气,进殿行礼,礼仪一丝不差。

    行完礼不能抬头,李素仍垂头静静等待李世民发话。

    殿上半晌无声,李素很想抬头看一眼情况,然而想到今日宫中宦官们的反应,知道李世民的心情可能不太好,说不定一抬头就倒了霉,于是只好生生忍住。

    很久以后,殿上忽然传来一声冗长的酒嗝儿,然后便听到李世民略带几分醉意的声音。

    “李卿免礼,来人,赐座。”

    李素听得一阵牙酸。

    “李卿”……啧!

    看来喝得不少,不然绝不会叫得这么肉麻。

    殿内侍立的宦官急忙搬过一张软席,席上置一矮桌,李素乖巧地跪坐在席上,继续沉默。人家心情不好,尽量别说话,多说多错,祸从口出。

    抬头飞快扫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胸襟敞开,露出一巴掌宽护心黑毛,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却放荡不羁地搁在矮桌上,活脱一副吃霸王餐的混混模样,显然真的喝高了。

    李素撇了撇嘴,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若换了魏征那老家伙在场,你敢这个样子试试?以魏老头的脾气,骂你半年都正常。

    李世民浑然不觉眼前这位忠臣正在默默吐槽他,自顾端杯饮尽一杯酒,然后抬眼看着李素。

    “卿所擅者众,震天雷,香水,烈酒,还有冬天的绿菜……说到震天雷,此为国之重器,朕甚看重,可是若说朕个人最喜欢什么,唯你家自酿的烈酒,入口厉烈,一杯可消世间万愁,甚善!来,作为此酒的酿造者,理当与朕共谋一醉,方不负此盛世,不负此美酒!”

    话音落,宦官马上捧来一小坛酒,酒坛很眼熟,正是李家酿酒作坊为太极宫每年特酿的贡酒,其酒比外面市面上的更醇厚,蒸馏和过滤的工序也格外多了两道,否则怎配称之为贡酒?

    见面前油光发亮的陶酒坛子,李素脸色发苦。

    虽说酒是他酿的,可他从来不喜欢喝自家酿的酒,在他眼里,自家作坊酿的酒只能算商品,而且李素的酒量并不好,这种烈酒几乎是一杯就倒,两杯就飘,今日若真在这甘露殿里喝了酒,恐怕醉后会出洋相,更严重的是,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面前撒酒疯,下场应该不会太好……

    “陛下,您了解臣的,臣……不胜酒力,恐扫了陛下的雅兴……”

    话没说完,李世民龙眼一瞪:“喝!”

    李素只好乖乖端杯一饮而尽,当然,玩了一点小心眼,一只足足四两的漆耳杯,进嘴里的酒其实只有一丁点儿,动作看似豪迈,实则绝大部分全洒在前襟上了,嗯,跟前世港台武侠片里学的,每次电影里那些侠客喝酒李素就觉得很尴尬,气势表现得豪气干云,实则全拿酒洗衣服了,偏偏一桌的人都瞎,楞是没看见,喝完后反而一阵轰然叫好,也不知同桌的客人全都缺心眼呢,还是看到侠客随身带了兵器不敢斤斤计较……

    李素的表现也很完美,不过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叫好,反而听到李世民鄙夷的嗤笑声。

    “喝个酒也偷奸耍滑,李子正,你这辈子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件光明正大的事么?”

    李素眼皮直跳,总觉得李世民话里有话,抬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却一无所获,似乎李世民这句话真的只是针对自己喝酒耍心眼,没别的意思……

    “除了喝酒,臣干别的事向来是一身正气,磊落坦荡。”李素半真半假地试探。

    李世民嘿嘿冷笑两声,却揭过话题不说了。

    “真腊国的稻种已到长安,连同真腊国的百余老农,全都送进了农学,此事你知道吧?”李世民醉眼迷蒙问道。

    李素应是。

    李世民叹了口气:“三五年后,真腊稻种改良约莫有个结果了,举国粮产能多出三成,此皆子正之功,此功……堪比开疆辟土,是为定社稷,安天下之大功……”

    李素急忙垂头道:“臣只是顺势而为,不敢居功。”

    李世民摇摇头:“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莫推让,朕自即位以来一直赏罚分明,这些年其实你大大小小立下不少功劳了,可朕却一直没有升赏你,一来因你当时年少,升赏太过恐招朝野议论,为你招来是非,二来,你的性子委实需要磨一磨……”

    顿了顿,李世民忽然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李子正,你在朕的眼里如同一柄利剑,这些年交代给你的差事,无论多么棘手,多么麻烦,只要交给你,你从未让朕失望过,朕很庆幸,有时候夜深之时,朕甚至暗暗感激上苍,让朕发现了你这样一位人才,可是,你的性子实在太锋利了,哪怕你尽力隐藏了锋芒,哪怕你曾经在西州那样的尸山血海里打过滚,可你的锋芒仍旧未曾磨去,朕说过,你是一柄利剑,但利剑虽可伤人,亦可伤己,所以这些年你立下不少功劳,朕仍然不敢将你封赏太甚。”

    听到李世民难得对自己做出的一番评语,就算李素明知这番话多少有几分邀买人心之嫌,李素心中仍泛起了波澜,一股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然而听到后面那几句,李素却忍不住争辩道:“陛下,臣这么懒的人……您说我‘锋芒’,这个……”

    李世民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盯了李素的脸一阵后,冷笑道:“‘懒’是一回事,‘锋芒’又是一回事,所谓的‘懒’,只不过是你刻意隐藏锋芒的一种手段罢了,朕活了这些年头,若连你这个少年郎都看不透彻,这把年纪未免白活了。”

    李素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不愧是天可汗,一双眼睛能直透迷雾,看穿心灵,在他面前自己几乎是**的,好羞耻……

    见李素讷讷不能言,李世民有些疲惫地半阖上眼,继续道:“这些年过去,你今年已二十有三了吧?”

    “是。”

    李世民喃喃道:“二十三,真的已经长大了,遥想朕当年认识你,还是贞观十年的事,那时的你还只是一个生涩的农家少年郎,一晃眼八年过去,朕欣见我大唐的栋梁已成材,朕很期待,你还能为朕的江山立下多少功劳……”

    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素,李世民哼了哼,道:“当然,也很期待你还能闯出多少祸……”

    李素急忙道:“臣这些年最大的长进就是越来越乖了,以后绝不闯祸。”

    李世民大笑:“哈哈,先拍拍自己的良心,你说的这句话,自己信么?”

    笑声一顿,李世民忽然正色道:“李素,上前听封。”

    李素一凛,急忙整了整衣冠,面朝李世民走了两步,然后跪拜。

    “泾阳县李素,为大唐社稷立功无数,贞观十一年收复松州,造震天雷以挽颓劣,贞观十二年调任西州,虽万敌当前仍不易其节,浴血死守孤城,贞观十六年代天子巡狩晋阳平民乱,贞观十七年末,挺身而拒吐蕃使团,扬我大唐国威,又献真腊国稻种,解兆民之悬,功比开疆,德泽万世,此而不晋,奚可服众?着李素官复原职,爵可封泾阳县公,可着紫服,佩金鱼袋,赐上殿朝议。”

    李世民说完,李素勐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今日进宫之前,李素大致猜到可能会因真腊稻种一事而将自己的官爵恢复,这是意料之中的,可是万万没想到,不仅官爵恢复了,爵位还给自己晋了一级,这可大大出乎意料了。

    二十三岁的县公……

    传出去朝野还不得炸了锅啊!

    怔怔看着李世民面无表情的脸,李素忽然意识到,真腊稻种这东西在李世民心里的分量,恐怕要比自己预想的重要得多,否则不会在大唐有意削减爵位的大环境下,还破天荒给自己升了一级爵位。

    当然,真腊稻种可能还只是晋爵的原因之一,之所以如此重赏,这里面恐怕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却不是自己能猜得到的,只能留待日后慢慢领悟。

    霎时间,李素心念电转,无数年头闪过脑海,第一反应却是犹豫。

    他在犹豫要不要拒绝晋爵,高爵位看似显赫风光,可是也代表着更多的麻烦是非将会找上自己,而李素实在已厌倦了勾心斗角的生活,用自己原本平静恬淡的生活来换这个县公的爵位,无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抬头看到李世民不容拒绝的表情,李素皱了皱眉。

    真是赶巧了,正好遇到李世民今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此时出口拒绝封赏,恐怕后果很严重……

    “臣……谢陛下隆恩。”李素只好俯首谢恩。

    李世民笑了:“恭喜你啊,李子正,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封了县公,大唐立国以来从未听闻,倒在你我君臣这里开了先例。”(未完待续。。)

第七百六十章 爵封县公

    二十三岁的年纪,爵封县公。

    不仅是对李素,对整个天下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震撼的消息,李素到现在还有些懵,使劲眨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做梦。

    大唐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尤其是近年鼎定天下后,李世民已有意无意削减爵位,功臣之后袭爵,往往是降爵一级,后代若没有再立卓越功绩,那么爵位一代传一代,一代比一代低,直至最后完全削除。

    这样的大环境下,李世民破天荒新封一个县公,委实出人意料。

    晋爵自然是好事,光宗耀祖,子孙荫恩,若说李素没有一丝兴奋的情绪,未免有些矫情了,说实话,内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人的天性都是往上攀登,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身份地位高一点?

    可是高兴的劲头很快就过去,李素想到的是日后的麻烦。

    二十多岁的县公啊,开历朝历代之先河,再怎么不要脸的觉得自己确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栋梁,可是如此年轻便封了县公,还是有些过了,李素原本以为自己少说得等到三十多岁以后再封公呢。

    若是封县公的消息传出去,朝中那么多大臣,程咬金李绩这些武将自然是没意见的,可是保不住别人心中暗暗生嫉,背后中伤,甚至挑起一些是非,毕竟大唐贞观的朝堂里,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啊。

    “陛下,呃,臣德不高望不重,如此年纪赐封县公,是不是……呃,那啥,臣连后嗣都没有呢。”李素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李世民嗤笑:“你也知道自己德不高望不重?朕赐你的爵位,是因为你有功,与你有没有后嗣有关系吗?这本是你该得的,放心领着。”

    李素看着李世民七分醉意的脸庞,再次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是不是……醉了?您想想清楚啊,若是您酒醒后发现自己后悔了,再下旨收回爵位,臣的面子可就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李世民瞪起了眼:“放肆!朕金口玉言,话出如鼎,岂有收回之理?当朕是什么人了?”

    “臣失言,陛下恕罪。”

    李世民冷冷一哼:“这些年朕恕你的罪恕得够多了,若真凡事跟你计较,朕的阳寿少说得短十年……”

    李素一惊,额头顿时冒了汗,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啊,可是不管自己怎么琢磨,还是琢磨不出话里的真实意思。

    “不至于,不至于……陛下定能活一万岁。”李素咧嘴干笑。

    “封爵的事就这么定了……”李世民淡淡瞥他一眼,端杯又饮了一口酒,道:“这些年你为大唐立下那么多功劳,朕因你年纪太轻,性子不稳,一直压着你的升赏,如今差不多也够了,真腊稻种一事,你确实立下一桩大功劳,大唐社稷因稻种而更巩固了,封你一个县公亦在情理之中,想必满朝文武不会多说什么。”

    李素神情露出犹豫之色,李世民眼尖发现了,不由哼了一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朕是那种堵人嘴的皇帝吗?”

    李素想了想,忽然起身朝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恕罪,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臣愿以爵位,换亡母一个身份。”

    李世民蹙眉:“哦?子正何出此言?”

    李素抿了抿唇,道:“臣有大罪,当年母亲亡故,臣的父亲不识朝廷礼制,在亡母坟前擅立了一对石马,此为郡公陵葬之制,臣犯下了逾制之罪……”

    李世民点点头:“平民之身而设石马,确实逾制了,不过这与你无关,当年你还只是稚涩幼儿,朕不罪也。其实,你既知逾制,为何不偷偷将那对石马撤去?事情不大,撤去后朕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李素肃然道:“既然父亲立了石马,臣便不打算撤去了,臣愿拿自己所立的功劳和爵位,来换亡母一个堂堂正正立石马的身份,以慰亡母在天之灵,臣一番孝心,还请陛下成全。”

    李世民冷笑:“你把朕赐的爵位当成什么了?可以换来换去的货物了吗?你的亡母逾制就是逾制,你封爵就是封爵,两件事毫不相干,拿爵位换亡母身份,如此荒唐的念头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李素不慌不忙拱手:“臣尝闻‘圣明天子以孝治天下’,陛下若玉成此事,千古之后平添一段佳话,陛下为何不允?”

    李世民一呆,接着大笑:“拿《孝经》里的话堵朕是吧?朕若不答应,千古以后是不是成了阻挠臣子孝心的昏君?”

    “臣断不敢有此念,只是为人子者,腾达而不知荫亲,是为不孝,臣有何面目安享荣华?”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颔首道:“罢了,朕便成全你这片孝心吧,追封令堂李氏为秦国夫人,按大唐礼制,只有文武一品朝臣之母或妻才能封国夫人,你爵封县公也只是从二品,尚嫌不够,今日朕算为你破例了,还有,既然你封了县公,你家夫人的诰命也升为二品吧,至于你父亲……”

    李素急忙道:“臣代家父和发妻谢陛下隆恩,只是家父性子淡泊,不喜官禄,还请陛下勿以为念,家父身体康健,有臣在他膝前奉养天年也就够了。”

    原本李素便不太愿意晋爵,现在李世民的意思似乎连李道正都顺便封个什么,那时一门双爵,未免树大招风,给李家惹来更大的非议,况且以李道正的性子,可以肯定他必然不愿领受什么官爵,李素索性代他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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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爵的事就这样定下,李素心情也好了许多。

    心情好不是因为自己晋爵,而是终于为亡母做了一点事,那位从未谋面,却赐予了自己生命的母亲,李素为她做的这些身后事,也只能聊补不能尽孝的遗憾于万一了。

    正事差不多聊完,李素见李世民又端起了杯自酌自饮,于是起身告退。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果真不好,闻言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回应。

    李素默默退出大殿,退到殿门口时,见李世民孤独萧然的模样,李素心中一动,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没错,手握日月,执掌天下的帝王,在李素的眼里只是一个可怜的人,他的一生里,只剩下权力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了。

    费尽心力当上皇帝,得到的和失去的所有一切,他,有没有衡量过值还是不值?

    或许,他的心里如今只剩下了利与弊,不再需要思考值不值的问题,那颗心历经鲜血和背叛的淬炼,早已麻木了。

    如今,他独自一人坐在空旷清冷的大殿里,默默自酌,心里是何滋味?当年的君臣,父子,还有几人能心无芥蒂地与他坐在一起对饮狂歌?

    天地一人,竟是如此寂寞。

    李素即将跨出殿门的脚不知为何又收了回来。

    他仍不太喜欢李世民,因为帝王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李素讨厌仰望别人的感觉。

    可是,他并不介意与一位孤独的老人喝几杯酒。

    停步,收腿,转身,李素望向李世民。

    “陛下,臣……还想与您同饮几杯。”

    李世民一愣,猛然抬头盯着他,良久,展颜一笑。

    “来人,赐与朕对坐,上好酒好菜!”

    这是李世民的回答,这一霎,李世民像一位独处深山的寂寞山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路过的客人。

    再次坐下,待遇大不相同,李素面前的矮桌已摆到李世民的对面,君臣二人仅隔咫尺,相视而笑。

    李素先端起了酒盏,齐眉相敬。

    “臣为陛下寿,为大唐江山万年寿,饮胜。”

    这次李素没有偷奸耍滑,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腹中仿佛着了火一般,难受中透着几分火辣辣的舒坦。

    李世民大笑,随即也一饮而尽。

    “这酒,此刻才喝出一点味道,妙哉!”李世民笑着脱口赞道。

    李素笑道:“臣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家酿的酒竟然如此美味。”

    李世民搁下酒盏,叹了口气,神情索然道:“没想到能陪朕饮酒者,不是我的儿女,而是你。”

    李素也搁下酒盏,试探着问道:“陛下神情抑郁,是否有忧事萦怀?”

    李世民摇摇头:“朕的大唐,四海靖平,万邦朝贺,纵有微瑕,亦不足挂怀,何忧之有?”

    若换了别人,李素肯定没好话了,所以,今天搞得这么忧伤其实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翻译成白话,就是矫情,作。

    当然,打死李素也不敢跟李世民这么说,于是只好换了一句干巴巴的前世万金油安慰。

    “陛下,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

    李世民却并不吃这一套,闻言冷冷道:“没话说就给朕闭嘴,好好喝你的酒,别说这些废话。”

    李素干笑。

    李世民喟然而叹,低沉地道:“已是贞观十八年了,朕登基也十八年了,朕一生的心血,全倾注在这片社稷里,为了大唐,朕付出实在太多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陛下的付出是有价值的,至少大唐在陛下的治下越来越强盛,百姓越来越富足,江山也越来越稳固,陛下做到了许多前人做不到的事,凭这些,陛下足可傲视于古往今来的帝王了。”

    李世民笑了笑:“你倒懂得安慰人,不错,朕的一生做得最专注的事,便是治理这座江山,如今喜见江山强盛,朕于愿足矣。”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今日就算饮酒,这酒也不该是闷酒,而是庆功酒,为酬自己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为谢自己创下如此盛世,使得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当可浮一大白。”

    李世民大笑:“古往今来的帝王,谁能比朕出色?朕可当仁不让矣,不错,当浮一大白!”

    说完李世民端杯,一饮而尽。

第七百六十一章 功臣何觅

    烈酒入腹,李世民的脸更红了,醉意明显多了两分。

    长叹口气,李世民神情浮上落寞之色,道:“眼看便是上元节,朕……只是想到了那些曾经与朕并肩厮杀,先朕而逝去的袍泽兄弟,李孝恭,杜如晦,秦琼,虞世南……他们,都曾与朕相交莫逆,君臣一生不疑,可惜死得都太早了,朕……真想让他们看看如今的繁华盛世,看看咱们当年亲手打下的江山,变成了怎生模样,朕……真想他们啊!”

    李素垂头无语。

    那些垂名青史的名臣宿将,他无缘见他们一面,对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李世民神情愈发忧伤,语声已有些哽咽了:“还有朕的观音婢,观音婢……她也死得太早了,短短的一生,她全在为朕默默付出,而朕那时的眼里,却只有天下,待她逝后,朕才不停反省自己,那些朕在征战夺取天下的日子里,将她留在深宫,何曾问过她会不会寂寞孤独?那些无人陪伴无人关怀的日子,她是如何撑过来,然后又在朕的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如朕今日此刻独坐大殿的感受,朕,实在欠她太多,而且永远无法报还了……”

    “一生太短暂了,很多人和事,朕来不及抓住它,它便永远消逝,当朕沉陷懊悔怀念之时,又忽略了身边的人和事,然后,它们继续离朕而去,朕再继续懊悔怀念,贵为帝王又如何?朕这一生,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多。”

    说到这里,李世民眼中已饱含泪水,泣道:“朕前日听魏征之子禀奏,说魏征病重,眼看也快不行了……”

    端盏仰头大喝一口酒,李世民叹道:“这个魏征,自被朕收服以来,常以直谏而触怒朕,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鸡毛蒜皮,凡他看不过眼的,样样都要直谏,说话从来也不懂婉转,不管参谏任何事,话都说得非常难听,说实话,这短短十八年里,朕对他动杀心不止百次,任何一次动杀心,但凡朕再稍微硬一下心肠,魏征这个倔老儿便活到头了,可是,朕每次终究都忍住了,冷静下来后,朕常在想,一个人为了一座与他毫无关系的江山而孜孜不倦做着对他毫无好处的事情,朕的江山有此忠臣,是朕的福气,是整个大唐的福气,这样的人若杀了,朕与桀纣那样的暴君有何区别?”

    摇摇头,李世民泣道:“没想到,魏征没死在朕的怒火下,却还是免不了生老病死的规律,又一位忠直之臣要离朕而去了,朕……舍不得他啊!”

    李素也露出惊容:“魏老大人快逝世了?”

    李世民黯然道:“就这几天的事了吧,魏府已搭起灵台,随时都会病逝,朕亲自去府上探望了三次,也遣了许多太医不惜一切治他,终究还是要与他分别了……”

    “……或许朕确实也老了吧,这几年总喜欢怀念当初金戈铁马的日子,那时的朕多么意气风发,领着那些老伙计们征战天下,无坚不摧,如今朕肱下渐肥,怕是连战马都跨不上去了,而那些当年跟随朕的老伙计们,也一个个离开朕了,朕常忧思,夜不成寐,泣泪涕零……”

    见李世民忧伤感怀人生的模样,李素叹了口气,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脱口道:“陛下若思念他们,何不在凌烟阁上立功臣画像,将他们的画像和毕生功绩书于阁上,陛下日后思念他们时,可以此凭吊忧怀……”

    李世民泣声立止,勐然抬头:“凌烟阁功臣画像?”

    李素揉了揉额头,笑容苦涩。

    刚喝了酒,说话便冲动了,一不小心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这事拿出来说,只怕又会给自己平添一桩麻烦……

    别的且不提,这个年代可不讲究排名不分先后这套说法,二十四功臣名列凌烟阁上,谁先谁后?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后互相再一打听,到底谁给陛下出的这馊主意,李素便成了一个众矢之的的肉靶子,等着迎接那些长辈们的狂风骤雨吧。

    然而,话既已出口,如何能收回?这个靶子李素当定了,谁叫自己嘴贱呢。

    “子正,与朕仔细说说,凌烟阁功臣画像是个什么章程……”李世民一扫刚才的颓然之色,神情已变得兴致盎然。

    李素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矮桌上的酒盏,目光很幽怨。

    回家后一定要戒酒,不,戒酒已不管用了,回家后索性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措辞,李素缓缓道:“陛下当年鼎定江山,除了靠陛下英明决断之外,诸位文臣武将的忠心跟随也功不可没,陛下与诸位功臣的交情已不仅仅止于君臣,私下里都是相交甚厚的好友知己,岁月流逝,生老病死,这是谁都躲不开的自然规律,当年的那些功臣已然老去,再往后,也许会有更多的老友离陛下而去,陛下黯然伤怀的日子也将越来越多,而且功臣们逝后,陛下就算想追忆当年,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去处,所以,臣建议陛下在太极宫内某个楼阁里立诸位功臣的画像和生平,以供陛下凭吊……”

    李世民呆滞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斯言甚善!朕为何早没想到!”

    情绪忽然变得高亢起来,李世民长身而起,赤足在大殿光滑的地上来回踱步,脚步越走越快,神情也越来越激动。

    “不错!朕要立功臣画像,有生之年,当朕伤怀忧思之时,便可去画像前一个个追忆他们当年跟随朕的点点滴滴,他们……都是朕的好臣子,好袍泽!朕若不为他们供立画像,记述生平,何以报偿他们为朕筹谋兵戎一生?李子正,此谏大善,朕可纳之!”李世民欣然大笑道。

    随即笑声一顿,李世民扬声道:“来人,宣将作少监阎立本速速入宫觐见!”

    殿外侍立的宦官急忙躬身领命,转身匆匆跑远。

    李素也笑了。

    当世大画家阎立本亲自为功臣画像,也配得起那些功臣们的平生功绩了。

    垂头犹豫了一阵,想想自己反正都嘴贱了,索性把话说透彻吧。

    于是李素接着道:“陛下,立功臣画像的目的,臣以为不仅仅只为凭吊怀念诸位功臣,还有更深远的目的……”

    李世民此刻显然心情恢复了灿烂,闻言挑了挑眉,笑道:“朕愿闻其详。”

    “陛下,功臣画像不仅是记述诸位功臣的生平,而且还能成为功臣家族世代引以为豪的荣耀,画像但立,仍然存世的功臣们必然感激涕零,毕生为陛下死心塌地效忠,此生绝不相叛,陛下能收获到的,不仅仅是对老友的悠思怀念,还能收获到功臣们更加无保留的忠心耿耿,甚至世世代代子孙皆为李唐天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同时,它也将被天下士子和英雄豪杰们所悠然神往,陛下若是放出讯号,告诉天下人,只要对大唐江山社稷有功,画像和生平被记述于宫阁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世人百般面貌,千种性格,有人一心只为报效家国,有人凭靠功绩青史留名,也有人愿以才华出人头地,不论世人抱有怎样的目的,功臣画像面世,便等于给了天下人一个狂热的毕生不懈追求的人生目标,如若人人皆以在宫阁中留下画像生平为目标,大唐士子百姓之心,陛下可尽收矣!”

    李世民闻言击节而赞:“妙哉斯言!子正生就好一副玲珑心窍,一举而多得,这功臣画像,朕必须要立,一定要立起来!”

    李素笑道:“臣常喜欢胡思乱想,刚才见陛下黯然伤怀,臣偶有所感,遂有斯谏,陛下愿纳谏,臣不胜喜之。”

    李世民重重点头:“朕向来善纳良谏,子正日后若有任何谏言,只管奏来,朕可许诺,就算你所进之谏再荒唐,朕绝不加罪。”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忽然笑道:“只是朕有点奇怪,你刚才说‘凌烟阁功臣画像’,朕不太明白,为何你偏偏选择凌烟阁?”

    李素大汗,干笑道:“没什么原因,臣真的只是顺嘴一说,‘凌烟阁’嘛,有烟又有阁,名字多好听多有诗意,而且也合了平仄,若是临时建个‘’,‘春来楼’之类的,未免就有点难听了,陛下试想,若外人听到什么‘功臣画像’,这名字听得下去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把功臣们的画像全都供在青楼里给姑娘们保驾护航了……”

    李世民笑吟吟的脸顿时有些黑了,沉默半晌,缓缓道:“朕刚刚还想赞你年岁渐长,性子果然越来越沉稳了,可是你说着说着,话里又有一股浓郁的混账味道……子正啊,你说朕这句赞你的话,说还是不说呢?”

    李素尴尬地道:“陛下还是以后再说吧,臣以后尽量不那么混账……”

    冷冷哼了一声,李世民道:“酒喝够了否?”

    李素点头:“臣已尽兴。”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门外,李素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这是何意?”

    “你可以滚了。”

    李素撇撇嘴,忽然间感觉自己好像一张被用过的厕纸啊,用完就扔……

    *****************************************************************

    走出宫门,天色又将黄昏,不知不觉竟在宫里耗了一整天。

    宫门前,方老五等部曲仍在广场外牵着马,迎着凛冽的寒风,静静地等着李素,见李素出宫,众部曲急忙迎上,方老五将一张狐裘披在李素肩上,笑道:“都快开春了,天还冷得邪性,侯爷可得保重身子,着了凉可就遭罪了……”

    李素朝他笑了笑,道:“五叔年纪大了,也要保重身子,将来我与夫人生了孩子,还打算交给你调教打熬一番,练练功夫呢。”

    方老五喜不自胜:“谢侯爷抬举,将来小侯爷出生后,小人定会好好教授,这身手和功夫啊,就是要从小开始教起,学起来事半功倍,往后不敢保证以一敌十,一人揍五六个蟊贼还是没问题的……”

    方老五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搀扶着李素上了马。

    李素骑跨在马上,众部曲刚准备簇拥着他出城回家,李素忽然勒住了马,道:“对了,五叔,以后怕是不能再叫我侯爷了……”

    方老五和众部曲一呆,接着大惊:“陛下难道还没有恢复侯爷官爵?”

    李素摇摇头,笑道:“不是,刚才陛下给我晋爵了,泾阳县公,夫人也是二品诰命了……”

    方老五等人大喜,动作整齐划一地同时下马,纷纷聚在李素马前躬身行礼,齐声喝道:“恭喜李公爷高升晋爵,王公万代!”(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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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贞观,天下靖平,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李靖北击突厥,太宗东征高丽,兵锋之盛,威服四海。待从头,重整旧山河。功臣画像前,李渊拨弹琵琶独怅然,凌烟楼阁上,李世民大醉翩翩舞春风。 中国历史上最壮丽,最磅礴,最意气风发的年代里,长安古都外,一位粗衣陋衫的少年郎看着落日余晖里的皇城,露出了笑容……贞观大闲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贞观大闲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贞观大闲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