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上不得台面
倭乱平定,胡宗宪终于坐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上。杭州大宴,犒赏文武,胡宗宪一脉的将领悉数参与了鬼倭战事之中,该提拔的提拔,该复职的复职,俞大猷也终是一雪前耻,名正言顺坐回了总兵的位置。
戚继光领兵练了两个月的行军,连个倭寇的毛都没碰到,本该相当狼狈,但杨长帆这一路算作沥海兵,沥海兵算作宁绍台的兵,因而最终这路的军功归在了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名下,稍显安慰。
至于杨长帆,一介主工事的文职做了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情,实在尴尬,胡宗宪主张杨长帆连同军器坊及一应匠人迁来杭州,官提半级为左参议,杨长帆却偏偏不肯,留在沥海即可,什么都不要。胡宗宪也并未强求,如今这个人也挑不出什么问题,赵文华回京前也特意交代让他舒服些,此举便也作罢。
只是徐文长,他是再也得不到了。
即便得不到,也要用一用。
新任总督必先整顿军务,将混乱的直浙重新规整起来。倭寇今年走了,明年还会来,前前任总督周琉曾谏十难三策,其中自有合理之处,御倭寇于东海最佳,沿岸海口次之,河道再次,只是要实现这些,需要多年稳定的运作,绝非一朝一夕能成,若还是两三个月换一任总督更是不可能的。
大宴次日晨,直浙高级文武聚于杭州司衙议事厅,文官在左,武将在右,三四十位聚于一堂。总督有令,畅所欲言,十几路想法这便喷涌而出,各个都憋着平倭的策略。
胡宗宪授意之下,特为徐文长摆了个座位旁听,连胡宗宪本人最信任的幕僚都未曾有这个待遇。旁人别的不知道,总督想招揽这位的心情却是都知道的,怎奈杨长帆捷足先登。
要说杨长帆哪里都聪明,偏偏这里非要死顶,跟总督抢人有好下场么?
可眼下,杨长帆声名鹊起,又是在绍兴、南京两地百姓眼皮子底下虐杀神鬼难挡的鬼倭,要动他也的确是难。与张经在各地平乱积累的功绩不同,杨长帆俨然成为了本地的民族英雄。
这一议就是半日,政事的内容令人昏昏欲睡,武将的目的也多是为了壮大自身军队、卫所的力量,实是没太多花样。
杨长帆虽有自己的策略,但却不敢开口,如今自己已令胡宗宪诟病,再搞更多花样实非明智之举,发言之中也只是表示要加紧制造铳炮,加大火力。
当日议过,索然无味,这就是常规的政治内容,总督巡抚一天到晚忙活的事情,而最重要的话题却根本没有提上台面——怎么处理徐海,怎么处理狼兵。
当晚,武官聚会,直浙各地武官难得聚在一起,一顿大酒是免不了了。杨长帆与俞大猷苏州会师结缘,外加与戚继光、庞取义私交甚密,本得到了邀约,但他说什么也是不敢去的,被得知打入武官内部,胡宗宪怕是又要耍阴。
不去是对的,当晚正该是喝酒上青楼的时候,总督传令过来——去探徐海,探过之后来汇报。
果然,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会搬到台面上来的。
杭州死牢,徐海端坐。
一般关在这里的人,该是被虐得连骨头都发霉了,徐海却并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虽然关押环境比不过毛海峰,饭菜却不少,皮肉之苦也没受过。
非要说的话,这死牢对于徐海来说,反而成为了全杭州最安全的地方,但凡他要是出去,杭州百姓一人来一下子,他连块整肉也别想剩下。
杨长帆让徐文长藏在牢外旁听,自己只身进入牢房,狱卒搬来凳子,好让他隔着栏杆问话。
徐海看着杨长帆只露出谜一样的微笑:“来来去去六个人来问话了,就不能一起来么。”
“总督有总督的安排。”杨长帆与这人对视总是很难受,也说不清为什么。
“来吧,问吧,有什么我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杨长帆调笑道,“要我说你别撑着了,使劲撞墙,一下就死。”
“哈哈哈!”徐海放声大笑,“男儿在世,有一口气在,便拼一口气,岂有寻死的道理!”
“你不是和尚么?”
“这年头,身上没几条人命,谁当和尚?”
“……”
徐海一脸兴奋的样子,撸起袖管道:“戚继光,既然你不知道问我什么,我问你好了。”
“不。”杨长帆转而起身,“我的任务完成了,永别。”
“我可以帮你的,戚继光!”徐海不紧不慢道,“你很清楚!这样下去,你的结果和张经一样!”
杨长帆没有答话,转身往外走。
“今年平了倭乱又如何!明年还会有!就算彻底平了倭寇又如何?鞑子还会来!平了蒙古又如何!百姓还会起义!来来去去,你只会像张经一样,成为下一代的祭品!”
杨长帆心中微微动容,这厮毫无疑问是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恶棍,但看得却比善良的人更远。不错,行走在这个迷宫中,左救右补,只会让这里满是补丁。
徐海见杨长帆止步,立即以极低的声音道:“放我走!你我里应外合!”
“你让我打哪里,我去就哪里。”
“让我出多少人,我就出多少人。”
“你想要输,想要赢,想要什么样的战役我都满足你!”
“我没有多可怕,倭人也没有多可怕,是你们让我们变得可怕!”
“我变得更可怕!你就得到的更多!”
牢房中静默,唯有徐海喘着的粗气。
杨长帆同样以极低的音量答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明白我想要什么!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明白!”徐海抓着栏杆亢奋道,“汪直不要想这个,汪直只是个商人而已,你明白,你一定明白!”
杨长帆背着身子问道:“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明白?”
“你明白的,戚继光!我见过你两次,确定我们身上有共同的东西!”
“哼。”杨长帆就此出了牢房。
“你会回来的!”徐海最后叫嚷道,“再见到你之前,我不会跟其他任何人多说一句话!”(未完待续。)
163 反水
出了牢房,杨长帆已是一身冷汗,好在看到徐文长早已哄走了狱卒,这才稳定一些:“好个徐海,自己死就罢了,他还要害我死么?真不知他跟之前盘问的人说了什么!”
“不然。”徐文长低声道,“我倒看他不是有意诬你。”
“我一心为国!怎么可能与他同流合污?”
“长帆你越来越虚伪了。”
“……”杨长帆降低一些音量道,“就算我有二心,也不可能跟这样的人合作……”
“徐海与倭寇头领向来交好,有他,就有了数万倭寇大军。”
“这种人怎么可能值得信任?再说已然如此,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这就要慢慢来了。”
“不可能,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在冒险。”杨长帆坚决摇了摇头。
“这便要去见胡总督,还是先想想说辞吧。”
“交给你了,我受不了跟他打交道,太累。”
“嗯……”徐文长思索过后,下定决心说道,“在去之前,我先要告诉你,现在已是死局。”
“?”
“南京大胜之后,你已是胡总督最忌惮的人。”
“何苦如此?用我平倭不正好?”
“真的只有你么?”
“……”
“实不相瞒,你归杭之前,我已许了胡总督。”
“……什……什么?”
“今后……”徐文长沉吸了一口气,“文长将一心辅胡总督平倭,还望杨参议见谅。”
总督府厅堂,徐文长面色镇定,杨长帆面如土色,胡宗宪心中暗喜。
直浙总督,总管南直隶浙江一切事宜。
沥海参议,不过督一个军器坊。
人才,总会自己寻找发挥的舞台。
你赢得了战役,却也给我时间赢得了这个人。
倘若你败了,也许徐文长也不过是一介庸才,可你偏偏胜了,我再也无法怀疑徐文长是一位奇才。
你我都很清楚,这个人在你这里,无论是你还是他,今后都将寸步难移。
“徐海……怎么样?”胡宗宪率先问道。
“回总督,没问出什么。”杨长帆眼神游离。
“嗯……”胡宗宪继而关切问道,“我看杨参议面色欠佳……”
“该是连续行军劳顿所致。”杨长帆主动请命,“还望总督允我先回沥海。”
“既如此,我也不强留了,军器的事宜还要抓紧。”胡宗宪继而起身望向徐文长,“文长去送送吧。”
徐文长默默道:“还是不要了。”
“都请留步。”杨长帆脸一沉,行礼过后转身离去。
见杨长帆走了,胡宗宪终是笑出声来。
你还太嫩,这样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文长啊……”胡宗宪这便请徐文长与自己并排而坐,“今后,我在这里有怎样的权力,你就有怎样的权力,我幕僚门客七十有六,唯你马首是瞻。你见人不必行礼,可随性而来,随性而去,文武百官见你,便如同见到了我。”
“谢胡总督。”徐文长落座。
“都说多少次了,叫汝贞。”胡宗宪笑着点了点桌子,“还有,我已亲自做媒,湖州大户严府千金,年方十七,才艺容貌俱佳,现正在杭州,不妨一见。”
徐文长尴尬道:“这类事,就不必汝贞费心了。”
“诶!你如今这样哪像个样子!先见了再说!”胡宗宪不给徐文长拒绝的机会,继而说道,“狼兵和徐海的事,我与几人谈过,确实该依你的意思。”
“如今罢战,总用客兵不是办法,尤其狼兵,生事不断。”
“明日下令遣回便是。”胡宗宪这便又愁上心头,“至于沥海的那些……”
“该给沥海留兵三百,今后再有类似鬼倭,以备不患。”
“是了,也不好太过逼着杨参议割爱。”胡宗宪话锋一转,“至于徐海……”
“的确不是杀的时候。”
“我还是认为该杀,此人桀骜不驯,绝非真降。与汪直不同,汪直尚管着属下不做乱,徐海却一心统领倭寇劫掠。依我看,除掉徐海,即是除掉了倭寇的心骨,今后再应付倭寇也会容易一些。”
“话虽如此,只是今年我直浙元气大伤,明年开春,倭寇劫掠的东西用尽,还会再来。若留徐海在,至少可拖延些时日,为我重振直浙争取时间。”
“倭寇真的会在乎一个徐海?”
“总督有所不知,杨参议那边已审过多位倭寇,徐海在倭寇中间的威信并非凭他自己。”
“哦?”
“徐海不过一介武夫,能端平倭寇这碗水,靠的还是王翠翘!与倭寇分赃、安抚皆是王翠翘悉心安排,徐海不过是部署战事。”
“王翠翘……可是当年秦淮名妓?”
“正是。”徐文长叹道,“我也是审过倭寇方知,王翠翘在东南海外的名气,已着实不亚于徐海,夷人称其为‘女船主’,几与汪直‘五峰船主’齐名。”
胡宗宪闻言不禁长叹:“我大明的娼妓、商贾,和尚!尚能做出这番事业啊……”
话罢,他又转念道:“既如此,徐海虽不堪,与王翠翘却是可以谈的?”
“不错。”徐文长点头,“倭寇口中,王翠翘重情重义。她得知徐海未死,必想方设法相救,约束倭寇出海捣乱,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出海,也不要来直浙……如此一来,我直浙方可休养生息。”
“嗯……若有个一年半载,你我励精图治,直浙也便不惧了。”胡宗宪转而激动地握住徐文长的双臂,“是了,拖延徐海、招抚汪直,实乃兵不血刃之妙计!文长啊文长!你一人可抵过天下幕僚!”
“汝贞过誉,此计的关窍,仍在说客。”徐文长进一步说道,“与汪直去谈的,必须具备三点,其一,必须是徽州人;其二,必须是小人;其三,必须是幕客,不能是官员。”
胡宗宪微笑道:“罗龙文,你看如何?”
“罗龙文,确实满足这三点,可以用。”
胡宗宪接着说道:“罗龙文自可去汪直那边。只是王翠翘那边,该派去怎样的人?”
“王翠翘虽娼妓出身,才德名声却在海外颇佳,需派明事理、有辩才的君子劝降,唯夏正可堪重任。”(未完待续。)
164 所托非人
“夏正么……”胡宗宪抚须琢磨道,“那边只有王翠翘一个讲理的人,倘若那些关于王翠翘的传言夸大其词,震慑不住,只怕夏正的性子,没法与倭寇周旋。”
“事不宜迟,这人选还望汝贞快些定下。”
“你看……”胡宗宪眯眼道,“杨参议怎么样?”
徐文长大惊失色:“杨参议?王翠翘?”
“醉翁之意不在酒。”胡宗宪摇指笑道,“此类说客身份选择的关键,是与被说的人出身相似,同乡、同岁、同样的出身为佳。”
“这杨参议更靠不上边了!他八辈子也当不上秦淮名妓吧?”徐文长说着说着,突然一愣。
“想到了吧。”
“呼……”徐文长的确是想到了,他也并不是自己想不到,只是不会那么去想,天下事他谋得,但这事只要与自己沾上边,他就会乱。最好的人选就在沥海。
同是山东人,同样出身贫寒自幼被卖,同样的才华,同样的美貌,只是一个颠沛秦淮河,另一位流落扬州。
沈悯芮已不止是流水的命,几乎是洪水的命,海啸的命,这种事都能找上她。
徐文长挑不出毛病,只好说道:“杨府二夫人……的确是合适的人选。但杨参议身为司衙大官,督军器之事,实不宜出洋海外。”
“我自可启奏朝廷,此番我军大胜,命杨参议出使东瀛,冠以训倭之名,令倭寇不敢再来我东海肆虐。当然,只是名义上这样,实际上是去劝降王翠翘与徐海旧部。”
“不妥,杨参议实乃东南奇才,不该只身犯险。”
“文长还念及旧情,担心友人安危么?”
“不,仅仅是站在东南全局着想。”
“那这样。”胡宗宪嘴角一扬,“你去与他说说,若说不成,便不强求。”
“我……这……”
“无碍,说不成,我不会怪你;说成了,我们便可期待这位奇才解我东南之困局。”
“……”
当晚,徐文长连夜赶到杨长帆住所,二人把酒小酣,秉烛夜谈,一五一十讲出了胡宗宪的安排。
“这胡宗宪是有多恨我。”杨长帆托腮皱眉,“制军器,歼鬼倭,我没做什么错事吧。”
徐文长捶胸哀叹:“是我错了,连累了你。”
“文长为保我,委身于胡宗宪帷下,已是眼下唯一之选。”杨长帆也很烦闷,抢人才是没有错的,只是眼前这位太红。沈悯芮那样太漂亮的女人会引来祸水,莫想到徐文长这样太聪明的男人也同样。
徐文长在自己身边一天,自己就休想舒服一天。
权衡之下,只好暂时去那边,绝无它法。
可之前很多事情证明,胡宗宪总不给人留余地。
“文长觉得我该不该去?”
“东瀛,我实在是看不透了。”徐文长微微摇头,“去了那边唯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险象环生是一定的,但长帆你是有大运势的人。”
“这不是作么!有多少运势都要被作没了吧!”
“不然,东海之路,避不开日本。”徐文长正色道,“此外,你有一块在东海之内,绝无仅有的护身符。”
“哦?”
二人议至深夜,方有定夺。
被胡宗宪盯上的人,一向没什么好下场,与其一点一点被磨死,不如搏出一条生路。
晨,天未亮,杨长帆又奔赴戚继光住所,深谈一番。
与其说是深谈,不如说是交待。军器坊没了自己还叫什么军器坊,眼下可托之人唯有戚继光,外加此行东瀛,须沈悯芮同往,总该告知一下。
戚继光深知胡宗宪秉性,面对此境也唯有一叹。
“我会照顾好沥海。悯芮的事,今后也不必再提。”临别之时,二人双手紧握,“要活着回来,撑到属于我们的时代。”
……
北京,整车的黄金珠宝运往首辅居所。
内堂,赵文华捧着东南刮来的奇珍异宝,通通献与一位老妪,这可不是普通的老妪,是首辅夫人,也就是他的干娘。
赵文华不知道为什么,惹到了干爹。多少年来,惹到干爹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没一个是寿终正寝的,他不想成为下一个。这种时候为了赎罪,下跪哭求都是没用的,只有送上成吨的金银珠宝。干爹何等人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足够让他动容的财富,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个人送得出手。
好在,赵文华也的确是天下难觅的揩油能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几乎献上了自己在东南全部的收成。
然而这位老太太却不买账,原因并非是东西不够多,不够好,而是这位老太太根本对这些就没有概念。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要什么有什么,跟金银珠宝还叫什么劲?
于是老太太将这些烦人的事交给亲儿子来处理。
独眼胖子严世藩,比赵文华还小了七八岁,但赵文华看着他却像见到了亲哥哥一样殷勤。本身严嵩收他做义子,就是弥补亲儿子天生残疾的缺憾。天生独眼,体态畸形的小孩子,通常会夭折的,严嵩只是顺便养儿防老。
奈何这位亲儿子十分命硬,越活越坚强,越活越聪明,乃至可以走后门科举为官,如今贵为工部左侍郎,不仅是身体比赵文华要胖,腰包甚至比赵文华还要鼓。但他和他妈不一样,对财富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
严世藩乐呵呵地揉着乳白色玉石笑道:“赵尚书,在东南,果然做了不少事啊!”
赵文华见风使舵,满脸堆笑:“哪里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为首辅做事!”
“那怎么还做出错来了呢?”严世藩不解道,“这两天父亲急得夜不能寐,就是因为那个什么酒。”
“我傻!我傻!”赵文华苦着脸道,“几壶小酒,传得很神,我估量着皇上就好这口……”
“那也该先给父亲看看不是?”
“对对对,所以说我傻么!”赵文华清楚,这事的确是自己膨胀了,今后再也不敢了。
“哎……”严世藩目光扫过箱中的黄金,转念说道,“这两****也劝过父亲,到底是一家人,你低个头,给个台阶,也就差不多了。”
“多谢!多谢!”
“这样……”严世藩说着从周围箱中取了几块玛瑙玉石塞给赵文华,“父亲就在房中,你把这些献过去,说两句好话便是。”
赵文华大喜,躬身连连谢过,这才捧着宝贝前去叩门。
严世藩看着赵文华乐个不停,皇上这小聪明,倒是成全咱们家了。想要搅浑严党,赵文华这点德性可真不够,皇上你所托非人了。(未完待续。)
165 翻本
卧房之中,严嵩佯装身体不适睡去,却允了赵文华叩门进房。眼见严嵩卧床不起,赵文华愣是瞬间挤出了泪花儿,往床前一跪,泣不成声。
“儿千不该!万不该啊!”
一个五十多岁的儿子就这么跪倒在七十多岁干爹的床前。
严嵩也着实有些动容,他对外人手腕有多狠,对自己人心肠就有多软。赵文华越过自己向上贡酒,终究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这不还是跪下哭爹了么。
“好了……”严嵩依然面朝墙壁躺着,也不转身,“好歹也是工部尚书,成何体统。”
“哪里的话!再大的官,还不是爹赏的!”
严嵩这才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文华啊,这次你可害我害得不轻。”
“儿该死!该死!”
“别老提死不死的。”严嵩继而叹道,“你虽有错,却错的正是时候。”
“哦?”
“皇上这是在点我啊。”严嵩正色道,“东南总督,万不可是咱们的人了。”
赵文华好歹知道基本的规矩,看来这次在东南强行推举严党的人出任总督,终是触动了嘉靖敏感的神经。
“那该如何是好?”
“你与胡宗宪结交便罢了,我不能见他。”严嵩说着比划道,“我这边,写几篇不疼不痒的劾文上去,算是划清界限。”
“父亲妙计。”
“妙什么,瞒不过皇上的。”严嵩摇了摇头,表情五味杂陈都有,“皇上,可是个聪明人呐,他什么都看得明白。你今后,也不要再过问东南的事了,胡宗宪本就是皇上的心腹,让他们去平倭吧,咱们敬而远之。”
“一定!一定!”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去吧。”
“儿还想再陪陪爹。”赵文华扶于床前,依然不肯走。
严嵩微微一笑:“东南的东西,看样子是所剩无几了。”
赵文华干笑道:“应该的,儿本就是代父巡视东南。”
“知你心中不愿。”严嵩看着赵文华的表情便知道了他的想法,“皇宫西苑老旧,皇上住得不适,你尽快上书新盖苑房,必成。”
赵文华神色一喜,爹就是爹,知道亲儿子把干儿子忙活半年的油水榨干了,一碗水得端平,这便送来了新的油水。皇宫建造可是历来油水最足的事情,其中随便一个装饰品都可以报出一栋府邸的价。
老子要翻本了!
……
沥海杨府,全家心情低落。
杨长贵未能中举,实是情理之中,他虽然是天才,但12岁中举这种事百年来也就那么几个,轮不到自家人身上。
而杨长帆后面的任务可着实是个噩耗。
平倭有功,名声鹊起,本该享受英雄的待遇,他却被派往日本,本人竟还答应了!吴凌珑想不通,杨寿全想不通,翘儿更加想不通。
日思夜盼,相公得胜而归,带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杨长帆亦知自己不妥,翘儿怀有身孕本该多陪陪,奈何战事不断,这刚一回来就又要走了。
房中,翘儿红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数落杨长帆。
“他们都叫你英雄,英雄……是,外人眼里你是英雄,可对家里,你……”
杨长帆老老实实听着牢骚,孕妇情绪本来就不好,如今雪上加霜,自己得让她唠叨出来。
翘儿见他不还口,这便拍着自己肚子骂道:“你说你爹讨厌不讨厌!”
“讨厌。”杨长帆笑呵呵答道。
“哎……”翘儿无奈一叹,“说你也没用了,从一开始就是,没人拦得住你。”
“呵呵。”杨长帆傻笑之中,颇有感怀。
家庭是事业的动力,也是阻力。不得不说,戚继光某些想法虽然不地道,却很在理,若是一味拘泥于这些事,那真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在“为了家庭”的前提下,谁还冒险上阵打仗?即便做文官,到知县也就够了,再往上就有危险,而且是越来越危险。
出使日本这件事,他最担心的也是家里的人,但他还是要坚决,虽不至于薄情寡义,但至少要狠下心,儿女情长是要耽误大事的。
翘儿其实也不想成为杨长帆的牵绊,最终只咬牙道:“起码,等孩子出生了再走。”
“成。”杨长帆使劲点了点头,“我这便向胡总督求情,宽限些时日。”
“可要提前想好名字。”翘儿舒了口气叹道。
“让爹想吧。”
“不成,你想!”
“好好好,我先写书信,请求拖上一个月,胡总督那边不能怠慢。”
“就在这里写吧,多陪陪我。”
“成。”
杨长帆深知自己的毛笔字像屎一样,文言文法像稀一样,因此他的一切文书,都是由一位字体妖娆,行文骚气的猛人代笔的。
沈悯芮被请进了卧房,不得不提笔代书。
这刚一写开头,她就觉得不对了。
因为杨长帆并不是说“我要晚点去日本了”,而是“我与我的妾要晚点去日本了”,杨长帆名义上貌似只有一个妾。
“什么意思?”沈悯芮脸一僵,放下了笔。
“这个咱们晚些说。”
沈悯芮看了看旁边卧床发呆的翘儿,低声道:“说清楚。”
杨长帆见翘儿并未关注这边,这才说道:“我是陪衬,你才是主角?”
“不懂。”
“王翠翘,听过么?”
“……”沈悯芮惊道,“不是流亡海外了么?”
“是,我们过去就是要跟她聊的。我跟她恐怕没什么共同语言,靠你了。”
“我就有共同语言了?”沈悯芮瞪着眼睛道,“你这是要拉个陪葬啊!心疼亲媳妇!拉我白拉是吧?”
“胡宗宪亲口点的你。”杨长帆看着沈悯芮惊讶的神色补充道,“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沈悯芮慌乱过后,呆呆问道,“到头来是我连累你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之前被迫出兵也是被庞取义连累的。”
沈悯芮往椅子上一靠,心神消散了大半:“算命的老早说过,流水的命啊……”
“想开点,要死也是我先死。”
“就没人,帮咱们说句话么?”
“呵呵……”杨长帆尴尬道,“你也知道,徐先生已经跟了胡宗宪了,这骚招搞不好就是他出的。”
与徐文长继续暗通的事情,就连家人也要瞒过。(未完待续。)
166 护身符
“徐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不一定,他可是那种什么招都用的出的人。场面上的事比较复杂,我也不跟你讲了,先写信。”
“呵呵……”沈悯芮苦笑道,“到头来,还是逃不出命呀。是不是在所有男人眼里,我就是一个东西。”
“徐先生不好说,在戚将军眼里该是这样的。”
“哦?”
“我在杭州与戚将军谈过。你以后也不要再惦记他了。”杨长帆终于吁了口气,“这次若能平安归来,你留在杨府也好,想去别处也好,你自己做主。”
“好么,又让我自己做主了。”沈悯芮眼睛一眯,“就数你清高。”
“是胆小。”
“哈哈哈……”沈悯芮掩面癫笑,“我看我也不要去什么日本了,杭州城外不是有个尼姑庵么,反正我过的也是尼姑的日子,胡总督再厉害,能使唤尼姑么?”
杨长帆看着沈悯芮,本能告诉他,这不是说笑。
“你没这觉悟。”杨长帆正色道,“而且我也不会允许你去当尼姑。”
“关你什么事?”
“你命太苦。”杨长帆压着嗓子道,“若真要当尼姑,我倒也……倒也不妨委身于你……让你过上舒服女人的日子。”
“你……”沈悯芮闻言喉咙一阵干涩,扭过头去红着脸道,“你这会儿……这会儿又不胆小了?”
“好了……咱们这些叽叽歪歪的事后面再说。先写信,莫惊到翘儿。”
“你可……你可是真的不胆小了,切莫欺我。”沈悯芮羞低着头说道,“我平生被欺惯了,倒也不少这一次……”
“悯芮啊。”杨长帆深深叹道,“虽然咱们最初的路不在一起,但最后的路,要一起走了,咱们属于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这情分还不够?”
“谁跟你殉情!”沈悯芮头一扭,俏骂一句,这才提笔写信。
沈悯芮翘儿终是说通,杨长帆也尽量落实一个多月的职责,多陪家人,伴父母,与杨长贵言传身教,向他讲述战场的险恶。
……
九月十五,子时,杨长帆与特七划着扁舟默默入湾。杭州湾口,正泊着一艘不大的福船,船头点着红灯笼。
行至船旁,绳梯已经放了下来,杨长帆与特七登梯上船,一光头等候已久。
“终于等到杨公子了……”
几个月没见,赵光头胡子又长了一些,眼神中也布满了沧桑,看来他真的一直没有回去,在此等待杨长帆的消息。
“这个。”杨长帆从怀中掏出两纸信封,“一封是毛海峰的,一封是我的。”
赵光头恭敬接来信件,小心藏好,关切问道:“毛公子可好?”
“他过的可是帝王般的生活,比你我过得都好。”
赵光头摇头道:“咱们这行当,没别的,虽风里来血里去,却好在自在。”
旁边特七听着不对,手已经摸向腰间:“这人,倭寇?”
“倭寇。”杨长帆点头道。
“十两?”特七本能问道。
“……”
赵光头见特七要掏刀,挺胸抬头往前一迎:“要命,杨公子来取便是!”
特七眼睛一亮,他娘的杀了这么多倭,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
杨长帆赶紧拦住特七:“这光头还不是杀的时候。”
赵光头随即笑道:“这位朋友,不要急。”
特七越来越觉得,倭寇脑子都有问题,要么切自己肚子,要么求着人抹自己脖子。
杨长帆哄好了特七后才说道:“信中的内容,我提前告知你一下。”
“请说。”
“我要去日本了,要去很久。”
“……”赵光头心思一动,这不是去找死么?
“我希望在日本的时候,你来贴身保护我。”杨长帆凝视着赵光头说道,“我平安归来之日,就是毛海峰自由之时。”
赵光头瞳色骤亮:“明白了!一定转告船主!”
“相反,如果我有所不测,毛海峰也休想活到下个月。”
“……明白。”
“另外,这些事只在我和船主之间,不得向外透露。”
“自然,船主知其中利害。”
纵横东海护身符,便是汪直的庇护。
现下的东海,大明使节的身份可并不好用,葡萄牙商人和日本浪人都不是讲规矩的人,好在,他们都敬畏汪直。
几天后,总督府回信,允了杨长帆的请求,十一月出发即可。其实本身他也没法这么快成行,朝廷还要赋予杨长帆“训倭使节”的身份,来来去去也要一个月时间。
只有一点,到底还是来了。
胡宗宪特批杨长贵入杭州府学学习,另亲笔写了一封信与杨寿全,大抵意思是你的两个儿子都是人才,大儿子远行,小儿子来杭州读书,你不妨也搬来杭州,这边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此举意欲明确,杨长帆到底是个人才,又精通火器制造,老远去日本,为保其无二心,你的家人我就收下了。这也是很正常的手段,能不去北京而是去杭州已经是恩典了。
对于家人来说,搬去杭州倒也无妨,本身会稽的田已经被海瑞收得七七八八,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杭州不仅繁华舒适,关键的好处是杨长贵上学近。
但这事,还是要等翘儿产后再操办。
……
十月初九,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沥海。
杨长帆身在房中,看着一个脑袋瓜一点一点钻出来,最终被接生婆顺溜一提,架着腋下高高抬起。
“恭喜老爷少爷!!”接生婆已极大的音量喊道,“带把儿的!!!!”
杨长帆可没功夫看孩子,虽然想看,但他知道最辛苦的是他娘。
他这便陪到翘儿身旁,握着她的手道:“辛苦了。”
翘儿无力地看着接生婆摘下胎膜剪断脐带,握着杨长帆的手,留下一股热泪。
“你……多看他几眼,多抱抱他……”
“是……”杨长帆也有些哽咽,“只是名字……我实在想不出。”
“我想了。”翘儿摸着杨长帆的脸道,“杨必归。”
“好,就叫必归,必须……必定,归来。”
杨必归出生后,全家都在极力观察。之所以是观察而不是呵护,主要是因为杨长帆的黑历史,他曾经有一些先天疾病,要确保杨必归没有。
至少在杨长帆走的时候,杨必归是个十分健康的新生儿。(未完待续。)
167 长帆远航
十月十五,北京,张经一党九颗人头落地,张经李天宠连同忠心部将八位含冤而死,另一位却正气凛然,誓要用自己的献血激发世人的勇气。
他本不该今日命绝,只是某人在张经一党的论罪奏疏上,悄悄的加入了他的名字,这人深知世宗阅奏从来草草了事,终是用这样的办法成全此人。
严党势大,弹劾张经铺天盖地,说叫谁死谁就死,对这人却没了办法,最终用如此荒唐取巧的手段,借世宗之手葬送此人。
刑罢,张经李天宠等人八具尸首皆被亲人收去,仅剩那人尸首分离,残缺不全。
再看此尸,早已伤痕累累,瘦成骨头,便是野狗见了都不知从哪里下口。
行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含恨窥去,任其暴尸街头。
越大的事,审得越久,张经一案审讯近半年才问斩,然而这个人,审了足足三年,在狱中吃尽古今之苦,身上几乎没一块整肉,却未被严党“问”出一丝罪状,唯有借张经一案捎带上他。
杨继盛,死劾严嵩,在天下仕子潜心缩首之时,唯一挺身而出的人。他的死,宣告了正义与气骨在阳光之下的消亡,余下的正义,只能偷偷藏着了。
这尸体,大家都避着走,唯有一锦袍青年,亲手提着裹尸布,伴着一女子,率家丁抬棺而来。
青年含泪前行,亲眼见到了正义的尸体,抑制不住,嗷嚎大哭——
“杨公!元美言出必践!”
青年跪在地上,亲手将头颅拼凑到身体上,蒙上白布。
青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宣泄。
他仰天哀嚎——
“啊!!!!”
“啊!!!!”
“啊!!!!”
三声过后,青年抹泪起身,冲身旁同样泣不成声的女子道:“嫂夫人,节哀。”
女子只哽咽点头,说不出话。
青年随即举目四望:“我应过杨公,保杨家后事,今后谁难为杨公遗孀,便是与我作对!”
无人敢言,众人心中皆拜服于青年的义胆。
抬尸入棺,杨继盛的灵魂得到了安宁。
正义也许还没有死。
路人看着殡队,小声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不早站出来?”
“不然,王世贞和他爹再厉害,也救不起杨继盛,神仙来了都要被搞死。”另一人感叹道,“敢给他收尸,已是仁至义尽。”
“要我看,是多此一举了,这王世贞也要完蛋。”
“收尸而已,人之常情。再者说,他爹可比张经根基深。”
“张经?还不是人头落地?”
“……”
随着殡队的远去,暗中几人也纷纷回各家禀报。
这九人的死,也许寒了天下的心,也许惊了天下的魂,也许燃了天下的血。
……
同日,杭州湾,杨长帆奉命出使东瀛训倭。他虽对这些苦大仇深的政斗毫无兴趣,却也被搅进了这池浑水。
看着岸边的家人越来越远,他耳边杨必归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生命,无法选择自己来到怎样的时代,怎样的地方,怎样的家庭。
生命可以选择勇气与抗争,或称为英雄,或称为疯子。
生命同样可以选择顺从与精明,或称为平庸,或称为成熟。
生命的价值以其结果衡量。
生命终将逝去,称为历史,留下的历史,将成就更多生命的时代。
杨长帆眼前,是一段停滞不前苟延残喘的历史,他坚信自己民族的伟大,也看到了自己民族的肮脏。
这些感受,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感受那么简单了,因为几天前杨必归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时代,来到了这个地方。
杨必归,你的父亲,没有伟人的血液,没有伟人的智慧,没有伟人的果敢,没有伟人的冷血,没有伟人的才能。
但为了你,他将拼尽全力,去成为一个伟人,去创造一个时代。
只为了你,让你活在一个更好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戚继光不必同流合污,也能名垂千古。
在那个时代,胡宗宪不必损尽名节,也能保家卫国。
在那个时代,徐文长不必孤注一掷,也能一展宏图。
在那个时代,张经这样的人不会屈死,赵文华这样的人无处求生。
沈悯芮一声轻吟飘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杨长帆回以微笑:“现在,也不仅仅是父母了。”
“可我连父母也没有了。”
“你还可以有孩子。”
“呵呵……”
“难以名状,这种感觉。”杨长帆远远眺望,他知道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翘儿怀中那个小小的杨必归了,但他能感觉到,“总之,就是想让一切变得更好吧。”
“可终究只是个想法,实现不了,只会造成更大的困扰。”
“你这人怎么永远这么悲观。”杨长帆回身望向了船的另一边。
“是啊,也快些结束这些吧。”沈悯芮跟着他望去,“飘来飘去,这次是漂洋过海了。”
“放心,你是安全的。如果我死了,你会被送到汪直那里。”
“不必了,我也腻了。”沈悯芮淡然叹道,“说好的,最后一段路,一起走吧。”
她说着,已悄悄抱住了杨长帆。
这次杨长帆没有拒绝。
长帆远航,却未必一帆风顺。
杨长帆出发后一个月,毛海峰出狱。
胡宗宪亲自送行,拨回了沥海押着的那两艘船,原原本本送回,船上装满了徽州土特产,这是胡宗宪与汪直共同的家乡。
除此之外,还有几封家书,胡宗宪想方设法将汪直被囚禁的家属接到杭州舒舒服服软禁起来,传家书报安好。
这两艘船,满载着对汪直友谊的诚意,以及对某人深深的恶意。
又一个月后,噩耗传来,杨长帆训倭不成,死于徐海同伙之手,陈东、麻叶刀下,沈悯芮生死不明。一个腐烂不堪的人头送到了总督府前,明确了原徐海一伙誓不归顺的意愿。
浙江全省大悲,倭寇不是靠训的,昔日能将就此惨死,杭州全城百姓大呼杀死狱中的徐海,胡宗宪不为所动。
杭州杨府大丧三日,胡宗宪携徐文长亲自前来吊唁,被杨府家人撵出。
杨夫人林翘儿晕厥数日不食,终是被家人救回,只因爱子年幼,无以殉节。
杨家丧事办罢,迁回沥海。(未完待续。)
168 牺牲
潮涨潮落,日复一日,杨长帆这个名字渐渐被淡忘,但斗争却从未停歇。
一年后,北京宫廷,嘉靖登高博望,眼见北京城西一座豪宅,竟可与宫殿比肩。
问左右,无人应答,唯有一小太监挺身上前:“回陛下,此乃工部尚书赵文华府邸。”
嘉靖微微皱眉,询问左右:“为什么只有他知道?”
左右不言。
小太监继而说道:“他们不敢说,怕得罪赵文华。”
嘉靖侧目问道:“为什么你敢说?”
“张经在东南任总督的时候,曾经从倭寇刀下救过我的家人。”
“张经……”嘉靖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过,这是个忌讳。
旁边大太监面色焦急,这便要推走小太监。
“让他说。”嘉靖眯眼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小太监闻言,往地上一跪,双目热泪滑下:“东南百姓,对张经感恩戴德,闻张经死讯,痛哭数日,我等草民,只知道是赵文华谗言害死的张经。”
嘉靖面色微沉,周围气氛凝滞。
谁都知道,这小太监要完蛋了,得罪严党是一,当面数落皇上是二,皇上的心眼儿可就那么点,你是在说他听信谗言,近奸远忠么?
小太监却面无惧色,擦干眼泪说道:“陛下可知,赵文华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资材兴建府邸?”
“……”
小太监不待嘉靖回答,指向另外一边:“陛下不妨看看还未建成的西苑,再看看赵文华的家。”
西苑建了两年,依然没有完工,赵府倒是一片奢华。
嘉靖最终沉着脸,只说了一个字:“查。”
话罢,他拂袖下山,不望补充道:“好好查。”
“皇上英明!!”小太监含泪叩首。
当晚,小太监自尽于宫中。
再查档案,这才发现小太监入宫前名为“赵四”,真名已无可考证。
赵四是一名勇士,赌上了全部的身体性命和精力来做一件事。
皇上下如此重旨,赵文华神仙难救,严嵩几番求情之下,终免死罪,赵文华削职为民,子充军。
赵文华当官多年,残害忠良无数,天谴人怒,即便削职为民依然难逃群愤,劾书如雨点一般砸来,嘉靖大恼,下令抄家追赃。
经多部调查核实,赵文华任内有迹可循的贪污总计五十六万两白银,除工部工程外,更有东南军饷十余万两。
一番抄家,却只抄出不足十万两。
嘉靖怒气未消,下令父债子偿,子死孙偿。
赵文华子孙就此成为“义军”,全部饷钱用来偿款,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严党也不可谓不势大,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保住了赵文华这条人命。
严嵩暗中雇车授银,令其隐姓埋名,回乡养老,可谓仁至义尽。
归乡途中,赵文华独坐舟中,默默掏出一壶酒。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个,当年杨长帆贡来的四壶酒,终是偷偷留下一壶,他心中自有算盘,此乃仙酒,若哪日突发恶疾,或年老临终之时,自可饮此酒续命。
舟中,赵文华开了酒,黯然望着水中的月色。
“杨长帆啊……”
死到临头,他倒始终认杨长帆这个人。
“怪我啊……怎么就让你去东海了。”
微波袭来,月色残缺不全,赵文华也落下泪来。
“本该分你一口,但我只怕不够,莫怪我了。”赵文华说着,一仰头,将一壶百花仙酒一饮而尽。
片刻,他感觉活力流过了五脏六腑,浑身阳气大盛。
“可以!可以!”赵文华瞪大眼睛,感受着这股活力,再望向胯下,久不能举的东西正傲然挺立。
赵文华只觉腹中一股力气要出来,可怎么都出不来。
憋得难受,他之后猛揉小腹。
揉着揉着,他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红色。
再低头看,腹裂,脏腑出。
赵文华道出了平生最后一句话:“皇上……真的是……神仙啊……”
他就此暴毙于血泊之中。
……
赵文华暴毙,天下欢庆,即便皇帝没取他的命,老天也会取的!
恍惚此时,天道站在了正义这一边。
百官气势大振,劾文华一党的文书如大潮一般扑来。
不是严党,是文华一党,这样严党就没法管了。
看尽天下,势大罪极,是文华党,而非严党的,仅有一人。
严党刻意与东南兵权划清界限,因而全北京,也没人去保他了。
胡宗宪早已闻到了气味,焦头烂额。
今非昔比,曾经的胡巡按定期与皇上报告,实乃心腹。
然己身在东南,疏远三年,这情分早已淡化。
此外,胡宗宪巡按出身,他清楚皇上还有很多个巡按,自己的替代者也早已精通巡按的技艺,自己现在的情况,靠山没了,有人吹风,一劾一个准,严党若是保自己也还好说,可自己与严嵩父子无任何交情,纯靠赵文华,如今赵文华得罪了皇上,只怕严党也保不起自己。
是报应么?
他不信报应,谋事在人。
总督府中,近百幕僚进言却不见总督人影。
胡宗宪清楚,多数人只是打杂而已,他们的智慧并不比自己更多,这种时候能比自己高明的,唯有一人。
不觉之间,两年已过,游说徐海一伙的杨长帆身死异乡,汪直这边却极其顺利。
本身,送杨长帆出使是有说法的,汪直的义子毛海峰在咱手里,徐海本人在咱手里,对方本不敢对杨长帆下毒手,也正是以此为倚仗,说通的朝廷,说通的杨长帆。
可罗龙文却并未与汪直有所进展,对方需要诚意。
意思转达过来,胡宗宪与徐文长一拍即合,毛海峰固然是个重要人物,但汪直的血亲已经到手,这些更重要,毛海峰已然不值一提。
此外,胡宗宪自然知道毛海峰是杨长帆抓的,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汪直不得不暗护杨长帆不死。只是如今为了平倭大业,顾不得一个杨长帆了。
外加徐文长主动提出送回毛海峰,胡宗宪对于徐文长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果不其然,毛海峰刚走不久,杨长帆的脑袋就回来了。
虽牺牲了杨长帆,但送回毛海峰的确充满了诚意,双方就此开始了不断的暗中往来。(未完待续。)
169 不征之地
两年的交往中,这两位徽州人逐渐找到了共同语言。
汪直在大明眼里是海寇,在东海却被称为船主,虽兵力雄厚,行的却是买卖之事,始终极力避免与大明军队战斗,曾经占舟山也仅仅是为了行商方便。由此可见,他从不想与大明为敌。
送回毛海峰与家书后,双方联系愈发紧密,谈到招抚之事也十分顺利,只是汪直要求招抚的两个条件,实非胡宗宪能力所及。
其一,封官进爵,这条胡宗宪努努力尚有可为,汪直毕竟也是大明出去的人,能想到最好的人生归宿也就是这样了。
可汪直偏偏又不满足于此,加上了第二条——开海通商。
汪直手下数万众,不可能每个人都封官进爵。纵横多年,他在海外也是有脸面的,唯有开海通商方可安置诸多部下。至于书信之中,汪直陈述利害,力证开海通商只为国富民强云云,胡宗宪却是不在意的,只以为这是汪直为自己说辞进行的包装。
胡宗宪想得清楚,开海通商之难有二。
其一,太祖祖训在此,永不征倭,片板不得入海。近三百年间,唯有永乐大帝命郑和出使南洋,即便是这段时间,除郑和舰队外,百姓商人依旧不得出海。永乐大帝已是文韬武略之全才,魄力尤甚,他尚且如此,何况世宗嘉靖。
其二,嘉靖喜静,天下波澜不惊他方可安心修道,开海禁必将带来无尽的麻烦,他不可能支持。如今胡宗宪的地位岌岌可危,再闹这一出,多扣几个帽子过来他怕是扛不住。
可眼前已陷入僵局,不拿出一些实质性的功绩出来,几个月内胡宗宪便会被劾成筛子。
不能按部就班缓缓推进了,要出奇招。
总督府后舍书房中,纸墨笔砚就位,胡宗宪亲自研磨,研的很慢,犹豫不决。
徐文长静坐于桌前:“汪直狡诈,必下猛药。”
“文长说的是,只怕这药太猛了。”
“不猛得连自己都毒下,怎么诱得到汪直?”
“我懂,只是再想想。”胡宗宪不禁用更慢的速度研磨,“文长……你我已共事两年有余,如若有一天……只求你原原本本记下我的所作所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徐文长答了一席毫无新意的话。
胡宗宪终是将墨推给了徐文长:“那就做吧。”
徐文长轻轻沾墨,最后抬头说道:“徐海余部,皆已归顺汪直。只要诱汪直上岸,可保东海十年无忧,百姓、帝王、史书,都会记得汝贞的功业。”
胡宗宪闻言,神情终于稳定了一些:“那些弯路呢。”
“气节稍贬,瑕不掩瑜。”
胡宗宪的瞳色渐渐坚定,握住了徐文长握笔的手:“天下,也会记得徐公。”
……
日本九州,肥前国平户岛,伫立着一座不亚于任何一位大名的居城,集和风建筑、明匠技艺于一身,高五层,内外四层,三面环海,城外港口泊大型福船十余艘,往来熙攘。
城主自称徽王,号五峰船主,亲近一些的后辈称其为老船主,弗朗机人认为这是东方人对“教父”的另一种阐述。
城中大厅,十余人集会议事,无论场面布置,还是家具装饰摆设,竟同明朝总督府议事厅如出一辙,纵观全场,尽是汉人。
再看坐于首席者,身着青袍,纹绣甚是花哨,两肩绣粉米各一、两袖藻与宗彝各三,若是熟悉大明朝廷服饰的人一看便知,这正是郡王衣装。
再看此人相貌,五十出头,长须尖脸,目色颇有威仪,还当真是一副郡王的样子。
真正见过汪直的人必然感叹,此人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汗毛像是海盗的样子。
一白衣貌美青年立于他身侧,通读手上书信,汪直则不断扫视面前这十余人,观察他们表情细微的变化,他尤其看重次席一高个方脸男子,总想读透他的心。
这个人,总能早一步面对变化,那么眼前的变化他又如何应对呢?
杨长帆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在这里他不叫杨长帆,叫汪东城,不要问他为什么,他就是要叫汪东城。
两年前,毛海峰回九州前三日,杨长帆找到了汪直,送上了即便是汪直也难以想象的大礼——徐海余部万余众,王翠翘,外加当儿子。
徐海余部是军队,王翠翘是女船主,儿子虽然不重要,但可见其诚意。
汪直并不知道杨长帆是如何说服的王翠翘,如何收服的徐海余部,他也并不相信杨长帆,但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接住了总不算吃亏。
满是疑心的他接受了这个大馅饼。吞并了徐海旧部,就此东海再无敌手。
至于对于杨长帆本人目的的疑虑,他也渐渐打消。按照杨长帆的说法,他惹到东南第一号人物,早晚是个死,被派往九州证明了这个说法,毛海峰的归来更印证了这一点。胡宗宪只要在东南一天,他便誓死不归。
汪直起初还疑虑这是一出苦肉反间计,可这出计怎么都说不通,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搭上徐海余部未免太大方了,再者说,你混进来又如何?能改变什么么?
疑虑渐渐打消,杨长帆拜汪直为义父,为保沥海家人,佯报死讯,易名汪东城。汪直为试他,刻意安排几次跑商,他也都满载而归,倒也是个可用之人,到底是在大明场面上混过的,少年老成,比毛海峰要稳重许多。
只是杨长帆与毛海峰,实在是水火不容,积怨太深。
若是毛海峰先杨长帆一步回九州,汪直必拿了杨长帆的人头。可偏偏毛海峰回来的时候,杨长帆已经是汪东城了,老船主、徽王不能做个出尔反尔的人。
久而久之,汪东城、王翠翘也渐渐站稳脚跟。加上了这二人的辅佐,汪直如虎添翼,横行东海。杨长帆更是善于奇技淫巧,屡屡献来稀奇物品,饕餮美食,颇得汪直欢心。
但最后一重疑虑依然是存在的。
现在就是最终试探的时候。(未完待续。)
170 易名
毛海峰书信读罢,同样扫视众人,暗中紧盯着杨长帆。
信中,胡宗宪暗示他已说服世宗,答应了汪直的两个条件——封王、开海,如今只等汪直上岸,接受皇上的诏书。
通信两年,外加罗龙文数次来访,汪直早已暗暗心动。他到底是个商人,回乡封王,光宗耀祖已是他能想到的最佳归宿,至于远在浙江的妻儿老小,更是他仅有的挂念。
可汪直毕竟是纵横东海多年的人物,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岂能冒险?
他虽心下已有定夺,却总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尤其是汪东城的意见。
听过信件内容后,众人沉默。
在场十余人,毛海峰离老船主最近,赵光头、汪东城次之,其后为追随汪直多年的老部下、收服的小头目等等,各个表情复杂。
杨长帆看着这场景,心中竟然想起了当年看的一出电视剧,水泊梁山,宋江聊诏安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
见众人不语,汪直率先发言道:“诸位放心,本王自会与朝廷去谈,大明有本王的土地,自然也有诸位的。倘若一心不愿上岸,诸位亦可继续海上的营生,皆时开海通商,诸位可自由往来于东海,且不惧明军,岂不美哉?”
有人点头,有人苦笑。
“船主说的是。”
“若真能开海通商,也不枉我等多年的努力了。”
汪直闻言感怀笑道:“不出海,不知世界。本王若只顾自己,大可封王便是,本王坐镇徽州,开不开海与本王何干?正是本王出来了,见到了,深知闭关封海,无异于作茧自缚,开海通商,必当造福百姓,扬我国威。”
他说着,又恳切望向众人:“诸位,也该有个落叶归根的愿景吧?”
几位心下不太情愿的,听过这些也只得纷纷点头。
汪直笑着摆手道:“一个个说吧,海峰开始,想回就说想回,不想就不想,各有各的安排。诸位随本王多年,该知本王从无虚言。”
的确,汪直能做成这样的事业,恰恰就是因为他是一位良心商人,虽然“良心”这个词在多数时候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却是一位坚定的契约主义者,尤其面对客人,无论你是大名官府还是江洋大盗,船主点头的生意,就一定会做成,做好,卖给大名的炮不好用,船主甚至会请弗朗机人过来亲自指导。
重利不忘义,终是让他在东海交尽了朋友,四方来投,终成一番大业。
毛海峰提了口气率先说道:“我曾在浙江数月,与胡宗宪谈过一二,此人虽狡诈,却并非绝无诚意,父亲的意思是好的,只是要再试试他,确保万无一失。”
“你自己怎么想?”汪直随即问道,“随我上岸,还是留在东海。”
毛海峰点头道:“父亲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光头。”汪直心下稍安,望向赵光头。
赵光头不假思索说道:“船主,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鱼离开水,会被人吃掉。”
“嗯。”汪直早已料到赵光头的态度,“这么说,你会留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赵光头木木摇头,“我不愿上岸,也不愿船主上岸。如果船主执意上岸,我该护船主。”
“好的,我不勉强。”汪直随即望向了杨长帆,“东城,像光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
杨长帆沉吸一口气,同样不假思索道:“义父上岸,绝无生路。”
汪直眉色微微一皱。
毛海峰阴阳怪气道:“怎么,是不是怕义父走后我为难你?怕什么,我应过义父放下干戈的。”
“让他说。”汪直摆手道。
杨长帆微微抬手,凝视四周:“大家忘记梁山好汉的下场了么?”
厅内一阵沉默。
故事中,宋江的态度与眼前的船主何其相似!
诏安受禄是成了,可他们一个个也死了。
“引经据典也不考究清楚,那就是个瞎编的故事。”毛海峰冷言道,“再者说,也没个高俅不是?”
“你不知道。”杨长帆正色道,“如今的朝廷,可不止一个高俅。”
“哼,当过两年小官而已。”毛海峰随即转望汪直,“父亲,我看是他与胡宗宪有仇,怕上岸罢了。”
“不错,也有这一层考虑。”杨长帆毫不否认,“义父是重信重义之人,胡宗宪可从来不是,妒我手拥奇才徐渭,三番五次加害于我,终是逼徐文长随他一同害我,我与此二人之仇不共戴天,岂能上岸?”
“哼,终于说对了一次话。”毛海峰难得与杨长帆有所共鸣,“那徐渭也的确是只狐狸,要我看杨长帆请他辅佐,根本就是作茧自缚。”
汪直闻言神色一凛,瞪向毛海峰。
“是汪东城……”毛海峰连忙改口。
汪直指着杨长帆道:“东城将举家性命寄托在本王手中,岂能负他?”
的确,汪直想脏杨长帆易如反掌,只需要告诉胡宗宪,杨长帆没有死,他来投奔自己了,杨长帆家人立刻会面对灭顶之灾。
但汪直讲信义是真的,就此严视四周:“诸位皆追随本王多年,今后休再让我听到刚刚海峰说的那个名字。东城为本王安全考虑,满心赤诚,谁也不要害他。”
众人纷纷点头,这也源于杨长帆浸淫过浙江官场,在这边混的相当低调得当,群众基础还是有的。
汪直这才转望杨长帆:“东城你说说,为何本王上岸绝无生路。”
杨长帆早已摸透了汪直的脾气,也不怕说重话,满脸尽是忠肝义胆:“胡宗宪为了今天的位置,先后背信弃义害死多位忠良。依东城看,船主正是他进内阁的下一位牺牲品。”
“为何非要本王死?封王开海,东海平乐安康岂不更好?”
“封王开海只是胡宗宪一家之言,万不可信。”
“信中可说了,世宗已允。”
“义父为大家的归宿考虑,东城理解,但万不可操之过急。所谓秘旨,不亲眼所见,万不可信。”
众人纷纷点头,杨长帆这话说到了关键。
胡宗宪毕竟只是个传话的,关键还是嘉靖有没有真点头。(未完待续。)
171 兽性
“好,这事我记下了。”汪直抚须道,“不见旨,不上岸,诸位以为如何?”
“正该如此。”
“圣旨总不能是假的。”
汪直见众人服气,心下也舒畅了一些,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再怀疑杨长帆了,只问道:“东城一定是不愿上岸了?”
“不愿。”
“本王可以去与汝贞谈,你妻儿老小尚在沥海,长子也该……”汪直说着,比划了一个高度,“也该这么高了吧。”
杨长帆也许之前所有的话,所有的表情都是假的,但这句话真的戳到了他的痛处,眼中划过一丝不甘,一丝愧疚,一丝苦楚。
杨长帆咬牙道:“义父,大明的官斗,都是要斗死全家的,便是张经赵文华,子嗣还不是充军、为娼?”
“哎……”汪直叹了口气,杨长帆此言饱含苦楚,双目发红,这种感情是装不出来的,“明白了,本王誓不会提你的事。”
“多谢义父成全,东城只图苟活于东海,不牵扯家人。”
赵光头在旁劝慰道:“二公子,我看你也不必过分苦恼,现下在这边不是也有孩子了么?”
杨长帆终是愁眉稍展。
“闺女能和儿子比?”旁人打岔笑道。
杨长帆跟着挠头:“我喜欢女孩。”
“没出息!”
众人大笑,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
傍晚,平户城中,杨长帆高高举起刚刚过了一岁的女儿。
“哈……哈哈……”女儿小脸上荡出笑意,在杨长帆手中放肆地扑腾起来。
旁边,沈悯芮轻轻放下毛笔,淡笑望向二人:“两年了啊……”
“嗯,一年十个月二十三天。”杨长帆轻轻放下女儿,任她在地上东爬西爬,“沈乐马上就会走了。”
“还是该叫杨乐。”沈悯芮远远冲女儿拍着手,引导她爬过来。
杨长帆笑着起身:“没法叫杨乐,又不能叫汪乐,只好便宜你叫沈乐了。”
“我可不稀罕这个。”沈悯芮抱起拼尽全力爬到自己面前的孩子,“说来也怪,明明在贼窝里,这日子过的却比在府城还要踏实。”
“主要是我踏实不是?”
“对,就你,最踏实。”沈悯芮轻叹道,“今天感觉不对,汪直是不是下决心了?”
“嗯。”
“还是要回去了啊。”沈悯芮摇了摇头,望向桌上的纸张,“我也要加紧了。”
“不着急。”杨长帆坐在门口边穿鞋边说道,“我已安排妥当。倘若我出事,你就回杭州找文长,他会安排你和沈乐回乡。”
“若是徐先生也有事呢?”
“找戚继光,他该念及旧情吧。”
“呵呵……”
“或者去投松浦氏。”
“我啊,真的累了,没那么多力气飘了。”沈悯芮轻轻点了下女儿的脸蛋,“但沈乐是无辜的。”
“辛苦了,女人活着比男人累。”杨长帆起身出门,“我再去确定几件事,你先睡吧。”
……
嘉靖三十六年,距杨长帆出海近两年的日子,二十艘巨舰驶入舟山岑港。
岑港,汪直的心痛之地。
五年之前,此地之繁华,不亚于杭州绍兴,汪直多方打点,舟山贸易终是得到了地方官府的默许,一时之间各地船只、商人视舟山岑港为圣地,可好景不长,此地终是被朝廷盯上,铸就了俞大猷平倭的功名。
今时今日,汪直站在这里,憧憬着未来的样子,昔日的岑港之景从未如此真实过,皇帝已然允诺,只差最后一步。
“父亲,这样……是不是阵势太大了?”即便是毛海峰也被自家精锐船队吓到了,二十艘巨舰,数千精兵,这哪里像是来谈判的?
“阵势,越大越好。”汪直却十分欣慰地望向自己多年的成果,“要让胡宗宪知道,我可以坐下来谈,也可以提起刀杀。海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展现出兽性,别人若是不忌惮你,还有何可谈?”
“我只是心下不安……”毛海峰咬牙道,“杨……汪东城那小子,不该留他在九州。”
“怕什么,光头也在九州。朴实至极便是精明,无论汪东城如何算计,对光头来说不过是手起刀落。”汪直安慰笑道,“再者,汪东城最大的命门掌握在我们所有人手里。”
“家人么?”
“自然,我们任何人都可以威慑他。”
“父亲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他是胡宗宪派来的奸细呢?”
“他家大业大,何苦冒此凶险?”
“若是因为所谓的精忠报国呢?”
“他绝不是精忠报国的人。”
“这倒也是……”
“我也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反间的意义。”汪直说着又拍了拍毛海峰,“最后,他对胡宗宪的仇恨,对家人的思念,绝不是装的,我可以看懂,你还看不懂。”
“既然如此,儿也不多言了。”毛海峰话锋一转,“那下面咱们……?”
“等就好了。”汪直笑道,“做生意,一步步来,我退一步,你让一步。我已退了一步来岑港,现在轮到胡宗宪让一步了。”
然而汪直却并未等到这所谓的让一步。
十日之内,周边来报,闻船主船队来此,全浙紧急布防,已将宁波沿岸防得水泄不通,禁船往来。
汪直大恼,一向交流的很顺畅,到头来还是要搞我?
若是换了赵光头,看到这场景定会拍屁股走人。但汪直骨子里是个商人,忍住怒气,派出使者去质问,一问之下还真是误会。
之前双方书信聊得的确尽兴,但胡宗宪从没想过汪直这么轻易的就来了。在他眼里汪直该是东海最狡诈的男人,不该这么实诚。也只怪汪直太过强调兽性,他手下数千精兵汉倭混杂,二十艘巨舰战力震人,胡宗宪怎能相信他是来和谈的?只怕浙江有失,不得不加大防卫。
闻汪直亲来,胡宗宪立刻派出使者,并亲自来到宁波府以表诚意,请其上岸详谈。
一不见秘旨,二没了面子,汪直怎肯上岸?
胡宗宪继而请软禁中的汪直亲生儿子写信邀他爹上岸,他爹不上岸,他日子就不好过了。(未完待续。)
172 小节大义
汪直虽封王心切,但作为商人也不可能被这么搞上岸,他就此回信,你老子不上岸,你才有好日子过,你老子上岸咱们都得死。
如此耗了近一个月,就当汪直失去耐心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胡宗宪终于让了这一步——秘旨我不可能拿给你,你派人来看吧。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地方,毛海峰替父上岸,任务不艰巨,但使命很光荣。
宁波府,胡宗宪亲自接风大宴,为表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强拉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光同席。
二位将领对于这场酒是非常尴尬的,但眼下在东南胡宗宪只手遮天,若汪直肯上岸也的确有大大的好处,只好依胡宗宪吩咐赴宴。
海盗与军将,就这么同席喝酒,表面谈笑风生,实则皮笑肉不笑,各怀鬼胎。
毛海峰与汪直不同,他对于归顺朝廷没那么强烈的意愿,毕竟他不可能有回到自己家乡被封王的资格,他也没有妻儿老小在胡宗宪手中。他虽一心为义父做事,但做起来终归是有不同方式的。
入席坐定,第一杯酒入腹,毛海峰便笑道:“胡总督实非常人,先兵后礼。”
胡宗宪若直面汪直还会忌惮几分,但对毛海峰这种小江湖他自可随意应付:“哈哈哈,船主不也是这样?”
汪直所说不错,不能失去兽性,要让人忌惮,汪直如此,胡宗宪亦然如此。
毛海峰转望两位将领问道:“怎么未见当年抓我那位,没升官么?”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极其尴尬。
俞大猷颇有气血,脸色这便沉了下来。
崽子,若不是总督在此,老子砍你十条命了。
戚继光默默按了按俞大猷。
毛海峰见状一笑:“两位将军恕罪,我这人嘴就这样。另外我不是说姓杨的,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
戚继光陪笑道:“该是宣武将军庞取义。”
“对对,沥海的那个,他在么?”
“这里是宁波。”戚继光面色平静,语气稍稍加重,“无论春夏秋冬,大明的守将,永远守在他该在的地方。俞总兵统帅全浙,宁波是我的辖区,因而我们二人来为毛公子接风,仅此而已。”
“别生气么。”毛海峰怪笑一声,“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也是随便答答。”
“哈哈哈哈。”胡宗宪笑着举起酒杯,打了圆场。
放下酒杯,毛海峰却并没有放下话题:“容我问一句,二位将领是不是与杨长帆关系不错?”
胡宗宪抢着说道:“浙江官员,关系大抵都是不错。”
“就是说胡总督与杨长帆关系也不错喽?”
“不错。”
俞大猷在此实在听不下去,将酒杯重重在桌上一砸,起身愤然离席。
毛海峰见状反笑道:“他很生气吧?我记得从舟山撵我们走的就是他,他是不是感觉自己所有事情都白做了?”
胡宗宪面色微微一沉。他身为一介总督,能忍的都忍了,若不是看在汪直面子上轮得到这小子撒野?
胡宗宪眯眼道:“毛公子,是船主让你来惹怒我们的?”
“惹怒你们了?”
“你若再如此,我自当将你的言行、态度,悉数告知船主,请船主另派一人来谈。”
“罢了罢了,我好好说话。”毛海峰大笑道,“我是觉得,俞将军好像将杨长帆这笔账记到我头上了。是徐海的人杀的杨长帆,与我何干?”
胡宗宪也跟着笑道:“俞将军是个直性人,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毛公子可不像那么直。”
“好么,胡总督变着方的挖苦人。”毛海峰摇了摇头,“有一点,总督一定是误会了,我说杨长帆绝非是为了激怒你们,我真的很关心他。”
毛海峰说着又怪笑道:“杨长帆家人,如何了?”
“毛公子,谈这样的大事,非要赔上一个人家的遗孀,这是船主的意思么?”
“胡总督又误会了,真的只是关心,绝无它想。”毛海峰不住打量着几人的神色,包括愤然离席的俞大猷,他多么希望找出一丝破绽,但很可惜,真的没有,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杨长帆是假死。
“还是关心眼前的酒吧。”胡宗宪再度举杯。
当晚,毛海峰留宿于此,胡宗宪终是亮出了传说中的秘旨,嘉靖亲笔所书,盖有大印,其意为汪直的两个条件可允,但具体仍需商议,商议过程自然是由胡宗宪负责的,只需要将结果反馈给北京,合适就正式下旨。
毛海峰也没见过圣旨,他想取走回去给汪直看,但胡宗宪死也不允。此类秘旨给他人看已是重罪,再当成玩意儿四处张扬就是找死了。
这二位偷窥“圣旨”之时,戚继光正陪着俞大猷喝闷酒。
“窝囊!!窝囊!!太他娘的窝囊了!!!”俞大猷将喝空的坛子砸在地上,握拳怒道,“对着自己人窝囊也便罢了!怎么对敌人都如此窝囊!”
戚继光身为参将,本就是俞大猷的下级,陪上司喝酒理所应当,更何况他心里也不怎么好受:“志辅慢些喝,倘有军务,来不及应付。”
俞大猷狠狠道:“老子再平一次岑港便是!”
“此番乃汪直精兵,绝非上一次那么简单。”
“有元敬在此,何愁汪直?”俞大猷转而拿起了下一坛子酒,抱着坛子又是猛饮数口,这才放下坛子,眼中抹过一缕极其难受的神色,“元敬,咱们弟兄关起门来聊。”
戚继光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
俞大猷粗中有细,对于之前毛海峰的话耿耿于怀:“总督……不会为了讨好汪直,真的把杨参议的家人……卖了吧?”
“……”
“你比我精明,你倒是说说啊。”
“咱们弟兄,说老实话。”戚继光知俞大猷的为人,这才叹了口气,“在总督眼里,东南的平安,与杨长帆家人的平安,志辅觉得哪个重要?”
“都重要啊!杨参议乃是抗倭功臣!那批鬼倭!徐海!便是你我也不一定能擒杀的!”俞大猷瞪着眼睛道,“此外,杨参议冒险出使东瀛训倭,取义成仁,此等功臣忠士!若是……家属妻儿……若是……”
俞大猷说着说着,眼眶已泛酸红,挨上几刀他都不会眨眼,唯有这样的事,他难受。
戚继光也同样难受,他虽然精明一些,但也没法精明到胡宗宪这种地步。遥想昔日与杨长帆彻夜长谈,再看今日兄弟坟头已生绿草,此等奇才竟死得如此草率,他同样心中愤愤不平。
戚继光这才说道:“这样……我吩咐庞取义将杨长帆家人接到沥海所去住。”
“会不会得罪总督?”
戚继光正色道:“此非小节,此乃大义。杨参议出使日本前,曾将家人托付于我。”
“你不行,你得罪不起总督,我来安排。”俞大猷拿起坛子,又是猛灌一口,“我打了十几年仗,胜多败少,也不知为何,身上的罪过永远比功劳要多。罢了,不差这一条。”
“还是该我吩咐,沥海在我治下。”
“浙江在老子治下!”
“……”
俞大猷放下酒坛苦笑道:“元敬啊,人要服命。我这个总兵,当不了几日的,很快又会有莫名的罪名砸下来。你不一样,你不是傻打的,你会周旋,我耽误一下无关痛痒,你不能耽误。”
戚继光紧跟着说道:“何人敢诬志辅,我们全浙将领必联名上书,讨个清白!”
“嗨,你就说说。”
“……”(未完待续。)
173 成王败寇
次日,毛海峰返回岑港,一五一十讲述了所见所闻。
汪直大喜:“可是亲眼所见?”
“是亲眼所见,但我辨不出真伪。”
“哈哈哈,伪造圣旨够胡宗宪死十次了的!”
如今捞回了面子,又见到了圣旨,汪直心意已决。
“父亲,依我看,还该再等等。”毛海峰只怕汪直被封王冲昏了头脑,这便小心劝道,“既然皇帝已允,余下无非是谈判条件,不如我继续去谈,谈好后待圣旨光明正大下来,父亲再上岸不迟。”
汪直当即摇头道:“不妥。胡宗宪以诚相待,再派你去谈,只怕将他惹恼。再者,如此要事,还需我亲自见一见胡宗宪。”
“只怕……”毛海峰咬牙道,“父亲若是有意外……”
汪直眼睛一眯笑道:“呵呵,还是先担心汪东城的家人吧。”
毛海峰大愣。
“你席上谈汪东城的事情,为何不与我说?”
“这……这不重要。”
“我知你,有仇必报,东城是断过你腿不错,可你也先砍过人刀不是?”汪直拍了拍毛海峰正色道,“即便你依然耿耿于怀,依然放不下,我也不说你。但不要对他家人下手,此乃鼠辈之举。”
“儿真的只是探一探。从胡宗宪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真的以为汪东城死了。”
“胡宗宪可比你想得深。”汪直摇了摇手指,“你每一句话,他都会理解成我的意思。人家已经派人来问我的态度了——是不是要报复杨长帆的家人。”
“这……”
“儿啊,做到如今的局面,不易。我是想封王不错,可别忘了,我还要开海,一旦开海,造福的可是整个东南。如此大事,万不可被私怨蒙昏头脑,若杨长帆家人因为咱们遭罪,怕是又要有一番血雨腥风了。”
“哼,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正说着,一人匆匆跑来:“二公子派船送来书信,要船主上岸之前看!”
“你出去吧。”汪直接过书信,看过之后放声大笑,将信递给毛海峰:“我纵横一世,阅人无数,这汪东城若是朝廷的人,我现在就跳海!”
毛海峰惊讶地接过书信,草草一看,果真满是忠心赤诚。
信中,先后列举了十条不能上岸的理由。
最后道明,如果执意上岸,必须留下退路。杨长帆道出的退路很简单,上岸一个,出海一个,想要船主上岸,先要送来船主的亲子上船。
“这……”毛海峰心情十分复杂。
“如此赤诚,还能有假?”汪直感叹道,“他说的对,胡宗宪愿送来心腹幕僚夏正为人质,这不够。”
本来以为即将成功的谈判,因杨长帆一纸书信再度陷入泥沼之中。
胡宗宪同样发愁,放汪直的亲生儿子上船,无异于放虎归山,倘若汪直拍屁股走人,之后他便对大明再无顾忌。可汪直话说得很死,要么派你胡宗宪的儿子过来,要么就让我儿子过来。
虽然两个都是儿子,但这究竟是国事,要赔儿子也该赔嘉靖的儿子,而不是胡宗宪的儿子。
犹豫不决之际,徐文长再次献出杀招。
“汝贞,如果汪直在乎儿子,他就不会出海当海盗了。”
“退一步讲,他儿子什么本事都没有,连种田都不会,倭人可比水稻难对付,他怎么可能继承父业?”
一语点醒梦中人。胡宗宪终是允诺,如期送上汪直亲生儿子汪滶,父子二人在岑港团圆,场面相当尴尬,只因中间的情感太复杂了。
近二十年前,汪直抛下了刚刚出生不久的汪滶背井离乡,去实现自己的野心。就家庭层面上而言,这其实是很自私的行为,几年后他的家人就被逮捕,牢中一住就是十来年。汪滶的少年、青年时期基本就在牢中度过,直至胡宗宪当权,才得以来到曾经软禁过毛海峰的地方居住。亲爹在东海越是叱咤风云,他被看管得也就越严,即便亲爹是世界首富,他却沾不得一丝光。
二十岁之际,如此团圆,是该爱还是该恨,汪滶自己也说不清楚。
汪直的情感无非两点——一是愧疚,二是失望。
愧疚是理所应当的,家人受了多年的苦,只因自己,而自己坐拥金山银山,却无法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毫无疑问,这种愧疚也是他热衷于封王的原因之一,要让家人一起扬眉吐气。
失望,则是对亲生儿子的失望。
几乎没受到过教育,没有任何技能,不会做农活,只能在牢房混吃等死的亲生儿子,双目无光,畏畏缩缩,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田。汪直的眼光何等毒辣,很清楚面前的儿子有多么懦弱,多么平庸,多么无用。
看到这些,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汪滶并非生来如此,只怪自己。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骨肉,汪直终是走上前去,抱住了亲子。
“滶儿,你放心,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它日封王封侯,爹是什么王,你就是什么王。”
从囚犯一跃成为王侯,这对汪滶来说自然是难以想象的。过多了苦日子,他心中早就没有了任何念想,近来胡宗宪好酒好肉伺候,不断将其软化,他早就爱上了目前的日子,再回去做囚犯还不如死,如今汪滶,只求苦尽甘来。
汪直缓缓松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为了此事能成,咱们爷俩要再分开几日。”
汪滶惟有点头。
“会有人送你暂去九州。到了那里,听赵光头和汪东城的。”
汪滶瞳中闪出一丝不安:“爹在日本,有骨肉了?”
“呵呵,东城是义子,你尽可信他。此番救你出来,便是东城的主意,没有他极力让我保住你,咱们父子还没法团圆。”
汪滶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说,老兄是自己的恩人了。
与汪滶谈过之后,汪直才望向了随他同来的夏正。
毕竟,还是需要一个胡宗宪在乎的人作为人质。夏正跟随胡宗宪多年,情同手足,把他拿在手里总是好的。
看着夏正,汪直叹了口气,此人一身正气,挺拔而立,颇有君子之风,若他是自己亲儿子该多好。
汪直眯眼问道:“以你的才学,为何屈身作幕僚?”
夏正淡然道:“中过举,入过贡,仕过官,长者罪,吾难逃。”
汪直点了点头:“成王败寇,自古使然。”
夏正拱手道:“在此恭候船主成王。”
毛海峰闻言尖声道:“那谁是败寇?”(未完待续。)
174 一人说了算(女儿周岁,明日请假)
夏正不假思索大笑道:“东海之内,非船主的人,皆是败寇!”
这话说的,毛海峰都不知该如何回嘴。
汪直闻言大悦:“海峰,胡总督奉我为上宾,对待胡总督的人我们也不得欠了礼数。”
“是。”
万事皆备,汪直终是踏上送夏正与汪滶来的那只小舟,孤身行向阔别已久的土地。他无须带任何人,带了也没用。
其实即便没有人质,没有送来自己的儿子,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上岸的。
这些都是小节,他真正的倚仗是大局。
两年来,东海无战事。
徐海被擒,其属下投靠自己,自此大股海盗已尽在自己掌控之中。
只有在自己的统治下,五万精兵,五百巨舰才能平安往来于南洋东倭,不犯东南分毫。放眼东海,也只有自己能控制住这个局面。
一旦没了自己,东海必将大乱,数倍于两年前倭乱的兵力,比之明军精锐的舰炮必将肆虐东南,那将是难以想象的地狱。
胡宗宪看得到大局,看得清这点,所以他不敢把自己如何。
反观,若是封王开关,自己手下所谓贼寇,便是大明军士,所谓头领,便是大明的将领,开关护国,清剿海匪便是职责,何乐而不为?
胡宗宪率众将,亲来宁波北岸远迎。
他远远看清了汪直的相貌,心中尘埃落定——这必定是一个商人。
汪直同样看清了胡宗宪,心中同样尘埃落定——这必定是一个官员。
汪直无须军士搀扶,自小舟一跃上了栈桥。
胡宗宪微笑相迎。
二人四目相对,满是真诚与友好。
双手相握,虽然利益不同,但总算目的一致了。
宁波,漫长的谈判就此展开。
……
平户岛,“徽王府”的事情,大家已经习惯去找汪东城。
这也自然。老船主在,有事自然找船主,船主不在去找毛海峰,现在这二位都不在,按亲疏程度该找赵光头,但赵光头砍人很在行,处理商务等事实在难为他了。好在船主收了一位颇有通商天赋的义子,这位义子身后更是有“女船主”王翠翘的支持,一应事宜皆处理得井井有条,决断执行丝毫不逊于老船主。
虽然汪东城资历尚浅,但多数往来于“徽王府”的人就是图财,谁脑袋明白能谈清楚,谁能做好便是谁。杨长帆苦心两年也终究没有白费,汪直毛海峰一走,他俨然成为了代船主。
可并非人人都听他的。汉人讲究伦理,因他是汪直义子,处事得当,听从他顺理成章。弗朗机、南洋人图财,听他的能痛快赚钱也理所应当。唯有倭人头目,如今汪直徐海两位杀遍东海的老江湖不在,又开始叫嚣起来。
不过还好,老鼠吃大象,倭人虽不买杨长帆的账,却对王翠翘很是敬畏。
只是,王翠翘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汪滶登九州,杨长帆赵光头热情迎接,奉为少船主。眼见汪直的儿子都回来了,王翠翘的丈夫却不见踪影。
晚间,杨长帆陪吃陪喝陪玩过后,回到家中,却见王翠翘正坐在自家厅中,旁边沈悯芮尴尬陪笑。
王翠翘其人,几乎可以看成十年后的沈悯芮,二人在一起确实相处融洽,但想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
王翠翘端坐厅中,比之沈悯芮,多了一丝沧桑与哀怨:“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徐海的信了。”
“最近比较敏感,实在不方便,我会尽快。”杨长帆喝了一大口茶,扫去醉意。
“汪滶都能回来,为何徐海不能?”
“汪滶是个废物,徐海是只猛虎。”
“我们可说的清楚,依你,可救徐海。”
“不是我们说的,是我和徐海说的。”杨长帆笑道,“你从未信过我,只因徐海信我。”
“不错,可如今已经两年过去,丝毫进展不见!”
“就快了,就快了。”
“哼。”王翠翘讥讽道,“眼见汪直入朝为官,怕是回过头来第一件事就是清剿昔日同行吧?”
“不愧徐夫人,看事情就是清晰。”杨长帆大笑问道,“徐夫人觉得此事能成?”
“朝廷以夷制夷,岂有不成之理?”王翠翘说着眉色一紧,“汪直若是归顺,你还如何救出徐海?”
“相信我,汪直不会归顺,或者说是没法归顺。”
王翠翘摇头道:“大局在此,各取所需,我想不出不归顺的道理。”
旁边沈悯芮劝道:“嫂嫂切莫动气,两年都忍了,不在一时。”
看着沈悯芮,王翠翘终是没那么大火气:“若是东城在牢中,你……你能不急?”
“再喝杯茶消消火。”沈悯芮这便要上茶。
“不必了。”王翠翘摇头起身,转而望向杨长帆,“倭人的东西快要用光了,再不出海,我怕也管不住了。”
“还是跑不了船主这边的生意么?”
王翠翘摇头道:“这边的倭人嗜血好杀,不喜欢买卖,喜欢抢。半年之内,若再不去抢,他们就要自己去了。他们一去,徐海也就活不久了,徐海如果死了……”
王翠翘冷冷瞪向杨长帆。
杨长帆笑着开门:“不送。”
王翠翘走后,沈悯芮才叹道:“她其实,没这么狠心的。”
“要镇得住倭人,不狠一些怎么行?”
“哎,都是苦命啊……”沈悯芮叹然问道,“我只是不懂,徐海为何不效仿汪直归顺。”
“哈哈哈,徐海刀下血债太多,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归顺,活不长的。汪直却始终留一线之地,避免与东南交战。”
“既如此,你为何执意确定汪直归顺不成?”
“呵呵。”杨长帆揉着沈悯芮的脑袋道,“你是出来久了,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大明,说话算数的只有一个人,其余都是放屁。”
“那是自然,可据传已有秘旨……等等……”沈悯芮突然瞪大眼睛道,“难道……”
“要不说他书法好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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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满周岁,明日请假一天去进行迟来的踏青,见谅。
另:书评区我每天都会看,感谢提出建议的朋友们。(未完待续。)
175 除夕
汪滶归来九州,杨长帆赵光头奉其为“少主”,处理事务会见客人都请少主出面。可这位少主对眼前的事却没什么兴趣,其一他不懂,其二谁都知道汪直很快就会封王,要当少主自然也回老家当,对眼前的事业无甚兴趣。
相反,少主对于倭人美食和女子,倒是充满了兴趣,对于一个在牢房里度过大半时光的年轻人而言,这也无可厚非,汪直信中也交代要让亲儿子好好享福,这样一来,杨长帆赵光头理所应当让其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如此半个月后,求着少主理事他也不会搭理了。九州虽然不大,但热闹还是有的,他看都看不过来。
汪直一脉,无论属下还是朋友,都是玩儿命出身,见了这样的少主自然失望,见面都忍不住要骂他,所以干脆就不见,甚至赵光头都几次呵斥汪滶,多亏杨长帆劝住。
杨长帆自然与他们不同,尽一切力量满足少主。没过多久,几乎没有什么朋友的汪滶已视杨长帆为知己,比亲爹更亲。相反,他极力避开赵光头,这个人比狱卒还要可怕。
用官场的脏脏手段侵蚀耿直的海盗社交场,杨长帆也觉得自己很肮脏。
一个月后,九州已经适应了没有徽王的日子,一切都没有太大影响,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徐海一脉投靠过来的倭人愈发狂躁,若无王翠翘,怕是他们早已架船劫掠。
腊月底,除夕至,无论日本是否为大明属国,至少历法上遵从中土,虽然春节没有西边那么热闹,但平户岛是个例外,此处华人众多,也不鸟日本天皇,不看日本节日,一年到头能庆贺的唯有春节。
唯一不同的是,在庆贺的最后时分,会有一种特别的忧伤浮现,有人烧信点灯,有人掷瓶入海,虽然家书可能永远无法到达亲人手中,但他们总需要一个思念的慰藉。
赚到了大钱,却无法与家人分享,这的确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赚钱是要付出代价的,越横的财,代价越大,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的代价就是永远的背井离乡。
回望城头,汪滶拥着一倭人女子与杨长帆同席,看过了烟花,听过了爆竹,再看着一盏盏点亮升空,好似烧给死人的灯笼,汪滶面露乏色。
“长帆,我还是不喜欢这里。”
“是啊,这里不是家。”
“这里的人我也不喜欢。”汪滶不忘补充一句,“除了你。”
杨长帆摇头一笑:“放心吧,正月都到了,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你呢?”汪滶问道,“我听说你反对我爹归顺,誓不回国。”
“嗯,我不回去,继续打点外面的事情。”
汪滶颇为真诚地说道:“回去吧,我与父亲好好说说,未来徽王府有你的位置。”
“多谢少主,我想不了那么多,还是先看好眼前吧。”
“唉……”汪滶打了个哈欠,拥着倭人女子起身,“这里的除夕索然无味,我先回去了。”
“请便。”
九州除夕无聊,宁波却是热闹之极,只是汪直越看着这些景致,就愈发思乡。
上岸以来,胡宗宪对他没有任何限制,除谈判商议外,想来便来,想走就走,去哪里都可以,汪直甚至有两次回到舟山岑港上了自家的船,胡宗宪都没有任何举动。
至此,汪直最后的疑虑也打消了,胡宗宪如果只为诱自己上岸擒杀的话,有太多下手的机会,他没必要等。
如今他与胡宗宪的谈判已近尾声,胡宗宪要亲自回京禀报,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领着圣旨回来了。汪直等着也是等着,这便表示要去杭州看一看,此去必然不是看西湖的,想见见软禁在杭州的家人才是真的。
胡宗宪何尝不知道这个意思,当即满足,亲书一信与司衙,务必让汪直与家人相聚。
两位大佬该谈的都谈透了,就此一前一后踏上了赴北京与杭州的旅程。为保证汪直的绝对安全,胡宗宪特别吩咐俞大猷全程保驾。最滑稽的事情出现了,浙江总兵护卫东海大盗!
但不得不说,汪直就是汪直,俞大猷上路前虽然一肚子别扭,可走出没一百里就舒服了,只因汪直比毛海峰性格好上太多,谈吐谦逊,为人义气,实在招人喜欢。当然汪直不是光聊,他跟俞大猷说的是未来,待自己封王,助大明平匪,御倭寇于东海之外将如何轻松。
汪直这一路心态也是轻松的,游山玩水,随旅随安。胡宗宪却是正相反,轻车快马连夜赶路,他知道此事事关东南大计,与汪直谈的缓是因为他不敢显急,这才好在谈判中不落下风,一旦事宜定下,理应快马加鞭启奏圣上。
如何让圣上点头,一凭徐文长文采飞扬的奏折,二就只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自己努力多年营造的局面,终是眼看要开花结果了。
他自信,封汪直徽王不是件难事,一句话便可收复东海精兵,化敌为友,以夷制夷,如此的好处千载难寻。
难的还是开关,一来祖训当头,想要开关,必须要掰出来一个合理的说法。
二来当年太祖闭关,也是因海上贼多,闭关图个清静,可百多年来的结果已经印证,闭关麻烦事更多。
如何把开关说得没有“违背祖训”的成分,如何说通嘉靖“开关为宜”,才是此行真正的难点,要说通嘉靖当然不能仅凭三寸之舌,唯有真才实学的雄辩。
其实百年来,科举也正是考的这一点,历代状元郎,哪个不是单凭一张卷子便将皇帝说动的?胡宗宪清楚,当年自己未中状元,是自己没有这个才华。而在他眼中,有这个才华的偏偏就是一个连举都中不了的秀才。
徐文长撰书的奏折有情有理,文采飞扬,他坚信这已是文书的极致,如果这样都无法说服嘉靖,嘉靖就无法被说服了。
但徐文长的问题也很明显,对大事看得太透,对琐事全无感觉,这也就是胡宗宪要发挥的地方,官场上要做事,光有能耐是不够的。(未完待续。)
176 巡按
进京第一天,胡宗宪并未直入紫禁城,而是先去严府送上名帖厚礼。
谁都知道,折子能不能到皇上面前,都是要这位点头的。
虽然各地总督、巡按的文书有特别的渠道,贵为胡宗宪也不必依赖严嵩,但这个山头依然要拜,拜了总没有错的道理。
可惜的是,严嵩告病不见,不让厚礼进家门,连名帖也不屑于回。
如果说他具有充足的官场智慧,那严嵩就只能说是官场之神了。
严嵩不见自己不收礼,可绝非是清廉,只为彻底划清界限。赵文华虽死,依旧天下诛之,死党胡宗宪自然首当其冲,严嵩连赵文华都没保住,根本就没心思再在胡宗宪身上下功夫,外加东南敏感,严嵩早在胡宗宪初任总督的时候就已划清界限,这种时候看来是没法指望他帮忙了。
胡宗宪唯有唏嘘,这次并非是求你来保我的,只为东南大计啊!
他也不必失望,严嵩如果考虑大计的话,他就不是严嵩了。
为表此意,胡宗宪退而求其次,终是在青楼中抓到了严世藩,严世藩自然懒得理他,待听说“黄金千两,只等贵府开门”后,才勉强一见。
严世藩臭名远扬果然名不虚传,他左拥右抱的皆非普通娼妓,都是北京最火青楼最火的名妓,天下之极品,就这么伴在此人左右。
严嵩权倾天下不虚,但年老之后,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待我与东楼小儿计议后再定”,东楼正是严世藩的号,可以说胡宗宪即便见到严嵩,最终也是要说通严世藩的。
严世藩亦无任何避讳,就如此召胡宗宪入房。
便是胡宗宪见多识广,见此场景眉毛也得挑一下。
严世藩枕在一美人腿上,体态肥硕且“婀娜”,另一美人殷勤喂酒。
醉卧美人膝,醒掌生杀权,原来是这样。
不等胡宗宪说话,严世藩便推开酒杯,仰面朝天平躺在美人腿上道:“局面我都知道,你快说,我速答。”
话罢,他又冲喂酒美人道:“揉揉嘛~~~”
美人一笑,跪在他身侧竟是帮他揉起肚子。
严世藩面露享受微笑,抬了抬手,示意胡宗宪可以说了。
胡宗宪知道,对常人,这事没半个时辰是说不清楚的,可对眼前的严世藩,他必须用一句话说清楚。
胡宗宪不假思索道:“万事俱备,只求开关。”
严世藩同样不假思索道:“帮不了你,走吧。”
“……”胡宗宪怎么可能这样放弃,当即说道,“只求一条明路。”
“有路,不能指给你。”
“……”胡宗宪这下真的哑了。
“来都来了,还是说一些吧。”严世藩微微睁眼,斜视胡宗宪,“皇上、神仙、社稷。”
“……”
“走吧。”
“这……”胡宗宪硬着头皮道,“只求再点一步。”
“千金而已,只能点到这里。”严世藩叹了口气,再次睁眼,“想好这些谁决定谁,谁又更重要,早日归浙,听天由命。”
话罢,严世藩再次闭眼:“我多说了,再补千金。”
胡宗宪还要再开口,却见严世藩已经背过身去,把脑袋埋在美人腹上嬉笑起来。
胡宗宪无奈,只好告退。他也不敢让严世藩再多说了,这他娘的真是金口玉言,自己听不起了。
次日,胡宗宪的上奏终是到了嘉靖手中。嘉靖自负,自然不会将所有进言的渠道都压到内阁手中,他要统揽全局不能一叶障目。
道坛之上,这份文采飞扬,甚至可以说惊世的奏折化为一缕青烟,没人能再一领其中的风骚。也许准奏开关,今后大明将是另一幅盛景,但大明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嘉靖闭目端坐于坛前,旁侧设有一沙盘,沙盘边上一小太监双手持树枝,后有一道人挥拂做法。不多时,小太监身体狂颤不止,好似中风一般,双手不住抖动在沙盘上留下一些印记后,就此晕厥过去。
道人做法结束,这才点一熏香置太监脸前,太监闻过之后才渐渐苏醒,面色惶恐。
随后,道人太监各自退下,嘉靖起身走到沙盘前,看清了这个痕迹。
“谢仙人。”
……
胡宗宪奏折送上去了两天,不见皇上的态度,也没得召见。情急之下胡宗宪想方设法求见,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好在北京一天天等下去,他也不能白等,四处送礼打探,将东南两年捞得的油水散去了大半。
汪直一路游山玩水,愣是在浙江游了近一个月才到杭州。
游西湖的事情后面再说,俞大猷先引着汪直奔向司衙,说清楚自己将人安全送到,后面的事别人管。
胡宗宪也的确交代到了,司衙不敢有任何怠慢,很快几十官兵围拢过来。
俞大猷伴在汪直身侧,应胡宗宪之令护其平安,眼见情况不对立刻护在汪直身前:“汪直是总督的客人!你们什么意思?”
为首军士禀告:“回俞总兵……巡按有令,即刻逮捕贼首。”
俞大猷这一惊可不小:“巡按?哪个巡按?”
他最清楚,胡宗宪正是巡按出身,张经贵为一介大员,可是死在七品巡按手下的啊!
只见一人自军士之后出衙,身着官袍,不紧不慢说道:“王本固是也。”
俞大猷心中一凉。
他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感觉,好像第一次见到胡宗宪胡巡按,也是这种感觉。
王本固,浙江巡按御史,接替胡宗宪的人选。胡宗宪自然清楚里面的事情,自上任以来对这位七品巡按丝毫不敢小觑,怎么他今日突然跳出来了?
汪直虽不知这里面有多复杂,但多年的本能已让他感觉出不妙,当下已四处偷望,寻找脱身之路。
俞大猷见了王本固,当即没了底气,他虽比王本固高了不知多少个品级,说话却低声下气:“王巡按,汪直是总督请来的客人,有我看押便是,不劳巡按大驾。”
王本固轻哼一声,指向汪直:“他是客人么?”
不等俞大猷回答,他又转望俞大猷:“这叫看押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