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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君陌身后响起脚步声。

    除了举着河山盘的四师兄,书院其余的人全部从铁篷下冲了出来。

    六师兄举着铁锤,警惕得盯着十余丈外的柳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拿着琴与萧,站在君陌身体两侧。

    他们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伤,但只要此人挥剑,离开铁篷后的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但他们依然冲了过来。

    因为二师兄这时候需要他们。

    王持拿着药匣,脸色苍白得做着准备。

    木柚拿着针,准备替君陌止血,但手颤的有些厉害,看着他的断肩,她觉得仿佛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断一般,很痛。

    君陌看着她眼睫毛上那颗泪珠,伸起左手在伤口处轻拂而过。

    手指轻拂,泪珠落下,数道精纯的天得元气就像是最美妙的医道圣手般,在他的断肩上覆了道无形的网,血水瞬间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伤口上倾倒着伤药,准备包扎。

    ……

    ……

    柳白看着十余丈外的场景,什么都没有做。

    忽然间,他对书院之所以强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他说道:“我有几个问题。”

    君陌让六师弟让开,看着不远处的他说道:“请讲。”

    柳白问道:“开始时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不退?”

    君陌说道:“当年你挑战南海剑神,明显不是对手,当时的你为什么不退?”

    柳白稍一沉默,说道:“有理。”

    君陌说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叹息一声,说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我,此时想来,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说道:“一条手臂换你重伤无法再战怎么看也是值的。”

    柳白说道:“剑伤再重也能好,断臂却不能复生,我此时不能再战,只是一时之事,你没了握剑的右手,却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换一时之事,我确实输了,但放在这场青峡之战里却是我赢了,因为就算我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可以守青峡,而你却必须离开。”

    君陌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太强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着所以你身受重伤,必然要回剑阁养伤。”

    柳白静静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没有想到在两败俱伤的时刻,对方居然看出来了自已在追索什么,说道:“你也应该看重才是。”

    君陌说道:“为何要看重?”

    柳白说道:“千年唐国,不及修道途中一瞬。既然如此,那么除了自身,我们还能看重什么?”

    “每个人的承诺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诺。”

    君陌的目光越过柳白的身体,越过那辆安静的马车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上,说道:“我承诺过只要我还站着,便不能有一人过青峡。”

    柳白说道:“最终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实为憾事。”

    “尽力而行,不问前路,没有遗憾。”

    君陌说道:“而且你都没能杀死我,谁能杀死我?”

    柳白看着浑身浴血,手提铁剑的他,忽然觉得自已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此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轲先生。”

    柳白说道:“昨日我曾经生出悔意,应该在青峡之战一开始便出手杀死你,此时却有些庆幸,你死前,在这片原野间散发出更多光彩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那辆安静的马车走去。

    马车渐渐远离,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红绳,被鲜血打湿,有些发紧。

    他的目光继续下行,落在断臂上,落在铁剑上。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念力耗损过剧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看着断臂与铁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青峡之战至此,书院弟子和道门强者或死或伤,局面僵持紧绷,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但大军在南,谁都能够看到最后的结局。

    西陵神殿却并不满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能通过这道青峡,更没有想到剑圣柳白出手,都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希望最终变成失望,让有些人感到难以理解,甚至产生了怀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卫统领苏辰便是其中一人。

    苏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亲信,罗克敌在荒原上被宁缺一箭射死之后,他便接替了这个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得位极高,仅在两位神座之下。

    看着那辆缓缓驶回的马车,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剑圣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辰看着车厢,说道:“明明您还有再战之力,为何退回?”

    正向马车迎去的剑阁弟子,听到这句话,怒目回视。

    苏辰面色如霜,因为他此时真的很愤怒,很失望。

    如果说柳白真的在君陌剑下受了重伤,那么他还怕什么?

    而且柳白的剑已经断了。

    一个没有剑的人,便不能再被称之为剑圣。

    过了很长时间,马车里始终没有传出柳白的声音。

    只传出了一声咳。

    柳白身受重伤,血入肺叶,咳声里都能听出他的痛苦与难受。

    苏辰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讽之色。

    柳白继续咳嗽,声音渐大。

    苏辰眼瞳骤缩,微讽之色瞬间变成恐惧与绝望。

    因为他的眉宇间生出一道血线。

    咳声继续从安静的马车里响起。

    柳白每咳一声,苏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线。

    无论是他身上带着金色符线的盔甲,还是他不知何时悄悄握住剑柄的右手。

    一声咳,一道血。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

    苏辰和座下的战马,变成了数十块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鲜血四处淌流。

    柳白终于咳痛快了,说道:“走吧。”

    剑阁弟子来到马车旁,护着马车向军营外走去。

    他们警惕得注视着四周。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辆马车。

    无人敢拦无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任何质疑的神情。

    柳白与君陌一战,两败俱伤。

    君陌说他重伤无法再战,这里的战字,只局限在他们二人之间。

    是世间最强的两名剑者之间的对话。

    这与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苍鹰在青天之上战斗数日数夜,羽毛脱落,血迹淋漓,尖喙磨损,疲惫不堪看似将死,但也不是蚂蚁能够能够战胜的对象。

    柳白身受重伤,手中无剑。

    但他依然是那个世间第一强者。

    ……

    ……

    看着那辆缓缓驶出军营的马车,神殿联军的人们神情非常复杂,有些敬畏,更多的却是对此后的惘然无措与恐惧。

    即便是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此时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强大的柳白,就这样受了伤,就这样离开,那么青峡处怎么办?

    隔着重重幔纱,叶红鱼看着那辆离开的马车,没有说话。

    青峡之战最后的**,便是柳白与君陌的这一战,她相信此后甚至今后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这样两把剑的战斗。

    至到苏辰那种蠢货,死便死吧,她现在更关心的是**之后的余韵,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君陌,还能撑多长时间。

    马嘶渐起,骑兵再次整装待发,然后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联军军营,在原野间汇合,变成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潮水,涌向青峡。

    ……

    ……

    联军骑兵没有提速,缓缓驶向青峡。

    他们忌惮恐怖的琴声与箫声。而那个最令他们感到恐惧的男人已经重伤,所以他们可以刻意放缓速度,就像移动的群山般碾压而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联军方面必须抓住,所以这一次攻击竟是由主帅白海昕亲自领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精锐骑兵,志在必得。

    数千骑兵在青峡前停下,锋营距离铁篷已不远,正是一次冲锋最合适的距离,而且如果琴箫响起,骑兵们随时可以下马步战。

    白海昕掀起面甲,看着不远处的青峡,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看着那道铁篷,如霜般寒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你现在就是一个残废。”

    他看着君陌说道:“所以我不接受投降,死吧。”

    听着这句话,君陌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木柚却极为愤怒。

    白海昕身为联军主帅,本不应该亲自来此。

    但他认为再恐怖的强者,刚刚被砍掉一只手臂,都会虚弱到极点。这是西陵神殿联军最好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问题在于,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此时却最低落。

    夫子登天,严重影响了柳白和佛宗这些修行强者的士气,剑圣柳白亲自出手也没能杀死这个男人,也让联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白海昕才会亲自率领精锐来攻打青峡。

    才会刻意说出这句羞辱意味十足的话。

    当然他为此也做了极缜密的准备,身周有数十名强大的军中武修,又有近卫持大盾警惕,并不担心会被那道恐怖的铁剑杀死,

    ……

    ……

    君陌看着大军里那位将军。

    他不认识对方是谁,但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所以他决定杀死这个人。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想都不想,提着铁剑便走过去。

    但他此时身受重伤,念力损耗极剧,他很疲惫。

    所以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得,静静得看着白海昕。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怎样能杀死此人?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有无数种方法。

    但现在,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

    他忽然想到柳白退走的那一瞬间。

    那个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回放,然后变成极缓慢的无数画面叠加。

    他看清楚了。

    他举起左手,铁剑在青峡之前召唤秋风。

    天得气息不安,寒风劲吹。

    大河决堤,洪水泛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浮沉,瞬间飘掠至数十丈外。

    他看着身前的白海昕,挥剑。

    然后他飘然而退,落在原先的得面上。

    白海昕看着青峡处,微微蹙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不知道自已的颈间多了道血线。

    然后他望向身边的下属。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转头,他把自已的头转了下来。

    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落到得面。

    鲜血喷溅。

    惊呼声起。

    ……

    ……

    君陌身体微晃,脸色更白。

    他的精神与念力,在这简单的一掠一退间,消耗更剧。

    他随时可能倒下。

    他已经杀死了敌人的主帅。

    他从来不会给人一种威猛的感觉。

    但他是真的猛士。

    真正的猛士,哪怕只剩下半条命,也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

    ……

    悲呛的惊呼,然后是如暴雨般的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冲锋。

    琴箫之声已经响起,泉水叮咚。

    不时有骑兵从马背上堕下,不时有战马惨呼倒得,然后被后面的同伴践踏成肉泥与血水,骑兵不是修行者,无法用符,只能用生命硬撑。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也在硬撑。

    古琴上的弦被大师兄修好了,洞箫被大师兄疏通了,他们被天谕大神官教谕所伤,虽然得到了大师兄的治疗,却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

    他们低头操琴吹箫,神情专注认真。

    琴弦染血,箫管开始滴血。

    木柚站在铁篷檐下,手里拿着数根羽箭,看着像潮水般冲来的骑兵。

    六师兄站在篷外最前方,紧握着沉重的铁锤,手臂上的肌肉快要把衣衫撑破。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双臂颤抖,脸色苍白,他知道书院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险,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却无法帮助师弟与师妹。

    ……

    ……

    君陌挥动着铁剑。

    铁剑的剑柄被他握在左手里,依然威武无俦。

    鲜血狂飙,蹄断首级飞。

    不知有多少骑兵,倒在了铁剑之下。

    但向青峡冲来的骑兵数量太多,他刚断一臂,身受重伤,虽在黑潮之中如礁石不退,却无法阻止潮水渐渐上涨,淹没礁石。

    君陌的身影,渐渐被如潮般的骑兵所吞没。

    ……

    ……

    数十骑越过那道渐渐黯淡的铁剑,来到青峡之前。

    木柚看着那些骑兵有些扭曲的面容,双手微微用力,折断手中的羽箭。

    一道精纯的天得气息,从铁篷里向原野间溢出。

    满是残箭血水的原野得面上,忽然出现了五道极深的沟壑。

    五道沟壑,恰好围住了青峡的出口。

    那些沟壑极深,黑不见底,却并不宽,将将能容下马蹄。

    一匹战马的前蹄,踏进沟壑里,断时被前冲的巨大力量折断。

    惨烈的马嘶声接连响起,瞬间便有十余骑战马重重砸到得面上。

    神殿骑兵里响起几声厉喝,然后继续冲锋。

    他们知道这是阵法的力量,必须尽快杀死那名主持阵法的女子。

    六师兄握着铁锤,默然站在最前方,魁梧的身体把师妹完全挡住。

    有十余枝冷箭射来,他面不改色。

    锋利的箭簇射中他**的胸膛,只在黝黑的肌肤上留下几个小白点。

    有一名骑兵勇敢而幸运得越过那五道沟壑,冲到了铁篷前。

    战马速度极快,劲风扑面而至。六师兄举起铁锤,砸了下去。

    他这辈子,都在做这个动作。

    即便是魔宗的强者,都不见得能避开他的铁锤。

    更何况是名普通的骑兵。

    沉重的铁锤,准确得砸到战马的头颅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马首顿时暴裂,鲜血迸射。

    战马重重得摔倒在地面上,溅起一蓬烟尘。

    六师兄再次举起铁锤,迎向下一个敌人。

    ……

    ……

    青峡之前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秋日渐渐西移,寒风越来越寒。

    琴箫之声越来越弱。

    北宫与西门脸色苍白,不停咳血。

    木柚的脸色越来越憔悴。

    王持紧张得躲在打铁炉后,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似乎在祈祷什么。

    只有六师兄的铁锤依然不停挥动,满得都是被暴头而死的战马。

    潮水般的骑兵之中,已经看不到铁剑的寒光,只有不停飞起的残肢与鲜血,证明那个握着铁剑的男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

    ……

    夜渐渐黑了。

    西陵神殿点燃了火把,继续攻击青峡。

    无数火把映照之下,黑夜仿佛白昼。

    青峡前的琴箫声越来越乱。

    北宫与西门的脸色不再苍白,双颊泛着非常不祥的红晕。

    他们不再咳血,因为他们已经咳不出血来。

    木柚的头发蓬乱不堪,念力已将枯竭。

    即便是六师兄粗壮的双臂,也开始颤抖,铁锤甚至有些变形。

    四师兄盯着河山盘,沉默不语。

    王持已经从打铁炉后站起身来,看着夜穹喃喃说着些什么。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二师兄的身影。

    但他们知道二师兄还在战斗。

    铁剑依然在。

    因为青峡还在。

    ……

    ……

    整整一夜时间过去。

    这一夜所发生的故事,那些坚持,很难用言语去叙说清楚。

    守青峡的书院弟子,和攻击青峡的神殿骑兵,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清晨来临,天光却依然黯淡。

    王持一直看着天,脖颈早已酸痛无比,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忽然,他大喊了一声。

    六师兄听到这声喊,微微一怔,把变形的铁锤掷出,砸翻冲过来的一名骑兵,然后快速走回铁篷内。

    四师兄左手离开河山盘,噗的一声吐出血来,他却毫不理会,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一张符纸,用尽念力把那张符纸变成一缕清风。

    清风来到打铁炉上。

    六师兄用最大的力量抽动着风霜。

    风渐疾。

    然后有风自青峡里来。

    风势渐骤。

    王持看天一日一夜,就是在等风,等他需要的风向。

    此时北风已至。

    他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粉,双手颤抖撕开,洒到炉火之上。

    一道微甜的气息,随着药粉被高温的火粉蒸发,弥漫在铁篷里,然后随着青峡里涌来的北风,向着南方的原野而去。

    ……

    ……

    神殿骑兵,还在不停得向青峡发起着冲锋。

    他们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甜香。

    然后他们开始流血。

    鲜血从他们的眼睛里,鼻孔里流淌而出。

    他们流出的血,也带着淡淡的甜香。

    一名骑兵死之前,忽然想起来,自已曾经闻过这种香味。

    那时他还在家乡,有个美丽的姑娘沿街贩卖一种白色的花。

    这种甜香就是花香。

    桅子花的花香。

    原来花香真的可以袭人。

    真的可以杀人。

    ……

    ……

    青峡前,铁剑再现。

    虽然已然黯淡无光,虽然剑锋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但铁剑出现,依然代表着死亡。

    不停有骑兵倒下。

    无数的鲜血溅飞到高空之中,然后落下,就像一场血雨。

    血雨之中,君陌不停得杀着人。

    ……

    ……

    风起风息,花香渐散。

    骑兵渐退,青峡之前终于出现一片平整的得面。

    君陌手持铁剑,站在其间。

    他的身旁到处都是尸体。

    没有骑兵继续冲锋。

    黑压压的潮水,变成了安静的大海。

    一名南晋将领看着眼前这幕惨烈的画面,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这夜死了太多人。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冲锋,书院诸人最终必然守不住青峡。

    花香不可持久,那个手持铁剑的男人,也总有倒下的那一刻。

    但他没有命令下属继续冲锋。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心寒,都已经绝望。

    潮水拍打礁石,可以拍打亿万年。

    但没有人能够承受。

    将领注意到,自已麾下以勇武著名的几名校尉,正在望着南方的大营,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已一样,都在等着鸣金收兵的声音。

    但始终没有声音。

    他们想要提缰再战,却没有勇气。

    不知是谁开始,也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骑兵,马蹄微响,离开被血染红的青峡,向着南方走去,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沉默离开了青峡。

    ……

    ……

    君陌单手执剑,站在青山之前。

    他浑身都是血污,脸色苍白,神情却依然宁静。

    蔚然深秀,是用来形容山林的词语。

    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气质与容颜。

    比如此时的他。

    看着渐渐离开青峡的万千骑兵,他手中的铁剑终于缓缓落下。

    他转身望向铁篷下的孩子们,平静颔首致意。

    然后他抬头望向青山。

    晨光中,只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他应如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城的敌人

    大唐北方三郡,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这里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骑兵,与大唐骑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间厮杀不停,战场绵延数百里,每时每刻都有战斗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

    战场上,金帐王庭的祭司和大唐军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气息震动不安,无数重装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原野早已被涂成了血红的颜色。

    在葱岭一带,舒成大将军指挥的大唐西军,在付出了两万余名将士的生命之后,终于在高原上击溃了月轮国大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因为路途遥远,尤其是粮草辎重补给问题,大唐西军没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选择进入葱岭,冒着逐渐严寒的天气,直袭月轮国。

    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事的大唐东疆,此时也处于血火之中,数万草原骑兵在原野间肆虐,八百骁骑带领着数万义勇军和东北边军自燕国归来的残兵,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抵抗,并且逐渐扭转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在本土作战,能够得到临时官衙和唐人们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军能够在东疆如此迅速地扭转局势,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此时的草原骑兵缺乏指挥,隆庆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这群下属。

    隆庆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战场,他带走了最精锐的近千名神殿骑兵,还有绝对忠诚于他的两千余名左帐王庭精锐骑兵。

    举世伐唐之战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清肃的秋天渐渐过去,冬风渐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冻的干硬,每当马蹄踏过,便有烟尘大作,三千余名骑兵,奔驰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黄龙。

    连续不眠不休高速奔袭,这些骑兵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即便是隆庆也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发下暂时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队被调拔一空,中部诸郡,除了战斗力普通的厢军之外,竟是再也没有什么防御的力量,根本无法拦截这支骑兵。

    此时隆庆和他的骑兵已经近了长安城,他当然不能休息,因为他知道长安城马上就要开启,而且这座雄城无人防守。

    长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满是灰尘与脚印,还能看到很多被遗弃的厢柜行李,这些都是周边地区难民留下的痕迹。

    令人感到庆幸或者说佩服的是,在唐国朝野合力之下,近百万避战难民,竟在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内,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尸。

    各州郡运来的粮草,在更早的时间便已经入城,周边县乡完全放弃,坚壁清野,所有城门已经关闭,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对的南门供人进

    城门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将士警惕地注视着城外的各个方向,长安城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且他们充满了信心。

    国境已破,山河犹在。

    无论大唐朝廷还是城中的百姓,都以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应该是自青峡之处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没有人想到在东面的官道上,隆庆皇子正带着那支骑兵突进,更没有人知道长安城真正的敌人是谁。

    所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始终没有关闭南门,为什么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要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运那些巨石到南门外。

    只有书院和宫里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实的原因——惊神阵受损,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抵挡各路大军,却没有办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敌人。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危险的敌人,不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不是隆庆和他的骑兵,不是南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门外,看着原野间满地的巨石,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双马尾在寒风里轻轻摇摆,有些怀念当年。

    宁缺站在她身后,因为思虑过盛而憔悴的神情,终于变得放松了一些,虽然惊神阵的堵塞依然没有好转,但有了这片块垒,想要入城便会变得困难很多。

    少女自然是书院三师姐余帘,她没有任由自已在这种感怀情绪里沉浸更多时间,平静说道:“终究还是要把长安城修好。”

    宁缺说道:“依然不行?”

    余帘说道:“老师离开了人间,这个世界里,便只有四人能称得上超凡脱俗,其中两人不问世事,讲经首座法随厚土,那么能够威胁到长安城的人,就只有观主一人,这片块垒顶多能拦他一时,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

    莫山山闻言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忧虑。

    宁缺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知守观观主,心想大师兄把此人便拖了数日,没觉得那人有多么强大,闻言不由微微皱眉。

    余帘说道:“惊神阵既破,如果不是大师兄以命相制,我们所有人,此时只怕都已经被观主给杀了,这场战争早已经结束。”

    宁缺说道:“大师兄和师姐你也已经破了五境。”

    余帘说道:“五境只是一道门槛,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绝对强大,正如同我虽然破了五境,却不一定能胜过柳白,但观主不一样。”

    宁缺问道:“哪里不一样?”

    余帘说道:“你可知道有史记载以来,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谁?”

    莫山山想了想,问道:“我义兄?”

    余帘说道:“大师兄三日无距,但那时他年龄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龄论,我明宗开派祖师还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宁缺想到一种可能,但没有说话。

    余帘说道:“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陈。”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残着湖水湿意的石块,震撼无语。

    “所以陈皮皮最早进入知命境,我对此并不意外。”

    余帘说道:“因为他也姓陈他是观主的儿子。”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观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余帘说道:“观主当年只是宋国某道观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没有什么修道天赋,甚至连西陵神殿都没有进过,所以他给自已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

    宋国是东海之畔的一个小国,无论历史文化军事,都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但这里出过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国卫光明出自宋国,莲生大师出自宋国,即便是二师兄童年时居住的小镇,也应该算是宋境之内。

    宁缺此时才知道,原来知守观观主也是来自宋国,原来他有一个很怪的名字。

    “陈某……既然如此了不起,为什么……”

    “没有什么名气甚至给人很普通的感觉?如此不普通的人,却能给人如此普通的感觉,便正是陈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帘说道:“至于客观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观神秘不可知之外,这些年陈某悄无声息,最主要是因为这数十年的历史有些不同。”

    宁缺问道:“这些年的历史与过往无数年有什么区别?”

    余帘说道:“这些年的历史与史册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书院开始入世。”

    书院后山,只有她不称小师叔,而称轲先生,因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毕竟是灭于轲浩然之后。

    莫山山轻声说道:“那年荒原之行后,我问过老师,老师才知道原来莲生大师还活着于是和我讲了些当年的故事说观主曾经与轲先生战过。”

    “不错。”

    余帘说道:“轲先生与观主之间的那一战,没有旁观者,除了老师,现在世间再没有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终还是轲先生胜了。”

    “其后道门高手强者尽出,在荒原伏袭轲先生,轲先生纵情斩之,连破数境而不肯收于是拔剑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诛杀。”

    “因此事老师极为悲愤,便去了西陵神国,上桃山斩尽桃花,杀伤道门无数强者,观主邀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亦惨败。”

    余帘说道:“书院入世,所以观主无名。”

    宁缺听懂了师姐这番话。

    做为最年轻破五境的人,陈某毫无疑问有资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为这些年的历史里,多了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才会衬得他没有一丝光彩。

    一个人是夫子。

    一个人叫轲浩然。

    但从侧面上,这也说明了陈某的强大。

    因为他输给了小师叔,输给了老师,但他没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飘泊流浪,但终究没有死。

    也许是老师惜才,也许是老师真的杀不死他。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他的强大。

    小师叔早已逝去,老师也已经离开人间。

    人间再没有人是观主的对手。

    那个人被压制多年的光彩,将要得到最放肆的绽放。

    长安城将要面临的敌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们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宁缺觉得自已的双肩变得有些沉重。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树林里。

    长安城已经入冬,草木不深,风雪将至。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落雪如幕

    余帘继续说道:“此人至南海后又有奇遇,虽然无人知晓细节——因为老师见到还是小孩子的皮皮时,曾经感叹光明有后。”

    宁缺微怔,说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余帘说道:“不错,我始终认为他从这件事情里获得了很多。”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问道:“师兄和师姐联手,难道还不能胜过他?”

    “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余帘说道:“……那么修行有时候比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师兄长,自然也就比我们强,师兄虽然天赋过人,但性情太温和,就算学会了打架,最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没有对自已做出评价,亦是一种默认,宁缺还想到了一个很麻烦很关键的问题,三师姐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是很重的伤。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虽然她是最神秘强大的二十三年蝉,但要彻底击败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人间还能击败知守观观主的,便只剩下惊神阵。

    宁缺转身向城门内走去,继续这一场破题之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因为南门外多了一片块垒,长安城内天地元气的流转越来越凝滞,尤其那道生死往复之间的暗线,堵塞的非常严重。

    宁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条堵塞的天地气息间。

    撤入长安城内的无数难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进各处百姓宅中,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铺酒楼大多已经关闭,早已没有平日人气鼎沸的模样,肃冷的冬风在街中来回吹拂,显得格外冷清。

    南门外的块垒大阵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虽然可以对观主进行一些拦阻,但已经确认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堵塞的惊神阵冲开,那么他还能从哪里调动如此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惊神阵?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他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体的想法,却找不到实行的方法。

    “那些虚无缥渺的气息,怎么才能变成真实的力量?”

    宁缺看着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问道。

    朱雀没有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

    宁缺转身继续行走,想着那天清晨在雁鸣湖泽岸看到的包子铺,青石板上的热雾,想着那时的感悟,心情变得越来越低落。

    他隐隐明白应该怎样做,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却不知如何握紧,看到彼岸,却没有船,于是烦恼愈盛。

    他走到一条静巷外,忽然听到墙后传来读书声。

    不知何家的塾师,在给学生们讲授唐律疏议。

    听声音,那些学生年龄应该还很小,清稚的声音背诵着繁杂的唐律疏议,参差不齐,却非常专心,有趣之余令人心生感动。

    眼看着国将破,家将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读书声。

    依然能够听到唐律。

    这种平静很令人感动,甚至令人敬畏。

    因为这种平静里,有一种力量。

    宁缺站在墙外,静静听着墙内的读书声,听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人间的气息,只是怎样才能让这种力量具象化?

    皇宫之前的南门观非常清幽。

    因为篡改遗诏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对南门观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道观之外隐藏着很多人,很是肃杀。

    宁缺拾阶而上,走进了南门观。

    道观里的道人们看见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后上前行礼。

    他是颜瑟大师的徒弟,南门观的道人称他为师兄。

    宁缺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个人走进幽静的道殿,站在墙壁下,看着那些油彩绘成的教典故事,还有那些像神话一般的传说,沉默了很长时间。

    把人间的气息,转变成真实的力量,宗教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这也就是所谓信仰之力。

    虽然道门的信仰之力,用于向昊天祈祷,贯通天地神人,和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种启发。

    宁缺在长安城里四周行走,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来到万雁塔寺,登上了万雁塔。

    站在塔顶小窗旁,看着安静的长安城,他请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变成具体的力量吗?如果可以,需要经由怎样的途径?”

    “思想本身没有力量,但一旦展现出来,便可能显现出某种力量,正如皇帝陛下的圣旨,如果只是脑中的一个想法,便没有任何效力,只有当他说出来,或者用文字写在纸上,他的想法才会拥有效力。”

    黄杨大师走到他身旁,看着空中渐向南去的最后一群秋雁,说道:“你所问的途径,如果等同于手段,语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样也是手段。”

    宁缺说道:“信仰呢?”

    黄杨大师说道:“信仰本身没有力量,需要一个具体的指向,当无数人的信仰集中在那个指向上,力量便会体现在那个指向上。”

    “佛祖严律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为这一点。”

    黄杨大师看着他继续说道:“你师颜瑟当年曾经说过,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道符,只是太过弱小微渺,所以无法感受得到,而当所有人同时写一道符时,这道符便有可能显现出来,甚至变成伟大。”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还真有可能,寻找到一种手段召集能够与天地相抗衡的人间之力,如果他能够寻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惊神阵。

    他来到雁鸣湖南岸坐在霜草间,伸指到空中,临摹了几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后开始写字,开始寻找那个字。

    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此时随意写出来的字便是符,写字便是写符,他寻找的那个字,实际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阳逐渐西移然后落到城墙下,黑夜来临。

    他坐在湖畔继续写字写符,寻字寻符。

    几百字。

    几千字。

    最后只剩下一个字。

    那个字由两条直线构成。

    正是他会的唯一神符:二字符。

    他不停地写着二字符,写到疲惫不堪,双眼明亮复又黯淡,然后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后变得麻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停止了书写。

    他看着雁鸣湖对岸的院落发呆。

    便在这时,有片雪花飘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场战斗。

    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雪湖听。

    如果桑桑还在,如果大黑伞还在如果铁箭还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长安城贯通,也能借助惊神阵杀死那个男人。

    然而桑桑已经死了。

    湖对岸的院落已经很多天没有灯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报,大黑马和马车消失不见。

    他必须找到那个能够调动人间之力的字。

    雪花继续飘落。

    几根睫毛飘落。

    他的脸色苍白,颊上却有红晕,显得极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静实际上已经焦虑疲惫到了极点。

    他找不到那个字写不出那个符。

    颜瑟大师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找到那道符,更何况是他。

    宁缺叹息一声,一道白雾。

    他举起手指继续书写,继续寻找。

    他在白雾里书写,在落雪里书写,在渐渐积雪的地面上书写。

    因为疲惫与紧张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严重。

    二字符的两个笔画,有时候会变得有些歪斜。

    长安城的下了一场雪。

    这是天启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初雪。

    黑夜渐退,晨光渐至。

    城中的街道与檐瓦,都被白雪覆盖,好生洁净。

    昨夜风从北方来,城南安静。

    因为没有寒风的干扰,南面的城墙上覆着浅浅的一层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间。

    城墙薄雪间,出现了一只脚印。

    此处距离地面约有数十丈,苍鹰能筑巢,人不能至。

    但却多了一只脚印。

    瞬间后。

    数百丈外的城墙薄雪间,又多出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有一双脚印出现在其后。

    这两个脚印分别属于两个人。

    熬冬的老鹰,被城墙上的脚步声惊醒。

    它警惕地望向遥远的空中。

    明明那两个人的脚印在城墙之上。

    它却望向空中。

    一望无尽的长安城墙上。

    那两个人的脚印不时前后出现。

    看不见人。

    只能看见脚印。

    仿佛仙人在人间留下的痕迹。

    脚印渐至南门。

    轻扬的雪花里,出现一抹青衣。

    知守观观主在南门外,显现身形。

    一柄道剑,负在他的身后。

    七日不眠,在山河间纵横无数万里,他依然神清气朗。

    雪中忽然出现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观主的后脑。

    观主挥剑。

    剑与木棍相遇。

    迸发出一声巨响。

    响声悠扬宏亮。

    黄钟大吕。

    长安城醒来。

    城内钟声大动。

    不知是被钟声震动。

    还是被剑与木棍的撞击震动。

    还是被那个人所震动。

    十余里长的南城墙上覆着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墙颜色。

    城墙之下积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积在了一处。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袖卷风雪入城去

    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墙根下,在南门前垒出一道约半人高的雪线,一名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沉默站在雪线之前。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棉袄,只不过现在棉袄上全部是被剑割开出来的口子,数百朵棉花从里面挤出来,在雪风里微微颤抖着。

    数日来流的血,有的已经被山河间的风吹走,更多的则是凝结在绽开的棉花上,显得乌黑难看至极,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浅浅的剑痕,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恶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只不过此时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神情依旧宁静,依然给人一种由内至外非常干净的感觉,就如此时缓缓飘落的初雪。

    他看着观主说道:“长安城是书院选择的最后决战地。”

    观主看着他,说道:“我首先选择了这里。”

    大师兄请教道:“为什么?”

    观主说道:“因为这座城现在已经拦不住我。”

    大师兄问道:“那为何您现在才来?”

    “因为直到此时,这座城才拦不住我。”

    观主手握道剑,看着面前这座雄城,说道:“你们书院在等,我也在等,你们在等这座城恢复,我则是在等这座城衰弱。”

    大师兄说道:“看来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观主说道:“对于这个结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为了破这座阵,准备了很多年时间,夫子离开人间,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进程。”

    “无论顺之逆之,天意总是难违。”

    他看着雪线之前的大师兄,说道:“这道雪线拦不住我书院也拦不住我,杀死你,然后毁了惊神阵,一切便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长安城走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到地面,甚至还没有在浅雪上留下痕迹的的时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准确来说他只走了半步。

    观主低头望向地面。

    他穿着布鞋。

    布鞋的旁边有一颗很小的石子。

    他看着那颗石子微微皱眉。

    然后他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观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长安城南门四周,不知何时多出了千百块石头,那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锋利,或浑圆如卵。

    但无论是何等形状的石块,都在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倔强不平之意那股气息显得那样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气息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沉默而坚定,以至于长安城南的天地气息里,都被硬生生塞进了无数的障碍,呼吸都无法畅快。

    因为这些石头的存在天地之间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变得无法畅通,换句话说,在这片石头的世界里没有无距。

    初雪落了一夜,长安城南的数千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穿着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头则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肃杀之意十足。

    观主看着这些石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去过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块垒。

    用块垒来破除无距,书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则他哪里会惧?

    他没有向前踏步。

    他静静站在这些石头里等着书院的下一步。

    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间消失。

    观主知道他没有进入无距,而是块垒隔绝了光线,隔绝了视线。

    在这片嶙峋石阵里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书院向自已发出攻击。

    雪依然在缓慢地飘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时,便忽然消失,然后在数丈外,或者数十丈外落下,感觉非常诡异。

    有一片薄雪顺着黑色的城墙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观主身上。

    随着这片雪落下的,还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风无声,就连天地间那些阻塞难受的气息,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循着自然里风雪的流动,无迹可循而至。

    观主的眼眸微亮。

    这记木棍看似简单寻常,在他看来,却要比块垒大阵更令人惊艳——数日之前才学会打架,如今居然能够施展出如此境界。

    论到学习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和此人相提并论?

    观主举剑迎向身前的风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余年,以这种恐怖的学习速度,只怕自已再难像现在这般压制对方。

    道剑破风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无一物的落雪间,点中那根木棍。

    这是来到长安城后,剑与棍的第二次相遇。

    与第一次相遇时,满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画面截然不同,这一次剑与棍的相遇,显得那般的宁静温柔,就像是初雪落进湖面,将融未融。

    南门前的千百块石头,散发着嶙峋生硬的气息,而当剑棍相遇之时,一道极清柔的气息,瞬间把块垒阵的气息冲淡。

    剑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个点,静止不动,在那个点周遭的数丈空间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无论是风还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静止在空中,画面显得格外诡异——然后那些雪花片片破碎,从边缘开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下,洒在观主和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的棉袄上又多出了无数道裂口,鲜血再次流出。

    有风雪自地面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双无形之翅,推动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如流雪骤退,退出块垒进入长安城内。

    观主微微皱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块垒,眼中无距却有距。

    这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更大。

    但既然书院想到破除无距的方法,那么必然还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临身,准备迎接书院的下一个动作。

    然而书院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退入长安城内。

    既然如此,他便要进长安城。

    要进长安城需要先破身前这片嶙峋乱石。

    观主挥袖,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

    官道旁,一块重数万斤的巨石,随袖风而起,远远落在极远处的田野里。

    他再次挥袖,又有巨石飞起。

    他举步向城门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浇块垒?

    当年轲浩然入魔宗山门,以剑破之。

    他则是以袖卷之。

    这不代表现在的观主比当年的轲浩然强,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块垒大阵,远不如大明湖底的块垒大阵强大。

    他是道门领袖对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块垒,必然是全部由顽劣不堪的石头组成的世界,城南虽然有千百顽石,但却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间。

    有空间,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间。

    城外落石声声风雪渐骤,青衣渐近。

    城墙上,莫山山鬓间夹着雪花,唇角溢着鲜血脸色微白。

    观主随意挥袖,闲庭信步,块垒阵破。

    走进南门,便走进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无比,只有雪在不停落着。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闲。

    他看着道旁的建筑,看着街道中央没有被积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着那些黑色的檐角,积雪的旧瓦,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曾经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长安城,只是年月太过久远,他早已没有了对这座城的具体记忆。

    后来他开始修道,便再也没有来过长安城。

    因为他一朝修道,便很强大,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长安城不会允许他进来,更关键的是,夫子一直在长安城南的书院里。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无论修道,男女,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欢长安城。

    遗憾的是,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这座城毁了。

    他想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毁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终于走进了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这幕画面,会不会后悔离开这个人间太早了些?”

    便在这时,朱雀大道上忽然响起蝉鸣。

    从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变成了薄薄的蝉翼。

    时已入冬,初雪已至,哪里来的蝉?

    观主微微偏头,侧耳相听,眼中终于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确认块垒拦不住自已,便当机立断放弃,让书院撤入长安城内,利用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决断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长安城里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着自已。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书院最后的底气。

    “西方有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观主看着长街那头的风雪,平静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雪云渐厚,遮蔽天光,寒蝉凄切,响彻长安城。

    一名小姑娘从风雪里走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主无量

    如观主这种层次,虽不能掐指便知未来,但心意微动便知吉凶,普通意义上的偷袭没有意义,除非宁缺手中还握着铁弓。

    余帘没有隐藏踪迹,就这样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在这座城里,无法与昊天沟通。”

    她看着观主说道,然后把双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蝉大成,一双小手稚嫩幼美,在风雪中就像是两片稍大些的雪花。

    随着这个动作,满天雪花骤然一静,然而继续下落,只是不再轻扬微飘,每片雪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破风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动,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街道旁的屋檐上有片黄叶,被风卷起至雪空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絮。

    “没想到你已经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来第一个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莲生都无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雾,你果然不凡。”

    观主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自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想着那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蝉收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让这座城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他感慨说道,然后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仿佛是要承接那些纷纷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礴的力量。

    厚实的雪云覆盖着长安城。

    那道磅礴的力量来自天穹,来自云层后方的太阳。

    非人间的力量降临人间,惊神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数十道极为雄浑苍劲的气息,自长安城街巷之间生出,灌入雪云之中。

    然而惊神阵受损,朱雀大街上的天得气息流转有些凝滞缓慢。

    那道磅礴的力量落在了长安城上。

    天穹里厚实的雪云瞬间被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雪云裂缝的下方,便是笔直的长街。

    此时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画面,覆盖苍穹的雪云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是湛蓝的青天。

    清丽的阳光从青天洒落,照耀在长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筑与雪花照耀的清晰无比,甚至还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满天雪花都变成了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云层间渗落的阳光和那道磅礴的力量,便要落到观主的身上。

    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这就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余帘站在风雪里,黑色的马尾辫轻轻摇摆。

    她觉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经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她见过熊初墨使用天启神术。

    但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得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仿佛信手拈来一片雪花那么简单。

    她看着雪街对面那个犹自感慨的道门第一人,忽然低头。

    她看着鞋前的积雪,开始用自已的目光写字。

    她写的非常专注。

    夫子让她写字写了很多年写的便是自已的世界。

    雪得上出现第一道笔画她自已的世界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满天雪花狂舞而起,边缘与空气高速摩擦。

    蝉鸣之声愈发高亢。

    亿万片雪花变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飞瞬间覆盖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从云层裂缝里洒落的清光,落在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开始向着四周折射,长安城的空中仿佛多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道极淡却极强大的气息,随着雪花的飞舞,笼罩了整条雪街在昊天的世界里,割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没有一丝阳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复寒冷清幽。

    清影笼罩着观主的身体。

    …………观主静静看着那个风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境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举起右手遥遥指向雪街那头的她,四指渐屈。

    然而他的食指还没有来得及点出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道极暴烈的呼啸声。

    那是某种圆形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声音。

    有一物自长安城北呼啸而至,高速旋转,破风震雪,势不可挡。

    万雁塔在城北,破空而来的是一串佛珠。

    黄杨大师的佛珠。

    佛珠在风雪中高速旋转,隐隐可见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大师的心血。

    很多年前,黄杨在西荒深处开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滚烫的血。

    所以染着他心血的这串佛珠也很烫。

    烫到燃烧起来。

    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随着佛珠的旋转,向着周遭的风雪不停喷吐,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燃烧起来。

    雪花触着佛珠,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变成虚无。

    黄杨大师是佛宗大德,世间有数的强者,而且这串佛珠上染着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对于道门强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胁极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现一道火线,风雪骤惧。

    呼啸破空,然后骤静。

    燃烧的佛珠,套在了观主的手腕上。

    余帘抬头,清稚的眼眸深处有雪花飘落,她身上的院服轻飘。

    雪街上的天得气息发生了一丝颤动,某人也即将出现。

    此时观主被蝉翼世界隔绝了与昊天的联系,又被黄杨大师的燃烧佛珠羁绊,再没有办法通过离开这条雪街,哪怕他眼中无距。

    这就是书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击。

    然而观主的神情依旧宁静。

    他望向自已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烧,却连他的青色道衣都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动。

    无数劫前,来自远古的那道寂灭寒意,随着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变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为寂灭。

    五境之上。

    …………须臾之间,雪街上便出现了两种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都来自观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满天风雪之中,在余帘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数百丈的雪得上,出现一对脚印。

    雪花落在棉袄上,然后消失。

    是棉袄在风雪中消失。

    大师兄出手了。

    观主双眉微挑,右手如苍松迎风而回,握住腕间那串佛珠,在原得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个小世界。

    棉袄与青色道衣,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到处出现,倏尔在北街的雪井边缘,再现时则在南方的店铺旁。

    观主和大师兄,便在这半条雪街上追逐。

    以无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范围内,以超过思维的速度移动,只是片刻时间,其间的凶险,却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间追逐加起来还要恐怖!

    风雪再起,余帘垂在腰间的乌黑马尾辫再次摆荡起来。

    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的眼眸深处雪花渐密。

    天魔境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飞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只蝉,满天雪花满天蝉,无数道恐怖的杀意纵横于雪街之上。

    这半条雪街是她的世界。

    观主的身法再快,也无法快过世界本身的规则。

    一片雪花在户部清水司副衙门前缓缓落下。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但当那片雪花落下时,却响起了撕裂的声音。

    观主被满天风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锋利的裂口。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盘膝而坐,合什呤诵着经文,身前滴滴鲜血如浊泪。

    石塔下,数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得里,同样不停呤诵着经文。

    …………观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烧。

    却也没有落下。

    佛珠变得殷红无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风雪中隐隐有经声传来。

    佛珠正在不停缩小。

    …………衙前石阶上覆着白雪。

    大师兄出现在雪阶下,当头一棍击向观主的头顶。

    观主神情微肃,呛啷一声拔剑斩之。

    大师兄的双脚陷进雪得里。

    一道鲜血从唇角渗出。

    但他不退,挥棍再击。

    观主举剑再斩。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此时的剑与棍,都在无距的境界里挥舞,已经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极短的刹那时间,剑与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师兄的棉袄上全部是血,棍上多了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观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街那头,余帘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满天雪花,向观主的身体落下。

    观主挥袖,蝉鸣骤哑,风雪骤辟,乱成一团。

    没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观主横剑而退,然后举掌向天。

    无数道磅礴的力量,自天而降,从云层里的裂缝里落下,就像是雷电一般,落在满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动不安,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帘闷哼一声,停下脚步。

    观主随意一掷,把道剑掷入风雪之中。

    然后下一刻,他出现在大师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动不安,天得气息大乱。

    大师兄退回雪街那头,抚胸咳嗽,痛苦不堪。

    观主重新望向自已的右手腕。

    那串殷红的佛珠,还在不停缩小,将要锲进血肉里。

    他眉头微蹙,似有些不喜。

    风雪骤宁。

    观主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得站在风雪里。

    但却有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佛珠骤然崩断。

    数十颗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水司衙门的门上出现数个浑圆的洞口。

    不远处有道围墙垮塌,烟尘微起。

    那些佛珠温度很高,虽然没有燃烧,触着木头这类的物事,便有火势生起。

    风雪依旧,火势渐熄。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痛苦得抚着胸口,手掌间全是鲜血。

    他看着南方那条雪街,声音微颤道:“居然是无量!”

    佛宗绝学:无量。

    亦五境之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烧

    万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剑刺破的。雪花从破窗处飘入,落在黄杨大师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剑却已经消失无踪。

    余帘感受到身后空中那道凌厉的剑意正在回来,眉头微蹙,挥手拂雪入高空,抵御住不停落下的天启神光,然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可爱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息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

    她的双脚仿佛不是踩在街面的浅雪上,而是踏在空旷的荒野间,落足如槌,大得如鼓,南城的得面随着她的脚步而震动起来!

    风雪消散,余帘破风炸雪而去,只是瞬间,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来到数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门前,一拳击向观主的面门。

    她的拳头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但观主的神情却骤然间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比先前看到余帘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为此时的余帘不再仅仅是书院三师姐,而且回复了当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头代表着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为千年以来天赋最高的魔宗宗主,这种状态下的余帘,毫无疑问有资格被称为一代宗师,有资格向任何境界的强者发起挑战。

    观主很清楚,那个破雪而至的小拳头,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让这个拳头落在实处,可以把一座山击倒。

    掌起无风,绵柔有若薄雪落湖。

    观主伸出右掌,挡住了余帘的拳头。

    他没有被这个小巧而恐怖的拳头击倒,因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纳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得间的空气。

    看着拳头前的手掌,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余帘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冷静至极,以至于生出一股妖异的味道。

    啪的一声,长街得面上覆着的浅雪被震的离得弹起,坚硬的青石得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是一张蛛网。

    余帘落在后方的右脚,便踩在这张蛛网的中央,敛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从娇小的身体里向着长街间涌出。

    乌黑的马尾辫被震散,在她身后飘舞,如同鞭子一样,把那些雪花抽的凄惨不堪,道道劲气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墙上刻下极深的痕迹。

    她没有用天魔境,没有再造一个小世界,没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门,只是把自已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得砸将过去。

    那就是力量,最极致的力量,最绝对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啸,在这一瞬间,就连依自然而生的天得元气,都被这具娇小身躯所散发的力量震慑的向远处逃逸。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她撤了蝉翼构成的小世界,观主依然没有办法进入无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头,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实际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观主面对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无法逃避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雪街之上,绝对而纯粹的力量纵横呼啸,观主的道髻瞬间被割散,长发飘舞在青色道衣之后,看上去有些狼狈。

    余帘看着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马上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

    ……

    发丝在观主的眼前飘落,他静若古井的眼神没有一丝扰乱。

    紧接着,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越过黑色的眼瞳。

    纯白的雪花仿佛进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误入眼中的雪花开始变深。

    那便是灰色。

    观主的眼眸变成了灰的一片。

    不惧风雨的深井,变成了枯井底的阵年尸骨。

    ……

    ……

    观主的眼眸渐渐变灰。

    余帘感受到力量像风一般流失,脸色微微变白。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传闻,眼眸骤寒,生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准备收拳。

    她入书院后,夫子只教了她一门功课,那便是写字。

    写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欲,是慎怒。因为夫子知道她很喜欢生气,尤其是变成女生之后。所以二十三年来,她没有动过怒。

    但她这时候很愤怒。

    她一直都很厌憎道门里的这些杂碎。

    观主毫无疑问是道门里最杂碎的杂碎——当这个杂碎用改造过的明宗功法来对付她这个明宗宗主时,她的怒意到了极点。

    观主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灰,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死寂。

    在街上飞舞的雪花,仿佛失去了气流的支撑,惨惨然向得面坠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双翅的寒蝉。

    如果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或者是观主先用灰眸获胜,或者是余帘在力量没有消失之前,把观主杀死。

    后者发生的概率,大概只有两成。

    但余帘被老师压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赌这两成。

    更关键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顺情随意,借二十三年积蓄战意,才能有这两成的机会,一旦错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

    ……

    ……

    有一个人,不愿意给余帘赌这两成的机会。

    因为他是大师兄,如果真到了绝境时刻,要拿性命去赌,他认为也应该是自已去赌,而不能让师妹去做这件事情。

    风雪微飘,那件旧棉袄便出现在余帘的眼前。

    也出现在观主的灰眸前。

    那件旧棉袄上血迹斑斑,却依然干净。

    就像穿着棉袄的这个书生,行千山万水,满身灰尘,依然干净。

    唯洁唯净,没有涂抹颜色,便无法被你染色或是夺色。

    旧棉袄在风中轻飘,大师兄气息宁静,没有一丝溢出体外。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

    观主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拿起木棍,向覆着浅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栅。

    他是夫子首徒,对惊神阵的了解,远在世人之上。

    敲击之间,他借了长安城里的天得气息。

    数棍落,便是一堵历经千年风雨的厚实城墙,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在城墙的那头。

    他和余帘在城墙的这头。

    ……

    ……

    观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万雁塔飞回的道剑。

    然后他举剑刺向身前的城墙。

    他的这一剑,就像先前余帘的那记拳头一样。

    纯粹至极,强大至极。

    没有力量,只有道。

    道剑挟着他浸淫一生的剑道。

    城墙顿时破开。

    木棍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剑锋如风雪般卷过,漫过木棍,嗤的一声刺进大师兄的左肩。

    剑锋入棉袄三分,鲜血始现。

    余帘伸手抓住大师兄的腰间,就像抓猫一般。

    她的力量极大,所以速度极快。

    剑锋渐前。

    却渐渐从棉袄里抽了出来。

    因为她的手比观主的剑速度更快。

    大师兄的草鞋在雪得上滑动。

    他举棍再打。

    观主神情平静,举剑再刺。

    余帘清啸一声,檐雪崩落。

    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啸声,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后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轰出。

    漫天风雪,像蝉翼一般,始终覆盖着惊神阵的那道缝隙,折射着阳光,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就像是无数片金叶。

    此时余帘收回气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长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烧起来,美丽的令人心悸。

    雪在烧。

    雪终于被烧融,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道来自天穹的磅礴力量,终于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无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气息,挟着自身无敌的力量,或是磅礴的天得元气,冲撞到了一起。

    风雪怒啸,墙倾檐破,沿街的屋宅尽数被震成废墟。

    风雪渐静,大师兄和余帘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师兄浑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剑创,显得格外恐怖。

    余帘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间,有雨水落了下来。

    二人的衣衫被打湿。

    时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长安城却落了一场雨。

    这场雨很诡异。

    不止时间诡异,而且雨势也很诡异。

    这场雨别的任何得方都没有落。

    长安城别处依然是静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渐渐被打湿。

    因为这场雨,并不是来自云中,而是来自空中。

    那些被燃烧融化的雪,变成水水落下,湿了长街。

    余帘看着街道那头,觉得这场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烟尘,渐渐被雨水镇压。

    观主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把手中的剑柄扔进了街旁的雪堆里。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剑被大师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

    青衫已湿,可惜那不是血。

    观主走在浅雪上。

    走在风雨中。

    他每一步都会在雪上踩出一个脚印。

    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个脚印里积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的画面。

    长安城之上,那道如线的雪空,还在不停燃烧。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因为伤心,所以尽心

    观主入长安。◎聪明的孩子记住 超快手打更新 .◎

    面对书院的至强者和黄杨,他一眼敛灭佛珠上的心血之火,挥袖乱风雪破天魔境,伸手一召便有天启降下,一剑便破千年城墙。

    街畔废墟处处,天空里的雪在燃烧,雨点在不停落下,所有的这些画面,都只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强大。

    人间修行为五境,越过那道最高的门槛,是无数人梦想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数年来,修行界确认越过五境的人寥若星辰,其中任何一种境界,都已然是传说甚至是神话,比如天启境界。

    然而今rì在雪街上,观主挥手卷袖连施无量、寂灭、天启、无距这四种五境之上的神话境界,而且显得那般的随意轻松。

    观主展现出来的层次,已经超出了西陵教典以及诸多修行典籍记载的范畴,超出了修行者最放肆想象的上缘,甚至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落雨仍在持续,他向朱雀大道北方走去,神情宁静。

    自天穹落下的那道磅礴力量,注入他的身躯内。

    他每一步踩破积水,荡破天光,身上的气息便会愈发强大一分。

    微寒的雨水在余帘的脸上滑落。

    她看着从雨中走来的观主,说道:“传闻十八年前,你曾经登陆上岸,亲手把卫光明打落凡尘,除了他的光明神座之位。”

    观主说道:“不错。”

    余帘说道:“我当初并不相信你有能力把一个天启境界的强者强行打回原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比传说中更加强大。”

    观主缓步前行,说道:“强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比你强,比卫光明强,不代表我就强大,正如你比熊初墨强,也不代表真正的强大。”

    余帘说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把相对变成绝对。那就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比所有人都强。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天下无敌,自然便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观主莫非以为自已已然天下无敌?”

    “轲疯子死了,夫子走了。”

    观主抬头望向落着雨水的天空,说道:“我只好天下无敌。”

    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情绪很平静,很沉稳,所以显得特别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谁家的菜做的最好吃这种事情。

    余帘说道:“既然天下无敌,为何还要修行我大明宗的功法?观主乃是道门领袖。却问道于敌,难道不觉得羞耻?”

    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出拳时,看到过的观主变灰的双眸。

    那就是脱胎于魔宗饕餮**的灰眸。

    观主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归昊天所有,何况如今,你应该明白,明宗祭的依然是昊天,我为何不能用之?”

    长安城高空燃烧的雪。已经快要燃尽。

    所以雪街上的雨。在此时渐渐小了。

    观主此时走到了一道侧巷旁,巷口有井,井沿上积着的雪,极侥幸地避过了雨水的侵蚀,看上去洁白茸松,很是好看。

    余帘直到此时,才松开手。

    她一直抓着大师兄腰间的棉袄。

    她与观主对话时,大师兄一直没有参与。因为他在不停咳嗽,不停流血,重伤之余的身体,显得那般孱弱。

    余帘之所以一直抓着他,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已松开手,师兄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强行进入无距与观主继续战斗。

    现在她松开了手,是因为师兄得到了片刻休息的时间,更主要的是因为观主已经走到了近处,胜负之间的生死已经来到眼前。

    就在此时,街畔已经变成废墟的宅院里,忽然爬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戴着一顶草帽。

    他自西陵狂奔而回,回长安,回书院。

    数千里路的云和月、尘与土,让他变得瘦了很多。

    他无法再被形容为胖乎乎,只能说是魁梧。

    这大概便是所谓男人应有的形容。

    ……

    ……

    在很多人看来,知守观观主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

    今rì长安城的雨与雪,证明观主确实是个传说。

    但传说中的人,依然还是人。

    当他看到自已唯一的骨肉,坚定坚毅地站在自已对立面时,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和那些故事里普通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观主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陈皮皮掀起倒在身前的一根木梁,走到街zhōng yāng,双膝跪倒,声音微颤说道:“父亲,但我也是书院的学生。”

    观主看着跪在雨中的儿子,说道:“你如此孱弱,有何资格选择立场?”

    陈皮皮自幼便被认为是道门天才,也是晋入知命境最年轻的修行者,但此时街中的三人,境界实力都远在他之上,观主的说法并没有错。

    他说道:“儿子总想试一试。”

    观主的目光越过陈皮皮的头顶,落在街那头浑身鲜血的大师兄身上,说道:“就为了让你师兄能多休息片刻,值得吗?”

    陈皮皮说道:“尽心而已。”

    观主说道:“书院值得你尽心,道门不值得?”

    陈皮皮没有回头看大师兄和三师姐。

    但他知道大师兄经过七rì最艰苦的追逐,以弱敌强,早已疲惫不堪,伤势颇重,师姐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尽心,当然要从心意出发。”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已父亲的问题,却已经做出了回答。

    正是心意让他破了知守观中的阵法,让大师兄可以轻松来去,也正是心意让他从西陵千里驰援而回,然后在街上与自已的父亲对峙。

    观主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说道:“我可以不给你这个机会。”

    陈皮皮说道:“请父亲赐儿子最后这个机会,我别无所求。”

    观主说道:“尽完心意,便无二心?”

    陈皮皮说道:“正是此意。”

    观主说道:“很好。”

    陈皮皮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水,然后缓缓举起双臂。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准备用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已的父亲。

    ……

    ……

    大师兄想要阻止这场战斗,因为他认为父子相残是很错误的事情。

    余帘只用了一句话,便阻止了他的阻止:“如果书院要毁灭,你至少要给皮皮一次尽心的机会,不然他的后半生该如何度过?”

    ……

    ……

    陈皮皮用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

    指气纵横于微雨之间,有如rǔ燕投林,顽皮渴望去难寻踪迹。

    明明一指向东,天地气息却凝如锋刃,自西方斜斜刺来。

    明明手指疾颤如风中劲草,指意却静柔清美如湖中莲叶。

    陈皮皮上一次施出天下溪神指的时候,是在某个新年的某一天,那天桑桑抱着被褥,站在长安府衙的后花园外。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出手。

    也是他最强的一次出手。

    面对破雨而至的指意,观主的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是他教给陈皮皮的。

    他很满意,陈皮皮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与能力。

    所以他很欣慰,决定对陈皮皮不要过于严苛。

    他伸出食指,虚点而出。

    他决定不杀死自已的儿子。

    只听得一阵风雨声,箫声,鼓声,嘈乱而作。

    在街间纵横的指意,瞬间破碎成无数碎片。

    噗噗数声闷响。

    陈皮皮倒在了雨水里,浑身是血。

    他的四肢关节,都被指意所伤,血洞森然,看上去极为凄惨。

    观主用的,也是天下溪神指。

    才是真正强大的天下溪神指。

    陈皮皮无法动弹,像临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雨水里,嚎啕大哭。

    他哭的非常伤心。

    ……

    ……

    (疲惫到了极致,这章只有两千五,晚安。)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守

    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烧光了,不再继续落下。

    街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哭声。

    陈皮皮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声大哭。

    在父亲和师兄师姐前,他就是个孩子。

    他哭的如此伤心,原因很复杂,他的父亲和师兄师姐却很明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观主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大师兄感慨说道:“能哭出来也好,不至于郁郁。”

    余帘却眉头微蹙,看着街那头说道:“我们还没死,书院还没亡,哭什么哭?”

    观主正在缓步走来,来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里,让他变得越发强大,但余帘说的也没有错,她和大师兄终究还没有死。

    只要没死,这场雪街之战便没有结束,书院就依然存在。

    书院必须把观主留在这条长街上,才能保住惊神阵的阵枢,保住这座长安城,遗憾的是,大师兄真的很不擅长打架,只擅长别的。

    洒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朴实可亲的脸上和满是血迹的旧棉袄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乡间刚刚杀完年猪的塾师。

    事实上,在书院后山他一直都是老师。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阵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领域都拥有至高地位的师弟师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这些方面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能力。

    看着缓步走来的观主,他就像教书先生遇到难题时,总习惯于用手里的粉笔当武器那样,他自然也想起了这些年里自已时常接触的那些事物。

    大师兄动念,便有风从城北呼啸而至卷起街道上的残雪,拂动街道两旁的宅院废墟与垮塌的檐,拂动能够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颤动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如石钟,有酒楼的破幡在寒风中飘舞,嘶啦作响,如断弦的琴风从断垣缝隙里穿过,呜咽如箫。

    这些残破的感伤的悲伤的声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曲声并不悠扬,只是幽哀不尽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停步望向街对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师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无数道街巷变成了棋枰之上的纵横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间把那道指意切割成无数碎片。

    观主拂袖一卷,把那些纵横棋道卷乱,再出指。

    大师兄松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湿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没有继承惊神阵但他能够运用这座阵里的天地气息。

    当木棍落下时,那堵千年城墙没有再次出现在街上,只是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朱雀大街上空的云层里,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是巨响,无数声巨响。

    无数道闪电,从云层里钻出,然后劈落长街,向观主的身体劈去。

    这些闪电非常密集,威力无比巨大即便观主用无距进入天地气息的空间夹层,也无法确保不会受到伤害。

    观主的身形忽然变得淡渺起来,一道闪电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烟尘弥漫,隐有焦糊味道,却劈了个空。

    无数道闪电接连落下,观主的身影再次显现,然后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云雾一般,在电闪雷鸣中不停飘掠,根本无法捕捉。

    余帘从原地消失。

    长街上再次响起蝉鸣,数千只数万只蝉的怒鸣。

    风雪再起,其间隐着的怒蝉鸣啸,有如搏命的山虎。

    数十道街巷的积雪,全部悬浮起来,向着朱雀大街里灌注。

    街上的世界,变成了风雪的世界,很难看清楚里面的画面。

    只能听到指意破空的声音,闪电斩落的声音,还有愈发凄厉的蝉鸣。

    风雪如烟尘,长街是战场。

    闪电与蝉鸣再如何强大,却依然无法压制住那些纵横其间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灭如深渊。

    一指有如大海之无量。

    指意纵横,能守世间一切,能敛世间一切。

    电落渐缓,蝉鸣渐哀。

    这道充满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长街,对观主来说,仿佛闲庭。

    他信步而出。

    风雪渐静。

    最后一片雪,自观主身侧飘过。

    观主的左手断了三根手指。

    鲜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断指处。

    血渐止,断指处一片光滑,晶莹如玉。

    他取出手帕,将手掌上沾着的血水擦净,然后放回怀中,望向街对面。

    不知何时,余帘重新出现在街上。

    她脸色苍白,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亦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大师兄浑身是血,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胜负已分。

    知守观是道门圣地。

    这座道观的名称,来自于西陵教典里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见,这套指法在道门的无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里,还有这样几句话。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间一切,便能守世间一切。

    无论是力量,还是本心。

    这便是知守的真义。

    观主的指意,不仅仅是天下溪神指,堪为天下式,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迈过了那道门槛真正的万法皆通,学贯道佛魔,实势之强更在莲生之上,堪称千年以来的道门最强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轲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而那两个人则是万年难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调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夫子,早已没有轲浩然,他便是人间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强大的那个人,他便是天下无敌。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风雪再起只是这一次的风雪来自天地,不能杀人。

    余帘看着风雪那头的观主,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大师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暂时困住观主,然后她怒蝉勃发,眼看着便要击杀对方却不料局势骤变。

    观主目光落处,断指伤口顿时如玉。

    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魔宗的手段,虽然不是不朽,亦不远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后那片雪,一定能够把观主的身体切成两半不会只削下了对方三根手指。

    她看着这个普通的道人,想着那个普通的名字,神情渐肃——道门领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这个宗主还要强大,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规则,于是所有昊天的规则便能为我所用,除非你们现在拥有了挑战昊天的能力,不然永远不可能战胜我。”

    观主看着风雪对面的二人,平静说道:“你们二人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多的麻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这七天时间内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数十年都不想学打架,或者你可以尝试一直拖着我。”

    “林雾,如果数日前你没有与熊初墨战上一场,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机会来杀死我,虽然那个可能性依然不大。”

    观主看着余帘说道:“自千年前那个叛徒,你应该是魔宗最强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蝉融天魔境,竟让你真的开辟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遗憾的是,你遇到的对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却遇到了你的老师。”

    大师兄说道:“直到观主入长安,我才知道原来您也一直在等着时间流逝,因为惊神阵没有办法修复,这时候正是阵力最弱的时候,我确实不应该与您虚耗这七天时间,但在这七天里,我也学到了一些事情。”

    观主问道:“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我现在能够追上您。”

    观主说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现在你要追我,意义何在?”

    大师兄说道:“只要能够追上您,那么便有一起离开的机会。

    观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遗憾的是现在你受了很重的伤,你很难再追上我,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力量。”

    他看着这对书院的师兄妹,说道:“现在想来,我对夫子的敬佩愈发深重,居然能够教出你们这一对师兄妹,如果你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还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于我而言幸运的是,你们两个人终究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人。”

    余帘说道:“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两条命换你一条命。”

    观主说道:“你虽说修行二十三年蝉变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但终究是魔宗宗主,说这种慷慨激昂,实在可笑。”

    余帘说道:“这和慷慨激昂无关,只和高兴有关,老师一直教育我,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快乐平静,如果能够杀死你,我一定非常快乐。”

    观主平静说道:“有理,所以我不会给你们这种机会。”

    即便是天下无敌的他,也不愿意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和书院的这两名强者以生死相见,因为生死之前有无数种可能。

    他进长安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毁阵。

    只要能够毁掉惊神阵,这场大戏便将落下帷幕。

    风雪中,蝉鸣骤起然后渐敛。

    观主的身形消失在风雪中。

    惊神阵受损,书院二人重伤,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不折磨了,开始休息吧

    这几天实在是苦不堪言,云彩前天就说,要不然干脆就直接开始休chūn节,我是想着应该要把这段写完,让大家能高高兴兴地过年,不用想着情节,所以还想再坚持两天,至少到三十,包括昨天还是坚持着写了一章,但着实是有些要崩溃的感觉,今天脚好多了,老婆虽然还在请假中,但烧也退了,只是我的身体jīng神真顶不住了。

    先前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实话说,还是因为懒和疲的原因,终于决定,今年的年假就从今天开始吧,向您汇报。

    如往年一样,chūn节期间休息十天,提前开始休,意味着提前回来为大家服务,初八的时候,与大家再相会。

    各种辛苦此时不用多提,过去一年诸多幸福心存感激,年后必然努力工作认真写书,在这里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安康。

    最后不正经地说几句正经话:长安当然不会出事,惊神阵不会破,书院不会亡,大唐不会亡,宁缺当然会牛逼,桑桑当然会回来,诸多理所当然的幸福都是幸福,不管过程多么艰难,就像你我现在的生活一样。

    感谢您,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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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祝福,近况报告,周一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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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迟来的新chūn祝福,祝大家身体健康,全家幸福,老话总是有道理的,希望大家最近过的很开心。

    然后是近况报告,我是初一凌晨四点多钟动身,然后第二天上午才到湖北家中,因为又遇着了延误,以至航班取消,我转道武汉,疲于奔命,我这方面的人品确实是有问题的,于是疲累也就成了难免的。

    在家中一直休息,是真的休息,不宵夜,不酗酒,很注意饮食,早睡早起,不是因为这是过年的原因,而是基本确诊了年前那次脚痛就是痛风,现在一直在吃药,但这没办法根治,人生很多乐趣和我就此告别,我只能好好养着了,希望能够回复健康,至少不要痛到影响生活。

    下周一回复工作,慢慢写着,现在没办法写太多,希望能保证质量过关,到时候见,祝大家安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Q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章 此路不通

    (感谢书评区和各处朋友们的医药解答,全部收到。我会仔细养着,等月底开完会回大庆后,和领导一起锻炼身体,好好活着,再健康码字四十年,最近这些天请多多担待。)

    ……

    ……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大师兄微微摇晃,欲坠又似欲行,旧棉袄上顿时渗出了更多的血。便在此时,余帘伸出手勾住他腰间的衣带,摇了摇头。

    “他说的对。”余帘说道:“就算你此时拼命追上他,我没有办法追上他,依然没有意义,你就算想要和他一起离开长安,都做不到。”

    大师兄疲惫说道:“那该如何办?”

    余帘说道:“既然追不上,就只有等着他被人拦下来。”

    大师兄说道:“现在还有谁能拦住观主?”

    余帘说道:“长安城。”

    大师兄望向朱雀大街上方空中的云缝,说道:“城已经破了。”

    “只是破了一道口子。”

    余帘说道:“当这道口子被缝好,我们再一起来。”

    大师兄说道:“让小师弟承担这么重的压力,不妥。”

    余帘说道:“虽然他现在还很弱小,但老师既然把这座城交给了他,这座城便是他的,那这就是他应该承担的压力。”

    大师兄说道:“那我们就等着?”

    “歇着。”

    余帘松开大师兄的衣带,挽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向道旁走去。陈皮皮蹲在街畔的瓦砾堆上,两眼红肿如西陵上的烂桃。

    余帘说道:“还不过来扶着?”

    陈皮皮赶紧擦掉脸上的泪水,上来侍候。

    街道两旁尽是废墟,有座银楼修的坚固,只垮了一半,还留了些残檐可以遮雪蔽雨,三人坐在檐下等着最后的结局。

    ……

    ……

    冬日蝉鸣渐哀渐静,晨雪复起,随风而舞,干冽的雪花落在街面,便被寒风吹拂乱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似有无数盐花在滚动。

    漫天风雪中,观主的身影渺渺若飞鸿,又像是一片不起眼的雪花,但长安城毕竟是夫子留下的惊神阵,很快便捕捉到了他的踪迹。

    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里的无数宅落,无数青砖青石,都感觉到了观主的到来,一道古老悠远的气息从砖缝青苔积雪里散发而出。

    西城五片湖泊也感应到了长安城来了敌人,被冰雪覆盖的湖面微微震动起来,湖水深处的石块间开始有热泉涌出。

    当长安城墙上的薄雪如幕布落下时,这座雄城便感知到了敌人的到来,这是千年以来,它遇到的最强大的一个敌人。

    无数的气息起于皇宫,起于官衙,起于民宅,起于湖山井树间,雄城上空的天地气息骤然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低沉的雪云滚动不安,把朱雀大道上空那道云缝瞬间覆盖,完美地屏蔽了自天穹投下的那道磅礴力量。

    观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确认天启再次被阻,然后他望向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感知到了那些气息里所蕴藏的恐怖威力。

    但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继续北行。

    因为他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座城的破损处。

    朱雀大道上的积雪早已被吹拂到两旁,积成膝高的雪堆,就像是燕国旧时抵御东荒的千里城墙,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非常清楚。

    观主从朱雀绘像旁走过。

    朱雀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眸灵动而暴戾,似要变成活物。

    观主转头望向朱雀绘像,说道:“孽畜。”

    朱雀绘像的眼睛里,流露出挣扎的情绪,最终因为恐惧而黯然。

    朱雀绘像是惊神阵里的杀伐神符,威力等同于知命境巅峰的全力一击,即便越过五境门槛的修行者,或者柳白都会对它有所忌惮。

    观主却只是神情漠然地说了一句话。

    朱雀便自黯然无神。

    长安城这座阵如一道铁幕,在人间遮天千年,即便观主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也不可能凭借自已的力量,撕开这道铁幕。

    但任何事情只要时间足够长久,便能积累起来足够强大的力量,道门用了千年时间,终于在这道铁幕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观主继续前行,飘然若仙。

    沿街的民宅都大门紧闭,有人从门缝里看着街上的动静,看着那个像神仙般的青衣道人,那些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从清晨开始,长安城万钟齐鸣,天雪燃烧,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只是面对着这种越五境的战斗,世俗的力量没有任何意义。

    近了北城。

    街畔骤然开阔,一大片覆着薄雪的草甸,让那十余幢小楼和冬林,平添了几分幽静的感觉,那处正是大唐的军部。

    如果是普通的战争,覆雪草甸后方的大唐军部,绝对是敌人最想要毁灭的地方。

    但观主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静静看着北方的那片建筑。

    那片巍峨壮观的皇城。

    他的目的地是皇宫里的那幢小楼。

    他要毁掉小楼地底的惊神阵眼。

    能做到这件事情的,只有他。

    观主抬步,准备继续前行。

    忽然,他的脚步落回原处。

    他看着身前的风雪,微微挑眉。

    风雪骤起,然后渐凝,形成两道痕迹。

    观主的神情渐渐凝重。

    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很奇妙,悬停在空中,不散不坠。

    就像是有人在空中写了两道笔画。

    不是墨字,是雪字。

    ……

    ……

    宁缺在雁鸣湖畔静思一夜,早已醒来。

    醒来时,他的衣衫和四周的湖山,已被初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他起身,雪簌簌落下。

    他站在崖畔看雪湖。

    他手中握着阵眼杵,看着雪湖,便看着这座长安城。

    他看到长安城南落雪如幕。

    他看到天穹上雪花燃烧如火。

    他看到冬日的雨街。

    他看到青衣道人飘然若仙,须臾将至皇城。

    他忽然把手伸到肩后,握住寒冷的刀柄抽出。

    然后斩下。

    朴刀随意而斩,嗤嗤两声。

    雪湖之上出现了两道清晰的刀痕。

    下一刻,那两道刀痕,瞬间从雪湖上消失。

    于天地间遁走,不知所踪。

    ……

    ……

    他在雪湖上斩出的两道刀痕,来到了朱雀大道上。

    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神情凝重。

    停下了脚步。

    ……

    ……

    两道刀痕,一撇一捺。

    构成一个简单而凌厉的字。

    是为:“乂”

    形似刀剑相交。

    意指割草无声。

    还有一个连小孩都能看懂的意思。

    ——此路不通。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符,针眼,残荷

    观主看着身前街卜那两淆风雪凝成的痕迹,神请微凝。

    寒风微拂,那两道痕迹上附着的雪絮录落飞走,只留下痕迹本体,这两道痕迹透明无形,却自有锋芒,就像是两把刀。

    两道刀痕向街畔蔓延,覆盖了整条朱雀大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街畔的草甸冬林有所感知,纷纷偃倒,似表示臣服与畏惧。

    宁缺在雪湖畔写字,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凝成两条无形的痕迹,以最绝对的锋利,像刀一般把天地分割,像栅栏一般把雪街堵塞。

    两道痕迹没有静止不动,缓慢向南移去,街旁的行树喀然倒塌,积雪簌簌震飞,露出黑色的地面,地面上随之出现深刻的沟壑。

    这是神符的力量,更是惊神阵的力量,这两道刀痕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恰好把惊神阵的缺口堵住,把铁幕上的那道裂痕修补完善。

    面对雪中缓缓飘来的那个字,观主也无法应对,哪怕他进入无距也不行,因为那两道痕迹可以切割天地,便可以斩开天地元气里的夹层。

    所以观主选择暂退。他一退便是数百丈,须臾之间,便从城北飘掠而回朱雀大道中段,退回到朱雀绘像之前。

    朱雀绘像猛然睁开双眼,眼眸明亮,亥在石制地面上的羽翅线条剧烈颤抖,似乎将要飞起来,就像是跃跃欲试的雏鸟。

    “蠢蠢欲动,终究是蠢。”

    观主的右脚落在朱雀的翅膀上。

    街面气息乱喷,雪尘四散。

    一声哀鸣,朱雀欲起之势顿时平息。

    观王抬头望向长街那头,微微眯银。

    长街上静寂一片,不见一人。

    风雪中只见那个简单的字缓缓而至。

    一片雪飘落在宁缺的虎口上,融化成清水,向下流淌,湿了衣袖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很高,而是因他手中握着的阵眼杵正在微微发热。

    他握着阵眼杵,看着身前的雪湖,便看见了长安城,能够清晰地感知这座城里的每条街巷,每道天地气息的变化。

    那个字已然飘然遁去,却还在他深深的脑海里。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字出现在朱雀大道上,令冬林臣服,然后逼退了不可一世的观主。

    莫山山不知何时下了城墙来到了雁鸣湖畔,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白色棉裙上染着斑斑血迹,先前观主破块垒时她受了伤。

    她没有看到那两记刀痕,做为一名天赋异禀的神符师却能感觉到雪湖上的符意残留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年和宁缺在大明湖底那些满是青苔的石头上看到的那两道剑痕因为激动而睫毛轻眨。

    魔宗山门前的块垒阵被轲先生用两记剑痕斩破,宁缺先前斩出的两刀,与那两记剑痕拥有非常接近的气质,但事实上却是截然不同。

    宁缺斩向雪空,不走用刀斩开身前一应障碍,而是在用刀写字——他和莫山山现在是神符师他写的字便是神符。

    过往他具会一道神符,那就是“二”字符。

    书院在长安城严阵以待观主七日,他便冥思苦想七日,昨夜初雪他在雪地上写了无数个字,最终于晨光熹微时学会了另一个字。

    那个字也很简单,就像是二字的一种变形——两横离析而散,又像柴木般随意一搭,便成了一个崭新的字——这个字的形状和小师叔在大明湖底石头上留下的剑痕并不相同,相形之下更为直接,更为强硬。

    宁缺不知道这走不是自已寻找的那个字,是不是师傅颜瑟弄觅丫一生的那个牢,但他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那个字叫义,有治理安定的意思,还有割草的意思。

    更因为那个字看上去就是一个叉,出现在书院的试卷上,便代表错误,如果出现在某处道路的牌上,便代表禁止通过。

    这个字很适合出现在此时的长安城,仙人般御风而行的观主身前。因为宁缺要让这座城安定,要禁止观主通过,他甚至很想像割草般割掉对头的头颅。

    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当义字符从宁缺脑海最深处的黑色海洋底部浮起时,他甚至认为自已受到了老师在天上施下的赐福。

    一道神符并不足以抵抗天下无敌的观主,不然朱雀也不会哀鸣。但此时的宁缺拥有整座长安城,他可以调动近乎无穷的天地元气。这意味着,他挥刀便是一记神符,只要手臂不会酸麻,他可以斩出无数道神符。

    那些神符就像是无数道针线,把惊神阵的裂缝重新缝好,把观主拦在雪街上,甚至有可能把他困死在万道神符之中。

    宁缺忽然向雪湖里走去—一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观主是最夺目的一团光明,此时那团光明却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他拥有惊神阵,可以对长安城里的一切做最细微准确的观察,通过晨时的战斗,他确定观主可以在长安城里进入无距,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瞬间移动,但却没有办法直接用无距的手段穿越整座长安城。

    夫子留给人间的长安城,虽然袂道门用千年的时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对天地元气的运用之妙依然远远超出人间的范畴,观主要在阵内进行长距离的无距瞬移,便要承受随时可能被天地元气湍流撕碎的风险。

    宁缺相信老师,相信这座城,所以他确信观主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观主此时应该还在朱雀大道周遭,寻找惊神阵的漏洞。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他的义字符是针线,可以缝补长安城,那么便会留下针眼,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看到这些针眼,更不要说利用。

    但观主不是普通人。

    观主是能在针眼里做画的画师。

    所以他向雪湖里走去,要离朱雀大道更近一些。他要继续挥刀写符,继续落针,密密缝之,才能把观主留在原地。

    只是有一个问题。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山山,问道:“我们的下一刀应该砍在哪里?或者说下个字应该写在哪里?”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弄明白,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莫山山没有笑,她伸出手握住宁缺递过来的阵眼杵另一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惊神阵,也是长安城。

    不是真实的长安城,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长安城。

    莫山山取出眼镜戴在鼻梁上,看着眼前的雪湖,看着这座长安城,思考片刻后试着说道:“我觉得应该是这里。”

    她指着雪湖上的一蓬残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随行随斩

    莫山山的双唇很红很薄,抿在一处就像是女孩闺中的胭脂纸,疏长的睫毛,在寒冷的雪湖风中微微颤抖,表面凝着浅浅的霜。

    当她戴好眼镜,镜片遮到眼前后,那些霜渐渐融化,就像眼眸里的光影,圆圆的镜框与她微圆柔润的脸部线条一衬,显得很是可爱有趣。

    她的目光落在雪湖上,看到了一枝残荷,便指了过去。

    那枝残荷是城中某道小巷,那道小巷后方有片小池,还有座坊市,坊市贩卖各式杂货,以池为名,叫做荷花池。

    她在阵法上的天赋造诣非凡,这些天随宁缺了解惊神阵,此时握着阵眼杵的另一端,便把这座长安城看的清清楚楚。

    那枝残荷,或者是猜测。

    但宁缺也愿意相信。

    他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和那副可爱的眼镜,想起这是自已在烂柯寺送给她的,却又想起当时车厢里坐的是桑桑。

    他握着朴刀向身前斩去——两道锋利的刀光斩断镜片里的反光,斩断不可追的回忆,斩断风雪,斩断了那枝残荷。

    ……

    ……

    荷花池坊市卖的是杂货,或者说是便宜货,距离朱雀大道不远,往日里人声鼎沸,小商贩呦喝的声音从清晨便开始。

    今天因为朝廷的严令,因为有神仙进了长安城,所有人都留在了自已的家中,所以此间变得异常安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忽然间,坊市某处房檐出现了一道豁口,喀喇声响中,破碎的瓦片纷纷落下,砸的地面积雪一片狼籍,但那座房却没有垮塌。

    对面约二十丈外的库房墙体上,也出现了一道非常平直的豁口,里面存放的羊皮像内脏般流了出来,堆在地面上。

    坊市空中什么都没有,落下的雪片却向四周避去,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存在,让所有的事物都不能进入那片区域。

    覆着雪的地面上出现两个漆黑无底的洞口,似通往深渊的路径。

    两记刀痕来自雁鸣湖上,借惊神阵之力,须臾而至荷花池。刀痕无形,肉眼无法看到,但刀痕的威力,却通过坊市的毁坏展露无遗。

    坊市里看不到那个字,那道符。

    雪花飘落然后避散,屋檐垮塌,地面有洞,如果有人从远处望去,便能看清楚那两道纵横其间的夸张刀痕,看清楚那个字。

    “”。

    风雪中响起一声很微小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衣料撕碎的声音。

    有一片青布缓缓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上。

    观主现出身形,神情漠然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色道衣在雪风里不停摆动,前襟已然缺了一片。

    下一刻,他再次踏入风雪中,消失无踪。

    ……

    ……

    宁缺和莫山山已经走过雪湖,来到了湖的北岸。

    两个人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上去就像不想分开的玩伴。

    莫山山白皙的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晕,然后咳了起来,指向湖畔的垂柳。

    冬时天寒,夏日青青如衣带的柳絮早已枯干,无力垂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衰败,有些像被冻至僵硬的细蛇。

    宁缺再出刀,两道刀痕把岸畔的垂柳切成数道碎片,然后破风撕雪而去,遁入天地之间,去往长安城的另一处地方。

    ……

    ……

    这里是朱雀大道旁的某道偏巷。

    这道巷很普通,与里数千条窄巷没有任何区别,巷口有一座常见的井,井沿积着茸茸的雪,很像一种雪圈的甜点。

    两道刀痕来到了巷口。

    字符在整座雄城的帮助下,向四周延伸。

    井沿上积着的雪,忽然离开青石,悬浮到了空中,看上去很诡异,但在天真烂漫的孩子眼中,只怕越发像那道甜点。

    啪的一声轻响,雪圈忽然从中断裂,变成了一道笔直的雪绳。

    雪凝成的绳索,拦在了巷口。

    窄巷幽静,落雪无声,只有当风从巷中出来时,偶有呜咽。

    风雪里出现了一只脚。

    那只脚穿着青色的布鞋。

    那只脚踩在雪绳上,然后踢出。

    只是很简单的一踢,却仿佛要踢倒岷山,倒挂易斗。

    雪绳崩散而碎。

    观主借反震之力飘然而退,避开那两道刀痕。

    风雪轻落,他的双脚落在小巷深处。

    他的眉头终于挑起。

    ……

    ……

    莫山山随宁缺走入雁鸣湖北岸的院落。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宁缺这个家。

    宁缺的情绪有些变化,变得更加沉默。

    顺着梅园旧径,走过花厅,来到前室,他看到很多旧物,想起很多旧事,然后抬头望向那根微微变形的房梁,神情莫名。

    当年便在此间,陈皮皮看到叶红鱼,跳到空中,狠狠地撞上房梁。后来夏侯来到这里,这根房梁又受了极大的折磨。

    但这根房梁终究还是撑着这个家没有倒下去。

    “别说要砍在这里,我真舍不得。”他看着那根梁木说道。

    莫山山望向厅外,那里有盆腊梅,因为无人修剪而格外茂盛放肆,看上去显得野意十足,问道:“砍在这里怎么样?”

    宁缺笑着说道:“叶红鱼喜欢这些梅花,我和桑桑并不在乎。”

    说完这句话,他挥刀便把这盆野了的梅花斩成了无数碎末。

    片刻后,长安城某处府邸后院里的柴堆,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栅栏。

    一袭青衣险些被栅栏困住,然后像梅花般被切碎。

    ……

    ……

    宁缺和莫山山一路行来,一路落刀。

    落刀便是写字,便是书符。

    他用朴刀斩出无数道神符,替代了朱雀大道沿线被损害的阵意,又借用了长安城别处的无竭天地气息,硬生生把观主拦在了皇宫之外。

    书院三人坐在朱雀大道南段的废墟旁,他们感知着长安城的变化,在坊市侧巷里时隐时现的犀利符意,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小师弟还没有把惊神阵修好,但现在这种替代手法已经足够了,问题在于,这种足够对于书院和大唐的要求来说并不足够。

    “无论今日结局,我都会回道门。”陈皮皮低着头说道。

    大师兄和余帘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就此表达什么意见。二人站起身来,平静对视一眼,然后并肩向某处走去。

    既然并不足够,那他们便必须去。

    宁缺就算能够借助惊神阵把观主拦住,甚至把观主逼出长安城,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今天不能杀死或者重伤观主,书院便是输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斩过往

    长安城这座大阵,与世间别的阵法都不同,与天地相通,纵使受到再严重看似不可逆的损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自行修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书院想要把天下无敌的观主困死在长安城里,观主入长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他就是要毁了这座城。

    想要毁掉长安城,观主只能走一条路。

    他只能沿着道门在惊神阵里撕开的那道缝隙,明面上顺着朱雀大道,实际上踏着惊神阵里的那些黯淡处,直入皇宫入小楼。

    然而这条路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惊神阵调动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磅礴而出,依自然之力而循,把他不停从无距境界里逼将出来。

    那些刀痕是文字,告诉观兰此路不通。

    从坊市到偏巷,风雪如怒,观主的心意如身上的青衫一般渐趋寒冷,确认在解决掉拦在路前的这些神符之前,无法进入皇宫。

    要解决眼前的困局,有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杀死施出神符的宁缺,于是观主御风而去,向雁鸣湖而去。

    大师兄感知到那抹青衣在窄巷之间飘拂不安,时隐时现,以无距境界前行,知道他要去哪里,心情变得像伤后的脚步一样沉重。

    在如此小的区域内施出无距境界,就像是在针眼里绣花,在一粒沙的世界里飞翔,即便他没有受伤,也无法再次追上观主。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追,因为他刁可能让小师弟一个人面对观主,所以他一脚踩在积雪上,留下一洼血水,棉袄颤抖起来然而他没能进入无距境界因为余帘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腰间,抓住了他的衣带。

    “观主要去杀小师弟。”

    大师兄看着她的眼江。

    “是的,这是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余帘平静回答道,没有别的任何表示。

    观主出现在雁鸣湖畔的雪桥上。

    此间已经离开朱雀大道颇远,惊神阵威力恐怖,风雪看似寻常实际上蕴藏着无穷威力,根本没有一片平静的天地元气层流。

    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进入无距。

    观主走下雪桥,穿过冬苇,步行至雪湖南岸的雁鸣山于积雪里寻径登山,来到崖畔,然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雪地上有很多杂乱的痕迹,脚印和坐痕,最多的还是潦草的笔迹,有的字是用手指写的,有的字是用枯树枝写的。

    观主看着雪地上的那些字迹明白了昨天夜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昨夜写下这些字,然后悟出那个字的宁缺,现在去了哪里?

    他望向湖面,看着湖面上那两道清晰的脚印,那枝被刀斩破的残荷那枝被斩断的柳枝,那盆被斩碎的腊梅眉头缓缓挑起。

    他的视野与识海里,都不再有宁缺的踪迹,这是违反常理的事情,因为那个小子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

    有人在帮助他隐藏气息。

    大概便是雪湖上的另一道脚印的主人。

    几颗浑圆的小石头落在了街面上,把积雪砸出坑洞,骨碌碌一路前行,撞到街畔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缓缓停下。

    那些石头只有指甲大小一个鹿皮袋子里便能盛放很多,如果节省些去洒,或许可以铺满整座长安城当然这是夸张的形容。

    淡渺的气息从那些小石头上溢散而出,与街道周遭的瓦檐石磨合为一体顿时产生了魔宗山门前那座块垒大阵的感觉。

    只是那些石头很圆,没有什么棱角,与块垒阵意有些很有趣的区别,并不一味充天塞地,而是很柔和地遮掩着一切。

    宁缺和莫山山从这些小石头里走过。

    他们已经离开雁鸣湖,经过关着门的包子铺,来到了南城。

    “只怕创出块垒阵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后有位符道天才少女,竟能另出机抒,把块垒改造成这等模样。”

    宁缺笑着说道。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有忧虑:“接下来怎么办?”

    宁缺说道:“现在的局势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以观主的智慧,只怕早已经想明白了破局的方法,他现在已经来杀我了。”

    莫山山说道:“观主也可以退出长安城。”

    宁缺说道:“我们书院不想他完好无损地退出去,一个天下无敌的强者在长安城外,代表着书院和大唐的失败,幸运或者说不幸,观主自己也不想就此退出长安城,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机会。”

    莫山山望着不时踢出棉裙下摆的鞋尖,欲言又止。

    宁缺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大师兄自然是想来救我的,但三师姐断然不会让他过来,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

    “除非我能用惊神阵困住观主,或者说寻找到一种方法,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择出来,三师姐才会出手。我不会怪三师姐,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书院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好生珍惜。”

    宁缺说道:“我现在首先要藏好自己,然后找到他脚步落下的那些地方,希望能够困死他,就看我和他谁能更快一些。”

    莫山山没有再说什么,伸出食指,把眼镜向上顶了顶,看着前方一条安静的巷子,说道:“写在这里吧。”

    宁缺看着那条巷子,举刀再斩,刀痕随风雪而逝,了无痕迹,就像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复杂情绪。

    这条街巷里曾经有两座府邸对门而邻,一文一武,一家是通议大夫府,一家是宣威将军府,一家是他的,一家是她的。

    某座府邸内某座布满蛛网灰尘的旧房塌了。

    宁缺听到了房屋垮塌的声音,没有向那边望一眼,继续握刀举步前行。莫山山跟在他的身旁,向街面上洒落石子。

    从雁鸣湖到南城,再到东城,二人一路落刀,一路洒石,躲避着观主的眼光,寻找着困死观主的方法,沉默不再言语。

    松鹤楼的二楼垮了,陈锦记的匾断了。

    宁缺不再需要莫山山指明方位,他握着阵眼杵的一端,感知着现在飘行在长安城里的青衣,回忆着当年穿行在长安城里的黑伞,不停斩落。

    终于,他回到了熟悉的临四十七巷

    他推开老笔斋紧闭的木门,看了看墙上那些久违的书帖,走到了后院,抽出朴刀斩了下去。

    墙上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积雪被猫脚蹬的到处乱飞。

    小院里的井断了,墙垮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惜

    隔壁传来吴婶的叫喊声,还有吴老板压抑的训斥声。

    宁缺看着眼前的断井颓垣,神情莫名地笑了笑,带着莫山山转身离开老笔斋,走回临四十七巷,向着下一处地方去。

    他和莫山山行走在街巷里,就像是远道而来欣赏长安的旅客,神情平静,但其实很清楚当前的局势非常危险。

    主动权直到现在,依然完全掌握在观主手中,当观主觉得惊神阵能够威胁到他时,可以轻身退走,宁缺却只能被动地等待。

    他在长安城里避着观主的目光,他感觉到观主已经越来越近,他需要得到帮助,幸运的是他路过的地方有很多人。

    清晨的长安城很安静,很少有宅院里有炊烟,没有人出门卖酸辣面片汤,所有人都jǐng惕不安地留在家里。

    就像是一片平静的大海。但依然是大海,宁缺便走在这片大海里,借助大海的气息,隐匿着自已的位置。

    ……

    ……

    观主的身形再次显现,望向风雪中,他身上的青sè道衣已经破损严重,甚至手臂上多了几道伤口,只是没有血流下。

    乂字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惊神大阵的裂缝,渐渐要被缝补成形,最关键在于,那些隐在最深处的地方,先后有刀痕出现。

    看着老笔斋方向,观主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身在局中,竟能如此快猜到一切的源起,可惜晚了些。”

    ……

    ……

    宁缺踏雪寻落刀处,施施然而行,神态闲适,眼底深处却有些黯然,偶尔还会发几句与旧事相关的感慨。

    莫山山对战斗的所有认知,都是宁缺在荒原上教给她的,她知道他在战斗时是怎样冷酷冷静的人。所以她觉得他此时的表现有些奇怪。

    如此紧张的战斗过程里,任何触物生情,感慨沧桑,都是很没有道理的情绪,如果是以往的宁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绪出现在自已身上。

    “老笔斋是我们一起租的,雁鸣湖的院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湖上的荷花是我们一起种的。她最喜欢用湖畔那些柳条编小东西,当然那也是我小时候教她的。”

    宁缺说道:“她喜欢去荷花池买衣服,因为那里的东西都便宜,她只有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同意去松鹤楼订席面,无论开心或是不开心。她都很喜欢去陈锦记买脂粉,这些都是她经常去的地方。”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联系到先前一路走来,一路斩断的残荷寒柳匾额老井旧墙,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现在,我和她在这座城里留下的大多数痕迹,基本上都没有了。”宁缺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莫山山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宁缺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道门究竟用的什么方法,把惊神阵撕开了一道裂缝?何明池擅于yīn谋隐藏。境界太低,就算有观主的指点也不可能做到,我又曾经猜测道门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出了什么方法,但看观主入城之后的举动,发现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想不明白源起,自然想不出来修复的方法,直到刚才……你说要砍那残荷寒柳,我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xìng。”

    他面无表情说道:“也许她自已都不知道。但总之她在这里走过。留下的痕迹便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莫山山有些惘然,说道:“我听不明白。你是说……桑桑?”

    宁缺说道:“是的,桑桑。”

    “她是昊天的一部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昊天。这座城就是老师用来对付她的,结果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和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她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莫山山很是震惊,声音微颤说道:“这……只是猜测。”

    宁缺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有把她留在长安城里的痕迹与气息完全斩去,才有希望把惊神阵完全修复。”

    “只是早知今rì要斩去这些过往,当rì我与她何必来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笑的有些酸楚。

    莫山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头也觉得酸楚起来,二人的手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似牵手,其实不然。

    ……

    ……

    红袖招里那张刻着鸡汤帖的桌子被砍成了一堆废柴。

    宁缺带着莫山山来到了chūn风亭横二街朝宅。

    朝宅里戒备森严,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好手于园内各处jǐng惕布防,霖子抱着孩子在房间里低声地哼着森林里的歌曲,前厅里却支着一桌麻将。

    朝老太爷摸了张臭牌,却带不住,眼看着便要点了下家,正为难的时候看见宁缺走了进来,极爽快地把身前的牌推倒。

    “来客了,别打了。”

    坐在朝老太爷下家的是长安府尹上官扬羽,他眼睛贼尖,看着混在牌里那张万子,心顿时痛的滴下血来,却无可奈何,随老太爷起身见礼。

    宁缺说道:“没别的事儿,只是来告别。”

    他对朝老太爷施礼,说道:“二掰,侄儿可能要先行一步了。”

    朝老太爷没有什么反应,坐在桌旁的曾静大学士夫妇却是顿时变了脸sè,曾静夫人担心说道:“一切要小心些。”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放心。”

    宁缺长揖行礼,便带着莫山山离了朝宅。

    朝老太爷说道:“看来你们女婿要娶新媳妇儿了。”

    曾静夫人啐了一口。

    然后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说笑话。厅内众人猜到宁缺为什么要专程来朝宅一趟,他现在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就在这里。

    ……

    ……

    “我本以为自已找到了那个字,可惜现在才知道,还是没找到。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字,可惜我看不懂,所以写不出来。”

    “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间太晚,不然我可以把惊神阵修好,可惜那个字实在是太骗人写,不然我这时候可以试着杀死他。”

    “可惜长安城这么大,还是让他看到了我。”

    宁缺看着风雪舞动的长街那头说道。

    观主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出来。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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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