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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上)

    昨夜初雪持续至今,长安城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大布,上面绣着宫檐观寺,画着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雾瘴深重,很是黯淡。

    宁缺在那处落了很多针,密密缝之,想要缝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绣上一朵崭新的花,让那片黯淡重现光华。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针数不够,观主始终能够寻觅到落脚处,然后在他修好惊神阵之前,看到了他。

    宁缺和观主隔着一条十几里的、被风雪笼罩的长街,遥遥相见。

    在长安城里穿行,观主受了很多伤,道衣染血,但没有倒下。

    他们并没有相遇,但已经相见。

    一朝相见,便已经分六了胜负。

    宁缺知道自己输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将鹿皮袋里的石子洒在街上,然后离开。

    他接过阵眼杵,握紧刀柄。

    如果是从前一旦确定失败……”肯定马上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信心有关。

    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够获得最兰的胜利。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

    隔着十几里的风与雪,观主向街那头看了一眼。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忽然变得滚烫无比,掌面与杵面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青烟生起,有焦味刺鼻。

    从晨时到现在,这一眼是宁缺和观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只有凭借惊神阵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观主的目光敛没心神。

    惊神阵的力量经由阵眼杵散发至街道中,护住他的身与心,阵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急剧升温。

    这种灼烧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静,不吭一声,因为既然滚烫,那么便可战。

    “就算在长安城内,你依然太过弱小。”

    十余里外传来观主的声音风雪掩之不住。

    宁缺看着风雪那头说道:“在长安城里,我无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现在想试一下可不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话音落处,他抽刀斩落。

    他识海里的念力散溢出身,经由手中紧握的阵眼杵,传到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来到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里,来到那些经历了无数年风雨雪霜的青砖旧石间,来到西城五片湖泊来到那些亭榭楼台。

    一道沧桑苍凉的气息,从那些砖缝石隙间散发出来,从冰雪覆盖的湖水深处、从亭栩楼台的地基深处缓慢升腾而起。

    陈旧的梁木吱吱作响,青石板碾出积年的灰尘,五片湖泊底涌出的热泉愈发高温无数珍珠般的气泡汩汩涌出,鱼在沸腾的湖水里拼命逃窜。

    有去便有回。

    惊神阵感应到了阵眼杵散发的念力召唤回赠以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来到朱雀大道上,来到他的身前,来到他的刀锋前。

    宁缺一刀斩落,便把这座城斩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嗤嗤乱响,破墙割地而去。

    这些刀痕成双成对,每对刀痕便是一个义字一个威力强大的神符。

    这些刀痕里凝结着长安城的天地气息,强大无比,每一记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条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杀人如草。

    檐破墙倾梁断石砾尽碎所触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携城而至。

    观主青衣微颤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声脆响,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气也破了。

    观主落回街上,脚踩残雪。

    他的左腿上出现一道伤口。

    他一眼望去,鲜血顿止,伤口如玉。

    无数刀痕,从十余里外的长街那头破空而至。

    观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间施展无距手段。

    宁缺斩出的刀痕,带着长安城的气息,再次把他从天地元气的夹层里斩出来。

    观主不时消失,不时出现。

    他重新出现时,在巷口,在坊门,在破衙,幻若神象。

    每次他重新出现时,他的身上都会多一道伤口。

    他是千年来道门的至强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对整座长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动地防御。

    宁缺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无所不能,至少在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观主再次被刀痕从虚无里斩将出来。

    他的额角出现一道极细微的伤口,伤口恰在眉尾,断眉就像是断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从那道细线里缓慢淌出。

    他看着长街那头,神情渐趋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缓慢自面前抟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国古戏里那些变脸的戏法,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观主缓缓落下的手掌,没有把那些鲜血抹掉,也没有让细线般的伤口变成一道金线,只是让断眉与睫毛上多了一层寒霜。

    一道寂灭的气息,笼罩了他的身体。

    长街那头,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风先至,观主青袖拂动,身躯迎风便涨,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要冲破天穹。

    事实上,他还是站在街上,还是那个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

    宁缺的刀痕到了。

    长安城到了。

    天地气息狂暴的变化着,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

    一瞬间,他中了数十道刀痕。

    宁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拥有斩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时观主已寂灭,无情无识,无痛无怖亦无惧。

    宁缺的义字符,拥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携带着惊神阵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国风暴海上的狂澜。

    但此时观主已无量,无论气息还是体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强大的刀痕,斩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澜,落在汪洋里,只是一隅的画面。

    寂灭以及无量。

    观主同时施出两个五境之上,并且让二者形成完美的统一。

    风雪再静。

    观主平静前行。

    宁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断,布鞋上多了条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伤口口

    宁缺看着走来的观主,说道:“原来你是只飞蚂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下)

    极西荒原天坑底部,生活着很多农奴,他们侍奉着悬空寺里的僧侣,维系着那个社会的存在,在昊天的眼中,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其实也就是些农奴,都是类似于蚂蚁般的存在,任劳任怨地重复着乏味的人生。

    只是千万年间,蚂蚁群中有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种种原因或没有原因,而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泥土向湛蓝青天望去。

    看见青天,那些蚂蚁的生命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向往,有的蚂蚁因为天空的遥远而愤怒,有的蚂蚁因为看见所以恐惧,于是颤抖着臣服在泥土里,因为得到天空的恩赐而感激。

    但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那些蚂蚁已经不再是普通的蚂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蚂蚁的范畴,因为他们可以飞。

    夫子和轲浩然,毫无疑问是无数年来最不可思议的两只飞蚂蚁。宁缺说观主是飞蚂蚁,并不是在嘲笑对方,而是表达自已的尊重,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观主你早已超凡脱俗,眼光不在人间,那你为何不把眼光再投到青天之上?”

    宁缺看着长街那头认真请教道。

    “道门与书院的理念,从来无法相通,我与夫子的看法,也不相同。任何开始,都必须有结束,任何循环都必须有终结,这才是真的循环。”

    观主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

    “就像夫子留在人间的这座长安城,自绝于天,纵使再如何强大,也不过是一潭死水。又像你现在写的乂字符,狰狞勃发,却无归途,所以谈不上圆融,也就没有选择,那么又怎么拦得住我?”

    宁缺看着风雪中说道:“没有选择,难道不是自由?”

    观主说道:“没有选择不是不选择。”

    气息与阵意不停发生着碰撞,朱雀大道上出现无数道极细而锋利的线条,街道上不时响起气泡破灭的轻噗声,雪残符破。

    观主的声音在风雪中近了几分。

    “就算有惊神阵加持,弱小如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座城。按照你的性情,你应该早在前些天便逃离,结果你依然在街上,这让我有些意外。”

    “老师把这座城留给我,我只好留在这座城里。而且如果我明白的更早一些,也许前两天便已经把惊神阵修复如初。”

    宁缺说道:“而且很遗憾的是,这几年她在长安城里呆的时间太长,我自已太懒,什么事情都让她去做,结果她走过的地方太多,留下的气息太多,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长安城现在的危险是我们夫妻的责任。”

    “你说的对,如果是以前,我可能早就已经逃出长安,但既然是她和我的责任,而她现在已经死了,那我只好留下来扛,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帐总是要认的。”

    观主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哪怕明知守不住?”

    “因为知道,所以要守,知道守不住,还是要守。”

    宁缺说道:“这是我的知守。”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那道身影,双手紧握刀柄,左膝微曲,身体紧绷如弓,挥刀砍落。

    他明白观主说的是正确的。

    他还没有找到那个字,他还不能完美地调动惊神阵。

    他以前会的唯一神符是二字符,那代表着切割与绝对的执拗,但那也代表着平行的对立,与周遭的天地很难发生联系。

    昨夜他悟出了乂字符,那两道平行对立的线条相交,开始相通,于是可以借用惊神阵里的天地之力,拥有了五境之一的威力,但两条线的四角入天落地,却是渐行渐远,无法循环回复,只能逐渐散溢。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对抗这座千年雄城。

    两刀破风雪而去,呼啸渐厉。

    观主神情宁静,再次以掌拂面,青衣飘摇,气息直冲天穹。

    无量与寂灭的完美结合,让他把这场战争融入另一个尺度里。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滚烫的像是火山里的融岩。

    他看着长街那头观主飘摇而起的身影,体内的念力不停疾出。

    湖水沸腾,青砖微颤,整座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仿佛都被宁缺召集到了朱雀大道之上,向着观主狂涌而去。

    长安城上方的天穹,骤然放晴,那些从昨夜一直盘桓到现在的雪云,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踪,露出湛蓝的青天。

    一座城的威压,轰击到观主的身体上。

    几乎同时,自天穹落下无数道雷,轰击在这座城里。

    观主的身影在风雷中飘渺不安。

    昊天的愤怒与人间的力量,借由观主和宁缺的身体,真实地碰撞到了一起。

    没有落雪,却有落雪声,暴雪。

    没有风起,却有啸风声,狂风。

    整座长安城笼罩在暴烈的天地元气冲撞里,无数建筑的墙体表面被震出了裂缝,除了恐怖的风雪声,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

    ……

    风雪渐停,散向四野的云又回来了些,长安城上的那轮日头有些黯淡。

    朱雀大道安静无声,观主和宁缺相对而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十余里,只有十余丈。

    宁缺能够清楚地看到观主的脸。

    他看到了观主脸上的伤痕,那道断眉以及断指。

    观主向他走来。

    街面上的圆粒小石头簌簌而动,向两边避去。

    宁缺低头咳嗽起来,显得很是痛苦,唇角溢出血丝。

    然后他霍然抬头,看着观主,毫无预兆地一拳击出。

    他此时的眼眸很冷静,所以很残忍。

    就像是草原上盯着猎物的年轻公虎。

    他站在原地挥拳,拳头来到十余丈外,来到观主的面门之前。

    自修行浩然气入魔以来,他的身体强度便越来越可怕,他的力量越来越可怕,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近战,他一直等着观主来到身前。

    蕴藏着磅礴浩然气的拳头,就像是夜色里探出的虎爪。

    锋利,而且致命。

    ……

    ……

    观主举起手掌,握住宁缺的拳头。

    宁缺现在的拳头,可以击垮一幢小楼,但击在观主的掌面,却像是击中了荒原深处那片大泥沼,又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海。

    就连余帘的拳头,都无法威胁到观主,更何况是宁缺的。

    观主笑了笑。

    宁缺左手握着的阵眼杵,忽然间大放光明。

    长安城的天地元气,尽数经由阵眼杵涌入他的身躯,从他的拳头里暴发出来!

    ……

    ……

    (明天去杭州年会,请假没请掉,会有更新的,另外和大家商量一下,这些天骂我便罢了,我尽量装瞎,等过些天好转之后,大概也就不会骂了,但请不要涉及家人还有副版们,谢谢。)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七 冰封(上)

    朱雀大街上响起一声雷鸣。

    观主与宁缺拳掌相交。

    无数道气息,从他们的身体之间暴散而出,向四周射去,所触之处,砖石尽毁,梁木折断,街畔的房屋尽数倒塌。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宁缺的拳头中砸进观主的掌心。

    他此时就像是一道桥梁,把长安城和观主连在了一起。狂暴的天地元气,从他的骨骼血肉里奔涌而去,让他承受极大的负荷。

    他承受的很辛苦,关节喀喀作响,睫毛微焦,身体剧烈的颤抖,鲜血从他的唇角不停向外淌涌,落在雪上。

    但他在笑。

    观主的手掌断了三根手指,断处洁莹如玉,此时骤然迸破,有血丝渗出,然后飙射出三道鲜血,落在雪上。

    他脸上的笑容微凝,但并未褪去。

    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

    他眼瞳的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雪花的颜色开始变深。

    是灰色。

    观主的眼睛变的灰暗起来,仿佛深渊上的雾霾。这是今天他的眼睛第二次变灰,第二次使用道门秘法:灰眸。

    灰眸这种道门秘法,专门吸噬修行者的念力以至精神,很是邪恶恐怖。

    隆庆皇子当初便是从天书沙字卷上学了这种异法,然后吸收了半截道人一身绝世功力,才从一个废人变成如今纵横荒原的强者。

    观主的灰眸,更是不知道要比隆庆强大多少万倍,面对他如同幽深枯井底的灰色眼眸,强如余帘也觉得愤怒和心悸。

    宁缺能做些什么?

    他感受着观主身上如黑色漩涡般的恐怖吸噬力量,感受着颊畔拂起的风,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如常。

    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观主的灰眸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无论是识海里的念力还是胸腹里的浩然气,都安静地停留在原处。

    观主不能从他身上夺走一丝气息,哪怕是味道。

    观主的眉毛挑了起来。

    宁缺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就像是被劲风吹拂的战旗。

    他身前的寒风雪粒被尽数吸入肺中。

    观主断指喷出的血水,化作血雾,嗖的一声被他吸进唇中。

    他的唇角多了些血渍,除了自已的,都是观主的。

    这个画面看上去非常诡异。

    ……

    ……

    宁缺知道自已不是观主的对手,哪怕有一座长安城在他的身后。从最开始他就没有奢望过战胜对方,只希望能够把惊神阵修好。

    所以他在街巷里行走,却最终还是被观主看到,所以他在雪街之上挥刀斩符,遥遥而战,只想着御敌于十余里外。

    如是种种迹象,明确地表露了他的畏惧,更不可能逃过观主的眼睛,所以观主平静微笑着向他走了过来,步步靠近。

    事实上这正是宁缺需要的。

    在以天地城池为战场的大尺度战斗中,他找不到一丝战胜观主的机会,相反如果距离足够近,或者他能在绝望中觅到一丝希望。

    因为他擅长近身战斗,他入魔后的身躯坚硬如石,拥有恐怖的力量,最关键的是他的手中有阵眼杵,晨时他在雁鸣湖畔看到了观主与三师姐的那场战斗。

    灰眸是道门不传之秘学,宁缺却很了解这种功法,因为他与隆庆在红莲寺外战斗过,因为灰眸来源于魔宗的饕餮大法。

    饕餮大法早已失传,在莲生死后,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会饕餮,那就是宁缺,而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叶红鱼和桑桑。

    所以他一直在给观主近身的机会,他等着对方近身。

    看着观主平静走过来,他紧张而且期待。

    看着观主的眼睛变成灰色,他开始兴奋并且喜悦。

    灰眸对他没有任何效果,他的饕餮则开始释放,就像传说中那个贪婪的怪物一样,拼命地吞噬着身前的一切。

    满是雪粒的寒风,以及血散作的雾,进入他的唇里。

    此时的他,仿佛变成一个生吞血肉的野兽,拼命地吸噬着观主的血,吞噬着观主的念力与精神,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一道淡渺微红的通道,出现在他与观主的身体之间,观主丰沛的念力与精神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快速消逝,进入他的体内。

    宁缺满脸红晕,似醉酒的汉子,似清晨的朝霞。

    他的眼睛明亮的就像是金色的池塘,要把观主的身影吞噬。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至纯至净,就像是水一般的气息,不停地涌入自已的雪山气海,把自已的身体洗涤的无比干净。

    他知道那是观主最本质的生命气息。

    饕餮大法远比灰眸强大,一旦施展,几乎不可逆转。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露出一丝笑容。

    看起来,他似乎真地将要迎来一场不可能的胜利。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观主还在笑。

    观主的精神与念力正以恐怖的速度消逝,但他还在笑。

    他的眼神不再灰暗,只是平静如湖,里面荡着微嘲的意味。

    他的笑容依然平静,仿佛洞悉世间一切变化故事。

    宁缺忽然觉得那道如水般的气息……变成了寒冰。

    这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变化,而是客观现实里真实发生的事情。

    先前像清水般洗涤着他雪山气海骨髓的那道气息,骤然寒冷成冰,此时变成了无数冰碴雪屑,布满了他身体最细微的每处区域。

    不是他用饕餮大法吸噬的观主气息发生了变化。

    而是因为观主身上另外一道气息,被他噬进了体内。

    那是一道绝对寂灭的气息。

    ……

    ……

    热是一种运动。

    寒冷是运动烈度的降低。

    寂灭会带来绝对的寒冷。

    ……

    ……

    看着观主,宁缺知道自已错了。

    在强大的实力差距之前,任何战斗意识都没有意义。哪怕他利用饕餮反击灰眸,但只要观主赠自已一缕五境之上的寂灭,自已便无法应对。

    他的身体骤然僵硬寒冷,无法动弹。

    雪落在他的脸上,似永远不会融化。

    他的识海开始结冰。

    他的身心变成了一片寒冷死寂的世界。

    他与长安城心意相通,却依然无法破开这个寂灭的世界。

    甚至,整座长安城都开始冰封。

    ……

    ……

    (今天在路上,飞机转火车,夜里才到杭州,这章是昨天夜里写出来的,希望一路顺利,不会太辛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封(下)

    晴空万里,忽然间有雪飘落,这便是万里雪飘。

    厚重的雪片,像芦苇烧后的灰般飞舞不停,占据了整片天空,遮住了青天的颜色。城市里温度急剧降低,寒冷至极,檐边的冰棱寒意逼人,湖冰被冻的发出咯吱异响,巷口的井水开始结冰。

    宁缺站在风雪中,黑色院服上积着厚厚的雪,就像是一座雪桥,因为承载了太多雪的重量,随时可能断掉。

    在这场战斗中,他就是一座桥,长安城借他的刀攻击观主,此时,来自观主的寂灭,被饕餮吞噬,进入宁缺的体内,再通过阵眼杵,得到了无数倍的放大或者说具象化,笼罩了长安城。

    雪片带着的寒意,穿透厚重的院服,直抵皮肤,瞬间把宁缺冻僵,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粉极厚,像极了当年第一次化妆的桑桑。

    寒冷到了极点,所有的运动便停止。被寂灭之意占据身心的宁缺,如同跌入最深的冰窖,他冷的无法颤抖,冷的无法呼吸,甚至就连思维都快要被冰凝。

    他就像巷口的井一般被冰封。

    此时他的身躯里,只有腹部那滴晶莹剔透的液体还在缓缓转动,虽然转动的速度已经变得极为缓慢,似乎随时可能停止。那滴液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拥有挣破一切束缚的骄傲,无论是寒冷还是寂灭。

    此时他的识海已经变成冰雪覆盖的海洋,只有海底最深处的淤泥底,有块碎片还在散发着光泽,面对着自天降落的寒冷,不甘而且暴戾。

    宁缺的浩然气继承自小师叔,意识碎片继承自莲生,这两个人都是那个年代最巅峰的存在,都能与观主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此时他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险,在距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刻,已经无数次拯救他的浩然气和意识碎片,再次暴发。

    宁缺忽然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的霜和脸上的雪片片碎裂,然后如利箭一般激射而走,露出真实的容颜。

    一口鲜血从他的唇间喷出来,向下洒落。

    血水很浑浊,因为里面有很多被低温凝结的碎血冰粒。

    浑浊的血水淌落在衣襟上,落在他的左手上,阵眼杵被鲜血一浇,骤然发烫,血水被蒸发成雾汽,拂面而过。

    宁缺发出一声喊叫,显得极为痛苦,黑色院服上的冰甲被震碎,就像是石桥上的雪被拂落,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他霍然睁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发力握破冰雪,然后弃刀。

    他必须抓住醒来的这一瞬间。

    他双手分执阵眼杵两端,在身前的风雪中横直扫出。

    一扫便是两道线,两道绝对平行笔直的线条。

    凛厉的符意在风雪中骤然迸发。

    二字符。

    借着符意遮掩,宁缺脚踩冰雪,纵身后掠,暴趋数十丈外。

    观主已经证明他天下无敌,他哪怕拥有一座城,依然不是对方的对手,甚至险些一眼身死,所以他此时只想离开。

    离对方越远越好。

    朱雀大道上,出现两道凌厉的符意,就像两条精纲炼成的锋刃。

    观主举起右臂,手指轻点。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观主用的是天下指。

    指意完全无视雪街之上的二字符,遁空而去。

    宁缺还在后掠,膝上出现一道血洞。

    他向后挫倒,肩上出现一道血洞。

    噗噗数声轻响,他的身上出现七道血洞。

    观主用了七指,暗合天意,便断人道。

    断了人的求生之道。

    ……

    ……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宁缺身下的白雪。

    他此时只能以一种极难看的姿式勉力坐着,再没有什么力量挥刀。

    观主说道:“机巧乃小道。”

    宁缺明白观主是在评述先前那场战斗,他承认观主说的很对。

    无论是示敌以弱,还是诱敌近身,对于真正的战斗来说都不入大道。

    “你现在的境界,距离真正的大道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你的渴望再如何强烈也无法弥补,更何况你还走上了一条歧路。”

    观主缓步走来,风雪辟易。

    “我曾看过你的书帖,与世人不同,我并不喜欢,因为你不会拙笔,而那个字的一撇一捺太沉重,必须用拙笔。”

    宁缺有些困难地抬起手臂,擦掉下颌上的血,说道:“以后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记住您的教诲,学习如何行拙。”

    “没有以后了。”

    观主感知到身后的风雪里,有两道身影正在高速前来。

    他知道那是书院那对强大的师兄妹。

    他并不在意。

    这座城都已经被他冰封。

    城里的人又能如何?

    ……

    ……

    朱雀大道西侧不远,有一片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宅落,在长安城里,这是很常见的画面,往往某处官衙旁边,便有数百年失修的老房子,繁华与破旧总是相偎相依,倒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这片街巷叫三元里,住着长安最普通的百姓,其中一家后院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年恼火的声音,还伴着拍打桌子的声音。

    “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凭什么只给一壶热水?喝都不够,娘的脚冻着了,也没办法泡一泡,那个家伙还天天黑着张脸,给谁看呢?”

    妇人坐在被褥堆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丫头,看着愤愤不平的儿子,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说道:“有住的有吃的,挺好了。”

    少年穿着破旧的棉袄,看打扮神情,应该是个乡下孩子。

    他坐在柴房漏风最严重的门口,青稚的面容已经被寒风吹的有些发青,恼怒说道:“就多要一壶热水,又有多难?”

    今天特别寒冷,屋檐上挂着冰棱,就连灶房的热气都飘不了多远。少年担心母亲的老寒腿,向前院讨要热水,结果只端回来了一壶,还被前院那个少年说了几句,想着如今的遭遇,他的情绪非常糟糕。

    便在这时,柴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口,只见他穿着一件紧实的棉袄,神情有些闲散傲气,看来没少在街巷里厮混。

    寒风从门外涌入,妇人受激开始咳嗽,她却顾不得自已,赶紧把怀里的小女孩气抱紧了些,又把被褥扯到小女孩身上。

    乡下孩子看着那个城里孩子,愤怒不已,却紧握着拳头不敢动手。

    因为城里孩子手里提着两把刀。

    一把柴刀,一把菜刀。

    ……

    ……

    (在西湖断桥边的咖啡馆里码完这章,谁要说这小资,我要与他理论,真的很不爽,桌椅各种不爽,肩颈各种不爽,湖风吹的各种不爽,时冷时热不爽,好在用一下午写出来了,阿弥陀佛,我很期待回家。)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元里的少年(上)

    战争开始以来,唐国处处烽烟。

    最惨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骑兵与镇北军厮杀不停,为了每片牧场每座坞镇洒下无穷鲜血。

    最悲壮是东疆,大唐东北边军在成京城遭到燕军和东荒骑兵的伏击,虽然以难以想象的壮烈气势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经此一役再无可用之兵,国境大开,任由入侵者的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践踏。

    最危险则是南疆,清河郡叛变,许世大将军战死,镇南军千里迢迢驰援而回,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书院诸弟子以一敌千,均已身受重伤,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突破青峡,进入中腹地带。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以效率著称的唐国朝廷,却早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准备迎接最恶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粮被车队源源不绝送入长安城,同时开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内。

    虽然疏散进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并不是那般凄惨,但终究是战争的难民,也不可能拥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进入长安城的数十万难民,有亲友的都选择投靠亲友,在城中没有亲友的则是被府尹衙门强制安排进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宝郡海川县与长安城极近,乡下少年和他的母亲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却没有什么亲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里的一户人家里,此间邻近朱雀大道,住户一般都有空闲的房间,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比较妥当。

    乡下少年在这户人家已经住了数日时间,每天有两顿热饭吃住的虽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几床被褥,但毕竟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总有诸多不便,逃难在外,谁不思念家中的热炕酸菜与肥肉?

    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诺一应花费事后都有补给,在当前这种危难关头,这户长安城里的人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家里忽然多了三个难民,也不免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长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满。

    对那城中少年的态度,乡下少年早已感到愤懑,心想若不是自已这些庄户人家省吃俭用,把粮食送到长安城里来,你们早就饿死了。

    妇人很理解儿子的心情却还是劝说他,住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担心被那些蛮子伤害,还能指望过怎样的日子呢?

    乡下孩子本已被劝服不料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晨时长安城便开始降温,直到此时已经是冷的难以禁受。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讨要热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啬地只给了一壶,便再不肯多给,他想着母亲的老寒腿,便再难压抑怒意。

    没想到他还没去找那个家伙麻烦那个家伙便闯进了柴房。

    “张三你要做甚!”

    乡下孩子看着拿着两把刀的那个家伙,神情有些紧张,以为对方真的生出什么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脚却悄悄向后挪动,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里默默发狠:如果对方真想欺负自已,那便拼了!

    那板凳是他从海川乡下带过来的实在的硬木,而且涂着清漆很是沉重结实,他小时候被人嘲笑有很多个爹的时候,曾经试过用这块板凳干架,并且用三个村里孩子开瓢的脑袋,证明了这个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着两把刀闯进柴房的城里孩子,确实姓张,但自然不可能叫什么张三,他的大名叫做张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张三看着那名乡下孩子说道。

    乡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两个少年之间的称呼,其实只不过是延续着前些天的互相嘲弄与斗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着张念祖握着刀的手,但下一刻,他发现情形并不是自已想象的那样,因为张念祖的手在颤抖,脸有些惨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没用的城里孩子,但这些天斗了这么多场,他知道张念祖并不是那种人,不管是行凶还是恐吓自已,他都不至于脸白。

    因为那明显是被吓的。

    张念祖看着李光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妖怪。”

    他脸色苍白,菜刀和柴刀在手里颤抖的很厉害,甚至有些风声。

    张念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光地继续说道:“家里人很害怕,也没有人敢上街去打那个妖怪,但……我想去试试。”

    李光地有些糊涂,问道:“什么妖怪?”

    张念祖说道:“一个穿着青衣的家伙,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他一步能走半条街,而且能呼风唤雨,怎么看都是个妖怪。”

    听着这句话,李光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从前些天开始,长安府衙及各坊里正还有鱼龙帮的汉子,往各家各院里发警告,他虽然和母亲幼妹住在柴房里,也知道今天会发生什

    晨雪落下,并没有炊烟,今天长安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后院的风雪里,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传说里听说过的画面,他看到了雪云撕开的缝,他看到天穹落下的无数道雷,他看到了深冬里降下的那场雨,也看到了燃烧的云。

    他很害怕,所以没有继续看,开始向母亲抱怨没有热水,想用自已对前院城里少年的痛恨,来压制住自已的恐惧。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觉得那种恐惧很丢脸。

    李光地没有想到张念祖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偷窥街上的那场战斗,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惧,他觉得自已的脸有些发烧。

    “你对我说这个做甚?”

    为了掩饰羞愧,他恶狠狠地望着张念祖说道。

    张念祖很不喜欢听他的海川口音,但想着自已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压抑住取笑对方的冲动,咽下因为紧张而不停涌出的唾液。

    “那个青衣妖怪很可怕,书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过他。”

    他说道:“我准备过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胆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让我去……我觉得你至少还是有些胆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问道:“去做什么?”

    张念祖说道:“去帮忙。”

    李光地问道:“怎么帮忙?”

    张念祖举起手中两把刀,说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

第一百七十章 三元里的少年(下)

    李光地愣住了,看着对方手里那两把刀,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张念祖焦急说道:“我们就要输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妇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吓的不轻,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能帮什么?”

    张念祖挥动手中的刀,说道:“有刀就能砍人,这些年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好多场决斗,见过血,知道怎么砍人。”

    李光地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母亲。他自幼便没有父亲,事母极孝,哪怕母亲莫名生出一个幼妹,也没有让他改变对母亲的态度。

    张念祖有些恼怒,说道:“乡下人果然没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从柴房角落里摸出一把钢叉,走出门外,说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时候,你连西瓜都不敢杀。”

    张念祖看着他喜悦说道:“李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

    ……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街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长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静寂的仿佛是雪湖最底,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雪片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大师兄在风雪那头咳嗽。

    当宁缺挟城而击却依然失败,眼看着便要被观主杀死,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于是和三师姐余帘来到了这片风雪里。

    宁缺还没有能够用长安城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隔绝出来,这绝对不是余帘等待的那个机会,所以他们再次失败。

    观主向街道那头的宁缺走去,他身上的伤势更重,开始咳嗽,但脚步还是那样的稳定,踩在街道如绵的厚雪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

    街道旁的铺门紧闭,不远处的坊市幽静的有若坟茔。

    宁缺坐在雪街上,浑身鲜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红,已难站起。

    ……

    ……

    张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里,他们隔着门缝,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候的天气太过严寒,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们冻僵了。

    两名少年已经偷窥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并不是真的被冻僵了,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孤单,而且很害怕。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安静。

    他们没有帮手,没有看到平日里横行市井的流氓,没有看到平日里无比艳羡的游侠儿,没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视为偶像的羽林军,也没有看到传说中南门观的那些修行者,他们只能看到彼此苍白的脸,和写满紧张恐惧的眼神。

    他们很勇敢,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少年,当他们看到书院的先生被那个青衣妖怪接连击败后,被热血冲淡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怎么办?”

    张念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只是想着这是自已的提议,而且他不想让乡下孩子看低,所以强自忍着。

    李光地相对平静,但苍白的脸也暴露了此时真实的心情,他隔着门缝,看着那个像神仙一样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颤声说道:“我听你的。”

    张念祖想咽口唾沫平静一下,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和害怕,唇舌干涩至极,根本没有什么口水,不由觉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气最真实的来源,尤其对于唐人来说。

    张念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说道:“我先去。”

    因为嘴里有冰雪,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没有听清。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张念祖踹开木门,提着刀往雪街上跑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抓起瓜叉跟了过去。

    来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张念祖凭借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气,忽然间消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手里握着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体后方,姿式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纳命来!”他喊道。

    李光地提着瓜叉,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他的脸色比街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叉子随时可能落到地上。

    “**你妈!”他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谁,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但他们知道对方是书院先生都打不过的妖怪,所以他们知道对方很可怕。

    他们很害怕,但依然冲了过去。

    因为他们的胸腹间有一股气。

    他们自已大概都不知道那股气是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但他们知道如果自已这时候不冲过去,他们会瞧不起自已。

    风雪中的长安城,静寂无声,观主无敌。

    在这时,有两名来自三元里的少年,提着菜刀与柴刀,拿着守瓜田的钢叉,一路骂着脏话冲了出来。

    他们的声音很颤抖,听着就像是在哭一般。

    他们大哭着冲向难以想象的敌人。

    这个画面看着很可笑。

    但并不可笑。

    ……

    ……

    长安城很安静,但当然有人。

    晨雪之下的街巷,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朱雀大道上的动静。

    观主很清楚,一路踏雪行来,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门缝后的敌意。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场战争虽然发生在人间,但早已超越人间的范畴,没有任何普通人有资格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今日之战,书院和唐国朝廷没有动用任何军事力量,便是明证。

    所以当他看到两名少年拿着刀叉向自已冲来时,他有些意外。

    观主神情微凛,然后明悟,像冰雪融化一般回复平静。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微微一笑。

    不是嘲弄,而是怜悯,但也没有什么敬意,因为那是俗世的价值。

    他是昊天的代言人。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就像是高高在上昊天,看着地面上的蝼蚁。

    蝼蚁的抗争,不会让昊天生出太多感慨,只会觉得有些趣致。

    雪街上还有一个人。

    坐在血雪中的宁缺,神情微变。

    他的神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不是微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突如其来。

    看着那两名少年,他觉得原来世间还有意义这种事物。

    他为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

    换句话来说,这座长安城以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值得为之而努力,比如这两名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少年。

    ……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恶之城(上)

    雪花落在少年们的脸上,有些寒冷,就像他们最开始的心情。但随着奔跑,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热,于是心中的恐惧也渐渐退散。

    他们看着街道上那个青衣道人,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开始变得滚烫,觉得无所畏惧。

    张念祖心想,我要一刀砍死你,不行我就两刀砍死你。

    李光地心想,我要像扎猹一样扎死你。

    柴刀与菜刀来到了身前。

    瓜叉也举到了空中。

    然后他们的人到了天空之上。

    看着雪街在脚下变得越来越遥远,看着那个青衣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两名少年很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大道上残留着观主与书院战斗的天地元气湍流,看似平缓的风雪里,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张念祖和李光地想要冲过去,唯一的结局,便是像两条破布袋一样被震飞。

    寒风呼啸,擦着面颊而过,他们从数丈高的空中坠下,重重地摔在雪街上。

    啪啪两声,积雪四溅,两名少年喷出鲜血。

    此时再望向街中那名青衣道人,他们眼中的恐惧神情愈发浓郁。

    他们浑身剧痛,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感觉彼此的身体都在颤抖。他们真的哭了起来,因为真的很痛,他们真的很害怕。

    他们想擦掉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这让他们觉得这很丢人,所以哭的愈发厉害,愈发觉得丢人。

    于是他们举起刀拿起叉哭喊着再次冲到街上。

    没有官员会长时间看鞋边爬过的蚂蚁,没有车夫会注意到官道畔挥舞着爪子的螳螂,最开始看了一眼那两名唐人少年后,观主便没有再怜悯地施予丝毫注意力。他在雪街上平静前行,翩然若仙亦如鹤,不染雪花不染尘。

    宁缺看着那两名不要命奔跑的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仿佛看到了一只螳螂苦苦挡着车轮,看到一只蚂蚁正撑着巨人的鞋底。

    他知道那两名少年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不要说长安城的命运,就如同此时的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那两名少年的命运。

    对于这场风雪里的一切,他疲惫无奈,非常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就像猛兽的利爪撕扯着他的精神,让他紧张并且痛苦。

    稍一用力他的身体便开始溢血,但他忍着痛苦,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少年马上就要死去。

    他想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站着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死,因为他们一瘸一拐奔跑的速度有些慢,于是有一样事物在他们之前,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那是一块青砖。一块斑驳杂色、表面带着青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长安风雨的普通青砖。

    那块青砖来自朱雀大道旁一个普通的院子,呼啸破空而至,飞出院墙,砸向观主的身体最终却只是颓然落在观主身前。

    啪的一声闷响青砖摔碎成了四截。

    张念祖和李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块青砖,心想难道朝廷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难道这块青砖就是传说中的法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冷酷地摧毁了两名少年对故事峰回路转的企盼因为随着青砖摔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上,那人在寒冷的冬天里依然敞着衣裳浑身油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张念祖认识此人是三元里一带著名的泼皮这辈子只擅长五样事情,那就是坑蒙拐骗偷,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绝对不能说是好人。

    他对鱼龙帮和其余帮派的汉子有些敬畏向往之心,对这泼皮则是没有任何好感,不知为何,今天看到对方出现,在失望之余又有些温暖。大概是泼皮的出现,让他和李光地两人不再感觉像先前那般孤单无助。

    泼皮没敢下院墙,姿式难看地分腿坐在墙上,怀里抱着十几块砖头,对着街道中央的观主不停地砸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一连串脏话。

    “老子砸死你!……你个***!……你妈卖**!你娃卖**!”

    张念祖醒过神来,和墙上的泼皮一道破口大骂,声音顿时嘶哑,把手里的那把柴刀,向观主砸了过去,李光地把手里的瓜叉也掷了过去。

    带着残雪绿痕的青砖,不停从墙头飞落,两把刀与叉破雪而去,自然没有一样能够挨着观主片角衣袂,纷纷摔落在地面上。

    物不近身,话不入耳,观主平静前行。

    然而又有一把菜刀从空中飞了过来。

    有一个黑锅从院墙那头飞了过来。

    有晾衣的竹竿从楼上砸了下来。

    有滚烫的茶水连着价值不菲的茶壶被扔了过来。

    街边的院墙上,茶楼上,出现了无数唐人。

    有茶博士,有豆腐摊的女老板,有顽童,有泼皮。

    他们拿着手里最沉重的东西,向街中那个道士的身上砸去。

    他们用最污秽的脏话,问候着那名身份最尊贵的道士以及他的双亲。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忽然间人声鼎沸。

    前一刻还仿佛是死城的长安,忽然间活了过来。

    前一刻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唐人,忽然间来到了此间。

    他们曾经恐惧,所以沉默地留在家里等待着道门与书院战斗的结局,他们甚至现在还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是凡人。

    但当他们发现书院败了的时候,他们就像那两名三元里的少年和那名泼皮一样,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来到了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要保护书院的先生,想要保护长安,因为书院是唐人的书院,家国是唐人的家国,身为唐人当然要为之而出力,哪怕出命。

    鱼龙帮的青衣汉子们从街巷里涌了出来。

    数十名最后的羽林军从朱雀大道那头纵马而至,

    天枢处的修行者们从风雪里暗中藏匿而至。

    老妇带着家里的老少走到朱雀大道上。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走在人群后方。

    离老者不远有一名瘦道士。

    瘦道士带着观里的小道士,手里拿着祭天用的香炉,满脸凶狠,好似歹徒。

    所有人都满脸凶神恶煞。

    慈眉善目的唐人,急公好义的唐人,虔诚奉天的唐人,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歹徒,长安城变成了一座罪恶的城。

    因为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拼命,都要杀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恶之城(下)

    稍早前,宁缺离开春风亭朝宅,向朱雀大街走去,留下神情忧虑的曾静夫妇还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朝老太爷。

    朝小树带着刘五还有骁骑营的骑兵离开了长安,朝宅却始终热闹,因为无数道政令便是通过这座宅子,颁布到城里的各座坊市,加上收留了数十名难民,这些天的朝宅就基本上没有安静过。

    今天朝宅很安静,因为从清晨开始,宅院里的仆人和难民们便听到了很多震耳欲聋的声音,听到了城里传来的那些大动静。

    人们先是听到了满城的钟声,接着听到风声与刀声,紧跟着又是雷声雪声雨声爆炸声,直至看到那满天燃烧的雪云。

    恐惧渐生,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宁缺来了又走,他们知道了这场战斗已经不属于人间,于是愈发惘然生寒。

    朝宅里有朝廷官员,有避战的难民,有骁勇的鱼龙帮众,但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资格加入到这场战斗里。

    庭院被笼罩在长时间的安静中,难民们紧张地抱着孩子,生怕不懂事的他们发生一点声音,朝老太爷和曾静夫妇坐在桌畔,神情各异。

    终究有人会忍不住,最先站出来的那个人,也没有超出朝老太爷的意料,他看着对方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去了就是送死。”

    齐四爷回应道:“二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死?”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花窗畔的陈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四哥,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并不赞同,正准备说话阻止,老太爷却挥了挥手。

    “想去就去,送死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同意?”

    齐四爷笑了笑,转身带着数十名青衣帮众,走出了朝宅。

    陈七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此时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战斗,早已超出五境的范畴,非俗世力量能够影响,书院无法战胜那个强大的敌人,那么就算鱼龙帮甚至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死光,也没有办法阻止对方。

    “人总是需要被帮助,或者说希望被帮助。”

    朝老太爷说道:“十三先生虽然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但我想他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我们这些长安人能够来帮他一把。”

    陈七说道:“如果帮助没有效果,那便没有意义。”

    “观主就算真的是神仙,只需要看一眼,我们这些凡人就会死去,但只要能够让让他在人群里多看一眼,谁又能说这完全没有意义?”

    朝老太爷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平静与洒脱,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们的出现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出现在那里,其实也就有了意义。”

    桌旁的曾静大学士最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赞同地点了点头。

    “书院是大唐的书院,大唐是书院的大唐,大唐朝野对书院尊敬有加,全力供奉,但你何时见过哪个唐人对书院低声下气,自视为仆?同样是受庇护,但与周遭那些被神殿欺凌的国度却是截然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自然是书院和夫子立下的规矩,但更重要的则是我们这些唐人自身的态度。”

    朝老太爷说道:“我们不是燕国南晋宋国那些被道门圈养起来的猪狗,我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所以我们需要出现在那里,哪怕死去。”

    陈七是鱼龙帮的军师,长于谋略,却极少真的上战场,判断局势,往往以行动的效果为先,此时听着老太爷这番话,若有所触。

    “既然要死,当然是老弱妇残先死,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也该死了。”

    朝老太爷颤颤巍巍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从身旁的暖床大丫头手里接过拐杖,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向外走去。

    曾静大学士说道:“我也老了,当与二掰随行。”

    曾静夫人说道:“我是个无用的妇人,我最应该去那里。

    朝老太爷示意陈七带人把曾静夫妇二人看住,微笑说道:“如果让宁缺看到自已的岳父岳母被我骗去送死,我还真怕他一怒之下撂了挑子。”

    春风亭今日无春风,只有寒冷的雪花飘舞,朝宅正门大开,朝老太爷带着家中老弱仆人还有难民里的一些老者,走到了街上。

    朝老太爷手里拿着拐棍,一路行走一路敲门,呼朋唤友,招人引伴,把这几十年里熟悉的街坊邻居全部喊了出来。

    “只要老不死的,不要年轻的。”

    朝老太爷说道,神情并不严肃,也没有什么风萧萧兮的悲壮感,反而带着笑容,就像是喊这些老家伙们去西湖喝茶下棋。

    街坊里的那些老家伙,也没有觉得如何,唐人尚武,他们当年都是当过兵的人,此行往朱雀大街,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当年出发去战场。

    这是很寻常的事情。

    他们甚至仿佛感觉自已回到了当年的军营,很是

    陈七处理完曾静夫妇,疾步迈出朝宅去追老太爷,看到的便是数十名皓首老人和他们的子侄辈们满是剽悍意味的身影。

    看着这幕画面,他露出一丝苦涩微嘲的笑容,心想人流如此浩浩荡荡,却只是为了让那个神仙多看一眼,真是愚蠢而白痴的行为。

    想虽然这般想着,他脚下的速度并没有变慢,不多时便赶到了人群的最前方,替下那名老仆,搀住朝老太爷的身躯。

    没有办法,谁叫他也是唐人,唐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而白痴。

    某条街上有座道观,主持道观事务的是位瘦道人,瘦道人最喜欢吃面条,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煮面条便是替街坊修被暴风雨掀坏的屋檐,因为他只会做这个活计如果不想这么干,便需要存很长时间的钱,才可以买些美酒,诱惑街坊邻居过来听他宣讲一次西陵教谕。

    这座道观很不起眼,但这里发生过很多将来会写在历史上的事情,比如道门行走叶苏,曾经在这里当过宣教道人,书院大师兄和叶苏曾在石阶前进行了一场辩难,叶苏曾在这里悟道他把道观弄垮了然后又修了个新的。

    瘦道人是个普通道人,他只知道叶苏道髻所代表的地位,却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他也不知道自已的小道观里曾经发生过这些事情,不然或者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烦恼,又或者他可能比现在更加烦恼。

    “我很烦恼。”

    瘦道人看着身前的弟子们,满脸愁苦不堪说道:“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主意?”

    小道士们每天背颂教典,哪里能出什么主意。

    瘦道人抬头看着天上燃烧的雪云,说道:“我确实听说过知守观,那可是咱们道门的不可知之地,那观主就等于是我们的祖师爷。”

    一个小道士说道:“但听街坊说祖师爷准备把长安城给拆了。”

    “所以我很烦恼……你说我们是应该去帮祖师爷,还是应该去阻止他?”

    瘦道人唉声叹气。

    忽然间,他泄恨似地重重一跺脚,对着天上燃烧的雪云大声嚷嚷道:“我管他是祖师爷还是什么,我这辈子都在打理这座道观,就算是昊天要拆了我这座道观,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离开了小道观他们抱着沉重的香炉扛着一直堆在墙角没有用上的旧木头,准备去对抗自已的祖师爷。

    和春风亭横二街的那些百姓不同,他们心里的挣扎更为剧烈,但一旦做了决定他们便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心一意要去做些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与道门为敌,这似乎严重违背了信仰,但无论是瘦道人还是那些小道士他们早已说不清楚自已究竟信仰的是什么。

    他们是唐人,在长安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曾经以为自已信仰的是昊天,但当他们端起香炉扛起木棍走出道观时,才发现自已信仰的就是信仰本身。

    总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

    在西陵神殿的教义中,自杀是一种严重的罪行,身为道士却与道门为敌更是大罪,都必将受到昊天最残酷的的惩罚。

    朝老太爷带着他的同伴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是送死也是自杀。

    瘦道人带着小道士们拦在观主的身前,是叛教也是亵渎。

    换句话说,他们的身上都有洗不净的罪恶。

    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三名南门观的道人在布置着阵法。

    他们是天枢处的高手,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

    他们的脸色苍白,内心痛苦万分。

    但他们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楚老太君,带着满府妇孺,横刀于长街之上。

    老太君是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的遗孀,满头银发在风雪中飘拂。

    她这辈子生了七个儿子,三十七个孙子。

    数十年来,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死在大唐的边境中,这一年在燕京,在七城寨,在葱岭,她又有十一子孙战死。

    如今楚府的所有男丁,都在大唐四野的战场与侵略者厮杀,她身边只有十几个老弱妇孺,只有几把刀。

    明知前来便是送死,但她神情漠然,毫不在乎。

    楚家满门忠烈,都死光了,还是满门忠烈!

    如果昊天真的有眼。

    那么这条风雪长街上,每个人都罪,犯着不同的罪。

    今日的长安城就是一座罪恶之城。

    好一座罪恶之城。

第一百七十三章 赴死

    寂灭散出观主的眼,被宁缺的饕餮吞噬,经由阵眼杵,笼罩了整座长安城,于是风雪愈发狂暴,寒意无处不在。

    朱雀大道也很寒冷,但随着出现在墙头以及街上的唐人越来越多他们并肩站在一起,肩与肩相磨,他们拥挤在街道上,鞋后跟不时互踩口街道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冰雪践融,甚至令人觉得有些热。

    唐人的心很热,所以他们的血变热,直至身体都滚烫起来,他们握紧拳头,挥舞手臂,不停地喧泄着自己的愤怒。

    朱雀大道四周不停响起喊杀声和脏话,人们不停地砸着砖块,还有人把夜壶、残茶、剩饭、童子尿砸向观主。

    唐人信奉昊天,却很奇妙地相信人定胜天,这是因为夫子虽然不理世事多年,但他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悍劲儿,却通过书院、通过皇族、通过朝廷以及军队散播到唐国的每个乡镇,融进每个唐人的血液。

    所以明知道街中的青衣道人,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强者,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在此人面前,普通人就像是蚂蚁一般弱小但两个三元里的少年拿着刀叉就敢来杀,就算观主是吃人的妖怪,人们也要试着整一下口

    我们这些多人打不过你难道我们这么多张嘴还骂不过你?就算这个家伙厚颜无耻骂不痛,我拿屎尿泼你,难道你不会狼狈?

    先前的雪街看上去就像是圣洁无比的琼宫,有了一分非人间的美丽,风雪同样洁净,没有一丝尘埃,就如同昊天的脸。

    此时随着人群的进攻,长街顿时变得污秽不堪,亵渎的喊杀声和脏话,还有那些来自人间的臭味随着风雪渐起,飘入高远的天空,把昊天的脸涂抹的极为难堪。观主看着那此飘向天空的污秽的属于人间的气息,微微挑眉,那些屎尿秽物自然染不得他一丝衣袂,却令他有些微怒。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雪街上便至少有数千名唐人,他还能感知到有更多的唐人正朝着朱雀大道赶来,前来赴死。

    看到这么多唐人出现在长街上,观主略微有些意外但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执行昊天的意志,终结夫子留在人间的千年历史。

    此时的长安城里满是风雪,风雪里隐藏着无数道宁缺先前写的义字符,那些符成功地填补了惊神阵的很多缺口,只有一条路。

    和先前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观主必须杀死宁缺宁缺在朱雀大道之上,而此时他与观主之间,是浩浩如汪洋的人群。

    于是观主向人群里走去。观主叫陈某,拥有一个最普通的名字,看上去是最普通的人当他走进人群,就像是一滴水融化在人民的海洋里。

    然后便有风暴起于海洋之中,无数道人影被震飞,就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带着白色的雪,消散于凶险的自然环境里。

    那些拿着刀冲杀过来的青衣汉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纵马冲锋的十余名羽林军,距离观主还有数十丈远便堕马不起。观主的身影,渐渐在人群的海洋里显现出来,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狼籍,恐怖的气息压迫之下,人海渐渐分开一条通道。

    便在这时唐国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

    天枢处已悄然潜伏至四周的坊市里,数名阵师启动了天罗阵朱雀大道间天地元气骤然剧烈变化,无数道元气湍流,变成无数道无解的元气锁,出现在观主四周的空气里,锁死了他的所有去路。

    几乎同时,十余名隐匿在普通民众间的军方剑师,暴起出手,只闻呛咖清鸣,明亮的飞剑破空而起,直刺观主的面门。

    观主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轻轻地抟了抟衣袖,然后继续前行。随着衣袖一拂,纵横长街的剑意,顿时变成被雨水打湿的稻草,绵软颓败无力消散,而那无数凶险的元气锁,在这一拂间,就像是秋日熟透的苹果摔在了地面上,破碎成泥,溅出无数汁液。

    隐藏在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受到元气反震,当场流血身死而那十余名军方剑师的本命剑被观主一抟毁之,亦是身受重伤,生死不知。观主继续前行,寻找着人群后方的宁缺。

    人群一阵扰动,怎舞的砖头稍一停歇,然后继续如暴雨般落下。

    只是修行者的飞剑都不能及观主其身,何况砖头?黄杨大师的念珠,都无法困住观主一瞬,更何况污水?观主平静前行,拦在他身前的人们就像蚂蚁一般被碾死被震飞。

    勇敢的唐人们,继续向他扑去,然后继续死去。

    雪街变成了一条血街,到处都有鲜血喷洒。

    勇气在人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词汇,但在代表昊天的绝对力量面前,却显得那般弱小可笑,甚至很难形容为壮烈。

    面对无法抗衡的差距,长安城里的人们,本应该像仰首望向青天的蚂蚁那样,感到绝望,然后放弃。但难以想象的是,此时在唐人们的脸上,可以看到悲痛,可以看到愤怒,可以看到不甘,但却看不到一丝绝望的情绪。

    人们没有绝望,没有哭泣,甚至连脏话都不骂了,他们只是沉默地继续战斗,哪怕是无望的战斗,但也要战斗到底。

    一名苦力挑夫拿起扁担砸向观主的,然后死了。

    一名从外郡来的商贩,拿起在深山里保命的匕首,然后死了。

    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的男人扑向观主,然后死了。

    人们拿着砖头砸,拿着菜刀砍,拿着家传的弓箭不停射着,然后死去。

    这就是在送死。送死是一个不怎么好听的词,显得有些愚蠢。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很奇妙的生物,明知道有很多事情无法改变结局,却依然有很多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坚持去做。

    人们甚至为此还专门创造了一个意思相近的词。赴死。

    唐人今日在赴死。纷纷赴死。

    他们想要拦住观主。

    长安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没能拦住敌人。

    于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一座新的城墙。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子国的不甘(上)

    街上的人,拦在观主身前的人,倒在血泊里的人,组成这片新城墙的所有人,其实都很清楚,他们的死亡不见得能改变什么。

    但他们依然这样做了,因为千年之前,夫子和他们的先辈在渭泗水畔创建了唐国,拥有了书院,从那一天起他们至少改变了自已。

    宁缺先前对观主说过这样一句话,明知守不住还是要守,这便是他的知守,此时正在死去的唐人,仿佛就是在证明他的这句话。

    然而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不停倒下的人,宁缺的心却开始颤抖起来,睫毛上残留的冰霜发出细碎的声音。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他知道大师兄终于赶来,并且出手——这并不是书院寻找的时机,书院的时机在宁缺在身上,然而面对着喋血的长街,大师兄无法再等待沉默下去,就像此时的他也快要忍不住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二十余年,他依然坚信自已是**型唐人,遇见过太多黑暗的他,向来信奉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他的心就像先前被观主寂灭意冰封的身体一样冷酷。

    冰雪剥落大半,宁缺的身体依然寒冷,此时他却觉得自已的身体渐渐变得滚烫,血管里的血液开始蒸腾,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受。

    那种感受叫做热血。

    他不喜欢悲壮之类的词汇,更是忌讳热血这种感受,但看着无数人死在观主身前,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怎能不冒出热雾?

    只是热血代表着希望与渴望,宁缺渴望活着,希望能够战胜观主,面对着这个寻找不到一丝希望的故事结局热血又有何用?

    不时有人从他的身边跑过,向着不远处的观主冲去,他从雪地里拣起先前落下的朴刀,艰难地撑住自已的身体。

    朴刀的刀锋刺破积雪,刺进在坚硬的青石街面。

    大师兄再次败了,鲜血从棉袄的破口里向外汩汩冒着。

    他站在朱雀大道的南方,佝着身子不停咳嗽,痛苦而且落寞。

    余帘不知道去了哪里。

    观主继续向前行走,杀死了很多人,震飞了很多人越过了很多人,无视很多人,步步行来身后尽是鲜血。

    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死伤的人群。

    观主走到了宁缺身前不远外。

    此时在二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的数百名老弱妇孺。

    瘦道人这辈子都生活在长安城里,从最普通的小道士变成现在的道人,却依然只是在那个小道观里生活。他没有见过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数年前天谕大神官出使长安城,他跪拜了整整一夜也没有机会聆听神座的教诲。

    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昊天道门真正至高无上的那位,他的身体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想跪倒在青衣道人的身前,虔诚地亲吻对方的脚背。

    他忽然大喊一声,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香炉,朝观主砸了过去。

    香炉是小道观用来祭奉昊天的真材实料,青铜打铸,非常沉重瘦道人心情很沉重,而且很瘦弱,哪里能够掷远。

    只听啪的一声闷响,香炉砸到了瘦道人的脚上,脚上顿时冒出血来,他连声痛唤,在小道士的搀扶下才没有摔倒。

    楚老太君从三媳妇儿的手中接过马刀,拦在观主身前。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从后方走到人群最前面。

    观主神情平静,眼神极为淡然。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亿万颗星辰湮灭然后只余空寂。

    令人心悸,令人敬畏。

    在这道空寂目光的注视下,一切都将结束。

    赴死的唐人,不屈的长安,伟大的唐国,千年的书院,所有的荣耀与血腥,壮烈或罪恶,光明或黑时间,都将在这里结束。

    长街凄冷。

    宁缺看着观主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眼睛,忽然想起了自已的生命里曾经遇到或者感受过的那些了不起的人。

    无论是夫子还是小师叔,或者是莲生,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自我解脱然后明白自已究竟想要什么的人,所以他们强大的难以想象。

    观主也是这样的人。

    今日书院败在观主手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信奉理所当然,那么便应该长街上死去的那些人们一样平静而从容。

    但他做不到这点。

    因为他,不甘心。

    向晚原是一片水草极佳的牧场,在大唐的北方。

    如今这片牧场早已变成最惨烈的战场。

    金帐王庭的骑兵与镇北军的精锐骑兵,为了争夺牧场边缘的一处要害骑道,在这里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

    骑兵数量占优的金帐骑兵,在付出极惨重代价后,终于把唐军压制到了骑道北方的数座丘陵之间,正在发起最后的攻势。

    战马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恐惧的声音,弯刀与直刀的摩擦发出令人耳酸的声音,嘶杀声和战鼓声却相对低沉了很多,因为双方都疲累到了极点。

    骑战已经变成了步战,最后的近千名唐军,用最后的力气与生命,抵挡着金帐骑兵的攻击,只是眼看着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一名大唐军官带着十余名下属,被金帐勇士们团团包围。

    这名军官有些矮小,不像一般的唐军那般强壮有力,但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战斗力,连续砍倒了三名敌人。

    数柄弯刀破空而至。

    矮小的军官举刀相格,被压的单膝跪下,苦力支撑。

    他听到丘陵四周传来的痛呼声,越过眼前飘拂的发丝,他看到很多同伴战死倒下,看着那些蛮人在同伴的遗体上残忍地补着刀。

    真的撑不住了吗?

    他这样想着,真的撑不到主力骑兵回援了吗?

    他苍白而秀气的脸颊上,看不到绝望的情绪。

    他想不到自已应该绝望。

    因为他,不甘心。

    一支队伍在东疆的原野上狂奔。

    他们是骁骑营的骑兵,他们离开长安城,去东疆厮杀。

    这时候,他们要急着赶回长安城。

    骑兵和座骑早已疲惫不堪,但没有任何人要求休息。

    因为他们终于确认了隆庆皇子和那两千草原精骑的去向。

    隆庆正在向长安城进发。

    这意味着伐唐联军,确认长安城能够被攻破。

    朝小树的脸,瘦削的像是被切开的硬石,黝黑而憔悴。

    寒风吹拂在他的脸上。

    晚了很多天,他和他的骑兵才去追,应该追不上了。

    就算追上,又能如何?

    但他依然要求部属继续向着长安城狂奔。

    因为他,不甘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君子国的不甘(中)

    火舌在银色的面具上和黑色的眼眸里往舞,就像是夏雨里的电芒。

    现在是寒冬时节,雪片片落着,又不是天地元气震动不安的长安城,自然没有什么闪电,那是真的火焰。

    白雪覆盖的田野,官道畔美丽安静的村庄,本应是极美的画面,被凶猛的火焰烧过,顿时变成焦黑凄凉的废土。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淡漠,看不出有任何兴奋,只有紧握着缰绳的手才暴露了他此时的几分真实情绪。

    带领东荒蛮骑杀入唐境后,他只命令下属放了两把火,一把遥远的东疆,另一把火便发生在此时的村庄里。

    他带着两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下属,不惜一切代价奔袭长安,无论唐国的义勇军,还是那些难缠的骁骑营骑兵,都已经无法追上他。

    离长安城已经很近。

    当年他在书院登山试里输给宁缺,带着西陵神殿使团和护教骑兵,黯然离开长安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路。

    在当年的官道上,他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些画面,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感受,然后再次想起当年自已曾经发过的宏愿。

    “我要把这些难看的唐人民居全部推倒,把田间的油菜花全部铲除,然后一把火全部烧掉,烧掉那些罪恶与肮脏,让这里的天地只剩下一片光明。”

    他即将回到留给他无尽羞辱和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生命的长安城,他的修行境界和实力远胜当年,他的眼眸却已然不再纯然光明。

    道旁的田野,油菜花还没有生长出来,被唐国农夫漆成各色的民宅,却还像当年那般美丽或者说难看,那么,便一把火全部烧掉吧。

    顺便告诉长安城里的人,我来了。

    ……

    ……

    长安城在落雪崤山北在落雨,却是同样的寒冷,雨水浸泡着盔甲皮袄,渗进棉衣,直抵身体,显得更加难熬。

    在寒雨中,全体镇南军在向北行军,崤山的山林间,到处都是唐军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林子里落了几千年的树叶。

    行军非常艰苦,严寒的天气和雨水,腐烂的落叶和被踩踏凌乱的山道,都是他们的敌人沿途有很多人已经掉队。

    更多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哪怕脸色苍白,身心俱疲依然咬着牙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在泥泞的山野间爬行。

    只有咬着牙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只有沉默才能节约最后一丝体力,只有低着头,疲惫的人们才能看清楚行军的方向在哪里。

    十余万唐军行走在山野间,竟是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只有军靴踩着泥土的啪啪声响,偶尔还会听到重物坠落的声响。

    这种沉默令人心悸,也正是他们最令敌人害怕的地方。

    从唐军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坚信,哪怕西陵神殿联军真是传闻中的百万大军只要他们能够赶到,就一定能够把拦住对方。

    他们要赶到青峡北方西陵神殿联军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没有时间睡觉,没有时间吃热饭,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路上。

    他们在白天行走,在夜晚行走,他们在雪里行走,在雨里行走,在充满瘴气的密林里冒险寻找捷径,他们一直行走在路上。

    然而路途毕竟太过遥远,镇南军拼尽了全力,此时距离青峡北依然有一段距离,离军部要求的抵达日期已经过去了几天时间。

    按道理来说青峡应该已经失守,镇南军再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危险,他们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打探敌情,然后回撤待援。

    但镇军依然在拼命地赶路,因为他们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他们的任务依然是赶到青峡,就地防御,因为他们近乎盲目地相信书院诸位先生的能力。

    因为他们,不甘心。

    ……

    ……

    在崤山的那一面,则是云薄雨稀。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洒在平静的原野上,瞬间被土壤吸收,根本没有可能洗掉这七天积累的血污,只是添了几分湿意。

    青峡前的地面,因为连续禁受了三场绝世强者者天地元气的碾压,相对较硬,雨水渗的比较慢,在杂乱的马蹄印里积了起来。

    原野南方远处传来轰隆声,大地开始震动,蹄印里的浅水开始晃动。

    “南晋的投石机终于运到了。”

    六师兄看着远方显现身影的事物,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他如生铁打铸的身躯上面血痕无数,铁锤上面都被砍出了深刻的印子。

    四师兄坐在铁篷下,举着河山盘,与数日前观主留下的那道虚剑苦苦抗衡,除他之外,其余的书院弟子都已经身受重伤。

    王持鬓角插着一朵花,染的血早已乌黑。

    西门不惑前襟染血,脸色苍白的像纸。

    北宫未央的双手落在满是斑驳血痕的琴上,抽搐着就像鸟的爪。

    君陌换了一身新衣衫,素色无血,左边的袖子在寒风在轻拂,承接着天上落下的微雨,低着头,很是疲惫。

    他看着身前的蹄印里的水,沉默不语。

    青峡前到处是残肢与尸体,只有他身周比较空旷。

    柳白退走后,青峡前又是连番大战,神殿联军每每眼看着便要吞噬这些书院弟子时,却总有剑光琴声起于血泊之间。

    叶红鱼站在对面远处,裁决神袍被血染成了真的血色。

    七日后,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书院终究不是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君陌缓缓躬身,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高冠。

    自与柳白一战落冠后,他便一直没有理会过,因为没有时间。

    冠上染着血与灰。

    他缓缓蹙眉,想要拂掉这些血与灰。

    但他右手执冠,已经没了左手。

    木柚走到他身边,接过冠帽,用手中的绣帕很仔细地擦拭了一遍。

    君陌身体前倾,似对她行礼。

    木柚眼睛微湿,微笑回礼。

    这便是对拜。

    木柚说道:“我同意嫁给你了。”

    君陌平静说道:“如此甚好。”

    木柚把冠帽戴到他头顶,认真地理正。

    这便是正冠。

    君陌说道:“正冠而死,合礼。”

    木柚说道:“一起死,也很合理。”

    青峡前响起哭喊声,哭的嘶心裂肺。

    北宫未央拍断琴弦,鲜血四溅,纵泪喊道:“不甘心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君子国的不甘(下)

    宁缺低着头站在雪街上,血水从指洞里不停向外流淌,被严寒冻凝的血块,不时被新的血水冲开,看着很是凄惨。

    他一手握着阵眼杵,一把握着刀柄,却写不出符来,也没有力气挥刀,如果不是朴刀支撑着他的身躯,也许他随时可能再次倒下。

    他没有看观主的眼睛,因为只要与观主的目光相触,便有可能死去,他只能看着观主的脚,目光卑贱到积雪下的尘埃里。

    他浑身鲜血,除了自已的,绝大多数都是先前死在观主手下的普通人的鲜血,他觉得这些新染的血要比自已的血更加滚烫。

    被普通人的鲜血一激,他的血也早已发热,然而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身体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即便有再多的不甘心,也被寂灭的寒冷,冰冻的没有任何生气,自然也寻找不到任何力量,只剩下疲惫与无奈。

    无数道乂字符,依然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隐匿在风雪中,借助着惊神阵补给的力量,始终没有散去。

    这是宁缺最强大的手段,但此时已经证明,并不能战胜观主。

    他看着观主的脚,仿佛在观主的鞋底下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的尸体,这些蚂蚁都是最勇敢也是最无畏的,只是现在都已经死了。

    令人惊叹的勇气都不能改变天与人之间的差距,那么人间的万姓,除了对昊天表示臣服还能做什么?不甘心又有什么意义?

    观主一生修道,修的便是昊天无情,而且他妙算无碍,最善隐忍,能忍之人,惯能忍人,绝对没有什么不忍之心。

    今日在雪街上争先赴死的唐人,虽然没有改变这场战斗的结局,但一幕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却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吃惊。

    不是不忍,而是不解。

    观主曾经见过很多能够平静面对最后终结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超凡脱俗的大修行者,普通人却是极少。

    在长安这座城里,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么多平静迎接死亡的普通人,这一点出乎了他的意料,或者说超出了他对普通人的评价。

    “唐人……或许真的有些特殊。”

    观主负手看着面前这些老弱妇孺,看着风雪中那一张张没有任何恐惧神情的脸,忽然问道:“像蚂蚁一样的死去,能甘心吗?”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朝老太爷。

    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人群之前,说道:“甘是甜,甘心就是舒服,怎么能让自已感到舒服?我不知道外面的人会说出怎样的答案,但对于我们这些老长安人来说,只要死的时候不感到羞愧,就会感到舒服。”

    “原来甘心可以如此解释。”

    观主看着朝老太爷说道:“老丈不凡,怎么称呼?”

    朝老太爷说道:“我姓朝,一般晚辈都称呼我为二掰。我觉着我的年龄要比你大,那你就叫我朝二掰好了,也不算我占你便宜。

    “我没有什么不凡,我们只是些普通人,只不过无论是最普通的人,还是像您这样最不普通的人,归根结底都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死。”

    老太爷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不管你是知守观观主还是昊天的信徒待死之后,终将变成一抔黄土或一捧骨灰,那么我们便是平等的。

    “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争着来送死。”

    观主看着朱雀大道上到处都是的唐人尸体,若有所思道。

    “我唐人向来有赴死的传统。”

    朝老太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说道:“与诸国首战,风雨飘摇之际,唐人无降者,与荒人战,唐人无降者,自渭泗水畔揭竿,我大唐开国至今已有一千余年,慷慨赴死之辈数不胜数,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死。”

    “当年太祖皇龘帝为一使者,不惜冒灭国之灾,耗尽国力,使大军远征北荒,直至屠尽敌酋才肯归师,书院为一孤苦幼女,敢与佛道两宗相争,二先生斩破烂柯佛祖石像,才稍渲恶气,唐之所以强,强在敢恨。”

    “唐之所以强,在于唐人。”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用苍老的声音说道:“我大唐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面对不公与欺凌,有人敢拍案而起,面对侵略,有人慷慨赴死……”

    镇南军在崤山的山林间,艰难地向着青峡进发。

    寒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带走了温度,带来了病患。不时有士兵摔落山崖,同伴们站在崖畔沉默站立片刻,然后继续前进。

    他们疲惫地低着头,哪怕明知道已经晚了,却依然不肯停下自已的脚步,冒着生命危险,蛮不讲理地奔跑着,拼命地赶着路。

    杨二喜砍翻了一名东荒蛮人。

    他很珍惜这把从战场上得来的弯刀,把刀收回鞘中,从肩上取下草叉,然后重重地砸了下去,确认那名蛮人死透。

    田野里的厮杀声渐渐平息。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四周望去,然后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伴,倒在了覆着薄雪的冬田里。

    战事结束,他站在那几个浅浅的新土堆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家乡的方向,他很怀念妻子炖的腊猪蹄。

    家乡学堂里的那面墙还没有漆完。

    当年因为觉得衙门给的工钱不地道,他坚持不肯接这个活,和里正吵了一架,甚至险些掀了酒桌,还时刻准备着去县衙打官司,直到实在熬不过女儿的恼怒和妻子的嘀咕,他才万般不乐意地接了下来。

    但只刷了一半,便看到了那份公告,他便背着草叉与酒肉,离了家乡来到了遥远的东疆,学堂的墙不知何时才能刷完。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刷完。

    至少在他的手上。

    杨二喜看着故乡的方向,想着这些让他觉得很麻烦的事情,恼火地皱了皱眉,那道新添的伤疤又裂开了口子。

    血水向下淌着,他抬起手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忽然想到学堂里的先生,如今再不会因此那面没有漆完的墙生气才是。

    于是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向晚原牧场的战斗,依然惨烈。

    那名矮小的军官被蛮人的几把弯刀压的单膝跪下,情势极为危险。

    他在苦苦支撑。

    一道黑影从旁边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那几名蛮人的身上。

    弯刀雪亮,在仿佛燃烧一般的草甸上划过。

    那道黑影摔落在地,胸口中了两刀,鲜血淋漓,眼看着便是不活了。

    军官认出那是自已的近侍。

    他悲愤地大喊一声,手里的朴刀离了头顶,向着对面斩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根本不去想头顶的弯刀,会把自已切成两半。

    他很幸运。

    围攻的蛮人被他杀死,而他没有死。

    他的肩头中了一刀,鲜血像被划破的酒囊里的奶酒一样向外溢着。

    最危险的是,他的头盔被敌人的刀打落。

    敌人的刀锋,打落头盔之后,还切开了他的发髻。

    黑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加上那张没有盔甲遮掩的清秀的面容,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原来这名军官竟是个女子。

    她是司徒依兰。

    她提着沉重的朴刀,带着满身的伤与怒,带着最后的下属,重新开始战斗,她不知道要战斗到何时,但知道要战斗到死亡或者胜利时。

    “长安有这样一句话,可托六尺之孤……”

    朝老太爷看着观主继续说道。

    此时远处的皇宫被笼罩在风雪里。

    唐小棠站在殿前的雪地里,静静看着南方。

    皇后娘娘牵着小皇龘帝的手,站在槛后,看着宫外越来越疾的雪。

    雪街那头传来咳声,大师兄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棉袄早已破烂不堪,棉花从里面探出,白的似雪,有的地方则染的殷红朵朵,红的似血。

    清新鲜艳,都很动人。

    宁缺站在街那头,亦是浑身鲜血。

    他握着阵眼杵,血水把杵与掌面都凝结在了一起。

    这根杵,这座阵,这座城,是老师们和陛下托付给他的。

    那么直到死,他都不会放下。

    朝老太爷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声音骤然激昂。

    “可寄百里之命……”

    青峡前。

    君陌衣衫已正,冠已正。

    他单手执铁剑,望向原野间如铁流般的敌骑。

    他面无表情,开始燃烧最后的念力。

    仿佛天地都感受到他生命燃烧所带来的炽热,淅微的雨水骤然间停止,原野上方的雨云渐渐消散,露出一线湛蓝的天空。

    阳光从云缝间洒落,落在他的身上。

    落在书院诸同门的身上。

    朝老太爷看着满街的唐人尸体,忽然间老泪纵横,然后又笑了起来,看着观主大声喝道:“,……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苍老的声音在朱雀大道、在风雪中回响,在冬柳雪湖上回响,在青峡前回响,在崤山里回响,在东疆、在北疆,在唐国的每一寸土地上回响。

    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也!

    “我大唐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大唐就是君子国。”

    朝老太爷盯着观主的眼睛,厉声说道:“如此美好的国度却要被你们这些贼老道从人间毁掉,你还问我是否甘心……”

    他举起拐杖便准备砸过去。

    “我甘你奶奶!”

第一百七十七章 如果天不能容我

    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热血宣言,忽然间变成语带双关的脏话,朝老太爷大喊一声要干观主奶奶,便一杖砸了过去。

    普通人和不普通的人都是人,死后都会化土成灰,但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老人家的拐杖,自然没有办法打倒观主。

    雪街上的人们都以为朝老太爷死了,但事实上老太爷并没有死,因为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

    大师兄隐约猜到观主的用意,道门要破长安城,也要破长安城里的人心,观主杀戮于长街,便是想用最强大的手段,砸碎唐人最坚硬的壳砸碎,把唐人的骄傲踩进泥土,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选择无视。

    只是观主依然不是很了解唐人,朝老太爷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并没有因为他的无视而心生惘然困惑,从而开始怀疑,以至恐惧。

    没打到就是没打到,以后有机会再打便是,没死就是没死,没死总比死了好,哪里需要产生什么自我怀疑?朝老太爷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向街边走去,骂的话很脏,甚至比雪地里那些污秽的事物更脏。

    观主微微挑眉,然后继续前行,向宁缺走去,稍后便是皇宫。

    大师兄说道:“这样是不对的。”

    观主说道:“唐国虽强,天要亡唐,你能奈何?”

    ……

    ……

    青峡前。

    叶红鱼看着对面的君陌,鲜血顺着她的衣袖,不停地淌到地面,与这些天来积凝渐臭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她很平静,因为知道君陌伤的比自已要重很多,对方此时正在燃烧最后的念力乃至于生命,即便面临最后的死亡。

    看着君陌依然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浑身浴血的书院弟子,回想着这七日来青峡之前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想着就是这样几个人便把浩浩荡荡的神殿联军挡在了唐国的南方无法北进……

    像君陌这样的人,苦战将死,即便是她也不禁有些动容,眼眸最深处最了神之星辉,还有几分怜惜敬佩。

    “天要亡你书院,你能如何?”

    她看着君陌说道。

    君陌抬头望向天空,此时雨已经停了,云没有完全散开,只有几处青天可见,就像是碎瓷一般。

    而且就算雨消云散,天空完全放晴,现在是白天,也没有办法看到那轮明月,他在战死前的那刻,只是看一眼老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红鱼的问题,而是说道:“朝小树是个极不错的人,如果当年没有意外,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师弟。”

    叶红鱼知道朝小树是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君陌会在此时提到他。

    君陌看着天空,寻找着那轮明月在前七个夜晚留下的痕迹,继续说道:“只是他喜欢跟着先帝,所以才没有进书院。”

    “当年先帝决意清肃朝堂,于是有了春风亭一夜。”

    叶红鱼知道著名的春风亭一夜,朝小树和宁缺这两个名字,都是在那个雨夜之后中,才进入西陵神殿的视野。

    君陌收回目光,望向她说道:“在那夜之前,朝小树在*招与对方谈判,曾经说过两句话,事后在长安城流传甚广。”

    “当时他那两句话是这样说的。”

    君陌说道:“天若能容,我便能活,人不能容,我便杀人。”

    叶红鱼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

    虽然现在举世伐唐,昊天道门与唐国已然势不两立,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在昊天的世界里,有人会如此平静而坚定地提到这个问题。

    果不其然,君陌轻振右臂,宽直方正的铁剑洒下一道血水。

    他握着铁剑,看着叶红鱼,又像是看着她头顶那片天空,说道:“我一直认为这两句话不妥,因为天不容我,我也要活。”

    “如果这贼老天,真的不能容我活下去,那么……我也不能它活。”

    他最后说道:“至少不能让它活的太痛快。”

    ……

    ……

    长安城的雪街上。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天若不容,那你又如何?”

    观主停下脚步,望向不停落着雪的天空,停顿片刻后,若有所思说道:“你们可以抬头看看,苍天可曾饶过谁?”

    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回答观主的问题。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勇气值得赞赏,却没有力量,在天穹冷漠的眼光里,人类的意愿,似乎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瘦道人沉默,楚老太君沉默,受伤的沉默,死去的人无法再说话,即便是朝二掰的嘴唇翕动片刻,也没有说出话来。

    最终,有一道声音打破人间的沉默。

    这道声音很沙哑,很干涩,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喝水,而体内的血水又流失太多的缘故,让人听着觉得有些刺耳。

    这道声音显得很疲惫,甚至有些虚弱,但却透着股极坚定的意味,所谓刺耳不是类似锐物磨擦镜面的声音,更像是打破镜面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的是:“那便灭了它。”

    ……

    ……

    观主望向人群后方,看到了宁缺满是血污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宁缺的眼睛。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对视。

    宁缺看着他说道:“人心所向,天必从之,天若不从,那便灭了他,我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观主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与信心,缓缓挑眉。

    ……

    ……

    天下溪神指,让宁缺身受重伤,信心遭受极大的挫败,但那时,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坚定,而后来,他却渐渐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一边哭喊着,一边去做人间最难以想象的一次尝试,于是他决定站起,他真的站了起来。

    但他只能依靠着朴刀支撑自已虚弱的身体。

    然后无数的普通人从他的身边跑过,然后奔向死亡的黑色海洋。

    他看到很多人在自已的眼前死去。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这些普通人的选择,完全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他的规则相抵触,虽然他在战场上曾经见过很多类似的画面,但今天看到的画面,依然带给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很震撼。

    因为以往的他,总是把自已放在局外。

    今日的他,在这条街上,便在局内。

    他的身体和灵魂,随着那些鲜血的喷洒,随着那些身体的倒下,那些灵魂的离散,终于缓缓降落在这个世界上。

    以前他愿意为长安城死去,那是因为责任和情感,对书院对夫子对师傅颜瑟对陛下的责任和情感,他坚持认为不是因为热血。

    他认为自已的血是冷的,当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变热,甚至沸腾之后,他开始惘然,精神状态变得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力量。

    他曾经见过那种力量,并且不止一次。

    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此刻在雪街上所感受到的更真切。

    便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中响起,在他的心里响起。

    他不知道那是朝二掰在说话。

    那道苍老的声音,在唐国各地回响,他的意识仿佛也随之而飘到这片大好河山里,在各处,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那些人在战斗,在行军,在拼命,在赴死,在坚持,或者只是等待,但那种等待也充满了一种令人感慨的韧度。

    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接下来又有很多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掠过。

    他看到了柴房里染血的柴刀、河北郡龟裂的田地,像鬼一样的饥民,看到了莽莽的岷山,看到了老猎户,看到了渭城的土,长安城夜里的华灯,看到了荒原里那片湖,看到了烂柯寺里那座满是青苔的墓。

    他看到了很多人,也许谈不上了不起,但那些都是人。

    他仿佛回到烂柯寺石尊像前入定,仿佛还在魔宗山门的白骨山间与莲生做着最后的谈话,他仿佛看到那年夏天入符道时看到的原始部落里的那名符师。

    最早的人类在荒野间与野兽搏斗,开始穿兽皮,吃肉,住洞窟,然后开始耕地,饲养家畜,吃更多的肉。人类继续吃肉,并且想了很多煮肉的方法,确保肉很香,可以吃更多的肉,因为吃肉可以让人变强。

    他看到人类修筑房屋,有了村庄与道路,最后看到了一座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似乎要把天空给捅穿——那是长安城。

    他行走在长安城里,看到了前些天曾经看过的包子铺,那些青石板,想起那日曾经感悟到的那道气息,那道只属于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可以改天换地。

    这种力量可以战胜时间。

    这种力量最普通也最不普通,最耀眼也最不起眼,是包子铺的热雾或城墙里一块青砖,但也是智慧的传承和不屈的反抗。

    宁缺忽然间觉得非常感动。

    这种力量是如此的伟大。

    他却距离对方如此的近,能够拥有如此真实的感受。

    他感觉到自已的渺小,却不像面对昊天时,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愤怒,只会因为自已的渺小而心生敬畏向往。

    因为再渺小的他,也是这道力量里的一部分。

    这道力量再伟大,也来自于无数个渺小的他。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千万人

    这种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宁缺不是第一次感知到它的存在。在荒原上夫子伸手自万里之外的南方剑阁召来古剑斩金龙杀神将,用的就是这种力量,在雁鸣湖对岸的民宅间,他感受到的也是这种力量。

    他的不解在于,这种力量怎样才能为己所用。

    他曾经向夫子求教过这个问题。夫子说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这个解答很简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夜穹里的那轮明月,想起老师,看着崖畔那棵青松,想起小师叔,看着血水泛滥的烂柯寺前坪,想起莲生。

    他想起在泗水畔与老师最后那段对话——原来莲生才是对的。

    小师叔骄傲而自由,他要以强者的姿态,代表人间想要把天捅穿,夫子则认为自已就是人间,他要带领人间向昊天发起挑战。

    然而人间是人的居所,人间的力量来自于居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这种力量不能被代表,也不需要被带领,必须所有人在一起,才能真正发挥出这种力量。

    夫子兴唐建书院,其实已经走在一个正确的道路上,但夫子依然想的是通过教化和引导,从而带领所有人来做这件事情。

    因为执念的缘故,莲生所达到的境界,距离夫子和小师叔还有一段距离,但同样是因为执念的缘故,他想事情想的更加极端。

    在夜雨中,看着妻子的孤坟,他想要掘开那座坟,却最终放弃,飘然远离,从那一刻起,莲生便已经疯了。

    其后无论是自毁魔宗,还是血洗烂柯,都是在他发疯。

    他要毁灭这个世界,在他看来生存与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包括他自已。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从而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想要破除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他要毁掉昊天,而他选择的方法,是让整个人间随他一起疯癫,甚至毁灭。

    这种方法很血腥很残酷,但却正确。

    如果昊天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想要复活墓中的妻子,便想出了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大概也会颤抖起来吧?

    ……

    ……

    宁缺小时候带着桑桑在世间流浪,谈不上有太多耐心,所以当桑桑稍微能做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不停地教她一句话。

    “自已的事情自已做。”

    那么人间的事情也应该人来做,大家一起来做。

    宁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已还站在风雪长街之上。

    他不知道是已经醒来,还是说依然在梦中。

    他看着街上那些咬牙不肯发出惨呼的伤者,看着那些普通人的尸首,看着那两名身受重伤却倔强坚狠的少年,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长安城不是城,是人,是生活在城里的每个人。

    人间的力量,来自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千万人。

    每个人的意愿与渴望,都是一种力量。

    千万人的渴望,在一起便是人间的力量。

    这种力量威力无穷,可以改变天地的容颜,可以对抗时间的流逝。

    这种力量在莲生处,便是滔天的血浪。

    这种力量在小师叔处,便是剑留下的痕迹。

    这种力量在夫子处,便是破天的渴望。

    但那都还不是这种力量的全部。

    莲生得不到这种力量的认同,或者说他没有机会来调动这种力量。

    小师叔千万人吾往矣,豪迈无双,所以孤单。

    夫子堪为万世师,却忘了墨卷总是需要学生自已来写的。

    颜瑟大师用一生的时间,在苦苦寻觅那个字。

    那个字便代表着人间的力量。

    但正如观主曾经说过的那样,那个字太过沉重。

    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不沉重。

    而且千万人的意愿如何能够一样?

    所以没有人能够写出那个字。

    即便是夫子也写不出来。

    ……

    ……

    此时的宁缺,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字。

    他看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很多人。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走到了一起来。

    他们用血肉,筑起一座新的城墙。

    众志,在此时,真的成城。

    此间的千万人,他们的意愿与渴望是那样的强烈一致。

    此间是人间的一部分。

    对长安城来说,这是最绝望愤怒的时刻。

    却是写出那个字最好的时刻。

    ……

    ……

    宁缺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那个字该怎么写?看到那个字,不代表能够写出那个字。就像当年他初登旧书楼,看着满书架的珍贵典籍,看着那些明明见过无数遍的字,不要说写,连记都无法记住。

    他想起泛舟海上的那三月时光,想起老师的那些谈话。

    夫子说昊天并不是这个世界本身,而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规则集合。

    夫子说当规则掌控世界时,世界是稳定而乏味的,只有出现新的力量,打破旧的规则,这个世界才能重新拥有活力,并且有趣。

    夫子说人是这个世界的最伟大的产物,因为人有智慧,并且能够传承,人有对抗甚至打破这个世界根本规则的本能意愿。

    那种意愿是那般的顽固而强大,可以称之为渴望。

    所以人间与昊天必然走向对立,直至分出胜负。

    在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里,昊天获得了无数次胜利,人间迎来了无数次漫长的黑夜,那些传承的智慧凋落在寒冷的永夜里。

    但人间总会再次复苏,再次发起挑战。

    ……

    ……

    现在是白天,天自然是白的。

    从空中落下的雪花也是白的。

    风雪中的朱雀大街一片洁白。

    街上积着的血,渐渐变得乌黑。

    倒在血泊里的唐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

    散落在街面上的砖头,铁锅,还有夜壶,都是污秽而黑的。

    既然昊天选择了白色,人间便选择了黑色。

    这个世界在宁缺的眼里,变得黑白分明。

    光明与黑暗,圣洁与腌臜。

    黑白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极简的画面。

    变成了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冷漠地遥望,绝不愿意接近。

    两条线缩短,便有了长度。

    这是宁缺很眼熟的图案,是他学会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紧接着,其中一根直线忽然偏转,刺进了另一根线条。

    这便是他昨夜在湖畔悟的第二道神符:乂字符。

    当两根直线相触,两个世界便相通,却不能相融,开始发生剧烈的冲突。

    一股凛冽的切割意,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切开。

    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不同,井字符有自已的规则,有自已平静的区域,乂字符则是向着四周漫无边际的蔓延,就像野草般狠狠地生长。

    乂字符很强大,切割之余,两个世界又能相通,自有一种生生不息之意,代表着人间与昊天的平衡。

    但这不是宁缺想要的,也不是如今的长安城需要的。

    看着雪街上的那道乂字符,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野草,又像是看到了两根枯柴,更像是看到一把柴刀插在肥沃的原野上。

    两根柴无法搭的牢固,有一根木柴缓缓垮塌。

    有一把手握着刀柄,想要把那把柴刀从原野间抽出来。

    野草里忽然出现了一块带着青苔的石头。

    那是魔宗山门前大明湖底的石头。

    小师叔破块垒阵时,在每块石头上斩出两道剑痕。

    两道剑痕,一个字。

    ……

    ……

    宁缺真正的醒了过来。

    对于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在魔宗山门里看着小师叔留下的剑痕,在烂柯寺里对着石尊者像时,他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今日在雪街上他沉思很短,获得的却是极多,即便有些现在不能为他所用,但只要他能活下去,必将成为他修行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然后他听到了朝二掰那句干你奶奶。

    接着他听到观主问大师兄:苍天可曾饶过谁?

    他曾经听过这句话。

    在魔宗山门里,莲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的回答是:人定胜天,何须天来饶。

    但今日他不想这样回答。

    他和观主之间隔着数百名老弱妇孺。

    对他来说,这些老弱妇孺便是千万人。

    穿过这千万人,他看着观主的眼睛,说道:“天若不从,灭了便是。”

    和当年回答莲生相比,今日他的答案显得更加平静肯定。

    不是因为他有信心战胜观主,也不是他想表现自已的狂妄,而是因为他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所以平静。

    因为人心所向为自由,天必然不从,那便只有灭天。

    无论会胜利,还是会失败,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因为所以,这就是书院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握住刀柄,准备把朴刀从地面上抽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他腹内那颗缓缓旋转的液体猛地炸开,喷洒的到处都是,浩然气像野草般狂肆地生长,摇展着腰肢。

    长安城感应到了雪街上的变化。

    无数的天地元气,随着风雪落下,通过阵眼杵,灌进他的身躯。

    他的气息随之骤变,开始向着知命境的巅峰不断攀爬。

    ……

    ……

    (注:家里狗病了在尿血,在外面跑了一天,不是诉苦,只是更新的很晚,向大家解释一下,第二章继续写着,希望两点钟之前能写出来。另外再次强烈觉得,第二卷入魔那些章,值得大家再重温一遍,关于宁缺教桑桑:自已的事情自已做……这是我外甥女小时候,幼儿园老师教她的一句话,那时候每当我要帮她做什么的时候,她总是很认真地对我说:自已的事情自已做,反之亦然。我很爱她,我这时候很想她,亲爱的,我知道你会看到这段的,帮我给你的同学问好。)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千万刀

    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磅礴浩荡,根本无法计算数量,此时通过阵眼杵,顺着宁缺的左手,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

    天地元气没有实体,没有质量,比最清的水还要清,比最轻的空气还要轻,但此时进入他体内的数量实在太多,自然带来难以承受的负荷。

    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知命巅峰的修道者,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接纳了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只有被瞬间崩死这一个下场。

    但宁缺修行的是浩然气,身体强逾钢铁,世间除了道佛魔三宗兼修的观主,还有本身是魔宗宗主的三师姐余帘,再没有谁比他更强。

    他的身体就像是精钢打铸的容器,并且是打造元十三箭的那种异种精钢,承受着不断涌入的天地元气,然后将这些元气压缩到难以想像的程度。

    此时的他就像大海深处的海贝,身体和灵魂承受着无比恐怖的压力,却不知何时才能凝缩出璀璨夺目的珍珠。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睫毛不停眨动,衣服上的残雪不停融化。他只是看着观主。

    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崩开,汩汩向外流着血,那些血水就像是红色的玉石一般晶莹,遇着街上的寒风便散化开来,变成极细的微粒。

    那些微粒离开衣服表面,游离在他身周的空气中,像极了火焰又像极了雾,他看上去就像燃烧的火人,又像是极寒冷的冰人。

    他继续抽刀。

    锋利的刀锋从朱雀大街的青石缝中缓缓上升,带出黑色的泥屑,眼看着便要离开雪面,长安城里随之发生了很多事情。

    ……

    ……

    清晨,长安城落雪如幕,观主挥袖破块垒,飘然入城,连败书院大师兄和三师姐,然后有很多道神符出现在他的眼前,告诉他此路不通。

    从那一刻开始,直到在朱雀大道的风雪中看见观主,宁缺在长安城里走了很多地方,斩了与桑桑相关的很多过往,抹掉了昊天在在惊神阵里留下的很多痕迹。

    虽然最终他没有完全修复惊神阵,但他留下了足够多道神符——那些神符由两道刀痕组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乂字。

    这些神符让观主有些狼狈,让观主无法直入皇宫毁掉惊神阵的阵眼,让观主必须走进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必须选择先杀死宁缺。

    宁缺被七道天下溪神指重伤,他没有再继续写乂字符,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但他写下的那数百道乂字符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在惊神阵的支持下,继续飘拂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渐渐隐入风雪中。

    随着他拔刀的动作,数百道乂字符重新现出痕迹。

    在街头,在巷尾。

    在井上,在衙前。

    在墙后,在园里。

    在柳下,在梅边。

    数百道乂字符重现长安城!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神符竟然还在发生变化。

    准确的说,这些乂字符在发生变形。

    这些乂字符由两道刀痕组成,便是两道笔画。

    一撇一捺。

    随着宁缺拔刀,那一撇缓缓向右升起,仿佛要飘离那一捺。

    这一撇就像是一枝羽箭,无形的弓弦在向后拉,离弓身越来越远,同时也积蓄着越来越强的力量。

    又像是一把刀,正在离开地面,将要展露锋芒。

    ……

    ……

    拔刀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宁缺这辈子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他做的很熟练,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

    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变化,也是发生在极短暂之间。

    情势陡变,最先感觉到宁缺和长安城变化的,不是观主,也不是大师兄,更不是雪街上的人们,而是众人头顶的那片天空。

    巷口井底的水早已结冰,忽然间多出了两道刀痕,被雪覆盖的钟上出现了两道刀痕,雁鸣湖上也出现了两道刀痕。

    井水重新开始荡漾,钟声开始荡漾,雁鸣湖畔的柳枝也开始在寒风里荡漾,潭拓寺里的松树上厚雪簌簌落下,一只肥硕的松鼠把过冬的粮食坐在屁股下,不停地搓着前肢,不明白先前自已为什么被冻僵了。

    那道笼罩湖山塔寺的寂灭气息,随着数百道乂字符的重现与变形,瞬间消失不见,即便是飘落的风雪也骤然停止,冰封的长安活了过来。

    那道不知来自何处的气息,随着宁缺的动作,继续向四周扩散,同时也向天穹冲去,狂野地冲散厚重的雪云,湛蓝的天空重新出现。

    夫子离开人间,观主便是天下第一。

    天空最先感觉到这种变化,他第二个感觉到。

    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眼眸忽然变淡,比灰色更淡,直至淡到透明,仿佛水晶,里面有无数的光影在高速掠动,就像是有很多故事正在幕布上发生。

    他看到了一些片段,一些令他无法相信的片段。

    在长安城里,观主无法看清楚未来的事情,正如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此后的书院会变成怎样,但他曾经看到过一些他坚信不疑的画面。

    但那些画面改变了。

    就在宁缺抽出刀的那一刻。

    ……

    ……

    雪停,风息。

    朱雀大道很是安静。

    观主看着宁缺,眼眸回复正常,却留下了一抹讶异。

    他信的是道,对于杀戮这种事情,无爱亦无憎。

    今日观主杀人无数,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需要。

    他先前要杀宁缺,也是基于需要。

    但他此时要杀宁缺,却是基于一种莫名的警惕。

    这份警惕是那般的强烈,甚至让他的道心有些微摇。

    他要杀死宁缺,这种渴望甚至快要变成本能。

    但他感知到,自已与宁缺之间的空气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他不能晋入无距,便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宁缺。

    那么他至少不能让宁缺举起那把刀。

    观主看着宁缺说道:“凡信奉……”

    宁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话。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听到这三个字,则一定能够联想起,天谕大神官颂读的那段西陵教典,那种与悬空寺讲经首座言出法随齐名的道门神术。

    宁缺没有死。

    因为观主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

    因为大师兄同时说了三个字:“子不语。”

    说完这三个字,他脸色骤白,棉袄上溢出的血越来越多。

    便是阻了这么一瞬,宁缺终于拔出了刀。

    刀锋完全地离开了雪面。

    看着他手中的刀,观主退了一步。

    退便是走。

    千年以来,只有他杀入长安城。

    眼看着便能毁掉惊神阵,毁灭唐国和书院,成就不世之功业。

    只要能够杀死宁缺,便能做到这一切。

    对于观主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自然是极大的诱惑。

    但他却要离开。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不舍。

    只有真正道心通明,不染尘埃的人,才能如此。

    街上无风亦无雪。

    观主不能前进,便向后退去,右脚退落地面,脚底便有风雪生。

    风雪中出现了一道无形的门。

    只有无距境界才能看到的门。

    观主的右脚踏进了那扇门,青衣顿时变得透明起来。

    下一刻,他便要踏入虚空之中。

    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已被宁缺所乱,却依然无法阻止他离开。

    宁缺不准备让他离开。

    因为他已经拔出了刀。

    刀锋离开雪面,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声响,就像是蘸着油的毛笔抹过被篝火烤至滚烫的肉块,又像是蘸着墨的毛笔滑过雪白的纸面。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柳下梅边,同时发出数百声轻响。

    像是琴声,像是弓弦振动的声音,最像刀锋出鞘的声音。

    那是撇与捺磨擦的声音。

    那是数百道乂字符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是更多道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则是真实的声音。

    东城猪肉铺墙上挂着的十余把杀猪刀,已经在皮革制成的刀鞘里寂寞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忽然间那些杀猪刀破鞘而出。

    距离朱雀大道不远,某家宅院里的案板里插着把尖刀,刀上染着新鲜的血,不远处还有一锅炖肉冒着些微的蒸汽,忽然间那把菜刀从菜板里跳了出来。

    两名少年躺在朱雀大道旁的血泊里,身受重伤,无力地靠着被雪水打湿的墙,虽然没有死,却已经无法再拿着身旁的刀和叉。忽然间,那两把柴刀和菜刀从雪堆里蹦了出来,落在了他们的手边。

    宁缺拔刀。

    长安城里所有的刀都拔了出来。

    数百把,数千把,数万把刀开始展露锋芒。

    雁鸣湖畔的冬柳在飘。

    潭拓寺里的寒松躬着身。

    磨刀石上积着着的雪飘了起来。

    数百道神符里的其中一根线条,很轻微地动了动。

    长街上残雪迷离,无数道凌厉的气息,陡现其间。

    无形的门被瞬间斩成碎片。

    观主身上的青衣出现无数道细微的裂口。

    他以天魔境拟成的强大肉身上,同样出现了很多道裂口。

    观主开始流血,开始流很多血。

    宁缺举刀,说道:“我想杀杀你。”

    说话间,有绝对凝结的天地元气从他的唇间喷出,变成半尺长的白雾,雾中有极小的雷电闪烁,还有他极为强烈的渴望。

    ……

    ……

    (明天还是两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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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