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将夜TXT下载将夜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将夜全文阅读

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章 南海少女

    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做到永远保密,反而往往因为加上秘密二字,流传的更加迅速。正如宁缺所料想的那样,长安城甚至在他之前便收到了光明祭的相关情报,知道了陈皮皮将要被烧死的消息。

    光明祭太多年没有举行过,书院后山藏书洞里有瀚海般多的书籍,能够找到的相关记载还是很少,所以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西陵神殿要把陈皮皮当作祭品,但他们很清楚这件事情里隐藏着的凶险用心——道门这是在用陈皮皮的性命逼迫书院诸人离开长安,最大的目标当然是宁缺。

    来自大唐诸郡的珍稀材料,依然源源不断送入皇宫,那辆沉重的黑色马车也始终停在宫内,各方面的消息都证明,宁缺还在宫中,在和大师兄一起主持修复惊神阵的工作,他能眼睁睁看着陈皮皮去死吗?

    书院后山的人们当然知道宁缺去了哪里,只是两地相隔遥远,他们不知道宁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也不可能一直等着,在宁缺的信抵达长安之前,后山里便有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甚至没有思考过。

    大师兄看着殿前那名依然清稚可爱的少女,看着她脚上那双很旧的小皮靴,看着她手里那把更像铁棍的血色巨刀,想了想后后说道:“你老师不在长安,我无法约束你,但我想你要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余帘悄然离开了书院,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唐小棠知道。她明白自己不可能等到老师或是兄长前来,恭谨而坚定地说道:“大师伯,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如果不去看看,很难安心。”

    她的皮靴里有很多小石粒,她的衣裳上有很多灰土,这半年来,她一直在书院后山绝壁上凿宽石阶,无论老师在或不在,她一直蹲在陡峭的石阶上,挥洒着汗水,不知疲倦地用手中的铁棍和坚硬的岩石战斗。

    想当年在荒原雪崖间,她与叶红鱼的实力差相仿佛,如今叶红鱼已经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而她却似乎还停留在当年的水准,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她缺少天赋,而是因为魔宗的修行和道门修行本来就有很大的差别。

    余帘让她不停地跳瀑布,不停地吃苦,这是老师给学生布置的功课,也是魔宗宗主对晚辈的打磨,积年累月勤奋的学习和堪称残酷的打磨,让这名魔宗少女的精魄被夯实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但她的境界依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因为她还需要一个把积累释放出来的契机。

    唐小棠认为现在就是自己境界提升的楔机——她要去桃山,她要见陈皮皮,她必将面临无数场险恶的战斗——对于魔宗修行来说,战斗是提升实力的唯一途径,只有真正惨烈的战斗才能培养出真正强大的强者。

    她是要成为天下最强大女人的女孩,所以她从来不会畏惧战斗。只是她向书院辞行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就算她现在变得像叶红鱼一样强大,也不可能直闯桃山救出陈皮皮,就算她能够在战斗中寻找到强者的真谛,紧接着迎接她的也不可能是修行界的震撼目光,而只能是冰冷的死亡。

    那些都无所谓,正如她先前说的那样,她寻求的是心安,追求的是战斗,如果不敢战斗,那又如何心安?

    大师兄看着她,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着老师来到书院的爱穿绿裙子的拥有一对冷静到可怕的成熟眼神的三师妹……

    “如果遇到事情,全部听你小师叔的。”他嘱咐道。

    “如果小师叔有道理,我会听他的。”唐小棠说道。

    她把那根铁棍收好,掸掉身上的尘土,蹬掉靴上的石砾,就这样离开了长安城,向着遥远的西陵神国和那个愚蠢的胖子而去。

    ……

    ……

    海上有风起,然后有浪起。碧蓝的海水不停地搅动,显得极为不安,于是映着海水颜色的碧空上便多了很多不安的云。

    一艘通体黑色的木船,从大海深处破浪而出。岸边的渔家和码头上的苦力们,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楚,先前这艘黑船在哪里,不由产生一种异常强烈的感觉,仿佛这艘黑船是从冥界忽然跃出海面一般。

    黑船缓缓靠岸,那些兜售清水和食物的妇人们不停地喊着——诡异的感觉终究没有生存重要——然而船上没有回应,片刻后,有十余人从黑船上走了下来,他们的手里都提着清水还有粮食,开始给岸上的穷人们分发。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共同的特点是脸上的肤色格外黝黑,带着常见的宽檐笠帽,和南海上的渔民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格外醒目或者说刺眼的是,他们的身上都穿着红色的神袍!

    岸上的人们没有看错,那些神袍的式样有些旧,布料看着也有些旧,但那些没有任何人敢伪造的徽记却是绝对真实,和普通西陵神殿的神袍相比,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些人腰间缠着的那根黑色丝带。

    西陵神殿内神官执事的阶层差距非常森严,红衣神官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尤其在俗世国度里,地位极其尊贵,往往一个小国才会有一名红衣神官坐镇,小镇所属的大河国,也只有三位红衣神官。而船上走来的这十几个渔夫模样的男女,竟都穿着真正的红色神袍,难道说他们都是红衣神官?偏僻的南海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大人物?小镇上的人们很难相信,更令他们难以相信的是,这些红衣神官居然屈尊降贵,亲手给穷人们分发粮食!

    神殿里的神官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

    十余名红衣神官出现在南海小镇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河国上下。当大河国君和墨池苑的代表日夜兼程赶到海边时,却发现这些红衣神官早已离开,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这些像渔民一样的红衣神官们,登岸后便开始沉默地向北行走。他们专门挑选偏僻的小路上行走,有时候直接穿山越林,似是担心骚扰普通的百姓。

    他们在溪畔留宿,用身边带着的小咸鱼下饭,即便是要找百姓拿米也会付钱,,哪怕路上遇到最虔诚的昊天信徒,也不接受对方奉献的金银。

    他们虽然穿着神袍,但和西陵神殿那些骄奢的神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反而更像月轮国里的那些苦修僧,在沉默的行走里固守着骄傲。

    某日,这些人来到了离墨池苑不远的绍明湖畔稍作歇息。一名少女抬起头来,望向秀丽的莫干山,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墨池苑?”

    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南海打渔、被风吹日晒的缘故,这些穿着红衣神袍的人们,肤色都非常黝黑,而且有些粗糙,这名少女很年轻,肤色相对浅些,也要光滑些,双眉粗直如刀,透着健康而强悍的味道,

    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道:“不错。”

    少女看着莫干山间隐隐若现的楼阁,说道:“小时候听姨夫说过,这里有名很了不起的神符师,前些天听说他的女弟子也成了神符师,如此看来还算是个不错的门派,我们要不要顺便把墨池苑给灭了?”

    神符师是修行界里异常强大的存在,即便在西陵神殿的地位也极高,想要战胜一名神符师谈何容易,更何况墨池苑有书圣,现在还有莫山山,那少女看着只不过十七八岁,居然说要顺便灭了墨池苑!

    就算她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还没有出生便能够初识感知,也没道理敢发出如此豪言壮语,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她说要顺便灭了墨池苑时,神情是那样的寻常自然,仿佛只是在说今夜谁该睡哪间帐篷!

    如果让别的修行者听到渔家少女的这番话,或者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更大的可能性是会发出不耻的嘲笑,然而湖畔的人们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似乎他们要灭了墨池苑是理所当然轻而易举的事情,有几人更是看着少女露出宠溺的神情,仿佛只要她愿意,那么便会马上去墨池苑。

    那名瘦高的中年男子,看着渔家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小渔不要胡闹,现如今正事要紧,先回桃山再说。”

    听到回桃山三字,年轻人黝黑面容上的神情变得喜悦而且骄傲,便是最沉默的老人都露出了微笑。

    ……

    ……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隆重的祭祀仪式,是昊天世界最盛大的节庆,上一次光明祭已经遥远到离开了人们的记忆,如今的光明祭毫无疑问吸引了所有信徒的注意力,也将迎来人间最尊贵的那些客人。

    来自诸国的祭品源源不断地送进西陵神国,那些珍稀的宝物虽然没有资格成为光明祭的主祭品,但用来让神殿满意却非常足够。

    有些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听到光明祭的消息后便来到了西陵神国,从春天开始一直拜山不去,除了这些人,来自长安的红袖招和其余的一些乐舞行,便是参加光明祭最早的那批人,他们被神殿安排在一处园林里,每日除了练舞便是进行礼仪方面的训练,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歌舞演乐必须经过重重审核。

    一封来自长安城的信被送进了园林,又进入小镇里的红薯铺,被宁缺带回天谕院书殿。他看完这封大师兄的亲笔信后,再没有做任何事情,也不再去绝壁看陈皮皮,就像世间所有人一样安静等待着光明祭的到来。

    ……

    ……

    (向大家推荐一本书,书名叫不朽王庭,偏西幻风格,却是魔幻的穿越,作者是认识很长时间的一位朋友,准确来说是大家一样的老读者?请大家多多支持,书号是2680887,链接:Book/2680887.aspx)

第三十一章 七进知守观

    为了参加光明祭这场盛事,无数昊天信徒从各地涌入西陵神国,各国的使团也陆续抵达,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园林道殿里居住,其中地位尊贵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谕院里。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宁缺站在山崖间,看着被莫离神官接进天谕院的盲剑客,想起当年在书院侧门外的那一战,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无名,直到被召回剑阁才声名渐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剑道方面的天赋,二师兄甚至说过,此人如果能不误契机,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长剑圣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长安城寻书院入世之人挑战,以此磨砺心xìng,不惜以败求益,却不想西陵神殿裁决司在其间做了手脚,那场挑战变成了生死之争,破关而出的宁缺一刀砍瞎了他的双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惨重的挫败,只怕便会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没有辜负柳白的看重和二师兄的点评,眼盲之后于剑阁静修数年,修为境界以至心xìng突飞猛进,如剑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观之,他的双眼被宁缺砍瞎,说不定正是二师兄曾经说过的所谓契机。

    青峡一战,柳白斩落二师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剑阁潜修疗伤,剑阁如今的事务,皆由柳亦青负责打理,传闻中,剑阁动怒斩杀南晋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单身入宫执行。

    宁缺在烂柯寺里曾经遇见过一位剑阁知命强者程之清,今rì却没有在剑阁队伍里看到此人的身影,看来柳亦青在剑阁里的地位已经稳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为剑圣柳白没有来,虽然传闻他伤势未愈,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为神殿客卿,怎样都应该亲自到场才是。

    紧接着,宁缺看到了来自金帐王庭的使团。金帐王庭的使团竟然只有一辆车,车厢里坐着位满脸皱纹,身着布衫的老人,拉车的也不是马而是位浑身肌肉坚硬如石的草原壮汉,看上去显得异常寒酸。

    然而在知晓这两人的身份后,再没有人觉得这个规模很寒酸,因为车里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帐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国师宝鼎大师,而那位拉车的草原壮汉正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将!

    如此尊贵身份的人物,哪怕只来两个,便足以代表金帐王庭对西陵神殿的尊重对光明祭的重视,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帐国师和勒布竟是直接通过唐境来到的西陵,而没有绕行月轮。

    宁缺在荒原上见过金帐王庭的国师,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么深不可测,他甚至不敢向这名老人多看两眼。

    燕国的使团也到了年初才继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带着数百名亲随,跋山涉水而至。

    随后佛宗的代表们也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单身而至,悟道和尚却不知去了何处,白塔寺的铁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宁缺感到jǐng惕的是遥远西荒上的悬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间最尊贵的皇族,最强大的修行者,都来到了西陵神国准备参加光明祭盛会,场面之浩大,规制之宏伟,远远超过了当年烂柯寺的盂兰节祭只有唐国没有派出正式使团,红袖招聊为意思书院也没有来人。

    战争刚歇,唐国和书院不派人参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们无法理解,就连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都派出了代表,为什么始终没有听到知守观的动静?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观可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

    很多人来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里等待,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人便是隆庆皇子。

    隆庆离开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观。做为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观在何方深山里,但他曾经在那座道观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观就在西陵神国境内,距离神殿所在的桃山不远,中间隔着数座险峻的山峰,天气晴好时,甚至在观里就能看到在阳光下的神殿。

    隆庆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这座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道门。和上次来时一样,道观的木门依然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知守观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这般普通简陋,观中布置着一道极强大的道门神阵,当阵法启动后,不能逾墙,不能翻窗,只能由观门进出,而当观门都关闭时,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出,道观便会变成一座囚牢,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任何人都休想逃离。

    知守观在人间出现之后,除了夫子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潇洒破门而入,去年秋天书院大师兄和观主无距相战时,曾经来到这里,然后瞬间离开,没有被知守观里的大阵囚禁,但那并不代表大师兄的境界已经能够无视这座大阵,而是因为有个非常了解阵法的人提前便在观中做了手脚。

    那个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观里的陈皮皮。隆庆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冒险进幽阁见陈皮皮,想知道进入知守观的方法。

    陈皮皮告诉他,进知守观的方法是“七进十三出”。

    隆庆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经过这些天的思考,他猜测七进应该便是指观里湖畔那七间摆放天书的草屋,这代表着阵法的七处通道,而所谓十三出,应该指的是阵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环之门。

    他对阵法没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气和决心,看着观门前布满了青台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观门。

    他的手掌还没有落到观门上,一道威严无比的气息瞬间占据他的身心,数道黑sè的鲜血,从他的鼻眼里流淌出来,竟是悄无声息间便受了极重的伤,甚至如果不是他是个无心之人,只怕这时候已经死了!

    隆庆退回石阶下方,看着那扇平常木门,脸sè变得异常苍白,他没有指望一下便能进知守观,只是没想到这道阵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后离开了观门,绕到道观后方,看着那些并不高的灰sè石墙,却没有任何攀爬的勇气,然后他看到了观后那座青山。

    隆庆对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往返于道观和青山之间,山崖里那些像蚁穴般的洞窟他走了无数次,他知道这座山之所以看着是青的,那是因为山崖表面覆盖着密密的青藤,他知道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经垮塌,变成一个十余丈高的土丘,生着茵茵的绿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无人打理的旧坟墓。

    隆庆看着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给人感觉就像是巨人从天空伸出一只脚,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青山里那些蚁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见,曾经生活在那些洞窟里的道门绝世强者们,也尽数变成了大墓里的灰烬。

    回忆着曾经在那些洞窟里受的折磨,感受过的那些威势,半截道人那样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强者,隆庆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无法言语,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终代表着道门的强大,那段经历一直是他骄傲自信的来源,然而在这幅宛若神迹的画面前,他的骄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观前,隆庆盘膝而坐,用了很长时间才消除心头的震撼,让有些颓然的心重新回复宁静,开始继续思考陈皮皮的那句话。

    七进十三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时间,待晨光降临才重新睁开眼睛,布满青苔的石阶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注意到,观前的石阶一共是六级。

    十三减七正是六?

    隆庆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走到石阶前,转身倒退而上六级石阶,再下六级石阶,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级石阶。

    观前的石阶只有六级,倒退七步后,他的后背应该撞到木门上,然而他却是什么都没有撞到,因为他已经进了知守观。

    进是退进。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观。

    知其进,守其退,以退为进,才能进知守观。

    七进十三出,或者便是这个意思。

    走进知守观,顺着熟悉的湖行走,来到熟悉的屋前,还未叩门,门便开了,一名中年道人看着隆庆说道:“你比我想的来的更快些。”

    隆庆对着中年道人行礼,说道:“见过师叔。”

    中年道人摆摆手,说道:“你进吧。”

    隆庆依言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正是来自榻上的那个人。

    他曾经闻过这种味道,在长安城南的那场黑风里。

    看着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走到榻畔,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说道:“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第三十二章 清静的废人

    榻上的入是观主。

    他曾经夭下无敌,如今却百恶缠身,看上去就像是将要死亡的普通老入,但他的目光还是那般宁静,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隆庆跪在塌前不敢抬头,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宁缺,这是自然之事。”观主看着他说道,声音显得很虚弱,只是几个字便有很多次停顿。

    隆庆抬起头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脸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静室里的布置上。

    这是很简单的一间静室,和桃山幽阁里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观里没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观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在长安城我悟了清静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夭的意志,这自然是极大不的敬,所以昊夭没有让我死,而是让我用生命来体会这种痛楚,你感受的不错,观里没有什么样禁制,只有昊夭的意志,我现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无法反省到自己的错误,那么我可能会出去,但我并不清楚出去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知守观里的大阵,能够拒绝外入的进出,却不可能拒绝陈某的进出,昊夭没有对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来源于内心对昊夭的敬畏,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悔意,这种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庆忍着榻上散发的恶臭,谦恭说道:“徒儿会随师叔一道服侍您老入家,待您养好伤后,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观主说道:“我本以为你进房间后,眼睛马上就会变灰,没有想到你现在的耐心比当初要强了很多。”

    世间只有一种功法,能让修行者的眼睛变成灰sè,那就是夭书沙字卷上记载的、源自于魔宗饕餮**的灰眸道法。

    隆庆再次拜倒,颤声说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初半截道入也算是你半个师父,你不一样把他吸的千千净净?大逆不道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隆庆明明知道观主现在已经是个废入,自己只要伸根手指头就能杀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惧地不敢抬头,不是因为陈皮皮在幽阁里对他说过观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当年在南海畔,他已经决意做一个普通的商入,过普通入的生活,却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终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sè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风里轻轻颤抖,他随着观主学习,又被送回知守观,连逢奇遇,最终恢复了功力,他胸口终于也生出一朵黑sè的桃花,遮住了被宁缺shè穿的那个洞。

    对于他来说,在南海畔遇见观主是此生最大的机缘,然而也就是从那一夭开始,他胸口那朵黑sè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风里轻颤。

    他确实想过用灰眸直接吞噬观主的境界修为,哪怕被陈皮皮看穿点破,今rì进入知守观后依然想试一试,然而跪在榻前,他才发现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气把半截道入吸成枯尸,却没有勇气看观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观主看着他叹息道。

    隆庆把头压的更低,颤栗不敢应话。

    “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的夭赋,虽然在俗世里,你以修道夭赋著称,但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里,比你夭赋更好的入有很多。也不是因为你的意志和决心,被宁缺一箭shè成废入,你便自暴自弃,可曾想过宁缺当年不能修行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观主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惋惜说道:“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里的毁灭与疯狂,我以为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无论残忍还是大逆不道,因为你没有心所以没有爱,无爱故能无畏,亦能无敬,才能最终做到无视任何规则,从而得以窥见无矩境界的门槛。”

    “当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处杀戮,在荒原上无恶不作时,我其实很欣慰,因为那时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拥有无数可能xìng,然而今rì你却不敢抬头看我。我对你的失望不是因为你曾经想过要欺师灭祖杀死我,而是失望于你已然无心却依然有畏,遇着如此良机却是没有把握。”

    听完这番话,隆庆浑身被冷汗打湿,然后声音微哑说道:“那是因为我还想向老师您学习,我以为这样也能变得足够强大。”

    观主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入,你还能跟我学什么?”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您还拥有浩翰如沧海的智慧。”

    观主想起长安里的千万把刀,淡然说道:“智慧并不像入们想象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绝对的力量比起来,有时候会显得非常弱小。”

    隆庆说道:“我现在还有力量,而且……我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获得您的智慧,学会使用这些力量的方法。”

    观主静静看着他,说道:“学会这些力量之后,去做什么呢?”

    隆庆看着观主脸上的刀痕,说道:“我要挑战宁缺。”

    观主说道:“就为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理由?”

    他被宁缺在长安城里砍成废入,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痛恨宁缺才是,然而听着隆庆说的话,他却是情绪冷漠,甚至认为很无趣。

    隆庆不是很能理解观主的心思,想了想后说道:“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许有些可悲,但我现在似乎就是因为那个入而活着。”

    “这确实很可悲。”观主说道。

    隆庆说道:“生命总需要一些理由。”

    观主说道:“入类拼命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的时候,会让昊夭发笑,她既然认为我不敬,又怎会让你跟着我学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她知道我的忠诚和怯懦,而且或许……她需要我的这个理由,所以她就算会笑,也不会阻拦我。”

    观主说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杀死宁缺的理由,你怎么办?”

    隆庆的脸sè变得更加苍白,不知该如何应答。

    观主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经背弃过昊夭,何妨再背弃一次,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来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谓大逆不道,连夭都不敢逆如何能称得上是大逆?连道门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称不道?”

    隆庆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下意识里往窗外望去,仿佛觉得有入在偷听。

    在荒原上被宁缺shè成废入后,他痛苦而怨毒地决定放弃自己的信仰,当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入跳下悬崖后,也决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随光明的脚步,然而最终他发现,他选择的黑夜依然是昊夭的黑夜,在那个时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对昊夭的敬畏变得更加不可撼动。

    “不要担心她能听到我们白勺说话。”

    观主说道:“昊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是因为站在入间之上足够高远的地方,她来到入间后,只不过比我们高一些而已。”

    隆庆若有所明,但依然惧sè难掩。

    观主缓慢伸出左手,伸到隆庆的身前,说道:“回自己房间吧。”

    隆庆听到这句话,确认观主是肯让自己在知守观里修行,大喜过望,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夭书沙字卷。

    观主没有接过那卷夭书,说道:“七卷夭书是昊夭赐予道门的武器。所谓武器便是知识与智慧,你既然要学习我的智慧,这卷夭书便放你手中,其余五卷也尽可自行取阅,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隆庆隐约明白观主要的是什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怀里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观主的手中。

    观主拈着黑桃花的叶柄轻轻转动,问道:“这是什么?”

    隆庆不解,却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徒儿的本命桃花。”

    观主说道:“如果你死了,这朵本命桃花会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义,这是修道之初便必须掌握的知识,所以隆庆依然不解,不明白观主为什么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说道:“我死后这朵本命桃花便会枯萎,再不会复生。”

    观主看着指间的黑sè桃花,问道:“若是别的本命物呢?”

    隆庆说道:“若是本命剑,还可以重炼,但那也等于是死过一次。”

    观主示意他离开静室,其后,静室内再次回复安静,有风自窗外来,却吹不散从榻上弥漫开来的恶臭味道。

    他艰难起身,把隆庆的本命桃花插进窗前的沙盘中,看着风中轻颤的黑sè桃花,想着桃山上的满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夭来到入间,知守观成了废弃的囚牢,入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已经变成废入,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周一循例但无题

    想了会儿,发现想不出来什么耸人听闻的标题,那便无题吧,最近的脑子确实不好用,不想再把jīng神放在这些方面。欢迎来到阅读 ..

    之所以最近脑子不好用,首先当然是因为老了的缘故,习惯xìng地忘事,甚至就连摘抄的内容,有时候都会忘记抄到了哪里,像先前我为了找一句话,就找了十几分钟。当然更多的忘事还是体现在和领导的相处过程里,比如十一点钟的时候她给我泡了杯茶,我这时候才看到,喝了口凉的但依然香甜,回头对着那个屋喊了声谢谢,却又想起今晚要收阳台上的猫厕所,顿时不想谢她了,只想继续伪装什么都没想起。

    主要是因为最近写的比较苦,这些苦是自找的,前天还在和朋友说,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把第五卷想的太复杂了。不敢说沤心沥血,如临深渊,但确实也是绞尽脑汁,拼命设计,虽然因为智商和能力的基数就那样,再怎么努力大概也不会太牛逼,但还是想能让光明祭这场大戏更牛逼一些。诸君应该看的很清楚这些章在布局,已经逐渐清晰,但我还是希望能有些出人意料的有趣的情节能让大家想不到,所以苦过领导泡的茶。

    求安慰,请怜惜,最重要的当然是莫要骂,多赞美,哪怕赞美的毫无道理,对将夜后面的写作也是极有好处的,这是真心话。

    现在是周一了,推荐票必然是要真诚地要的,请大家把推荐票投给将夜。然后评价票大家看一下有没有,前些天追梦投了很多评价票,让将夜进前十了,然后我被批评了,说应该要发动群众,我心想群众和我差不多懒……总之拜托大家看看有没有评价票,这都是免费的,麻烦投一下。反正都拉票了,那就干脆再拉拉月票,请大家刺激我一下,帮助我度过难关,把后面的大戏写的更加有力量一些,谢谢大家。

    对了,明天三章,这和大家投票无关,就是无聊想写三章。

    晚安,万安。

    。

    。

    。

    。

    。

    。

    。

    。

    。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三章 道门的赌博

    (角色大赛还有一天的时间,桑桑桑暂时排女主角第一,山山排女配角第一,投票是投粉丝值,而且不影响粉丝值,所以变化波动非常大,既然已经在第一了,还是想争取一下,麻烦诸位书友动动手指,就在将夜的书页面便可以投,也可以在起点的主页面投,这是第一章,我知道写对话没有大矛盾确实容易看着犯困,但真心不好写,写的累死了,下一章争取两点前,今天三章。)

    ……

    ……

    中年道人走进静室,看见观主站在窗畔对着黑色桃花微笑,很是吃惊,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扶回榻上平卧。

    他看着观主神情凝重说道:“师兄,难道你真要放弃自己的信仰?”

    观主微笑说道:“我自幼在道观里长大,看的第一本书便是道经,对昊天的信仰早已融进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的呼吸,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执行昊天的意志,放弃便等于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隆庆留在知守观,为何传书南海,为何对光明神殿里那位……”

    不待他说完,观主说道:“我信的是昊天,而不是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她。”

    中年道人愈发不解,心想光明神殿里的她就是昊天,这绝对不会有错。

    观主看着他说道:“她如果是昊天,如今在神国里与夫子相抗的那位又是谁?就算她曾经是昊天,来到人间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被凡人所亵渎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

    中年道人声音微颤说道:“信仰不允许任何怀疑。”

    观主说道:“何为虔诚?虔诚便是忠于信仰。何为忠于信仰?不仅仅是忠于我们信仰的对象,因为信仰发自你我,落在彼处,有昊天也有你我,谁都不能缺少,那么只有我们信仰的昊天才是真正的昊天。”

    这段话很玄妙,中年道人有所悟,便被冰冷的汗水打湿了衣赏,说道:“但昊天不会这样认为。”

    “先前我对隆庆说过,她既然来到人间,便不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想来,夫子果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感慨说道。

    中年道人说道:“然而再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昊天。”

    “死亡真的很可怕吗?人类修行的目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永恒吗?酒徒和屠夫以为拥有自己的神国,便能真正的不朽,在我看来,这并不正确。”

    观主说道:“昊天不是生命所以拥有永恒的属性,而每个开始都应该有结束,每个生命都应该回到那个非生命的永恒里。如果生命想要获得永恒,那它只能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存在,而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道人说道:“那修道究竟为什么?”

    观主想着长安城里的千万刀,想着那些充满人间味道的事物,想着自己落在城南湖边,鱼儿在脸旁的水洼里挣扎,说道:“修道是为了感悟,为了解脱,如此才能获得生命结束时的平静喜乐。”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不解问道:“世间修行诸宗,难道都应该走到这条路上?”

    观主说道:“书院中人狂肆随意而活,最终都会走上逆天的道路,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因为他们自认没有辜负自己活着的辰光,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像他们那样过活,世间的普通人如同猪狗,如何能像他们那般自恋地面对终结?无论夫子还是轲浩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但道门一直在考虑这些,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昊天之下我们都是猪狗,所以我们必须寻找到普通人也能平静面对终结的方法。”

    中年道人听懂了这段话,说道:“那便是对昊天的信仰,对神国的希望。”

    “不错,从来都不是昊天要我们去信她,而是我们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只信神国里的她,不信那里的她。”

    观主静静看着远处西陵神殿的方向。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后问道:“隆庆如何处理?”

    观主收回目光,看着窗前沙盘里那朵黑色的桃花,说道:“我对他真的有些失望,经历了如此多的挫折与惨事,竟依然无法生出挑战各种规则的勇气或者说欲望,这样的他就算阅遍七卷天书,再如何刻苦勤勉,福缘深厚,数百年后顶多也就变成第二个酒徒或者是屠夫,那有什么意义?”

    酒徒和屠夫是世间唯一经历过上次永夜的大修行者,在修行界辈份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测,只是在长安城前现一现身,便压制的书院和唐国不得不和西陵神殿签下耻辱的和约,然而听观主的这番话,隆庆就算成为这样的两个人,依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这真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中年道人沉默不语,他很清楚师兄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酒徒和屠夫。观主进长安城之前,便身具道佛魔三宗绝世境界,待悟了清静境之后,更是觉得酒徒屠夫二人如今的心境腐朽的不堪一提,他的眼中只有夫子,他这一生所追求或者说奋斗的目标,便是想要触摸到夫子的无矩境界。

    不是无距,是无矩。因为信仰的缘故,观主永远不可能领悟无矩二字,所以他才会收隆庆为徒,因为隆庆有破而后立的希望,因为隆庆曾经背离过信仰,他希望隆庆能够有机会走上那条道路,遗憾的是没有成功。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不过任何故事都是如此。”观主说道:“便是如今人间发生的这些故事,昊天在无数年前便已经预知,所以她才会赐给人间七卷天书,我说的不是明字卷上的预言,而是七卷天书的名字。”

    中年道人一直在知守观里负责看管七卷天书,自然知晓七卷天书的名字,颤声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面无表情说道:“不错,她要重新开天。”

    中年道人如遭重击,脸色苍白说道:“那人间该如何自处?”

    观主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与不安,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道:“她想要回到昊天神国,所以神殿召开光明祭,想用我陈氏数万年纯正的血液为祭,打开那条通天的道路,然而这必然会失败,因为书院会去桃山,甚至书院里的人已经到了桃山,然而书院也会失败,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一直在桃山等着书院的人。但她也失失败,因为她以为自己能做到那件事情,但事实上她做不到,所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失败,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得胜利。”

    这段话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事实上还没有发生,于是便充满了一种预言的不可言喻的感觉。

    中年道人震惊说道:“昊天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观主睁开眼睛,看着榻旁的师弟,说道:“即便日落沙明天倒开,她要回到神国,还需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然而她哪里明白,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人间气息还是她的那段尘缘,又哪里是这般好斩的?”

    中年道人汗水涔涔,想着师兄今日所言乃是对昊天的极大不敬,惊惧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自也能知晓师兄你想做些什么。”

    观主淡然说道:“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她即便无所不知,又如何能知道不存在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上闭上眼睛,绝壁依然认为他在看自己,因为这便是心意,即便他用了佛宗的法门,也只是让心意宁静,而无法让心意不存在,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让自己的心意不存在,从而逃离天心之算。

    观主却这样说了,而且他真的能够做到。

    因为他现在虽然是废人,但依然是清静境的废人,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强大的废人。

    中年道人问道:“师兄,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

    观主说道:“尘归尘,土归土,神国的归神国,人间的归人间。”

    中年道人颤声说道:“这是赌博。”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道为何知守观七进十三出才能进来?”

    中年道人摇了摇头。

    观主说道:“那是因为无数次永夜之前,知守观的第一任观主,在修道之前乃是个赌棍,一直被七进十三出的利钱所困扰。”

    中年道人第一次听说道门祖师的身世,不由愕然无语。

    “他修道大成后创建道门,自悟清静,本可解脱而去,却依然怜惜世人,所以他代替人类选择昊天成为我们的信仰,从那一刻起,我们所在的人间便成为了昊天的世界,受昊天的庇护,存活了无数万年。”

    观主说道:“这是人间最放肆的一场赌博,道门已经代表人类赌了无数个世代,我凭什么不继续赌下去?”

    中年道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道门才需要警惕她。”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她不能斩断尘缘,我们便要替她去斩,如果连道门都无法做到,那便只好想办法把她也一同斩去。”

    中年道人说道:“那……皮皮?”

    观主说道:“他也是道门弟子,若真能助她重归神国,复位昊天,其死便有意义,若光明祭最终变成笑话,他自然不会死,若不死便自有极大机缘,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是夫子的学生,无论生死都不会碌碌。”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四章 断发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像金帐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这样的强者,都来到了西陵神殿,随便一人出手,宁缺便抵挡不住,所以最近这些天他特别低调,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天谕院中,便是那片绝壁都不再去了。

    以他的行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让自己进入如此危险的局面,事实上在原先的计划里,他潜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会停留一个月时间,在光明祭正式召开之前,便要开始动手,只是没有想到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陈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阁里,让他只能再继续等待下去。

    离开清河郡之前,他曾经和王景略说过最多一个月自己便会回来,现在已然入秋,他却无法离开,只好向清河郡再次发出消息,让王景略再等一段时间,至于王景略那边的安排可能会出问题,他也只好暂时不理。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谕院里取出箭匣和铁刀,顺着院后的小道绕到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与峰顶的数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线,而且极为宽阔,可以容纳数万名信徒同时参拜,正是举办光明祭的场所,神殿里的执事们正在整理着场地,不远处还有几名境界高深的阵师,正在对前坪周遭进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开之时,神殿还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迹展现才是。

    宁缺穿着天谕院杂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青衣小厮,丝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虽然森严,但他的速度和反应早已超出普通人类,悄无声息地便潜至左侧方向的树林里,挖开坪侧的泥土把箭匣和铁刀埋了进去。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着夜色里的无数火把,看着那些脸上带着紧张神情的神殿执事们,想象着数日后光明祭召开时的盛大画面,即便是他也开始紧张起来,然后他望向峰顶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皱眉。

    今夜他没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着崖坪边缘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裁决神殿和其余三座神殿隔的有些远,肃杀而孤单。

    他最后的手段便在裁决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的性情,这实在是太过冒险,所以始终没有办法下决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陈皮皮马上便要被烧死,他只能试一试。

    听闻叶红鱼从长安回到桃山之后,便一直在殿中静修不出,他来到西陵神殿之后,一直没有看见过她,既然无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

    ……

    清河郡也已经来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经由长安城转来的密信,沉默了很长时间,重新戴上那顶笠帽,顶着马车离开住处,来到阳州城一间普通的房宅前。

    宅里不停响起咳嗽的声音,他在门外站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埋伏,才走进屋内,把买的药材搁到桌上,然后问道:“你想的怎么样了?”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脸颊很是苍白,神情异常憔悴,屋子里弥漫的药味,也无法完全掩住床后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床后堆着一堆纱布,上面染着血。

    这名男子叫崔华生,乃是崔阀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他的妻子也当场死去。

    崔华生因恸而怒,在阳州城里激愤陈辞,最终被崔族动用家法,在族祠里痛打一顿,并且悬柱示众三日,才把他放走。

    清河诸姓的家法向来峻厉,如果崔华生不是族长崔湜极近的侄子,只怕会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却是始终未好,只能在病榻上这般缠绵煎熬着。

    崔华生看着这个戴着笠帽的男人,声音微哑说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进崔园,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需要时间。”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来,说道:“为什么需要时间?”

    看见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实容颜,崔华生对他多了些信任,说道:“要扮演悔恨认错,总需要一些时间,不然没有人会相信。”

    王景略点点头,说道:“说的有道理,我原先确实也担心会不会显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现在我们又多了些时间出来。”

    崔华生说道:“崔湜的寿宴已经过了,下一次崔园宴客还有些日子。”

    王景略算了算时间,刚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叠,说道:“如此正好。”

    崔华生不知想起什么,再次咳嗽起来,半晌才恢复平静,看着他认真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担心杀人太多,会逼神殿出手?”

    王景略心想,只要宁缺在光明祭上出手,这场刚刚停歇半年多时间的战争便必然要重新开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

    大唐刚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并没有做好再次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准备,无论心理上还是资源上,这种准备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书院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而且坚信只要宁缺能够完美执行计划,那么西陵神殿便不敢轻易再启战衅。真正令书院感到忧虑的,还是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长安城外的大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书院异常坚定地必须执行这项计划,唯有此才能让这两人不敢动手,哪怕只是暂时的。

    大师兄不在书院后山,应该还在皇宫里主持惊神阵的修复,四师兄和六师兄现在也在那里做助手,三师姐余帘在大战后已然飘然远去,其余的人还处于漫长的疗伤过程中,现如今书院后山便由二师兄坐镇。

    君陌是用剑之人,他想要护住书院后山,便必须把自己的剑磨的更加锋利一些,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坐在小院后的瀑布下磨剑。

    他不停地磨剑,日夜不歇,如今已经磨穿了十余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心依然静不下来,就像臂上在风中轻摆的袖管。

    木柚拎着食盒走到潭畔,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被梳的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心头微黯,然后温柔说道:“老师曾经说过,皮皮乐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缘深厚,小师弟在桃山,一定把他救出来。”

    君陌的心不静,不是因为满头灰发和断臂,不是因为此生无望以剑修至老师或小师叔的境界,而是因为陈皮皮要死了。

    书院后山里,他教训陈皮皮的次数最多,用院规打他的次数最多,说的话也是最多,他和陈皮皮的关系最为亲厚。

    光明祭将要召开,陈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却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谓地磨着这把似乎永远也磨不断的铁剑,如何能够平静?

    “西陵神殿强者众多,听闻掌教境界已然恢复,又有金帐的神棍和悬空寺的秃驴,师兄的计划虽然看似没有任何漏洞,小师弟的执行能力也是世间一流,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木柚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把食盒放到潭边的石上,说道:“先吃饭吧,晚上记得回家睡,外面夜凉。”

    听着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起身说道:“这些天辛苦师妹了,晚上我会……回家。”

    ……

    ……

    在潭边吃完饭后,君陌继续磨剑,坚硬的青石表面被铁剑磨成了极细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时起伏,这大概便是坚强的泡沫。

    两名少年来到潭边,替他送水,同时把食盒提回小院。

    看着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犹豫不前,最终还是李光地壮起胆子说道:“老师,那天听大师伯说您如果多看些佛经……”

    李光地和张念祖被宁缺送进书院后,一直没有正式开始修行,现在还没有初识,只是普通人,但在后山里与师叔们接触多了,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说只是模糊懂了些词,见着师父在潭畔磨剑苦恼,他们也大感焦虑,浑不吝的劲儿发作,居然想给君陌出些主意。

    李光地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胡说,而且他们从五师叔处知道,老师最厌恶佛法和那些和尚,据说当年压垮烂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师用剑斩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师修佛,这真是找死。

    君陌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怒,说道:“去小镇后,听朝小树的话,虽然你们还没有开始修行,但既然是书院弟子,便不能给书院丢脸。”

    多年前宁缺带着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他说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里的要求很简单,却也有很大的压力。

    两名少年想着马上便要启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些微惧,看着老师的背影,又有些不舍。

    张念祖犹豫说道:“老师,这次我们可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您放心,我们不害怕,也不会给书院丢脸,只是……”

    君陌没有让弟子把话说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说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来问我,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当天夜里,君陌不再磨剑,回到了小院。

    木柚给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饭,送张念祖和李光地出了云门大阵,一直送书院前院,不停地嘱咐着。

    两名少年跪下给她叩首。

    李光地说道:“师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还是担心老师。”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走,直到那辆马车驶下草甸,才转身离开,既然是师娘,总得有些师娘的模样。

    待她回到后山小院,才发现正如李光地所说,自己应该早些回来。

    她看着满地灰白的发丝,吃惊无比,当君陌从井旁抬起头来后,她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就这样昏了过去。

    君陌是很讲究仪容姿态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的那样整齐,无论乌黑还是花白,那顶古冠永远是那样的正而笔直。

    现在他的头发再也不可能梳的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顶标志性的古冠,因为他剪掉了他的发。

    ……

    ……

    (下一章争取四点半前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五章 明志

    木柚看着君陌的头,右手紧紧攥着衣裳,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才清醒过来,颤声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修佛?”

    君陌在井畔刚洗完头,清澈的井水在头顶淌落,打湿了衣裳。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没有转声,说道:“读读佛经亦无妨。”

    木柚颤声说道:“你如此尊重师兄,可便是师兄要你多读佛经,你也不予理会,那只不过是两个不懂修行的孩子,你却要听他们的?”

    君陌看着井旁地上水里的那些发渣,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生最厌佛宗,然而如今想来,或者因此错过了些什么。”

    木柚伤心说道:“就因为你要从佛法里找到回复的方法,所以你就要出家?”

    君陌转身望向她,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微怔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出家为僧?我厌恶佛宗便是因为那些秃驴不事生产,不奉父母,怎会出家?我说的修佛只是读读佛经,想看看能不能助我静心罢了。”

    木柚听他解释,更觉伤心,流泪说道:“你把头发都剃了,还来骗我。”

    君陌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头发灰白有些难看,而且现在你每天清晨打理有些麻烦,所以剃了。”

    木柚怔住,不可置信问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君陌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说道:“多看两天便习惯,你不要难过。”

    “剃了也好,说不定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便能变回黑的。”

    木柚破涕为笑,下意识伸手去摸君陌的头。

    君陌极重礼数,平时里根本不会让师弟师妹们接触自己的身体,更不要说让他们摸自己的头,他此时他却没有避开。

    只是很明显,他忍的有些辛苦,神情很僵硬。

    木柚轻轻摸着他光溜溜的头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厌恶佛宗,但今后可不能随便骂僧人是秃驴了。”

    君陌蹙眉说道:“修佛不代表要敬佛,就算佛祖复生,我依然要骂他几句。”

    木柚笑着说道:“即便要骂,你现在也不能再骂那两个字。”

    ……

    ……

    剑阁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青衫,腰佩长剑,看眉眼里的沧桑意,已至中年,但气度不凡,自有一分潇洒意味。

    他是一名知命境强者,理所应当受到礼遇,但剑阁弟子们见过的知命境不少,之所以对他如此礼遇,不是因为佩服他,是因为剑圣大人的吩咐以及此人的背景,最关键的是此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佩服。

    剑阁弟子佩服他,是佩服他的胆量和勇气,明明数年前双眼被剑圣大人重伤,而且如今唐国已成举世之敌,他还敢来这里。

    程子清看着那名青衫男子,缓声说道:“朝先生请进。”

    青衫男子正是春风亭老朝,朝小树。

    ……

    ……

    剑阁建在如剑般的山崖间。

    崖后的山体中空,里面隐着幽潭,只有最上方的洞口能够洒落天光,潭畔修了座草屋,剑圣柳白便住在这间草屋之中。

    朝小树走进崖洞时,柳白不在草屋里,而是在潭畔钓鱼,寒冷的潭水里隐约能够看到游鱼的身影,钓线下方却看不到鱼钩。

    朝小树走到柳白身后,施礼相见。

    柳白没有回头,说道:“听闻大先生钓鱼时,从来不用鱼钩,所以我也想跟着他学学,只是钓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鱼上来,你却来了。”

    朝小树说道:“剑圣何须向旁人学?”

    柳白把竹竿放到一旁,摇头说道:“任何人都应该向旁人学习,便是夫子当年也曾经问道于老农,更何我们这些人。”

    朝小树说道:“此言有理,所以我今日前来向剑圣大人请教。”

    柳白冷漠说道:“数年前,你才在长安皇宫观湖知命,其后路经南晋,邀我出剑,我看在唐帝的面子上,赐了你一剑,于是你瞎了数月。就算如今你又有进益,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若当年你直接入了书院二层楼,或者还有希望,现如今这请教二字何其狂妄愚蠢,实在不像你会说得出来的话。”

    “您在剑道之上有若大河,我只是山野间的溪流,如何能较以宏伟?只是流水终向低处去,其间的道理还是相通的。”

    朝小树微笑说道:“我很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向您发起挑战,只是我将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想在那之前弥补掉人生的缺憾,然而回首望去,我有朋友有兄弟,有妻有子有女,家父虽已年老,每顿还能吃两碗米饭,在长安街头还有力气痛斥观主,我没有碌碌无为,做出了一些事业,虽然那些事业不大,却是我愿意做的。错过了一些机缘,但我不觉得后悔。我不曾缺少勇气,面对强大的敌人也敢于拔剑。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确认数十年来的人生过的很有价值,真的没有虚度。”

    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崖洞里,与那些坚硬如剑身的石壁撞击,变得异常肯定,就像是金属在撞击。

    柳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问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来做什么了。”

    朝小树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连您一剑都接不住,所以想请您再赐我一剑。只是因为还有些比我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请您留我一条性命,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可笑,还请您满足。”

    柳白拍腿大笑,说道:“如此可笑的要求,我怎能不满足你!”

    ……

    ……

    时近正午,天光终于从剑庐崖洞上方洒落,落在那方寒潭之上,隐藏在水草里的鱼儿,欢快地游了出来,贪图这为时不久的温暖。

    片刻后,这些鱼儿惊恐地躲回水草深处,因为崖洞里的天光,被数道惊艳的剑光所压制,凌厉的剑意仿佛要把潭水切成无数细块。

    四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柳白坐在潭边,仿佛没有动过。

    他身旁的古剑,已经归鞘,仿佛也没有动过。

    朝小树的手里只剩下了半截残剑,身前洒落着四道剑片,先前他一剑化五,其中四道挡了柳白四剑,最终还是输了。

    朝小树脸色微白,胸前鲜血斑斑,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神情非常满足,因为他接下了四剑,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

    柳白看着他,忽然眯眼问道:“唐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过去这些年里,甚至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跨过那道门槛,进入五境之上,但他一直以这方崖洞压制着自己的心境气势,直至青峡一战,他被君陌激出了最强的剑意,即便不想踏过那道门槛,终究还是逾过了半步,到了这种境界,对于世间诸事自有不可言说的神奇感应。

    当他的剑意侵袭进朝小树身体的那瞬间,他便知道了唐人的想法。

    朝小树看着他微笑说道:“像我这样狠的唐人还有很多,若南晋与大唐联手,剑阁与书院并肩,或者会狠的连天都感到害怕。”

    柳白沉默不语。

    朝小树起身施礼,然后走出剑阁,秋风掀起被剑风割破的青衫,露出胸腹间那道长长的剑伤,鲜血淋漓的一笔仿佛要贯穿天地。

    他的雪山气海尽数被柳白强大的剑意所毁,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只能做一个普通人,然而秋风徐来,他却觉得神清气爽。

    ……

    ……

    朝小树离开南晋,来到宋国与燕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他在镇上买了个院子,在临街处租了个房子,做起了书画生意。

    随后两名来自远乡的少年也来到了镇上,被他请作帮工,书画铺的生意迅速走上正轨。没有过多长时间,就连县城里的贤达名流,都知道小镇上出现了一位雅商。人们只知道那商人来自长安,行事潇洒,有古风而无傲气,长袖善舞却不舞金风,来往迎客却不欺穷贱,如清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虽说不欺穷贱,即便是乞丐上门,朝小树也会施舍银两,甚至亲手斟茶,然而这等雅事生意终究是挑客人的,再不讲道理的乞丐,也感动于他的温厚善良,哪里敢天天捧着瓷碗喝茶,而镇上唯一那间肉铺里的满身是油的屠夫,也没有兴趣去赏画看字,屠夫更愿意做的事情还是吃肉。

    书画雅事总与茶酒相关,屠夫不乐意呆在那里,爱喝酒的人却不一样,当那名酒徒发现朝小树在这些方面确实极有鉴赏能力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开书画铺,每天都在那里以茶酒论书画,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回肉铺。

    ……

    ……

    当朝小树走进那座小镇的时候,柳白也离开了剑阁,走进了临康城。

    柳白的剑,是南晋多年来最大的骄傲与荣光,在临康城里,他便像是神明一样,然而当他走进临康城,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因为没有人相信那个寻常至极的人会是剑圣,更没有人相信,剑圣大人会行走在东城满是污水的那片街巷中。

    柳白走到那间破屋之前,望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叶苏。叶苏抬头看见是他,无奈摇头,对孩子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

    ……

    (是的,今天就到这里了,三章结束,明天再见。另外第三十三章要改一个字,观主是坐在窗前,不能站在窗前,除非他用假肢,他的手指头,就算桑桑让他长出来的吧,不然太惨了。关于二师兄,我最开始想写他一夜白头,又觉得太老套,所以让他发如灰,写的时候就是想让他以此为机会把头发剃掉,出现崭新的的二师兄,哈哈……

    最后请投推荐票。)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许

    “你应该感谢君陌。”

    在破屋里,叶苏对柳白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他感慨说道:“虽然我无法再履剑道,但能在人间见到你这把剑,也满足了。”

    柳白这时候站在窗边,正在看窗台上的饭盒,听着叶苏的话,转身望向他微笑说道:“我也很满足。

    他身上穿着舒适的绸衫,没有刻意让衫子上绣金钱以为俗,脚上套着舒适的布鞋,没有刻意穿布衫旧鞋以为脱俗,他没有佩剑,身上也没有散发凌厉的剑意,负着双手,就像是临康城里的寻常人,从内到外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叶苏雪山气海皆毁,眼光犹在,只是看柳白一眼,便知道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竟是又有提升,而且完全无法看出来他走到了哪一步。

    世间最高的孤峰,很难再长高一寸,柳白却做到了,叶苏知道这肯定与青峡一战有关系,所以才会说柳白应该感谢君陌。

    青峡一战,是人间剑道的巅峰,剑圣柳白、书院君陌、道门叶苏,便是这场巅峰之战的主角,他们便是人间剑道最强的三人。在这场巅峰之战里,叶苏变成了废人,君陌断臂亦断了修道路,柳白亦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不愧是举世公认的最强者,最早恢复境界,甚至还有所突破。

    柳白说道:“朝小树去剑阁见过我。他这一生没能踏进书院,道缘中断,只在草莽里混迹,终究走的不是正途,在剑道上永远无法攀至巅峰,比起十余年前的你也颇有不如,但此人气度洒脱不凡,在生死前无惧,在失去前无悔,一生随意守心而行,我观其言行有所得,所以离了剑阁。”

    叶苏这才知道,原来除了君陌之外,还有这个缘故。

    柳白继续说道:“数年前,我把朝小树的剑留在了剑阁里,其后被前任裁决借给了亦青,亦青被宁缺所伤,于是我借了把剑给叶红鱼,让她杀了裁决,这是我最快意的一次借剑。去年夫子在荒原上把我的那把剑借去,屠龙杀神,这则是我最光荣的一次借剑,此番书院让朝小树向我借剑时,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喜欢这个人,也因为夫子曾赐我荣光,这是我最心甘情愿的一次借剑。”

    叶苏走到窗前,给他倒了碗水。

    “我借出的第一剑杀了裁决,第二剑斩天,第三剑斩的必然也是名动八方之辈。借剑便能杀人,那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

    柳白微笑说道:“借把剑便能杀人,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我此次出关,环顾四野,不见轲浩然,亦不见莲生,夫子已然登天,观主成了废人,君陌尚未解脱,你于陋巷传道,还有谁值得我去杀?”

    叶苏猜到他要说什么,说道:“你会死的。”

    柳白说道:“剑者,孤且直也,宁肯折断,也不应在墓中生锈。”

    叶苏拿着水碗,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柳白说道:“长安太远,除了君陌,我这些话便只愿说给你听。”

    这番话只有君陌和叶苏才有资格听,所以他离开剑阁后来到临康城,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做的这些事情,你对黎民传的道,不为昊天所容,不为道门所容,即便观主也不会容你,我此番离去,大概便不会再回,没有我的庇护,你只能变成这片街巷污水里的腐尸,所以我来劝你去书院。”

    叶苏说道:“某人曾经说过相同意思的话。”

    柳白说道:“看来宁缺真的已经离开了长安,想来数日后的桃山,想必会非常热闹,如此热闹,怎能不去看看?”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真的很热闹。”

    柳白说道:“你师弟就要死了。”

    叶苏说道:“若得方便,请帮我带封信。”

    柳白说道:“方便。”

    叶苏说道:“希望不会影响你问道。”

    柳白说道:“不会。”

    叶苏把一张写好的信纸递过去,真诚说道:“祝你得见大道。”

    柳白说道:“我要见大道,大道必然要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才从叶苏手里接过水碗,没有饮,随意洒到地面上,然后大笑三声出铁屋,负手而行,不知将去何处。

    叶苏看着地面慢慢散开的水渍,知道这便是提前的凭吊。

    世间已经没有谁值得柳白去杀了,那么当他决意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心意,叶苏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精神,他只想皮皮能够活着,然而如今的他没有能力做任何事,除了写一封信。

    ……

    ……

    一封信经由秘密渠道送进了裁决神殿。之所以说是秘密渠道,那是甚至就连裁决神殿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条通道是谁的,通道的那一头通向哪里,当裁决司的黑衣执事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遁着线索开始倒查时,西陵神殿崖坪上死了三个人,裁决司的刑罚再如何恐怖,也不可能让死人说话。

    这封信的封皮上画着一柄剑,写明要由裁决大神官亲自拆阅,裁决司的执事们早已对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敬畏到了骨子里,哪里敢自行其事,更不敢让别的神殿知道,悄无声息把这封信送到了神殿里。

    叶红鱼看着信的封皮,便知道这封信来自何处,数年前也曾经有一封信通过这个秘密渠道送给她,只不过当时的她住在崖坪偏僻的石屋里,正处于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那封信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很重要。

    她不知道柳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写信,当她拆开封皮,看见信纸上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字迹时,手指不由微僵。

    把信看完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在青峡前,她安排了十余名黑衣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保护叶苏,其后不到数月,便陆续传来了这些人的死亡,她很清楚那是道门里有些人想要通过杀死叶苏来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自我认可,真正令她担心的是她不知道叶苏去了哪里,现在可还安好。

    直到接到这封信,她才知道原来兄长一直在南晋临康城。有剑阁的人暗中保护,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她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然而想着兄长在信中写的那些事情,她的眉头再次紧蹙起来。

    淡淡的昊天神辉从掌间溢出,信纸连带画着柄小剑的封皮,都被烧成虚无的灰烟,她缓缓松手,望向光明神殿的方向。

    叶红鱼猜到光明神殿那人是谁,也能猜到那人为何始终不肯召见自己,她觉得很可笑,甚至对那人生出了些轻蔑的感觉。

    这种轻蔑与可笑,只是基于曾经在人间发生过的关系,那人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她又能做些什么?

    当年在燕北湖畔,叶苏奉昊天谕令阻止她杀隆庆,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对昊天产生怀疑,对自己的兄长感到失望。

    然而泗水畔所发生的故事,让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叶苏在青峡前便提醒过她,他也曾经怀疑过,然而便迎来了惨痛的失败,或者这便是昊天对他的惩罚。

    ……

    ……

    今夜无月,因为云深雾重。

    宁缺在幽暗的桃山后麓绝壁间,缓慢地向上攀行。戒备森严的西陵神殿,对这片绝壁没有任何注意,因为自古以来,除了夫子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山坳间的那片桃花,也没有人能够无视绝壁上的阵法。

    他没有在第三道崖坪处停留,而是继续向陡峭的绝壁上方爬去,直到过了很长时间,终于爬到了桃山峰顶最高的崖坪上。

    他选择的路线是崖坪最偏僻的那处,正在裁决神殿的正后方。他在腿上轻轻抹掉手里沾着的岩石屑,看着眼前这座黑色肃杀的神殿,沉默无语。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在书院原先的计划里,这是最后的手段,只有实在不行的时候,才能选择然而他已经沉默思考了很多天,依然无法确保陈皮皮活着,所以他不得不冒险这里。

    裁决神殿里很幽静,尤其是对着绝壁的这一面,看不到任何巡逻的神殿骑兵,就连黑衣执事和红衣神官都看不到一人。

    神殿里的空间极大,异常宏伟,又异常单调,黑色的地面反射着水晶灯的光线,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只是冷酷肃杀。

    这种感觉很符合裁决二字,也很符合神殿现在主人的性情,但在宁缺眼里,裁决神殿就像是一座大墓,那方墨玉神座就像口棺材。

    他看着墨玉神座上撑颌闭目的美丽女子,说道:“帮帮我。”

    墨玉神座很大,仿佛一片血海,她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坐在极大的神座里,就像是血海里的那滴最浓最冷的血。

    墨玉神座很冷,就像是一具血水晶棺。她闭目撑颌睫毛一丝不颤,仿佛就是那个睡在血水晶棺中,很难醒来的公主。

    她睁开眼睛,血海开始起伏不定,血棺缓缓开启。她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神座前的黑色地面,说道:“这便是生死相许吗?”

    ……

    ……

    (顶不住了,今天就一章,明天三章。)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七章 光明祭

    宁缺在桃山的消息如果被神殿知晓,必然是死路一条。

    叶红鱼说这便是生死相许,便是因为他却如此勇敢或者说愚蠢地来到了墨玉神座前,那么他的生死便在她的一念间。

    她的语气有些嘲讽,因为生死相许这四个字除了形容宁缺现在面临的局面,也点破了宁缺来到桃山的原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能让人不顾生死的原因,往往都是因为前面那个情字——宁缺来到桃山,不可能是为了她,想来最开始也不是为了囚禁在幽阁里的陈皮皮,自然是为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人。

    为了情字昏了头脑,自寻死路,这是何等样愚蠢的选择。

    叶红鱼一直以为宁缺是世间为数不多像自己一样冷静而真正明智的人,所以看着他居然也像那些小说里写的男主角一般自我陶醉在为爱而死的幼稚选择里,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自然嘲讽起来。

    宁缺和她确实是同类人,听着这句话,便明白她隐藏着的那层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番请求你的帮助,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皮皮,你和他曾经有过童年的共同回忆,难道真能看着他被烧成灰烬?”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童年回忆,就像光明神殿那位与你的回忆一样,都是最想忘记最厌憎的画面。”

    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撑颌倚着墨玉神座,看着座前黑色的地面,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没有向神座下方的宁缺望上一眼。

    宁缺看着神座上方她美丽的侧脸,忽然说道:“我在临康城里见过叶苏。”

    如果在接到那封信之前,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叶红鱼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同,那么谁也不知道这场交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此时她只是淡然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你来到桃山可以瞒过掌教,瞒过我,但不可能瞒过她。我不知昊天在想些什么,我自不会妄加干涉,你注定将要死在这座山上,不见得要死在我的手中。”

    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话,仿佛再次入睡,空旷的裁决神殿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后退去。当裁决神殿上方那盏巨大而冷清的水晶灯,再也照不到他的脸时,他对她说道:“多谢。”

    从进入裁决神殿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叶红鱼。只要她睁开眼睛后向他看上一眼,或者说一句话,便会有无数神殿强者出现,但她什么都没有做,他感谢她的提醒,也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黑暗里不再传出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宁缺悄无声息地离开,叶红鱼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撑颌坐在墨玉神座里。

    多年前她便和宁缺说过,总有一日他们会在战场上相见,然后你死或者我活。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能超过生死的美好回忆。

    杀死宁缺能够让这场战争马上写下句号,按道理来说,身为裁决大神官的她不应该有任何犹豫,但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因为她想让陈皮皮活着,既然她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便只有希望宁缺去做。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光明神殿那位是不是正在看着这里,她不知道那位究竟对宁缺做了怎样的安排。

    本应在天穹之上的存在,来到了人间,于是如今的人间便变得纷乱复杂起来,即便天谕大神官、李青山和歧山大师同时重生,观主恢复巅峰境界,只怕也算不明白这盘棋局最后的走向在哪里,因为天不可测。

    裁决神殿里安静无声,叶红鱼撑着颌,静静坐在墨玉神座里,想着马上便要到来的光明祭,渐渐睡去,因为她不想再想。

    血色的裁决神袍,把她完美的身躯遮掩,血色的黑玉神座,不停地滋养着她的心境,她显得那般的威严,又是那般的孤单。

    ……

    ……

    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秋,光明祭在桃山正式召开。

    桃山前的数座小镇,已经戒备森严,两千余名护教骑兵穿着带着符线的盔甲,骑着神骏的座骑,面带警惕之色四处巡视。桃山前坪的戒备更是令人震撼,百余名身负神刀的西陵神卫,像鹰一般盯着四处的通道。

    清晨时分,来自各国的使团和信徒们陆续进山,山道上却是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大声喧哗,不是因为前坪隐隐传来的教典礼乐有静心之效,而是因为笼罩住整座桃山的严肃神圣气氛。

    十余名符师和阵师站在桃山前坪中央,开始启动事先已经布置好的大阵,阵意大作,桃山间秋风渐肃,风中隐隐有桃花碎絮,山麓间的天地元气应召而至,数十面昊天教旗呼啸而振,桃山里的四十七道瀑布,迎风而碎,变成无数细碎如粉的水滴,被风刮拂至桃山前坪,然后缓缓落下。

    细雨洒落山前,尘埃骤敛,秋燥皆无,平整的石坪地面被洗的干干净净,中间那座由白石筑成的祭坛更是洁净如玉。

    刚刚落下的瀑布细雨,被秋阳微晒便成了水雾,渐渐升腾而起,变成三道云雾凝成的大罩,当云雾散去之后,便成了三道清光凝成的光圈,把桃山重重罩住,清光渐敛无踪,但三座大阵已然布成。

    数万名信徒们也被细雨洒落一身,衣裳没有被打湿,反而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当三道云罩变成三道光圈最终变成三座大阵之后,那些首次得见这般阵势的信徒们更是激动地跪拜在地,不停赞美昊天。

    燕国新君崇明到了,宋齐梁阵诸小国的国君也到了,清河郡诸姓代表宋阀阀主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到了,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七念到了,金帐王庭国师和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大将到了,来自各地的隐世散修到了,天谕院的师生们到了,四座神殿的神官和执事到了,就连杂役都来了。

    这些人站在距离山麓更近处,与那数万信徒中间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看着那些信徒们跪地祷告,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们自然觉得骄傲得意,佛宗诸子保持着沉默,王庭国师微笑不语,勒布大将却皱起了眉头。

    两座神辇从桃山上缓缓而下,停在前坪上方。

    中间那座神辇无比巨大,万重幔纱里有万丈光芒,光芒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侧方那座神辇相对较小,然则红纱如血,说不出的肃杀冷冽,辇内美丽的女子撑颌而坐,神冕下黑发如瀑,正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山前的数万名信徒绝大多数是第一次看见神殿掌教和裁决大神官,看见两座神辇之后,更是激动的无以复加,就连祷告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前坪上那些大人物们的心情则是愈发复杂,西陵神殿一直统治着昊天的世界,掌教大人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便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然而如今天谕大神官已死,却迟迟没有继位之人,光明神殿近二十年来更是风波不断,到如今便是连殿里的万年长灯都熄了,今日光明祭的开端如此盛大,那两座神辇却显得那般孤单,愈发显得西陵神殿如今的气势有些黯淡。

    与西陵神殿相比,前来观礼的宾客阵容反而显得格外强大,除了书院和荒人魔宗,基本上人间诸势力的修行强者都已经到场,其中尤以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的身份最为尊贵,于是愈发衬得南晋剑阁有些显眼。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这位知命境的盲剑客因为在传闻中杀死了南晋皇帝而声名大震,但和光明祭场间其余人的资历境界比较起来,依然显得有些不足,这令西陵神殿方面感到很不满。

    掌教的神辇里释出威压,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悦。

    便在这时,桃山上空的湛湛青天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白线,那道白线非常细,仿佛有人用一根针在瓷蓝的天空上画了一道。

    紧接着,桃山前坪上出现了一柄剑。

    那柄剑很普通,柄上裹着棉软而密实的松江布,剑身应该是由青钢打造,并不觉得如何锋利,也没有刻着任何符文。

    但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这柄剑吸引。

    因为这柄剑没有被握在谁的手中,而是悬停在桃山前坪的空中,剑身微微颤动,振动空气发出令人舒适的鸣响。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是怎样来到的场间。

    即便是掌教大人和王庭国师还有七念这等境界的人,也只是刚看见青天上出现一道细细的白线,然后这剑便到了众人眼前。

    而且笼罩桃山最外围的那道隐形大阵,竟根本无法拦住这柄剑,甚至没有生出任何反应,这才是真正令人震撼的事情。

    飞剑静静悬停在空中,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

    若有人在剑后,便能看见这柄剑的剑首微微仰起,正对着桃山之上的那座光明神殿,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仿佛静静看着那处。

    ……

    ……

    (第二章争取三点之前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八章 桃花雨里等人来

    或许是隐形大阵被这柄剑遁入的关系,宁静的桃山前坪忽然起了一阵秋风,风势极柔,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片黄叶飘落在这柄剑的剑身上,没有碎裂,因为剑上没有任何剑意,只是寻常,于是黄叶很舒服地弹了弹,重新落回地面。

    这种寻常,太不寻常。

    因为前坪上所有人都已经猜到这柄剑是谁的剑——只有柳白的剑,才能于无瞬间来到众人眼前,才敢以这种傲然姿态飞临桃山。

    神辇上的万丈光芒中,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

    掌教有些怒,因为柳白的剑对着光明神殿,虽无不敬之意,却没有表现出臣服,更因为这把剑在他的神辇之后才出现在桃山前坪。

    这说明柳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之上。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在他之上那便是在人间之上。

    ……

    ……

    在书院后山,掌教被二十三年蝉重伤,眼盲手断气海溃,拼将寿元才逃回桃山,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废了,避在万丈光芒之后不敢见人,因为心头的那抹隐惧,然而谁能想到,昊天居然来到了人间!

    从跪在昊天身前那刻开始,他便自数十年前小腹被重伤后,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信心和勇气,昊天降怒于知守观,他如今便是昊天在人间真正的代言人,只要自己身在桃山便举世无敌,柳白就算再强,又岂是自己的对手?就算酒徒和屠夫又哪里敢对自己有丝毫不敬?

    所以看着这柄自万里外破云而来的剑,掌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然而那柄剑却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保持着平静寻常的姿态。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书圣隐居,柳白却始终是客卿里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的剑到了桃山便意味着人到了桃山,对光明祭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在这种情况下,掌教也不可能随意做出什么事情。

    站在神辇旁的天谕院院长,今日负责光明祭仪式流程安排,见掌教没有降下什么谕示,便示意仪式正式开始。

    充满神圣意味的道门典乐,在桃山四处响起,渐渐在前坪汇集,进入所有人的耳中,天地之间的气息随乐声而起舞,便又有风起,只是此时起的风不再是微寒的肃杀秋风,而是温暖的仿佛到了春天。

    山坳间的满山桃花随风轻颤,花瓣变得更加粉嫩,在秋天开始怒放,然后随风而起,飘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飞舞。

    飞舞的数万片桃花瓣,向地面洒落阵阵异香,这种香气并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间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浓,比芙蓉记的糖霜还要甜,然而进入人们的鼻端后,却没有任何腻的感觉,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后的风。

    数万名信徒仰首望着空中飞舞的桃花,看着这般美丽炫目的画面,闻着这般沁人心脾的异香,迷醉的无以复加。

    能够通过各国道殿审核、又愿意千里迢迢来到桃山参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间最虔诚的信徒,而基于某种简单清晰的逻辑,但凡虔诚总是来源于苦难,所以数万信徒中穷苦人占了大多数,还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来到西陵神国。

    当花香袭来,那些患病甚至是残障的信徒,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负面情绪奇妙地消失了,对苦难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么埋怨的想法,甚至觉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为他们仿佛在香气中看到了昊天神国。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拐杖,跪到地上用双手撑着颤抖的身体,对着桃山叩拜不停。担架上重病难愈的信徒不顾家人的劝阻,无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撑着虚弱的身体,用额头不停触着地面,

    秋天里的桃山前坪,拂着和煦的春风,数万桃花便在风中飘舞,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忽然间风停了,于是桃花便落了下来。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变成一场盛大的花雨。

    数万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经跪了下来。那些桃花瓣落在他们的身上,渐渐变成极柔软的光絮,然后渗进他们的衣裳,钻过他们的肌肤,最终进入他们的身体血肉,然后才渐渐消失不见。

    瘸腿的信徒虽然没有生出新肢,却再也感受不到断腿处传来的痛苦,满是脓水的伤口变得异常洁净,红嫩的新肉上出现了健康的皮肤。

    重病的信徒渐渐获得了生机,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折磨了他们无数年的病痛,就这样被桃花雨一洗而净。

    没有病痛的信徒,因为他们的虔诚,也获得了极大的神眷,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发现生出了黑发,年轻的男子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健康强壮过,妇人脸上的肌肤变得紧绷光滑,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场间,甚至能看到几名生的有些黝黑的少女信徒,她们的脸似乎变得白皙了不少,就像擦了好几匣子昂贵的陈锦记脂粉。

    桃山前坪上不停响起惊喜的呼喊声,感动的哭泣声,数万信徒对着桃山不停叩首,痛哭流涕,感谢上苍赐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因为那代表着昊天向人间降下了神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未曾怀疑过,但不代表各国使团里的人没有怀疑过,因为毕竟神迹只出现在教典的传说里,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然而随着眼前幕幕真实画面的上演,再也没有人敢有丝毫怀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桃花缤纷,病者袪病,无病者消灾,如果这都不是神迹,那什么才是神迹?

    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和执事们早已跪下,王庭国师和勒布大将则是紧随其后最快跪下的修行者,紧接着各国使团和诸散修也都跪下。

    悬空寺七念和烂柯寺观海还有白塔寺的僧人还站着,因为他们拜的是佛祖,然而面对着昊天降下的神迹,僧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异常凝重,双手合什礼拜,七念看着峰顶深深鞠躬,感动于上苍垂怜世人。

    空中那柄对着光明神殿的剑,剑首亦微微下沉,致意行礼。

    ……

    ……

    桃山前坪上的哭泣声感谢声祈祷声渐渐停止,经过一系列繁复的程序,光明祭的仪式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间无数座道观,每天都在祭祀上苍,更何况是西陵神殿这种地方,一应流程进行的非常熟练,但既然是最盛大的光明祭,自然与平时的普通祭祀有所不同,桃山前坪那座白石祭坛便是明证。

    更重要的是,光明祭所选用的祭品,必然非同寻常。

    白石祭坛附近的随祭坛上,已经摆满了人间各国各宗派还有那些散修敬献的奇珍异宝,其中甚至有两味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可以想见为了这次光明祭,昊天信徒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然而和光明祭的正式祭品相比,这些奇珍异宝和那两味药草,依然显得太过寒酸,因为今天的祭品是一个人。

    那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刚刚出世便被称为道门千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着最纯正的道门血统,无论父系还是母系都是道门最尊贵的传承,他自幼便在道门不可知之地学习生活,后来又去了长安书院跟随夫子学习,他是修行界最年轻的知命境,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他连通天丸都吃过,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书院道门的陈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坛照的暖洋洋的,而当祭坛开启后,从地底渗出的阴寒气息,却险些把整座祭坛都冻住,因为祭坛底部直通幽阁。

    白石祭坛开而复闭,两名西陵神卫押着陈皮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陈皮皮身上依然穿着书院的院服,不知道神殿方面是有意如此安排,还是他自己被擒回桃山之后一直懒得换衣服。他的身上没有禁制的符具,也没有囚犯身上常见的镣铐,就连双手都没有用绳索捆住。

    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担心他能逃走,因为他身上虽然没有禁制,体内的雪山气海则有昊天亲自布下的禁制,谁都无法解开。

    祭坛附近都是来自各国的使团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认识陈皮皮,只有寥寥数人见过他,但经过神殿事先的刻意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书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与知守观观主的父子关系。

    没有人说话,场间一片安静,有些人是不知道说什么,更多的人则是不敢说什么,西陵神殿选择陈皮皮做为光明祭的祭品,这意味着千万年来,昊天道门内部结构终于发生了变化,而这必然代表着上苍对道门的不满,尤其是对知守观的不满,另一方面这自然代表了对书院的残酷惩罚。

    场间如此安静,人们脸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人不敢说话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场盛大的光明祭,是对昊天的祭祀,又何尝不是对道门为书院设下的局?书院没有派人参加光明祭,但今天书院的人绝对会在桃山出现,因为明知是局,依然只能来赴局,不然书院何以被称为书院?

    桃花缤纷,昊天赐下神眷,场间气氛神圣而喜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气氛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书院来人在桃山出现的那一刻起,光明祭的现场便会成为最惨烈的战场,不知道将有多少强者陨落。

    ……

    ……

    (下一章争取五点半前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三十九章 乐天的祭品

    白石祭坛近处的人们知道书院一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这种等待毫无疑问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所以他们神情凝重,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人间对书院的尊重甚至是敬畏,只不过当事件发展到现在这种阶段,虽然敬畏,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书院还能胜利。

    桃山前坪有柳白的剑,有掌教和裁决,有金帐国师和王庭大将,有佛宗七念,这些都是至强者,虽然没有像观主那样的绝代人物,但这里也不是青峡或长安,这里是西陵神殿的主场,有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阵法和人力,无论书院大先生还是二先生,哪怕那位传闻是二十三年蝉的三先生全部到场,也不见得能够在桃山讨得半点便宜,更何况像七念和国师已经隐隐猜到光明神殿里的秘密,神殿内部的人更是知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这根本不是书院所能抗衡的。

    无知故无畏这句话永远有它的道理,尤其是充满宗教义味的桃山,和这些祭坛近处的大人物不同,数万名从桃花雨中醒来的虔诚信徒们,根本不知道今天光明祭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们也不知道祭坛上那个胖子是谁,只知道此人既然是光明祭的祭品,必然是大逆不道的邪恶之徒。

    信徒们踮着脚尖,试图把这胖子看的更清楚些,厌恶甚至凶恶地盯着他,如果眼光能够杀人的话,陈皮皮只怕早就千疮百孔而死。

    陈皮皮很胖,而且脸皮很厚,他站在白石祭坛上,迎着数万双充满敌意的目光,仿佛无所察觉,然后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这是光明祭,这是神圣的祭坛,所有人都等着看他被烧死,但他却没有一点身为祭品的自觉,或痛哭流涕忏悔,或紧张到脸色苍白,或像史上所有大魔头那样怒斥苍天然后被雷劈死,他坐到了祭坛上。

    陈皮皮觉得站着太累,而且刚才从幽阁里被押出来时,被阴寒气息冻的有些难受,祭坛被秋日烘的暖洋洋的,所以坐着应该舒服些,所以他选择坐下,哪里会理会那些杀人的眼光神圣的仪式?你们要搞搞清楚,被烧死的人是我好不好?难道这时候还要我注意仪容?你以为我是二师兄咩?

    祭坛确实很暖和,甚至有些烫屁股,陈皮皮歪了歪身子,把左边屁股露给后面的掌教看,然后敞开衣襟开始扇风。

    “这见鬼的秋老虎。”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祭坛下方的一名西陵神卫嚷道:“看样子你们还在等人,能不能给我整点儿水喝?”

    那名西陵神卫脸上的神情很僵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囚,明明马上便要死了,却看不到任何惧意,还想着要喝水。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重要宾客们,离白石祭坛很近,都听到了陈皮皮的这句话,神情俱变。观海僧单掌合什,默宣佛号,心想这位仁兄果然不愧是宁缺的师兄,便是行事风格都是同样的……难以形容。

    七念默然想着,果然不愧是书院门徒,临死之际依然如此悍猛。燕皇崇明蹙眉想着,此人明明不是唐人,为何说话行事看上去和唐人并无两样?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这个家伙果然脸皮还是这么厚。

    金帐王庭第一武道强者勒布大将,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沉声道:“你马上便要被圣火烧死,难道还怕渴吗?”

    陈皮皮就像是没有听出来他言语里的嘲讽意味,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烧死和渴死完全不同,西陵神殿也得信守承诺吧?”

    勒布大将被他这句话憋的脸色不善。

    陈皮皮看着他轻蔑地摇了摇圆乎乎的食指,继续说道:“不要以为我现在打不过你就想来羞辱我,若我还是当年……”

    勒布脸色愈发难看,上前踏了一步,然后退回国师身旁。

    陈皮皮看着他的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踩出的印迹,心想个娘咧,就算自己雪山气海没废,大概也打不过此人,不免觉得有些羞愧。

    书院讲究理所当然的道理,后山弟子们最喜欢因为所以,而且习惯把这四字用在任何地方,他这时便因为羞愧所以愤怒起来。

    他卷起袖子往祭坛下走去,对着勒布大声骂道:“如果我家老爷子没废,伸根小手指头就碾死你,我那几位师兄师姐随便来一个也能打的你哭爹喊娘,你在我面前有什么资格充大头蒜?有本事你现在就打死我!”

    光明祭的祭品自己走下祭坛,这画面着实有些好笑,祭坛四周顿时一片混乱,天谕院院长赶紧带着几名西陵神卫把他拦住。

    陈皮皮却不肯罢休,隔着数名神卫对着勒布不停地骂着脏话:“有本事你就来打死我,不敢动手有什么本事?”

    他又对天谕院院长和神卫们喊道:“别拦我!让我先把这个草原蛮子先打一顿!你们到底是不是中原人?不帮就算了,怎么还拦着我?我又不会跑,我就想让他瞧瞧咱道门的绝学——天下溪神指!”

    他如今雪山气海被废,别说天下溪神指,就连捉鸡都很困难,却依然拼命地喊着,哪里像什么道门天才,完全就是个市里里的泼汉。

    场间被他这么一闹,神殿方面不免有些捉鸡,心想如此神圣严肃的光明祭,难道要变成一场荒唐的闹剧。

    天谕院院长厉声说道:“不缚不禁言,这是神殿对观主的敬意,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臭袜子塞住嘴,最好老实一些。”

    撒泼最怕的就是别人真跟他来狠的,陈皮皮看着这位亦有知命境的院长,无奈说道:“果然学识渊博,居然连我都能对付。”

    不等天谕院院长回话,他昂首挺胸,做慷慨就义状,说道:“反正我要喝水,如果不给水喝,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吧。”

    在场边一直微笑沉默不语的金帐国师,忽然开口说话。

    这位看上去寻常普通的老人,磨娑着手中那只很小的木鼎,看着陈皮皮说道:“观主远在天人之间,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自不能望其项背,勒布先前言语确实不妥,我代他向你致歉。”

    陈皮皮微微眯眼,看着金帐国师手里那只小木鼎,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此人宝鼎大神官的道门封号,更是有些猜疑不定。

    金帐国师望向天谕院院长,微笑说道:“给他喝些水,想来也无妨。”

    在荒原里势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改变信仰,成为长生天的信徒,和中原一样沐浴在昊天的光辉之中,这是道门无数年来最大的成功,去年秋天开始的战争,能够险些把唐国逼入绝境,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西陵神殿依循唐国南门观先例,正式册封金帐国师为宝鼎大神官,便是因为金帐王庭的重要性对于道门来说,不次于唐国,而国师大人更是在金帐王庭改变信仰的过程里,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依靠此人在草原上的无上威望,昊天道怎么可能顺利地在草原上传道?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当年远赴荒原的传道神官为什么能够说服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直到现在依然是个谜题,如果此人像今天这般亲眼看到昊天的神迹也罢,只不过随着战争开始,金帐王庭全力配合道门的计划,神殿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只能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昊天的伟大意志。

    这样一位人物发话,天谕院院长望向掌教所在的神辇,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便挥手示意西陵神卫端来一碗清水。

    陈皮皮端着水碗,坐在白石祭坛上,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光明祭的仪式越庄严神圣,他这个做祭品的便越恼火,所以他先前闹了一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把场面搞的更混乱一些,如果真的能够乱中取道,让那个叫勒布的蛮人高手把自己一掌拍死,那是最好不过。

    陈皮皮怕死,无论是被昊天神辉烧死,还是被一掌拍死,他都很怕,但他确实是在求死,而且是求速死,因为他不想书院同门冒险来救自己。

    那日他拖着板车在风雪里前行时,见到了她,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书院不可能赢,就算老师还在人间,都不可能赢,更何况老师已经变成了月亮。

    知道自己成为光明祭的祭品后,他便开始尝试去死,撞墙、绝食、咬舌,割腕,吞瓷片,自毁雪山气海,不知试了多少种方法。

    然而裁决司在这方面拥有无比丰富的经验,执掌裁决司的那个女人更是清楚他的性格,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成功,至于看上去最可行的自毁雪山气海……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毁了,还能怎么毁第二遍?

    陈皮皮蹙眉,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宁缺的身影,然后喜悦于没有看到君陌和叶苏,他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和唐小棠没有出现。

    蹙眉和喜悦,这两种不同的情绪,表明了宁缺和其余人之间隐约的差别,这种情绪很难形容,如果勉强为之,大概就是下面这段话。

    你我是师兄弟也是兄弟,我救过你的命,你也得来救我的命啊,虽然在石窗处我说过不要你救,但你怎么可以真的不来救呢?

    陈皮皮当然不想宁缺来,但找不到宁缺,他又有觉得有些失望和委屈,而且桃山前坪数万人,却没有熟人,这样死去会太孤单了些吧?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血一般的神辇,看到了坐在神辇里的叶红鱼,发现原来还是有个熟人的。虽然他马上便要死了,却还是下意识里害怕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从小时候到现在为止一直想说的话。

    “叶红鱼,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提着裤腰带,悲愤喊道:“小时候师兄买五块糖饼,我让你吃仨!你现在居然好意思看着我被烧死!不就是偷看了一次你洗澡吗?大不了今天我让你看回来!”

    神辇里的叶红鱼想要撕烂他的嘴。祭坛旁的天谕院院长后悔先前没有堵住他的嘴。神圣庄严的光明祭,终究被祭品自己弄的荒唐起来。

    夫子当年说过,陈皮皮心思纯净,乐天所以知命,这同样也是书院理所当然的道理,于是他便成了最年轻的知命境。

    他就是这么乐天,哪怕马上就要死了,也还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昊天会不会觉得这真的挺乐。

    ……

    ……

    (我写的挺乐的,我早说过,将夜是喜剧,结果你们就硬是不信……下面有个单章,不是拉票,是几件重要事情的公告。)

非拉票,重要事项公告,内详

    开篇明义,不是拉票,正经向大家报告几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咱们黑不溜秋,现在白不拉叽的桑桑荣获角色大赛的最佳女主角!热烈鼓掌,做为桑桑党荣誉党魁,向大家表示最诚恳的感谢!细眉细唇的山山姑娘荣获最佳女配角第三名,浑身金线的叶红鱼姑娘从最佳男主角变身回最佳女配角后,依然名在前五之列!热烈鼓掌,代表两位姑娘感谢大家的厚爱。

    第二件事情就是,将夜简体的第三集,在各大网站全面铺货了,书评区置顶有懒懒同学发的链接,大家如果想要购买实体书,就在网上买吧,有折扣,而且方便些。

    第三件事情就是,.asxs.和歪歪弄了个活动,讲小说的活动,将夜很荣幸地是被讲的对象,比赛已经正式开始,马上便是半决赛和决赛,二十七号决赛的时候,我可能会去打个酱油,具体的内容,在.asxs.首页面上有公告,大家可以去看一下,另外大家请不要忘记,将夜在歪歪的官频是:55373,喜欢玩这个的可以常去,里面有很多好听的歌,好玩的人。

    第四件事情就是,最近这些事务性的事情很多,感谢热心的书友们和辛苦的副版们以及各群的管理员,歪歪的管理员,大家都辛苦了,我最近的心思都在写书和脖子上,实在是没有精力处理,总之非常感谢,为表示感谢,也大概是因为今天这三章写的有些开心,那么明天继续三章吧。

    明天见。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章 不一样的奉天篇

    她站在光明神殿里,负手看着脚下的桃山前坪,看着陈皮皮插科打浑、撒泼耍赖,看着他作势要解裤腰带,并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有些可笑。

    她记得陈皮皮是谁,当年在长安城里见过不少次,还给他煮过面条,他的身上流着道门最纯净的血,虽然在书院这种不敬之地生活了很多年,在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对自己的信仰,自然也有怀疑。

    桃山前坪林畔站着天谕院的师生,还有数十名不起眼的杂役,宁缺站在人群里看着祭坛处上演的闹剧,不禁觉得有些焦虑。

    那夜叶红鱼放他离开裁决神殿,说明某种可能是存在的,再加上叶苏的关系,她今天至少应该会保持中立,然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裁决神座,被你这个死胖子当着数万人的面说小时候就被你看光了,难道还能忍?

    像宁缺这样担心的人还有很多,其中便包括主持光明祭仪式的天谕院正副院长,神殿里的人都清楚裁决神座是怎样恐怖肃杀的存在,如果她真的被陈皮皮激怒,不等祭祀仪式开始便把他杀了怎么办?

    天谕院院长不敢向裁决神辇望一眼,直接命令西陵神卫把陈皮皮压到祭坛上,经由掌教同意,用最快的速度开始了祭祀仪式。

    祭祀仪式上,神殿没有颁布陈皮皮的罪行,而是直接开始,天谕院院长捧着黄金制成的帛卷,朗读西陵教典里的奉天篇,这篇奉天篇主要讲述的是昊天泽被人间的诸大功德,向来被认为是神圣三篇里最重要的一篇。

    教典奉天篇便是今天光明祭的正式祭文。

    院长以虔诚的姿态,平静而真恳地读着祭文,每读一句,天谕院诸师生便会重复一句,声音非常整齐而和谐。

    不知道是有神官在旁指挥,还是纯粹发于自觉,数万名信徒也开始像天谕院诸师生那样,开始随天谕院院长的颂祭而重复。

    颂祭声越来越整齐响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浪层间却保持着完美的间距,逐渐响彻桃山,仿佛要让高远的天穹听见。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手里端起先前搁到地面上的那碗清水,遗憾于没能激怒叶红鱼杀死自己,想要喝口水润润嗓子,忽然间听着如浪般的颂祭声从桃山四野传来,端着碗的右手不由微僵。

    他出身道门,童年时便对西陵教典倒背如流,知道这篇奉天祭文很长,现在神殿诸人只不过刚刚读完最开始的前两段,里面充满了信徒对昊天的敬畏与爱,下一段便会转到描写昊天对人间的功德。

    他身体微僵,不是因为下意识里想要随着数万人把这篇祭文背完,而是因为他从如浪般的颂祭声里,感受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这道威压是绝对纯粹的力量,绝对高远的境界,完全不应该属于人间所有。

    这道威压并不是来自数万信徒虔诚而整齐的颂祭声,而是被信徒们的颂祭声,从天穹里召唤下来,换句话来这道威压来自天空。

    陈皮皮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轮本有些清淡的秋日,变得更加灿烂夺目,无数道光线洒落在白石祭坛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线里蕴藏着绝对纯粹的力量和绝对高远的境界,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压。

    那道威压仿佛要把他压进白石祭坛里,他本就坐在祭坛上,这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要和那些微烫的白石连在一起。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微蹙,手里捧着的碗在光线的照耀下,啪的声粉碎成末,碗里的清水洒了他一身。

    面对着来自苍穹的威压,人类下意识里会臣服或者躲避,陈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动,就连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难,脖颈处酸痛的难以忍受。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雪山气海的封禁忽然出现了松动,却没有什么喜色,因为这不是复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气海泛滥的开端。

    雪山气海被封变成废人,他依然乐天,因为他见过宁缺是怎样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宁缺行,自己这个绝世天才为什么不行?他坚信自己能够重筑雪山气海,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陈皮皮保持着望天的姿式,看着秋空里越来越盛的光明,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越来越密集。他虽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后的环节是什么,但隐约有种直觉,自己最终将会融化在这片天空里,从而告别人间。

    宁缺一直在人群里看着,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杂役的肩头,落在白石祭坛上,黑眸里反射着圣洁的光线,变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辉,知道当祭文颂读结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便会变成最纯净的昊天神辉,也就是信徒们所说的圣火,陈皮皮便会成为神辉里的一道青烟。

    从在绝壁间看到石窗里的画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救出陈皮皮,他不可能看着那个家伙真的被她烧死,只是他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他必须等待三师姐所说的变化,然而现在陈皮皮已经快要死了,那个变化依然没有出现,他不可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动手。

    呼吸是有声音的,尤其是像宁缺这样的魔道高手,全力施为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风过林一般呼啸作响。

    他身前的杂役还有稍远处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隐隐约约觉得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宁缺也听到了那道声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敛没了气息,微微佝腰,变回人群中极不起眼的那个青衣小厮。

    那道声音来自桃山前坪外围,有人同样在诵读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诸神官及数万信徒颂读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便是其间的音调起伏也没有任何区别,只在某些段落里有些很微小的词句差异。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词句差别,却让这道颂祭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乐章里,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敲竹声。

    那道声音平静地继续颂读祭文,距离桃山越来越近,数万人整齐虔诚的颂祭声顿时被打乱了节奏,跪在地上的信徒们愕然回首望去。

    庄严肃穆的颂祭声变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谕院师生及诸殿神官还在坚持,还在与桃山下传来的那道颂祭声对抗。

    山下走来了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头戴笠帽,肤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边的渔民,身上却穿着极尊贵的红衣神袍。

    这十几名像渔夫般的红衣神官,列队缓慢而行,脚下节奏极为统一,如果从正面望过去,便只能看见最前方那名老人。

    与众不同的颂祭声便是来自这些人,明明有十几个人,但却只有一道声音,和神殿的颂祭声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完美和谐。

    这十几人来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渐现,桃山第一道大阵显现出身影,然而为首的那名老人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继续向前,便是颂祭的声音都没有停止,教典奉天篇里的词句不停响起。

    清光渐现然后渐敛,根本没有显现任何威力,那十几名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着他们来到此间的数十骑护教骑兵,还有那些紧急赶至的西陵神卫,看着这幕画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的红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无法伪造,更重要的是,就连拱卫桃山的清光大阵,都认同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有对昊天真正虔诚,并且拥有道门纯正血统的神官,才能如此轻松地通过清光大阵。

    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纷纷起身,然后像潮水一般散开,给这十余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这些人依然笔直地行走,对着桃山行走,神态虔诚而坚毅,他们敬拜的同样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并不相同。

    天谕院院长看着缓缓走来的那十几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人单凭一道声音,便压制住数万信徒和无数西陵神官的颂祭声,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靠的对祭文的理解,以此观之,这些人对西陵教典的理解还在自己之上,甚至就连掌教对教典的理解,都不见得有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袭改动,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奉天篇原来的文字是这样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对教典如此熟悉?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各路宾客,也很吃惊,他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人,看着他们身上的红衣神袍,猜测着他们的来路和来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悬空寺里见过很多修行界旧事秘辛,此时看着这些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种可能性,

    “难道南海大神官居然还有传人?”

    这些人缓步走到白石祭坛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笔直的线,对着祭坛上的陈皮皮,继续平静而虔诚地颂读着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渐趋寥落,直至最终不可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由威压转为怜惘,然后变成怜爱。

    ……

    ……

    (今天不知咋回事,眼睛有些花,下一章争取三点前写出来。)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停了,这些奇异来人的颂祭声还在持续,看着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鱼腥味,天谕院院长终于猜到了这些人是何来历,脸色骤然间变得更为苍白,再没有任何犹豫,唇角渗血,厉声喝道:“言之命从!断!”

    这声断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里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为和数十年颂读经典所得,自然非同寻常。

    祭坛前的颂祭声终于完全停止,只不过令院长感到有些心悸的是,这些人的颂祭声并不是在自己那声断喝之后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渔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圣的长音,才袅袅而终。

    “六百年了。”天谕院院长看着祭坛前的这十几个人,脸色苍白说道:“已经过了六百年,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极深的皱纹,就像被重物压久了的皮革,生着短而疏的胡须,眼神宁静,看上去就像是位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农,因为淡淡海腥味,则更像位老渔夫。

    老人说道:“我们本就是道门一属,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谕院院长沉默片刻,问道:“请教道号。”

    “赵南海,来自南海。”老人看着他说道:“桃山召开光明祭,理所应当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时轮到天谕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脉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悬,我不得不回来主持此事。”

    今日参加光明祭的宾客,或是修行界里的强者,或是世俗里的贵人,对于道门的那些隐秘历史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听到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来历,震撼想着,难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后代?

    西陵神殿是道门统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为首,铺设光明、天谕、裁决三位神座。掌教统管一切事务,天谕大神官负责感知昊天谕令,以及培养神官,裁决大神官负责维持道门秩序,执行教典刑罚,诛杀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拥有极大的权柄。唯独光明大神官没有具体事务,然而却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视为距离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里隐隐排在首位,甚至拥有不下于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种说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没有掌教,掌教的出现,就是因为道门内部试图压制光明一系的产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个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带着天书明字卷远赴荒原传道,却最终开创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阁十余年最后与颜瑟一同死去的卫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备受尊崇,得赴知守观阅三卷天书,道门本以为此人将会成为知守观下一任观主,然而谁能想到,此人偶有机缘,看过佛祖笔记后,有所感悟,开始尝试对流传了无数年的西陵教典进行批释和修订。

    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门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岂能随意修订?当时的裁决、天谕两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对他的做法,认为他走上了歧路,最终学术上的分歧渐渐演变成了权力的争斗。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测,无论修道境界还是辩难,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神殿内部也随之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斗争。

    卫光明逃离幽阁,桃山死伤无数,在这之前,六百年前那场因为修订教典而引发的内乱,便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段历史。

    那场神殿内乱太过恐怖,以至于影响到道门对人间的控制,隐于世外的知守观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观主和那些隐世长老,也无法辩清谁对谁错,在这种时刻,只好做出他们所以为最正确的判断。

    道门不允许光明大神官再对西陵教典进行修订,并且将他和效忠于他的十余名红衣神官请出桃山,但承认他一脉的正统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飘然离开桃山,远赴南海传道,发下大愿,除非昊天降下神迹或是道门认错,他终生不踏陆地一步!

    在那之后,南海上偶尔传来消息,有人乘舟浮于海,在各小岛之间来回,给那些尚未开发的野人传道。消息不断地传回陆地,那位传道者经年累月不觉疲惫艰辛,被尊称为南海大神官,直到数十年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闻知死讯默然之余,不免也有些感伤,在神殿里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来。

    南海大神官死后,便很少还能听到有人在海上传道的消息,到后来甚至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陆地,西陵神殿方面以为追随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经过去了六百余年,更是以为南海光明一脉早已断了传承。

    谁能想到南海大神官还有传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坛四周的人们神情极度震撼,尤其是神殿里知晓这段往事的神官和执事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至极,时隔六百年,这些人居然真的回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脉并未断了传承,比如叶红鱼就很清楚,陈皮皮的母亲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传后代,掌教也很清楚这件事情。

    神辇上幔纱微拂,万丈光芒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南海客人,而是静静看着陈皮皮。

    陈皮皮的身上流着一半南海一脉的血,那么今日这些南海来人在桃山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们想救他走吗?

    天谕院院长拭掉唇角的血渍,看着叫赵南海的南海老人,沉声道:“你们虽是道门一属,但不要忘记当年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时发下的誓言。”

    赵南海面无表情说道:“我南海一脉,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们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愿意认错,但你们既然敢召开光明祭,自然说明昊天已经降下神迹,我们从南海归来,又哪里违背了誓言?”

    天谕院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

    颂祭暂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没有读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坛上的光线,渐渐变得疏淡,陈皮皮觉得威压渐释,体内将要消融的雪山气海乃至脏腑重新恢复稳定,才明白自己被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他看着祭坛前的南海来人,发现并不眼熟。他离开南海的时候还很小,对于当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这些人是母亲的亲人,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亲族,按道理来说,南海来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亲人,他这时候应该表现的更激动些,至少也应该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陈皮皮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南海来人,因为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依然记得这些在艰难海上传道的人,除了传道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都像海水那样冷漠。

    他已经忘了母亲临死前说的话,但如今想来,南海一脉如果不是想重归桃山,又怎么会把母亲送给父亲?

    陈皮皮很清楚,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桃山,肯定不是为了救自己,就算有这个原因,也只是顺带,这件事情必然与父亲有关。

    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归桃山,看上去确实可以为知守观重新赢回道门的控制权,然而,父亲应该很清楚,她这时候正在光明神殿里。

    只有她在人间,任何胆敢挑战西陵神殿的人,都只能去死,不要说这些南海传人,即便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复活也是如此。

    父亲究竟想做什么?

    ……

    ……

    知守观的小湖畔摆着一张竹榻。

    观主躺在竹榻上,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静静看着观墙外桃山方向。中年道人在榻旁煮茶,隆庆在湖对岸的草屋里看天书。

    中年道人把茶分好,轻轻搁到榻旁。

    观主用新生的手指缓缓取过茶盏,浅浅饮了口。

    中年道人看着桃山方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可惜了。”

    观主知道师弟说的可惜有两层意思。

    夫子在泗水畔登天那日,自天上落下一脚,踩塌了观后的青山蚁窟,道门隐世高手皆死,从那一刻起,道门的重心便已经从知守观转移到了西陵神殿,因为权力这种事情永远与信仰无关,只与力量有关。

    其时他还在,道门依然以知守观为首,然而如今他已经废了,中年道人虽然境界高妙,却不足以震慑道门,所以知守观便废了。

    中年道人说的可惜,第一层意思,便是可惜知守观真正的力量,被夫子一脚踩碎,第二层意思则是可惜此时在桃山的那些南海神官。

    因为她在人间,她此时就在桃山之上。

    “我并不觉得可惜。”

    观主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榻旁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应是某种硬物。然后他看着地面说道:“她赢不了,至少今日。”

    中年道人望去,只见两片古旧的牛骨一正一反落在地面上。

    这便是算。

    ……

    ……

    (第三章争取四点半前出来。)

第四十二章 桃山之乱

    中年道入说道:“入算岂能如夭算?”

    “夭算能算一切事,但不见得能算出她自己。”

    观主端着茶盏,看着墙外桃山方向淡然说道。为了不让光明神殿那位知晓自己的安排,他便是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些什么。

    如果那位能够回到昊夭神国,他让南海诸入回到桃山,可以说是让光明神殿正宗传入主持光明祭。而如果那位回不去,这场光明祭便没有任何意义,道门必须考虑rì后的状况,南海诸入便是他的力量,而陈皮皮自然也不需要再被牺牲。

    中年道入说道:“她怎么可能败?”

    观主说道:“她被夫子留在入间,斩不断尘缘,自然便败。”

    中年道入说道:“就算她斩不断尘缘,但能斩了道门诸入的xìng命。”

    观主说道:“虽然她已经来到入间,不再是我所信仰的昊夭,但就像昊夭那样,她必然是绝对客观公正的,我替昊夭道门做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要杀我?我的生存是用我的信仰换来,无入能破。”

    中年道入说道:“那南海诸入?”

    观主说道:“若能活着,便是rì后的道门,若死去便请安息。”

    …………西陵神殿,桃山前坪。

    夭谕院院长盯着**海说道:“你们究竞想做什么?”

    时隔六百年,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世间,自然不可能就是为了参加光明祭。**海抬头望向桃山巅的光明神殿,神情复杂说道:“我们要重归光明神殿,点燃万年长灯。”

    南海一脉传承自那位光明大神官,受道门承认正统地位,如今既然光明神座无主,他们要求继承这个位置,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最关键的是,通过先前的颂祭,入们隐约感觉得到,这些自南海归来的神官,可能真的拥有重新入主光明神殿的实力。

    听着南海来入的要求,神辇里掌教大入的身影不再前倾,而是带着漠然的感觉重新坐直,显得根本毫不关心。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他面对突然归来的南海一脉,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无论从道统还是从传承来看,对方都有重执光明神殿的资格和理由,然而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却是毫不关心。因为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虽然熄了,但不代表光明神殿里真的没有入,而只要那位在光明神殿,无论是谁想要重新回到光明神殿,都是入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夭谕院院长看着南海诸入说道:“道门继统之事何其慎重,待光明祭结束之后,再做认真讨论,现在请诸位暂且退到一旁。”

    除了掌教没有入知道这场光明祭的真正用意,院长也不知道,但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他不可能看着被南海诸入捣乱。

    南海诸入里有位少女,正是路过莫千山时,放言要把墨池苑扫平的那位小渔姑娘。她看着院长嘲讽说道:“夭谕神殿的入不学无术,连奉夭篇都读不好,有什么资格主持光明祭?退到一旁的应该是你才对。”

    夭谕院院长听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极为难看,然而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在对西陵教典的理解和掌握上,他确实不如这些南海来入。

    **海看着巨辇里的掌教,面无表情说道:“光明神殿无主近二十年,道门奉夭伐唐,最终却毫无收获,反而损失惨重,夭谕神座归神国已有数月,依然没有定下传承,掌教大入堪称昏庸。”

    场间一片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南海大神官的传入,除了想要重新执掌光明神殿,居然似乎还想把掌教从桃山之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南海一脉只有十余入,又哪里来的这些底气?要知道今rì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西陵神殿再如何衰败,也不可能连这些入都镇压不了。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看此入敢对掌教不敬,怒意大作,有些入更是厉声喝斥起来,然而辇里的掌教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这令入们觉得有些异常——无入知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屑回答的缘故。

    见巨辇里的那道身影依然平静,**海微微蹙眉,似也没有想到西陵掌教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易怒自大。他的目光在祭坛旁的宾客里缓缓扫过,忽然落在了金帐国师和那位勒布大将的身上,不悦斥道:“如今居然连草原上的蛮子都能进桃山观礼,神殿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的是金帐王庭的入,指责的依然是西陵神殿,锋芒对准的还是辇内的掌教,未等神殿方面做出反应,勒布的双眉便挑了起来。

    国师看着**海却没有说话,抚着木鼎微微一笑。

    **海乃是如今南海一脉里辈份最高之入,西陵神术已然修至知命巅峰,南海一脉要重执光明神殿,他便是光明大神官不二的入选。

    然而看着金帐国师似有若无的笑容,这位南海最强者的眉头微微蹙起,黝黑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神情凝重至极。

    桃山前坪上没有起风,夭地元气没有任何变化,**海和国师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的识海里便掀起无比险恶的狂澜。

    这种纯然念力的搏杀,不动外物,不扰秋叶,外入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对于局内的二入来说却是极其凶险。

    金帐国师此生只修念力,以草原祭祀为术,经历数十年静修,深厚无比。即便是念力雄浑如海的宁缺,去年在荒原上遇见这位国师时,都险些吃了大亏。**海境界虽然深不可测,但修的是西陵神术,此时被国师强行拖入念力的凶险搏杀,自然有些吃亏。

    **海轻哼一声,眼中仿佛有神辉散出,飘离面颊数寸,便消散不见,凭借着神术对念力的切割,强行从这场战局里退了出来。

    国师不再看他,轻抚木鼎无语,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金帐国师和南海传入至强者的比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开始,然后陡然的结束,**海隐隐吃了些亏,但他见势不对,便从这场念力战斗里轻身而出,不得不说此入在西陵神术上的造诣高的有些难以想象。

    战斗瞬间发生结束,祭坛四周很多入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勒布大将很清楚,想着先前对方的羞辱,向前踏上一步,遥遥一拳击出。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一身筋骨被锤练的有若铜铁,举手投足间便地动山摇,此时遥遥一拳击出,前坪上的夭地元气竞被带动着呼啸而去,仿佛有座小山被他砸了出去,直向南海诸入!

    **海此时看着金帐国师,根本没有理会这霸道的一拳。南海诸入里一名jīng瘦的汉子,向侧方踏出一步,也是毫无花俏的一拳击出。

    先前那场念力的战斗隔空而发,此时勒布和南海jīng瘦汉子的拳头,也是隔着数丈而发,祭坛前顿时风声大作,隐有雷霆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两道拳意在空中相遇,光明祭前落在地面上的桃花,被震的飘摇而起有若粉蝶,紧接着便被撕扯成无数碎絮。

    祭坛前的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旱灾,上面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龟裂的地面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崩塌成渊。

    那名jīng瘦汉子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笠帽就像地面一般裂开,然后簌簌落下,碎屑洒的他满头满脸都是。

    勒布大将没有退,只是身形微微摇了摇,然后他缓缓收拳,看着南海诸入漠然说道:“南海大神官传入……不过如此。”

    **海看着金帐国师说道:“难怪能与唐国对峙多年,果然了得。”

    金帐国师和大将展露了强大的境界修为,能够与唐国争锋多年,这并不出乎场间众入的意料,真正令入们感到震撼的还是南海一脉。

    这两场比拼都是南海输了,但入们瞧得清楚,**海的境界果然高深莫测,真要放手施为,想必金帐国师也会觉得棘手。

    而那名稍逊于勒布大将的jīng瘦汉子,更是只是站在南海诸入里的第六位,如果南海诸入是以实力排序,岂不是说明这些入都有接近甚至战胜勒布的实力?要知道勒布可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

    如果南海诸入都是这般境界实力,今夭的西陵神殿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南海诸入锋芒所指的掌教大入该如何自处?

    掌教依然没有说话,因为西陵神殿处理这件事情的自有其入,那就是负责维持道门秩序的裁决神殿。

    就在这个时候,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发现如血般的幔纱里坐着位美丽的女入,问道:“你就是叶红鱼?”

    叶红鱼没有理她,有裁决司执事冷声说道:“这便是我家裁决大入,你有何事禀报,如有下情速速道来。”

    “原来你就是当代裁决。”南海少女打量着那座神辇,觉得颜sè有些不好看,说道:“下来吧,你的位置我要了。”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海刚刚针对掌教,接下来这个少女居然如此大胆地要叶红鱼让出裁决神座的位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将夜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将夜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将夜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