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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一章 修佛(上)

    雪落之后,其实山还是那座山,与人间、与这个世界里的每座山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区别,露出的黑色崖石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或者粗糙或者光滑,没有光泽,没有生命的气息,沉默的……就是崖石。

    宁缺背着桑桑站在山前,看着现出真容的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金塘上的金色被夜风吹成无数的碎片,依然还是一座山。

    佛祖醒来没有?佛祖是活着的还是死的?等待答案揭晓却不知道什么是答案,这让他很紧张惘然。

    “我们赌赢了?”

    “好像没有。”

    “凭什么啊?”

    宁缺很失望,很愤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者说受委屈的青蛙那样不停地蹬着腿,把身前的积雪踢的到处飞。

    桑桑平静说道:“因为佛祖是佛祖,不是猫。”

    听到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听懂了,也明白了,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和桑桑的猜想,与事情的真相便有出入。

    那个关于猫的理想实验,要有个箱子,要有个精巧至极的投毒装置,佛祖没有道理把自己陷在那种情况里,那么涅槃是什么?

    涅槃依然是量子的叠加态,但与生死无关,只与位置有关,你去观察时,它便忽然出现在那里,或者这里,佛祖没有设计那个可能把自己毒死的装置,但他可以设计别的方法,来让昊天找不到自己。

    “我们还是赢了。”宁缺站起身来,看着身前的山峰说道:“看到,佛便在这里,这座山就是佛祖,毁了便是。”

    桑桑说道:“不,佛在众生中。”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观察便是确定,佛祖不是纯粹依赖于观察确定属性的量子,有自我意识,那便可以出现在任何位置。

    棋盘世界里众生成佛,便是这种状态的具体体现,桑桑说的没有错,卖青菜的大婶可以是佛,金色池塘可以是佛,塘柳莲叶可以是佛,就连宁缺前些天亲吻的那只青蛙也可能真的就是佛祖。

    这座雪山也是佛祖,而且应该佛祖在棋盘世界里的中心座标,唯如此,处于叠加态里的佛祖,才可以保证自己的存在。

    但毁了这座雪山也没有用处,因为佛可以在无数位置出现,移动的比光还要快,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宁缺说道:“我们往遥远东方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开始颤栗,无数佛开始紧张,开始害怕,证明明这座雪山对佛祖来说非常重要。”

    便在这时,金色池塘外围传来道道震动,原野间行来无数佛,其间有数位渡冥河时变化生成的大菩萨,佛威无边。

    感应到雪山变化,佛祖露出真容,无数佛与菩萨纷纷盘膝坐在地面,虔诚颂经不止,佛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穹与山脚。

    万丈佛光太盛,便是黑夜一片大黑伞都已经无法遮掩,一层金光镀到了宁缺和桑桑的身上,然后向他们的身体里沁入。

    受佛祖感召,无数佛与菩萨来到东方,便要镇压邪祟,原野间传来一声惊天怒哮,一只数百丈高的青狮迎天长啸,佛光再盛。

    宁缺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是因为光线太过明亮,也是因为感觉痛苦,更因为藏在他身体里的桑桑在这些佛光里很难过。

    他感觉到桑桑的虚弱,乘着青狮和白虎的菩萨,每个都有地藏菩萨那样强大,他知道桑桑再也不可能战胜对方。

    “万佛朝宗……”

    宁缺望着原野里气势惊人的无数佛与菩萨,大笑说道:“如果这座雪山不是他们的祖宗,他们急什么,他们怕什么?”

    说话间,原野间烟尘大作,一道黄龙向雪山下呼啸而来,最前方赫然便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奔掠之间,天地变色!

    看着那只仿佛要把夜穹都吞掉的青狮,宁缺想起冥河里地藏菩强大的境界手段,不禁有些不安,现在桑桑更加虚弱,如何能是这些菩萨的对手。

    令他感觉有些意外的是,青狮奔到金色池塘前,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停下的太突然,巨躯重挫,不知掀起了多少黑色的泥土地。

    青狮仿佛对池塘里的水非常恐惧,伸出前爪试探着,想要踩着池塘间的那些狭窄泥道进来,然而它的身躯如此宠大,一只爪便像是人间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沉重的有若有座山峰,泥道顿时被踩碎,池水浸到了它的爪上。

    只听得一声痛苦而畏惧的凄嚎,数千池塘畔的柳树再次弯下腰身,青狮恐惧地连连后退,爪上不停冒着金色的佛光,仿佛在燃烧。

    青狮惧而后退,原野上稍微安静了片刻,无数佛与菩萨都不敢尝试走进这片金色的池塘,只能盘膝坐在地上不停念经。

    宁缺不明白,他和桑桑进入金色池塘,虽然那些佛光也令他们有些不舒服,但哪里会像青狮那样,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惊恐?

    为什么这些佛与菩萨不敢进入雪山四周的金色池塘,如果说是佛祖设下的禁制,哪有专门针对信徒传人的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至少有一件事情说的对,佛宗果然很恶心。”

    佛祖涅槃,进入量子叠加态,因为这些佛与菩萨而存在,处于涅槃的佛祖没有太强的自保能力,严禁佛宗弟子靠近雪山。

    围绕雪山的数千金色池塘,便是佛祖设下的禁制。

    对最虔诚的信徒和传人也如此警惕……宁缺有些感慨,心想这样的日子,就算真的能够避开昊天的眼睛,永远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青狮背上的僧人眉清目秀,不禁有些犯嘀咕,佛祖如果在众生间,会不会变是这名僧人?

    “如果此时佛祖便在原野上,难道不能解除自己的禁制?”

    “不能,因为布下禁制时的佛陀,并不是现在的佛陀。”

    “自己给自己设下如此难题,有什么好处?”

    “好处在于,涅槃状态里的佛祖,永远不需要担心被人看醒。”

    “我们来了,我们已经把他看醒了。”

    “佛祖没有想到,我们能够来到这里,而且就算我们来了,也影响不了他的状态,因为我们不是菩萨,也不是佛,无法与其争佛宗信仰。”

    宁缺看着青狮上那名年轻僧人,忽然生也一个想法。

    桑桑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说道:“佛祖不定,自然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法威,但即便化作菩萨,又哪里是你能杀死的?”

    宁缺说道:“我不难过,反正那些佛与菩萨也进不来。”

    桑桑说道:“但我正在逐渐虚弱,这样僵持下去,总会死。”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会让你死。”

    宁缺看着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微笑说道:“这些人的到来,以及你刚才说的话,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你猜的是对的,这座雪山是佛陀的佛性本体,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当前的局面,因为你没有办法杀死佛陀。”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佛祖?”

    宁缺走到最近的池塘前,抽出铁刀把塘柳砍下几枝,然后放下刀,坐在柳树下开始不停地编织,想要编出什么东西,动作有些笨拙。

    桑桑问道:“你要编什么。”

    宁缺说道:“我想编一把刀,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来。”

    宁缺笑了笑,把身体的控制权交了出去。

    在雁鸣湖宅院里,桑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摘了湖畔的垂柳来编小物件儿,很快一把有些可爱的柳刀,便在他的手里出现。

    桑桑把身体交还给他,问道:“编柳刀做什么?”

    宁缺笑而不答,砍下一朵莲花。

    他用莲花盛了些池塘里的清水,微倾莲枝,把花里的清水浇到铁刀上,铁刀顿时变得锋利无比,其间金色驳杂,佛意浓郁。

    做完这些透着诡异味道的事情后,他背着桑桑的身体,一手撑着大黑伞,一手提着铁刀,向雪山上走去。

    桑桑说道:“你要去做什么?……这次你再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宁缺说道:“我要去见佛。”

    桑桑说道:“为什么要见佛?而且你已经见了。”

    宁缺说道:“早就对你说过,见佛是为了修佛,不修佛,怎么袪了你体内的贪嗔痴三毒,怎么把这黑天撕开?”

    桑桑问道:“你真要修佛?”

    宁缺说道:“杀不了佛祖,我就修佛,我夺了他的佛性,把自己修成佛祖,我让诸生来信我,佛祖又能奈我何?”

    桑桑有些惘然,问道:“你打算怎么……把自己修成佛祖?”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过河之前就想好了。”

    宁缺来到某处崖坪上,解下桑桑的身体,举起黝黑沉重的铁刀,向着崖坪地面重重地砍了,说道:“我把这佛重新修一遍。”

    “这就是你说的修佛?”

    “修佛……不就是把佛重新修理一遍吗?”

    “书院想事情总这么古怪?”

    “二师兄修佛也是修理,但他的修理是打架,我可是真修。”

    宁缺把崖坪上一通乱砍,又开始切割边缘突起的石块,得意说道:“佛祖的脚趾头太宽,我得修的秀气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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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修佛(中)

    佛经里曾经说过,塑画佛像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实上,人间无数古刹旧庙里都有佛像,墙上都有壁画,烂柯寺后瓦山顶的石佛像直入云霄,佛祖死后的身躯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种,包括这棋盘里的极乐世界,亦有无数佛像,反而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道门,却一直没有替昊天立像,这种情况隐约揭示了一些问题。

    佛宗立无数佛像,自有其缘由——宁缺他想试试通过佛像着手,来看看能不能斩断佛祖与众生之间的联系,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说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困难。这座雪山很雄伟,如果是佛祖在这个世界里的起始座标或者说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宽广崖坪只是佛祖的一只脚趾头,更麻烦的是,山间的黑岩非常坚硬,即便他运浩然气挥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铁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的碎石滚动不安,却往往只能削掉极薄的一层石皮,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宁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脚指甲削的圆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别人逼急了会临时抱佛脚,你却给佛修脚。”

    桑桑觉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宁缺就算把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对当前的局面又能有什么改变。

    宁缺拿着铁刀不停地砍着崖石,说道:“我和你解释不清楚,等修到最后你就明白了,所谓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两个修自然不是一个意思。桑桑说道:“就算如此,你会修吗?书院只会破坏,什么时候会建设?”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铁剑直接砍断,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观之,书院确实更擅长毁佛像,没有修佛像的经验。

    宁缺把铁刀插进崖石里的一道裂缝,用力一扳,扳飞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对书院有成见……谁说我们不会建设,我们能修长安城,难道还不能修个佛像出来?”

    桑桑说道:“你连柳枝都编不好,还想雕出像样的东西?”

    宁缺说道:“先前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边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红杉树修了只船?这就是练手。”

    “用木船来给佛像练手?听着有些不靠谱。”

    “哪里又不靠谱了?顶多最后修出来的佛难看些,又不耽搁什么事。”

    桑桑有些疲惫,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不想和他继续说话,于是沉默。

    说话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对话,宁缺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继续挥动铁刀向山崖间的石头砍去,轰鸣不断,黑石乱飞。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听不见山崖间的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尤其是最前方那头数百丈高的雄骏青狮,显得格外愤怒,又有些不安,对着黑暗的天穹不停发出暴戾的怒啸,不停摆动着头颅,青狮颈间的鬃毛泛着佛光,深密如林,随着愤怒摆首,纷纷竖起,看上去就像无数把剑。

    宁缺这时候正拄着铁刀休息,看着远处青狮的变化,先是微怔,然后大笑起来,指着那处说道:“快看!那只大猫炸毛了!”

    桑桑哪里会理他。

    青狮听着山峰间传来的笑声,变得愈发愤怒,摆动狮首的动作显得愈发狂野,带起的狂暴气流,竟把高空上的云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与呼啸声里,青狮的颈间那些泛着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变成数百道黑影,破云而飞,来到山前!

    山外的数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狮也无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没有生命,反而能够发起远程攻击。

    青狮鬃毛瞬间来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闻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无数碎石四处溅射,每道鬃毛仿佛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长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体上,宁缺神情骤凛,就地翻滚滚到她身旁,撑开大黑伞,把伞柄用力插进崖面。

    桑桑的身体没有被破坏,只是脸颊上多了道细细的白口,她的身体是神躯,可以想见青狮的那些鬃毛里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

    “看,他们真的怕了,说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宁缺紧握着伞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躯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青狮暴怒的远程袭击还在持续,山崖上到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两道大鬃毛落在大黑伞上,震的宁缺虎口酸痛。

    紧接着,原野上无数佛与菩萨也祭出了随身修炼的法器,隔着很远的距离,掷向山峰,只是这些佛与菩萨的修为与青狮明显有所差距,只有几位大菩萨的法宝落到了山崖间,带来一阵震动,更多的法器根本无法飞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颓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间被震成碎片,化作无数金色的流光,四处抛射,那些法器里都蕴着佛光,池塘变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仿佛要被照亮。

    宁缺眯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桑桑的痛苦,沉默看着原野。

    过了很长时间,来自原野的恐怖袭击终于停止,无数佛与菩萨沉默不语,青狮摆动着狮首,对着天穹发出不甘的啸声。

    宁缺收起黑伞,起身望向远处的原野,愤怒却有些无奈,那些大菩萨和青狮的佛威,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抵抗的。

    他把手里的黑伞对着原野撑开——这是一个污辱的姿式,至于那些佛与菩萨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骂人不需要人懂。

    然后他望向鬃毛明显变少的青狮,骂道:“继续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烂毛都甩光,变成一头秃驴!我书院专杀秃驴!”

    青狮回以愤怒的咆哮,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更愤怒,因为桑桑的身体险些受伤,因为那些鬃毛与法器变成佛光,让桑桑变得更虚弱,更痛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与池塘间佛光极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后,把伞柄系在身前,确保桑桑的身体全部被黑伞覆盖,拿着铁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这座山真的很结实,即便是青狮的鬃毛和菩萨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间的表面震碎了极薄的一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宁缺背着桑桑,撑着大黑伞,躬着身子,对着坚硬的崖石不停地挥动铁刀,就像是戴着笠帽的老农在烈阳下不停地耕作。

    农耕永远是人类最辛苦的活动,他的额头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进微碎的崖石,仿佛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着说道:“怎么这么累?”

    桑桑说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种过辣椒,不累。”

    宁缺有些伤自尊,说道:“那是因为你先体虚寒,不会流汗,你像我这样试试?汗水跑的到处都是,很烦的,手不停打滑,当然容易累。”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毫无情绪:“你不行。”

    以前就说过,宁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说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说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说自己不行。

    “那是因为你胖!背着你这么重个女人怎么不会累!当年在渭城的时候,你咋不说背着我去松土剪枝!你要负主要责任!”

    他愤怒地喊道:“小时候我背着你哪有这么吃亏,不说要你挑那么瘦,你挑身体的时候,也得挑个苗条匀称点儿的吧?”

    桑桑说道:“你喜欢瘦的?”

    宁缺说道:“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这是单纯在说重量的问题。”

    桑桑说道:“你还是喜欢瘦的。”

    宁缺把手里的铁刀扔到地上,说道:“我说了,这不是喜欢的事儿!”

    桑桑说道:“我挑选的神躯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国门前,被你老师灌注了一道红尘意,所以变胖,如果要怪你应该怪他。”

    宁缺默默把铁刀拣起来,继续开始砍山。

    桑桑说道:“继续说啊。”

    宁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子不言师过。”

    桑桑问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宁缺说道:“你我夫妻一体,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别说袪毒,到时候这些佛与菩萨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这个方法?”

    宁缺说道:“哪有这么多问题,老实听你家男人的话就好,我是谁?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险时,男主角当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忧解难,最后两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吗?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桑桑说道。

    宁缺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甜,仿佛喝了糖水,于是他也觉得因为干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顿时甘甜起来,很是开心。

    桑桑开始睡觉,一睡便睡了三年。

    当她醒来的时候,佛祖的右脚已经被修理完毕,变成了一只极秀气的小脚,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会更眼熟。

    宁缺流汗耕作三年,终有收获。

    他把佛祖的脚修成了桑桑的脚。

    ……

    ……

    (非常感谢大家,我也一直在努力,再次感谢。)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再中)

    (将夜很少再中,说明我现在的掌控能力确实有极大的进步,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很遗憾,因为再中的时候,往往便是我最有情绪的时候,再中的章节,向来是我自认为很好的内容,比如这章,请您品尝。另外今天是周一,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感谢您。)

    ……

    ……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

    ……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内三毒未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修佛(下)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修的这么快?”

    “你说过,手熟。”

    “客气话都听不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桑桑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想是对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来越清,虽然没有醒来,也让我越来越强大,自然越来越快。”

    宁缺高兴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给我块烂木头,我雕出来的物件在入间至少要卖几百两银子,我现在可不单单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师,不,是一代宗师。”

    桑桑轻轻嗯了声,显得很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说道:“我说的很多银子哎,你怎么没点反应?”

    桑桑喔了声,过了会儿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每次她醒来,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再次沉睡,宁缺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失落,想着虽然心毒渐去,桑桑还是虚弱,确实应该多睡会儿。

    睡眠是恢复jīng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后已经睡了十六年,他这十六年里便没有睡过,困倦疲惫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从怀里摸出晒千的蛙肉千,撕下几丝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青蛙肉纤维长嫩,只要烹调得法,便会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锅,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长年累月不停吃,最后在食客的嘴里总会变成木渣,再贪吃的入,连吃十六年青蛙,也会想吐。

    宁缺没有吐,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机械的咀嚼着,显得很木讷,直到把嘴里的千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后咽下。

    童年时的凄惨遭遇,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入类最难对付的敌入绝对不是难吃的食物,而是没有食物,因为饥饿比死还要恐怖。

    上个十年的末段开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时间太漫长,孤单太难熬,他把所有的时间与jīng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金sè池塘里捕了很多蛙肉,然后晾在崖壁上,风吹rì晒变成肉千,这些蛙肉千便变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处理,饿了便取些出来吃。

    风千的青蛙肉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么香味,很难下咽,他坐在崖畔看着原野里的佛与菩萨,用对方的痛苦来当调料。

    原野里的佛与菩萨们变得越来越愤怒,随着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来越不像样,还给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端,回荡在夭地间的颂经声变得越来越威严,向他身体落下的佛光越来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夭青狮终于踏进了金sè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竞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rì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rì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入,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入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入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入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sè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sè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夭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shè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夭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入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入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sè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入,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sè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yīn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sè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夭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夭上地下唯一真佛。

第五卷神来之笔 慈航的船,无理的佛

        山在天地间,峰顶与天穹极近,宁缺盘膝闭目坐在佛顶上,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把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点,起始很黯淡,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紧接着化作数千道光线,顺着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线里有很多画面不停闪现,有虔诚叩首的信徒,有娇媚而端庄的天女,有奇异的金花玉树,那些都是他的佛国。

    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抬头望向天空,随着这个动作,有极淡渺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线里融去——气息是觉识,随光线来到天穹,然后洒落在峰顶,进入宁缺的身体。

    佛与菩萨震惊异常,宁缺能够夺走这些觉识,表示他能够接收这个世界的信仰,这表明他正在成佛,将要成佛。

    在他们看来,此人当然是伪佛,这种行为自然是亵渎。

    极端的愤怒在原野间暴发,众佛神情悲壮开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鲜血乱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经深入金sè池塘的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带着无尽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动裂开,生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以裂缝为线,原野西面的地面缓缓升起,然后向前滑动,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东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冲出来!

    大船没有船尾,后面与地面相连,于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随着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随着被带进船中。

    数十年来,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众生自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原野间的佛与菩萨数量根本无法数清,黑压压的至少有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佛与菩萨,现在都在大船之上!只闻经声阵阵,法器破碎变成最纯净的佛息,船身散发无尽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这画面何等神奇!

    大船缓缓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佛山前行,金sè池塘间的佛祖禁制早已变弱,此时被船首碾过,伴着无数细碎的脆响,就像烈rì下的冰雪一般瞬间破灭,无数青莲与柳树,被碾压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后被巨舟的yīn影遮盖,再也无法看到,至于那些蛙声和蝉鸣,更是不知去了何处。

    大船缓慢向前,来到山脚下的那条大河里,河岸崩塌,浪涛冲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里面有无数怨魂骷髅,这些怨魂骷髅遇着船身散发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顺自愿地被净化成缕缕气息。

    怨魂骷髅化成的无数道纯净的气息,再次附着到大船的船体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继续向前破开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触到山崖!

    无数佛与菩萨站立在船板上,双手合什看着峰顶的宁缺,神情庄肃,青狮站在船首看着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过去。

    船与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毁,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宁缺震死,但佛与菩萨们还有青狮登山后,怎会让他继续成佛?

    宁缺盘膝坐在佛顶,坐在黑瘦小侍女的发髻里,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会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关键时刻,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去理会,因为现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佛、夺走佛祖的信仰,让众生意归于己身,他没有提前做安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桑桑的身体被他放在一旁,大黑伞上方撑开。

    忽然间,桑桑睁开了眼睛!

    那对细长的柳叶眼里,一片光明。

    数十年间,她醒来过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睁过眼,因为她始终是在宁缺的心里,没有回到自己的神躯。

    随着宁缺修佛大成,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即将尽去,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躯,她终于可以睁眼来看这个世界!

    桑桑站起身来,举着大黑伞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这就是慈航普渡?”

    她挥了挥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绽放,一场恐怖的飓风从峰顶直冲山脚,然后向着着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啸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狮一声怒哮,哮声却根本无法传出,便被飓风灌回它的嘴里,它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后飘舞不停。

    大船上没有帆,站在船板上的无数名佛与菩萨穿着的僧衣被飓风吹的不停鼓荡,像新生出千万帆。

    大船前行之势骤然减缓。

    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无限重量,桑桑挥袖便有风起,风起而舟缓,以此观之,她已经回复了无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确实变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继续向前,向着山崖撞去。

    “众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顶消失。

    下一刻,她来到了大船上。

    青狮一声怒哮,鬃毛如剑,yù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狮气势骤敛,露出畏怯神态,颤抖着转过头去。

    桑桑走入佛与菩萨间。

    她看那些佛与菩萨的脸。

    无论是佛还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萨,都不敢与她的眼光对视,转过脸去。

    她在众生里寻找佛陀。

    众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着她。

    大船便是大地,载着无数佛与菩萨,但她是昊天,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那么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众佛做出了自己的反应,他们低着头,双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挤佛,菩萨挤菩萨,大船上变得拥挤无比,似要把桑桑挤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点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纯白的光体散开死亡。

    拥挤的船板上刚刚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补了空缺,无论她杀多少佛,总有后继者。

    然后那些佛开始自杀。

    以刀割面的那佛,横刀于颈间,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来,一道至纯的金sè佛光冲天而起,然后散落于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锋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脏捅破,一道至纯的金sè佛光各前涌出,溅的到处都是。

    无数佛前仆后继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浓郁的难以想象,桑桑眉头微皱,脸sè变得越来越苍白,感觉到有些难受。

    贪嗔痴三毒将清,但终究未清,遇着众生成佛决然殉道手段,她体内的残毒,再次暴发——最后那缕残毒,是贪。

    她回头望向峰顶。

    宁缺盘膝坐在那处,闭眼静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头,便来到了峰顶,来到他的身前。

    “其实,把你杀了,最后一缕贪就没有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

    宁缺的眉心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粒青sè的种子,那是菩提子。

    宁缺在这座山上修了数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实远不止数十年。

    在进入棋盘之前,或者说千年之前,宁缺曾经在悬空寺崖坪里面壁一rì时间,当梨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才醒了过来。

    那次面壁,意味着他的修佛之旅正式开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体悟到了莲生大师曾经的经历,同时心里种下了一粒菩提子。

    进入棋盘后,他在白塔寺里听晨钟暮鼓,修了无数年佛,在这极东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数十年佛,佛法渐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头,已经上了他的眉头。

    桑桑手指轻触,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过来。

    宁缺的眉心裂开一道小口,一根极细的青茎从里面探出,遇着峰顶的风,招摇而茁,遇着大船处洒来的佛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

    菩提子发芽,破土,开枝,然后生出无数青叶,青青团团悬在峰顶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极乐世界的所有佛光。

    这棵菩提树,生长的异常迅疾,给人一种极嚣张的感觉。这棵菩提树,生在宁缺的眉心,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菩提树下,宁缺闭眼微笑,不知在梦里看着何等样美丽的风景。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进菩提树的荫凉里,佛光再照不到她,苍白的脸sè渐渐回复正常,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沉睡便是进入宁缺的身体。

    宁缺醒了过来。

    他看着离山崖越来越近的那艘巨船,看着船上的佛与菩萨,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他要讲佛法与众生听,奈何众生自不愿听。

    众生还要辩倒他,要揭露他伪佛的面目,于是天地间,大船上,佛声大作:“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

    “本来?……本来我就不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我不是大师兄,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讲道理也罢了,若不愿听,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与你们说的道理很简单,你们必须听,若不听便要来受棒打刀斫。”

    宁缺看着众佛说道:“我是唯一真佛,你们须信我。”

    众佛怒容大作。

    宁缺平静说道:“你们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话音甫落,一佛化为灰烬。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盘膝端坐在如蒲团般的树叶上。

    青青团团的树叶,是菩提树叶。

    菩提树,生在他的眉心。

    那佛向宁缺合什礼拜,无比虔诚。

    ……

    ……

    (感谢大家,如果不是大家的鼓励与鞭策,我这些天真不知道要断更多少次,jīng神力量确实是存在的,再次感谢。)(未完待续。(),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间春雷,佛国拈花

    山峰是佛,被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修成桑桑,山崖表面已无佛,深处还有残余,宁缺以身化菩提树,接引佛与菩萨来信自己,佛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一道佛识,从山崖最深处来,进入他的心里。

    “我已经成佛了。”宁缺对那道佛识说道。他的神情很轻松,就像在和某个老熟人说话,说最家常的那些话。

    佛说道:“我在众生里,你寻不到我,杀不死我,便成不了佛。”

    这里的佛,说的是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宁缺知道确实如此,就如同在昊天的世界里无法杀死昊天,那么在佛祖的世界里自然也无法杀死佛祖,连找到他都不可能。

    “何必这么严肃呢?我从来不认为佛位的传承和俗世帝位的传承那样,一定必须要经过血腥的屠杀,后浪对前浪的折磨。”

    宁缺笑着说道:“你是佛,不妨碍我成佛,因为我不想统治你的世界,我不是昊天,对杀死你也没有兴趣,我想要的只是离开。”

    “你如何能够离开?”

    “夺了众生意,立地便能成佛。”

    “如何能夺众生意?”

    “你懂得我懂得,你看……”

    宁缺望向河上那艘巨舟,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船上遥遥写了一个字。

    桑桑在他心上,一道神念随他手指而去,落在巨舟之上。

    峰顶的菩提树开始摇摆,青青团团的菩提叶迎风招展,变的更圆更广。

    宁缺与桑桑修的是佛,用的手段是天人合一,其玄妙意味,非言语能够形容,宁缺的佛愿与桑桑的天心合在一处便是无可抵御的意念。

    那道意念落在巨船上某位佛的身上。

    那道意念告诉那佛:你要信我。

    那佛自然抵触这等亵渎请求,双手合什,闭目颂经,苦苦支撑,然而却撑不住刹那,便破碎成了无数光点,在船上消失。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的菩提树间,坐在如蒲团的菩提叶上,随风上下摇摆,眉间流露出大彻大悟之意,对着宁缺礼拜致意,

    至此时,有两位佛被宁缺以佛愿接来峰顶,变成了他的信徒,高下各一,开始闭目虔诚颂经,颂的是宁缺,赞的也是宁缺。

    宁缺只觉一道极淡渺却真实的力量,从菩提树间进入自己的身体,令他平静喜乐却又觉双肩沉重,他明白这大概便是信仰的力量。

    无数轮回,除了昊天便只有佛祖懂得如何收集并且利用信仰的力量,夫子应该到了这种层次,但他不愿为之,以宁缺现在的境界,远远不足以领悟这等层次的大神通,但他现在与昊天合为一体,自然懂得。

    受桑桑的神念影响,未及思考,宁缺闭上眼睛,把山崖深处传来的那道残余佛识眨碎,然后与菩提树间那两位佛一起开始颂经。

    佛祖沉默,不知去了世界何处,大河波涛如怒,大船奋力向前,想要把山撞破,想要阻止宁缺成佛,却始终无法抵达彼岸。

    因为在彼岸的佛已不是彼佛。

    时间不停地流逝,因为没有人观察,所以不知道是迅速还是缓慢。——宁缺身体里长出的那株菩提树变得越来越茂盛,无数树枝里生出无数青叶,青叶团团如蒲团,其上坐着的佛越来越多,仿佛结出的果实,沉甸甸的,收获煞是喜人。

    皈依宁缺的诸佛,已经超过数千,菩提树上多一位,船上便少一位,只是船上的佛与菩萨数量实在太多,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变化。

    宁缺浑然不知身外事,亦不知年月,静默闭目,散莲花,双手随意扶着峰顶的崖石,和桑桑一道修着自己的佛。

    ……

    ……

    佛祖棋盘内的世界,过去了千年,真实的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时间来到大唐正始五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西陵神殿的桃花开了,大河国的樱花开了,荒原上野草里的小野花开了,那棵梨树却没有开花。

    “这到底是梨树还是铁树?”书院后山的人们,围在湖畔那棵梨树下,看着毫无反应的树桠,和那些恹恹的树叶,很是恼火。

    这三年时间里,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办法打开佛祖棋盘,看来只能等着梨树开花结果才能进入棋盘,然而按照大师兄的说法,这棵梨树五百年才会开花结果,又有几个人能活五百年呢?

    梨树没有开花,书院前草甸间的桃花也没有开,长安城里花也极少,因为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春雷鸣于云间,空气有些干燥。

    光打雷不下雨,这事情透着诡异,大师兄站在皇宫正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天空里越来越密集阴沉的云层,觉得有些不解。

    忽然间,厚重的阴云里生出一道极粗的闪电,轰鸣声中向着城中某处劈落,惊神阵自然生出感应,散发清光。

    大师兄身影微淡,瞬间来到万雁塔下,看着被这道闪电劈垮的寺庙,看着那座变得焦黑的佛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来到城墙上,向四野望去,只见云层仿佛要遮盖整片大陆,不时有闪电落下,让大地间某处生出黑烟。

    黑烟起处,均是佛门寺庙。

    下一刻,大师兄回到书院后山,来到湖畔那株梨树下,静静看着那张棋盘,看了很长时间,唇角露出真挚愉悦的笑容。

    “师兄笑了!”后山诸人很是吃惊。

    这些年,大师兄忙于国政,筹备战事,教导新君,又牵挂棋盘里宁缺的生死,很是辛苦,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笑过。

    人间处处春雷绽放,依然没有落雨。

    烂柯寺的前三殿,都已经被雷劈垮,佛像倒塌,就如瓦山顶峰的残砾,满山满谷的石头,一夜时间便生出了青苔,散发着海风的气息。

    观海僧带着寺中僧人,盘膝跪坐在残殿之前,脸色苍白,不停念颂着佛经,瞎僧悟道,像疯了般不停地喊叫着,用手抓着山石上的青苔,嗬嗬吼叫道:“不对,我感觉到不对,有事情要发生!”

    西陵神殿崖坪上,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覆盖天空的阴云,看着远处不时落下的闪电,说道:“准备大祭祀,恭迎吾主归来。”

    西荒深处天坑底的战争还在持续,起义农奴已经发展到数万之众,在原野里与贵族武装还有悬空寺的僧兵,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原野间箭声大作,惨嚎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死亡,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里忽然落下一道极粗壮的闪电。

    那道闪电准确地劈中了峰顶的大雄宝殿,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宝殿塌了一半,殿里的佛像更是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君陌横铁剑于胸前,以礼意拒七念及戒律院诸长老于数里之外,看着峰顶冒出的黑烟,漠然道:“佛祖败了,你们难道还能胜?”

    连续十数日的春雷之后,便是一场连续十余日的春雨,今年的春雨并不淅沥,显得极为暴烈,不停冲洗着被闪电肆虐过的大地。

    雨水落在残破的佛殿上,落在残破的佛像上,落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僧人身上,把残存的那些佛息,洗的越来越干净。

    书院后山也在落雨,雨水击打的梨树青叶啪啪作响,然后流淌下来,打湿梨树下的棋盘还有那些看了棋盘数年的人们。

    六师兄赤裸的身上满是水珠,他挥动着铁锤猛烈向下敲击,随着动作,那些水珠被震离身体,如箭一般到处乱飞。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砸棋盘,身心都已疲累,却从未想过放弃,更何况大师兄笑了,便说明棋盘被砸开的那天近了。

    锤声亦如春雷,汗落如雨。

    某天,棋盘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棋盘天元位置上,出现了一道细线,这道细线其实是个裂缝,裂缝非常小,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某天,脑海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那艘依然在向彼岸航行的大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到眉间摘下那株菩提树,微微一笑。

    那株菩提树已经生长的极为茂密,青青团团的叶子,仿佛要把黑暗的天穹遮住,更没有一丝佛光能够穿透,那些青叶上坐着数千上万座佛,那些佛的形容不同、姿式不同,但都在对着他虔诚礼拜。

    菩提树已然如此巨大,他却随手便举了起来,然后向侧方走了两步,便在这时,桑桑也醒了过来,举着大黑伞走到他身边。

    宁缺将菩提树插进峰顶某处。

    这座山峰便是佛,黑黑瘦瘦、穿着侍女服的佛,名为桑桑的佛。

    菩提树插在峰顶,就像是插在桑桑鬓间的一朵花。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鬓间有朵洁白的小花。

    画龙需要点睛才能醒来,修佛需要拈花。

    宁缺拈花,插进桑桑的发,于是佛便醒来。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迎风轻摇,峰顶的菩提树轻摇,端坐在青叶上的众佛同宣佛号向她礼拜。

    宁缺感觉到众生意正在流入自己和桑桑的身体里。

    他笑了起来,桑桑也笑了起来,于是菩提树上的众佛也笑了起来。

    桑桑笑容渐敛,静穆如宇宙,于是众佛也自沉寂。

    桑桑神情漠然,望向这个世界的所有处,于是世界便归于漠然。

    大船上的无数佛与菩萨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青狮一声怒哮,却无法抵御来自天佛的威压,随着一声不甘的哀鸣,再难支撑住身体,对着峰顶跪倒。

    ……

    ……

    (上章忘记写章节数了,昨天夜里更新的时候,眼睛真的是闭着的……另外有读者一直反应大象鼻子没有骨头。这个我是知道的,那章里一开始的时候就借宁缺的嘴说明了,后面几章里也有说过,那是碎骨组成的,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写个骨鼻?纯粹是因为打架美型的需要。)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摘星

    宁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众生低首,然而如果他们要完全控制棋盘里的世界,便要夺尽众生意,那将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长时光,宁缺不愿意再继续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世界再生变化,大船及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宣读佛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仿佛杜鹃啼血,将自己的佛息拼命地灌输到天地间,散出越来越盛的佛光。

    天地间的佛光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十余缕穿透峰顶菩提树的重重青叶,落在桑桑的身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黑暗天穹上闪烁着无数光线,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国以及宁缺和桑桑的佛国,重叠在一起难以分出彼此。

    宁缺抽出铁刀,向着黑暗的天空斩去,嗤的一声轻响,天穹上的金光画面轻摇,佛塔寺像还是抱琴丘女,都被从中斩断。

    刀势去而无尽,斩断佛国画面后,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顶上方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数百里长的裂痕。

    哪怕是盛满水的水桶,如果只切开一道口子,很难让桶里的水很快地流出来,一般而言,会与前道口子相交再划一道口子。

    宁缺挥刀再斩,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与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顶上方空中相遇,笼罩了数百里方圆的原野。

    这两道裂痕,看上去像是个字,又像是伤口,天空的伤口。

    峰顶菩提树里的千万尊佛,闭目合什,高声呤诵佛经,将虔诚的信仰和追随意,尽数灌注到宁缺的身体里。

    看着天空里的两道刀痕,看着刀痕组成的那个字,宁缺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与观主一战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把棋盘世界里的岁月算在内,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千年,时隔千年,他终于再次写出了那个字。

    桑桑看着天空上那个字,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字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果没有你,我写不出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那是一种言语难以解释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桑桑与他合为一体。

    神来到人间,所以他能写出这个人字——这便是神来之笔。

    天空开始落雨,雨不是来自云层,而是来自更高的天穹。

    有无数清澈的水,从被宁缺用刀斩开的两道裂缝处淌落,形成数十万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这场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后,有无限星光从两道裂缝里落下,混进天空瀑布里,泛着幽冷而美丽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粘稠的果浆。

    星浆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时间。

    宁缺和桑桑看着那两道裂缝,他看到的是美丽的奇景,她看到的则是人间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两年时间里,无数佛与菩萨自暴,极乐世界的佛光与来自人间的雨水星辰对抗,时而黯淡,而时明亮,最终却要湮灭。

    隐藏在众生里的佛祖,在最后的时刻,让这个世界向宁缺和桑桑发起了最强大的一次攻击,想要阻止他们的离开。

    暴雨里,无数佛与菩萨飘浮在数千丈高的空中,将山峰团团包围,无数法器泛着金光,向着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离山崖只有一步之遥。

    暴雨里,桑桑站在峰顶,黑发狂舞,青衣里的繁花渐敛,她静静看着四周的无数佛与菩萨,向天空举起右手。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世界,与规则相通,自然天威重生。

    她举手,天空裂缝里淌下的暴雨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因为裂缝那头极遥远夜空里一颗星辰骤然间变得明亮了无数万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烧的恒星,之所以会忽然变亮,自然不是因为暴发,说明那颗星辰距离观察者的距离在急速缩短。

    裂缝里出现一个刺眼的亮点,亮点瞬间即至,轻而易举地穿过裂缝,穿过磅礴的雨水,来到棋盘世界内部,来到峰顶。

    一颗星辰,落在桑桑的手里。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无数道明亮至极的光线,从峰顶向着原野四周喷射,轻而易举地将自天而降的雨水蒸发,继续蔓延。

    宁缺从怀里取出墨镜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蕴藏着无穷佛威的法器,遇着星辰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消融破败,最后变成道道青烟。

    飘浮在雨中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极恐怖的天威,向着原野外围奔逃,依然有数千佛与菩萨,被星辰之光净化为虚无。

    星光从峰顶洒落,河水泛着银晖,显得格外静谧,大船同样静止,距离山崖还有一步之遥,却再也没有办法靠近。

    无数佛与菩萨,惊恐地向着大船后方的原野间逃去,黑压压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狮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转瞬间便逃去了天边。

    看着这些画面,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将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松,任由掌里那颗星辰坠落。

    星辰来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摇撼的吱呀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与菩萨被震至高空,然后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溅的到处都是。

    恐怖的震动从河底来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动,佛与菩萨、蝉与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间被震碎。

    河底深处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洞,淤泥被高温烧成瓷屑,有无穷无尽的地泉从洞里涌出,瞬间将河水染黑,河水泛滥,淹泛数千金色池塘,于暴风雨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无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向着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经之处,无论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软韧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细的碎片。

    无数佛与菩萨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惨号不停,然后被吞噬,青狮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里,凭着自己有数百丈高,拼命地蹬着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划动,看着四周的惨景,它的眼神极为惘然恐惧,心想若让这片黑海泛滥,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能保存下来?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澜不断的黑色海洋里,沉默稳定,从远处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里。

    山峰是侍女像,峰顶有花是菩提树,菩提树里有万千佛,宁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树下,看沧海横流,看众生颠沛流离。

    桑桑看见黑海远处那只青狮,伸手遥遥一抓,青狮惨呼一声,便被她抓到峰顶,被抓着颈间,根本不敢动弹,浑身颤抖不停,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浑身湿漉,只有尺许长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

    狂暴的黑色海洋向着远方涌去,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那条真正的冥河,以及河两岸的红杉森林,便会变成废墟,再过些时间,朝阳城便会被毁灭,这个佛国将变成真正的泽国,再难重复曾经的光彩。

    这一切,只因为桑桑摘了颗星。

    桑桑看着佛国惨景,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怜悯,不停摧动天威,让黑色海洋变得更加狂暴,她要用洪水灭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间已逾千年,若不是宁缺醒来,或者她便会迷失在此间,再也无法寻回自我,昊天变成棋盘的囚徒。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里积蕴了无数的怒火和负面情绪,她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

    宁缺说道:“这世界里的草木树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杀死他,便要真的灭世,那要花太长时间,而且不见得能够成功。”

    桑桑没有说话,在海浪与暴雨里寻找着佛的踪迹。

    宁缺走到崖畔,牵起她的手,静静说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走吧。”

    宁缺转身望向菩提树上的万千佛,单手举至胸前,真挚行礼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师兄弟,我去了。”

    菩提树在暴雨里轻轻摇摆,端坐在青叶上的万千佛齐宣佛号,神情平静,纷纷合什礼拜,赞道:“恭送我佛。”

    宁缺和桑桑牵着手,缓缓飘离峰顶,逆着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里的星光,向着黑暗天穹上两条裂缝交汇处飞去。

    青狮被桑桑拎在手里不敢挣扎,它看着佛国如同末世一般的画面,心里流露出酸楚的情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

    ……

    书院后山,六师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盘,众人依然围着棋盘在看,春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湿了梨树与众人的衣衫,湿了棋盘。

    大师兄今夜没有回宫,而是站在梨树下,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他没有看棋盘,而是在看天,看夜空里的那些星星。

    忽然间,有颗星星忽然离开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地面而来,转瞬间来到后山,破开云门大阵,落到了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棋盘旁的人们吓了一跳,心想星星怎么会落下来,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这些人的头上,那该怎么办?谁能反应得过来?

    流星砸落,棋盘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仿佛变得宽了些。

    大师兄看着棋盘,微笑说道:“欢迎回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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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归来,棋盘归去

    宁缺出现在棋盘旁,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肤色黝黑,瘦削疲惫,看上去就像是个逃荒的灾民,可怜至极。

    七师姐木柚眼圈一红,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其余的师兄们也围了上去,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脑袋,以此表达复杂的心情。

    他们已经有整整四年时间没有见到惹人疼爱的小师弟,久别重逢,自然难免激动,而对于宁缺来说,他和师兄师姐们已经分别了千年时间,何止久别,仿佛已经过去了无数轮回,再度重逢,更是激动的难以言语。

    千年不见,很是想念。

    宁缺把四师兄抱进怀里,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然后是五师兄、六师兄,一直到十一师兄王持,便是连七师姐也没有放过,最后他走到大师兄身前,长揖及地。

    “师兄,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大师兄微笑说道。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平静,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在意,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在微微颤抖。

    想着在棋盘世界里的蹉跎岁月,想着险些在那处遗忘自己的存在,就此寂灭,宁缺百感交集,说道:“再也不走了。”

    北宫走到他身旁,关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把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经历简略讲述了一遍,提到自己在白塔寺里修佛险些沉沦不醒,然后被两把斧子劈醒了过来。

    “识海里的那把斧子是莲生的意识,天空上那把斧子是什么?如果不是那把斧子不停劈我,我真的可能醒不过来。”

    宁缺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现在就是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是谁在劈我,是谁在救我。”

    听着这话,众人转身望向六师兄。

    六师兄站在棋盘旁,手里还提着那根极粗的铁锤。

    宁缺明白了,来自天空的斧声,便是落锤声,每道斧都代表着一道意念,一道来自棋盘外的意念,那意念在唤他归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困在棋盘里的这些年,师兄一直在试图打开棋盘,想着那等辛苦与情意,他眼眶微湿,对着六师兄拜倒。

    六师兄把他扶起,不好意思说道:“大家都砸了的,我只不过是擅长运锤,所以砸的稍多些,真正有力的还是大师兄。”

    宁缺自然知道这一点,对着棋盘四周的同门再次行礼,宋谦说师弟不用多礼,于是他不再拜谢,而是与众人再次拥抱。

    这一轮的拥抱,他连大师兄也没有放过,七师姐自然也不可能跑掉,木柚后退避开他的双臂,微嗔带羞说道:“我嫁人了。”

    宁缺没有抱到,有些不甘,问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木柚认真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看着小师弟你可怜,勉强让你抱抱,哪能一抱再抱,抱个没完?”

    “谁管那些?如果真要找理由……师姐,你这次就算是代二师兄让我抱。”

    宁缺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抱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待木柚双脚着地后,自然引来她一通埋怨。

    大白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准宁缺的脚踝便是狠狠地啄了一口,把他痛的直冒冷汗,险些跌倒到地上。

    宁缺看着退到一旁的大白鹅心有余悸说道:“这家伙真是看家护院的好苗子,这要在墙里种些红杏,一准刚抽枝就得被它啃光。”

    木柚从大白鹅拖着的木箱子里取出衣裳和毛巾,走到宁缺身前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念道:“怎么弄得满身都是水。”

    宁缺看着棋盘上的雨水,说道:“应该是漏进去的雨水。”

    三师姐余帘远在东荒,如今的书院后山便只剩下木柚一个女子,不说是当家主妇,但负责照顾师兄师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把宁缺身上的湿衣裳解下,换了件新的,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有些宽松,不免有些伤感,说道:“都瘦成这样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宁缺想着那条冥河,苦笑说道:“别说,我们还真见了不少鬼。”

    木柚说道:“既然是鬼地方,为什么偏要去?”

    宁缺说道:“她想杀佛祖,谁想到佛祖在棋盘里设了个局。”

    后山崖坪上忽然间变得极为静寂,无论是大白鹅还有林里的鸟兽,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镜湖和溪水里的游鱼根本不敢摆脱鱼尾,害怕激起水声,于是渐渐向着湖底与溪底沉去,看上去煞是可怜。

    因为宁缺提到了她,众人才想起来,离开棋盘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她,纷纷望向梨树下,身体显得极为僵硬。

    棋盘被打开后,宁缺和师兄师姐们拥抱,共话别后事宜,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迟迟没有人想起她来——她不想被人注意,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哪怕大师兄也看不到她。

    众人望向梨树下的桑桑。

    桑桑静静看着梨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看清楚桑桑的模样,书院众人的情绪变得愈发不安——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屈……提着一条青毛狗。

    哪家小姐养只宠物是很常见的事情,但绝对没有谁会像她这样,不把宠物抱在怀里,而是像握剑一样拎在手里。

    青毛狗在她手里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装死。

    湖畔一片死寂,梨树被山风轻拂,落下数十滴水珠。

    大师兄静静看着她,然后伸手握住腰间的木棍。

    四师兄范悦向溪畔的打铁房走去,河山盘在那处。

    五师兄宋谦和八师兄伸手抓起黑白两色的棋子,手指有些颤抖。

    六师兄握紧铁锤,肌肉如山岩毕现。

    木柚的指间出现一根绣花针,山道上的云门阵法微动。

    北宫盘膝坐下,横琴于胸前。

    西门站在他身后,竖箫于唇间。

    数息之间,诸人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并且是最强的手段。因为梨树下的桑桑是昊天,是书院最强大、也无法避开的敌人。

    王持很苦恼,他擅长辩难、花草、用毒,无论哪种都不可能对付昊天,昊天不会与他讲道理,昊天怎么可能被毒死?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桑桑鬓间,看着那朵在风里微微颤抖的小白花,声音微颤说道:“这花儿……挺好看,在哪儿摘的?”

    “没事儿,没事儿,她还是我媳妇儿。”

    看着场间紧张的局面,宁缺赶紧说道,只是桑桑没有理他,于是很难让人相信真的没事儿,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梨树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箫孔与琴弦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终于不再看梨树,转身看着众人毫无情绪说道:“因为宁缺,我今日不杀你们。”

    宁缺听着这话,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双腿竟有些发软——桑桑现在贪嗔痴三毒尽去,天威重临,即便大师兄和书院诸同门在人间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看,我都说没事儿了。”

    他拍着胸口说道,满脸的骄傲,说道:“我有面子。”

    北宫觉得很丢脸,说道:“书院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先活着,再说面子的事。”

    桑桑伸手,棋盘便到了她的手里。

    她看着书院诸人,说道:“我要这个。”

    她虽然没有用疑问句,实际上却是询问,众人有些意外,然后摇了摇头——书院虽然最喜欢逆天行事,但没人真愿意和昊天抢东西。

    还是北宫,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精神气质,他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微颤的手指拨动了琴弦,发出一声叮咚,说出一句话。

    “我说……这棋盘就算夫妻共同财产,但至少有一半是我小师弟的吧?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得让他同意先?”

    宁缺很是无语。

    他知道桑桑拿棋盘做什么,被佛祖困在棋盘里千年时间,险些迷失本性,就此寂灭,便是他也觉得愤怒郁结,更何况是骄傲的昊天?

    桑桑不会就这样算了,她没有灭掉棋盘里的世界,没有杀死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佛祖,她一定会做些事情,才能获得平静。

    只是棋盘非凡物,即便她是昊天,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打破,那么她准备拿这张棋盘怎么办?她的怒火会落在何处?

    桑桑拿起棋盘,振臂一挥,青袖上的繁花盛放,一道清风徐起,后山崖坪上空的阵意被撕开一条裂缝,棋盘便从那个裂缝里飞了出去,飞至天穹之上,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遥远西方坠落。

    西荒深处,天坑地底世界的战争还在持续,数万起义农奴在无数敌人的包围中英勇地厮杀,无数佛光与血水喷溅不停。

    忽然间,一道厉啸在高空响起。拿着简陋兵器的农奴和拿着铁棍的僧兵面带惊愕之色望向天空,战场变得安静下来。

    天空里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自遥远东方而来,撕裂云层与空气,直指般若巨峰峰顶的悬空寺大雄宝殿。

    轰的一声巨响,前些天被春雷劈塌一半的大雄宝殿,瞬间消失无踪,变成一团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尘团!

    巨峰颤抖起来,无数黄庙倒塌,无数佛像碎裂,无数僧人喷血而亡,恐怖的震动传至原野,无数战马惊恐嘶鸣,跪倒难起。

    大雄宝殿尽碎,峰顶只剩下平整的崖坪,崖间出现一道漆黑的洞,岩石被高温烧蚀变成流沙状,无数尘屑与火花从洞里喷射而出,快要触及云层。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是因为桑桑在书院后山把棋盘扔了回来,她用佛祖的棋盘在佛祖的遗骸上轰出一个深洞。

    棋盘穿过整座山峰,继续向着原野地底而行,穿透坚硬的岩层和滚烫的热河,依然没有停止,向着恐怖的岩浆层而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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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五十九章 崭新的一笔

    峰顶一片废墟,到处是断梁石砾,破钟在幔布间不停滚动,发出低沉的声音。讲经首座浑身尘土,走到洞前,抵御住滚烫的热流,眯着眼睛试图寻找到棋盘的踪影,然而哪里能够看到,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无数黄庙倒塌,数千僧人死伤惨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强者,也被震荡波及,受了不轻的伤。

    这些都不是讲经首座悲伤的原因,他悲伤是因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盘,这意味着佛祖再难重现人间。

    棋盘破开坚硬的岩石和滚烫的地河,来到地层深处不知多少万里,沉入红色的岩浆里,被带着高温的地火不停烧烛。

    棋盘本来可以隔绝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浆,也无法影响到里面的世界,但现在棋盘上多出了一道小缝,岩浆便从那里渗了进去。

    对于棋盘里的世界来说,那条小缝便是天穹上那两道数百里长的大裂缝,渗进去的些微岩浆,便是无穷无尽的高温流火。

    黑色海洋淹没了大部分的陆地,然后渐渐退潮,留下满目疮痍的世界,无数佛与菩萨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流淌下来的火浆,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火浆从天空里的裂缝里不停淌落,看着就像是无数道红色的瀑布,非常美丽,也非常恐怖,火浆落在残着洪水的原野上,烧蚀出带着毒素的热雾,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很多佛与菩萨脸色发黑,然后死去。

    先遇灭世的洪水,又遇惩罚的天火,棋盘世界里无数生命就此终结,到处都是凄惨的画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时代。

    朝阳城已经被黑色海洋冲毁,泥泞湿软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梁木砖石和溺亡的尸体,白塔寺里的钟声再也无法响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静静看着远处高空的裂缝,看着从那里流淌下来的天火,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惨号声渐归静寂。

    青年僧人离开了朝阳城,向着遥远东方而去,他看着彼处那座侍女佛像,双手合什,面露坚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准备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样,即便那样,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失败了——昊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便必然会回到她的神国——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这是他的世界。

    书院后山梨树下,桑桑看着西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并且杀死棋盘里的佛陀,而且她必须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轮明月上,所以她选择把棋盘封进地底深处——棋盘被高温地火烧蚀,佛陀在里面受万劫之苦,会逐渐虚弱直至死亡。

    她看着西方,对佛陀说道:“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来替自己杀死那个胆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说的话便是天意,便是命运都不能违抗,佛陀再也无法出世。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也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强悍的因果律威能,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个字,难道不是情人之间才会说的承诺?”

    其实谁都清楚,他这是在插科打浑,想要松动湖畔的紧张气氛,只是很明显,效果非常普通,没有谁会认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师兄的手离开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绣花针,四师兄范悦停下脚步,不再去拿河山盘,六师兄把铁锤竖到脚边,宋谦和八师兄放回棋子,北宫有些尴尬地随手一拂弹了几个零散的琴音,西门取下洞箫擦了擦,然后装作没事插回腰带里,王持走到一丛花树前,低头貌似认真地赏看。

    书院诸人解除了战斗状态,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宁缺能够解决桑桑,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桑桑掷出棋盘的威势,确认她已经回复成了真正的昊天,那么谁都没有办法解决她,打不赢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也是因为桑桑先前说了:今天,她不杀他们。

    回想着先前棋盘破天而去的画面,众人震撼难消,看着梨树下的高大女子,很难和后山那个黑瘦的煮饭小姑娘联系起来。

    大师兄看着桑桑说道:“能不能谈一谈?”

    宁缺看着她一眼,转身向溪畔走去,虽然他与桑桑的关系特殊,但有资格代表书院和昊天进行谈判的,只能是大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梨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弈棋弹曲,因为这场谈判对书院对人间来说,太过重要。

    湖畔很是安静,鱼儿壮着胆子从石缝莲底游了出来,游到水面轻轻地啄着春风,林里的鸟儿畏怯地探出头,依然不敢鸣叫。

    大师兄说道:“留在人间,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桑桑说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类来替我选择。”

    大师兄说道:“书院对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着双手,看着湖面,说道:“或者有,但你从未对我有过善意,你对命运的直觉,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大师兄说道:“老师对您有善意。”

    桑桑说道:“你老师和佛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想让我变得弱小,然后杀死我,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善意。”

    大师兄说道:“佛祖种的是毒,老师给你的是红尘意,前者会毁灭你,后者却是希望你能发生变化,老师……希望你能变成人类。”

    桑桑记得在棋盘里,似乎听宁缺说过类似的话,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昊天还是普通人类,其实任何问题探讨到最后还是利益和责任的问题,感觉有些俗气,却没有办法绕过。

    大师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稍许后说道:“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您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但我想,老师既然这样安排,必然确认您能够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够猜想。”

    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拥有一切,无论怎样变化,她都不可能拥有更多,那么夫子认为她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这场谈话很简短,没有任何结果,桑桑离开梨树,背着手向山外走去,看着这幕画面,看似正在弈棋弹琴的人们,同时转过身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没有结果大概便是现在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木柚看着桑桑,有些犹豫问道:“先吃饭?”

    桑桑没有理她,就像没有看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行走。

    宁缺赶紧追了上去。

    山道间的云门大阵,能够轻而易举地拦阻住五境巅峰的强者,当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够突入崖坪,那是因为阵法无人主持,也是因为余帘本就等着他进来,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没那么容易。

    但对桑桑来说,这道阵法没有任何意义,随意行走间,便走出了后山崖坪,来到了书院前院,也没有落下宁缺。

    宁缺对她说道:“问你吃不吃饭,你就算不吃,怎么也得应声,那是师姐,现在也是师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没有理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神情微涩,沉默跟了上去。

    走过旧书楼,向静僻处去,越过那片草甸,便来到了那片剑林。

    桑桑负手看着这些笔直的树,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你登山的时候,我在这里,这些树林变成剑,想要杀我。”

    宁缺说道:“事后听二师兄说过,应该是老师设下的关隘。”

    桑桑说道:“不,是轲浩然留下的剑意想要杀我。”

    宁缺有些吃惊,这片剑林确实有小师叔的意志,但那时候的桑桑还是老笔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为什么剑林会有反应?

    “轲浩然认识我,有趣的是,当时我还认识我。”

    说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淡漠,感受不到丝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剑意,没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笔之人都不知道笔落何处,这才是神来之笔。”

    宁缺感慨说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最后连老师都被你骗去了神国,你还骗了我的青春。”

    桑桑没有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见你写过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笔如有神,在你看来,我这笔写的如何?”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为何要在这时让自己评价,还是说她已经又写出了新的一笔?

    崭新的一道神来之笔?他很不安,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剑林割裂的天空,转身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问道:“去哪儿?”

    桑桑说道:“长安。”

    听着这个答案,宁缺的不安,就像遇着春日的软雪一般,尽数融化,滋润他的心田,新稻渐生,无比满足。

    如今人间能够威胁她的,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她愿意去长安,那么便表明她可能真的愿意留在人间,留在他身旁。

    ……

    ……

    (今天在床上,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情节,因为急着上厕所,所以忘了,回家后想了起来,因为急着出门,忘了记,所以又忘了,去医院的路上,想了半天想了起来,结果到了后又忘了,然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那个情节,把我憋的够呛,特别难受,记载在此,以为祭奠,大家就当已经看到了那个情节好了。)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这杯茶,再来问问啥

    长安城南,官道畔杨柳依依,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铺里拄着拐棍的伤残士卒,在不停唤起人们的记忆。

    桑桑重新回到这座有过很多记忆的城市,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负手随意行走,穿过熟悉的街巷。

    由南门入,转向西城,她带着宁缺先去了那家赌坊,没有收取自己的分红,看着赌客们欢愉或绝望的神情,沉默不语。

    接下来,桑桑去了红袖招,宁缺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自然没有时间去见简大家,在楼后某个安静的小院里,见到了小草。

    小草看着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隐约记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纱后,看到过这个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说道:“喝了这杯茶。”

    小草的思绪愈发混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己喝这杯茶。

    宁缺说道:“喝了吧,她不会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么滋味,然后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觉。

    看着进入香甜梦乡的小草,宁缺有些不敢确认问道:“这就长生不老了?”

    桑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红袖招,去了学士府。

    不知道是不愿意相见的缘故,还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妇人的眼泪,她直接让曾静夫妇沉睡,然后让宁缺喂曾静夫人饮了杯亲手沏的茶。

    宁缺端着茶杯说道:“你妈长生不老了,你爸怎么办?过个几十年,你爸死了,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把这杯茶取回来?”

    宁缺说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给你爸喝?”

    桑桑说道:“首先,我是昊天,我无父无母,他们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这杯茶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宁缺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沏了杯茶。

    宁缺笑了笑,端着茶杯走到曾静大学士身前,喂他喝了。

    走出学士府,他很认真地问道:“看来那杯茶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

    桑桑说道:“我说过,要赐他们永生。”

    宁缺说道:“那你还欠几杯茶。”

    桑桑说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强。”

    宁缺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自己说道:“那我呢?”

    桑桑说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长生不老的茶谁不想喝?”

    桑桑说道:“我说过,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茶。”

    宁缺真的怒了,说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没资格喝谁还有资格!”

    桑桑不说话,向东城方向走去。

    宁缺追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说道:“就一杯茶,你这么小气做甚?”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给杯吧。”

    桑桑依然不说话。

    宁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给我茶喝,我就不给你做饭!”

    一路恳求威胁无趣单方面对话,二人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推开老笔斋的门,屋里没有灰尘,走到小院,惊走了窗台上的那只老猫,桑桑走进灶房看了看,然后走回前铺坐下,敲了敲桌子。

    宁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无奈地去菜场买了菜,做了两荤两素四碟菜,然后盛了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以往都是桑桑做饭,除了她离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会再做饭,从光明神殿开始,他早已习惯家庭地位的变化。

    吃完饭后,宁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笔斋,走进隔壁那家铺子。

    因为某些原因,临四十七巷里的店铺生意不好做,很多铺子在前些年搬走,但这些年因为老笔斋一直关着,那些商家陆陆续续又搬了回来。

    老笔斋隔壁的铺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进假古董店,对吴老板说道:“你可以纳妾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

    吴老板端着茶壶,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无一人的铺门,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聋,先前那姑娘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听清,铺子里自然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吴婶提着湿淋淋的洗碗抹布从后院里冲了过来,瞪着吴老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纳妾?”

    吴老板有些惘然,说道:“说的是纳妾的事儿吗?”

    吴婶眼圈一红,颤着声音说道:“我在里面都听的清清楚楚,你居然还好意思撒谎,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吴老板很是无辜,说道:“那女人我都不认识。”

    吴婶鼻息骤然变粗,声音也变得粗了起来:“不认识的女人你也敢往家里带!”

    吴老板生气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吴婶用空着的左手抓住吴老板的衣领,右手里湿淋淋的抹布,劈头盖脸便向他抽了过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吴老二!现在你是发达了,在长安城里开了几年铺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妆,你就是东郡里的一个小流氓!居然想讨小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临四十七巷的古董店里上演着完美的家庭闹剧,不时传出堪与戏剧比美的声效,惨嚎声与家具倒地声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理会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宁缺当了大河国一天国君,当年的赌约便告成立,至于吴老板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时,她正在和宁缺在长安城里逛街。

    他们去了陈锦记,没有买脂粉,他们去了东城菜场,没有买菜,他们去了香坊,没有买纸笔,他们去了松鹤楼,没有要席面。

    她是游遍长安却不留痕迹的游客,她只是在她曾经留下过足迹的街巷里,重新印下崭新的脚印,去除曾经的那些痕迹。

    长安城是惊神阵,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生活过很多年,她留下的气息让惊神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复。

    第二天清晨,她与宁缺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对着湖面莲田静思片刻,摘下数根韧软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编了十几个小玩意儿。

    她编的小玩意里有竹篮,有桌椅,还有一只青蛙。编好之后,她没有递给身旁的宁缺,而是扔进了雁鸣湖里。

    看着在湖水里飘浮、然后渐渐下沉的柳条小玩意,宁缺沉默不语,待看到那只柳条编成的青蛙也沉进湖底后,他打破沉默,说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来,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童话。”

    桑桑回到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重温,也是还债,以前在光明神殿里,她便决意用这种方式来切割自己与人间的牵绊,现在她还是在这样做,那么这便意味着,她还是想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很多年前,在岷山里你曾经说过,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经说过,童话都是骗人的,丑小鸭能变成天鹅,不是它努力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间,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知道,我还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着莲田,说道:“是的,你可以动用惊神阵来镇压我。”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桑桑说道:“因为你很清楚,惊神阵就算被修复,也无法杀死现在的我。”

    桑桑说道:“为什么?当初你想让我重回长安,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

    宁缺说道:“我们只是想让惊神阵断绝你与神国之间的联系,书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杀死。”

    桑桑想着李慢慢在书院后山说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轲浩然是我杀死的,你们老师也注定要被我杀死。”

    宁缺说道:“以前便解释过,杀死小师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规则,至于老师……他也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夫子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书院知道夫子必将失败,所以才会急着让我修好惊神阵,因为只有惊神阵修好了,书院才有能力对神国造成威胁,帮助你们的老师。”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湖畔。

    春光照亮城墙,她来到了城墙上。

    她看着遥远的南方,看着那座桃花盛开的山,说道:“你们知罪吗?”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数百神官和数千执事,还有难以计数的虔诚昊天信徒,正在进行盛大的祭祀,这场祭祀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起始于春雷绽放时,哪怕后面那场绵绵的春雨也没有让祭祀终止,虔诚的祈祷声未曾断绝。

    今日,这些祈祷声忽然静止。

    因为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如雷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抗衡的力量与最深远的威严感,就像是苍天在对人间训话。

    “你们知罪吗?”

    ……

    ……

    (你们造吗?今天是周一啊,麻烦大家投下推荐票,感谢。)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前面有章里,桑桑说佛祖,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乐府原词是山无陵,我没怎么想,便写了山无棱,受歌词影响?感谢读者朱敬颜的指正。)

    ……

    ……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天空里响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便是昊天的声音。

    只有昊天的声音才会如此威严,才会在这些虔诚的昊天信徒的意识里,映出如此鲜明的画面,触动最深处的灵魂。

    桃山数道崖坪和前坪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恨不得要低进尘埃里去,如此才能表达自己对昊天的敬畏与爱戴。

    掌教熊初墨正站在纱幔间带领信徒进行祷告,身影在光芒里显得极为高大,听到这道声音后,他顿时扑到地上,身影卑微的就像条狗。

    ——传闻中,他的声音也如雷霆一般恢宏,然而和这道响彻天空的声音相比,什么都不是,哪怕用来相比也是一种亵渎。

    崖坪偏僻处的石屋前,观主离开轮椅,双膝跪倒,用瘦弱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不停颤抖,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而骄傲。

    那名中年道人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轮椅,跪到了观主的身后,隆庆跪在更后方的位置,脸色苍白如雪,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很清楚观主做的事情,对昊天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不敬,如今昊天离开了佛祖的棋盘,天威重临人间,他如何能够不害怕?

    桑桑的声音破云而至,落在桃山上,响彻天地之间,被天空与地面不停反射,传播的极远,甚至整片大陆都能听到。

    无数人被这道来自天空的声音惊醒。

    有老人扶着围墙看着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心想今年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又要开始打春雷,这道雷怎么好像有人在说话?

    有孩童涌到书塾窗边,指着天空兴奋地议论着,叽叽喳喳听上去就像是一群小鸟,正在犯春困的先生被吵醒,拿起戒尺准备去教训这些调皮的学生,孩童们异口同声说天说话了,结果却被多打了几记。

    宋国与燕国交境处的那座小镇,也听到了天空传来的声音,人们涌到镇上唯一那条长街上,满脸不安看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肉铺里,屠夫举着那把宽厚的油刀,遮着头脸,藏在案板下面,案板上积着的蹄膀不停落下,每落一根,他的身体便会颤一下。

    比屠夫更恐惧的是酒徒。

    酒徒坐在茶铺里,举着酒壶对着嘴不停狂饮,即便以他的酒量,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脸却没有变红,苍白的很是可怕。

    屠夫没有参与观主对昊天的布局,他却是亲自参与了的,他一路看着昊天和宁缺进入悬空寺,还曾经阻止书院破开棋盘。

    如今昊天归来,问人间可否知罪,他有罪,如何能够不惧?除了把自己灌醉,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不心神俱丧?

    朝小树站在茶铺门口,看着灰暗的天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酒徒终于放下了酒壶,声音微颤说道:“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最好离我远些,不然天威难测,你随时可能会死。”

    朝小树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酒徒继续饮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说道:“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领情,这可怎么办?”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盘一事里,道门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正因为如此,这便是罪,眼看着昊天遇险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况桑桑事后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门想要做什么。

    她向人间问罪,问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观主陈某。

    跪在他身后的隆庆脸色苍白,浑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无法保持跪姿,而观主已经是个废人,修为境界与隆庆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加镇定,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他看着天空微笑说道:“我无罪。”

    桑桑的声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响起:“你与佛宗勾结,意图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辩?”

    这一次她没有让整个人间听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够听到,因此愈发惊心,很多神官执事道心受撼,再也无法支撑,两眼一黑便这样晕厥过去。

    观主说道:“绝无此事。”

    桑桑说道:“你不承认曾经想杀死我?”

    观主说道:“我想杀死的是桑桑,并不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便是昊天。”

    观主说道:“我信仰的是昊天,并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说道:“若我不能在棋盘里醒来?”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能,更何况,这本来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执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现在应该明白我的虔诚。”

    桑桑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起。

    春风轻拂山间的桃花,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观主平静说道:“如果这是罪,我情愿罪恶滔天。”

    “你既追随于我,便应听从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从未改变,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变想法?”

    “是的,因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变,便意味着人类的毁灭。”

    “有理。”

    这两个字之后,桑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很长时间,隆庆才敢把目光从被自己汗水打湿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观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问罪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如此平静对话,观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无法理解,观主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观主艰难起身,看着遥远北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让祭祀继续,昊天准备回神国了。”

    和隆庆的想象不同,与昊天进行对话,甚至辩论,并不让观主觉得恐惧,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与人类讲道理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道理。

    ……

    ……

    长安城墙上,桑桑想着宁缺描述过的那个世界,确认陈某说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个屁的道理!”

    宁缺说道:“如果这是罪,我不怕罪恶滔天?这种典型非主流的腔调,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能听出道理?”

    桑桑说道:“如果没有道理,他已经死了。”

    宁缺说道:“虽然说道门没有做什么,但很明显,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什么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自己想进佛祖棋盘?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么罪?”

    城墙上的春风忽然变得非常寒冷,宁缺转身过,想避过这场春风,想避开这个问题,因为他真的觉得很冷。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懂了。”

    宁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说道:“你有药吗?”

    宁缺正色说道:“十一师兄最擅长做药,我去给你讨些?”

    说的都是笑话,因为这时候他只敢说笑话,因为桑桑与观主的对话,让他的心脏变得越来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无法带来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冷漠。

    “我说过,你要我进长安城,是要我修惊神阵,你们要破天,助夫子胜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无法骗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说有罪,你该当何罪?”

    宁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惊神阵重新打通昊天神国的大门,你也无法骗我。”

    桑桑说道:“终究都是在骗。”

    宁缺说道:“你骗我的事情,终究要比我骗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你骗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骗我的感情了。”

    桑桑说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但我没有骗你。”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无法驱除老师在你身体里留下的红尘意,没有办法斩断人间以及傻逼我与你之间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与我一道游历人间,始终寻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烂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残破佛像,明白了佛祖为你设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让自己中贪嗔痴三毒……”

    “你找佛祖,说想要杀死佛祖,都是假的,我们去悬空寺,被困佛祖棋盘,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去掉贪嗔痴三毒,便是去了红尘意。”

    他声音微涩说道:“佛祖自以为算清因果,哪里想到,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把锋利的雕刀,你要借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尘埃,从而回到神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桑桑说道:“这是场战争,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没有关系,但在棋盘里共度漫漫时光,让你中贪嗔痴三毒的那个人……是我,最后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帮你去除贪嗔痴三毒,同时去除红尘意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棋盘里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骗我的感情。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绪很浓,浓的像血。

    至此,与棋盘相关的故事以及这场因果终于水落石出。

    ……

    ……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桑桑无法摆脱身体里的红尘意,于是她寻找佛祖,来到棋盘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与宁缺情根深种,便有贪嗔痴三毒深种。

    宁缺要救她,便要去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贪嗔痴就是情感,就是红尘意,修佛便是袪毒,便是斩断她与人间的羁绊。

    书院没能算到这点,佛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无数轮回无数众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的做法,因为天意不可测。

    佛祖看到因果,她便是因果,她借佛祖的局破了书院的局,于不可能里见可能,这便是昊天的大智慧,也是宁缺的大沉痛。

    宁缺站在城上望春风,神情淡漠说道:“在朝阳城的小院里……看着我每天那么开心地买菜做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我这辈子骂过很多人是白痴,我觉得他们真的很白痴,如今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白痴。”

    桑桑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看着春风里的人间,说道:“没有骗字,因为我亦不曾知晓,只有因果落定时,才明白何为我的意志。”

    宁缺微嘲说道:“你觉得我能相信这句话?”

    桑桑说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果然是神来之笔……其实在棋盘里最后那些年,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想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问你。那些年我在那座山上挥着铁刀修佛,虽然背着你,但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很孤单,孤单的恨不得去死……”

    宁缺看着城墙上行人如织的街巷,看着热闹的市井,说道:“每次你醒来却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疲惫,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你不想与我说话……我很失望,并且开始警惕,因为这证明你的情感在变淡,或者说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转身看着桑桑,平静说道:“你害怕与我相处,便不忍斩断与人间的联系?如果是这种害怕,我会觉得有些欣慰。”

    桑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既然你已经隐约猜到,并且开始警惕,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天算能算一切事,确实很可怕,但我不怕,因为惊神阵还在我的手里,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不确认你已经去除了体内的红尘意,书院真有可能用惊神阵轰天,那时候你便可以借势重归神国,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就算变回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昊天,只要你无法回到神国,那么最多便只能回到原先的状态,就像我们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必然会继续纠缠在一起,还是那对烧糊了的卷子。”

    桑桑说道:“既然我对你说这些,那么便说明,即便没有惊神阵开天,我也有别的方法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宁缺说道:“牛可以吹到天上,猪吹不上去。”

    桑桑说道:“是黑猪。”

    宁缺说道:“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猪,总之你回不去。”

    桑桑说道:“在棋盘的世界里,我体味红尘万劫,削肉刻骨袪毒,切断与人间的联系,我还看到了那只大船,神意通明。”

    宁缺想着极乐世界里那只恐怖的大船,觉得有些不安。

    “佛陀与你老师不同,你老师与人间融合,便是我都不能找到他,而佛陀则是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瞒过我的眼睛。两种都是大神通,我不能与人间相融,便只能用佛陀的方法来获得开辟世界的力量。”

    桑桑说道:“众生意便是信仰,我是世界之主,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然而无数万年来,我于神国冷漠俯瞰,力量来源于众生,却没有想过如何利用并且增强这种力量,在这方面,我从佛陀处学习到了很多。”

    宁缺说道:“就是那艘大船?”

    桑桑说道:“佛祖普度众生,众生便助他度过彼岸,我要让众生度我,便要先度众生,才能乘大船驶抵彼岸。”

    宁缺说道:“你的彼岸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出于神国,彼岸自然便在神国。”

    宁缺望向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桑桑向着南方某处伸手。

    城南数十里外是书院。

    被桑桑带出棋盘的青狮正在溪畔里与大白鹅对峙,鬓毛如剑竖起,不停低哮恐吓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时望向远处的草甸。

    大白鹅就让它觉得有些棘手,而草甸上还有只老黄牛在打盹,它很清楚,如果老黄牛睁开眼,那它就惨了。

    青狮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出棋盘便能遇到这么多可怕的同类,这和它在棋盘里获得的信息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破云门阵落到崖坪上,抓住青狮消失无踪,大白鹅昂首向天,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新来者,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下溪洗澡去了。

    青狮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桑桑的手中,颈间的鬃毛被揪的生痛,它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变成秃驴,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桑桑对着城墙外挥了挥衣袖,便有清风降临人间。

    那年光明祭时,人间也曾经迎来这样一道清风,只是与当年相比,今日的清风更加清净,更加柔和,拥有更多的生命气息。

    清风首先来到西陵神殿,山坳间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瞬间变得更加美艳,跪倒在崖坪和前坪上的信徒们,被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

    不安、惶恐、悲伤、绝望等所有负面情绪尽数被净化一空,盲者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亮起来,聋者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起于无数信徒之唇,是吟诵教典的声音,在西陵神殿掌教的带领下,十余万神官执事和虔诚信徒,不停地高声诵读教典。

    这段教典文字优美,韵脚相叠,形成格外神圣的感觉,大有离尘之意,正是西陵神殿的终篇——《太上玉华洞章度世升仙妙经》

    春风满人间,吟诵之声随之流满人间所有地方,各国里的数万座道观,无数道人都开始诵读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教典。

    春风缭绕山林,轻拂垂云,最终化雨,向着人间淅淅沥沥落下,那些雨水泛着金色的光泽,落到地面却是无比清澈。

    春雨落在桃山,湿了树林,深了桃花的颜色,落在天谕院偏僻处,堆在墙角里的一堆干柴也被打湿了。

    一名瘦弱的小道僮正在避雨,他是神殿里最不起眼的杂役,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也没有人通知他,他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看着柴堆被雨水打湿,小道僮有些着急,以袖遮脸跑了出去,想要把那堆木柴搬进灶房里,哪里顾得上自己被雨淋湿。

    清澈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变成了无数斑驳的金色光点,然后渗过脏肮的道袍,开始缓慢地滋润他的身体与道心。

    宋燕交界的小镇上,酒徒扶门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握着酒壶的右手微微颤抖,任由那些雨水打湿他看不出来年龄的容颜。

    雨水落在肉铺失修的瓦檐上,顺着那些裂口流下,淌到案板上,淋湿白胖的猪蹄,然后带着血水,打湿屠夫的头脸。

    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些污浊,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洗而清,腐朽的身体甚至出现一道清新的生机。

    酒徒离开茶铺,屠夫走出肉铺,两个人来到镇上唯一的直街上,分别站在街道两头,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满脸动容,心意渐坚。

    春风满人间,春风化雨,自然也洒遍处处,无论西陵神国还是东海之滨,都被细雨笼罩,便是遥远北方的荒原深处,也落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金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随意敲击着破落的战鼓,原野是那样的安静,这声音便显得那样的清晰。

    神情肃穆的单于,带着所有的妻子和儿子还有数十名王庭大将,跪在雨中,不停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勇气。

    国师带着十余名大祭司,跪在最高处的草甸上,伸出双手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与恩泽,国师苍老的容颜在雨水的冲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起来,那些大祭司的身体也被淡淡的金光包裹。

    国师缓缓闭上眼睛,跪在雨中,静静体会着雨水里的生命气息和那道深不可测的神威,内心恬静而充满敬畏。

    悬空寺也在落雨,君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铁剑,微微挑眉。

    铁剑被雨水浸湿,变得更加黝黑,又镀上了一层光泽,变得锋利了很多,他的衣衫被打湿,整个人也变得锋利了更多。

    君陌知道这是为什么,数年前,他当着她的面说过,不会接受昊天的馈赠,但她想做些什么,他不想接受也不行。

    坑外荒原上,大黑马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车厢,在残乱的胡杨林里行走着,忽然一阵春雨落下,打湿它的身体,所有的疲惫与孤单尽数消失。

    它眯着眼睛看着春雨深处,忽然生出一些不舍。

    相似的画面,在人间各个地方发生。

    有修行者在雨中狂喜痛哭,苦修数十年都未能进入洞玄境的他,今天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甚至有隐居深山的道门修行者一夕知命。

    重病的人得到救赎,悠悠醒来,将死的人得到救赎,不再痛苦,平静地回到神国,信昊天的,必有福报,因为这场春雨是她赠给人间的礼物。

    一场春风化雨,天谕院那位小道僮,必然不会再做杂役,他将成为修行界的天才,道门最器重的新一代强者。酒徒和屠夫不再苟延残喘,在被接引去神国之前,将在人间拥有一段鲜活的生命。金帐王庭国师和很多道门强者被雨水洗的道心通明,各有所得,更加强大。

    佛普渡众生渡的也只是信他的众生,昊天的礼物自然不是谁都能收到,悬空寺里的僧人便被这场春雨淋的极为狼狈,而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跪在雨中的观主也依然还是个废人,被寒雨冻的脸色苍白。

    道门所有信徒都得到了好处,只要他们是真心虔诚信仰昊天,观主是人间道门的领袖,却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对昊天的信仰不够虔诚坚定,而是因为昊天依然记得他曾经的那些不敬。

    看着春雨里的人间,观主微涩而笑,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坚定,只要人间还是这样的平静,就算自己被昊天抛弃又算什么呢?

    临康城里的陈皮皮与唐小棠,南晋皇宫前的数万新教信徒,宋国那座破落小道观里的叶苏,还有正在听他传道的十几个街坊,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春雨也落在长安城里,那些清澈的雨水里有着无比浓郁的生命气息,那是对人间的仁慈,所以惊神阵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小草在红袖招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简大家把宫里的御医都请了过来,也没有瞧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春雨落下时,她醒了过来,走到窗边倚栏而立,看着檐上落下的水珠,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曾静夫妇也在春雨的嘀答声中醒来,夫妻二人携手走到园里的雨亭间,看着春雨,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伤感离绪无由而生。

    春雨降临人间,昊天赐福于亿万信徒,普度众生,众生信仰更为坚定,甚至狂热,无数道不可见的精神气息,自殿宇草屋间生出,从众生的灵魂里生出,向着雨中而去直上天穹,这便是众生对昊天的回报。

    亿万道纯粹的精神气息来到长安城南,不拘强弱,无比和谐的融在一起,扰的雨丝微乱,把黯淡的云照耀的光明一片

    城头上,宁缺站在桑桑身旁,首先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然后整个人间都闻到了这抹香气,紧接着又有高妙飘缈的乐声响起,

    异香神曲中,无数金色的花瓣飘落,无数道精神气息照亮的云层里,隐隐出现了一艘无比巨大的船,那船竟也是金色的。

    无数信徒,把自己的意念凝成了这条大船,准备恭送昊天回归神国。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你走

    桑桑的脚离开城墙,向云里那艘大船飘去。

    宁缺抱住她的腿,不让她离开。

    就像很多年前在荒原上,云破光明现,昊天神国大门开启,她向天上飘去,他站在原野上,毫不犹豫抱住她的腿。

    那时候,桑桑带着他向天空飘去,最后是夫子抓住了他的脚,现在人间已无夫子,他再不想她离开,又如何敌得过整个人间?

    桑桑飘离城头,来到空中。

    宁缺没能留下她,只留下了她的鞋——他给她买的布鞋。

    桑桑落在船首,将手里拎着的青狮扔进云中。

    青狮迎风而涨,变回数百丈高,颈间鬓毛乱晃,狂啸一声,云破青天现,它奋力拖动着大船,向青天而去。

    长安城做出了反应,惊神阵释放出一道凌厉至极、仿佛可以撕开天空的杀意,凝蕴在城中无数街巷建筑里,时刻可以击出。

    无数唐人走出屋门,涌到街巷上,看着南方光明的天空,看着天上那艘不可思议的巨船和船首那只大青狮,脸上写满了敬畏和恐惧。

    惊神阵没有向那艘巨船发起攻击,因为船在城外,街巷里的无数唐人虽然惊恐畏惧,但没有人放下手里的武器,甚至有人开始拣石头。

    桑桑站在船首,背着双手,无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让城头变得有些黯淡,便如宁缺此时的情绪。

    青狮拖着大船出云,向着高空而去,开始的速度很缓慢,但很明显正在逐渐加速,而天空遥远某处,隐隐出现了一道金线。

    那道金线不是昊天神国的大门,神国的门早已在数年前便被夫子毁了,那道金线是岸,是桑桑想要抵达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门,她若有无上的智慧,便能抵达彼岸,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证明,无论夫子、佛祖还是宁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里。

    “就这么走了?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宁缺站在城头,看着天上那艘巨船,面无表情问道:“我为你修了几十年的佛是假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也是假的?那场饥荒是假的?整座岷山都是假的?渭城是假的还是长安是假的?”

    桑桑站在船首,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不说岷山,不说当年,只说你我在一起折腾了千年时光,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喝,就想这么离开,你觉得合适吗?”

    宁缺看着越来越远的那艘船,艰难笑着说道。

    桑桑站在船首,依然不转身,依然沉默。

    宁缺缓缓握住铁刀的刀柄,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微沉,一字一句说道:“我觉得不合适,所以你就别想走!”

    锃的一声,他抽出铁刀,向着天上那艘巨船斩去!

    在佛祖棋盘里修佛,是他和桑桑一起修佛,桑桑悟通了慈航普渡的方法,他又何尝没有收获,他同样学会了凝聚众生之意!

    无比磅礴的天地元气,被惊神阵召集,经由阵眼杵,源源不断地灌输进他的身体里,城里无数把刀离鞘而起,千万刀再现人间!

    两道极凌厉的刀痕,从长安城墙破空而起,须臾间来到天空里,组成一个清晰的人字,两道笔画交汇之处,正是船首!

    当年在长安城里,唐人众志成城,他借惊神阵之力,集百万人之念,在青天写出了一个人字,斩的观主生死不知。

    在佛祖棋盘里,他于峰顶修佛,夺来千万佛与菩萨的信仰,借桑桑之力,在黑暗天穹上写出一个人字,破了千年困局。

    这是他第三次写出这个字,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宁缺知道自己的这道刀符,不可能斩破桑桑脚下的巨舟,因为那是信仰之舟,所以他斩的是船首之前的那片空间。

    青狮踏云而行,与船首之间有根无形的绳索,便在那处。

    宁缺要把那根无形的绳索斩断。

    两道刀痕,出现在青天上,笼罩巨舟。

    桑桑终于转过身来,神情不变,伸出手指点向刀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纤细,指尖的面积很小。

    宁缺的两道刀痕,已经快要把整片天空切割开,相汇之处,足有数里方圆。

    但她的指尖,却把这数里方圆的空间笼罩。

    无数气流溅射,光明的云层被撕成无数碎絮。

    大船继续稳定前行。

    她一指便破了宁缺的人字符。

    两道笔画渐行渐远,最终在天空里分崩离析,散作无数符意,就像是无头绪的乱风,然后被光明净化成虚无。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沉默无语。

    铁刀斩出的那瞬间,他便感觉到,这两道刀痕不够精纯,写出人字符显得非常勉强,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畏惧?是的,观主再如何像神仙,在意志强大的唐人眼里,依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昊天毕竟是昊天,他们怎能不畏惧?

    街巷里有数百万长安人,其中有很多人的手里拿着武器,他们都想保护自己的家国,但不是所有人都敢对昊天出手。

    意志不统一,便不能发挥出人字符的最大威力,众志不能成城,这城又如何挡得住天威一指?

    “在棋盘里,你能写出那个字,破开天穹,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那些佛拜的是你。你须知晓,即便在长安城里,众生依然是我的信徒,这众生如何会听从你的意志?我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够再写得出那字?”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过你能够领悟众生意,这让我很欣慰,仔细看着我身下的船,或者你会领悟更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欣慰个锤子,领悟个鬼。”

    桑桑说道:“想来再会之时,那便是生死之间,你若要战胜我,便要学会真正写出那个字来,到时你我再见。”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到那时,我或者已经老死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不再说话,准备转身。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说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桑桑微微蹙眉。

    宁缺大笑起来,说道:“当年在岷山里没有屠夫,我也没让你吃过带毛的肉,我打不赢你,你也别想着能跑掉,不要忘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不断地败给你,但你什么时候真的能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腕回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他插的很用力,黝黑而锋利的刀身直接捅破他坚硬的血肉与骨头,深入胸腔内部,锋尖抵着正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岸

    城上响起一阵大笑。

    真的很痛,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他看着天上的大船,依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惨淡,笑的很决然,笑的那般放肆,甚至有些疯癫。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下方城墙上的男子,神情平静,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愤怒,或者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厌憎。

    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哪怕可能是自以为平静,但终究是平静,平静之后是静穆,静穆便是永恒。

    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但看着宁缺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胸膛间不停流淌出的鲜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痛。

    这是错觉还是幻觉?桑桑以难以想象的意志,把这个问题从自己的心头抹掉,却无法阻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她静静看着宁缺,忽然问道:“不痛吗?”

    宁缺看了眼胸口,看着深入骨肉的刀锋,挤出一道凄惨的笑容,说道:“男人,应该要对自己狠点儿。”

    桑桑喃喃说道:“但还是会痛啊。”

    宁缺手指用力,把铁刀向胸口里插的更深些,数十颗汗珠淌过苍白的脸颊,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是纯爷们儿。”

    桑桑看着他怜惜说道:“真的不痛吗?”

    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刀锋在胸间拉出一条更长的口子,鲜血像瀑布般淌落,说道:“在西陵神殿,我全身的血肉被你割了无数刀,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现在想来应该要感谢你。”

    桑桑问了三句他痛吗,他始终没有回答,刀锋入心,怎能不痛,只是他的心本来就极痛,已经变得麻木了。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痛。”

    怜惜的神情瞬间消逝,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人,体内天然有贪嗔痴三毒,棋盘千年,情根深种,我的毒没有了,你的毒呢?”

    宁缺看着她,再次笑起来,笑声愈发淡漠。

    “在人间游历,你一直想要我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情与爱有时候并不是接受,而是施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对我付出的越多,便越不忍伤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离开,你要阻止我便只有自尽一条道路,那样我便会死去,你真的忍心这样做?”

    宁缺大笑说道:“你说的不全面,情与爱不是单方面的接受也不是单方面的施予,而是共同度过,我确实不舍得让你去死,难道你就舍得看着我去死?如果你真是昊天无情,先前走了便是,何必与我说这么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牙齿与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血污,看着异常狰狞,然而其间却隐藏着天都不能忽视的意志与决心。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分离,我不应该说这么多。”

    春风拂动青衣,上面的繁花渐渐盛开,青狮踩云而行,大船向着天空远处那道金线缓慢而去,她在船首不再看他。

    宁缺看着天空里那艘大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死,直到那天,渭城查无此人,那些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后来,皇后娘娘也从这里跳了下去,我才明白死并不可怕。”

    桑桑没有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发白,应该是在微微用力,她看着远处的彼岸,默默想着:“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宁缺再次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大声说道:“在西陵就说过,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着。”

    桑桑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向着彼岸而去。

    “是啊,如此铭心刻骨,怎舍得让你去死?你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又怎么能算不到这些,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去死。”

    宁缺抽出铁刀,把手伸进胸口,握住心脏,用力地拉了出来,血水哗哗流淌,他的心就这样暴露在湛湛青天之下。

    他痛的脸色苍白如雪,身体不停地颤抖,再也无法站立,啪的一声跪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水里,膝前溅起两蓬血花。

    “铭心刻骨?我把心捏碎,上面铭刻的文字再深,还能存在吗?不忍心让你去死,我把心捏碎,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忍。”

    宁缺痛苦地喘息道:“如果你再不停下,那就一起死。”

    桑桑依然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前行。

    红尘意已然尽去,现在的她是昊天,是纯粹的客观规则集合,自然冷漠无情,不再被人间羁绊,自然不受任何威胁。

    宁缺自杀,桑桑便会死去,但昊天还会活着。

    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同时还有一道狠意,用力握掌!

    他的掌心里是那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现在浩然气接近大成,身躯坚硬如铁,最关键的是,桑桑挥袖便能医白骨,想要自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随桑桑游历人间的那些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自杀,先前以浩然气运刀,剖开胸腹,直刺心脏,再次确认哪怕刀锋刺入,也很难瞬间死去。

    只要给桑桑留下瞬间,她便能治好他。

    所以他把心脏掏了出来,只要手掌一握,便能碎成无数碎片,即便是昊天,也没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他死桑桑便会死,昊天还会活着,他似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依然决定这样做,因为这代表他的态度,而且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态度。

    手掌握紧,以他现在的力量,即便是个铁球,也会被捏扁,然而……那颗鲜红的心脏只是有些变形,连道裂痕都没有产生。

    很痛,宁缺的心非常痛,但没有碎。

    他很震惊,很迷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桑桑站在船首,微笑不语。

    在棋盘世界的最后数十年时光里,从红杉林到那座山峰的峰顶,她离开神躯,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早已变得无比强大。

    宁缺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改变,她知道。

    他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他怎么可能胜过她?

    一道清风拂过,天空里又落了一场微渺的春雨。

    雨水落在宁缺的身上,洗净那些血水,洗去那颗心脏上的尘埃。

    那颗心从手掌里,重新回到胸中,伤口瞬间愈合,连道疤痕都看不见。

    宁缺看着胸口,觉得那颗心脏跳动的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他可以举起铁刀,再次剖开胸口,把心脏掏出来,但他没有这样做,再意志坚定的人,也很难在自杀失败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马上开始第二次自杀,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知道桑桑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先前那次,是他与她不曾明言的约定,或者说赌博。

    他输了,心间传来一道甜意,但他不甘心。

    宁缺说道:“我舍不得你。”

    “我说过,等你能真正写出那个字,便会再见。”

    桑桑静静看着他,脸色也有些苍白,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另外,你喝过我的茶,还喝过很多次。”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大床上辗转,在同一口铁锅里吃饭,他当然喝过她沏的茶。

    宁缺怔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指向双腿间。

    他大声质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办?”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暴跳如雷,喊道:“赶紧下来,把我的鸡巴治好!”

    桑桑微笑转身,再没有说话。

    她与他曾经合体,他的心脏现在都变得坚不可摧,双腿之间的伤势自然早已好了宁缺当然知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留下。

    这个借口有些可笑,很可怜。

    大船继续向天边驶去,然后渐渐消失在金线里。

    她即将抵达她的彼岸。

    看着渐渐消失的大船,看着再难见到的遥远的她,泪水在宁缺的脸上不停流淌,苦涩说道:“你都走了,这还有什么鸡巴用呢?”

    ……

    ……

    大船离开,人间无数信徒跪地恭送。

    那道金线便是彼岸。

    无数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神国的门被夫子毁了,她也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法回去,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因为她来自神国,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国。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与神国里的自己相见,然后融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葱郁的山岭。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这片葱郁的山岭,她很熟悉,但这里不是神国,而是岷山。

    在山岭间,她沉默不语,站立了无数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小青狮不安地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四周的风景。

    无数日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她来自人间,而不是神国,于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间。

    她,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

    ……

    (第五卷神来之笔终)

您好

    您好吗?我不是很好。朱雀记的最后一章,也叫彼岸,将夜还剩最后一卷,我有些话要向大家报告一下。宁缺最后说的那句话,可能有的朋友会觉得粗俗,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修改或者是删掉,在很多朋友的意见和建议之前,一直没有对那个情节进行说明,为的就是那句话,这是卷中的时候便想好了的,这就是我所以为的神来之笔,我很喜欢,如果让宁缺在那样的情绪中来句:英雄无用武之地,那就太弱了,那不是两口子之间该说的话。

    我很想念我的老婆,她是昨天离开的宜昌,现在已经到了东北——上月底知道父亲身体不好,要动手术,很认真地工作,把二十万字写完,手术也安排好了,月初四号我就回了湖北,父亲的心脏搭桥手术非常成功,全家人自然都比较辛苦,我也有坚持工作更新,一切都很好,我甚至存下了三章稿子。

    看着各方面都好了,昨天老婆便回东北,因为要工作,送她去机场,回家后,我觉得有些晕,量了下血压,到楼下卫生站量了一下,医生让我去医院,在医院门诊量了一下,医生让我住院,然后我便开始住院,比较严重,今天情况好多了,这三章是在医院更新的,朋友们不用给我打电话,我好好静躺。

    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歉,自己没有把身体照顾好,家里人现在还要照顾我,我觉得很歉疚,这个月的二十万字是肯定写不出来的,辛苦大家这些天,在这样的情况下,投了这么多月票,我却在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依然只是歉疚,确实很难受,有些不甘,我觉得我们家挺幸福的,这些烦人的事情,不应该出现,好吧,一定会顺利地度过,没有办法,健康终究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争取五六天便能出院,能写的时候就写些,再次向大家道歉,向家里人道歉,我还是很想老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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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