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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章 其心可诛

    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恼人的秋蝉依然在躲在大榕树茂密的枝叶中叫个不休,吵得人心烦意乱,竟然忘记了时间匆匆的脚步。

    徐平回到邕州州衙,径直来到长官厅。

    正是下午炎热的时候,几个公吏坐在大榕树下闲谈,见到徐平进来,急忙站起身来行礼。自这位年轻的通判来到邕州,上下官吏的日子突然一下好过起来,俸禄从不拖欠,时不时地还有点赏赐,贫穷的小吏也能偶尔割上两斤羊肉煮了吃,以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邕州户口稀少,据说广南西路几个州合在一起才能相当于两浙江南的一个大县,偏偏州格又高,官员配置基本齐全,这些公吏被各级官员盯得紧,少了捞外快的机会,日子就过得紧巴。有徐平这样一位出手阔绰的上司,也是他们的福气。

    州里财政宽裕了,办公场所的环境也与往日不同,都装上了水冷空调,反正附近几个州都产锡,材料来源方便得很。以前是屋子里闷热大家不愿在里面呆,现在却是屋里阴冷时不时要出来晒晒太阳,让人觉得换了人间。

    徐平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个公吏道:“通判快去厅里,曹知州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进了长官厅,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曹克明睁开眼睛,与徐平叙礼罢了,自嘲地笑笑:“自从我这里学着你的通判厅装了那个什么水冷空调,热倒是不觉得热了,就是阴冷得厉害,越发让人怀念起中原的天气了。”

    徐平坐下来,笑着道:“是啊,谁不怀念中原。我在那里长大,没出来的时候还不觉得,来岭南呆上一年,才觉得那里简直天堂一般。”

    曹克明是西川雅州人,那里一年到头雨下个不停,长大随着叔父从军,中原西北转了个遍,从此喜欢上了干爽的天气。补官之后,却一直在荆湖和岭南打转转,如今年迈,时不时地就怀念起年轻时的岁月。中原两京的富丽繁华,在西北与党项争战的金戈铁马,时不时地进入这位老人的梦中。

    闲聊几句,曹克明把桌上的一封信递给徐平,沉声道:“左江道下属十八州峒联名上书,忠州的事情,只怕是要放一放了——”

    徐平拿起信来仔细看了一遍,是忠州知州曹承祥来的请罪书,大意无非是因属下人户逃亡,带人追捕无意中出了州界,承蒙邕州通判徐平和思陵寨张巡检点醒,才没犯下大错。合州上下已经知罪,上书切保今后绝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如有再犯,愿以全家上下老小以命抵罪。

    信的下面,是左江道十八州峒知州知峒的花押,愿联名为黄承祥作保,请朝廷宽恕忠州,让黄承祥戴罪立功云云。

    十八州峒以上思州和思明州为首,特别显眼的还有迁隆峒知峒的名字。太宗时候曾设迁隆寨,辖周围上思州和忠州等州峒,真宗时因地处偏远,撤掉了知寨等朝廷流官,只剩寨名,以迁隆知峒权兼知寨,实际上废弃了。迁隆峒正当要道,位于忠州、上思州、思明州三个大州之间,三州为了迁隆峒的主导权明争暗斗了数十年,没想到这一次全都联合了起来。

    把信放下,徐平想了一下道:“这是左江以南所有州峒全都替这黄承祥求情了,还真没想到,这位黄知州有这么好的人缘。”

    “不是他人缘好,是忠州正处在路口,朝廷撤了忠州,沿前朝故道可直达思明州,就与永平寨接上了。这一条故道左右两侧的州峒,是想保住忠州这个看大门的,生怕朝廷把这一串州峒全都收为州县,这班蛮酋就没地方去了。”

    徐平笑道:“这些蛮酋比你我想的都远,这一路过去,只有一条山道还有几个不大的山间坝子,周围都是连绵大山。朝廷收成直辖州县,光养那里的官兵,全广南西路的钱粮填进去都不够。”

    曹克明无耐地摇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帮蛮酋也学会了。”

    徐平点头,闭目沉思了一会,面色凝重起来:“他们联名保黄承祥,也不能够不给他们面子。这十八州峒是有来头的,唐朝时候起兵叛乱的西原蛮正是这一带,闹腾数十年,周围数十州不得安宁。知州息么看?”

    “通判说得不错,事情闹到这一步,我们也不好直接动武,黄承祥的这一劫也算是躲过去了。不过就这么算了,我总是不甘心,过几日,我准备让黄承祥亲自到州里来谢罪。如果他不来——”

    “他不会来的。”徐平截断曹克明的话,“联名上书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出来,他又怎么会自己到州里来任我们拿捏?到时黄承祥不来,难道我们就出兵攻打忠州?那还不如现在直接出兵!依我看,这种不做也罢,别到时弄得我们自己下不来台,丢了朝廷颜面。”

    曹克明沉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州峒联合,抱团威胁朝廷,保一个公然带兵侵犯州县的土州知州,这已经有了谋反之心,其心可诛!左江以南大山连绵,进兵确有不便,以我们现在邕州的兵力,他们联合起来,确实一时耐何不了他们。但邕州只要在这里,我们招揽户口,让如和县变成大县,一口一口也要吃掉他们!”

    曹克明看着徐平,心里叹了口气。刚开始的时候,他是看不起这个来与自己搭伙的小进士的,哪怕后来徐平为州里赚了大把钱进来,曹克明对徐平的态度好了一点,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邕州是边疆,能打仗才能压服蛮人,自己从军数十年,从西北打到西南,战功无数,这才在邕州站住脚跟。直到前些日子如和县一战,曹克明才发现这位小通判竟然也是能打仗的。又能赚钱,又能打仗,反而他这位知州没什么用了,心里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

    “说到如和县,前些天邸报下来,朝里又有人提议删并邕州属县。要把乐昌县并入武缘县,如和县并入昌化县,问我们州里意见呢。”

    徐平道:“现在白糖刚刚入库,还没有发卖,我们把一百万斤的白糖报上去,作为邕州的羡余,难不成还有人会提废如和县?”

    曹克明笑道:“那当然不会有人再敢提。这些日子我也在想,怎么报这一百万斤白糖才稳妥,羡余这两个字,朝里现在可不怎么喜欢。”

    除了固定的税赋之外,州县财政多收可以上缴朝廷,一般称为羡余,收入超过税赋的意思。这也算是官员考绩的一项,但不是正例,受不受奖励要看朝廷主政人的态度。对上缴羡余多的官员重赏,就难免有鼓励地方官盘剥百姓的嫌疑,被很多官员抵制。现在当政的刘太后恰恰就不喜欢这个名目,曾有地方官以羡余为名多贡钱粮以图恩赏,就被刘太后讽刺,朝里宰相王曾等人哪个是靠羡余多当的宰相,意思是老实做好本份工作就够了。

    徐平道:“不需要顾虑这个,我们只要账目做得明明白白,让朝廷一看就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还有人说闲话?再说我们还留了几十万斤糖在州里,作为进一步扩大规模的本钱,我还怕三司不同意呢。”

    “这事通判拿主意吧,糖的事情漕使和运判都清楚,应该无意外。”

    事情谈完,曹克明意兴阑珊,已经没有了与徐平争的兴致,干脆事情就让徐平做主,他就当提前养老算了。

    曹克明的态度让徐平也很意外,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好说话,反倒有些不好意起来。

    看看天色已晚,曹克明起身道:“通判难得回邕州城,不如晚上我们去遇仙楼吃个筵席,痛痛快快喝上两杯。”

    “也好,许久没跟知州喝酒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商量一下。”

    “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曹克明重又坐回椅子,问徐平。

    徐平笑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是关于如和县令段方的官职。来邕州之前他已经在昭州做过一任司理参军,按规矩该升京官了,不过他自己用这机会换了到如和任县令,便揭过不算。现在白糖到底是在如和县种出来的,段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资历也够了,我想是不是我们联名保他升京官?”

    曹克明点头笑道:“也是应该。忠州到了这个地步,他先前的那点小事也就不是事了,昭州也已经呆过了,升京官说得过去。不过我们两人保举人数不够,这样吧,我与宜州冯齐贤熟识,算他一个,其他人就要通判想办法了。”

    冯伸己字齐贤,转战各地抚绥洞蛮多次与曹克明并肩作战,多少年结下的情谊,这种小事当然会帮忙。

    徐平却有些为难,他到邕州的时间短,在岭南还没有什么人脉,想了半天才道:“我去试试与桂州田知州说一说,岭南官员我也只与这位相熟了。其他的人只要说动王漕使和张运判一人就可以,想来不难。”

    选人升京官需要五人保举,其中必须有监司一人,王惟正和张存两人最少要说动一个参加,再加上田绍忠,加上徐平自己,算是凑够五人。如果不能说动田绍忠,徐平在想要不要动用自己的同年关系,天圣五年的进士有几个人在荆湖南路为官,勉强算是攀上关系。

    这种事情动用政治资源,人家帮了你就要承情,求到自己的时候不能不帮,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保举制加上各科进士同年,再与各种说不清楚的婚姻亲戚关系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上盘得越深,越能消灾避难,青云直上。真正的寒门出身想要在这张网中挣扎出头,要么娶个好妻子攀个好岳父,要么攀附朝中大员,想凭自己本事,那就要搏个进士出身,还必须是高第,真正的天子门生才能避开这张网的种种掣肘。

    徐平出身平凡,岳父林文思还不如他自己面子大,什么都靠不上,官网中浮萍一般无依无靠。好在他一等进士,年资到了自然晋升,不需要其他官员保举,算是皇帝亲自保了他们这些高第进士的仕途。但要想提携别人,就要拿他这个仅有的一等进士政治资本去换,用一次就欠一次人情。

    自到了如和县,段方任劳任怨帮着徐平做事,从没提过一点条件。结果这次本以为圆了他的夙愿,能够让他与朝思暮想的蛮女情人团圆,忠州却又从手边滑了过去。徐平总觉得过意不去,只能用这种办法,来稍微补偿段方。

    此时广西地方偏远,水土恶劣,极少有官员愿意到这里为官,整个广南西路京朝官主政的县屈指可数。如果段方从段县令变成段知县,最少出去与同僚见面的时候脸上有光,再没人敢小瞧他了。

第30章 烈士暮年

    出了州衙,徐平见天色还早,便没有随着曹克明去遇仙楼,而是先去看看归在公使库下的几个铺子。

    不再与曹克明斗气,徐平自然不会再卡公使库的财源,毕竟公使库不是曹克明一个人的小金库,而是邕州上下全体官员的小金库,里面钱财宽裕,徐平自己用起来也方便。此时的财政审计极严,勾院到南宋时候避赵构的讳,改为审计司,本就是审计这一制度的正式起源,正好归在通判的管下。徐平比谁都明白哪些钱能动,哪些钱不能动。作为公务经费,除非特殊情况三司及其他监察部门不查公使库的账,用起来灵活性很高,里面的钱自然越多越好。

    太阳西斜,终于敛去了咄咄逼人的锋芒,季节来说已经进入冬季了,阵阵凉风从郁江吹进城里来,扫去了令人难当的闷热。

    离遇仙楼不远的邕州繁华街道,并排开着两家铺子。

    一家卖书的铺子,里面都是徐平用活字印刷的畅销书籍,邕州虽然人口少,但周围的一些蕃国也会经常来这里做生意,他们才是大客户。尤其是一些佛教书籍,经常有蕃人来这里大量买进,成套的《三藏》都卖出了几套,据说在一些小国成了国宝。邕州周围的小国佛教盛行,是个很大的市场。此时文风兴起,许多州都有官办的印书铺子,大多归在公使库下,邕州也随大流。

    挨着的一家是药铺,看着门面不小,说起可怜,里面卖的药物只有了了几种,都是出自徐平的手笔。一种是清凉油,一种是藿香正气水,还有一种是成坛的剁椒。这个年代,徐平说剁椒是药那就是药了,正儿八经按药价卖,已经成了公使库最大的财源。除了这几样,再就是槟榔之类的大路货,以及从山里收来的麝香蛤蚧之类,能卖多少是多少。

    管理这两个铺子的,一个是节度判官使院属下的公吏沈主管,一个是录事参军州院属下的公吏石主管,都是在本地有身家的。官府选涉及钱的管事,都是先确定家产赔得起,赔了公家的钱,先把管事的家产抄了再说。

    两人正站在门前说着闲话,看见徐平带了高大全和谭虎过来,急忙上前行礼,让到屋里奉茶。

    徐平摆手道:“不必客气了,我只是过来随便看看。”

    石主管对手下的人吩咐了一下,与沈主管一起陪着徐平进了书铺。这里与民间普通的书铺不同,只卖书,并不兼营文书和公证业务,铺里几个书架上摆着成套的样书,几个小厮招呼着,没有平常书铺里的执笔人。

    铺里只有三个客人,看见徐平身上的官服,匆匆付了账离开。

    徐平转着看了一圈,问身边的沈主管:“最近生意如何?哪些书好卖?哪些不好卖?”

    沈主管恭声答道:“禀通判,最好卖的还是各种佛经,再就是一些开蒙的书。最近有几个海外的客商来这里买佛经,说我们印的还精良,就是用的纸张不好,比不得闽地的书坊,甚至连广州的书坊都不如,让我们用些好纸。”

    徐平苦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我会想办法。”

    邕州到底落后,没有什么象样的纸作坊,就这被人挑毛病的纸还是从桂州专门运来,说是竹纸,比两浙川蜀的竹纸可差远了。这生意要做下去,看来还要在附近开个制纸的作坊,制些象样的纸出来。

    沈主管又道:“还有一件,前些日子有大理国的客人来,说是让我们印《礼部韵》和《新编玉篇》,要货量不少。”

    徐平一愣:“那客人不会是大理国官府派来的吧?”

    “小的问了,客人说不是。”

    徐平想了一下,点头道:“不去管他,过些日子我让人印了送过来,只管卖就是,又不是什么**。”

    大理国信佛,但政治文化都随宋朝,《礼部韵》和《新编玉篇》是大宋的官修字典,他们来买徐平第一想到的就是官方行为。自真宗景德年间,大理国学宋朝开科取士,以僧道习儒学的人应举,算是三教合一,但考试内容大致学宋朝,以儒学为宗,宋朝基本的科举参考书也就慢慢普及开来。

    看过书铺,徐平又到药铺看了一下。这边卖的货简单,但买的人可比书铺那边多多了,几个小厮一直忙个不停。

    随便翻了翻账目,徐平鼓励了两个主管一番,便不在这里多呆。

    两个铺子加起来每个月进账五百多贯钱,如果是以前,曹克明肯定要乐死,现在却不怎么上心了。州里的很多杂项用度都被徐平以各种名目用军资库的钱冲掉,公使库的开支少了很多,早就不是以前数着铜板过日子的时候。

    徐平却觉得还是有些不够,转过年来他要建州学,按惯例这钱要从公使库里出,他又不想把学费定得太高,公使库要有更大的进项。

    古代的官府,事务除了钱粮刑狱农桑,还有一项重要使命是教化,徐平一个一等进士来邕州做通判,不把州学建起来说不过去。如果在他任职其间,州学里能出个进士那就更不得了,妥妥地是一项光辉政绩。

    乔大头远远看见徐平顺着街边的柳树过来,使劲拽了拽自己身上的新衣服,捅了捅坐在旁边打盹的陈老实:“陈阿爹,那个少年官人又来了!”

    陈老实睁开眼,看着徐平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却没像平常一样再低下头去,而是与乔大头一起看着徐平走到遇仙楼门口。

    徐平转身看见坐在墙边的陈老实和乔大头,向他们点头笑了笑,才穿过遇仙楼的彩门走了进去。

    乔大头问身边的陈老实:“陈阿爹,那个少年官人为什么每次都对我们笑一笑?莫不是与我们有亲戚?”

    陈老实摇了摇头,嘟囔一句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乔大头。

    二楼的阁子里,曹克明喝了一口酒,看着微风中摆动的杨柳,柳枝下河里来来往往的小船,对坐下来的徐平叹了口气:“我是老了——”

    徐平没想到自己一来曹克明会说这么一句,急忙道:“知州说哪里话?你身体健壮,当得上广南西路我大宋第一猛将,怎么会说老了?”

    “不是老了么?景德三年,蛮人寇略邕州,我以供备库副使知邕州,单人独骑来到这里,一个月内蛮人畏服。宜州澄海军陈进叛乱,骚动数州,我与曹枢密相公合兵贵州,大破贼兵。天圣二年,交趾李公蕴攻邕州,我以文思使再知邕州,一封信过去,李公蕴上表拜谢!”

    说起往事,曹克明的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光彩。那时他正当壮年,英姿勃发,外慑蛮夷,内平叛乱,正是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

    “然而现在,一个小小的忠州就敢公然作乱,不把我放在眼里!”

    曹克明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还拿他无可耐何——”

    徐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声劝慰这位老将:“此一时彼一时,李公蕴虽然有野心,总还知道分寸。李佛玛正是心气盛的年纪,上台之后比他老爹野心更大,他在交趾,注定了邕州不会安宁。我们只要从长计议,慢慢与他们周旋,知州不必为这些事烦心。”

    曹克明摇了摇头:“枢密相公也老了——”

    这句话徐平没敢接,只是默默地端酒与曹克明喝了一杯。

    枢密使曹利用自恃功大,这些年跋扈得有些过了,尤其是宫里内侍也归枢密院管辖,曹利用对他们苛刻了些,被罗崇勋等在太后面前正当红的内侍怀恨在心,无时无刻不在找他的麻烦。而最近,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是个二百五,醉酒之后语涉谋反,成了扳倒曹利用的绝佳机会。邕州虽然远离京师,谁没个亲朋好友,消息也传到这里来。

    曹克明与曹利用并没有亲戚关系,两人的交集是景德年间陈进叛乱,曹利用以广南安抚使平叛,知邕州的曹克明协助其平叛成功,以供备库副使直升供备库使,副使至正使超迁了许多阶,曹克明念曹利用的恩情。

    看着曹克明的样子,徐平没来由想起了遇仙楼门前的那两个老兵。不知道为什么,自来到这个世界,这些失意的人总是能给他带来最大的触动,而大宋上层的歌舞繁华却让他意兴阑珊。或许是徐平越来越意识到,作为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富贵荣华实际上唾手可得,他已经开始慢慢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对别人的怜悯却是奢侈的,他只能给他们一个微笑,却无法改变世界的轨迹。

    曹克明把酒一口干掉,杯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抬头道:“通判说得不错,今天邕州的乱局大多来自交趾,李佛玛用不到一年的时间扫平了跟他争位的兄弟的势力,眼睛盯住了邕州下属州峒。没有交趾在后面撑腰,十八个州峒也不敢联名上书!可惜朝廷如今只想息事宁人,对交趾处处忍让,我们纵然有心,也不敢冒与交趾开战的风险!”

    “我终究是老了,在邕州前后十几年,再也提不起当年的锐气,不然无论如何也不容他们如此猖狂!”

    徐平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自己倒是年轻,却不是统兵官,只有用时间和经济慢慢磨这些势力,火候只要到了,谁又敢说结果呢?

    况且如今面对的不仅是一个交趾,还有一个夹在两者之间的广源州,这些年势力强大,越发不安分起来。曹克明不知道,徐平却明白那里有一个叫侬智高的人,一天一天也慢慢要长大了。

    (今天感冒了,状态奇差,这一章是慢慢硬磨出来的,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读者多担待。)

第31章 造纸

    十二月本来是邕州的旱季,老天爷却并不怎么守规矩,自昨天上午,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下个停,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的意思。

    徐平带着斗笠,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巡检张荣带人从库里把白糖一袋袋搬出来,装到外面的牛车上。轮值的郑孔目带着吏人一袋袋数着,记着账目。

    三司终于下来了白糖的处理指示,三十万斤自郁江而下运到广州,供应广南东路,以及福建路南部的几个州。七十万斤自桂州越五岭进入湘江,再直入长江供应沿路各州。每州三司都定得有分销定额和价格,直接折成钱帛。这时的三司还比较有良心,实行的是定额业绩考较,一般不会离谱。再过几十年西北战事不断,朝廷财政吃紧的时候,很多时候会改成比较法,即使完成定额各地方还要排名次,实行末位淘汰,那才折磨地方官员。

    作为供应方,这根链条里徐平比较轻松,把白糖发出去就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几十万斤三司也同意留在邕州,但下年邕州的钱粮必须如数交纳,没有减免的优惠了,其他州补助的钱帛也被撤销。

    地方很难从三司那里捞到实惠,徐平已经习惯,只要糖留在州里,他就有办法变出钱来,这钱用起来比拨款灵活得多。

    把牛车装满,张荣出来向徐平告辞。他负责把白糖运到邕州,交割给已经从永平寨回来的本州宁都监,再由宁都监派人向各州运送,一州一州地传递下去,直至到达三司指定的地方。

    郑孔目拿着账簿过来,让徐平画了花押,仔细收好。他要跟着张荣巡检到邕州去,货物交割完毕他这里也要清账。

    看着连绵不断的细雨,徐平问张荣:“张巡检,你是福建路哪里人?”

    “回通判,下官是南剑州人。”

    徐平点点头,又问:“你手下的那班兄弟呢?”

    “大多都是南剑州人,还有几十个来自泉州。”

    “好,我知道了。你们赶紧上路吧,这雨看起来越下越大了,路上小心一些,回来我再找你说话。”

    总共五十多辆牛车一辆接一辆地行驶在乡间湿滑的泥路上,张荣带了十几个厢军骑马前后照应,慢慢消打在了漫天的雨幕中。

    自那天在邕州与曹克明一番谈话,徐平心里也有些触动,起意干脆在邕州大干一番。只要邕州发展起来,周边的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这里处于热带,水热条件好,但由于是石灰岩地貌,水土条件差,土地贫瘠,除了一些山间的冲积小平原,并不怎么适合种植粮食,真正的优势作物还是甘蔗。尤其是从如和县向西,沿古万寨、太平寨、永平寨一线,是广西的少雨地区,日照非常强烈,特别适合甘蔗生长。研究甘蔗机械的时候徐平知道,在他的前世这一带的白糖年产量达到数百万吨,现在没那个条件,只要达到那个产量的百分之一,一年有个几千万斤就足够吸引朝廷向这里投入资源,消灭一切隐患。

    发展生产第一要有人,邕州户口稀少,大规模地招收山里生蛮也不现实,还是要引进外部移民。八闽地区地狭人稠,人与地的矛盾在整个大宋疆域内都是最尖锐的,而且那里水土与邕州相近,实在是最适合的地方。

    在广南西路,从福建路来的厢军有数千人,徐平想利用这些人从他们家乡招些人来,这也是他问张荣家乡的用意。

    回到自己的院里,徐平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秀秀在屋檐下看见,开心地喊道:“官人你回来了,快来看,我跟着刘小妹姐姐学会织布啦!”

    徐平远远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织机,上面一匹纻布刚刚成形,随口道:“恭喜你了。不过原来在中原的时候,你不是就会吗?”

    秀秀嘟着嘴道:“这个又不一样!”

    实际上是因为这些年她跟苏儿在一起玩的时候多,从林素娘那里学来的手艺慢慢荒废了,现在好不容易又拣了起来。

    秀秀的身边,刘小妹静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拘谨。

    她的伤已经好了,被秀秀拉着与自己住在一起,平时就跟着她学些山里人的手艺,比如织纻布,比如唱山歌。

    徐平这里汉蛮杂处,小姑娘又会做人,嘴甜手勤快,人人都喜欢她,与她以前在山里起早贪黑忙碌的日子相比这里如在天堂里一般,她也慢慢习惯了。

    只是刘小妹现在还弄不明白徐平这个通判是个什么级别的官人,她以前没有听过这个官职。偏偏秀秀也不明白,还爱不懂装懂,一个劲地告诉她是很大很大的官,邕州城里只有曹知州才与自家官人职位差不多。在刘小妹的印象里知州那实在是比远在天边的皇帝还要霸道,见徐平越发拘谨起来。

    其实宋朝的地方官都是苦差事,尤其是徐平这种职位低权力重的,都是做牛做马的命。只有元老重臣下放地方,那才是享福养老,不过那种地方的通判,还有徐平这种与武臣知州搭档的通判,要更加苦命。重臣不考核,所有的锅都是通判背,功劳还经常没自己的份。武臣一样不考户口钱粮,所以曹克明完全不管,所有与钱有关的事情都压在徐平这里。

    大宋对官员的优待,得熬过在地方的苦日子,调回东京城里才能享受得到,徐平距那个幸福时刻最少还有两任六年的时间。

    另一边屋檐下,高大全和谭虎带着几个兵士正在鼓捣一台机器,已经颇有些日子了,还没有调试利索。

    这是一台造纸机,正式的名字应该是解放式手摇造纸机,徐平前世从那些发黄的书堆里看来的,算是刚建国时小而全的半机械化的工业化时代产物。可惜的是徐平记的并不详细,只能一点一点地试。

    附近盛产苎麻,麻皮和麻杆都是不错的造纸原料,还有榨糖剩下的蔗渣都可以用来打纸浆。这里又有规模巨大的芒硝矿和石灰石矿,漂白用的烧碱制起来也容易,造纸的条件是非常好的。

    这个年代的纸以皮纸和竹纸为主,最精良的首推江南路的宣州,是畅销天下的名牌产品,其次两浙、川蜀、福建的竹纸也很有名。但无一例外,这些名纸的白度都无法与后代相比,主要原因是漂白手段的落后。一般来讲,纸浆里的木质素去除得越干净纸张越白,原料纤维越长越结实。此时造纸过程中的漂白依靠石灰水和草木灰,效果与烧碱差别巨大。

    来到两人身边,徐平站着看了一会,随口问道:“怎么样了?”

    高大全擦了擦额头的汗,口中慌不迭地说:“快了,快了。”

    打好的纸浆已经坏了一池,依靠手工虽然也捞了一些纸出来,但厚薄不均,徐平做了个铁碾子使劲压也只是将就能用。要想印书又快又好,除纸张洁白结实之外,还要求厚薄均匀,这就是机器的优势了。

    徐平笑了笑,拍拍高大全的肩膀:“你们两个不用急,这种事情越急越做不好。高大全,你就这点比不上七郎,七郎平时做什么都耐不下心来,一收拾机器就能平心静气,才能做得又快又好。你偏偏与他相反,平时挺沉稳的一个人,一做这种事情就手忙脚乱了。”

    高大全呼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种东西就头大,手一摸就手忙脚乱,没半点办法。——对了,官人要唤孙七郎吗?”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我已经给家里捎了信去,过了年他就会过来。”

    “七郎来了就好,这些事情都交给他,我也落得个轻松。而且七郎性子跳脱,来到这里我们也热闹些。”

    “岂止是跳脱,七郎可是个惹祸精啊。”徐平摇着头,看着正从门外走进来的黄天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两手各提着一个竹篓,背上还背着一个大的。“再加上这一位,那简直是绝配,如和县只怕再没个清静日子。”

    黄天彪走进院里,把手里两个竹篓放下,对徐平高喊道:“通判,下雨天气外面鱼虾最多,你们怎么都窝在屋里?你看,我只出去小半天,这里就有半篓的大虾,还有十几只大蟹。对了,我还抓了三条大油鱼,这鱼只有本地出产,只长在溶洞水里面,中原可见不到!”

    秀秀听见,一下站起身来:“有鱼吃吗?还是黄县尉好人,知道出去找这些稀奇好物来给我们外乡人吃!”

    黄天彪对秀秀笑道:“岂止是油鱼!你看,我还给你抓了一对鸳鸯,没事你养起来玩着解闷。”

    说着,把背上的大篓子取了下来,从来里面放出一对小鸳鸯,歪歪扭扭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秀秀欢呼一声,也不管雨滴把自己身上打湿了,奔出来到院子里,弯着腰看两只小鸳鸯,口中问道:“黄县尉,你从哪里找到它们的?”

    “哈哈,这两个小家伙自己跑到路上来,拦着不让我走路,这不是自己送上门来?我顺手就抓回来了,你喜不喜欢?”

    秀秀连连点头,口中直道喜欢。

    徐平和高大全还有谭虎三人只是摇头苦笑,黄天彪作为县尉,大小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却一直没个正经,整天做这些小孩子的事。

    以前朱宗平在的时候,县里治安由他管,朱宗平走了换张荣来,张荣不管地方治安了,徐平又已经把县里民户集中起来编成队组,还是没有黄天彪的事情。他也乐得逍遥,月月俸禄领着,天天打猎摸鱼。

    如和一带开发的年月不长,地都是种一年没一年的,当然也没有拥有大片田土的地主,徐平没花多大代价就把地全都收上来做了官田。原先的农户都组织起来劳作,虽然没有了以前的自由,到手的钱粮却都翻了一番不止,除了极个别的一些人,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少数不满的人,有黄天彪这个原先的族长在,也只得老老实实听话。

    此时这一带连后世人口的百分之一都没有,到处都是原始森林和水乡沼泽,如果不怕虎豹黑熊及遍地的毒蛇,随便抓点东西就能填饱肚子。但要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最有效率地还是组织起来开发,不由官府组织,就得放任土酋把人集中起来作为奴隶,人集中起来了才能改变自然。

第32章 春暖花开

    只有春天,无论是大江南北,岭南塞外,相距虽万里之遥,都一样的春暖花开,草长鹰飞,使游人能够沉醉在这春景里,暂时忘记离乡的凄苦。

    徐平骑在马上,看着路边不时闪出来的一树树桃花,伴着小河边的杨柳弱枝,仿佛回到了在京师的日子,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正身在岭南。

    此时正是闰二月,乘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徐平完成了本季巡视辖下各县的任务,返回自己在如和县的驻地。

    邕州属下只有四县,宣化附廓,徐平需要巡视的其实只有乐昌和武缘二县。乐昌县与以前的如和县差不多,都是人户稀少,一个县令一个主簿,钱粮两辆牛车就可以装完,事情绝少。一年到头,县里接到的诉讼还不如猛兽伤人的事情多,县令年年忙的都是到处请猎户厢兵帮助打老虎捉野猪,县里最大的开支竟然就是给猎户们的赏钱,怪不得三不五时就有人提议把这县废掉。

    徐平看了也是发愁,这样下去,他和曹克明也顶不了几年,这县早晚会被合并。对地方来说这不是好消息,朝廷税额是按县来定,削一个县邕州的两税规模就要往下降一降,邕州在朝廷里的地位也要降一降。三司总揽天下财赋,账算得比谁都精,只要他们算着省掉这一个县少收的那两车苗米比养几个地方官还要划算,早晚就会找机会把这县裁了。

    武缘周围地势开阔,是个大县,还管着周围不少土州,是邕州第二繁华的地方,徐平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那里检点仓库。好在没出纰漏,这一季的任务终于平平安安地完成了。

    跟在徐平后面的谭虎到这时神色才放松下来,带着十个兵士轻快地骑在马上。每次走这一路,谭虎都提心吊胆的,让徐平啼笑皆非的是他竟然每次都担心在路上碰到老虎。堂堂一个大州通判,巡视属县的时候被老虎吃了,一不小心在大宋朝就会弄出个大新闻。偏偏这个年代,这个地方,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是笑话,邕州、乐昌再到武缘,这一路上翻过的山老虎横行,年年都有吃人的事,小小乐昌县也养不起看山的巡检,只能弄个猪头去拜山神糊弄一番。

    如和县的人户都被徐平集中到了驻地周围,出了宣化县境,一下子没了人烟,不知名的花在茂密的草丛中摇摆,沼泽地里的水鸟不知什么时听候到马蹄声便扑棱棱飞起来,飞不多远扑地扎进草丛里,傻乎乎地看着路上的行人。

    不时还有一小群獐鹿钻出来,悠闲地吃两口草,又憨憨地抬起脑袋,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一个兵士看着不远处的鹿群,吞口口水道:“这些小兽不知死,怎么就敢跑到路边来?可惜没带硬弓,不然晚上就有肉吃。”

    另一个士兵道:“快闭上你的鸟嘴,打马走快些,这都是虎豹口里的食,你敢乱来不定惹出什么大虫来!”

    谭虎最怕听见虎豹这两个字,没头没脸地骂:“都闭嘴!嫌路上走得太轻松了吗?再说话下去牵马去!”

    天圣七年的闰二月,春暖花开,不知不觉已经是徐平来邕州的第二个年头了。他开始适应这里,却愈发地思念家乡。

    一路上无惊无险,回到了如和县的驻地,众人才彻底放下心来。

    田里的人们正在忙碌,远远地向徐平一行挥手。对于劳作的穷人来说,他们过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富足新年,对新的生活充满了希望,也慢慢接受了这位来自遥远中原的年轻官人。

    徐平的心情也欢快起来,一夹马腹,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官人,我来了!”

    一进院门,徐平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抬头看去,只见孙七郎半敞着怀,发髻微乱,卷着裤腿,左手提着一条大鱼,右手拎着一对竹鸡,正兴奋地看着自己。

    徐平满脸喜色迅速褪了下去,上下打量孙七郎,口中道:“我从万里之外把你叫到这里,就是让你来干这个的?”

    旁边黄天彪憨乎乎地道:“通判说哪里话,这位七郎可是不得了,他的种种手段我可佩服得紧。自他来到这里,我们野味不断,天天换花样!”

    高大全急忙拉住黄天彪,上来向徐平行礼:“官人休怒,自七郎到了这里便一心修那台造纸的机器,饭也吃不下。自从前天把机器修好,黄县尉才带着七郎出去散散心,正事可是一点都没耽搁。”

    徐平的脸色才缓和下来,问孙七郎:“修好了?”

    “修好了——”

    孙七郎看看自己,确实有些不雅观,不好意思地回答。

    “快去换换衣服,成什么体统!远道来了,总是要庆祝一下。”

    孙七郎出了口气,急忙把手里的野物交到黄天彪手里,拉着高大全回住处换衣服。他们两个多年交情,离乡万里更是亲密,在一起住着。

    离了徐平视线,孙七郎才叹了口气:“还是官人好说话。”

    高大全奇道:“七郎怎么这么说?”

    “高大全,你是不知道,自从你们走了,我们都在夫人管下,那种日子,唉,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

    “夫人不是一向都和善吗?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清楚啊!”

    听了孙七郎的话,高大全心里也打起了突突。不过林素娘又不是突然嫁进徐家的,一向都和和气气,不像是苛待下人的样子啊。

    孙七郎急忙道:“我可没说夫人不和善,你可不要乱传嘴!不过夫人和气是和气,规矩可比官人严得多了,我这种脾气,不讨夫人喜欢。说起来,夫人给所有人涨了工钱,有功的赏,有错的罚,丝毫不马虎。官人在的时候,只要大局不违了官人的意思,平时有点小错官人就当看不见,自由自在,多好!”

    高大全听到这里才出了口气:“那是你自己不出息,身上的毛病比谁都多,来之前官人还说你性子跳脱呢!只是做事情能够沉下心来,这点我比不上你。不过说起守规矩,我可比你强得多了。”

    孙七郎直叹气:“可不是,人还真要看性子合不合得来。我不讨夫人的欢心,吕松可在夫人的手里发了迹,年前已经升到主管了。”

    “那徐昌呢?”

    孙七郎摇头:“他们夫妇到底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夫人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年前两口子被打发到白沙镇守酒楼去了。现在整个田庄里,都是夫人一个人说了算,吕松夫妇最当红,还有一个宋老栓,也有头脸了。”

    想起那处田庄自己奋斗了好几年,跟着徐平一手发展起来的,高大全听到这些心里有失落落的,随口问道:“那现在田庄比以前如何?”

    “越发红火了,只是不像比前那么有生气,我住的有些不开心。”

    林素娘的性子外柔内刚,远不如徐平随和,这一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隐隐约约早有感觉,只是事情到了头上还是不适应。

    高大全也跟着叹了口气,想起以前徐平管着,一帮兄弟日子过得天天无忧无虑,忙也好闲也好,徐平都不会让他们心里不舒服。女人当家,果然没有男人那么大气,总是会给你找点小别扭。

    拍拍孙七郎的肩膀,高大全道:“七郎,既然出来了,就还是跟着官人好好干吧,不要闹得把你一脚踢回去。官人跟我说了,随着在外地做上两任,无论如何也要保举我个出身。官人的性子,也不会亏待了你。”

    “那可是,知道官人唤我过来,这一路上千万里,我恨不得一下就飞到这里,感觉自己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唉,什么时候徐昌也过来,我们老兄弟聚在一起,还像以前开开心心多好!”

    “徐昌跟我们不一样,有老夫人在,不会亏待了他,也不会让他乱跑。再说他是成了家的人,不像我们无拘无束。”

    听了孙七郎说起现在田庄的事,高大全也觉得心里有些不自在,突然觉得当时徐平带自己出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虽然孙七郎的遭遇根子上还是因为他的性子不踏实,但兄弟间没了以前的趣味也是一定的,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开心。虽然他们都是雇在徐家,大不了离开换东家,但基本可以肯定只会越换越差,即使是林素娘,跟别人比起来对下人也算好的,这就无耐了。

    这一带的山是十万大山的余脉,山并不高,也不险峻,但接近一半都是石山,遍布石灰岩,土地贫瘠,溶洞众多,地下河错综复杂。暗无天日的地下河水中往往出产一些珍稀物种,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比如今天黄天彪带着孙七郎去捉的那条大鱼,称为油鱼,就是这里溶洞特产,身体含油,味道鲜美。

    孙七郎换了衣服出来,把那条油鱼烧了,大家便聚在一起为他接风。虽然他来了好几天了,但徐平不在,总是不踏实,自今天过了,才算是正式成了徐平在邕州的贴身随从。

    竹鸡的味道也好,不过还没来得及煮了吃,就被秀秀看见,要走养着玩去了。她自己在后院有个小院子,养着各种鸟儿小动物,当宝贝一样不让人动。

    趁着春光明媚,众人在院子里摆下筵席,刚刚要吃喝,一个兵士进来禀报,如和县令段方寻了过来。

    大家都已经熟识,也不需要回避,徐平让兵士唤他进来。

    与天气一般,段方的脸上满面春风,进了院子,先向徐平行礼,声音微微有些激动:“下官段方,谢通判抬举。刚刚朝廷旨意下来,已经改了京官。本州本县考绩优等,知州、通判和下官都升一阶,曹知州由文思使迁西作坊使,通判迁著作佐郎,下官则已经是太常寺奉礼郎了。”

    这种小打小闹的升迁都是随着朝廷的文书由驿路下发到地方,他们还没到特旨升迁的那个级别。这些日子徐平不在,段方和曹克明早已经知道了,听说徐平回来,段方急巴巴地过来道喜。

    段方升京官是徐平联络人保举的,出了事要负连带责任,段方必须过来表示自己心意。

    说起来这次升迁段方最占便宜,本来他是自从八品的防御推官改从九品的最低一等京官,跟着升了一级,成了正九品的奉礼郎了。品级上看起来是降了半级,但选人改京官的好处岂是半级能比的,即使正俸稍有降低,可是各种补贴却多了不少,更不要说远大的政治前途。成京官之后,段方哪怕只是平平常常地混资历,以他的年龄,必然能够做到知州一级地方大员,就这一点,他的那些同僚选人就必须高看他一眼。

第33章 家信

    岭南的夜与中原一般的宁静,除了窗外不时传来微风的沙沙声,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虫豸,鸣叫不休,多了一分生气。

    徐平坐在桌前,紧靠着窗,借着窗吹外来的丝丝凉风,就着明亮的烛光读着孙七郎带来的林素娘的家信。

    信里面娓娓述说着田庄的变化,种了多少水稻,种了多少麦子,种了多少牧草,养了多少牛羊。一些人事的变动,除了孙七郎来跟着徐平,白沙镇酒楼的谭主管去了京城,徐昌夫妇去接了酒楼。

    信的最后,林素娘除了向徐平报告各位老人的平安,还告诉他,女儿盼盼已经学会说话了,不时也会咿咿呀呀地问阿爹在哪里。

    这信徐平看了又看,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为人父的喜悦像是在心里灌了蜜糖一样,又带着些许遗憾。等自己两任地方官做完,回到京城的时候,女儿都会跑了,很可能那时两人才能第一次见面。

    同年进士里,徐平并不是第一个升官的,状元王尧臣湖州通判任官一年便代表他们这一届进士回京向皇帝述职,一样升为著作佐郎,改为值集贤院。从此之后跟在皇帝身边,带上了馆职。有进士出身和带馆职都能超资迁转,王尧臣同时身兼这两项荣耀,已经把他们这些同年远远抛在了后面。这就是状元的殊荣,同届进士的天然领袖,只要不像胡旦那样作死,很长时间里王尧臣都将站在他们这一届进士的最前面,引领大家在仕途上前进。

    其他人中,甚至连任知县的文彦博都迁了一官,徐平也只是没被这些人拉下而已。只有包拯因为父母年迈,审官院实在无法满足他的要求,改了两次官他都嫌离家太远,干脆没有出仕在家奉养父母。包拯的这待遇羡慕得徐平口水都快流出来,他也不想跑出千万里来岭南受罪,老实在家守着父母老婆孩子多好,小日子有滋有味,耐何他没人家包拯的人脉。

    徐平出身平凡,朝里也没个人照应,升官全都靠实打实的政绩,弄不出任何花头。升迁速度能够赶上那帮仕宦子弟,别人眼里已是了不起地能干了。

    另一边的小院里,秀秀和刘小妹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看着各种小动物和鸟儿闹来闹去。秀秀读读苏儿来的信,便向刘小妹讲起京城的富丽繁华,每天街上的人向大河一样川流不息,哪里有卖糖人的,哪里有卖玩具的,全城里有多少处瓦子,每个瓦子多么多么地大,里面各种各样好玩好看好听的。

    刘小妹像在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连邕州城都没去过,那个比邕州城还要大上无数倍,天下第一繁华的京城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生活平平淡淡,看起来无色透明,人的眼睛却是三棱镜,无色的生活通过人的眼睛印进心灵里,就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离徐平驻地不远一处向阳的地方,茂密的竹林边建了两个巨大的池子,里面都是洁白的纸浆。一个池子里是麻杆所制,另一个池子却是由蔗渣制成。

    竹林旁的阴影里,孙七郎和高大全调试着那台造纸机,口中道:“官人,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纸浆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要分成两个池子?”

    徐平弯腰看着他们,口中道:“不同的纸浆造出来的纸不一样,互相掺多少造出来的纸又不一样,就跟抓药差不多,这是配方,配方明白吗?”

    孙七郎直摇头,他总是觉得徐平这说法有点玄乎,那明明就是一样的。

    不远的地方,谭虎带着两个兵士在烧着一个炉子,热气通过陶管引到造纸机的烘干辊里,直接把纸烘干,出来的就是成品纸,不需要再晒干了。

    “好了,好了!谭节级你再叫几个人来,从池子里向这里面舀纸浆,纸浆可不能断了,一断出来的纸就不成捆!”

    听见孙七郎的话,谭虎答应一声,转头高喝,竹林后边转过来五个兵士,听了谭虎的吩咐,一人拿了一个大铁桶,齐刷刷地站到了池子边。

    他们手里的铁桶算是徐平最近的杰作,千思万想,才想起了这个在薄铁板上热浸镀锡的办法,就是他前世的所谓马口铁,大量用来制作罐头。锡的熔点低,铁板在熔融的锡液里可以形成稳固的镀层,耐腐蚀、可以用锡焊接,而且亮闪闪地还美观,有了这技术,廉价的铁就可以大量地代替锡铜制品。

    让高大全握住摇把,孙七郎仔细吩咐:“你的力道可要均匀,不快不慢,尤其是不能中间停了,千万记住!”

    高大全一一答应,孙七郎才对那边站着的五个兵士道:“你们舀纸浆来,记着一个跟着一个,慢慢来就好,一切听我吩咐!”

    众兵士一起答应,孙七郎才道声开始。

    第一桶纸浆倒进机器的池子里,高大全把机器不紧不慢地摇了起来。输送带带着纸浆进到两个辊子中间,压成薄薄的一层,转到平了之后又经过几组辊子,纸张成形才经过最后烘干的辊子,到最后面卷起来。

    徐平在机器后面,摸着微微发烫的纸卷,检查纸的成色。虽然不是尽善尽美,比以前手工抄的纸张已经好得太多,厚薄均匀,颜色洁白。

    直到五大卷纸制好,才好机器里的纸浆清洗干净,换成另一个池子里的蔗渣纸浆。两相比较,麻制的纸浆更结实一些,这是因为天然纤维长的缘故。

    又制了三卷纸,徐平让三个兵士过来抱了,跟自己回住处去。吩咐孙七郎和高大全,继续在这里试,两种纸浆搀起来,分成不同的比例看看效果如何。

    现在制出来的是毛纸,表面粗糙,并不适合于直接印刷或写字,需要再经过一道碾压的过程。除了碾压之外,还要有一道防止墨水渗开的工序,这个年代最流行的是上蜡之后压制,徐平则用后世的淀粉加白染料比如石灰等来完成这道工序。整个工序都完成之后,就是比较高档的印刷用纸了,印出的书籍肯定能成为这个时代的精品。

    至于徐平前世大量用于普通书籍印刷的新闻纸,由于是机械制浆,并不去除里面的木质素,精细研磨技术是这个时代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徐平现在所制的纸张实际上在他前世是高档纸,虽然质量远远不如,成本却降不下来。

    回到住处,东边有一间厢房早已空了出来,里面摆开长长的几案,碾压的辊子装在案子的一头,案子旁边有装浆糊的大桶和石灰石粉,几把大棕刷子插在里面。

    几个调来做这活计的妇人正坐着聊天,见到徐平进来,慌忙起来行礼。

    让兵士把整卷的纸放在长案上,徐平用蘸着浆糊的刷子蘸了石灰,轻轻在纸上涂抹。自己试了几次,才把刷子交给妇人,让她们照样子做。

    纸张刷好,将干未干的时候,引到案边的辊子里,一个兵士摇着摇把,另一个兵士接着纸张重新卷了起来。

    制好一卷,徐平取来看了,上面涂抹不均匀,还有许多瑕疵,但已经比从前用的纸好了许多,能够拿去印书了。事情没有一次就做好的,只要摸清了步骤一点点改进就是,并不需要强求完美。

    留两个兵士在里面压纸,徐平让另一个抱了纸,随着自己出了门。

    徐平住处的前院现在就是个大工厂,各种新奇东西都在这里制造,挨着制纸房间的就是印刷的地方。

    段云洁带着几个人在房间里面排版,男女都有,一样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宋朝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更何况这里夷汉杂居,没人理那些只有极少数老夫子念叨的东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不是徐平喜欢用段云洁来干这种事,实在是没其他的人选。这样一个偏僻小县,读书认字的人就不多,又认字又愿意出来做工的穷苦人更加稀罕,连邕州城里都没有几个。一般州县印书都是固定的几种通用教材,官吏指导着就能完成制版,像徐平这样各种杂书都印,实际已远超出邕州的能力。

    好在有段云洁,这人实在是聪明到了极点,尤其是这种精细活计,很多事情徐平讲的时候都觉得麻烦,他却一听就懂,上手两次就能精通,简直天生就是干这种事情的。

    见徐平带人进来,段云洁起来行了礼,笑着低声道:“一直没有机会谢官人,多亏你抬举,我爹终于改了京官,也算了了他一桩夙愿。”

    段方对改京官这事很执着,不然也不会下决心到昭州上任,说起来是州,那里的条件可比如和县更加恶劣。段方自负才学,少年为官不能参加正常科举考进士了,还下了几年苦功要考制科,无论如何要搏一个出身。

    宋朝的制科又称大科,比常规科举更加困难得多,尤其是在知识的广度方面,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绝顶聪明的人也要进行以十年计的专门训练才有指望。徐平两世为人,也从不敢打这一科的主意,实际上整个北宋,制科入三等的不过四人,其中一个是他这一届的省元吴育,另一位就是苏轼,还有范百禄和孔文仲。他们都是中了进士之后再考制科,也可见制科的地位,三等待遇就相当于状元,一等二等只是备名,从不授人。

    段方敢下这个决心,一是对自己才智自负,再一个就是心中的结。举人在宋朝不是正式功名,算不得有出身,升迁处处受限,他哪怕是末等进士,改京官也不会等上这么多年。

    徐平对段云洁道:“我们是同僚,这是份内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有些事情,记得的人自然会记得,健忘的人天天提也没用。

    把纸从兵士手里取过来,徐平交给段云洁:“这是今天新制的纸,你拿去试一试,看印出来的书效果如何,有没有什么要再改的地方。”

    段云洁接过,口中道:“这里正好排好了一部《蒙求》,官人这样说,就用这纸来试一试。”

    教化民众是徐平的本职,最近便排印一些开蒙的书,也算自己政绩。

    房间的里面是一台印刷机,依然是方版整版印,只是加了机构可以一个人完成所有工作,只能算是印刷机的雏形。这是徐平自己想出来的,他也没见过真正的印刷机是什么样子,完全按照自己想的来,好在机械的东西大多能够触类旁通,用起来竟然不错。

    段云洁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还以为现在中原都是这样印书,啧啧称奇之余,更加多了对遥远中原的幻想。

    交待过了,徐平出了房子,站在院子里四面看看,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忙忙碌碌,一片繁荣的景象,轻轻呼了一口气。

    本来以他的性子,不想搞出太大的动静,就像在中牟庄园里一般,只要自己过得舒舒服服,兴致来了就做点什么,过逍遥自在的生活。然而自从出了忠州的事情,徐平反而下定了决心,在这偏远乡间建起一片锦绣天地。只要他这里发展起来,广南西路的州峒全联合起来也保不住那小小的忠州。

第34章 移民

    大宋的地方官员们做事,再没有被三司拿鞭子赶着的时候更勤快的了,监察百官的御史没这个威严,甚至很多时候连圣旨台旨都没有三司的效率。三司这个怪物不但总揽天下财赋,还依靠对钱粮的考核捏住了地方官的晋升,只要是稍微有点追求的地方官,无不把三司的要求作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

    徐平要求从福建路招集人户来邕州种甘蔗的奏章上去了几个月,中书把他的要求也转发到了福建路转运使及以下各州,几个月的时间不过是零零星星地凑了五六十人。徐平见到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甚至里面一大半都是城市贫民完全不懂种地,心中的热情几乎完全被浇灭。

    当从邕州运出的白糖销售完毕,统计数字随着徐平制白糖的详细账本放到了三司使的案头,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以三司的名义行文福建路各州,在三月底以前必须有三千人到邕州。三司行文与其他衙门不同,每一州都有具体的数字和相应的赏格,甚至申状都有严格格式,一个字都错不得。各州完成到哪个数字有什么样的奖赏,从迁官一阶到减磨勘两年一年,完不成的惩罚,从展延磨勘五年到一年不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做到了赏,做不到罚,三司做事总是这样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花头,让地方官又爱又恨。

    三月二十六日,已经有二千八百六十五人到徐平这里报到,徐平要在点过人头之后,在随着过来的福建路各州的行状上签名画押,各州凭着徐平的签名向三司回报数字,领取自己的奖励和惩罚。

    从福建出发的时候,人数是超过三千人的,这种长途跋涉必然会有人口的损耗,到邕州只剩下这么多人了。三司定的数字不会打折扣,少了人数的州下月依然要补足人数送来。

    徐平喜欢这种效率,但作为地方官,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效率背后是什么。福建各州,为了这三千人,不知有多少家在哭,多少地方官在骂娘,史官的UU小说这件事说不定就作为他的黑点记录在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下意识地不去想那些。

    签完了最后邵武军的行状,徐平交给随行送人的邓行实:“邓都监一路上辛苦,我这里有一点薄礼,你带回去给各州长官。”

    邓行实满脸苦笑:“谢过通判。只希望下次找别人来做这差事。”

    徐平看着邓行实,知道这位泉州都监一定在心里骂自己,为了给自己制造政绩把福建全路折腾个遍,不应该骂吗?

    沉默了好一会,徐平才又问道:“都监,路上有多少人逃亡,多少人病殁,你那里有名录吗?”

    “通判为什么问这个?我回去之后各州自然会把缺的人数补上!”

    邓行实满脸警惕神色,甚至有些微怒。他自己还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待呢,只让他押人送来,并没说清楚途中少了人数是什么章程。听徐平的意思,难不成在这里就要追究他的责任?邕州通判还管不到他泉州都监的头上。

    徐平好像听不出邓行实话里的意思,叹了口气:“逃亡的不去说他,病殁的终究是踏上了来邕州的路,我不能不闻不问。都监如果有名录,邕州补助他们每人十贯足钱,最好收了尸首,不要客死异乡,剩下的就给他们家人吧。”

    邓行实听到这里脸色才缓和下来,钱虽然买不回人命,他回去总是有个交待。对徐平拱手道:“通判好意,在下心领。不过事情怎么做还要商量,福建地方地狭人稠,有时候人命不值钱啊。如果直接给家人十贯钱,保不齐就有穷凶极恶之徒,故意倒毙路上来讹这钱。”

    “不会吧?十贯钱而已!”徐平吃了一惊,他还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行实只是苦笑,也没法跟徐平分说。

    福建不比宋朝的其他地方,多年未经战乱,人口繁衍极盛,又大多都是山区,土地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人吃不饱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地一种恶行屡禁不止,往往有人得了什么隐疾,便口里含了毒药到大户人家的门口,一头栽死在那里。这种事情说不清楚,遇着了的人家只好自认倒霉,花钱消灾。甚至两家有仇,直接就会让健康的人到仇人门口死在那里,不明底细的外地官员被耍了都不知道。

    徐平这样直接十贯赏钱出去,下次再送来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身藏暗疾,反正早晚是个死,到了路上直接了结自己性命,给家人挣上一笔钱再说。

    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少插手,徐平便不再问,对邓行实道:“既然都监这样说,那钱我便换成金银让你带回去,尸首还是给他收了,到了地方剩下的钱怎么分割就由各地长官决定。”

    徐平一开始就说足钱,一是他前世带来的飞惯,总觉得省陌有点骗人的意思,再一个也给经手官员留下动手脚的空间,算是一种补偿。既然开始就有这个心思,他便干脆把分配的权力交给当地官员好了。至于换成金银,是因为铜钱携带不方便,虽然此时铜钱还不收税,光运费也不便宜。

    一切交待完毕,邓行实便起身告辞。他这趟差事一点也不舒心,早点结束早点解脱,没心思在徐平这里逗留。

    送走邓行实,徐平站在山包上看着不远处,段方和谭虎带着吏人和兵士正在给新来的人安排临时住处,长久的住房还要等他们自己来建。

    三司给徐平把人送来了,规矩相应地也要变一变。本来宋朝官员考绩,要么按定的祖额要么对比去年,每增加一成算作一个等级。三司给徐平这里白糖的定额,下年直接翻了一番成二百万斤,然后每多出一成才算一个等级。

    人虽然有了,地要新开垦,榨糖的规模要扩大,徐平还有一大堆杂事。要是弄巧成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下年白糖定额完不成,徐平可会有麻烦。

    看着周围不时突起一个小山包的大片平原,徐平又叹了一口气。不但要种甘蔗榨糖,他还要指挥着开地种粮食,最少得把这里的人养活了。

    各种作物的产量徐平已经让手下人统计过,本来寄予厚望的玉米产量让人失望,每亩产量不过一百一二十斤,水稻不到二百五十斤,大豆等豆类八十斤,粟类六十斤,他一直都认为是高产作物的红薯也不过亩产区区七百斤,与他前世的印象相差甚远。所谓高产,无不是用水肥堆出来的,这个年代说高产作物就是笑话,作物品种带来的差别与地力差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惟有甘蔗不愧是开挂的作物,对地力要求不高,亩产可以达到三千斤,换算成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甘蔗的缺点是需要大量的人力,这个年代人力不值钱,尽可以使劲往上堆。白糖产量大量增加必然导致价格下跌,不过以三司的性子这个过程会拖好多年,硬性摊派这一招他们用得比谁都熟,不弄到天怒人怨三司是不会放弃到手的利益的。

    现在的三司使是寇瑊,字次公,汝州人,进士出身。不过在官场上寇瑊最著名的是长得漂亮,徐平没见过,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就可以想见这人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大帅哥。

    长得好看的男人未必就像女人那样好说话,寇瑊很有吏才,在川蜀地方为官外抚蛮夷,内治百姓都有政绩,不过他待属下很严厉,做事不能使他满意动辄重罚。这么一个性子,再加上早年他依附丁谓,现在不少人翻他旧账,秘书丞彭齐还专门作了一篇《丧家狗》来讽刺他,可想而知他现在的心情。能够继续坐在三司使这个实权位子上,是因为当今皇帝看重他能干,不追究他过去的事情。寇瑊自己也明白,急于做出政绩来给别人看看,才这么上心帮徐平招人来邕州。这么个人,增加十倍的白糖他都不会降价销售。

    白糖的事情徐平可以不管,他只需要制出来就是了,怎么卖自然有三司操心,他现在最紧迫的事情,还是保证足够的粮食供应。粮食的选择关不多,最实际的还是开水田,种水稻。

    邕州地方降雨不少,但地质不保水,渗漏得厉害,扩大水稻种植面积就要兴修水利,一处堤坝就是一大片稻田。

    兴修水利需要什么?

    徐平忍不住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来到这个地方,自己才发现水泥的重要性。徐平本来也以为水泥是用来修路的,不过这个年代又没有充气轮胎,又没有载重卡车,水泥路并不必要,他一直也不想费那个心思。事情临头了才发现自己想错了,水泥第一重要的是用来兴建水利,铺路才是可有可无。有了水利设施就有了水田,就可以种水稻,就有了充足的粮食。

    好在邕州石灰岩众多,也不缺黄土,烧制水泥的条件还好过京城。

    远处的群山起伏,常年雾气蒸腾,闷热潮湿的天气又已经到来,竹林芭蕉却顽强得生长得更加茂盛,形成一片片耀眼的绿色。

    徐平有些恍惚,在中原那些逍遥自在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想过靠前世的工业知识赚钱,没想到来了这岭南边陲,形势却逼着自己要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的工业基地起来。

    现实总是不与理想同一个车道,就喜欢在自己想好的车道外,调皮地笑话着自己,乐呵呵地看着自己追在它的后头。

    ps:作物产量依据的是《扶绥县志》解放前的统计,应该与现实情况相差不大。玉米对水的依赖很重,在南方的产量如此,在北方更加不堪,实际上也仅仅只能作为利用不便耕种的小地块的作物,代替不了本土的水稻和小麦。历史上的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只有工业发展起来之后才能大面积推广,其它美洲传来的作物也大多如此,前工业时代仅能作为补充。两季稻则要到清朝才选育成功,广泛推广,此时即使两广也只能用其它作物轮作。实际上直到民国,中国农业最发达的苏南一带复种植数也不到一,如今的中国则接近一点六,美国不到零点六,也就是说书中的时代土地连一年一季都保证不了,至于多季种植肯定超出时代了,有无法克服的困难。书中农业的部分基于这个条件,千万不要与现在的中国农业比较,中国现在在复种指数一点五几的情况下,亩产量也保持在世界第一梯队,大约相当于欧洲的中等水平,与意大利相当。别说是在一千年前,就是现在世界也仅有极少数的地区能达到中国的水平,实际上江浙一带的亩产量与埃及等自然条件逆天的地方同处于世界顶端,还要注意中国是多季轮作,改成一年一季亩产会更高。说这些是要读者明白,现在的中国农业是开了挂的,千万不要把这当成普遍情况,古代没有海量的化肥喂土地。

第35章 申峒

    “峒主,坐下喝茶。”

    见徐平笑容满面地招呼,申承荣却愈发紧张,连道不敢。

    徐平自己坐下,对小心翼翼的申承荣道:“你只管坐下说话,邕州周围县峒中就你申峒最心向朝廷,今天叫你来只有好事,放宽心。”

    见徐平说得诚恳,申承荣才小心地客位上虚坐了,不敢坐实。

    “好不容易来一趟,有没有去看看段知县父子?”

    听见问起段方父子,申承荣又腾得站了起来,急忙道:“段知县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去高攀!”

    徐平笑笑,示意申承荣坐下来:“虽说你们十几年没什么交往,段云洁终究是你的外孙,骨肉亲情,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

    申承荣不敢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坐着。

    徐平沉默了一会,不再拐弯抹角,对申承荣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申峒夹在如和县和忠州之间,这些年来一直对朝廷恭顺,日子却过得却并不容易,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谁对朝廷归心,谁就应该得到朝廷赏赐,峒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官说得是。上官能记得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徐平笑笑:“如今武黎县知县年老,时日无多,又无子嗣,旁枝子弟纷纷争立,闹出不少事端,失了朝廷抚绥地方的本意。我在想,武黎县黄姓也不算大姓,不如撤掉,就立你申峒代管他的原来地盘,你看如何?”

    “这——这怎么使得?”

    申承荣一下站起来,看着徐平茫然无措。申峒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申承荣性子比较柔弱,在几大势力之间左右逢应,几十年时间勉强支持下来,没什么发展,好在也没怎么被削弱。但如果说要让他去吞并其他几家的地盘,这种事他做梦都不敢想,却没想到徐平把这机会送到他面前。

    徐平面色沉静,只是安静地喝茶,让申承荣一个人在那里不安地转来转去,让他好好想想,也不打扰他。

    这件事当然不是徐平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与曹克明已经商量很久,并已经报过了转运使司,也得到了朝廷同意,原则上已经定下来了。由于申峒正在如和县徐平种甘蔗的地方旁边,才决定由徐平来与申承荣谈。忠州黄承祥闹出那么大的事,邕州不可能没反应,福建来的人一到,如和县实力今非昔比,立即就着手分拆忠州属下势力。选中申峒一是实力不弱,再者峒主申承荣一向对宋朝恭顺,不像其他蛮酋那样桀骜,这好处便一下砸到他头上。

    当然他与段方的官系也有考虑,尽管当年段方与他女儿好上开始,申承荣就装聋作哑,孩子都生了也装作不知道这事,但这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团团转了半天,申承荣才吸了一口气问徐平:“上官,小的斗胆问一句,这事情是上官随口问一问,还是真要这么做?”

    徐平沉声道:“定了,不过县已经撤了,你为知峒,原武黎县属下都划到申峒归你来管。我拟报朝廷授给你本官右侍禁,你还满意?”

    “这个小的敢争什么?全是上官抬举!”

    右侍禁为小使臣,与其他的土县知县相当。不过申承荣也搞不明白,只知道从此之后他成了朝廷命官,直属邕州管下,其他蛮酋再管不到他了。

    “坐下说话。”

    申承荣听命坐下,心里翻江捣海,依然在消化着这个消息。没想到自己一辈子小心谨慎,到年老了却一朝发迹,申峒在自己手里出头。有了朝廷任命的知峒就不再是以前的山大王,有朝廷大义在,可以慢慢吞并属下村峒,发展自己部族的势力,那些大部族大多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徐平看着申承荣,笑了笑,又道:“除此之外,原武黎县的地方还是小了些,怕你想为朝廷做事,还心有余力不足。这样,原上思州属下那岭峒等八峒,原忠州属下那麻峒等九峒,一样划到你申峒来。怎么样?”

    “啊——”刚坐下的申承荣一下又蹦起来,苦着脸对徐平道:“上官如此抬举,小的心存感激。可就是我想要,那两州知州也不愿意啊——”

    徐平脸色沉了下来:“这些不用你操心,这十七峒离他们所属的两州都太远,州里管不过来,划出来是应该的。事情由朝廷作主,轮不到两州知州说三道四,你只管考虑怎么把那些地方管好就行。”

    到这个时候,申承荣已经大致明白,徐平不是跟他商量,是在通知他申峒已经升了格,地盘比武黎县还扩出去一大块。至于申峒是从此一飞冲天,还是被架到火上烤,就看他自己的手腕了。

    “上官,我申峒就那么多人,朝廷把这地方划过来,只怕我也管不住。”

    申承荣还是有些犹豫,武黎县还好,本就是自己周围地盘,老知县一去没人敢顶着朝廷压力跟申峒作对,忠州和上思州可不那么好说话。

    “你的背后有如和县,有邕州,有大宋朝廷,你怕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把这些地方整合起来,谁敢找你的麻烦,我就找他的麻烦,你明不明白?”

    “明白,小的明白。”

    申承荣与周围势力周旋了几十年,如何不明白?这是把他丢出来当过河卒子,官府要找机会收拾周围土酋。给他的利益也确实够大,大得他有点怕。

    徐平挥手对申承荣道:“坐下,你听我说。虽然你治下都是土人,但终究也算亲民官,亲民官都是一样的,让你治下的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心情舒畅了没事唱两句山歌,得了他们的心,任谁都撼动不了你。自去年开始,我在如和县种甘蔗榨糖,你听说没有?”

    “小的听说了,都是通判恩典,如和县已经成了左近第一富裕地方。”

    “听说就好。你管下一样有地,一样有人,能不能种甘蔗?种了甘蔗一样送到县里来,我给你算钱,绝不亏待了你。这钱你不要贪心,自己得一点,多分一点给治下百姓,他们有了饭吃,念你好处,怎么还会闹事?”

    “可——可我们土人不懂种甘蔗啊!”

    “有什么关系!我这里有人,可以去教你们,你们也可以来学。不过是种地而已,都种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学不会的!”

    申承荣看着徐平,心里仔细盘算事情的利弊,沉默许久,最终重重点头:“上官抬举我们申峒,我要是再说三说四,就是不识好歹了。上官放心,我一定约束手下土人,不给朝廷添麻烦!”

    徐平笑道:“这就对了。于你于我,这都是好事,你怎么还犹疑不定?以后你也是朝廷命官,正该在段知县管下,没事多走动走动。”

    “上官说的是。”

    申承荣苦笑着答应。他怎么跟段方走动?女儿还在忠州被扣着,跟段方也说不上话啊。那个外孙段云洁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一两年倒是常听人说起,都夸这孩子聪明无双,美貌犹胜当年他的母亲。这也是个糟心事,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女孩,段方却从小都把他当男孩养,十多年下来,大家也分不表他是男是女了。边疆不比中原,这种事情大家见怪不怪,何况他还有一半蛮人血统。

    已经答应,申承荣觉得自己心情一下平静下来,不再患得患失,便与徐平商量起向朝廷上表,以及要贡的方物来。虽然是朝廷要在这里设直管的峒,面子上最好由申承荣上表提出内附的请求,并贡本地特产,以显朝廷威严。

    对申峒来说,这次上贡是难得的蹭大宋油水的时候,只要朝廷收了,回赐必然比贡的东西贵重得多,申承荣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蕃夷不是想上贡就能上贡,朝里上下都知道他们是来蹭油水的,手续也多,必须由地方官上报,一级一级审批上去,有了批文才能动身。到了真金白银的份上,大宋朝廷有时候也不怎么顾面子,外邦使节半路上就被打发回去的也不少。

    事情朝里早已经定了,只是履行手续走一走过场,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商议妥当。徐平和曹克明联名上奏章,朝里同意文书下来之后,由申承荣的长子代父入京,贡上方物,接受朝廷告身,申峒便算从其他地方属下独立出来。

    诸事完毕,徐平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一会我们一起出去吃两杯酒庆祝一下。你回去之后早做准备,不要等到朝廷的文书下来措手不及。有什么难办的事情直接跟我说,只管放开手脚。”

    申承荣起身行礼:“谢过通判,小的明白。”

    “还有,现在到了季节,你回去规划一下,哪些地方适合种甘蔗,需要多少人手,早早安排人到如和县来,我找人教他们。”

    申承荣道:“这都是通判的好意,小的只有感激。不过我们土人没种过这样东西,也不知道哪里适合,能种多少,要多少人合适,却有些难办。”

    让申承荣带着属下种甘蔗,一是利用他们的人手和土地,再一个让他们得到好处也做个样子出来,让周围州峒都知道,跟着朝廷走就有肉吃,是徐平早就规划好的事,不容出现其他意外。

    便问申承荣:“依你想来,要怎样做?”

    “还是请通判派得力的人手随我回去,我带他把属下地方转遍,才能把这些说清楚。我们自己就是再用心,没种过也没办法。”

    “哦,说得也有道理。”徐平看着申承荣,笑了一笑。这位新任知峒这是向自己表忠心了,让自己手下熟知他那里地理,以表示对朝廷无二心。

    “也不差这一两天,我考虑一下,到时再说。今天就说到这里,时候不早,且出去吃酒庆祝。”

    徐平站起身来,当先向门外走去。

    今年先立一个申峒,如果效果好了,下年不知又该动哪里。

第36章 往事如烟

    五月底的天气,就连风里好像都带着汗水,吹在人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凉爽,反而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段云洁站在半坡上的一株榕树下,看着申承荣从徐平住处的门里出来,两个贴身家仆伺候着他上马,他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扭扭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一个家仆在前面看路,另一个牵着马,顺着小路向山下行去。

    不停地打着饱嗝,申承荣只觉得心满意足。谁说人老实了没好处?要不是看他老实听话,徐通判会抬举他?虽然峒的名字听起来有点低级,但怎么说也是与土县一个级别,再看管的地方,他这个知峒可比好些知州大。至于朝廷封赏的官职,那就是个虚名,又没俸禄给他,再说干好了他还可再升呢。

    一摇三晃地就到了山脚下,申承荣却觉得怪怪的,从一出门他就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牵挂着他的心,明明又没有什么。

    斜挂的夕阳晃在申承荣的眼上,使他有些发蒙,不由自主地扭转头,躲那刺目的阳光。

    扭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半坡的榕树下,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这是一个他第一次见到的人,面目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像是远在天涯,却又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申承荣的眼睛有些花,两滴老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峒主,怎么了?”

    牵马的家仆看申承荣的身子在马上打晃,急忙问道。

    申承荣使劲地摇摇头,稳住身子,挥挥手:“没事,没事,走吧,天要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回家——”

    看着远处灰白的太阳,两滴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哪个父母不喜欢伶俐的孩子?那个女儿也曾经是他的心头肉,他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从小许给黄家是命运,土酋的子女多少年来就是这样互相联姻,谁也逃不脱。孩子大了自己找个如意郎君,他也从来没说过孩子什么,蛮人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没有中原汉人看得那么重,只要孩子自己高兴就好,再说一个年轻官人也算他们家高攀了。谁能想到后来发生发生那么多事?他一个蛮人的小峒主,哪一方他都惹不起,他也不是一个人,全峒几百户人家,他怎么敢任着性子乱来?今天能够借着他敲打忠州,当年一样能够用忠州或是武黎县收拾他,他只能狠起心把那孩子忘掉。

    然而有的事情,终究还是忘不掉的。

    段云洁看着申承荣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荒草中,默默地转过身,向自己的住处行去。母亲曾经抱过自己,养过自己,然而从自己记事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样子。大家都说,自己与母亲与五六分相似,但还是完全无法想像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让父亲十几年来默默地守候,不顾一切,等候着将来团聚的那一天。

    段云洁不知道见到申承荣有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只知道见了这一面,自己的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秀秀和刘小妹肩并肩地坐在竹林旁的水塘边,赤着两脚伸进水里,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不远处那匹果下马慢慢溜达着吃草。

    见到段云洁低着头匆匆走过来,秀秀道:“段姐姐,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官人还问起,要找你说话呢!”

    段云洁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来问道:“哦,问我什么?”

    “我哪里知道?官人有什么事又不跟我说!”

    秀秀歪着头看段云洁,见他神情有些恍惚,接着说:“段姐姐你脸色有些不好看哦,是不是病了?”

    段云洁勉强笑了笑:“没有,或许是刚才走得急了。那你们继续在这里玩,我去找官人,看看有什么事情。”

    看着段云洁离去,秀秀对身边的刘小妹摇了摇头:“怪怪的!”

    进了门,徐平正在院子里的荫凉处闲坐,段云洁打起精神,上前行礼:“听秀秀说起,官人有事问我?”

    徐平倒没注意段云洁的神态,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你那里用得的纸多,想问问都是印些什么书,也没见外地的商人来。”

    “原来是为这事。最近印的多是《唐诗》、《文选》之类,倒不是卖给外地来的客人,是新来的那些福建客人买了看。”

    “哦,他们买书?”

    徐平惊奇地坐直身子,看着段云洁。

    段云洁笑道:“可不是吗,没想到他们里面识字的人可是不少。”

    “哦,原来这样,有意思。”徐平靠回椅子上,沉思一会,抬起头来发现段云洁还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小事,让你跑来。——你去忙你的吧,没有别的事情。”

    福建路自闽越时钱家就兴文教,与旁边的江西同为宋朝文化最发达的地区,读书人极多,以至于有的州的发解试难度丝毫不下于省试殿试。

    徐平倒是忘了这一点,福建移民来之前,集中在一起的本地几百家农户也难找出几个认字的,有的人汉话都说不利索,各种技术的推广不知费了多少事。没想到这些福建人一来,读书人竟多到能让印书量明显上升,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很多时候读书人的作用还真是不可替代的。

    想了一会,徐平把谭虎叫来,吩咐他去找段方,以及高大全和黄天彪几个人,晚上把移民的小首脑都叫到自己院子里,有话要找他们谈。

    移民到来正赶上农忙时候,徐平怕耽误农时不敢折腾,只是让他们自己大略分了组,由段方和黄天彪带了县里公吏带着他们忙碌。现在季节过去,水稻都已经插秧,甘蔗边开地边种,反正种得晚一点只是出糖量少,能收一点是一点,开好了地下年种起来更方便。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秀秀在门口弯腰看着桌子上摆的七八盏灯,好奇问徐平:“官人,这是什么灯?好亮!”

    徐平道:“这是马灯。”

    秀秀撇撇嘴:“又骗人,这明明是油灯!”

    “你说是油灯就是油灯吧。”

    “官人,这里面用的什么油?怎么没有烟?”

    “这叫煤油,油轻了当然没有烟。”

    “为什么油轻了就没有烟?煤油又是从什么里面榨出来的?”

    “煤油当然是从煤里面来的,不是榨出来,是蒸出来的。秀秀今天晚上我很忙,你不要在这里问来问去了,有了空闲你再问好不好?”

    “我也不稀罕问!对了,这个罩子——算了,我找刘小妹玩去!”

    看着外面大群人进来,秀秀气乎乎地跑进后院去,她还想问问那个透明的罩子是怎么回事呢,官人明明说玻璃制出来给她制一面最亮的镜子的。

    这个年代透明的玻璃已经有了,不过透明的玻璃制品却很少,大多都是来自海外,盛着价格不菲的玫瑰水之类的女人用的名贵东西。汉人都习惯用陶瓷器,玻璃制品的发展没有动力,不能像前代那样再冒充玉石,就更加没什么感兴趣了。不过海外来的透明玻璃瓶还是很珍贵,有人会特意收集起来。

    以前徐平也没有烧玻璃的动力,又不能吃又不能穿,他也不指望这个给自己赚钱,中牟那个巨大的田庄已经吃不完花不完了。直到前些日子用附近的煤炼焦炭,这里的煤虽然多但品质不好,炼不出能用来炼铁的焦炭,只能用低一点的温度炼成制钢的炭,比木炭要好一些。这样炼炭的过程中就伴随着大量的煤焦油,徐平心血来潮把煤焦油分馏,竟然真制出了煤油。实际上他的前世煤油之所以叫煤油,就是因为最早是从煤里馏出来的,不过这技术出现没几年的时间,就流行起了从石油里制煤油,只在名字里留下了些微痕迹。

    石油要想利用涉及的技术路线太复杂,徐平实在是打不起那个精神,但从煤里制煤油就简单了很多,炼焦的过程中稍带着就制出来了,徐平当外不会放过这种好东西。

    有了煤油当然要制煤油灯,盛油的部分可以用瓷器,灯口刚好前些日子制出了马口铁,正好合适。但为了防风,透明的灯罩必不可少,有了煤油灯再像以前那样用纸糊的罩子就太可惜了,徐平转过头来又烧玻璃。

    这附近河流很多,郁江边就产质量不错的玻璃沙,这里还产芒硝和石灰岩,都是澄清玻璃的材料。徐平也知道玻璃里加铅能提高透明度,如和县里就有铅矿,所有的材料都齐备了,一点一点试也能制出透明的玻璃来。

    今天是煤油灯第一次正式使用,秀秀看见了就有些不高兴,以前有了什么新奇东西徐平都是先给她的,这次外面这么多盏,她还没用过呢。趴在这里缠着徐平问东问西,就是表达自己不开心,前些日子徐平逗她开心说的好亮好亮的镜子,她就要催着徐平给她做。

    再不是从前在田庄里的闲散日子,徐平没那么多时间陪她玩了。真正的镜子要用氨水和硝酸银,氨水可以从炼焦废气里收集再慢慢提纯,或者直接用人畜排泄物发酵收集,硝酸银却很麻烦。关键是硝酸的制备,这个年代惟一可行的大概就是用浓硫酸和硝石蒸馏,浓硫酸又要用绿矾或者胆矾干馏,这工艺倒是从唐朝就有了,可徐平哪有时间与心情慢慢一步步去试?他也就是随口逗逗秀秀,要等到一切上了轨道自己有时间才会实际去做。

    镜子到底是个好东西,这个年代可以到处去骗钱,制出了玻璃就没有理由不制镜子,钱简直就像捡来的一样。

    谭虎引着人进来,安排他们坐好,过来点起了煤油灯,一张桌子上放上一盏,亮得就跟白天一样。

    今天夜里,是徐平第一次认真地跟这群八闽移民认识。

第37章 月夜杂谈

    已是月底,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铺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烁烁装饰着神秘的天空。外面水塘里传来阵阵哇鸣,一声比一声响,就在你好奇它们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下来的时候,它们却一下子停了,天地间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得到这空闲,欢快地叫起来,鼓声一下子变成了悦耳的琴音,直到蛙声再次起来,重复着这夏夜的乐曲。

    岭南的夜宁静而祥和,吹进院子的风带着泥土的清香,和着水里蒸腾出来的水草的气息,舒服得从毛孔钻进心灵。

    徐平在主位上坐下,旁边坐着段方和黄天彪,三个仅有的朝廷命官。

    谭虎带着徐平手下的随身兵士提个大桶,一摞大瓷碗一一摆在下面坐着的人面前,满满倒上一大碗冰凉的酸梅汤。

    二三十个移民的小首领好奇地看着瓷碗,并不敢喝,小声地交头接耳。

    徐平笑笑高声道:“这一碗汤招待你们,不是要送客,是因为这里天气炎热,大家劳累一天,汗都还没有干透吧。一碗冰水,解解你们的暑气!”

    下面乱七八糟地响起一片道谢声,一众八闽子弟端起大碗,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大口,纷纷滋滋地吐着凉气,感受着那种凉到心底的感觉。

    福建跟岭南差不多的炎热,这些人从小到大都没尝过冰水的滋味,喝过一口之后俱都新奇不已,互相交换着心得。

    不像明清时候端茶送客,宋人的习俗是迎客上茶,送客的时候上汤,与徐平前世的习惯倒是差不多,宴席最后的汤上来,大家也就知道该走了。徐平今天反着这个规矩来,是因为冰水在这一带实在是个稀罕物,特意招待大家。

    冰是用硝石做的,最近卖糖赚了钱,徐平托人从北方运了一大批过来,先制冰水让大家尝尝新鲜。这东西在东京城里的夏天不稀奇,到处都有人家在卖,南方基本不产硝石,除了几个特别繁华的大都市有,小地方可见不到。

    这个年代硝石产量最高的是京西路,尤其是汝州一带,冬天白花花的到处都是。京城里有火药作,大量收购硝石做火药,制成兵器供给军队。徐平买硝石当然也是**,不过不是用来当兵器,而是修整田地,开辟道路。

    这里的地质不比徐平的中牟田庄,到处都是石头,靠人力一点一点地去敲做到猴年马月去,上火药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至于造枪造炮去对付蛮人,徐平还没那么没出息,跟蛮人对阵徐平的乡兵都能做到一对二,最大的麻烦不是打不过他们,而是道路不便,打输了向山林里一躲就再找不见人。

    别说邕州管的蛮酋,就是南边的交趾,只要交通顺畅也是想打就打。大宋在西南方向最大的麻烦不是战力不够,而是人口太少,不足以支撑大军。全广南西路管下人口不过二十万出头,还赶不上江淮地区的一个大州。桂州作为岭南第一大州,人口密度甚至于两倍于岭南重镇广州,又占去一大部分,广阔的其他地区都是离开州城没多远,便就是蛮荒。

    喝罢冰水,下面的二三十人精神一下振作起来,兴奋地看着徐平。

    徐平看着众人扫视一遍,开口问道:“你们中有没有在岭南有亲戚的?”

    七八个人站了起来道:“我们几个有,不过都是在东路,应朝廷招募在那里射种土地,也有好多年了。”

    徐平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两广地区汉人有两大来源,一是中原动乱沿着岭南故道南迁,以桂州为最。第二大来源就是主要来自福建的射耕人,梅州潮州循州三州最多。射有点类似投标的意思,官府把标的明示,列出各种条件和优惠措施,符合条件的人指射,各地垦田大多都是用这种办法。

    站在最后的一个伙子却没坐下,左右看了看,挠挠头道:“我有一个表哥是在西路浔州,不过不是射种土地,他原来在那里当厢军,更戍的时候除了军籍,没回家乡,留在那里。”

    “哦,你叫什么名字?你表哥叫什么名字?”徐平一下来了兴趣,“他留在浔州多少年了?过得怎么样?”

    “回上官,我叫彭叔俭,我表哥叫程齐,已经留在浔州六年了。至于过得怎么样,小的可说不好。不过我们都是建州人,家里山多没什么地,总不至于比不过家乡吧。”

    “好,你也坐下。过了今晚,我再找你说话。”

    张荣巡检及其手下的更戍期也快到了,徐平早就打起他们主意。不管古今,还有比退役军人更适合屯垦边疆的。

    等大家全部坐好,徐平又问:“你们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在邕州这里过得还习惯?干活累不累?吃住如何?就跟你们以前的日子比。”

    问起这些,众人便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没人说话。

    徐平知道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顾虑,说好的上面长官满意,回去同伴们可不一定想的一样。说些不好的,平时管着他们的人就坐在旁边,心里惦记上自己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你们不需担心,有什么尽管直接说,找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怎么看在邕州的日子。不用怕得罪旁边坐着的这些人,不管你们怎么想都与他们无关,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没点失误也不可能,听了你们的话才知道以后怎么改,怎么把事情做好。”

    徐平话说得再好听,也没人敢当真,一时有些冷场。

    外面的青蛙鼓噪起来,喝下去的冰水凉气散了,吹来的热风杂着水气,又闷又热,使人心情愈加烦躁。

    徐平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摇头道:“你们不说,我可就当你们都在这里过得惯,吃得好睡得好,天堂一般的日子。等到以后如果吃了苦头,可不要再报怨。”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耐烦,站起来高声道:“上官既然问起,我就直说。我叫宋成路,如果得罪了诸位官人,要拿捏我我就自认倒霉!”

    徐平笑道:“谁敢拿捏你我就拿捏他,你怕个什么!”

    宋成路涨红了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吃不惯。我们那里人口味清淡,这里的饭菜油重盐重,实在难以下口!”

    “原来是这样?这怨不得别人,口味是我定的,本来想的,这些日子又要开田插秧,又要开地种甘蔗,干得都是重活。邕州地方天气湿热,出汗多,油重盐重是补充养分和水分,不要亏空了你们的身子。”

    宋成路挠挠头:“可——上官,我们真吃不惯!”

    “没事,口味的事勉强不来。这样吧,以后你们自己开火,口味你们自己把握,想吃什么你们就自己做什么。至于怎么人力怎么排,一个月每个人算多少钱,明天我们再谈,如何?”

    宋成路看看四周,小声道:“反正我这样想,也不知别人的意思。”

    徐平高声道:“别人还有要说的没有?没有可就这样定了!”

    这些人平时聚在一起,什么话不多?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想法,没人开口。

    “好,吃的事情就这样。还有什么?”

    有人开了头,也有了不错的结果,气氛便活跃起来。又有一个中年人站起来道:“小的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平道:“痛快一点,有话直接说!”

    那人道:“邕州这里发的工钱,我们不少人都攒下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寄回家里去,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一般来说,城里面维持基本的生活,成年人一天大约要二十文到三十文钱,徐平这里环境又辛苦,活又重,除了管吃住外每人每月还发五百文钱,这个时代算是不错的待遇。从福建路来的都是穷苦人家,平时苦日子过惯了,平时的花销极小,这钱大多攒了下来。不过没有汇兑业务,他们在这里攒了钱没地方用,家里缺钱又花不上,不少人急得不行。

    徐平想了一下才说:“这件事情我不好一下回复你,得等回去与其他人商量,还得请示朝廷。尽量吧,争取让你们统一向家里寄钱,使用飞票。不过你们得与这里商量好,钱寄回去之后他们怎么领,可要仔细了。”

    自京城到各州,有三司管理的飞票业务,商人出城前把现钱交到三司属下的交引铺,领取凭证,到州之后凭票取钱,每贯收取二十文的收续费。

    宋初各地有钱禁,京城尤其严,有一段时间严禁携带超过数量的铜钱出城。现在虽然钱禁名存实亡,带大量铜钱旅行也不现实,朝廷都曾经有过从荆湖北路运不到五千贯钱至京城,路费花掉近两千贯的笑话,普通人就更加不用说。更不要说宋朝钱制复杂,不同的地方有铜钱有铁钱,各地钱监铸钱重量质量也稍有差别,零星汇兑起来极其麻烦。

    太祖时候针对飞钱曾有经明诏,各州见票必须在当天兑付成现钱,违者处罚,到现在这业务已经非常成熟了。

    不过在各州之间,除了一些大都市,并没有广泛的官办汇兑业务,长途旅行还是以换成金银缎匹等轻货为主。就连广南西路向朝廷上供,很多州都是换成金银,不要说普通商旅了。

    徐平话出口,这事已经成了大半。他到底也是掌管一州财政的大员,朝廷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底下的人都喜不自胜,议论纷纷。

    后面的人提的都是蚊子叮蛤蟆咬之类,再无大事。

    这些移民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在路上只觉得是一步步走向地狱,再没有活着回家乡的日子了,结果到了邕州,除了活重一点,吃得好住得好,每月还有钱发,比他们以前的日子还要好上许多,正在兴头上。这几个月还处于蜜月期,心中没有怨气,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

    这种乐观气氛甚至出乎徐平的意料,前世带农民工离家几十里路干活,一个个都怨气冲天,没想到这些人倒是好说话。却不想这帮移民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福建那个地方地狭人稠,但凡能种粮食,碗口大的地方都开垦出来,现在这种日子已经是他们以前梦里的美好生活了。

    “说过你们不满意的,就再说点别的。来了两个多月,邕州的情况你们也都熟悉了,有什么你们觉得可以做得更好?”

    “官人,我看这里种的都是本地稻种,我们福建那里都种占城稻,真宗皇帝还专门到福建买占城稻,让各地都种呢。我们这里能不能种?”

    一个明显就是农民的中年人先开口,看起来就是种了好多年的地。

    徐平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派人去福建买稻种。”

    这种事情徐平比他明白,占城稻是外来良种,先在福建广泛种植,慢慢流布到其他地方。真宗的时候官府买稻种,推广到江淮的广大地区。

    占城稻对中国的水稻单产提高起到过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关键的倒不是良种,而是外来。不管什么作物,单一品种长期种植都会退化,中国传统的单株优选是能选出良种,但品种的长期退化无法避免,宋朝成为中国古代粮食作物单产的高峰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引进占城稻,后续数百年产生了无数本土良种,单产高峰出现在清朝,潜力消耗殆尽,开始缓慢退化。直到后来采用科学育种法,选出其它良种,才扭转这一趋势。小麦更加明显,自汉朝通西域,引进外来的麦粟品种,本土品种开始改良,到宋朝达到高峰,也把外来品种的潜力耗尽。此后开始退化,到了民国年间,小麦的单产降到不足一百斤,只能达到宋朝时候的一半多。单产重新提高要过了二十世纪中叶,依赖新的知识。

    说过稻种,又有人提出让徐平严格封山,不要乱开山上的土地。这倒是提醒了徐平,这一带山地丘陵多,水土保护还真是个大问题。福建缺少种粮食的土地,几乎是无节制地开山,这个年代已经让人吃到了苦头。好在宋朝跟以前的朝代一样,封山的制度还保持着,只是执行严不严的问题。到了清朝中叶由于人口压力开山禁,玉米种植迅速推广,给环境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破坏。中国内地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在那个时代被伐尽,到处是秃山。

    这是徐平专业知识的内容,农具是跟着农艺来的。二十五度以上的山坡既不适合种粮也不适合种果树,只能保持自然植被,倒是可以调查一下这周围。

    后面提的问题让徐平有些啼笑皆非,先是有人说闲着没事,能买的书也不多,徐平答应建个图书馆。这还算是正常,然后就有人说没有酒楼,大家聚会一下也不方便。接着就有人提缺少娱乐,没有勾栏瓦子,没有唱曲的,更没有个花枝招展的女妓陪着人聊聊天,生活索然无味。

    徐平看着面前的二三十人越说越热烈,提到女人眼里到放出光来,哭笑不得地想,难不成自己还得在这里建个风月场所?好像这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干的官府貌似还真不少。

第38章 两地

    建州,福建路转运使司衙门。

    转运使俞献卿放下手里的信,对坐在对面的建州知州许伸道:“这位邕州通判徐平倒也是个晓事的,信里说年底运二十万斤白糖来福建,每斤作价五百五十文,运费他们出,托我们发卖。这价钱比三司定的低不少,来年各州的钱粮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许伸道:“为了邕州,我们福建路折腾几个月,这也是应该。这位徐平我听吴春卿讲起过,家里原本就是开酒楼的,还开过白糖铺子,懂得经纪,看来揽钱颇有一番手段。既然求到我们头上,不能轻易放过了。”

    徐平同年的省元吴育是建州浦城人,父亲吴侍问真宗朝官至礼部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这地方的知州自然与他熟识。其实不只吴育,天圣五年一科与徐平同中进士的建州籍进士不下十人,福建路科举能力相当恐怖。

    “有道理,没理由我们福建路出人,骂名替他担了,却得不到一丝好处。这二十万斤白糖且先定下,只要他那里再要人,年年都要他出点血。”

    许伸点头称是。前几个月州里征人去邕州,他连带着也被骂惨了,借着白糖利润减免点钱粮挽回自己形象是正事。福建路的税额基本是依照归宋前的地方政权而定,做了一定程度的减免,但依然偏高。尤其是钱氏和平献国,入宋后交的钱粮比原来南唐旧地都重,当地人心里自然不平衡。

    “还有一点,信里说我们的人到了邕州颇攒下了点钱,他上报了三司,同意让我们各州依飞票发钱给那些人家里,三司从别路再调钱补给我们。徐平特意提出让各州县揭榜乡里,由衙门统一发放,倒是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许伸奇道:“他干吗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能有多少钱?”

    俞献卿不屑地摇了摇头:“能有多少?一个人也不过几贯钱罢了。徐平这是知道征发的人家里必定满腹怨气,地方人心摇动,用钱安抚人心来了。对我们倒也不是坏事,从明天开始,你便传令各县,揭榜乡间,选个吉日让有家人去邕州的到州县领钱。他这里附的有名录,你先取了建州的去。”

    许伸看了名录一眼,吃了一惊:“这么多?这上面每人可都不少于三贯足钱,才不过几个月而已,他那里能发出这么多钱来?”

    “闹出为么大动静,他能不给人预支?钱多了怎么说也是脸上有光。不过信里说年底还有一次,也不知道邕州怎么弄出那么多钱来,我们不要管他!”

    光这三千移民向福建路寄的钱,这样一算每年都有几万贯了,俞献卿看了也觉得眼皮直跳,邕州的手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一州转运使,他可不能做出一副没见过钱的样子。

    七月中旬的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个不停,林阿彭带了个斗笠提着篮子准备去井边洗昨天挖的野菜,儿子铁锤可怜怜巴巴地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啊眨的,枯瘦的小脸满是菜色。

    林阿彭叹了口气,狠狠心掰开儿子的手。

    家里断粮五六天了,就靠着挖野菜过日子,山里这一点那一点种的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下来也不知道能吃几天。看着儿子长叹一口气,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五岁的儿子还不知道能养到几岁。

    丈夫林业是二月底被征到邕州的,那时候刚好没有了零工做,山里也打不到个雀儿兔的,里正和差役连哄带吓,就把林业弄走了,剩下母子两人在家里苦熬。村里人看这母子可怜,好几个来说让阿彭改人嫁了,阿彭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到什么时候,生活就像一座山压在身上,由不得人不低头。

    悄悄抹着眼泪刚出院门,村里的李二嫂匆匆经过,看见阿彭,叫道:“阿彭,你怎么还在家里,不去县里领钱吗?”

    林阿彭一惊:“领什么钱?”

    “啊呀呀,你还不知道啊!路口的白壁已经揭榜出来,去邕州的人都向家里寄钱了,有你男人的名字哪!我们家那位也有钱寄回来,你快随我去。天可怜见的,嫁进这家十二年,第一次有钱拿回家里来!”

    李二嫂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阿彭将信将疑,紧紧跟住了李二嫂。

    李二嫂家跟林家不一样,她男人好喝好赌,天生败家的灾星,把男人送出去,李二嫂差点敲锣打鼓庆祝一番,自己一个人持家养孩子还轻松一些。

    到了村口,就见路边白壁前围了白少人,有人高声念着上面的名字,其他人叽叽喳喳地品评。福建路就这点好,识字的人多,官府有点什么事只要揭榜在乡间的各处白壁,很快就传遍乡里,不用里正乡书手到处吆喝。

    见到李二嫂和林阿彭,村里有闲汉高声叫道:“你们两个女人,有钱领还不麻利些,钱可是比汉子亲得多!”

    众人一片哄笑。

    又有人道:“能让官府揭榜出来,这两家的男人得寄回多少钱来?莫不成有成贯的铜钱,成匹的绫罗?”

    “出去几个月,就有成贯的钱寄回来,邕州那里是金山银山?不过官府弄得家喻户晓,三两百文总该是有的!”

    一片嬉笑声中,林阿彭低着头随在李二嫂的身后,沿路向县城赶去。

    也不敢指望有成贯的铜钱,能上百文买上两斗米就谢天谢地了,母子两人吃得稀一点,好歹把这一两个月熬过去,又能对付一年。

    到了县城,林阿彭觉得满城人都在看自己,心慌慌的,怎么有一种做贼的感觉?男人真有钱寄回来?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

    到了衙门门口,就看见已经有二三十人在那里排队,前头一张桌子,本县的主簿亲自站在一边看着。桌子后头,各乡管的不是里正在,就是乡书手在,三个吏人一个验人,一个发钱,一个让人按手印画花押。

    离开的人,真地就捧着大把的铜钱,竟然真有成贯的铜钱!

    林阿彭迷迷糊糊地跟在李二嫂身后,只觉得做梦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了自己。那个李二嫂,好歹是一个村的,领了钱竟然自己跑了。

    “什么名字?”经办的吏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林——阿彭——”

    “什么?没这个人!”吏人还是不抬头,语气冷冰冰的。

    林阿彭只觉得头轰地的一声,差点一下跌倒。果然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世间哪里有这种好事?

    “不是问你!不是问你!问你男人名字!”

    后面站着的人一个劲地捅迷迷糊糊的林阿彭,急得直跺脚。

    林阿彭隐隐约约听到,不由自主地开口:“林业——”

    吏人竟然听清楚了,翻了一下桌上的名录,回头喊道:“跟刚才那位是同一管的,乡书手呢?”

    一位正在喝水的中年人转过头来,把水放下凑近,口中道:“在呢,在呢,这是林业的浑家,没有错了!”

    “六贯,一起到那边画押去!”

    中年人拉一下林阿彭,到了旁边的吏人前。

    看着吏人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大堆成贯的铜钱,林阿彭左右看看,茫然问道:“这是我的?我男人寄回来的?”

    吏人老大不耐烦:“难不成还是我给你的?快取了走!下一个——”

    中年人帮着林阿彭把钱收到她盛野菜的篮子里,沉甸甸地她几乎挎不动。林阿彭却咬着牙死死把住,一点都不松手。

    到了下一个吏人面前,林阿彭像个木偶一样画了押,打了手印。中年人在一边依样画押,证明钱发对人了。

    见林阿彭取了钱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痴傻了一般,中年人拍了她一下:“阿彭,领了钱还不赶紧回家!割斤肉给你家铁锤吃!”

    林阿彭一下清醒过来,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中年人道:“秦三叔,改天我请你吃酒啊——”

    中年人道:“再说,你先回家吧。六贯不是小数目,钱财不可外露,你用篮子里的野菜盖上一盖,路上小心一些!”

    看着林阿彭离去的背影,走路吃力的样子,这位乡书手暗叹口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钱压得走不动路!邕州真是金山银山?

    邕州也在下雨,比建州雨大得多,雨水从周围起伏的山峦汇流下来,一条条溪流奔涌着流向如和周围的平原,流进如和水,劈开石山,汇进郁江。

    巡检寨边则是另一条河,在山间向北流向古万寨,汇入左江,称为银河。

    雨中,一百多人聚在河边的谷地里,都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借着山脚下高大的树木躲雨。

    李二郎缩着身子,看着漫天不绝的雨幕,用身子靠了一下身旁的壮年男子,口中道:“林大哥,我们寄的钱也该到家里了吧?”

    壮年男人悠悠地道:“该到了,通判说是用飞票,很快的。”

    “对了,你给家里寄了多少?”

    “六贯。阿彭随着我吃了许多年苦,不能亏了她。”

    “怎么这么多?官人只是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啊!”李二郎吃了一惊,继而脸垮了下来,“我只寄了两贯,一个村子这消息瞒也瞒不住,我婆娘又该骂我了。唉,老天作证,自到了邕州,我可是从没赌过钱!”

    林业拍拍李二郎的肩膀:“放心,只要有钱寄回去,你浑家就该满足了。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你向家里拿过钱,说起来要不是官人禁赌禁得严,我看你这两贯钱也寄不回去。”

    李二郎一个劲摇头:“罢了,正好戒了我这赌性。对了,林大哥,你是怎么弄来那么多钱的?不吃不喝也攒不下来啊。”

    林业看看周围,附着李二郎的耳朵道:“念在同乡,我只说给一个人听,千万不能传出去。——平时闲的时候,我爱到周围山里转悠,这几个月逮过几十只蛤蚧,还弄到一些麝香,邕州城里卖掉攒下来的。”

    “这也使得?”

    “怎么使不得?蛮人能打猎,我们就不能?”

    正在为时,一个声音穿透雨幕:“怎么回事,一下又跑到山脚下!我不是说了吗,山洪下来跑都没地方跑!都站到谷地里来!”

    徐平与张荣从巡检寨里出来,站在寨门口朝人群大吼。

第39章 黄师宓

    站在雨幕中,徐平沉着脸不说话。

    站在一边的张荣叹了口气:“通判,这样大雨,干起活来着实不方便。何不歇上两天,等天好了再接着动工?”

    徐平摇了摇头:“这是雨季,下起来没完,谁知道什么时候雨停?等到雨季过去,又到了榨糖季,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用,更腾不出手了。”

    张荣无耐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这地方的天气就是如此,确实也没有办法,让老天爷给面子可不太容易。

    徐平的随身兵士吴小乙从远处蹬蹬蹬的跑了过来,看徐平一眼,便扭过头去捂住耳朵,紧张地看着路的前方。

    皱着眉头,徐平也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张荣看看两人,摇了摇头,却不理睬。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小乙来的地方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大地像被惊醒了的猛兽,躁动不安地战栗不停。

    “我的天哪,怎么这么大动静?这要是埋在寨子底下炸了,岂不是整个巡检寨都一下没了?!”

    张荣使劲揉着耳朵,看着前方冲天而起的碎石撕裂了雨幕,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不由变了脸色。

    吴小乙放下手道:“山我们都炸着过来了,一座巡检寨算什么!”

    张荣看看徐平,沉默不语。这火药可比京城火药作的那种只会发烟的东西厉害多了,真不知道这位通判是怎么制出来的。这要是堆得多了,岂不是连城墙也能炸蹋?自己这竹木建成的巡检寨简直跟纸糊的一样。

    徐平等硝烟散尽,正在要让众人上去把炸碎的山石捡走,谭虎从上游跑了过来,远远就高声喊:“官人,快不要在这里了!雨下得太大,上边的山洪已经起来,不要多少时候就要冲到这里!”

    徐平低声骂了一句,对身边的人道:“算了,今天歇着,等雨停了再开工。回吧,都回,趁着这机会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低头走在湿漉漉的石路上,徐平心情有些烦躁。不是他不顾大家的死活非要坚持在这种天气还干活,实在也是没办法。这种山区的路崎岖不平,最好的一段从如和到邕州都不能全程通牛车,运货只能肩扛马驮,到了榨糖季怎么得了?收获的季节,晚一天甘蔗里的糖分就少一分,必须争分夺秒昼夜不停,没路怎么行?

    为了方便,从福建来的移民被徐平沿路一字排开,百人左右算是一队,绵延拉出去几十里路,这条路就是生命线,必须在雨季结束前修好。好在这帮移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活虽然累也还没什么怨言。

    移民纷纷回到路边自己的住处,徐平一一嘱咐回去好好歇着,雨下得大了周围山洪多,不要到处乱跑抓小动物解馋。看着众人口是心非地答应,徐平也是觉得无耐,人多了千奇百怪,不是那么容易好管的。

    从邕州到如和,再从如和到古万寨,这条路徐平今年是一定要修好的,下年再从古万寨修到太平寨去。只要这条路一通,沿途的蛮人就再翻不起浪花来,加上申峒的支持,忠州和上思州就被彻底封在了山里。到那个时候,徐平才会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们,十八州峒合起来徐平也敢把信摔他们脸上。

    还没回到自己住处,就远远见到前方十几个人冒着雨在水塘边转来转去,那个跳来跳去的身形,不是孙七郎是谁?

    徐平气得牙痒痒,这不是在中牟的时候了,孙七郎现在是自己的身边人,别人拿眼睛看着学他。偏他没一点自觉,性子越发跳脱,跟着大孩子一般的黄天彪把周围的山都转遍了,丝毫不知收敛。

    到了门前,徐平正要让兵士去叫孙七郎几个人回来,门里却传出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原来通判回来了,让学生好等!”

    随着话声,里面走出几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李安仁,旁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与李安仁一样穿着襕衫。

    见过了礼,李安仁介绍旁边的人给徐平认识:“通判,这位就是学生曾向提过的黄师宓黄兄,广州人,世代做这左右江的生意,刚从广源州回来。”

    徐平见黄师宓的神色却有些冷淡,远不如李安仁热络,不由心中纳闷,自己可是他们这些商人的财神,这位怎么不太想结交的样子。不过他心里也没多想,尤其是这人刚去过广源州,正要从他嘴里打听些消息。

    到了厅里,徐平让两人先坐,自己回到后边换了衣服,出来见两个人正低头耳语,笑着对他们道:“你们怎么挑这么个日子来进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前几次你来进货都没碰上,要不是下雨,今天只怕是又要错过了。”

    “通判身居要职,终日忙碌,我们没有要紧事情,哪里敢来叨挠。”

    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李安仁最重要的进货渠道,不过草市已经没了,自从福建的人来,数千的人口聚在一起,从徐平住处到如和县城这几里路迅速就出现了不少店家,一日繁华似一日,已经成了邕州仅次于州城的热闹所在,与武缘县城也不相上下了。

    客套几句,便回到正题上来,徐平问旁边一直坐着不说话的黄师宓:“听说你是广州人,不知都做些什么生意?”

    黄师宓道:“回通判,广州路远,学生都是贩卖些轻货,从广州运缎匹过来,蛮人那里换些金银朱砂,赚点小钱。”

    李安仁笑道:“黄兄说得太客气了,通判不是外人,这几个月我多承蒙照顾,生意比以前好做了很多。通判,这位黄兄可不简单,我认识的蛮人还都是左江这里的,黄兄的生意却在右江,那里可不是我们平常人能去的,利息也高。我听说广源州那里,盛产生金,一两黄金才换一匹好缎,利息可不是我们做茶盐生意能比的。黄兄,你说是不是?”

    黄师宓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徐平冷眼看着,知道黄师宓与李安仁不同,对与自己合作并不热衷。说起来也难怪,什么生意能比买卖金银还赚钱?广源州有大金矿,传说那里几十两重的狗头金都不少见,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管真假,广源州是所有土州里最有钱的总是没错,有钱势力就强,近几年隐约有成为蛮人首领的意思。

    大宋的势力在左江地区还说得过去,明面上各蛮酋都称臣纳供,小动作虽然不少,大的动静却也没人敢闹出来。右江地区就不同了,朝廷连维持面子上的羁縻也艰难。像广源州这些地方,都是同时向大宋和交趾两边称臣,在中间摇摆渔利。有好处的时候认得大宋,没好处时就做自己的山大王。

    李安仁见黄师宓态度冷淡,也觉得尴尬,只好借喝茶遮掩。

    徐平问黄师宓:“听说你刚从广源州回来,那里情形如何?”

    “学生虽然与那里做交易,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前些日子,那里的首领向朝廷纳土称臣,朝廷本来已经允了,封首领为环卫官。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拒绝,并没有告身到那里。”

    徐平淡淡地道:“纳土称臣是表示对朝廷的忠诚,这位首领侬存福,胃口却太大了些,竟然要朝廷让他统管周围数州。这且不去说,广源州是我大宋邕州属下的广源州,太宗皇帝时已在治下,用得着他来纳土?尤其可恶的是,向我大宋朝廷称臣之前,他竟然先向交趾上表。大宋的官是这样当的?”

    侬存福的书信先是到邕州,曹克明没及细查,按惯例答应了。报到转运使司,王惟正问徐平的意见,徐平第一个反对。有前世的见识,徐平不会把这种虚名头放在心上,看的是事情的本质。侬存福是用武力手段吞并广源州的,所谓纳土称臣不过是从宋朝这里要一个合法性,更别说还附带其他要求。也就是现在邕州实力不济,要不然这种人就该直接出兵灭掉,不然让他吞并下去,那还得了?早晚要养成大患,他的儿子可是叫侬智高,徐平记着呢。

    侬家在广源州的崛起,源头还在交趾。天圣五年,交趾贪图那里的财富,出兵灭掉了原来的知州,又没有实力长期驻守,留下了这个空子让侬存福钻了进去。宋朝对于交趾是大国,邕州相对于交趾实力却不值一提,朝廷上上下下贪求和平,闷声不响装不知道这件事,到现在已经闹大。如果再认了侬存福为广源州之主,面子上收回了广源州,实际上却助长了他的野心。

    权衡之后,王惟正拒绝了侬存福的要求,让他退回本州,别选原知州的后人任知州,就此双方再无往来。

    黄师宓听了徐平的话,面不改色,沉声道:“通判说的这些,学生倒是没有听说。那里的事情,学生只是知道个大概。”

    “知道大概也就够了。那你又知不知道,侬存福私自把属地立为长生国,僭称皇帝,立皇后,封其子侬智聪为南衙王?这可是明明白白地谋反了!”

    黄师宓面容抽搐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学生不知道。”

    徐平盯着黄师宓,冷冷地道:“我告诉你,我这里给你们这些商人各种方便,甚至税收得都不重,除了互通有无,朝廷还要让你们做我大宋的耳目。蛮人一有异动,你们该自觉知会朝廷,而不是从中渔利!广源州的事情早已远近皆知,你常年在那里做生意,竟然敢在我这里打马虎眼!哼,曹知州那里多年不开刀,你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黄师宓低着头,目光阴冷,看着桌子上的茶杯,一声不吭。

    “李安仁带你来见我,本是好意,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人,枉废了他的一副热心肠。从今以后,邕州的生意你不要做了,免得以后引出什么祸事来。”

    李安仁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张目结舌:“通判,这怎么使得?黄家多少代都是做这一路生意,这样禁了,不是绝了他们家的生路?学生以后出去,怎么跟同行们交待?”

    “交待什么?你也让他们知道,做的虽然是蛮人生意,终归还是我大宋的臣民,不要像这位黄师宓一样,忘了自己姓什么!从今之后,邕州揭榜,黄师宓一家再敢到邕州与蛮人交易,以通敌叛国论处,杀!”

    徐平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广州进士,正是他前世历史上侬智高起兵时的谋主,后来狄青平乱,杀死于昆仑关下的乱军之中。但他却很明白,广源州侬家的势力已延伸至邕州城外不足二百里的地方,论地盘,比邕州直接管辖到的地方都大。要不是右江地区还有老资格的田州与广源州作对,波州李家挡住了左江,侬家就囊括左右江,势力直到邕州城下了。

    这个时候,凡是与广源州说不清楚的,徐平都要赶出邕州。

第40章 从前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白花花的太阳挂在天空,显得有些孤独,百无聊赖地俯视着苍茫大地。

    一阵微风吹过,连绵的甘蔗林泛起一阵阵波浪,微微的沙沙声伴着风向远方飘荡。人的影子淹没在这甘蔗的大海里,只有当两行甘蔗齐刷刷地倒向一边,后边举着砍刀断稍去叶的人才露出身形。

    老杜赶着牛车来到地头,叉着腰扯着嗓子喊一声:“歇了吧,吃饭啦!”

    随着这粗犷的声音,甘蔗地里响起一阵欢呼,变戏法一样,从茂密的甘蔗林里钻出来十几条汉子,风一样围到老杜的车旁。

    “今天什么菜?”

    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鬼头鬼脑地看了车一眼,就拽出一个大盆来,顺手就揭开了盖子。

    “又是豆腐,吃不完了么?”

    小伙子嘀咕了一声,一下就没有精神。

    老杜笑喝喝地道:“知足吧,昨天鸡蛋,今天豆腐,官人吩咐过两样轮着吃,就怕你们手脚上没了力。”

    众人围上来,几个中年人一起取笑那少年:“知足吧,你在家里还没吃过饱饭呢,现在天天有白米,有肉有鱼,豆腐你以前吃过几回?”

    他们的饭都是自己带来的,每人一个竹筒,里面满满的米饭,米饭中间夹着几条肥瘦相间的肉,煮出来的油把米饭浸得香喷喷的。

    徐平曾经很认真地调查过什么食物可以带在身上两三天不会坏,还要能让人吃下去,最后选了这竹筒装的白米饭。里面夹了肉,直接就可以开吃,时间紧起来连菜都省了。肉加的多一点,浸了油的米饭也没那么容易变馊。

    这里的天气比不得北方,烙几张大饼带着可以吃一个月,赶上雨季,邕州这里食物**快得很。

    汉子们围着木盆吃着竹筒米饭,老杜又拽出一个大桶来,给每人盛上一大碗鱼汤。周围池塘遍布,鱼多得吃也吃不完,就是懒得收拾,大锅煮汤。

    到了收甘蔗的时候,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这顿中餐是徐平特意吩咐加上的,补充干活的人在甘蔗林里损耗的大量体力。跨越千山万水把这些人从福建路征来,徐平可不希望两三年的功夫就把他们的体力榨干,这些人是邕州长远的财富,不是快速消耗品。

    周围的荒野提供了丰富的资源,组织起来的人们极大地提高了效率,给他们这样的伙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吃过了饭,十几个汉子帮着老杜收拾了,又装满一牛车鲜甘蔗,看着老杜赶着牛车晃晃悠悠地离去,他们便围在地头聊天消食。

    九月的天气依然酷热难当,好在水汽已经散了,不像雨季那般潮湿。已经有了秋季成熟的迹象,黄橙橙的橙子柚子散在路两边的野草竹林中,点缀着满目的翠绿。老杜眼尖,一伸手就摘了一把甘蕉在手里,悠闲自得地边走边吃。

    他五十多岁,在移民中已经算是老的了,分配了这向榨糖场运鲜甘蔗的活计,算是对他这一把年纪的照顾。

    自来到邕州,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可原来在福建老家,又有哪天能闲下来呢?真是没活做的日子,必定蹲在门口发愁,今天下锅的米去哪里找。这里忙虽然忙,但吃得饱穿得暖,不必为杂事操一点心,人生逍遥不过如此。

    到了糖场,先见到长长的队伍挤在门口,一人背上一大捆甘蔗,被压得都直不起腰来,却不肯挪一下脚步。

    这是申峒的蛮人,他们的地在山里,用不了牛车,就这么一捆一捆地背出来。有的人一天就只能送这一趟,却从不叫苦叫累。山里的生蛮,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以用这种东西换成匹的绸缎回去。绫罗绸缎那是蛮酋头人才能穿的宝物,吃再多苦,做上一件绸缎衣服做传家宝也好。

    有那些头脑灵活些的,就用牛向山外驮,自己再背上一捆,一趟就顶别人许多趟了。干上这一季,这可都是富实人家。

    老杜把甘蕉吃完,拍了拍手,赶着牛车队伍边走过,慢慢晃进了糖场里。

    他交甘蔗当然不会与蛮人在一起,蛮人那都是要记账的,有吏人专门守在那里,一捆甘蔗换一根如和县里特制的竹筹,攒够了竹筹到县里去换缎匹,丝毫乱不得。

    到了地方,两个壮年汉子过来帮着老杜把车上的甘蔗卸下来。

    老杜喘口气,看见旁边地上蹲着五六个山里的生蛮,问帮手的汉子:“这些蛮人又闹了什么事?莫不成还有人偷我们的甘蔗?”

    汉子笑道:“这些蛮人不长记性,你有什么办法?这些人是今年从上思州划到申峒的,不懂规矩,偷我们的甘蔗被抓住了,先寄在这里。等晚上申峒的人就来押他们走,帮知峒砍甘蔗去。蛮人也是精明,单单是抓这些人,申知峒今年就不知道有多少缎匹入账。”

    老杜叹息着直摇头,蛮人种的甘蔗与自己这些人种的明显就长得不一个样,怎么能够混过去?天天都有人被抓,怎么还不长记性。

    蛮人也不是死心眼,有没种甘蔗的,便砍了如和县的甘蔗向这里送,当场就被识破,一抓一个准。徐平见不是办法,便让巡检寨到处巡查,抓到了人便让申承荣来领,有的时候嫌麻烦就直接放掉了。谁知申承荣知道巡检寨私自放人后,竟派了家丁过来与巡检一起查,比巡检还上心,抓到人便绑起来带回自己寨里,当作免费的劳力使用,得了甜头之后越查越起劲。

    从邕州到如和,再到巡检寨,穿过河谷到古万寨,再转回邕州,这条路已经打通。沿着邕州到巡检寨这条路两边,到处种的都是甘蔗。榨糖场就在路边,不到五里路就设一场,总共设有十八场。

    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何曾见过这种热闹的场面,上半年还到处溜达的虎豹都吓坏了,一溜烟跑进了深山里,惶恐不安地听着山谷里的人声鼎沸。

    徐平住处的院子里,浓密的树荫底下,徐平坐在竹椅上,喝着茶水看着面前桌子上摊开的图。

    这是一张邕州的地图,邕州直到左江一带详细一些,右江地区则非常粗略。图上密密麻麻地标出了下属的各个州县峒,哪些势力在掌控中,哪些势力自立山头,哪些势力已经对邕州形成了威胁。

    这是徐平动用了各种力量才画出来的地图,邕州以前虽也有舆地图,却简略得连各土州的名字都标不全,没什么大用。徐平这里依据商帮的资料,把重要的路线都标了出来,并注上了商帮经过所用的时间。

    交趾李佛玛已经平定了国内的反叛势力,与大宋的关系又紧张起来,钦州廉州已经遭受了几次劫掠。另一方面,侬存福自立为皇帝,建立长生国,正式不再向大宋称臣,邕州正是多事之秋。

    徐平只知道侬存福的儿子侬智高叛乱,建国大历,却不知他这位老爹在历史上有什么动作。从现在形势来看,这也不是位善男信女,千万不要在自己手上邕州发生什么意外,必须早作准备。

    右江地区虽然名义上臣服,历史上却一直游离于中原王朝之外,中原王朝的势力从未深入那一带,徐平和曹克明对那里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与右江地区相比,左江地区要好得多,从邕州出发,古万寨、太平寨、永平寨基本连成一线,大多土州都在控制之下。惟有左江以南,因为山路难行,离海边又近,受交趾影响较深,有些桀骜不驯。

    左江以南山区的大门就是忠州,邕州的形势越不好,徐平看那里就越不顺眼,只等着榨糖季结束,就要动一动那里,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

    秀秀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徐平在那里聚精会神,面上一喜,轻手轻脚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朝徐平扮了个鬼脸。

    “这么热的天气,你到哪里去?”

    听见声音,秀秀怔了一下,左右看看,徐平并没有抬头,院子里也再没有其他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踮起脚又往外走。

    徐平叹了口气:“秀秀,你到哪里去?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忙,你能不能省点心?外面豺狼虎豹,没个人看着小心叼了你去!”

    秀秀这才听清楚是徐平在说话,不高兴地道:“官人你又吓我!这几天连经常来我们门前的小鹿都不来啦,哪里来的虎豹?”

    “不许出去,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秀秀啊,怎么自从来了岭南你越来越不听话,年岁也一天天大了,脾气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

    秀秀听徐平的声音严厉,委屈地站在原地道:“我又不是出去玩,是刘小妹姐姐说有事找我,我说完就回来了。”

    徐平没好气地道:“你谎话编得越来越离谱了!她有自己的活计做,每天像你一样就想着玩!秀秀,我跟你说,大家都有事做,你再这样到处缠人,大家都会讨厌你的!你还记不记得,在中牟田庄里,你刚到家里来的时候多么乖多么听话,哪个人忍心对你说一句重话!怎么才过了这么几年,就变得比苏儿还娇气?好的不学坏的学,我看你就是跟她学坏了!”

    秀秀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官人你都是护着我,从来没说过我!我又没做什么,真的是刘小妹姐姐说有事,我又没有骗你!”

    徐平叹口气,转过身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在窗子后面叫我呢!官人你脾气也变坏了,刘小妹姐姐还不是怕你说她,才不敢进来的!”

    看着秀秀满脸委屈,徐平终是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他心里,秀秀永远都是那个紧紧抱着她的小旧花包袱,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贫苦牛羊司牧子的女儿。那天清晨她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晶莹的露水挂在她的发稍,折射着七彩的阳光。她的表情很害怕,噩梦里不知告诉了她未来的生活是多么可怕,然而她的嘴角抿着,却透露出一丝倔强。

    那个秀秀跟现在这个娇生惯养的秀秀差好远!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慢慢长大,不经意间时光却把人雕琢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样子,喜欢还是不喜欢,愿意还是不愿意,谁能耐何得了这见鬼的生活!秀秀变了,自己又何尝没变,几年的时间,那个在田庄里兴奋地种地酿酒的少年变成了谋划着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地方大员。

    谁能躲过时光的刻刀,保持自己从前的样子。

    秀秀已经不是当年的秀秀,徐平也不是当年的徐平了。

    院子外竹林旁的池塘边,刘小妹看着秀秀站在那里嘟着嘴低着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泛着淡淡的光芒,把她紧紧地包裹住,轻轻地拉进池塘里,波光嶙峋中画出一个淡淡的影子。

    “秀秀,你哭了?”刘小妹小心地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不开心!”秀秀噘着嘴角,明明有哭的声音。

    “秀秀,你怎么不开心?”

    “官人说我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我就是不开心!”

    刘小妹轻轻地拉着秀秀,在池塘边坐下,水里倒映出她们的影子来,肩并着肩,在碧绿的竹林上面轻轻摇晃。

    秀秀鼓着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被一只飘来的小虫敲碎,晃啊晃的,慢慢又拼在一起。

    “刘小妹姐姐,我好想家!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弟弟!”

    秀秀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趴在刘小妹的肩上,几年的眼泪好像都一起流了出来,打湿了刘小妹的袖子。

    刘小妹轻轻抚摸秀秀的肩头,悠悠地道:“秀秀,你还有一个值得自己想念的家,有值得自己挂念的亲人。你不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人,连这样的一个家都没有哦!”

    秀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这几年的生活就像梦一样,随着她的泪水从眼里一一闪过。她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捏着那个小旧花布包袱,站在一个半大少年面前。

    少年对着她笑:“卖到我家里来,你怕不怕?”

    她记得自己的回答:“我不知道。”

    虽然没有吃过一点苦,后来甚至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秀秀却终于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怕的,即使不多,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怕的。

    眼泪流完,秀秀终于平静下来,问靠在身边的刘小妹:“刘姐姐,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都忘记问你了。”

    “秀秀,你想家了,我也有家啊。这两天好几个人都告诉我,我哥哥病了,起不了床,出不了门,下不了地,没个人照顾就挨不过去了。秀秀,我要回家去照顾哥哥,不管他以前怎样,终究与我一母同袍!”

    秀秀道:“你哥哥不是好人,那么坏,你不要去照顾他!”

    “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的哥哥,又怎么忍得下去那个心!秀秀,我也不知道该跟别人怎么说,你帮我记着好不好?我回去看一看,如果没有事一两天就回来了,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超过这些日子,我哥哥就病得重了,你再跟官人代我说声抱歉,要等我哥哥好了才能回来。”

    秀秀点点头:“放心,我会替你记着。对了,你哥哥那么坏,你只要看看他没大碍就只管回来,那种人不值得你对她好!”

    刘小妹对秀秀笑笑:“我明白,那种日子我也再过不下去了。我只要照看着他的病好了,自然就会转回来。”

    秀秀点点头,紧握着刘小妹的手。

    西斜的太阳越过竹林,在水里洒下斑驳的阳光,两人在水里影子在波光里变得零零碎碎,一晃一晃的。

第41章 意外

    最怕下雨的时候,偏偏下起雨来。太阳从西边一落下去,东边就飘了一块雨云过来,噼里啪啦下了一夜,第二天不但没有停,还越下越大了。

    徐平站在门口,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深深叹了口气。这就是天不遂人愿吧,眼看着今年要有个好收成,却在雨季将要结束的时候下这种大雨。得了雨水甘蔗就要长,必须停上几天雨停了才能接着收,人只能看着干着急。

    黄天彪披着蓑衣,看高大全和孙七郎迎面走来,高声道:“七郎,高大全,我们一起吃酒去!镇上新开了一家酒楼,天天都有雪花一样的牛肉,你们中原人可是没得吃,不要错过了。这样的大雨,地里也没什么活干,吃罢了酒一起捉几条好鱼回来!”

    高大全摇了摇头:“黄县尉自己去吧,官人吩咐了我们还有活干。我们这些人,哪里能像县尉那样逍遥。”

    黄天彪跺了一下脚:“可惜了你们两个,雨天也不得闲!我一个人酒肉吃起来闷,去找谭节级,你们两个跟着通判干活,他不就闲下来了?”

    说完,转身快步向着谭虎的住处走去。

    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个对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

    附近越来越热闹了,酒楼客栈茶馆都开了起来,如和县城和徐平驻地之间形成了一个繁华的镇子。最近到了榨糖季,零散商人开始入驻,要贩今年新出的白糖出去卖,货物要的就是个新鲜,生意讲究的就是个早到。

    商人来的多了,酒楼就讲究起来,有了唱曲儿的女妓,有了讲究客人用的银杯银盏。最近些日子,镇外的空地上靠着河边又建了一处瓦子,里面诸般杂耍,引的远近的人来看。

    这周围是徐平的地盘,为了招人来定下暂不收税,附近山里的好几个蛮族峒主都聚了过来,称这处小小市镇为岭南“小开封”。虽然整个市镇的面积还没有开封城里一处州西瓦子大,却并不妨碍人们在这里想象京城的繁华。

    黄天彪爱吃爱玩爱闹的个性,出了这家酒楼进那家,早快把家在哪里都忘记了。最近一个月搭上了一个从梧州流落过来唱曲儿的,着了魔一样一天不见就浑身不自在,更是天天泡在镇上。

    高大全和孙七郎可没这种好命,闲的时候还能跟着疯一下,忙起来哪里能够得闲。徐平把他们两个千万里外招过来,可不是让他来旅游,各种杂事都要他们来做,谁让他们两个用起来比其他人都要顺手呢。

    到了造纸的大棚子里,孙七郎去调试机器,转头问高大全:“对了,官人是不是说今天要把纸造厚一点?”

    “没错!你上点心,搞上一次两次最好就做出来。早弄好了,我们还可以去镇上快活一下。别看今天下雨,要知道这种天气大家才都闲下来,镇上人山人海的才热闹。”

    孙七郎笑道:“你莫不是跟黄天彪一样看上了镇上哪个小娘?还别说,最近来了几个从荆南流落过来唱曲的,长得还真水灵!”

    “你以为哪个都跟你一样?到了镇上就去看女人!最近瓦子里来个说三分的,比京城里助教说的都不差,我正要去听呢!”

    “这里也有说三分的?”

    高大全扭头,看见徐平从外面进来,急忙道:“有啊,真没想到,说得好着呢,活灵活现。听说这助教以前在抚州,也不知怎么就流落到这里来。”

    徐平点头道:“倒是难的,什么时候你带我也去听一听。这些人跟平常的杂耍不同,说的是忠臣良将,能够教化风俗。”

    高大全应了声是,刚提起来要与徐平讨论曹刘故事的兴致一下散了。官人这通判当得可真上心,听个故事也想到教化风俗。

    徐平倒没在意,他是想听听现在的三国故事与自己知道的差多少,以前在京城里没有心情,现在倒是有了兴致。只要有说书的,就有专门说三国故事的说三分,而且态度鲜明,宋人尊刘贬曹,听见曹操胜了恨得咬牙切齿,刘备落难就有人听着掉眼泪,比后人入戏得多。

    在凳子上坐了,徐平又道:“其实七郎说得也不算错,你们两个都过三十岁了,年纪不小,没事多出去转转。如果遇上合心的女子,成家立业也是应该的。钱财不用担心,一切有我,总不会让你们丢了脸面。”

    孙七郎道:“官人你可把我说老了,明明我只有二十八岁,高大全才三十多了呢!偏偏是他不急!”

    徐平笑道:“我怎么记得在中牟的时候你就二十八了,还羡慕人家吕松来着。算了,不计较这个,早点物色个人成家才是真的,也不用在意什么蛮人汉人,只要性子合得来,就早早定下,我作主给你们把事办了。”

    高大全在女人的事上不怎么上心,说起这些他就不爱听,对那边站着听得入神的孙七郎道:“七郎,你调好没有?”

    “好了!好了!”

    听见孙七郎说好,徐平把站在一边的随身兵士叫了过来,对高大全道:“今天你招呼着他们干活,谭虎请了假,说是家里来了客人,要到镇上去招待人家。他常年离家,也不容易,你们两个要体谅。”

    高大全应声是,看了孙七郎一眼,背过身强忍着不笑出来。谭虎果然比他们两个有种,竟然敢编谎话请假跟黄天彪去喝酒,晚上等他回来,两人非好好宰他一顿不可。

    下边的人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话,徐平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懒得分清,做人有的时候就要难得糊涂。大节上徐平把得紧,这些小节有时候就任凭他们胡闹,把下人管得死死的,天天提心吊胆,并不是什么好事。

    高大全指挥着热了火道,徐平又吩咐温度高一些,今天要造的纸厚。

    准备妥当,有兵士提了纸浆过来,孙七郎慢慢摇动机器。纸太厚了,纸浆总是挂不住,出来的纸怎么也连贯不了。

    孙七郎一边调试,一边问徐平:“官人,怎么突然制这么厚的纸张?”

    徐平摇头:“没办法,那么多白糖,用什么装着运出去?再像去年一样用桶用箱装,邕州可是做不来了。这纸造出来,桐油里浸过了,做成纸袋就用来装糖,外面再套一层麻袋,飘洋过海也不怕它。”

    调调试试,试试调调,本来以为不麻烦的事,竟然一直弄到大下午才稳定地连续出纸。

    徐平看看外面,雨依然下个不停,对高大全和孙七郎道:“你们两个累了一天,今天就到这里吧。没事多到镇上走走,不用老憋在家里。”

    孙七郎一边擦手,一边接口:“官人说的是,我平时也是这么跟高大全说的,耐何他像个木头一样听不进去。高大全,你可听见了,官人让你多到外面逛一逛,找个媳妇什么的。一会跟我到镇上去,你请客啊!”

    高大全也懒得理孙七郎,把周围的东西收拾整齐,两人告别徐平。

    出了棚子,孙七郎一把拉住高大全:“你说,黄天彪和谭虎两个还在不在镇上?我们赶去好坏吃谭虎一个月俸禄!”

    “且罢了,谭节级还要养家呢,能跟我们这样乱花钱!”

    孙七郎边走边摇头:“高大全,没事你就跟我出去多走走吧。还养家,谭虎的俸禄每个月都吃喝得精光,养家靠的是我们官人给的赏钱。俸禄才几个钱?他的赏钱跟我们两个差不多的,最近家里可是起了新房子。”

    高大全闷不作声,不搭孙七郎的话。他们三个风花雪月,高大全没那个爱好,除了喝酒,很少跟他们一起出去闹。

    两人从处住换了衣服出来,意气风发,带着大竹笠,披着蓑衣,穿着新编的草鞋,拽开大步就向门外走。

    到了门外,却见秀秀在树下打着油纸伞,鬼头鬼脑向这边看。

    孙七郎扯一嗓子:“秀秀,你怎么又不听话!官人说了下雨打雷,不要站在大树底下,一道闪电下来,烧透了你的身子!”

    秀秀被吓了一大跳,跺着脚对孙七郎道:“七哥,你不要再吓我,这两天我胆子小!”

    孙七郎好奇地嘟囔一句:“作怪,小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秀秀对两人招手:“你们过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两人好奇,一起凑到秀秀站的树下。

    看两人到了近前,秀秀又犹豫起来,对孙七郎挥挥手:“七哥,你去玩吧,高大哥一个人就够了。”

    越是这样说,孙七郎越是不肯,总觉得秀秀是有什么好事瞒着自己,凑上前道:“秀秀,有什么好事你不能忘了七哥。虽然前两年我不在,可不要忘了,不管是往年在中原,还是现在在这里,你想要什么好玩的都是七哥给你弄到手。有了什么好处,你怎么就向外赶我?”

    秀秀苦着脸道:“这次可没有什么好事情,我是要人帮我去蛮人那里走一趟。高大哥又有力气,身手又灵活,七哥你能行吗?”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孙七郎一下跳开,“蛮人那里是好去的?罢了罢了,当我没听到,你们慢慢商量,我找黄县尉吃酒去了!”

    话一说完,孙七郎转身就向山下跑去。也亏他身手敏挗,下着雨湿滑的地竟然没有摔倒。

    秀秀转身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大全:“高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你不会也跟七哥一样扔下我跑吧?”

    高大全看着秀秀的样子,叹了口气:“算了,有什么事你只管说说看,小事我还能帮手,大事还是老实去告诉官人。”

    “别跟官人说,前天他才说了我,这么多年头一次说我!”提起这一点秀秀就忍不住想哭,“可是我又闯祸了!高大哥你帮我!”

    高大全只能叹气:“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前天,刘小妹姐姐找我,——因为她找我,我出来才被官人说的!——好了,我不说这个。刘姐姐说她哥哥生病了,她要回去照顾哥哥,自己离开两天,让我不要跟别人说。如果两天还没回来,才告诉官人要多待几天。”

    高大全出了一口气:“秀秀,这算什么大事?这样的雨天,刘小妹即使想回来也走不了山路啊,你安心等两天好了。”

    “可我刚问了来镇里的蛮人,刘姐姐的哥哥根本就没病!”

    说到这里,秀秀哇地哭了出来。

第42章 刘小妹

    雨水的滋润下,遮天蔽日的叶子欲发显得苍翠,雨点顺着叶子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那明亮的绿色仿佛就随着这雨点浸染了大地。

    高大全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提哨梢,腰挎钢刀,小心翼翼地走在这茂密的雨林中。他的脚上是新编的草鞋,柔软而又结实,脚的上面裤腿那里细纻布紧紧地扎起来。

    附近山林里最可怕的不是虎豹,这里的资源足够多,它们很少会饿到出来伤人的地步。真正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毒蛇,不知趴在哪个草窠里面,冷不丁就朝着迈过来的腿咬上一口。

    扎绑腿是徐平要求的,自从有人被蛇咬了他就想起了前世书里看来的这个办法,虽然不知道细节,试几次也就**不离十了。自从出外干活的人扎上了绑腿,被毒蛇所伤的事件就大为减少,意外的是走路也轻快了许多。

    连绵的雨幕,也不知道太阳滑到了哪个位置,天气渐渐暗了下来,高大全左右看看,选中了旁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松树,爬上去准备过夜。

    高大全最终答应了秀秀,出来寻找刘小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答应。虽说秀秀这些年是自己看着一天天长大,但也没到过命的交情,不值得为她这点小事为她出来冒险。

    然而不知为什么,高大全总是想起刘小妹那个蛮人小女孩的身影,每天都很快乐,对新的生活充满着好奇,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热情。刘小妹的热情纯粹到了极致,因为对生活的热爱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越是像高大全这种蹲在生活墙角的人越被感染。

    告诉徐平又怎样?刘小妹不过是一个投奔来的熟蛮,仅凭秀秀的那三言两语能做出什么动作?高大全却觉得不安,于是他答应了秀秀。

    生活中怎么可能每件事情都清清楚楚?高大全就这么有些鲁莽,有些草率地闯进了这片山林。

    天色黑了下来,雨还是没有停,打在头顶的树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休。高大全蜷身在枝桠间,听着雨声,看着丛林中不时闪过的一个个黑影,有时候还有亮如灯烛的眼睛一闪而过。掏出随身带的竹筒米饭,默默地在嘴里面嚼着,也吃不出个什么滋味。

    少年离乡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在野外露宿,那时候不知道愁的滋味,每一个黑影闪过心里都会兴奋,或许那是只老虎,或许是只豹子,如果朝着自己扑过来,自己斗大的拳头打一下,不定明天就成了打虎英雄。那一夜他就这么憧憬着五彩斑斓的生活,兴奋地等到了天明。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给人做过工,耕过地,后来成了群牧司的牧马厢军,平平淡淡,直淳泽监解散。后来进了徐平的庄子,平淡的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哪怕随着主人来了邕州,生活的平淡味道依然如旧。

    这淡得如水的日子,高大全有些烦了。

    就为了秀秀的那一句“她哥哥根本就没病”,高大全闯进了这片大山。

    当清晨朦朦胧胧的亮光透进雨林,高大全睁开眼睛。雨起经变小了,断断续续的有水珠啪嗒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里面等虫子的青蛙腾地跳向远方。离高大全不远的地方,一条巴掌长的变色龙好奇看着他,歪着脑袋,不时吐出长长的信子。

    高大全伸长身子,腾腾爬到树的上部,想看一看方位。周围的雨林连绵似海,又哪里能够看得清楚。

    从树上下来,看看四周,高大全顺着地势,向山下走去。

    雨后山脚必有溪流,顺着溪流就可以找到路。

    钻出雨林,阵阵山风带着山里雨后的清新气息一下扑到身上,整个人就像被洗毛伐髓一样,整个人都轻灵起来。

    高大全高高抬起头,伸长脖子,迎接这气息。看着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被洗过的绿色像翡翠的世界,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起来一般。

    手里的哨棍重重戳在地上,高大全一跃而起,跨过林边的灌木丛,奔向不远处翻滚的山溪。

    溪水透着彻骨的凉意,洒在脸上,从头舒服到脚。酷热难当的天气,好像被这场大雨一直都洗去了,整个天地都变得清亮起来。

    头脸洗罢,高大全就着溪水吃了干粮,站在一块大石上看周围的环境。

    刘小妹的家虽属于忠州管,实际上却远离忠州,大约是位于忠州和巡检寨中间位置的一个小村子。高大全已经问过秀秀,那小村子有六户人家,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处小坝子,有河从村里的几户人家流过。村里的田地都是村民自己开垦出来的,蛮人称为口分田,算作他们自己的土地。不过忠州知州收的赋税越来越高,这些耕种自己土地的提陀日子日益难过。

    跟汉人接触久了,他们也知道朝廷直属的地方赋税是不加的,邕州这里又落后,没什么杂捐杂税,负担要比他们这些山里人要轻得多。这些年为了钱粮的事情与忠州黄家也没少闹,可黄家几百家丁兵,哪个能拗得过他们。山里出了乱子,大宋朝廷的政策是一切和断,绝不插手,日子一天天也没什么变化。

    六户人家的村子,在大山里面也不小了,想来并不难找。来邕州两年,高大全也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蛮户,只要见到人家,一路寻过去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竹绿色的布帛在溪水里上下浮沉,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就这么飘到了高大全面前。

    从石头上下来,高大全把布片从水里拣起,仔细翻来覆去地看。这明显是来自女子身上的衣服,应该不是蛮人,蛮人不会用这种鲜艳色的布匹。

    这大山里哪来的汉人女子?就是定居的汉蛮也从了蛮人的风俗,不会再穿汉人的衣服。难不成有山里人掠夺汉人女子?

    高大全提起旁边放着的哨棍和钢刀,顺着布片飘来的地方向上游走去。

    小溪里满是大石,零乱不堪,时不时还有一处一处小瀑布,溪边的路很是难走。加上天雨路滑,高大全东倒西歪,全靠一根哨棍支撑身体。

    走了不到两里路,溪流突然平缓下来,在山谷漫成一大片浅滩。乱石堆突然不见了,变成了绵软的沙滩。

    刘小妹就静静地躺在这片沙滩上,竹绿的衣裙已经支离破碎,乌黑的长发在水中上下起伏。她静静地躺在水里,仰头看着天,天上却遍布乌云,洒下零零星星的细雨。天却没有在看着她。

    高大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确确实实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蛮人小姑娘,躺在缓缓流过的溪水当中,好像大山里的精灵,竹绿的衣裙好像水中盛开的花朵。

    快步走上前去,高大全放下钢刀和哨棒,把刘小妹托起来,探了探她的鼻子,还有微微的气息。

    高大全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可以手提钢刀搏猛虎,面对这样一个昏过去的小姑娘却无从下手。

    就这么在水里僵了一会,直到山风压着水面扑到自己身上,高大全才一下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刘小妹抱到河边,找了一个背风避雨的地方放了下来。笨拙地揉了揉刘小妹额头,她的皮肤出现了淡红色,却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高大全看看四周,觉得自己好无助,事情怎么又不是自己昨夜想的样子。

    静了下来,就觉得湿透了的身子有些发冷,高大全才想起应该生一堆火起来,或许刘小妹是冻着了呢。

    连绵的雨天树林里也没有干柴,好坏找来几块湿漉漉的枯木,高大全从身上摸出一个小铁桶来。这里面装的是煤油,徐平指定的几样进山的必备物品之一,对徐平那里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把铁桶打开,高大全倒了一点煤油在拾来的柴上,掏出火石噼里啪啦打了好一会,才终于把煤油引燃,噗地着了起来。

    看着淡蓝色的火苗,高大全小心地用钢刀把捡来的枯柴劈成小碎片,慢慢地把火引旺,搬起刘小妹的身子,轻轻放在火边。

    火光慢慢从淡蓝色变成黄橙色,映在刘小妹结白细腻的脸庞上,映着外漫天的雨雾,仿如梦幻一般。

    高大全坐在火边,把钢刀横在膝盖上,看看外面的雨,看看火光,看看刘小妹,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是如些地不真实,好像是做梦一样。

    不知哪里的山洪又泄进了这条小溪,传来隆隆的声音,高大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转过头,却发现刘小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醒了吗?”

    “我没有死吗?好像做梦一样——”

    “我也觉得像是在做梦。”

    刘小妹轻轻笑了笑,这笑容看起来扯动了她身上的伤痛,却透着真诚。

    “高大哥你救了我吗?”

    “我——我不知道——”

    “你找口水给我喝好不好?我渴得好难受。”

    高大全一下跳起来,口中道:“我烧水给你喝,官人说不要喝山里的生水,会得不知名的病。”

    “我们蛮人,从小喝得习惯了,不会生病。”

    “我还是烧了给你喝。”

    高大全从背上竹筒后边扯出一个大铁杯,拿着跑到小溪边,盛了满满一大杯水双手捧着跑了回来。

    把铁杯架在火堆上,看着火舌添着杯底,高大全出了口气,对刘小妹道:“好快的,很快就烧开了。”

    刘小妹的声音低沉得向乎听不见:“高大哥,你烧水不要把水盛满,水会溢出来把火浇灭的——”

    “哦,是这样吗——”高大全手忙脚乱倒了些水出来,重新又架上去。

    回到看刘小妹,眼睛却又闭上了。

    到刘小妹身边,高大全凑到她面前,小声问道:“你没有事吗?怎么不睁开眼来?我怕你——,我怕你——”

    “我好累,我想歇一歇——”

    刘小妹睁开眼睛,看了高大全一眼,慢慢又闭了起来。

    水开了,喂着刘小妹喝了几口水,她苍白的脸才慢慢又有了光彩。

    刘小妹的头枕在高大全粗大的臂弯里,湿漉漉的长发顺着他的胳膊一直垂到地上,破碎的竹绿衣裙掩不住身体,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杯里的热水。

    高大全从没与一个女子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现在他却觉得很自然,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一般。

    喝过了水,让刘小妹又歇了一会,高大全问她:“你怎么在溪水里?”

    “我自己跳进去的。”

    “你怎么会跳水?”

    “我哥哥输了钱,又把我卖给黄家了,我不愿意,就跳进去了。”

    事情简简单单,重复着从前的轨迹,刘小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就是她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直到没有人再把她放出竹筐,没有人再把她从山溪中救起,她结束自己的生命,终止这简单得枯燥的命运。

    “我又没有死。活着真好!”

    喝过了水,刘小妹脸上的光彩重新明亮起来。

    雨终于停了,整个山林里都是快活的气息,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唱,数不清的小虫在草从中蹦来蹦去,就连小鹿也出来凑热闹,站在树间好奇地看着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一个竹绿衣衫的女子,一步一步向林外走去。

    昨晚找了个山洞养足精神,给刘小妹包扎了伤口,太阳还趴在山脚下探头探脑的时候,高大全终于到了山谷口。

    “出了这处山谷,我们就离开了忠州,前边不远就是巡检寨,张巡检与我熟识,你到那里好好休息一下。”

    高大全对背上的刘小妹说。

    刘小妹轻轻点了点头:“真好,我不想再回忠州了。”

    钻出山林,远处大海一般的甘蔗林已经在望,甚至能够看见路边移边聚居点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高大全长出了一口气,站真了身子。

    “高大哥,先不要下去!”

    刘小妹突然拍高大全的肩膀,指着山脚下让高大全看。

    十几个蛮人手里拿着刀枪正在谷口来回巡视,探头探脑地看两边山林。

    “来抓你的?”

    “嗯。”

    高大全找块干净的石头把刘小妹放下,看了看山脚下,提起手中钢刀咬了咬牙:“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他们赶走!”

    刘小妹苦笑:“他们十几个人呢,还是算了,我们在这里等一等,他们总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高大全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不好自己能不能杀掉十几个蛮人,那也是常年随在主人身边打架杀人的。再说刘小妹现在连走步路都难,被蛮人发现了自己也护不周全。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山上蹭,高大全在山顶上转来转去,心中烦躁不安。眼看着已经逃出牢笼,就这么被堵在这里实在让人憋屈。要不带着刘小妹从那边的山林绕过去?要是迷了路怎么办?自己昨天虽然也是从山上不走大路,终究还是顺着山谷的方向,真钻进深山老林里,心里却是没底。

    “高大哥,你快看,那边有人来了!”

    清晨弥漫的水汽中,远方徐徐露出黑压压人群的影子,整齐排开,慢慢向山谷口压了过来。

    高大全喃喃人自语:“官人来了?”

    正带人在山下谷口转悠的黄从贵等得心焦,口里骂骂咧咧,却见一个家丁快步跑过来,慌乱地喊道:“衙内,大事不好,邕州兵马来了!”

    黄从贵抬脚就把来人踹倒在地:“没有出息,慌张什么!来了多少人?”

    那家丁在地上不敢起身,口中道:“黑压压的,怕不有千百人!”

    黄从贵吓了一跳,急忙跑到谷去看。正看见徐平带着巡检寨兵马,还有如和县里的数百乡兵,直向谷逼来。

    “你去问问,徐通判带兵干什么?难不成要撤我们忠州!”

    黄从贵伸手把身边的一家丁推了出去,又让身边下人把自己马牵了过来,事情不对,自己上马跑了再说。

    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徐平吩咐人马停住。

    那家丁到了徐平马前二三十步的地方,通地跪倒在地,高声道:“小人见过通判,我们衙内让小来问,通判怎么带人来忠州地盘,有事吩咐就好!”

    徐平没有答话,冷冷看着水汽弥漫的山谷。

    旁边的孙七郎眼尖,低声对徐平道:“官人,那边山上高大全下来了!”

    这里的山都不高,高大全背着刘小妹没用多少时间就奔到了山脚下,向着徐平的大部队走来。

    事情来得紧急,徐平没有与曹知州商量,高大全回来,却不好动手了。溪峒事物超出了徐平通判的职权范围,撤销一个土州事情可大可小,但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再说忠州有了防备,很难一下平定下来。

    出了口气,徐平对前边的蛮人道:“回去告诉你们知州,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看雨停了,过来看看有没有山洪。没事了!”

第43章 插手忠州

    兽形香炉里冒出淡淡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秀秀坐在刘小妹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刘小妹对秀秀歉意地笑笑:“秀秀,多谢你让高大哥去救了我。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人陪,你忙你的去吧。”

    “我不出去!一出去官人肯定骂我!刘小妹姐姐,你不知道,这次我闯大祸了!官人见不到高大哥,问我的时候,那脸色,啊呀,沉得比锅底还黑!我跟官人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官人这样,怎么敢出去?”

    刘小妹笑道:“原来你是在我这里躲风头。这次真要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还给你惹了这么**烦。你也是好意,官人气头过了就好了。”

    秀秀连连摇头:“才不是呢,官人是气我找高大哥之前没跟他说,差点让高大哥回不来。你不知道我们官人,别的事倒也罢了,这种事他可不会忘。我这一场骂是逃不了的,唉,躲一刻是一刻。”

    青烟从香炉里飘出来,散到秀秀身边笼罩着她的忧愁。

    前院客厅里,徐平与巡检张荣对面而坐。

    “昨天的事情多谢巡检帮忙。”

    张荣道:“通判客气,这本就是下官份内的事。”

    徐平沉吟了一下,才又问道:“巡检和属下的厢军已来广西两年了吧。”

    “马上就到了。我们正等枢密院行文,不知什么时候换防。”

    “张巡检,我就直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留在邕州?”

    张荣叹了口气:“通判既然问起,我也就说心里话。这一年多来,如和县这里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说没人动心那是假的。厢军这碗饭总不能吃一辈子,谁不给自己留个退路?再说传闻这一次更戍,要把我们调往荆湖南路,去防备梅山蛮,一样的路途遥远,回家还不如邕州这里方便呢。日子到了,巡检寨里这些天也是议论纷纷,普通兵士每月钱粮还不如你这里种甘蔗的呢,家乡有信来,不少兵士家里就让他们留在这里种甘蔗,三不五时还能寄钱回去。但这种事情,要枢密院同意才行,我不敢开这口子。”

    徐平点点头:“事在人为,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我去与曹知州商量,与转运使司一起向朝廷上个奏章,能留下来就留下来,免得旅途辛苦。”

    这件事徐平有六七成把握。

    年中因为玉清昭应宫火灾,首相王曾受牵连出知兖州。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因为王曾不阿附太后,多所掣肘,刘太后收权。

    自乾兴年起,刘太后垂帘听政近十年了,皇帝已经二十岁,大宋的官僚士大夫渐渐对太后失去耐心,不时有人上奏章让太后还政皇帝,直接强硬处理太后身边人的事情接连不断。刘太后为了保住地位,不再像前些年那么自信,用人惟贤慢慢开始向惟命是从转变。

    也就是当今皇帝没有响应这股风潮,对太后一直恭顺,不然可能刘太后的时代等不到天圣十年就要黯然落幕。

    王曾被贬,张士逊去世,朝中现在是吕夷简独相。他八面玲珑,把局势稳定了下来,一方面对刘太后言听计从,另一方面随时准备着应付刘太后之后的朝局,从不得罪与太后对着干的人。

    徐平从没与吕夷简打过交道,不过任上几次公事往来,吕夷简对他都比较照顾。是欣赏自己的才华也好,还是其他原因,这是徐平觉得最好打交道的一位宰执,应该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

    惟一的不确定因素是枢密使张耆,这是自真宗为太子时就追随太后的老人,最为太后看重。这人才能说不上,对大宋最大的功劳只怕就是生了个好孙子,北宋后期名臣张叔夜。然而这种人太后用着最放心,偏偏徐平与太后那边的人不怎么对付,就怕他从中作梗。

    不过现在朝中风气变了,张耆在枢密使的位子上已经成了靶子,不少大臣直接说他无能,丝毫不加掩饰,要把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换掉。这种情况下,他还敢不敢顶中书和三司实在难说得很。

    与张荣又谈了些杂事,徐平便让当值的段孔目带着他去检点了赏赐的酒羊,带人押了回去。

    这次出兵只是去露了露脸,有酒有肉发下去就够了,没赏现钱。徐平的官职里虽然带着通判州军事,但那个军字实在含金量不足,尤其搭档的是位武臣知州,军队不是他想调就调,只能多使钱笼络人心。

    张荣一离开,高大全就自己找了上来。

    徐平喝了口茶,看看面前老实站着的高大全,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话说?这次可是闹得动静不小!”

    高大全道:“是小的鲁莽,让官人为难。今后不会再犯了。”

    “你没什么错,以后有同样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大丈夫在世,济危救难,什么时候这种事也错了!”

    高大全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徐平。

    徐平又叹了一口气:“你事情做得没错,错就错在没事先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也许多年了,难不成还怕我拦着你不让去?什么时候我在你们心里成了这样的人?最多也只是不让你孤身犯险罢了。”

    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是小的想差了。”

    “秀秀在那个刘小妹房里呆了一天了,没出房门一步,她也病了?”

    高大全道:“秀秀知道自己闯了祸,怕是躲着不敢见官人。”

    “知道自己闯祸就好。本来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怕这个知道,怕那个知道,扯线团一样,越扯越乱!你去叫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见高大全在那里磨蹭,徐平不由有些上火:“怎么,你还护着她?这次是你一个人到蛮人地盘,算你运气好!下次她把你支到交趾去,我可没本事带着这点人去交趾救你!这毛病不给她改了怎么行?”

    高大全叹口气:“官人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怕把秀秀说重了。这次事情是秀秀做得不对,但自从到了邕州,官人你没发觉秀秀就不同以前了吗?”

    “哪里不对?她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好,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

    “官人,有的事情,您真未必有我们下人看得清楚。秀秀才多大?离家千万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看她住的地方,这两年养的鸟雀,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猴子什么的,在东京城里她何曾有这种习惯?那时她连只鹦鹉都不养的。说白了,那时她时不时可以回家呆几天,身边又有苏儿是同龄人陪着她说话,天天也在您的身边晃悠。自从到了邕州,她可是连说话的人都没了,您又公务繁忙,不像以前那样要她天天伺候,可不就沉迷那些小鸟小猴子什么的?刘小妹虽然大她几岁,总归都是女孩儿,两人住在一起,没事可以聊些知心话。秀秀总归是个小女孩,见识不多,关心则乱,才闯这祸事出来。”

    徐平沉默一会,对高大全笑了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连女人想什么都能琢磨出来。”

    这么一说,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样子竟有些扭捏。

    “罢了,那就让秀秀多陪刘小妹几天,过几天我再找她说话。”

    高大全听徐平松口,暗暗出了口气。他们几个多年一起跟着徐平,有同气连枝的意气,秀秀的那个小心眼,真被徐平骂了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

    徐平想了一会,对高大全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今后做事你们自己也心里有个数,不管做什么先来问问我。你先回去吧,出去把黄县尉找来,我有事问他。”

    高大全一听要找黄天彪,心里打个突突,那天就是他先起意带大家去喝酒的,引得谭虎编借口请假。

    急忙问徐平:“官人,找黄县尉什么事?”

    “公事,你不要问了。”

    高大全见徐平头也不抬,心中惴惴之余,公事两字多少还有些安慰。

    出了正厅,高大全就见到谭虎在院子里的榕树底下转来转去,像是头拉磨的驴一样,也不怕转得头晕。

    见到高大全,谭虎上来一把抓住:“官人说了你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先禀报官人。对了,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啊,不然官人下次要动板子了!”

    谭虎一怔:“没事?有没有提起我?”

    高大全摇摇头:“没提。不过官人让我去找黄县尉,说是有事要与他商量,或许找完黄县尉才会找你。”

    “那我不惨了!”谭虎吓得差点做地上,“这不是要找黄县尉来与我对质?完了,完了,我还是先去找官人自己认了!你认了不就没事?”

    高大全一把拉住谭虎:“别自己吓唬自己!我没事,是因为官人说我去做的不是坏事,大丈夫济危救难,本来就没错。你可不一样,骗官人请假自己去喝酒,你进去挨板子吗?依我说,官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找黄县尉本就是公事,与你无关。反正你认了也要打,不认也要打,不如干脆就硬抗着,说不定反而躲过去了。”

    谭虎还是魂不守舍:“你说得也有道理。”

    “谭节级,不是我说你,不管这次官人知不知道,以后可不敢再犯了!”

    谭虎道:“我哪里还敢?黄县尉的一顿酒怎么抵得了我这两天的惊吓?”

    高大全摇了摇头,出门去找黄天彪。

    黄天彪一向粗枝大叶,进了院子毫不在乎,见谭虎失魂落魄地在榕下面坐着,扯着嗓子喊道:“谭节级,你闲着坐在这里干什么?通判找我有事要说,说完了我们一起去镇上吃酒!”

    谭虎看了看黄天彪,无耐地摇摇头,重重叹口气。

    “作怪!”

    黄天彪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也懒得问,抬脚进了正厅。

    见过礼,在一边坐下,黄天彪道:“通判找下官来有什么要吩咐?”

    “没什么大事,你是本地土著,与忠州的人可还熟识?”

    “我不归他们管,不怎么熟!”

    “嗯,过两天把黄从富给我找来,记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不熟——”黄天彪话刚出口,见到徐平冷冷看着自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下官记住了,三五天总要把人弄到这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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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