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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章 边乱

    徐平听了一下站了起来。曹知州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回城,必然是有要紧的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刚走到楼梯口,正撞上正在上楼的曹克明。

    看见徐平,曹克明道:“通判果然在这里,我们上去说话。”

    两人见过礼,回到阁子前,曹克明看见站在一边的李安仁和李信两人,皱眉道:“怎么有个蛮子在这里?”

    徐平道:“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那边坐着吃饭,叫过来询问,谁知刚叫过来知州就回来了。我们坐下问话。”

    李安仁看见曹克明,神色更加不安。这位老将在邕州的诸峒蛮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没有哪个蛮人见了还能神色自如。

    听李安仁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曹克明盯着李信道:“李峒?思同州属下的吧?一个知峒的次子,也能请动汉人举子做亲随,谁会信?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李安仁张嘴要说话,被曹克明瞪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

    李信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虽然生于李峒,可还是波州知州的义子呢。义父特别疼我,养在身边八年,刚回李峒一个月。”

    曹克明冷哼一声:“原来是李业的养子,也当得起一个举子做亲随了。李业图谋左州、思同州不是一天,收养你只怕另有用意。来呀,把这两人带回衙里,等我回去再慢慢问话。”

    话声一落,两个亲兵上来挟住李信,提起来就向楼下走去。

    李信哪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快要哭出来:“你怎么抓我?我还要在这里喝酒吃鱼呢!我义父是知州,你怎么敢就这么抓我!”

    李安仁看着直摇头,也不用亲兵上来抓,乖乖跟着下去。

    徐平叹口气,这孩子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羁縻州的蛮人知州也能当回事?邕州管下四五十个呢,曹克明还不是随便捏着玩。

    处理完两人,坐下之后徐平问曹克明:“知州怎么突然赶了回来?”

    曹克明满脸烦恼,叹口气道:“不回来不行!前些日子权知永平寨李绪战殁,我要回来与你商量他的后事。再一个,交趾李公蕴鼓动边疆蛮人不断入寇,却又派他弟弟李公显入贡,我不得不回邕州来接待。”

    徐平听了不由吃一惊:“李寨主战殁,边境战事这是闹大了?”

    他原本还以为要等到侬智高起事邕州才会闹出大乱子,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上一任便调离,没想到现在就有朝廷官员战死。

    曹克明摇摇头:“没那么严重,李寨主的事只是意外,他带了几个兵士去门州劝谕,被不知哪部蛮人伏击杀死。现在还只是各土州互相攻略,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攻击朝廷命官。惟一可虑的就是交趾在背后怂恿,战乱一时平定不下来,时候长了只怕要出大乱子。”

    徐平对边疆形势并不是太清楚,只是问曹克明:“知州回来,永平寨现在是谁镇守?那里就是防蛮人作乱的大堤,出不得半点意外!”

    “本州宁巡检已到那里,没什么大事。”

    徐平听了这才放下心来,宁巡检是邕州兵马的主官,仅在知州之下,常年在外防备各州峒作乱,经验和能力都没有问题。

    此时酒菜上来,兵士倒上酒,徐平对曹克明道:“这酒是我用家里酒楼的制法酿出来的,知州尝一尝可还入得口?”

    曹克明端起碗来一口干掉,咂咂嘴道:“好力气!这才是酒,原先喝的都跟水一样,急死个人!”

    连干三碗,曹克明才出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看着端上来的剁椒鱼头,曹克明皱眉道:“怎么上来个鱼头?邕江里多少大鱼,怎么做不好!”

    徐平笑道:“这鱼头别有滋味,知州吃了再说。”

    “有些味道!”

    曹克明吃了几口,不由赞道。不过他对鱼的兴趣实在不大,尝过味道之后就懒得吃了,让小厮端大块羊肉上来。

    看着小厮离去,曹克明问徐平:“通判,这遇仙楼现在可是隶在公使库之下?这么大座酒楼,一年也多不少钱使唤!”

    徐平听了这知,先前的热情就降了下来。与曹克明一见面就谈论边疆敌情,倒是忘了两人的芥蒂,一说钱便又想了起来。

    “公使库哪里有钱作本?酒楼是军资库的,公使库只收租钱。”

    “什么?!”

    听见这回答,曹克明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瞪着徐平。

    “徐通判,公使库里的钱又不是我一个人使用,你的吃穿用度也全靠着那几贯钱呢!你把这酒楼归在军资库下是什么意思?”

    这一声喊,气氛一下就僵了下来,徐平懒洋洋地道:“我身为通判,只掌管军资库,公使库还是请知州自己想办法吧。”

    看着徐平的样子,曹克明就想发作,看周围的属下都满脸尴尬,才强行忍了下来,这种事情还是要两个人单独说。

    有了这一个插曲,酒宴便草草散了,徐平和曹克明两人先回州衙商量公事,剩下的属官公吏自己留下来享用。

    邕州州衙使院签厅。

    曹克明气乎乎地坐着,看着旁边面无表情欣赏外面夜景的徐平,越想越气:“徐通判,自你到了邕州,我曹克明何时慢待过你?你要使这种手段。邕州公务繁重,每年接待交趾使节,抚绥各地蛮酋,处处都要花钱,公使库里的钱眨一下眼就几千几百贯地出去,你以为都是被喝掉了!”

    徐平漫不经心地道:“知州说的过了,我到邕州之前,你已经做了多少年知州了,还不是好好过来了?”

    “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对我有意见了?!”

    看着曹克明腾地站了起来,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徐平摇头道:“这多明白的事啊,知州你才看出来?王漕使一来就看出来了!”

    “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

    “我们同在邕州,一个知州,一个通判,有什么谁对不住谁的?磕磕碰碰总是难免,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如此而已。”

    曹克明看徐平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越发气忿:“来,来,来,你把话说清楚,我有哪一点让你觉得我看不上你?”

    徐平转过身来,看着曹克明正色道:“我还真想不到曹知州会问出这种话来。那一天王漕使也曾问我为何与你不能相容,我便这么告诉他,我来的第一天,去拜见你,你坐在树下摇着扇子,让我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个时辰,事后一声不吭。我也是朝廷命官,不是来给你曹知州做仆人的,如何能够咽得下这口气?说明白了,大丈夫做事,不用偷着藏着,你曹知州看不上我,我也自然就看不上你。都是为朝廷做事,你我公事往来,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其他的事情就不用谈了。三年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曹克明听了仰天笑道:“原来如此!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便牢牢记在了心里!都说读书人心思灵巧,是把心思都花在这种小事上了吗?”

    徐平冷笑一声:“左右是你有理喽?摇着扇子仰头看天的时候原来没有一分过错,但有一分不满意就是我读书人小肚鸡肠!曹知州,你也罢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一说一,何必在这里巧言令色!子曰以直怨,有是因有是果,你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你。公事上我从不与你虚与委蛇,那是我一心奉公,你只要也与我一样就好了,不要把公事扯到私交上来!”

    曹克明看着徐平那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竟是一时憋在那里。武臣知州与文臣通判不和的事情见得多了,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徐平还真是个怪物。

    知州与通判互相提携对各自都有好处,一分功劳可以做成十分,有点什么过错也可以相互包容。徐平却完全没这觉悟,什么功劳过错都不放在心上,竟然只求一个这官做得自己心里痛快。

    却不想徐平对做官并不热心,只是时代限制,来混个资历罢了。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也不排斥为朝廷做点贡献,但让他违心地溜须拍马想也别想。

    过了好一会,曹克明冷笑着点头:“好,好,好!徐通判记住自己今天的话,不要到时候后悔!”

    徐平道:“后悔什么?大家只要公事上明明白白就好,做这一任官,不负朝廷所托,不负百姓所望,何必谈其他的费心劳力!”

    曹克明也再没什么话好说,慢慢坐下,沉声道:“让各位幕僚进来,那我们就办谈公事!”

    徐平混不在意,起身走出门叫一众幕职官进来。

    邕州人口经济规模是下州,州格是建武军节度,永宁郡,同时还是邕管都督府。都督府对大多数的都督州都只是虚名,只在官员设置和待遇上有些微区别,邕州却不同,以都督府的名义是真正领有职责的。本州属下五十多个羁縻州、县、峒,分属左江道和右江道,下设五个寨分领,这些名义上都是在都督府的管下。不过宋朝只有名义上的意义,都督府、节度州、州只是一套班子几块牌子,并不配备具体的属僚官员。

    签厅之所以又叫做使院,就是因为这里是幕职官办公的地方,他们从渊源上都是来自晚唐五代节度使的属官,军政大事都是由他们处理。相应的诸曹官办公的地方叫作州院,他们本是隶属于地方州官,民事由他们主管。

    徐平和曹克明今天要讨论的是交趾和下属土州的事情,不属民事,具体参与的当然是两使幕职官了。

第15章 分工

    观察支使吴庆南看着两位互不理睬一脸严肃的长官,心中惴惴不安。

    作为属官,他们既不希望两位长官好得穿一条裤子,也不希望两人水火不容,最好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

    “吴支使,徐通判新来邕州,你先把溪峒情况先说一说。”

    观察支使掌文书情报,算是幕职官里惟一与军政沾边的了。

    吴庆南听了曹知州的话,恭声应了,朗声道:“本州管下有四县,宣化、如和、乐昌、武缘,其中宣化附廓。羁縻州四十四,县五,峒十一,分为左江道和右江道统之,归五寨管辖。古万寨下辖左州、武黎县……”

    听到这里,曹克明皱着眉头道:“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徐通判自己会去看版籍,你只大略说说各蛮峒的形势。”

    吴庆南尴尬地应声“是”,接着道:“管下羁縻州县虽多,却大致可以分几大姓,蛮人都是以姓和婚姻分亲疏。

    其中势力最大的几姓,左江道离州最近的是上思州的黄氏,周围溪峒好多归顺于他。上思州地处偏远,道路不便,与交趾多有勾结,叛服不常,全靠迁隆寨震慑,最是头痛。

    再一个波州李氏,属下人口不少,不时攻略周围州县,好在对朝廷还算恭顺,不算大患。

    另一大姓为广源洲侬氏,这些年首领侬存福连续兼并附近几州,势力最大,所图不小。广源州位于本朝与大理、交趾三国之间,听闻与那两国都有交结,本朝却鞭长莫及。听人言这些年侬存福与其妻阿侬、侬智聪四处攻略,依仗他那里出产黄金换来的财力,好生兴旺。不过广源州与我们隔着数州,朝廷管不他,他也威胁不到我们。”

    听到这里,徐平心中一动,问道:“这个侬存福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叫作侬智高的?”

    吴庆南点点头:“不错,原来徐通判也知道蛮人事务。侬智高今年只有五六岁,天资聪颖,据说深受其父母喜爱。”

    徐平苦笑一声:“我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支使接着说。”

    果然后来作乱的就是这个广源州侬氏,看起来最没威胁的势力却成了最大的祸患。别看他现在只有五六岁,历史上侬智高叛宋的时候可也不大,搞不好邕州这里只剩下了十几年的太平时光。

    吴庆南接着道:“另一个大姓是田州黄氏,自唐时就称雄于当地。不过这几年侬氏崛起,黄氏被排挤得厉害,早已比不上以前时光了。”

    讲完这些,曹克明才接着说:“徐通判,邕州蛮族的大致情形你也清楚了。大概来说,左江的蛮族比右江强得多,所以左江道有四寨,右江道只有横山一寨。这些年作乱的,都是以门州、甲峒为首的蛮族,背靠交趾,勾结境内上思州一带的黄氏,侵略其他州县。其中又以甲峒最为可恶,其蛮酋甲承贵是交趾李公蕴的女婿,臣服于交趾,在交趾被称为谅州,乱事大多因他而起!”

    “谅州?谅是哪个谅?”徐平皱着眉头问。

    “原谅的谅。怎么了?通判有什么话说?”

    徐平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谅州搞不好就是后世的谅山了,中国进入交趾的南大门。徐平前世那一场两国战争,中**队就是进入谅山停止,才给他留下了印象。据说一过谅山就是广阔的红河平原,河内再无险可守。历史上中**队一进谅山,越南王就该自缚投降了。不过那只能是以后朝代的故事,此时从邕州沿陆路虽然也有几条道路进入交趾,但都是山间小道,不足以支撑大军前进。此前中原王朝征服越南的战争都是从海上钦州、廉州出发,在海口登陆,沿太平江溯流而上。所以决定越南命运的几次战争都与白藤江有关,白藤江正是太平江上源。自从交趾统一起来,结束了诸强林立的局面,海上登陆就希望渺茫了。

    曹克明瞪了徐平一眼,接着道:“去年交趾太子开天王李佛玛带兵攻略七源州,无功而还,今年又带兵伙同甲承贵在石州、洞州一带作乱,永平寨管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上思州见有机可乘,蠢蠢欲动要攻思陵州,今年注定是多事之秋。为防意外,我已把本州城外巡检属下全部调往了永平寨,如果继续乱下去,本州兵马将不足以支持,我已上报漕司和朝廷,调冯知州属下兵马入邕州协助平乱。宜州兵马一旦入境,钱粮都要本州拨付,今天叫大家来,就是商量准备粮草的事,不要到时手忙脚乱!”

    说完,曹克明看着徐平。

    说了这么多,叫徐平和幕职官来开会的目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协助布置本州防务,主要是防备上思州作乱,祸及州属下的编管县。再一个是就是准备钱粮,为大军的调动预作准备。

    曹克明以知州的身份兼着提举溪峒事,战事都是归他负责,与徐平无关。徐平通判州军事的军仅指本州属下的兵,并不包括蛮族事务,所以战事布置曹克明也不与他商量。不过钱粮都在徐平管下的军资库里,后勤绕不开他。

    徐平沉吟一会问道:“不知有多少宜州兵马入境?”

    “你只管照一千五百人准备。”

    “那要看在邕州呆多少时间了。以这几年库里的储蓄,支持半年倒是可以,时间长了就支撑不住了,需从外州调粮食来。”

    这与曹克明估计的差不多,便道:“那就几个月之后再说。”

    事情定下来,徐平又问曹克明:“知州,以后你是否坐镇州城?”

    “怎么,通判有什么事?”

    徐平道:“本州地瘠民贫,王漕使来的时候,曾与他谈起在本州栽植甘蔗榨糖的事,要是成了,便再不愁钱粮。如果知州在城里坐镇,我便出去看看哪里合适栽种,再过一段时间就过季节了。”

    曹克明看着徐平道:“你还懂榨糖?”

    “我家里原就是开白糖铺子的,怎么可能不懂?”

    曹克明想了一下道:“最近半年我都不会出去,你尽可出去巡视。对了,你准备在哪里开地?”

    “前两个月知州不在,周节判已经代我巡视过武缘和乐昌,那里的土地也不合适。这次刚好便到如和县去,听说那里一直都有人种甘蔗。”

    通判每一季都要到属下县里巡视,因为徐平坐镇州城,北边的两个县便由判官周天行代为出巡,曹克明回来,剩下的如和县就要他自己去了。

    曹克明听了徐平的话却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如和土地平阔,是邕州不可多得的好地,你要在那里开地,确实不错。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你提起,如今的如和县令段方极不妥当,你千万上心!”

    想起段方的样子,明明是个老实肯干的,怎么大家的态度都那么奇怪?

    徐平不由问道:“知州还是把话说明白,那个段方我也见过,看起来是个老实肯干事的,不知哪里不妥?”

    曹克明摇了摇头:“还是让周判官跟你讲吧,钱粮的事你们也要商量。”

    说完,径直出了通判厅走了。

    判官是州里最重要的属官,与录事参军一起负责催督赋税及其他杂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参与刑狱。宋朝地方司法已经初步规范,具有了后世公检法的雏形。无论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都由司理参军审讯,证据确凿由司法参军检出适用的法律条款,然后判官根据检出的法条定罪拟定判词,报通判签字批准,然后由知州核签。如果是死刑大案,知州和通判与判官必须一起复审,罪犯当庭认罪画押才算终审。由于各州设官不一,具体环节可能由其他官员代理,但这个审讯程序不能简省,同一个人也不能跨两个环节。至于徐平前世影视剧里知州高坐大堂,惊堂木一拍问几句就定罪的情形宋朝州一级是不存在的,与后世公安局检查院法院的程序倒是差不多。

    也就是说徐平通判的职责其实绝大部分都可以由节度判官周天行代理,只是因为官职权责不同,有的事情必须由通判才能出面。所以徐平要出外办事,不在州城的时候工作要向判官交待,一般事务送到他那里画押就行。

    见曹克明走远,徐平对几位幕职官道:“诸位坐吧,剩下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对了,周判官,你说一说那个段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告罪坐下,周天行道:“这个段方,说起来确实能干,在其他州县政绩显著,也算有口皆碑。惟有我们邕州,他来了就是个麻烦。”

    “为何?”

    “只因这人在男女之事上不谨慎,隐患不小。段方原是容州人,少年时候读书考进士,曾经两次过了省试,殿试被黜落。通判知道,我们岭南比不得中原,更比不了开封府,能过省试已经是广西全路难得的才子,只缺一个进士出身罢了。当时的漕使怜他人才,上报朝廷由县主簿做起,两任之后便到了邕州做节度推官。在邕州段方曾平反过几次冤狱,声名大振,眼看就要大用,他却在男女之事上犯了大错。”

    宋朝对地方官的考察最重视司法刑狱,能够平反冤狱的话考绩就是上等优等,优等就可以迁一官,这是最显眼的政绩。当然如果被中央覆检发现刑狱判决不合理,参与的曹官和幕职官都要受处罚,人命大案知州通判都要被连带。

    段方的那个样子,能干徐平还能理解,可那一脸老树皮一样的皱纹,和满面的风霜色,徐平却实在不能与女人的事联系到一起。

    周判官接着道:“就在这个时候,段方与一个蛮女好到一起。本来这不算大事,广南西路对不得在属下纳妻妾这些管得不严,但那蛮女的身份有些特别,本身已经许给了忠州知州黄家的一位重要人物。最要不得的,忠州黄家找上门来的时候那个蛮女孩子都生了,就是蛮人不在乎什么女子贞洁,终究是让朝廷难看,失了抚绥地方的本意。漕使一怒之下,把他一下贬成县尉,重新从最底层做起。这事已经过去多年,大家印象也是淡了,还以为他终于把这件事放下,安心想着上进。上一任他到昭州任职,官人知道,昭州向来被人称为**场,能够活着一任做下来,不用举主也可以升京官,都以为他要调出岭南到内地做京官了,谁知跑到邕州来做县令,这不是明摆着不死心?”

    徐平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棘手。昭州瘴气最恶,传闻夸张到在那里做官十去九死,被宋朝官场称为**场,派到哪里跟砍头差不多。因为没有人愿意去,便有奖励政策,选人到那里为官一任升京官的时候可以不要人举荐,到期自然晋升。段方连这个机会都能放弃,这个决心就有些吓人了。

第16章 如和县

    “这就是如和县城?”

    秀秀坐在牛车上,手里捏着两根小香蕉,张着嘴巴着看着眼前的木寨门。

    大开的木寨门两侧站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厢军,正在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寨门上面的横匾三个大字“如和县”。

    徐平摇头叹气:“只怕就是了。”

    “可这里还没有白沙镇大啊!”

    虽然看见了名字,秀秀还是不敢相信。这两年走南闯北秀秀也长了见识,知道自己家乡的那个小镇虽然在京城边上,但与繁华地区的市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比那里更小的县城。

    如和县属下只有几百户,全部聚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大点的村子,这里人户居住地又分散,县城能有多大?这个县城连正经城墙都没有,勉强用石块堆起来把住家圈在里面,戳上个木门,就当自己是县城了。

    跟在徐平身边的谭虎抢先上去通报,通判来了怎么也得县令出来迎接。

    徐平看秀秀张着的嘴巴一直合不起来,对她道:“秀秀啊,这还是开国的时候把旁边的思陵县并了进来,如和县才有这个规模。如若不然,这个县城说不定还没有我们家里庄院大,那你才知道什么叫小。”

    秀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官人一中了进士就来做通判,您都管庄子好几年了,来做这种地方的县令岂不委屈?”

    这里远离河流,群山环绕,比邕州城里更加闷热潮湿,高大全骑在马上觉得浑身难受,对徐平道:“官人,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州城里您通判厅刚建好了你说的那个什么空调,呆着多舒服!干吗到这里还受罪?”

    “知道那个舒服,就赶紧再在这里建起来,我们走到哪建到哪,到哪里都住得舒舒服服的。”

    听了徐平的话,高大全沉默不语,那井是那么好挖的吗?

    正在大家说闲话的时候,谭虎赶了回来,对徐平行礼道:“官人,守门的兵士进去禀报了,段县令马上带属官出来迎接。”

    徐平笑道:“什么属官?这里除了段县令之外就一个县尉和一个巡检是命官,巡检还不驻在县城里,而那个县尉是个归明人,原本就是附近的一个蛮峒酋长,献土之后在这里做了好几年县尉了,只是充个数。”

    沦于异域的汉人返回宋朝称作归正人,蕃胡来投则称为归明人,为奖励他们欣慕王化,都有优惠政策。两者区别还是很明显,对归明人朝廷多是给安排工作,赏口饭吃,不会受到重用。归正人则不同,他们原本就是汉人,政治待遇高得多,当上高官的也有不少。宋朝不同于唐朝,接受历史教训华夷之辨再次兴起,对蛮夷天然防范,像唐朝那样大量胡人出将入相是不可能了。

    这位黄县尉就是如此,带着全族来投,生蛮做了熟蛮,他补个县尉,算是有了铁饭碗。如和县属下大多都是熟蛮,他的身份做县尉也合适,不过县里又设了巡检,黄县尉基本只管县城治官,巴掌大的地方他就凑个数而已。

    小地方办事效率就是高,这边还没说几句话,段方就带人迎了出来。

    段方还是老样子,满面风霜,不知道的还以他这一辈子都是含着黄莲长大的。跟在他后面的是个高大汉子,身体壮实得跟高大全有一拼,一身官袍穿在身上紧巴巴,怎么看都像偷了别人的穿在身上。更奇异的是这人竟然是个光头,幞头下面没一丝毛发,处处透着怪异。这还是徐平第一次见到不是和尚的光头,难免多看上几眼。

    到了跟前,段方上来见过礼,大汉接着上来,拱手道:“如和县尉黄天彪见过上官,请恕下官无礼!”

    徐平下马来,叙礼过了,对段方道:“除了例行巡视,我还有事要与你等商量,怕是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我产进去说话。”

    “上官请。”

    一行人进了寨门,走了百十步便到了县衙。这是一个五间两进的院子,门口两个公吏守着大门,连个石狮子都没有。

    徐平看这建筑盖起没多久,便问段方:“这县衙是新起的吗?”

    段方恭声答道:“是没有多少年。还是景德年间曹知州第一次来守邕州,教本地土民烧砖制瓦,用砖瓦房代替本地原来易失火的茅草房,这县衙才从茅草房慢慢改成这个样子,经过了几任县令才建成。”

    “原来这样。”

    徐平点头道,没想到曹克明还有这项政绩。邕州大部分地方还都保持着原始风貌,居民随便搭个茅草屋便是家,只有离州县近的地方才有像样房屋。

    几棵大榕树几乎把衙门的院子完全罩住,不见阳光,一进来就觉得凉爽下来。院子里有石桌石凳,上面还摆得有酒具,哪里像个衙门,倒像大户人家的人院。里面静静悄悄的,既没有公吏,更没有来告状的民众。

    徐平左右看看,问身边的段方:“这里平常日子就是这样?县里衙门我也见得多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清静的。”

    段方道:“通判明鉴,本县户口稀少,也没什么商户,一年到头诉讼都没件,县里可不就是这样。”

    黄天彪在一边大着嗓门喊道:“县里属下几百户,亲戚连着亲戚,谁不认识谁啊!有事自己商量商量就完了,闲得没事才来告官!”

    见徐平看他,急忙拱手:“恕下官无礼。”

    徐平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宋朝人最喜欢打官司,在历史上搏了一个宋人好讼的名声。一是因为司法制度相对完善,再一个商业活跃,商业纠纷也就特别地多,发达的地方官员一年到头不得清闲。这个偏僻小县却没这些杂事,乐得清闲。

    见徐平直往正门里走,段方道:“通判,屋里闷热阴湿,还是不要进去坐了,只在院子里坐着就好。”

    一进了院子,高大全就觉得阵阵凉风吹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服,自己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听到段方的话急忙附和:“段县令说得对,官人我们在院子里坐就好了,何必进去找罪受。”

    徐平看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高大全苦着脸拱手:“恕小的无礼。”

    这话说完,黄天彪便转过头来,不停地打量高大全,把高大全看得心里直发毛,不知道这个蛮子要做什么。

    黄天彪却在心里嘀咕,这个上官的随从长得与自己一般高大,没想到连说话都学自己,难不成是个中原来的蛮子?

    原来黄天彪带着族人一直在山里生活,逍遥自在当个土皇帝,长大之后羡慕山外汉人的日子,纳土归顺,做了个县尉,也算个朝廷命官。可官是当上了,官场礼仪却一窍不通,甚至连普通汉人的礼仪也弄不明白,闹出了不少笑话。时间长了,他就形成一个习惯,只要与比自己身份高的人说话,说完之后就要加上一句“请恕下官无礼”,据说加这一句无礼便就变成有礼了。

    徐平也不想到屋子里闷着受罪,从善如流,带人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众人坐下,一个差役送茶上来,却不像中原流行的点茶,拿了个大陶壶直接冲泡碗里的茶叶。

    徐平好奇地盯着差役动作,口中道:“原来你们这里是泡茶的。”

    段方急忙道:“是下官想的不周,通判恕罪。这里地方偏远,哪里有人来这里卖团茶?都是喝散茶,望通判原谅我们小地方。”

    黄天彪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喝个茶解渴,谁耐烦点啊抹的!还是这散茶泡着喝过瘾,一大碗下去,解渴又饱肚!再说这茶是小衙内特别制出来的,比其他地方的味道不知好到哪里去!”

    见徐平扭头,急忙加一句:“恕下官无礼!”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问他:“你们这个地方还产茶吗?”

    “那当然,山里面大茶树到处都是!我们蛮人不会蒸茶罢了,都是晾干了直接泡水喝,味道虽然差点,喝起来过瘾!”

    “恕下官无礼!”

    徐平见黄天彪动不动一本正经地来上这么一句,哭笑不得,转头问段方:“段县令,这周围的山里真地产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周围群山环绕,野生茶树不知有多少,不过土人不懂制法,只能任由这些茶树长在那里。犬子只是听人说起,胡乱做了自己喝,不能跟正经茶比。”

    徐平点点头:“有茶树就好,你们不懂制法,我懂啊!王漕使说过,我们邕州不榷茶,如果开起茶场,一大笔进项啊。”

    “原来上官还懂制茶?”

    黄金彪看着徐平,惊讶得连让上官恕罪都忘了说。这就是进士啊,比段县令这个考不上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什么都会啊!

    徐平笑笑:“这个世界上比我明白的还真不多!黄县尉,我看你在县里也没什么事,过些日子带几个人进山里走一遭,看看有多少茶树。”

    制高级茶叶徐平不行,那些近乎玄学的细致门道他不懂,但他会制茶叶机械啊。这个年代没那么多讲究,什么这个味那个味的,只要茶味够浓就有大把人的买账。周围茶树要是够多,他能建个半机械化的茶厂起来,靠着工业化的低档茶叶倾销就能赚大把钱了。

第17章 盼盼

    远方的群山顶上烟气氤氲,在连绵的青山上缓缓飘荡,无边无际,仿如仙境一般。一个恍惚,就觉得那里会有腾云驾雾的仙人冒出来,伴着五彩霞光与白云齐飞,朝游北海暮苍梧。

    山脚下池塘遍布,杂着大片大片的竹林,偶尔还有几株芭蕉冒出来,拍打着宽大的叶子招呼着不远处硕果累累的木瓜。

    这个山间坝子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千百年来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拓荒的人们来开垦成良田,变成岭南的鱼米之乡。

    与世隔绝的岭南还如洪荒一般,如此的好地也还只是作为土人的畲田,刀耕火种。虽然遍地是耕牛,却不犁地,不育秧,到了季节随便撒种子下去,更加不除草,不灌溉不排涝,收多收多全看天意。

    今天终于不同了。

    一座小山包的周围,成千上百的人们把地开垦出来,做成整整齐齐的稻田,有的人正在赶着水牛耕田,有人则满心欢喜地看着秧田里的青苗。

    山包上绿草如茵,绿油油的地毯一般,把整个小山裹住。其间稀稀落落的芭蕉、木瓜、枇杷、龙眼等果树不明冒出来,好像地毯上点缀的图画。

    半山腰上建了一圈茅草屋,好像是图画里的人家。

    岭南的田园风光,不像中原那般硬朗,比江南也少了几分清秀,却自有一股超脱凡尘的仙境气息。

    徐平在茅屋前的绿草地上,坐着个交椅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信,嘴角翘起来,那满脸的笑意就如这青山绿水一般,仿佛亘古长存。

    上个月十三,天圣六年四月戊寅日申时二刻,林素娘生了一个女儿,取小名叫盼盼,他成孩子她爹了。虽然远隔万之遥,不能看上一眼终是留了无数遗憾,有了后代的喜悦却总是掩藏不住。

    不远处,秀秀坐在一个树桩上,歪着小脑袋也在看信,一般地入神。旁边的那匹小巧的果下马悠闲地转来转去,不时吃上一口嫩嫩的青草。她们两个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享受着这大自然的悠闲与宁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小马过来调皮地舔了舔秀秀的手,见秀秀抬起头来,一蹦跳开几步远,清澈的目光好奇地看着秀秀。

    秀秀看了它一眼,没有心情跟它闹,把信放下,叹口气对旁边的徐平道:“官人,我们不能在家里看盼盼小娘子一眼,真是好可惜。”

    “是啊,两三年后等我们回去,小家伙都会走会跑了。”

    徐平叹口气,与秀秀一起看着远方的群山,怔怔地出神。

    “苏儿姐姐也要嫁人了——”

    过了好一会,秀秀悠悠地道,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惆怅。

    徐平笑笑:“倒是没想到,我竟然与李璋做了连襟。”

    苏儿的契约已经到期,她又没有家人,放良出去衣食无着,林文思便认了她做女儿,许给了李璋,两年后就要成亲,正是徐平返任述职的时候。

    不知不觉间,儿时的玩伴都已经长大了,徐平已经当爹,李璋也要成家立业了。苏儿虽然做过林素娘的贴身婢女,毕竟是出身于官宦人家,小小的武将之家也不讲究这些,知根知底的,这也是桩好姻缘。

    只有秀秀比苏儿还小上三岁,十二岁的年纪还是个半大孩子,但最好的姐妹要嫁人,她也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不少。

    徐平的家书来自林素娘,秀秀的来自苏儿,总是同时送到。关于徐家的内容都是差不多,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比如秀秀的家里人,比如徐平一些官场上的事,熟人同年家里的一切杂事都是林素娘在张罗。

    正在两人的心思越过千山万水飞回中原的时候,身后院子里传来一个大嗓门:“衙内,你怎么一次比一次给的钱少?这样下去,我去采茶赚的钱还不如高大全带人耕田赚的多!”

    段云洁清脆的声音响起来:“黄县尉,现在到了五月,茶树的叶子都已经老了,制不了好茶。要不是徐通判让一直收,按我的意思都不要了。”

    “那我去跟高大全一起带人耕田自了,赚钱买酒喝!”

    脆脆的笑声响起:“黄县尉会耕田?”

    这句话显然问住了黄天标,憋了一会才爆出闷闷的声音:“不会!我试了两天也学不来!耕不来田,我就跟谭虎一起修房子,那也赚钱不少!”

    “你得会修房子啊——”

    可以想象段云洁那被黄天标逗得如花绽放的笑容。

    徐平与秀秀相视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还没进入五月,交趾那边传了消息过来,首领李公蕴突然重病,交趾太子李佛玛带了人马急匆匆地返回升龙府(今河内),乱成一锅粥的边境突然就清静了下来。

    交趾一直以各王子领兵,李佛玛虽然被立为太子,要想顺利接位却不那么容易。按交趾习惯,太子只是在接班人的位置上占了先机,要想接位成国王还有先王去世时的遗诏才行。此时的国王李公蕴可有六位正牌皇后同时在位,年老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更何况各个王子都是带着兵打过仗的,没个几年交趾内部安静不下来。

    宜州冯伸己的兵马刚刚动员完毕,得到这消息却没必要南下了,徐平也没了给他们准备钱粮的任务。纷纷扰扰的邕州终于平静下来,一切又都进入了按部就班的轨道。杂事自然有节度判官周天行和录事参军李永伦处理,徐平只要签字画押,他也没有心情去生事,乐得清闲。

    一闲下来,徐平又动了在如和县周围开发农业的心思,用自己通判的职权,以屯垦的名义,把如和县下数百农户全都集中了起来,按在中牟庄园的做法,旱地开地种甘蔗,离水近的地方开田种水稻。

    曹克明看着最近军资库大把钱入账,终究心里不平衡,直到徐平把做剁椒的产业挂在公使库下才同意这个方案,报到转运使司,王惟正批了下来。

    高大全有在庄里种水稻的经验,自然领了带人开田种稻的差事。因为屯田要常住,徐平嫌如和县城太小,便选了这个离县城五里远的地方建造房屋作为自己的驻地,造房子的差使谭虎领了去。

    有前世的经验,徐平便以赏赐的名义给这些干活的人发工钱,这又馋坏了无所事事的黄天标。作为最下等县的县尉,又没有加钱的兼职,本地官还没有外任的添支,黄天标一个月的俸禄不过六七贯钱,再加上折来折去,到手每月不到五贯钱。这家伙好吃好喝,这点钱酒肉都吃不痛快,缠着徐平要赚钱的差事做,徐平便让他带人上山采茶,按采的数量赚钱。

    黄天彪原来就是附近的小峒主,山里熟得不能再熟,带着二十多个自己原来的族人天天在大山里转悠,也赚了不少钱。不过随着季节变幻,收钱的价钱越来越低,今天终于爆发了。

    段云洁自己制过茶,人又绝顶聪明,听徐平说过两次便掌握了制茶的流程,被请了过来,带着一群年轻妇女制茶。虽然穿着男装,却没有人把他当男人看,制茶产业竟也搞得红红火火。

    这里天气潮湿,交通又不变,茶业很容易发霉,徐平让人制的是后世彻底发酵的黑茶,压成大块茶砖,准备走还没出现有茶马古道的路子。剩下的碎茶则彻底切碎,用竹纸包成小茶包,做成袋泡茶,正在做试验。

    黄天彪报怨半天,拙嘴笨舌地也说不过段云洁,怏怏不乐地从院子里走出来,到徐平面前行个礼:“上官,这茶我也不采了,赚的钱还够买酒喝!”

    徐平忍住笑道:“我看你就是现在一个月也能赚七八贯钱,什么好酒也能买好几缸来,怎么会不够买酒喝?”

    黄天彪讪讪地道:“这些日子手里活络,都是喝州城里遇仙楼新出的玉液烈酒,上官你是不知道那酒有多贵,一贯钱还买不了一升!这么贵的酒,那是人喝的吗?坑死个人!”

    “不是人喝的你还喝?那酒是给有钱人喝的,你很有钱吗?”

    黄金彪见徐平脸板起来,急忙道:“上官恕罪,不是我要去喝,实是忍不住啊,一天不喝浑身难受!你说这,我本想赚了钱还要娶个媳妇呢,谁知道全送到酒楼里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徐平没好气地道:“简单,把你的酒瘾戒掉就好了!”

    “办不到啊!上官是不知道,我这种人,要是没酒喝真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酒都喝不上,日子不是没滋没味的?”

    秀秀在一边朝着黄金彪做个鬼脸:“你这个大汉,不但好喝酒,还喜欢吃呢!我见到好几次你托人从州城里带好吃的回来,那多贵啊!”

    黄天彪朝秀秀瞪眼道:“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人生在世,不就是吃吃喝喝?不是为了好吃好喝,我带着族人在山里过的神仙般日子,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你个女人家,哪里懂男人的志向!”

    徐平看着黄天彪实在是无语,人想享乐没有错,但像黄天标这样执着地把吃好喝好做为人生第一目标就让人觉得难以理解了。这道理你还没法跟黄天彪讲,他很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对的,他的族人竟然也认为他是对的,什么高官厚禄政治前途对他们来说完全无法理解,能换几斤牛肉?

    “那你想怎样呢?”徐平无耐地问黄天彪。

    黄天彪认真地道:“上官给我换个活计,一个月怎么也得争个十五贯钱往上吧,够我一天一升玉液酒。”

    徐平笑了笑:“活计倒是有一个,就是知道你做不做得来。”

    黄天彪露出警惕之色:“上官,先说好了,跟高大全和谭虎他们两个那样耕地盖房子我可不会,不要难为我!”

    “不会让你干那些,当然要发挥你的专长。这周围山里的溪峒土州土县你都熟得很,如今我们已经制了茶出来,还有最近公使库里开始发卖的剁椒,你把这些东西卖给山里的土人,我给你抽成。只要好好干,赚的钱肯定比高大全和谭虎多得多了,你意下如何?”

    “让我卖东西?”

    “当然了,你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官,就是商人最赚钱了吗?这两种人都是把别人的东西变出钱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哪个行业能比得上?”

    黄金彪闷声想了一会,重重点点头:“上官说得有道理,果然是有学问的人,我这便去做个商人,用别人的东西赚出大把的钱来!”

第18章 草市

    思陵巡检寨位于如和县西南六十里,正当三岔路口,北去是古万寨(今扶绥),西南则是羁縻忠州,属太平寨(今崇左)管辖。这座群山环抱中的小小山寨地当要冲,扼住了十万大山周围的羁縻州县进入邕州的通道。

    在这里驻守的有六十七名厢兵,为首的巡检朱宗平出身禁军,本官是无品杂阶的三班借差,直属于如和县令段方名下。

    自五月起,朱宗平就发现在巡检寨外两里远的地方有人摆摊设点,山里的蛮人和本地的土人都有,在那里交换货物。开始人少他还没在意,没成想过不了多少日子摆摊的人越来越多,竟发展到天天都有人在那里交易了。

    与蛮人交易的市场不是随便开的,一个处理不当就会生出无数纠纷,必须有上面命令才行。此时大宋对邕州属下羁縻州根本谈不上有效管理,基本上是放任自流,只要不生事就行。也没有官设的博易场,双方的交易,基本依靠来往其间的流动商人。

    朱宗平官位低微,不敢做这个主,急忙报了上去。段方的回答却是让他不要管,任其自然发展就好。过了两天甚至收到了本州通判的信,说是什么民间草市细民贩卖,互通有无,依律不征不算,他只要维持秩序就好。

    上官可以说得轻飘飘,他一个小小巡检哪里敢担这个责任?每天在巡检寨里看着不远处的草市,卖的货物越来越杂,提心吊胆的。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了本县的黄县尉,带着十几个人赶着牛车大箱小箱拉着来与蛮人交易,大大咧咧地与浑不在乎,才一下放下心来。县尉都这样做了,他一个小巡检才操那个心干吗?

    巡检寨边的这个草市像吹了气一样,越来越繁华了。

    六月十二这一天的大清早,天边的太阳还窝在山下,只是吐了口霞光把山顶抹亮,朦胧的晨光里和着清凉的露水,在粘粘的黄土路上洒满清新的气息。

    徐平骑着马,与谭虎带着几个随身士兵走在这条小路上。队伍的后面,高大全一脚高一脚低地牵着马,马上坐着好奇得东张西望的秀秀。

    走不了多少路,高大全便叹一口气:“秀秀啊,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我们又不是去玩,我跟着官人去巡视草市的!”

    秀秀嘟着嘴道:“草市里都是蛮人卖东西,他们卖的东西多好玩啊!又有长鸣鸡,又有翡翠鸟,听说还有小猴子卖呢,我当然要去看看!要不然等两年回到中原,苏儿问我,秀秀你跟着官人在邕州呆了好多年,都见到些什么中原见不到的东西啊?难道我跟她说,我们在邕州城里,与白沙镇里一样盖起了座酒楼,一样卖白酒,来到邕州乡下,我们开了地,与庄里一样种水稻?那她还不得笑话死我!”

    高大全苦笑着直摇头:“那你倒是坐牛车啊!”

    “我学会骑马了!”秀秀骄傲地说,“全靠我那匹好小马,在它身上骑得熟了,一上这马我就学会了!”

    “那还要我给你牵着?”

    秀秀道:“高大哥,你怎么学会偷懒了?你看前边的几个兵士,他们跟你一样都是在路上走着,就没有你这么多话!”

    高大全只有叹气,这能比吗?徐平给他的待遇可是比谭虎都高,更不要说时不时还会赏赐点东西,谭虎看着都眼热,谁让他是徐平身边跟了好几年的自己人呢?可谭虎都骑着马,他高大全凭什么就得给别人牵马?

    可他也只能只能叹气。秀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离家千万里,随着徐平来到这瘴气遍布的边疆,不需要徐平开口,别人都把她当小公主哄着。更何况从在中牟的时候起,手掌大权的秀秀没少给高大全好处,他有什么话说。

    一行人天不亮就出发,踏着青草里的露水,终于在太阳出山前来到了巡检寨边的草市。

    一大片空地上,稀稀拉拉地撒着几百人,或站或蹲的人面前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更多的人则背着大竹篓子,缓缓地边走边看。

    这里没有什么秩序,看中了哪块地方就在哪里摆摊,也不用讲究路边什么的,杂乱无章,让习惯了秩序社会的徐平直摇头。

    秀秀来到徐平身边,一双眼睛骨溜溜地到处乱看,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叫道:“官人快看,那里有卖小猴子的!”

    徐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呆住。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猴竟然浑身都是黑色的,惟有头顶一撮白毛。

    这,这竟然是前世课本里世界上最濒危的猴子——白头叶猴!

    貌似这个地方就是白头叶猴的栖息地啊,当然这个时代还到处都是,并不比其它猴子高贵到哪里去。

    吸了口气,徐平对秀秀道:“猴子有什么稀奇的,别说这里,我们邕州的职田里种的玉米都被猴子糟踏惨了,李录参都想养只老虎在那里看着。”

    “可那是黑色的小猴子啊!我都没有见过!”秀秀目不转睛地看着好远里道,“老虎可是吃人的,官人你又吓我!”

    “吓你?”徐平不停地摇头,“我可跟你说,不管到哪里身边都有人,最近日子周围的老虎都不少,州里都已经出了捕虎赏格了!”

    这个时代的老虎可不像徐平前世一样都趴在动物园里,而是遍布全国,更不要说这群山环绕的偏僻之地。邕州城外十几里远的地方前些日子出现了老虎吃人的事,曹克明出了二十贯赏钱让猎户捕杀,文件当天就派人送了来让徐平联署。如和县这里老虎多得官府赏钱都出不起,干脆不管了。

    秀秀可不管那些,看着那只小猴子对徐平道:“官人,我们把那只小猴子买回去吧,我好好养着,等回到中原让苏儿也看个稀奇。”

    “你乱想什么?那猴子根本就养不活,要不了几天就死,蛮人捕了来骗人的。更不要说中原多冷,这猴子一下冻死了!”

    秀秀哪里肯信,扭过头去不理徐平。

    朱宗平在寨子时看见徐平一行人,因有通报,知道是上司到了,急忙带了十几个兵士迎了出来。

    上来见过了礼,徐平问他:“朱巡检,这草市一般什么时候会散?”

    “回上官,平常日子太阳升起一杆子高就散了。现在到了夏天,白天暑气太盛,谁能当得住?”

    徐平点点头,山里人住得分散,赶个集市要走上几十里路,散得晚了天黑也回不了家。

    从马上下来,徐平对朱巡检道:“你随着我到草市里看看。”

    生蛮椎髻左衽,与汉人明显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这个草市的主体,占了全部人数的十之七八。其他大多都是熟蛮,汉人极其少见。

    徐平一行特别显眼,身上的官服表明了身份,山里人看见都远远避开,躲躲闪闪地满眼都是警惕。

    太宗淳化年间,冯拯在知端州时行“括丁法”,把洞蛮土丁纳为官府治下的编户齐民,引起了这些土人的警惕。编户要纳税服役,抵制的峒蛮酋长乘机散播谣言,把朝廷税赋说得可怕无比,吓唬属下峒丁。

    不入国家版籍的峒丁当然不是自由自在,他们属于各个大大小小的溪峒蛮酋,世代为奴。他们及其子孙的命运完全操纵在主人手中,任打任杀,连法律都保护不了他们,与编户相比命运更加悲惨。

    与编户的朝廷管下丁口相对,峒酋属下的人丁朝廷管不到,宋朝时称之为家丁。这应该是家丁这个词的起源,表明了封建农奴制在蛮胡地区的最后残余,这些人在法律之外,并不同于宋朝之前汉族地区的部曲家奴。宋朝之后的朝代家丁成了流行词语,只是蛮族文化的逆向传播,奴隶制在汉人中的回潮。

    徐平慢慢走着,冷眼看着周围的蛮人。几个月来,经过辛苦努力,他带人种了五千多亩多甘蔗,一千二百多亩水稻,还开了不少山地,准备等邕州职田里的玉米成熟了全部拿来作种子,用玉米和红薯把山地填满。

    然而这个时候,他的计划遇到了最大的难题,邕州人力不足。人口的聚集才能形成规模经济,地广人稀的邕州却不具备这个条件,徐平也不可能等着现在的人慢慢生孩子,自然而然地就把主意打到周围山里的蛮人身上。

    “括丁法”冯拯在端州行的,他徐平在邕州一样可以做,只是周围峒酋的势力庞大,再没一个有黄天彪那样的觉悟,只能从长计议。

    草市上有几个摊位围的人特别多,无一例外,全都是黄天彪原来属下的族人,卖的两样产品,大块砖茶和成坛子的剁椒。这两样产品已经在周围打开了市场,恰好能完美融入山里人的生活,成了热销商品。

    从徐平手里接了这个差使,黄天彪一下开窍般懂得了商人的道理,并无师自通地把官和商结合到了一起,做起了二道贩子。从徐平那里批发了货物,分销给手下族人去贩卖,他坐地收钱,最近日子过得逍遥无比,再也不眼馋高大全和谭虎两人赚钱多了,时不时还请请两人的客。

    正在徐平边走边想,突然人群里一个正在买货的商人走近前,对徐平深施一礼,惊喜地道:“学生见过通判,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

    徐平抬头一看,竟然是前几个月遇仙楼开业时碰到的那个李安仁,正惊喜交加地看着自己,满脸殷切的神色。

    那天李安仁和李信被架走之后都是曹知州审讯,徐平并没参与,不知道后续发生了什么。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徐平笑着问他:“原来是你,怎么到了这里?”

    李安仁道:“学生是商人,这里新开的草市货物齐全,运到山里去能赚不少钱,当然来这里进货。却没想到正好通判来巡视。”

    徐平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五六匹大理马,几个随从正在向马上搬运货物,大多都是砖茶,杂着稻草捆着的成坛的剁椒。

    徐平脑子里浮现出后世的一个形象——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没想到李安仁竟是这么个身份,与蛮人通商,必然要与各蛮酋搞好关系,怪不得他会带李信到邕州游玩。

    点点头,徐平意味深长地对李安仁道:“你原来是做这生意,好吧,随我看看这处草市,再到巡检寨里坐坐,我有话对你说。”

    李安仁满脸喜色地躬身行礼:“谨遵通判吩咐!”

第19章 忠州小衙内

    巡检寨的院子里,秀秀好奇地逗着鸟笼子里的一对翡翠鸟,不时扭头对旁边的高大全说上一句:“高大哥仔细着,不要让那对鹦鹉飞了,我要教给它们唱歌呢,回去送给苏儿姐姐!”

    高大全小心翼翼地举着木棍,与上面蹲着的两只毛色华丽的鹦鹉对眼,颇为好奇鸟为什么会说人话。两只扁毛畜牲也不怕他,扭着脑袋仔细打量他,不时还相视一眼不知交流什么。

    旁边的地上,是在草市上淘换来的山货。笼子里三只长鸣鸡,这是西南地区特产,身形高大雄俊,叫声宏亮。竹篓里半篓蛤蚧,是名贵药材,徐平特意买的,要寄回家里去给父母和林素娘补身子。还有一大串山瑞,本地特产的一种老鳖,徐平买了自己吃。

    跑到哪里都要吃老鳖,徐平这种习惯让高大全很是纳闷,有钱买来大鱼大肉吃不是更好?或许是吃腻了?

    巡检寨的客厅里,徐平坐在主位上,看着桌子上兵士刚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茶,有些哭笑不得。茶里放的不是茶叶,而是一个小小的纸包,咕嘟咕嘟地不时冒出两个气泡。

    袋泡茶不好卖,徐平便干脆当作福利发了出去,邕州只要拿国家俸禄的人人有份,包括这个巡检寨。没想到这里竟当个宝贝,专候着他这个通判来了拿出来招待,旁边陪坐的朱巡检还满脸热切地看着自己。

    客位上李安仁端起碗来,轻轻提起茶包,凑上去喝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把茶包放了进去,动作非常仔细。

    徐平看见,问李安仁:“你觉得这茶包如何?”

    李安仁恭声道:“禀通判,茶这样包着泡起来又方便,又不影响茶味,学生看来实在是极尽巧思,日后必能大行于世!”

    徐平皱了皱眉头:“可实际上,这茶包根本不好卖啊!”

    李安仁微微笑道:“在这附近当然不好卖,像学生这些行商,都是用马匹在山间运货,茶包太占地方,就是价钱比茶砖贵上一倍也是划不来的。我也贩卖过几次,都是给大的蛮人首领,他们手里阔绰,肯出高价。”

    徐平叹了口气,这与计划不符啊。茶包里用的都是边角料,本来定的是最便宜的茶,当好茶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他还算良心,虽然是边角料,总归还是与其它茶同样的原料,不像他前世,恨不得把整株茶树都打碎了做茶包,掺上点正经茶叶都是高档货。

    “那你说,这茶包应该卖到哪里?”

    李安仁道:“也惟有中原,其它地方都不合适。蛮人都是煮茶,泡着他们喝不来,也不好运输。”

    徐平摆了摆手:“算了,这事以后再说。我叫你来,是想问问附近像这样与蛮人做生意的商人多不多?都是做什么生意?”

    李安仁等的就是这个,急忙道:“不瞒通判,与蛮人做生意不容易,必须与各蛮人首领熟识才行。再者没有大路,全靠马匹在山间小路穿行,人少了难抵路上虎豹,人多了所需马匹又多,几人有如此财力?像学生这样的,附近几州也就三五家,大宗物品以前都是盐巴和缎匹,换蛮人的金银朱砂,加上些当地产的药材和兽皮之类。通判制出茶砖和泡椒,正合蛮人胃口,这生意现在只有学生一家做,虽然有利可图,只是货物断断续续,有些不便。”

    说完,满是期盼地看着徐平。

    徐平笑了笑:“货物我那里有的是,怕的是你卖不完!”

    “通判哪里话?只要有货,比现在草市上多一百倍的货我都卖得掉!”

    “你一家做得来这种大事?”

    李安仁道:“一家做不来,我可以多找几家一起做。只要通判信得过学生,把货物让我分销,定能远胜现在!”

    徐平不置可否,问李安仁:“先说一说你现在都是把货卖到哪里。”

    “我家的马队,向西远到田州广源州,向南到永平寨,邕州管下,无处不到!大大小小数百蛮人酋长,无不熟识!”

    “就没再向西过?比如大理?”

    李安仁一怔:“跨国生意平常人哪里敢做?两国之间隔着特磨道和自杞国,最是忌讳外人进入。倒是听说广源州有人与大理贸易,学生不知详情。”

    徐平不死心,问道:“就没人贩大理马来邕州贩卖?”

    如果只是交换金银和珍贵药材,贸易量也太小了点,两宋时候跟大理的贸易应该是以马匹为主,想不到现在还没人做这生意。

    李安仁摇了摇头:“道路险远,马匹生意没听说有人做。”

    徐平有些失望。附近没有驴骡,动力主要是牛和马,牛用来耕地,做机器动力就有些不合适了。适应当地环境的马就是大理马,徐平想把相关的一套产业做大,少不了大量的大理马,却没想到马的贸易路线还没开通。

    问过蛮人交易的情况,徐平又问李安仁:“你以前与蛮人交易的盐巴和绢帛从哪里贩来?附近也不产这些东西。”

    “盐来自钦州和广州,以广州为多,顺郁江而上。绢帛多是从桂州来,水路可到邕州。专门做这生意的广州商人也不少,学生认识几家。”

    徐平也在想着蔗糖的销路,对李安仁道:“有认识的广州商人,什么时候也介绍几家给我认识,这里还有生意给他们做。”

    “倒是有一家,主事的名叫黄师宓,与学生一样曾经习过进士学业,而且他曾经过了广州的发解试,未过省试。他们家几代做这生意,家大业大,人脉又广,最是合适。”

    “读书人最好,话说起来容易,少许多麻烦。过些日子,你引他到如和县来见我,我与他商量。”

    正在两人说得热闹的时候,突然一个兵士冲进来,向着朱巡检叉手行礼道:“禀巡检,外面忠州的小衙内黄从贵带人到草市闹事,把人都冲散了!”

    报完,才想起坐在上位的徐平,急忙转身叉手行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傻呆呆地站在那里。

    朱宗平满脸尴尬,站起来向徐平陪罪,问道:“通判,忠州的土人不识法度,每年都要来巡检寨闹几次事,属下都是好言把他们劝回去。这次又来,还请通判吩咐如何处置?”

    徐平还没与土酋打过交道,对朱巡检道:“你与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站起身来,又对李安仁道:“你且在寨里等候。”

    李安仁却道:“学生与那小衙内有几分交情,不如一起出去看看。”

    到了寨子里,朱宗平去点齐兵丁,徐平吩咐高大全和谭虎自己的把随从招集起来,随着自己出去。徐平也听说过附近蛮酋仗着人多势众,往往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多带点人以防意外。

    寨门一开,五六十人一涌而出,徐平和朱宗平骑马走在前面,早早看见不远处二三十人围着一个骑马的少年。那少年催着马,追着草市上的蛮人,手里的马鞭没头没脸地打下来,嘴里骂骂咧咧。

    见寨子里兵马出来,少年才停下,冷眼看着过来的徐平一众人马。

    朱巡检纵马而出,对少年高声喝道:“黄从贵你好大胆,敢到巡检寨这里闹事!本州通判正在这里,你还不过来拜见!”

    黄从贵歪头看着徐平,阴阳怪气地道:“什么通判,我们蛮人只知道城里的曹知州,除了他,哪个官员也不认!”

    听了这话,朱宗平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是让自己下不来台。来硬的吧,他家里数百家丁兵,闹起来不是小事,朝廷里怪罪下来,自己那顶小小的官帽可担不起。要就这么认了,身后的徐平那里交待不过去,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这官也不用当了。

    徐平见朱宗平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让他为难,打马上前,面色沉静地对黄从贵道:“本官邕州通判徐平,州下无论军民,都在我和曹知州治下,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藐视朝廷权威?”

    话到最后,语气已是极为严厉。

    黄从贵出乎意料,看着徐平怔了一下,才道:“我们土人只知道知州,不知道通判是个什么官!我爹也是知州,为什么要拜你个通判?”

    徐平冷声道:“化外土人,不知朝廷礼仪,尚有可恕,我不与你计较。不过你带人来这里冲撞市场,打骂百姓,可知已经犯了朝廷法度?”

    “什么屁法度?你这里招揽来买卖东西的,都是我们家的家奴,他们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私下来卖,这不是偷盗是什么?我不但打他们,我还要把他们抓回去,砍了头祭鬼!看谁敢来与你们交易!”

    说到这里,黄从贵恶狠狠地扬着马鞭,吓唬周围的生蛮。

    听见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朱宗平心里发苦,徐平少年为官,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一旦发作起来,他和手下的厢兵难免要与黄从贵的人争斗,如果引起忠州蛮人的叛乱,自己如何能够当得起?

    徐平的面色沉了下来,如果今天让这个黄从贵全须全尾地回去,这处草市从此就废了,自己的计划便再难展开。

    黄从贵身后站成一排的二三十人,一色青衣,赤着双足,手里的武器杂乱无章,有拿短刀长矛的,有的举着藤牌。

    这便是忠州黄家属下的家丁兵,又称田子甲,只效忠主人,不知朝廷官府为何物,是黄家横行一方的倚仗。

    蛮人争斗,都是家丁兵这样排开,远远伸展出去,打起来两翼包抄,人多的一方把人少的一方围起来痛殴,再没其它花样。

    徐平到这里半年了,对这些早有耳闻,也懒得再与黄从贵说什么,把高大全和谭虎两个招到跟前,低声道:“你们两个听我号令,纵马冲上去把那个蛮人首领擒过来。一定要快,不要与他的随从乱斗!”

第20章 绣花枕头

    (昨天电脑坏了,今天补上。)

    高大全看看那边的黄从贵,身材短小,皮绷在骨头上,统共加起来也没几两肉,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样子活像一只大号的虾米,对徐平点头道:“官人放心,小的定当手到擒来!”

    谭虎却有些担心,犹犹豫豫地对徐平说:“抓这人不难,不过他终究是忠州知州的长子,冒然动手怕会引起忠州骚乱。”

    “一切事情有我,你们只管把人抓来。”

    忠州算是邕州附近比较大势力,但山里地广人稀,知州最多也就聚集五六百家丁兵,还不足以让徐平顾忌。他们之所以肆无忌惮,还是因为宋朝的政策一向都是息事宁人,尽量避免与地方势力起冲突。

    看见黄从贵还在那里追着草市上的蛮民打骂不休,徐平高声道:“那个蛮子你闹得也够了!朝廷治下的百姓,岂能任你打骂?”

    黄从贵梗着脖子对徐平喊:“这些都是我家里的家奴,你管得着吗?我就打!我就打!打死给你看!”

    徐平冷声道:“桀骜不驯,目无法纪,你是想造反吗?来啊,把这个蛮子拿下来,让他知道我大宋还有王法在!”

    高大全早就在等徐平这句话,大叫一声,纵马而出,直向黄从贵奔去。

    谭虎急忙跟上,抽出刀来,护住高大全。

    朱宗平在一边直叫苦,这位少年通判做事太鲁莽了。蛮人的风俗与汉人不同,朝廷一向都是羁縻笼络,跟他们讲什么法度?

    黄从贵正在打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蛮人泄愤,突然看见高大全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一般,竟是一下吓傻了。

    自小到大,何时见过汉人这么凶过?他们不是一向都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吗?就是官府,对他们这些蛮酋也都好言好语,恶话都不说一句。

    只是眨眼之间,高大全就到了黄从贵面前,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揪住他的后领一把就拽到了自己的马上,死死按住,打马回转。

    谭虎跟在后面,举着刀防黄从贵的手下作乱,却发现他们都呆呆地看着高大全从容捉了自己的小主人,好像中了邪一样,没一个人乱动。

    “你敢抓我?你敢抓我!”

    黄从贵在高大全马上,终于清醒过来,一双手不停乱打,口中骂着,已经带了哭音。他人小力弱,对高大全来说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徐平也没想到那群家丁兵是这种反应,本来以为他们闹起来还要借助巡检寨里的厢兵呢,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

    回到徐平身边,高大全高声道:“官人,小的已经抓了这无法无天的蛮子回来,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徐平看了一眼黄从贵,他吓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冷声道:“这蛮子未经王化,不明事理,冲撞市场,且带进寨里去,本官告诉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说完,又对那边仍然呆着不动的二十多个家兵喊道:“你们小主人做事颠三倒四,我带回寨里训戒一番,你们都在这里等着!”

    见到那些人竟然向自己连连点头,徐平心中也是苦笑,没想到这帮人来的时候耀武扬威的,出了事却这么温驯。

    回到寨子里,高大全抬手把黄从贵从马上扔下来,啐了一口:“没想到是这么个没用的货,也敢在这周围称王称霸!”

    黄从贵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高大全跳着脚骂道:“好你个大汉,竟然敢碰我!你等着,我让我阿爹点起人马,把你千刀万剐!”

    高大全见徐平没有吭声,纵马上前一脚把他喘倒在地,骂道:“到了这里你还不知死!且看你有几两骨头!”

    黄从贵从地一爬起,恶狠狠地看着高大全,终于不敢骂了,嘴里碎碎念着不知什么,不时还要跳跳脚。

    下了马,李安仁急忙凑到徐平面前,焦急地道:“通判,把这位小衙内擒回来不知要如何处置?学生冒昧说一句,忠州在附近可是大州,周围县峒大多臣服于他,闹得僵得了只怕事情不小!”

    徐平笑了笑:“我明白,捉他回来只是训戒一番。忠州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朝廷?这班蛮人夜郎自大,闹得过了,不提醒一下,岂不是以后把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怎么难为他。”

    朱宗平在一边听着松了一口气,只是训戒那也还好,他爹忠州知州找来也有话说,不至于闹出大事。

    “朱巡检,我看外面那些生蛮都还晓事,听了我的便话都老实在那里等着,应该不会闹事。不过为防万一,你还是照看一下。”

    朱宗平应声诺,才苦笑着对徐平道:“通判,下官以为,不是那些生蛮晓事理,他们大多听不懂汉话。之所以老实呆着,是因为我们捉了黄衙内,那些人生怕主人出了意外。不同于我们汉人,如果主人出了意外,这些人回去黄知州只怕饶不了他们性命。为自己的命着想,这些人才老实呆着。”

    徐平才想起来语言不通,以前接触的熟蛮都会讲汉话,他倒是忘了这茬了,原来刚才是白费口水。

    高大全听见朱宗平的话,猛地一瞪那边跳着脚碎碎念的黄从贵:“这个蛮子,难不成是在用蛮话骂我?着实皮紧!”

    黄从贵吓了一跳,不敢再跳,只是低着头小声用土话不停地骂,不时偷眼看一眼高大全。

    徐平看了一眼黄从贵,微笑着对朱宗平和李安仁道:“这个蛮子看起来倒是有点意思,我有话问问他。你们紧守着寨门,尤其是要看紧了外面那些蛮兵,切不可闹出乱子来。”

    然后转身道:“高大全,带那个蛮子到囚房来!”

    朱宗平吓了一跳,急忙道:“通判,切不可对黄衙内用刑,不然忠州闹起来着实不是小事!我这小小巡检寨,可弹压不下忠州近千兵丁!”

    “我吓吓他而已,让蛮人以后知道敬畏,你只管看好寨门。”

    说完,徐平径直进了旁边的一间囚房。

    高大全两步来到黄从贵面前,一把抓住他,如同老鹰抓小鸡般提了起来,跟在徐平身后进了囚房,重重扔在地上。

    黄从贵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两边杂乱不堪的几样刑具,浑身缩成一团靠在墙角,哆哆嗦嗦地看着徐平:“你——你敢对我用刑?敢打我,我爹饶不了你!我们忠州数千兵马,点起来荡平你们邕州!”

    徐平叹口气:“这孩子也是从小就被惯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不训戒一番,迟早把黄知州也坑进去。忠州总是在邕州管下,你怎么敢就说出发兵来打的话?这不是造反吗!”

    黄从贵不敢再说话,只是鼓着嘴,一双眼睛泛着凶光看着徐平,样子桀骜不驯,什么造反这些他也没个概念。蛮人州峒之间常年打来打去,势力大的吞并弱的,抢钱抢粮抢人口,稀松平常。这个黄从贵见得多了,把邕州想得也如蛮人州峒般,惹了我就打你,天经地义。

    真宗皇帝自从在澶渊受了契丹人惊吓,对战事就深恶痛绝,对广南地区有诏谕,这些地方是不居之地,蛮人有不教之俗,相互之间有了争斗,地方官只可以劝他们和好,不许参与。这实际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以让出治权为代价换取短暂的和平,让一些蛮人势力做大,终于在仁宗朝酿成大祸。

    这种政策下蛮人桀骜惯了,几乎忘记了大宋朝廷的存在,在自己的地盘里为所欲为。要不是曹克明第一次任邕州知州的时候,曾经因为不听号令斩了如洪峒的酋长,留下了威名,邕州官府更加弹压不住。

    徐平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今天才想收拾黄从贵。如何县的地理位置很特别,四面都是山,为一东北西南向的谷地。东北方向有山口通宣化县,即是邕州城所在地,西南方向也有山口,扼住山口的正是忠州。如果不把忠州的蛮人收拾服帖,以后必然不断骚扰。

    找个凳子坐下,徐平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去把黄小衙内捉过来,我有话要跟他当面说。”

    高大全应声诺,大步到了黄从贵面前。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黄从贵一边说,一边向使劲向墙角里缩身子,如果墙角有个老鼠洞,只怕他一下就钻进去了。

    高大全哪里理他,刚才黄从贵用土话不停碎碎念,高大全一直怀疑他骂了自己特别恶毒的话。

    大手一伸,抓住黄从贵的一条胳膊,高大全一把就把他提了起来,随手甩到徐平面前,口中骂道:“这厮鸟在家里蛮横惯了,不打上几棍,好好给他松松皮,只怕不会好好说话!”

    说完,就把墙边的军杖提了起来。

    黄从贵看着高大全提起军杖,惊恐得瞳孔都些反光,疯了一般地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打过我!”

    徐平对高大全喝道:“把军杖放下!小衙内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用这些粗刑?让人说我不晓事理!”

    见黄从贵依然叫个不休,徐平便让高大全把门打开。

    门一开,果然见到不远处朱宗平和李安仁两个惊恐不安地向这里看。

    徐平笑着对两人道:“你们可看清楚了,这位黄衙内可是一巴掌都没挨在身上。想来在家里叫习惯了,以为我是他爹呢,叫得凶了便就放过他!”

    朱宗平和李安仁两个尴尬地对徐平道:“通判何等身份的人,做事岂会没有分寸。我们去看着外面的蛮人兵丁。”

    见两人一起向寨门走去,徐平让高大全把门关上,看了眼死死抱着柱子的黄从贵,微微一笑:“我可要问你话了,不要再闹!”

第21章 忠州的故事

    “草市开了好些日子了,为什么选在今天来闹事?”

    徐平看着黄从贵,缓缓地问道。

    黄从贵恶狠狠地瞪了徐平一眼,啐了一口,扭过头去。

    徐平看着黄从贵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左脚猛地踹在黄从贵的脸上,顺势把他的脑袋牢牢踩在地上。

    看黄从贵满面惊恐,又要大叫,徐平冷冷地道:“本官的耐心已经用光了,你再大喊大叫,便打烂你一张嘴!”

    黄从贵哪里肯信,早以认定徐平不敢真地打他,扯着嗓子喊道:“你个狗官!你敢打我?信不信我们忠州——”

    徐平微一抬脚,踩住了黄从贵的嘴巴,把他后面的话全塞回肚子里去。

    摇了摇头:“你还真以为我在这里哄孩子呢,我又不是你爹,哪里有那个闲心。高大全,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是怎么收拾那个耆长李威的?”

    “当时没有看清,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不过官人放心,把这个小蛮子交给我,慢慢小的也能试出来!”

    高大全有点不好意思,当年自己怎么就没好好学着。

    徐平还是那个徐平,高大全却不是那个高大全了。当年徐平只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土财主,杀人放火的事高大全可不敢跟着做。如今徐平是通判,也算是牧守一方的大员,作为最紧密的贴身随从,高大全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找块破布,高大全把黄从贵的嘴堵了起来,拽到了旁边的凳子上。囚房里有现在的麻绳,高大全拿来把黄从贵捆了个结实。

    “官人,是不是这样?”

    忙活完了,高大全问徐平。

    徐平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你捆得太结实了!把他的腿松开,唉,这就对了。上面捆紧,一定要牢,然后在他腿下面垫点东西。——随便什么都行,反正要把他的腿垫起来。不对,不能垫破布,要硬的东西,越硬越好。高大全,我跟你说,这叫老虎凳,老虎也能治得比猫还乖。你好好练练,以后跟着我,谁敢不服就吃你一凳!”

    有徐平指导,高大全终于搞清了这刑罚的诀窍。囚房里没有其他的东西,他便取了军杖过来,一支一支慢慢向黄从贵的腿下垫。

    宋朝刑杖分大杖小杖,小杖用来决笞刑,大杖则决杖刑,形状差不多,一根棍子,头部是扁平形状,将就着能用。

    把五支大杖垫进去,黄从贵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神色越发凶戾。

    高大全骂一声:“真是个豺狼性子,浑身戾气!这里还有五支小杖,看看能不能磨掉你的戾气!”

    一支小杖垫进去,黄从贵的青筋就爆了出来,面上戾气不减。

    “再来!”

    高大全叫着,继续向里面垫。

    又垫两支进去,黄从贵的面色就变成了一片死灰,终于把戾气磨光了。

    高大全过去看了一眼,口中道:“这厮的眼睛凶得很,想来心中还是不服。罢了,我便成全你,给你从里到外治好!”

    又垫一根小杖进去,黄从贵的脑袋一歪,瞳孔开始散光。

    高大全吃了一惊,对徐平道:“官人,这厮死过去了!”

    徐平摇了摇头:“哪那么容易死?不过是痛晕过去罢了!你若还想折腾他,我有两个法子教你。一是撤一支小杖下来,用水把泼醒,一醒过来,就把小杖再垫进去。来回几次,便能再一支小杖进去。要不然,就把他的鞋脱下来,那边有棕丝做的拂尘,你拿着挠他脚心,让他晕不了,生不如死。”

    高大全听了,便把旁边的水桶提了过来,口中道:“这厮的脚也不知多少天没洗,没耐心受那个恶心,就水泼好了!”

    把黄从贵泼醒,来来回回弄过几次,最后一支小杖也垫了进去。此时已经到了黄从贵的极限,腿骨已经快要断了。

    黄从贵眼中凶气荡然无存,眼泪没头没脸地流下来,哀求着看着徐平。

    徐平叹一口气:“要不是你在外面肆意打那些草市上的人,不把他们当人看,我也不会对你下此毒手。你不把别人当人,别人怎么会把你当人?这场苦头,就当我替你长辈教你了!”

    对高大全道:“受这一次刑,也够他记一辈子的了,想来已经学会好好说话。高大全,把他放下来吧,我要问话。”

    高大全虽然不明白徐平为什么说这些话,蛮人的风俗就是那样,怎么能跟汉人比?却不敢违背徐平的意思,把黄从贵解了下来。

    从凳子上滚下来,黄从贵一把拽出口里的破布,哭着爬到徐平面前:“上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再也不敢顶嘴了!”

    “我都问过了,你记性怎么这么差?草市已经开了这么多日子了,你为什么今天才来找麻烦?”

    黄从贵吓得在地上缩着身子,急忙道:“巡检寨里的人做不主,我们来把人赶散了也没用,只要有草市在,山里的人就会出来交易。我家纵然不愿,也看不住这片大山。今天听说有上官来,我才带人出来,想来只要闹出事,上官定会把草市取缔,一了百了。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上官!”

    “为什么你们家不让山里人出来交易?”

    黄从贵犹豫了一下,看见徐平面色一变,急忙道:“上官息怒,都怪我们家里贪财!山里人不与汉人交易,有什么东西只能献给我们,我们可以卖给来山里的马商,换些山里没有的宝货。”

    徐平叹了口气,这帮奴隶主果然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大山里面与世隔绝,原先很多地方还是原始社会,势力大的有身份有地位称为主户,其余人称作提陀,相当于汉话里的百姓。自唐朝开始经营边疆,新的生产方式和文化传入大山,慢慢过渡到封建农奴制,出现了世袭的特权阶层。新生的贵族阶层以各种手段把散居的山民变成自己的世袭奴隶,再以控制的奴隶为筹码,从中原王朝得到封赏,地位愈加牢不可破。人口被贵族阶层牢牢控制住,中原王朝经营边疆就成了无本之木,千年间一直是土司遍地。

    徐平没有解放劳苦大众的志向,这不是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懒得去费那个心力,只想力所能及地做点事情。别的地方他懒得管,这个忠州在自己要经营的地方边上,不收拾妥贴边人都招不来,由不得他不上心。

    问过这些,徐平又问了忠州的人力和物产。

    忠州地方百里,主要物产是茶和砂金,以及山里的珍货。知州黄家控制的私人奴隶五百多户,还有三百多户分散在大山里,只是名义上归黄家管辖。

    在徐平前世,这点人口就是个大村子,怎么可能当得起州名。这个时代却就是这样,左右江地区州县数十,大多都是这个规模,他们之间的争斗,就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械斗。中原王朝为了好控制,尽量多立州县把每一个土豪的地方分得小小的,让他们闹不出浪花。各地蛮酋又争斗不休,互相兼并,把小州变成大州。这种矛盾是这个地方的主旋律,延续千年,中原王朝政局稳定势力强大的时候压得住土酋,中原一乱这里也会出现势力庞大的山大王。

    宋朝要到侬智高之乱后才经营这一片地方,以武力为后盾,把峒丁从土酋手里夺到朝廷手里,控制住了各地蛮人首领,几百年再无大乱。到了元朝分封土司,蛮酋势力死灰复燃,明清才开始接续宋朝的政策改土归流,这一片边疆的大山才算稳定住。

    徐平处理忠州也算是符合宋朝的官方政策,只是早了几十年而已。

    问过这些,徐平心中一动,又问黄从贵:“听说如和县的段县令与你们家恩怨不小,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从贵这时有点缓过气来,眼珠转了转道:“这是我们两家私事,通判是朝廷命官,问这些干什么?”

    高大全无聊地站在一边,心里早已不耐烦,踢了黄从贵一脚:“官人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什么公事私事?找打吗!”

    黄从贵看看高大全,想起刚刚才受的苦头,老实答道:“回上官,这事全是段官人乱来,我们家对朝廷可没一点恭敬!我伯母——”

    “谁是你伯母?”徐平问道。

    “我伯母叫阿申,是北边申峒峒主的女儿,两家交好,从小就许给了我大伯,只是还没过门。谁知段官人来邕州上任,看我伯母年轻貌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了她,还生了一个孩子。我阿爹找邕州官府把伯母要了回来,可是合理合法,任谁都说不出话来。自从到了我家,我大伯对伯母也是敬重有加,过得好好的,都十几年了。谁知段县令不死心,又到如和县来为官。上官,你说朝廷官员都是知书识礼的,哪有段县令这种人?”

    徐平默默听着,没有说话。事情当然不像黄从贵说的这么简单,谁都是挑对自己有利的说,他只是想多了解一下罢了。

    蛮人分姓聚居,申峒并不是官方设的峒,只是申姓聚居的地方,属于武黎县。黄家与申家结亲,肯定有政治联姻的因素,想把势力外延。在蛮人中这是常事,原也稀松平常。只怪阿申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与来这里为官的汉人少年书生发生了一段恋情,并生下了一个女儿,闹出无数风波。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后来这么多枝节,段方是朝廷命官,又是少年,申峒的峒主还觉得自己家高攀了,一百个愿意。黄家的老大性子柔弱,也没想过自己敢与朝廷派来的官员争风头,老实接受了申峒的退婚。谁知黄家老二野心勃勃,乘这个机会夺了老大的位置,竟然真把阿申要回了申家,才闹出无数事端。

    这个野心勃勃的现任忠州知州,才是徐平的麻烦。

第22章 忠州来人

    “大衙内来了!天可怜见,我等终于有救了!”

    在城外傻傻等了几个时辰的黄从贵随从见到一匹马从远处驰来,一齐欢天喜地,情不自禁地跑在地上磕头。

    马上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蛮人少年,面皮白净,看起来有些瘦弱。他的身后跟着两骑,打扮与地上的人差不多,想来是随身的家丁。

    少年阴沉着脸,从跪着的人群中穿过,看也不看一眼。

    巡检寨里,徐平从囚房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面色轻松。

    朱宗平和李安仁看到徐平身后是跟着出来的高大全和黄宗贵,黄宗贵虽然面如土色,身子有些颤抖,但身上一点伤都没有,终于出了一口气。

    朱宗平是怕伤了黄从贵惹怒忠州知州黄承祥,来找他巡检寨的麻烦。对巡检寨来说蛮人闹事最是头痛,低三下四处处退让失了朝廷尊严,态度强硬又不符合朝廷政策,进退失据,两头为难。真让他们寸步不让还好办了,大不了就是打一场,几百蛮人兵丁还真不一定把他的巡检寨怎么样。

    李安仁则还要与忠州黄家做生意,自己不在这里也就罢了,见到了不维护黄从贵就要让黄家不满。本来他到草市进货就已经引起黄家猜忌,再加上这一条说不定就会失去忠州这一大块利益。

    见徐平走近,朱宗平行礼问道:“通判,问过黄衙内话了?”

    “问清楚了。这位小衙内人不错,不管我问什么他都答得痛痛快快,说得一清二楚。心向朝廷,也知道尊敬朝廷命官了,很不错!朱巡检,你在寨里办个宴席,相请不如偶遇,我与小衙内喝上两杯。”

    听见徐平的话,黄从贵直觉得心里抽筋,拽得嘴角都歪了。不过眼角余光看见身边的高大全,面上不敢有任何异常。

    朱宗平却是大喜,只要不与忠州起冲突,让他夹在中间为难就是天大的好事,忙不迭地道:“通判说得是,我这就去命人准备!说起来我与黄衙内也是相识已久,还没怎么亲近过呢!”

    李安仁却道:“通判,天时已经不早,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学生就告辞上路了,等以后有暇再去拜见通判。”

    “不急,喝过了酒你随我回去,还有好事跟你说。”

    徐平哪里这么容易放他走,自己还要从他那里了解周围的市场,看看有其它赚钱门路没有。经商也是学问,不能闭门造车。

    正在这里,一个兵士过来,向朱宗平和徐平叉手:“报通判和巡检,忠州黄从富在寨外叫门,放不放他进来,请降指挥!”

    “黄从富?忠州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

    徐平和朱宗平对视一眼,点头道:“放他进来,带过来说话!”

    徐平已经从黄从贵那里大致了解了忠州情况,知道黄从富是忠州知州黄承祥的哥哥黄从吉的独子,不过不是阿申生的,母亲是黄承吉的一个婢女。黄从富一则出身不太好,再一个性子遗传了老爹,有些柔弱,在黄家地位不高。

    兵士领命回去,打开了寨门。

    门外黄从富早已下马,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进了寨门,有兵士牵了马去,黄从富随着引路兵士来到徐平几人面前,他认得官服,急忙行礼道:“下官忠州黄从富,正名军将,见过上官。”

    徐平见他态度恭谨,言语客气,看着就比较顺皮肤了,笑着道:“不需客气,随便说话。正好寨里要准备宴席,你一起来。”

    正名军将是无品杂阶的武官,级别比朱宗平的三班借差还低,勉强算是脱离了白身,有个官名了。

    宋朝对羁縻蛮人的封官很低,说是知州知县,正官大多都是小使臣,与李用和是一个级别。这些蛮酋的亲人子弟随便给个官,也就算是打发了。

    见徐平转身,黄从富道:“上官赐酒,下官本不该不从,不过我来时知州交待得有要事,实在不敢领!”

    徐平回身看了看他,好奇地问道:“你们黄知州交待了你什么事?”

    黄从富看起来仔细斟酌用词,过了一会才道:“知州听说我们州里小衙内冲撞了上官,特命下官来赔罪,带小衙内回去。等知州有暇,必亲自到上官府上赔礼道歉,还请上官恩准。”

    徐平玩味地看着他,心里明白黄承祥必然不会说得这么客气,这位蛮人小军将不敢把原话说出来得罪自己,用个委婉说法罢了。这是黄承祥把这位大侄子废物利用,来试探自己态度来了。

    想了一会,徐平才道:“我也难得来这里一趟,既然是碰上了,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一下?朝廷抚绥边疆,这个心意总要让你们领会到。”

    说完,转身看着黄从贵道:“小衙内,你说是不是?朱巡检已经命人去准备筵席了,你不吃了再走?或者你这就要跟黄军将回去?”

    黄从贵见徐平满面笑容,但怎么都觉得目光中带有寒意,禁不住就打了个寒颤。刚才高大全对他的招待他没骨难忘!

    他当然想立即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也不相信今天走了徐平还能抓到他,那种滋味他这一辈子不会再受第二次了。

    但一看见黄从富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涌了上来,嘶哑着嗓子指着黄从富道:“要我跟这废物回去?今天被他领回去,我在忠州怎么还抬得起头来做人?我以后要接我爹的位子,我要做知州的!你摆酒我就敢喝,喝死了也不跟废物回去!”

    说完,气呼呼地向大厅走。

    徐平吃了一惊,他也拿不准能不能吓住黄从贵,让他听自己话,没想到却是这个结果。想来黄从贵从小欺负黄从富习惯了,本身性子又跋扈,受不得一点委屈。让一向被自己看不起的堂哥见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对黄从贵刺激太大,完全失去了理智,命都不顾了。

    徐平看着扭扭拐拐向大厅里走的黄从贵,对黄从富微笑道:“你可听清楚了?小衙内自己要留在这里吃酒,不愿辜负了我和朝廷的一片心意,可不是我强留他在这里。怎么,你是回去禀报,还是一起留下来喝一杯?”

    黄从富满脸通红,看着黄从贵眼底闪过一丝怨毒神色,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示。想起黄承祥对他说的“速去速回,不得耽搁”八个字,再想起黄承祥的狠辣手段,不禁觉得头皮发麻,对徐平恭声道:“谢上官好意,下官领有知州命令在身,不敢有丝毫耽搁,小衙内愿留,我便马上回去复命了。”

    徐平注视着黄从富,仔细看他的神色,知道他是从心里对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敬畏,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官都是这样。这些蛮人,只有在族里受了排挤才想起朝廷的好处来,才想起这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这人有点意思,忠州的事情也有意思了。一个管着数百户人家的土豪,充天了不过是个大号的村长,势力还不至于让徐平忌惮。不过是牵扯到族群矛盾朝廷政策让他不好下手罢了,有这么一个人,办起来好像从容很多。

    对黄从富点点头,徐平道:“既然你如此忠于职守,我也不好强留你,让你们知州怪罪到你身上反而不好了。——来人,送黄军将出寨!”

    黄从富叹了口气,对徐平恭声告辞,转身离去。

    看着黄从富的背影,徐平禁不住觉得好笑。黄承祥做的不可谓错,他也不敢一上来就与本州通判当面冲突,那是送上门去被曹克明灭忠州。灭了他的忠州,如和县刚好扩大地盘,就不用老让朝里有人念叨要把这小县废了。

    可黄承祥这做爹的也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么大脾气,竟然宁愿留下来也不给自己堂哥这个面子,反而试不出徐平的态度了。

    黄从富出了寨门,离开半里多路才敢上马,对朝廷的敬畏还真是刻进了骨子里,想来从小到大受够了黄承祥父子的气。

    徐平对身边的朱宗平和李安仁道:“好了,再没别人打扰,我们都到寨厅里去,叨挠朱巡检一餐!”

    又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照顾好黄衙内,万不可让他有一分不如意。但凡他报怨一句,我就拿你是问!”

    高大全高声应诺,追着黄从贵向大厅里走。

    听到脚步声,黄从贵直觉得胆颤。这个大汉好像有山一样的力气,在他的手里,自己如同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一般,任他揉捏,没一点反抗的能力。偏偏这个大汉还死死跟着自己,一步也不离开,好像膏药贴在身上,甩也甩不脱。

    这种事情高大全早有经验,当年从柴房里把李威死狗一样拖出来,就是他带着出去喝酒。一场酒喝完,李威把胆汗都吐出来了,一个不字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据说由于瘴毒险恶,蛮人中的男人都身体瘦弱,寿命也比女子短。以至于蛮人中都是女子干活,男人打猎放牛,农活家务活是一点不沾的。

    这话高大全本来将信将疑,见到黄从贵这副样子,本来正是十七八岁最强壮的时候,却一把骨头跟个烧鸡似的,高大全却有些信了。

第23章 生意

    李安仁端起茶碗来,看着碗里暗红色的茶汤,轻啜了一口,把茶碗小心放在桌子上,对桌子另一边的徐平道:“原来这茶还可以这样喝吗?蛮人买了茶砖都是弄成小块,煮了来喝,可以加些佐料。”

    徐平道:“喝茶哪有一定之规?看各人喜好,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了。再者茶对山里的蛮人是贵重的东西,煮了更见郑重。”

    “通判说的是。不管什么茶,运到山里价钱都要涨上几倍,他们为珍视也不行啊,平常蛮人还喝不上呢。”

    把一碗茶喝完,李安仁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看看周围,陈设很简单,除了这张桌子,就是几盆栽着的花卉,屋里显得空荡荡的。门窗都闭着,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从屋子深处吹来的阵阵凉风,拂在身上让人觉不到一丝暑气。

    “这种暑热天气最是难挨,土人都熬不过,想不到通判这里却如此凉快,真是天堂一般!”

    看着李安仁陶醉的表情,徐平笑道:“凉快是凉快了,只是阴暗潮湿了些,不能在这里面多呆,不然容易生病,就这一点不好。”

    “呆上一会,就能解了一身的暑气,已经是难得了。”

    新的房子已经建了起来,这一带黄泥石头不缺,建的是砖瓦房。徐平又让高大全和谭虎把那一套水空调系统建了起来,虽然这里多石灰岩,地下水位很深,好在盖房子的地方选的有水源,利用泉水比打井还方便。惟一的缺点就是水空调系统不能排湿,房间里的湿度太大,不利于人体健康。

    离开巡检寨,徐平便带了李安仁回自己在如和县的住处,要了解周围一带的市场情况,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以做。甘蔗还有几个月才能收获,变成钱又要几个月,他得为这之间的空档期找稳定的财源。

    喝了会茶,徐平问李安仁:“你在周围蛮人地界做生意有多少年了?”

    “回通判,学生祖上就是做这生意的,几代人下来,一二百年总是有了。大宋立国之前,地方动荡,生意也是难做。自太宗皇帝起,我家里三代人用了心血,费了力气,总算攒下点家底。”

    “原来是世商,也是难得。”太平年间才赚钱,徐平对李安仁的印象又好了一些。其实动荡年代经商更加暴利,不过那样的商人非平常人物,为防意外徐平还真不太敢用。

    “既然常年经商,你也该明白蛮人地界最喜欢哪些货物,他们又有什么是能卖出来的,说经我听听。”

    李安仁知道问到了正题,小心答道:“回通判,这些不能一概论,学生大致说一下。若是羁縻州县的化内蛮人,普通百姓最需要的是内地产的盐米,尤其是食盐,向来是贸易大宗。不过最近这些年来,交趾向我大宋所属的州峒卖私盐不少,生意便有些难做了。至于蛮酋,他们爱的是内地宝货,诸如绫罗缎匹,金银锡器,都是他们所钟爱。至于茶这一项,虽然蛮人日常也少不了,但以前多是从大理贩来,我们很少做这生意。直到通判这里制茶,学生才试着运到蛮人那里去卖,倒是出乎意外的兴隆。”

    徐平点头道:“这周围闷热潮湿,先前的茶容易**,我新制的茶砖不怕放,越陈越香,这点你要跟他们讲清楚。你接着说。”

    “通判说的是,学生也试过了,这茶再是阴雨天也放不坏,却没想到是通判专门制出来的,这样大理茶就比不过了。——至于化外蛮人,他们除了化内蛮酋喜欢的东西之外,还爱买内地书籍,佛经最好卖,价比黄金。除了佛经也爱买内地印的儒家典籍,尤其是大理、罗殿、西南蕃,自王室以下,都爱搜罗中原典籍,尤以西南蕃为最,举国上下,能华言,能写汉字。”

    西南蕃地近后世的贵州,有三国时诸葛丞相留下来的驻军,千百年繁衍下来,人数已经不少。虽然算是蕃人了,汉文化还是保存下来,算是周围各蛮国中文化程度最高的。

    “这些地方,当然还有其他地方,又产什么东西运出来呢?”

    “大宋所属州峒,宝货首推金银朱砂,几乎各地都产。除此之外,便是各种名贵药材,诸如蛤蚧、犀角、麝香,每年产的也不少。再就是大理产的大理马,周围卖的也不少,邕州也买一些。最大宗的是纻布,在中原也有名气,运出来获利也不少。”

    山里产的果然都是畅销品,从官方来说,邕州地处偏远,钱粮布匹运输不便,都是折成金银上供,从蛮人那里换成本低不少。其它的也是名贵品,运出来就不愁卖。因为气候适合苎麻生长,纻布的产量也大,在棉布推广之前这是中国大宗的纺织品,邕州产的又精,算是名牌产品。

    徐平最心动的还是大理马,搞规模经济没动力不行,牛有其局限性,马的使用就灵活多了。不过此时右江地区还没开发,发展比左江落后得多,大理马没有路线成规模地引进,是个麻烦。

    聊过这些,又喝了一会茶,徐平对李安仁道:“你随着我来,看看这里有什么适合卖到蛮人那里的,以后这生意就以为主,招揽其他商户来,价格也会比你高,我还给你抽成。”

    听到这个,李安仁急忙起来,喜滋滋地道谢。有官方做背景,生意就好做了许多。徐平作为邕州通判,握着邕州的经济命脉,更是方便。

    一出门,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整个身子好似一下就被蒸熟了。

    李安仁皱了下眉头,无比怀念地看了看身后凉风习习的屋子,叹口气随着徐平向外走去。

    院子里也有几株树,多是从其它地方移来,枝叶还没展开,挡不住什么阳光。只有一株大榕树是原生在这里,在院中洒下一片荫凉。

    可惜岭南的天气比不得中原,热天荫凉底下一样呆不住,院中一个人都没有,宁静地让人觉得心慌。

    穿过院子,李安仁随着徐平来到了西边的一间厢房门外。

    徐平把门一推开,就听见里面秀秀的声音:“官人快进来,把门关上,这热气涌进来好恼人!”

    李安仁听见,急忙快走几步,随着徐平进了屋子,随手关上房门。

    这间屋里也通了凉气,虽然没有刚才的客厅凉快,也荡尽了暑气,让人能够舒服得呆下去。

    屋子中央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每样物品前还放了一张纸片,上面写得有字。

    桌子后面,站着秀秀和高大全,收拾得整整齐齐。

    李安仁看着好奇,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看着徐平。

    徐平伸了伸手:“随便看,觉得什么合适卖告诉我。”

    李安仁没见过这种场面,满心疑惑地走上前去,先走到自己熟悉的茶砖前边。桌子上五块茶砖垒起来,前面放着一张小纸片,用工整的字写着:“陈化茶砖,重五斤。此茶耐储存,不怕潮湿天气,越陈越香,擅解油腻。”

    再看旁边,是三个泡椒坛子,前面纸上写着:“精制泡椒,味辛辣,耐储存,可放多年不坏。开胃,排毒。”

    李安仁看得新奇,一样一样挨着看过去。

    又有各种铁器,都是铁锅、铁铲之类,倒是没有农具。然后是各种锡制的壶、碗、杯之类,用来盛东西的。再过去竟然还有几种干鱼干肉,都经过了熏制,也能经年陈放。

    转到另一边,首先就是两坛白酒,前面纸写着:“新制白酒,香浓而性烈。酒性强,少饮即醉,能排毒。”

    李安仁仔细地看了又看,忍不住回头问徐平:“通判,这酒也卖?我听说邕州城里只有遇仙楼有这酒,不分销给其它酒户。”

    “卖,当然卖!”徐平走上前来道,“不过这酒没有遇仙楼的酒那么香醇,烈还是一样烈的。现在的数量还不多,只能卖出去让蛮人尝尝味道,再过几个月,那就要多少有多少,敞开了卖!”

    职田里的玉米已经收了,徐平正在扩大面积,尤其是山间的小地块不适合种其他作物的,都种上了玉米。再过几个月收了下季玉米,白酒就可以大规模生产了。玉米酒比不了高粱酒香醇,但适合山里人的口味,销路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再说等到甘蔗开始榨糖,剩下的糖蜜也可以用来制造酒精,用高粱酒的酒糟串香,也可以大量生产。

    李安仁看了又看,心里盘算,蛮人都好喝酒,如果真能大量地运进山里去,还真是一条新的财路。就怕到时徐平出货的价格太高,蛮人的购买力有限,量做不起来。

    白酒的旁边是两个小瓶,李安仁没看纸上写的什么,随手拿起一个,把盖子打开,一股刺鼻的气味就冲了出来,奇怪的是并不难闻。

    看里面黄绿色的膏状物,李安仁好奇地问徐平:“这是香料?”

    “我来说!我来说!”

    不等徐平开口,秀秀欢快地跑过来,指着小瓶子道:“这可不是香料,这是我们官人特制的灵药。你拿的这一瓶啊,叫作清凉油,闻一闻神清气爽,若是身上什么地方被蚊蝇叮了,只要抹上一点点,就再也不痒啦!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抹上一点,蚊子也不叮你,那才睡得香!”

    说完,又拿起旁边一瓶,打开盖子给李安仁看,口中道:“我拿的这一瓶,叫作藿香正气水。你闻闻,是不是有酒的味道?没错,这里面可是用了不少的烈酒,可珍贵了!像今天的天气,人如果在外面,头上面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地上水汽蒸腾,人容易中暑不是?不要怕,只要觉得头晕不适,这么一小瓶喝下去,就没事啦!活蹦乱跳地该干嘛干嘛!你说这是不是好东西?”

    徐平听见秀秀叽哩呱啦这一通话,哭笑不得:“秀秀,你这乱七八糟的一通话,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秀秀道:“我自己想的啊!我们来到邕州,可全靠了这两样东西,没病没灾的,这还不是灵药?”

    李安仁把两个小瓶都拿到手里,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满腹狐疑地问:“世上真有这种灵药?这比金子还贵重啊!”

第24章 烦心事

    到了十月,邕州的天气却欲发热了起来,根本看不见秋天的影子。

    徐平一进州衙,便有公吏迎上来道:“通判可算来了,张运判和曹知州在长州厅等了有些时候了,小的这便带你去!”

    六月的时候,次相张知白在任上去世,参知政事张士逊接任次相。就在同月,王惟正抱怨广西转运使司人手缺少的事情也有了结果,朝廷任命张存为广南西路转运司判官。转运司的副使和判官职掌基本相同,资历深职位高的便为转运副使,资历浅的则为判官,都是转运使的副手。两个职位只置一个,有了副使就不设判官,设了判官则不置转运副使。

    张存上任之后与王惟正划分了巡视区域,今年的邕州归张存巡视,下年来的则是王惟正,每两年的时间两个人都要巡遍整路。

    这个季节正是收获甘蔗的时候,徐平忙得不可开交,整月都不回邕州一趟,曹克明专门派了人去如和才把徐平叫了回来。

    裹着浑身蒸腾的热气,徐平进了长官厅。

    一进门,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把徐平身上的暑气一下扑灭了,徐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位上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中等身材,面色白净,三络黑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旁边曹克明穿着便服陪坐,神情严肃,面上没有一丝喜色。

    徐平见不是路数,急忙上前向两人见礼,道:“上官莅临巡视,下官未及远迎,怠慢之处,万望恕罪!”

    张存点了点头,旁边曹克明道:“徐通判坐下说话。”

    徐平在下首坐了,张存才道:“徐通判,你与曹知州同理州政,州里军事民事多少大事,怎么能够不在州里坐镇,一天到晚都在下面的如和县?”

    徐平忙站起来答道:“回上官,下官在如和县开了些田招人垦屯,今年刚刚开始,不得不在那里盯着。州里一般事务,都委了周判官代理,有什么要紧事自然去如和县与我商量,两地相隔不远,也从未耽搁了什么。”

    张存皱着眉头道:“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不瞒徐通判,我还听到了一些闲言闲语,说你在如和县可不仅仅为了公事!”

    徐平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招自己回来兴师问罪了。可自己在如和县那里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啊,辛苦做的各种生意都为国家做贡献了,账目清清楚楚,一文钱都没进自己腰包,想起来徐平就觉得委屈。除了这个,关于自己的还有什么传言?天地良心,自己可是强捏着鼻子在邕州做个大宋的模范官员呢!

    想到这里朗声道:“下官在如和,开田地,修堤坝,招户口,件件事情都做在明处,账目清楚,也不怕人查。运判说的闲言,还请说在明处!”

    听了徐平的话,张存的脸色竟然缓和下来:“通判坐下说话吧。——你说的这些,本官也都早有耳闻,账目我已命手下吏人检点过,没有什么差池。关于你的闲言与公事无关,徐通判,你少年在外为官,私下里要检点些!”

    徐平刚坐下,听见张存的话,腾地又站了起来:“运判,这话可千万与我说清楚!下官在如和,那是日夜操劳,席不安枕,于公于私,自认从未做过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什么闲言,我可从没听过!”

    张存跟曹克明对视一眼,对徐平温声道:“既然你这样说,那说明你心里明白,没被蒙蔽了眼睛。这样最好,只要今后你自己小心在意,不要行差踏错,以前的事情就不用谈了。”

    “别啊,怎么能不谈了!运判,您千万说清楚,什么流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出去不是被人笑话!”

    徐平说到这里,转身看着曹克明道:“曹知州肯定知道,看样子说不定就是你跟运判说的,你可千万告诉我,我好小心点以后别真犯了!”

    曹克明听完就红了脸,高声道:“徐能判说哪里话,我曹克明是什么样的人,除了公事我怎么会在上官面前多说你一句!——罢了,我若是不说,还让你以为我在上官面前嚼你舌头!这几个月,州里官吏,——其实不只是本州官吏,周围州县都在说这件事,说你在如和不走,是贪恋段方女儿的美色,有人甚至说得更加不堪。——既然说出来了,我便劝你一句,徐通判,我们在外为官,确实是辛苦,但为官要耐得住辛苦。你上任前刚刚成亲,家里娇妻,幼女只有几个月,万万不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做出事来就后悔莫及!段方虽然官职低微,他的女儿也没有为人婢妾的道理。话说回来,就是他们父女愿意,朝廷法令也不允许你在管下纳妻妾,这事终究不成,你可明白?”

    听了这话,徐平一下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无耐地对曹克明道:“曹知州,怎么会有这种闲话?段县令人家那是儿子啊!”

    “骗鬼去咧!广西州县哪个不知道,段方从小把他的女儿当儿子养,可惜他女儿随了娘,长得艳丽无双,瞎了眼才会信他!”

    “你说我瞎了眼?开始我也怀疑过的,可后来我真信了啊!”

    徐平听他们越说越热闹,有些哭笑不得,不禁真地怀疑自己眼瞎了。

    自见过李安仁,货物的销量一下子大增,尤其是李安仁还介绍了其他的马帮过来,徐平在如和县的基地都成商业批发中心了。最近几个月,为了从蛮人手里换更多的大理马,徐平又开发了印书业务。邕州铅锡矿都有,甚至连锑矿都有,徐平又制了好几套活字,开印《三藏经》、《云笈七签》这些宗教书籍,甚至还印了《切韵》、《玉篇》、《春秋》等儒家典籍,当然最大量的还是一些常见的医书,销路相当不错。

    不过印书是专业性相当强的生意,邕州人才匮乏,文化素质出类拔萃的段云洁便被征了来,专门负责印书业务,与徐平的接触便多了起来。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竟迅速传出绯闻来。

    其实这怪不得徐平,段方自己就是因为绯闻缠身才仕途不畅,跟他走得近的自然就有人向这方面想。

    见徐平说得认真,张存和曹克明禁不住相视而笑,对他招手道:“徐通判坐下慢慢说话,事情既然是捕风捉影,那便不用放在心上。”

    徐平默默坐下,低着头不吭声。

    张存和曹克明笑着摇头,低头喝茶,也不吭声,让徐平慢慢消化这消息。

    邕州的公务用茶已经换成了徐平新制的炒青茶,渐渐流行起来。其实除了对茶有特殊情怀的,什么茶不是喝,泡茶毕竟方便,味道也不错。

    “你们说,这个不靠谱的传言,会不会传回京城去?”

    沉默了一会,徐平忽然抬头很认真地问道。

    张存笑着问:“怎么,你怕?”

    “怕啊!”徐平叹了口气,“传回京城必定会说得更离谱,我家里娇妻幼女的,听见这种消息还不得气死!我家里那位吧,虽然平时话不多,心里要强得很,我就怕她信了谣言,做出什么事来。”

    “唉——”徐平长叹了口气,不停摇头。

    大宋官场的这种八卦可不少,尤其是不能带妻子上任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神奇故事。前些年有位毫州知州,家里老妻是位母老虎,妒悍无匹,竟然不顾禁令私自跑到丈夫做官的地方,更离谱的是到了之后竟然压下丈夫成了毫州的太上皇,什么大事都要她说了算。事情传到朝廷,上面体念怕老婆的男人活得不容易,专门下旨让这位悍妻滚回老家去,结果这女人竟公然抗旨不遵,最后弄出人命大事来,连丈夫的前途一起毁了才算了事。

    张存和曹克明看着徐平暗自烦恼,都强忍着不说话。来岭南为官,谁家里都不是太平无事,真有那种在家里默默奉献支持丈夫工作的好女性,肯定会有文人写进笔记里到处宣扬。那种好女人有几个?谁敢说自己就能碰上?

    过了好一会,张存才安慰徐平:“徐通判不必烦恼,我来广南上任之前到京里述职,并没听说你家里出什么事。倒是许多同僚都在说,令夫人持家有方,把个田庄整得好生兴旺,开封府还专门表彰过。”

    “还有这事?不会是运判编的吧?我什么身份,能有几个人还记得。”

    徐平可不相信,林素娘虽然已经当了母亲了,可自己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能守住他的那份家业不败光了就不错了。

    张存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现在在京城,你家里可是半个牛羊司,朝廷要用羊的时候都是让牛羊司和你家一起操办。京城之外的官吏,包括禁军,口料羊都是直接到你家里去领,有几个不知道你中牟徐家。”

    京城里的京朝官没有职田,相应的就有餐费补助,还发口料羊,按官职高低每月两口到二十口不等。为应付这庞大的需求,牛羊司常年保证羊的存栏量都在五万口以上。徐家献出白糖生意之后田庄扩得非常大,林素娘如果按照徐平以前的办法做下来,还真能养上几万只羊,妥妥半个牛羊司了。

    徐平叹了一回气,这种事想也没用,只好放在心里,问张存:“这种事情不需说了,烦恼也没用。运判,除了这之外招我回来还有什么要紧事?”

    张存把茶碗放下,与曹克明对视一眼,严肃地问徐平:“我听邕州上下官员都说你这些日子在如和忙着榨糖,你如实对我说,今年可产多少白糖?”

    徐平低头算了一下,五千多亩甘蔗,一亩产鲜蔗两千到三千斤,一斤鲜蔗自己可以榨出一两半糖来(一斤十六两)。

    抬头对张存道:“回运判,一百万斤总是有的。”

    “什么?!”

    张存和曹克明一起站了起来,盯着徐平道:“你可算清楚了!”

    徐平不知所以,茫然道:“应该不会错了,甘蔗产量高。”

    张存吸了口气:“白糖现在京城卖到一斤一贯足,我们就算以五百文一斤发卖,一百万斤就是五十万足贯,六十五万贯省!徐通判,你知不知道,仅你这一项就补上了整个广南西路所缺经费的大半,这还是第一年!如果你所言不虚,我担保你在广南为官,年年考绩都是优等!一任满了回去,本官的这个位子你就可坐了!”

    宋朝地方官年年考绩,一任三年都是上等就很难得。当年优等的本官直接升一阶,年年优等就是每年升一阶,加上徐平进士出身三年超资一转,一任邕州通判做下来本官就到郎中了。别说是转运司判官,本官的级别连转运使的要求都够了,只是资历不足罢了。

    听张存说起,徐平才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自己都吓了一跳,郎中可是正儿八经的中级官员,再往上快不能循资转了。这官当得好像也不难?

第25章 要不我们换换?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遇仙楼就彻底变了模样,学着东京城里大酒楼的样子,门外结着彩楼,官私女妓列在门口两旁,花枝招展地吸引着过往的行人。

    陈老实和乔大头远远离开靠墙坐着,看着夜色慢慢把天地间浸黑,享受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安祥时光。

    乔大头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向那些女妓飘去,他已经偷偷地打听了好几次,确认那个自己看着顺眼的倩奴只要一贯钱就可以陪自己睡一次。这几个月的钱他都好好攒着,快要攒够了,活了三十好几年,终于可以真正尝尝女人的滋味,补上人生的这一片空白。

    当然乔大头并不知道,倩奴就是看他傻才讹他,若是不认识的客人,给倩奴两三百文倩奴就欢天喜地地陪人睡觉了。倩奴已经过了二十五岁,这门生意做不长久了,一文钱都看得重,早早为自己打算,熟人宰起来才方便。

    乔大头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他这种人,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只要今天吃饱就好了,明天的太阳升不升起来,谁在乎呢?

    “官人又来了哦——”

    眯着眼的陈老实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乔大头却明白他的意思,抬头向路上看去,正看见徐平与张存和曹克明在几个随身兵士的陪伴下走来。

    乔大头嘟囔一句:“岭南的水土不好哦,官人来这里不到一年,也晒得黑了。我们如果能活着回中原,不知道那里的人会不会把我们看成蛮子。”

    陈老实的眼睛眯起来,好像回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两人沉默下来。

    到了遇仙楼前曹克明就开始报怨:“这么一座大好的酒楼,每月入账一百多贯现钱,通判怎么会把它放在军资库账下?邕州每年解往京师的税额就是那么多,这钱放在军资库里还不是发霉?公使库的钱可不够用!”

    徐平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事怪谁?还不是怪曹克明自己脑抽,如果徐平刚来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态度,徐平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最近几个月徐平大把大把地赚钱,水涨船高曹克明的手里也宽裕了,对徐平的态度慢慢改变,不过有的事情已经做了,想翻悔也来不及了。把军资库名下的资产转到公使库是犯忌讳的事情,怎么都摆脱不了挖国库墙角的嫌疑,曹克明也只能报怨。

    邕州每年商税额是一千贯出头,现在遇仙楼的收入就把这税全包了,徐平免了不少税,曹克明趁机加些名目往公使库搂了一部分,心里勉强平衡一点。

    到了门前,徐平左右看看,借着灯笼的微弱光芒,才看到坐在墙脚下的陈老实和乔大头,向他们微笑着点头示意。

    人生最苦的不是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终是劳累,最苦的是这个人明明活着,可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个世界的繁华与萧条都与他无关,终日就如行尸走肉一般,看着朝阳升起,看着夕阳落下,心中不起一丝涟漪。

    在邕州为官,徐平知道自己可以给这个地方带来财富,使每一个人生活都比从前更好,虽然他们未必能够收获更多的快乐,却能得到以前所不曾拥有的舒适。但陈老实的心已经死了,这个老兵打过契丹,征过交趾,却在邕州城湿热的天气里早早磨灭雄心,耗光生命。

    这样的人徐平做什么都不能给他带来改变,终究是个遗憾。

    或许,有一天自己带兵去把交趾灭了?与这个老兵带着胜利的荣耀回到中原,在故乡接受万众欢呼,他的心才会活过来。

    徐平笑着摇头,这是一个神经病的想法,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他还不想付出那么大的心力。

    看着徐平三人进入酒楼,乔大头捅了捅旁边的陈老实,小声道:“陈阿爹,那个官人对我们笑呢。”

    陈老实低声嘟囔了一声,乔大头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他也并不关心陈老实的回答,两人依然静静地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到了二楼的阁子里,曹克明对跟过来的蔡主管道:“先上两瓶好酒,再来一个剁椒鱼头,多放泡椒,一定要辣!最近喜欢上了这口,一天不吃辣的东西就浑身难受。上好的牛肉也来两斤,让运判尝尝我们邕州的口味!”

    蔡主管连连称是。邕州养牛的人很多,又不流行耕地,都是蛮人杀了来祭鬼,禁牛肉也无从禁起,牛肉酒楼里公开卖。

    曹知州点完,蔡主管又问张存:“运判要吃什么?”

    “你这里听说有一道酸辣鱼片,吃过的都交口称赞,就要这个吧。”

    张存虽然是上级主管部门,级别却略低于曹克明,倒不是曹克明不给他面子。张存点完了,才轮到徐平。徐平点了一个水煮牛肉片,自来到大宋,一直不能正大光明地吃牛肉,有了机会徐平自然要补上。

    这几道菜都是徐平在邕州创造出来,当然都是从他的前世抄来的,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成了遇仙楼的招牌菜,搞得徐平也很诧异。以前在中原的时候他也弄出不少前世的菜式,却连秀秀都看不眼,没想到在邕州却火起来。甚至在徐平从邕州离任之后这些菜被称为徐公菜,成了一大菜系。

    说穿了,此时的岭南开发程度不够,随便后世的什么在这里都是稀奇事物,比不得中原历经数千年风雨,人们什么都见过了。

    酒菜上来,喝过数巡,三人才聊起正事。

    曹克明对徐平道:“通判,前些日子你欺了忠州黄承祥的儿子,他心里可是一直憋着气,要去寻你麻烦,被我压着才不敢动。过些日子如果真产出了你说的那么多白糖,可是金山银山,蛮人见钱眼开,你可要小心着。”

    “这是哪里话?黄从贵与我在巡检寨碰上,我还请他吃一桌筵席,怎么就欺他了?忠州知州太不晓事!”

    看徐平一脸无辜,曹克明道:“通判你也罢了,黄从贵自小顽劣跋扈,周围州县都是有名的,怎么会白吃你的亏?他一回去就要带人杀往如和县,黄承祥专门派人来邕州找我,我好说歹说,才把事情压下。我跟你说,别以为蛮人跟中原人一样,做事讲道理可以欺之以方,他们闹起来是不讲理的,说打就打说杀就杀,除非有实力死死压住他们才不敢反。”

    徐平并不在意:“如和县又不是纸糊的,一个忠州就敢喊打喊杀,真要是出来闹事我便把它平了,空出地来种甘蔗!”

    张存听见事情严重,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如和县现在一年可是出数十万贯钱粮,经不起一点风波。”

    曹克明便把那天徐平到草市巡视,用私刑治黄从贵的事情说了一遍。黄从贵可不是李威,吃了亏咽进自己肚子里,他一回去就要点齐人马去把巡检寨平了,黄承祥忌惮曹克明,派人来州里问罪,曹克明也知道了事情经过。

    若是以前,出了这种事情张存肯定不会让徐平好过,可现在几十万贯钱摆在他的面前,天大的政绩一下砸在自己头上,徐平做什么在张存眼里都不是大事。别说一个蛮酋的儿子,一年几十万贯钱够大宋朝廷发兵把周围的几个州县都平了。真宗皇帝装神弄鬼,东封西祀把国库折腾得一干二净,这样的年代还有什么比钱更重要?

    叹口气,张存道:“徐通判你年轻气盛,不是我说你,跟一个蛮子你计较什么?忠州正在如和县的边上,有路直通,又没有山川阻隔,闹起事来麻烦不小,惊扰军民。所谓的和气生财,今后你就让一让,随他们在山里闹腾。”

    徐平摇头道:“运判怎么会以为我是意气之争?那处草市可撤不得,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不吓住他,天天来闹事,生意就做不成了。”

    “一处草市罢了,有什么紧要?”

    徐平笑笑:“运判可不要看不上那一处草市,如和县种甘蔗的钱可全都从那里来的。曹知州,张运判,我问你们,邕州管下蛮人数十万,这些人一样要吃要喝,来往做生意的马帮不少,可州里每年商税不过一千多贯,难不成马帮与几十万蛮人做的生意就只有这么点?”

    曹克明道:“通判想的多了。本州城里城外巡检不少,各处要路都有人驻扎,由不得他们偷税漏税。蛮人茹毛饮血,能有多少生意?”

    “曹知州还是不知道马帮的生意是怎么做的,才会这样想。这么说吧,他们运东西进去,过邕州只是交一点过税,免算的又多,才看起来钱少。等到了蛮人地方,这些马帮交易完了,出山之前都会把货物换成金银,偷偷带出山来,你到哪里去收税?有那一处草市在,官府自己和马帮及蛮人交易,税收不收也就无所谓了,反正钱已经进库。”

    “徐通判说得也有道理,草市还是留着好。过去的事情不去说了,现如今忠州与通判已经起了芥蒂,怎么防他们闹事才是紧要。”

    张存对那些蝇头小利不感兴趣,多几千贯钱又能怎样?无非是邕州地方上财政宽裕,曹克明和徐平两人日子过得舒心罢了。对他来说,白糖换来的巨大财富才是最重要的,直接关系着今后的前程。

    徐平并不在意,把基地设在如和县,发展起来必定容不下忠州的存在,他怎么会不早做准备?从集中人口开地的时候起,徐平便依照自己在中牟自己田园的办法训练乡兵,真要拉队伍,他能组织起一千多人来,忠州黄家那几百个家丁兵不过是乌合之众,还真当是什么大军了。

    张存见徐平完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愈发着急。他是个文官,可不认为有了千百户人口就能不怕蛮人闹事了,口中喃喃低语:“这可怎么办哪!”

    曹克明喝了一大口酒,对张存道:“运判也不需担心,要不这样,这几个月是榨糖的时候,便由我到如和县去坐镇,徐通判先回州城里来。黄承祥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惹到我的头上来!”

    说完,面带笑意看着徐平。

    两人关系虽然缓和下来,先前的矛盾并不是一下就能消失的。曹克明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要让徐平明白,赚钱我不如你,安抚地方你却远不如我。

    徐平看了看曹克明,淡淡地道:“不必了。曹知州也不懂榨糖,那里的事情离不开我。至于忠州黄家,你们也不用担心,在下不才,还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土州吓住。他来尽管来,还是那句话,如和县终究也不是纸糊的!”

第26章 前奏

    曹克明虽然不喜欢徐平又臭又硬的态度,终究也不敢拿朝廷大事开玩笑,自己不去如和县,却把县下巡检寨里的驻军更换了。朱宗平由县属巡检改为本州巡检,移往邕州城北金城驿驻扎,那里正守着昆仑关下来的要道,检查来往商旅的任务也重。原在金城驿驻扎的张荣巡检移往如何县,改为州属,不再隶在如和县管下,加强如和县周围的军事力量。

    张荣属下二百多人,半个指挥,并不是广西本路厢军,而是从福建路调来这里,战斗力强得多。自太祖时代立下规矩,禁军每年更戍,让士卒在路上习劳苦,保持战力。南方禁军稀少,很多任务便由厢军代替,于是出现了更戍厢军,制度与禁军相差不大,不过朝廷养起来便宜得多,规模越来越大。邕州的更戍厢军基本都是来自福建,两地地理环境相似,气候相仿,士卒到了这里能够适应,不至于水土不服失去战斗力。

    徐平和曹克明忙忙碌碌,忠州的黄承祥并没有什么动静,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多月,紧张的榨糖季就这么过去了。收成出乎意料,共制出了白糖一百六十多万斤,黄糖三十多万斤,几乎相当于一百万贯的货了。如此大量的货物集中上市,徐平也知道必然会引起价格的急剧下跌,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只要这里的产量上升跑赢价格跌幅,对本州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浙东和川蜀的蔗糖产业就会面临危机,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了,产业向优势地区集中才是正常的。甘蔗是碳四作物,光合作用强烈,本就适合生长于热带炎热地区,对土地肥力反而要求不高。生长期间所需养分九成来自于光和水,一成才关乎土地的贫瘠,正适合于邕州属下土地肥力不高的石灰岩地形。两浙和川蜀一带土地肥沃,还是老老实实种粮食得好。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黄老三钻在山林里,捏着一支小弓找寻自己能够猎到手的小动物。清晨的露水扑簌簌的从树叶上钻到自己身上,不一会就把衣服浇得湿透,紧绷绷在皮肤上。

    正在黄老三聚精会神寻找的时候,山下突然传来马骑声,不大一会乱糟糟的人语声跟着传来,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格外突兀。

    拨开树枝,黄老三探出头去,就看到路上行来一队人马,当先一个人坐在马上,四十多岁,长得山里人罕见的白白胖胖。他的身后是十几个骑士,俱刀挎刀拿弓,身材健壮。后面呼啦啦地跟着几百个人,有的拿着长刀藤牌,有的扛着长矛,呼喝着快步前进。

    一个骑士在马上东张西望,远远看见路边山上有人影闪,搭箭开弓,嗖地一箭直向黄老三射来。

    黄老三吓了一跳,扑在地上,借着茂密的树林快步跑开,躲藏起来。

    骑士啐了一口:“不知什么鼠辈,敢在山上张我们!”

    白胖中年人道:“不定是哪个山民在这里打猎,这山里獐啊鹿的不少,打猎的人多。回去得立个规矩了,没有州里许可不得进山,山里的东西都是山神赐给我家的,这帮奴仆打了也不上供,平白便宜他们。”

    一边说着,一群人继续前行。

    黄老三跑出一百多步才停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自语道:“前边骑马的不是黄知州?他果然带人向如和县去了,徐官人让我在这里路上守着,果然有先见之明,不然说不定就要吃黄知州这一个亏。”

    黄老三是黄天标的族人,早已融入了如和县的治理之下,脱离了山民的身份,也摆脱了蛮酋的管束。

    黄老三名字虽然带个老字,实际才二十多岁,一点也不老,那只是他们族里起名的风俗。现在他在县里除了种甘蔗,还被抽出来做了乡兵,由于熟悉地形,被徐平派来监视忠州的动静。自得了曹克明的警告,徐平不敢怠慢,除了组织乡兵训练,还在忠州到如和县的路上安排了眼线。

    平静下心神,黄老三从怀里小心取出一枝竹管,拔下堵头,掏出火折子使劲吹亮了,凑到露出来的捻线上。

    捻线一遇火,嗤嗤地燃了起来。

    黄老三绷着脸,死死盯着燃烧的捻线,捏着竹筒的手不停发抖。徐官人就交给他这一项任务,发现忠州兵马就把竹筒发出去,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他管了,哪怕打得尸山血海也与他无关。就这么一点小事,他黄老三就牢牢地占了头功,徐官人许给了他一贯足钱,哪敢有一丝怠慢。

    捻线燃完,竹筒里猛地冒出一股黑烟,从黄老三手里飞了出去,直飞到半空中看不见了,才“呯”地爆了开来。爆炸声在山谷里远远传出去,带着阵阵回响,天空里也开出了一朵绚烂的花朵。

    山谷里正在前行的黄承祥停下马,抬头看空中,烟花却早已不见了,只有朵朵白云在空中飘荡。

    “作怪,是什么声音如此响?这么好的天气难不成是打雷?”

    先前射箭的骑士抬着头,疑惑不解地道。

    黄承祥却道:“定是刚才那个打猎的山民惊动了山神,发出动静来吓一吓他!回去就立规矩,再也不许他们随便在山里乱来!”

    讨论一回,几个人也说不出头绪,一行人继续前行。

    走不了多远,却听见前面又传来一声爆响,而后竟是连绵不绝。

    这种初级火箭虽然是火药的最简单应用,还是超出了时代,这些几辈子都窝在大山里的蛮民如何见过,只是疑神疑鬼,小心前行。

    自忠州往如和县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几百人走走停停,最少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走出大山,如和县上下却早已得了他们的消息。

    巡检寨里,张荣披挂整齐,吩咐手下到寨墙上迎敌,又对身边的亲兵道:“你们两个一人去县里知会徐通判,不要着了蛮人的道。另一个骑快马去古万寨,请那里彭知寨派人来这里增援,让蛮人有来无回!”

    两个亲兵领命去了。

    张荣站在原地心里思量,忠州蛮人据说有五百多家丁兵,也不知这次带了多少人出来。如果人少,凭自己手下二百多人就可以出去迎战,若是抓了蛮酋回来,也是大功一件。就怕来的人多,受了挫折反而不好。

    张荣与朱宗平不同,虽然同是巡检,朱宗平是维持地方治安的,主要工作是查过往商旅,防止有人携带违禁品,其次才是震慑地方。张荣虽然也属于厢军序列,却是正经八百的战兵,多次进宜州镇压蛮人闹事,更戍也是调往荆湖两路,面对势力强大的抚水蛮和梅山蛮。而对蛮人生事,朱宗平想的只是息事宁人,张荣的第一反应却是开战,不开战他哪来的战功,不打仗把们这些人从福建调来干吗。来的时候曹知州也说的明白,现在的如和县里有价值近百万贯的货物,绝不允许任何蛮人进入县境,别说一个小小忠州,就是交趾军队打来了也必须顶住。在钱的面前,抚绥两个字没人再敢提起。

    一百万贯是个什么概念?中央三司最近几年的财政缺口基本在六十万贯至八十万贯之间,为了这几十万贯钱,三司使年年厚着脸皮向皇上借钱,拿了人家的手软,在皇上面前说话就不硬气。能把这个缺口补上,三司使在朝廷里敢硬顶所有宰执,谁敢息事宁人,先把钱变出来再说。

    自忠州到巡检寨约近四十里,全是山路,而如和县到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一马平川。

    刚过了中午,张荣还没见到黄承祥的影子,徐平带着人已经到了。

    看着徐平身后整整齐齐的近千人队伍,巡检寨上的张荣吸了口气。他知道如和县的底细,千把人几乎是拉出了所有丁壮,实在是无法理解徐通判怎么做到了这一点,大宋可没几个地方有这种动员效率。

    见徐平面对山口慢慢摆开队伍,张荣下了寨楼,开始集合队伍。他已经看出来,徐通判只怕是不准备让黄承祥回忠州了。

    徐平骑在马上,看着面前云雾蒸腾的群山,还有两山对峙的那一条山谷,眯起了眼睛。如和县这里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本来以为黄承祥不会出来找麻烦了,却还是小看了这蛮酋的胆子。得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让他有如此的信心,面对一个全面布防的县还敢出来讹诈。

    这半年多来,徐平已经把如和县属下所有的人口都组织起来,形成了他前世那样的队、组半军事化编制,组成了民兵,此时更普遍的叫法为乡兵或土兵。所有丁壮都经历了两个多月的军事训练,虽然时间并不集中,也保证了每个人都有了最起码的军事素养。别说一个小小的忠州,邕州属下任何一个州都没有实力来攻打如和县,除非是数州联合。

    徐平的身边,段方板着面孔,眼睛里却微微有泪花在闪烁。他放弃了自己的前程,忍受近二十年的孤独,只是为了在这里等一个人,为了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可能的希望。今天,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自己走出了大山,把脑袋伸到了他的刀底下,他能抓住这个机会吗?

第27章 冲突

    张荣整好兵马,在徐平北边向着山谷摆开,打马来见徐平。

    到了徐平面前,张荣叉手道:“下官思陵寨巡检张荣,见过通判。本寨属下二百五十六人,已列阵完毕,请通判吩咐!”

    徐平颔首回礼:“巡检且回本阵,听我吩咐。我这里都是土兵,没有旌旗金鼓,到时若真冲突起来还要你打头阵,我带人在后替你押住阵脚。记住,一切听我号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张荣应一声诺,拨马回到自己阵前。

    宋朝兵禁,非正规军不得有军弩、甲具、长矛,尤其不得建旌旗。徐平的乡兵以自保维护地方治安的名义组织,不是正规军队,虽然邕州甲仗库里这一切都有,徐平却不敢发下来,擅自兴兵不是小事。

    禁的军资中武器还在其次,最严重的就是旌旗,象征意义极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建旌旗是军队正规化的显著标志。这个年月战场指挥靠的就是旗鼓,靠嗓子喊能指挥百十人就不错了,把旗鼓禁掉,一支军队就失去了灵魂,再多人也是乌合之众。

    徐平身后的一千多人虽然都受过军事训练,但没有旗鼓指挥,并不能协调一致地做战。徐平原本的打算也是以百人的都为单位,让得力手下如高大全和谭虎指挥着轮番冲阵,自己握大部队待机而动。有了巡检寨的二百多正规厢军刚好让他们打头阵,这支部队体制健全,比自己手下的人强得多。

    徐平和张荣在山谷口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已经西斜,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暑气渐渐消退,死寂的山林慢慢活了过来,不知名的鸟儿唱着歌飞来飞去,獐鹿蹦蹦跳跳地在林间吃草。偶尔有两只小猴子从密林中偷偷地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山前黑压压的人群,一阵风吹得树叶扑啦啦的响,两中小猴子尖叫一声,忽地一下攀住树枝,连荡几下,再也不见了影子。

    段方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山谷出口,突然眼睛瞪了起来。

    黄承祥终于出现了。

    几十里的山路,黄承祥虽然自小在大山里长大,也走得心焦。从不见天日的山谷中一出来,火热的阳光洒在身上,心情一下就亮堂起来。

    这种舒心的感觉刚一涌上心头,黄承祥一抬头,就看见了山谷口的徐平和他身后已经摆好阵势的军队。

    忠州的家丁兵并没有什么象样的组织,行军更没有侦察前锋之类,忽啦啦地随在黄承祥及几个头领的身后,头领停下来,他们便的在后面一字摆开。

    看着徐平身后的大部队,黄承祥面色变幻,跟有准备的朝廷军队冲突,蛮人首领们还没有占到便宜的先例。他们跟军队作战,都是靠地形周旋,山林里瘴气弥漫,不见天日,外地来的军队很快就被拖垮了。那个时候才显出蛮人军队的勇猛,动弹不了的老虎并不比病猫强到哪里。

    强静下心神,黄承祥高声对徐平道:“徐通判,你带人马聚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想对我们忠州不利?”

    徐平没有回答他,冷冷地注视着黄承祥,直等他身后的兵丁全部出了山谷,在身后摆开阵势,才高声道:“黄承祥,你私自带兵马出州境,擅自进入如和县境,是想造反吗?!”

    黄承祥听了浑身一哆嗦。

    土州知州的自主性很高,个个都是土皇帝,但那仅限于在他们自己的地盘内,别说带兵出来,光杆一个到处乱跑都犯忌讳。尤其是黄承祥带领土兵进入朝廷直属的州县境内,别说他本来就是生事的,就是出来旅游打猎都可以算作谋反。想当年曹克明第一次知邕州时立威,就是天承节招集众蛮酋到邕州城里训话,树立朝廷权威,躲在家里不去的如洪峒主,事后被曹克明枭首示众。从那件事之后,邕州属下蛮人视曹克明如天神,再没人敢不听话。

    这些年交趾势力大增,与大宋争夺两国交界的蛮人势力,一众蛮酋才又有了底气,有的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但依然没有哪个土州敢真起兵造反。黄承祥的如意算盘本来是出其不意在如和县捞点好处,迅速退回自己地盘,事后说起来只要死不认账,现在的形势也不会把他怎样。

    结果一出山就碰上徐平带人等在这里,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现在不是捞什么好处,而是变成了能不能好好地回地去。

    见徐平面沉似水,黄承祥心思急转,开口说道:“最近我州里不断有人户逃亡,都说是跑到如和县来了。人户是立州根本,我作为一州之长,不得不带人出来看看,并没有其他心思。”

    徐平在如和县开荒种地,自然要抬揽人口,忠州离得最近,自然来自那里的人最多,这些事情徐平心知肚明。

    不过徐平没打算跟黄承祥理论这些,高声喝道:“黄承祥,你带兵马私出州境,侵犯朝廷郡县,是要造反吗?!”

    黄承祥见徐平根本不说别的,只是咬住了他要不要造反。他心思再多,终究对朝廷制度不太熟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高声道:“我带人出来,是追拿逃亡人户——”

    “黄承祥,私自调动兵马,你是不是要谋反?!”

    “我——”

    “说,你是不是要造反?忠州是不是要反我大宋朝廷?!”

    说到这里,徐平已是声色俱厉。

    如果是个会看风头的,这时候就应该明白说一声不是,扭头带着人迅速撤回山里去,一个字都不要多讲。徐平再怎么样,也不会带兵追到忠州去,事后再上书分说自己的理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黄承祥兴冲冲地带人马杀出山来,一路上的兴头很足,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被徐平的话逼问住了,在马上急得满头大汗。

    他身旁的那个骑士见主人狼狈,不由动怒,心说这个少年官人说话咄咄逼人,根本不给主人分辨的机会,摆明了欺负他们蛮人不善言词,太也过分。

    这人在忠州是横行惯了的,从来没有与官府打过交道,除了主人也从没向任何人低过头,想到这里,怒喝一声:“这少年人血口喷人,我们不反也要被你逼反了!吃我一箭!”

    话声刚落,张弓搭箭,向徐平迎面射去。

    黄承祥正在烦恼,根本来不及阻挡,眼睁睁地看着那箭直奔徐平,被他身边的高大全一刀拍在地上。

    “完了,完了——”

    黄承祥喃喃自语,面如死灰,又加一条谋杀朝廷命官,不死也得死了。名义上是知州,规矩上他见了县令都得毕恭毕敬,何况对通判动武。

    徐平冷冷地看了看地上的箭枝,转身看向另一边的张荣,举起手臂,猛地一挥:“杀!”

    张荣吸一口气,提长枪在手,从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全军听令,随我冲杀!”

    随着话声,他身旁的帅旗轻卷,缓缓指向黄承祥。

    令旗所指,兵马所向,二百多厢兵振奋精神,旗牌手随令旗指向,兵士紧跟旗牌手,押队在后紧握长刀,以并不快的速度向黄承祥一行人压了上去。

    随着全军发动,后面鼓声响了起来,不紧不慢,控制着全军行进的节奏。只是走出了十几步,军中的人已经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鼓声伴着他们的脚步,甚至这鼓声已经控制了他们的心脏,甚至控制了他们的生命一般。

    黄承祥身后的家丁兵见厢军压上来,想摆开两翼伸张的阵势,却被徐平的大队人马挡在那里,不由自主地就慌乱起来。

    即使正常的两军对阵,黄承祥五六百家丁兵也对付不了二百多正规训练的厢军,此时又是被从斜向杀来,连正面迎敌都做不到,几乎是任人宰杀。

    黄承祥心思急转,对身旁的骑士道:“你带着手下精锐,去与过来的厢军冲杀一阵,我整齐人马在后面护你!”

    那骑士也反应过来,大概今天自己是闯了祸,不敢回嘴,带着平时追随自己的人马,大约五六十人,迎向张荣所部。

    两军相距五六十步,鼓声突然停住,骑士不明所以,急忙勒住坐骑。

    行进的厢军随着鼓声停止站住,一起蹲下身子,骑士还没明白过来,扑天盖地的箭雨已经到了头顶上。

    箭雨到半空中,鼓声再次大作,鼓点变得更加密集,厢军的速度一下快了起来,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把冲上来的五六十人淹没。

    这个时候,高大全已经带了一百人在另一边整队完毕,要向黄承祥的阵后冲杀,截住这五六百人的退路。

    黄承祥在马上把形势看得明白,长叹一声,也不再说话,拨马向身后的山谷跑去。

    主帅一跑,众蛮兵一哄而散,乱糟糟地一起涌向山谷。

    徐平出了口气,让高大全带人随着张荣一起向山谷追杀。这个时候人数已经没有意义,纯粹是追杀上来的人数人头了。

    黄承祥打马跑进山谷,行不了多少距离,就被随后涌来的败兵塞住,再也动弹不得。

    黄承祥从马上下来,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挤到路边,转身钻进山林,高声叫道:“都进山里来,汉人不善于走山路,我们回到忠州再与他们计较!”

    有了这一句提醒,慌不择路的蛮人一哄钻进了山林,很快消失不见。

    徐平身边的段方神情有些惆怅,叹了口气:“可惜让黄承祥跑了,他在忠州经营多年,终究是个祸!”

    徐平笑笑:“跑?他跑哪里去?忠州就在那里,经过了今天的事,朝廷岂会还容忍这个土州存在?没了忠州地盘,他不过是丧家之犬,跑到哪里都是被人打杀了吃肉的命!”

第28章 竹筐里的少女

    落山的太阳带走了白天的燥热,徐徐凉风跨过山峦,轻轻拂过碧绿的竹林,扫到小山坡上徐平的处住,带来了盼望已久的凉意。

    院子里人声鼎沸,留下来的在编乡兵正整理战利品。

    徐平站在门前,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忙乱的人们。今天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打的第二仗,比第一次夜里偷袭柯五郎一伙盗贼还要轻松。这是应有之意,如果这都能吃亏,徐平就该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智商,到底合不合适参与打打杀杀的事情。如和县的人力比忠州强上一些,其他实力更是远胜,以有心算无心,还有二百多更戍厢军帮忙,就跟大人打小孩子一样,吃一点亏都不应该。

    “通判,一百五十贯钱,还有十口羊、五十瓶酒已经准备好了。”

    正在这里值勤的李孔目过来禀报。作为徐平的直接属下,段、郑、李三孔目分别在徐平身边轮值,另两人在邕州城里通判厅处理日常事务。

    徐平应了一声,对李孔目道:“唤陈都头过来。”

    李孔目领命去了,不大一会带了一个全身披挂的大汉回来,那大汉到了跟前向徐平叉手行礼:“下官巡检寨都头陈亮,见过通判!”

    “免礼吧。今天多亏了你们巡检寨里官兵用命,迎头痛击了出来作乱的忠州蛮人。我这里备了一些薄礼,你带回巡检寨里,让张巡检分给手下弟兄。日后我会上书转运使司,还有封赏。”

    陈亮满面喜色,急忙谢过。

    徐平道:“天色马上黑下来了,我这里不留你,带着东西快些回到巡检寨,张巡检只怕等得急了。路上小心一些,不要出了意外。”

    陈亮领命,兴冲冲地转身走了。

    徐平叹了口气,大宋的军队实在是,唉,时时刻刻都得拿钱喂着。今天这一仗下来,徐平装傻充愣不给赏钱也行,但必然会使官兵牢骚满腹,以后再想用也不要想顺手了。这个时代的风气如此,徐平不能免俗,仗一打完,他便主动通知张荣派人跟着回来领赏钱,陈都头带着二十多人一路眼巴巴地跟过来。

    今天下午一仗,打完的战利品不多,但生擒了一百五十多个蛮人,徐平全带回了住处,以后也不准备让他们回去了,全都打散了编到自己手下的生产队里,作为劳力用。他这里跟忠州比,对普通蛮人就如天堂一般,也不怕他们偷偷跑回去,这种事情还没发生过呢。

    秀秀没事,跟在高大全和谭虎身边在人群里转悠,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稀奇东西。可惜今天蛮人是出来抢东西的,实在没什么稀罕物。

    徐平看着夜色渐渐浸染大地,命李孔目去准备酒肉。巡检寨的厢兵打完仗有吃有喝还有钱领,他也不好亏待了自己的手下。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这筐里怎么有个人?!”

    人群里突然传来秀秀的声音,惊魂不定的感觉。

    徐平快步走上前,随手从人群里取了一枝火把,来到秀秀身边,举着火把向她面前的一个大竹筐里照去。

    这是山里人常用的大号背篓,盖子被掀开扔在一边,篓子里一个少女正好奇地看着周围。少女的头发蓬乱,脸上道道伤痕混着鲜血和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徐平的火把照过来,少女的目光越过火把,与徐平四目相对,目光里有慌乱,更多的是好奇。

    “你是谁?”

    “我叫刘小妹,是忠州提陀。”

    刘小妹左右看看,又问徐平:“这里不是忠州吧?我听见下午在打仗,应该不是在忠州了。”

    “这里是如和县。”

    这个小姑娘有姓有名,就不是生蛮。普通的山里生蛮没有姓,名字随便取个阿三阿四,阿牛阿水,串着父名不会叫混就罢了。她又知道强调自己是提陀,也就是普通百姓的意思,不是谁家奴仆,应该很明白这之间的区别。理论上来说,私人奴仆官府不会管,普通百姓大宋朝廷还有插手的理由。当然这也是理论上,实际为了防止与蛮酋冲突,羁縻州的百姓官府也不闻不问。

    徐平见她听见自己离了忠州,眼睛明亮起来,转身对秀秀道:“你去找两个健壮些的妇人,把篓子抬到屋里,给这位姑娘换身衣服再出来说话。”

    刘小妹不但满脸是伤,身上也是血肉模糊,显然受了重刑,一群大男人面前扶出来有些不雅。

    秀秀看着刘小妹满脸惊慌,徐平说了两遍才她才听清楚,飞跑着出了门。

    蛮人的风俗是女人干活,徐平这里虽然用集体组织强行改掉了属下男人的懒病,女人的勤快却还保留着,与男人编在一起做些纺织一类的工作,这里周围一样有女人的住所。

    篓子里的刘小妹一直看着徐平,并不怎么惊慌,目光有些好奇,更有一种热切,一种对生命的渴望。

    “你是州里的官人?”刘小妹问徐平。

    “我是邕州通判。”

    刘小妹有些疑惑:“通判是个什么官人?”

    徐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太祖设立通判本来是监视知州的,现在虽然知通关系没有那么尖锐了,监州的意思仍然在,宋人并不避讳,蛮人却未必理解。

    黄天彪见这里围了人,也挤了过来,便对刘小妹道:“通判是我们邕州城里的另一位知州,比知州官小一些的官人。”

    这话他这位蛮人补的县尉可以说,徐平手下的人却不好说这么直白。

    刘小妹看着徐平,目光更加明亮了:“原来是位大官人,那你会不会把我送回忠州去?——我不回去的!”

    徐平不知道她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好含混答道:“你是提陀,一样是朝廷属下百姓,只要没有作奸犯科,没有人逼你。”

    秀秀带了三个妇人一路飞奔回来,跑到筐前弯着腰喘了口气道:“官人吩咐把筐子抬到屋里,给这位小娘子换身衣服。——小娘子,我们带你去换衣服,把身上也洗一洗,我那里有药给你敷上。”

    刘小妹张嘴想说什么,终是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说,由着秀秀带人把篓子连她一起抬到了屋里。

    徐平招手让黄天彪跟上来,到了屋子前面问他:“忠州有姓刘的吗?”

    “有,据说是在唐朝时候,这附近流行瘟疫,有位医官采药医治百姓,救活了很多人。为了纪念他的恩德,医官离去之后,跟着他行医的人便给自己取了刘姓。这姓附近几州都有,不过都不是大姓。”

    蛮人的姓氏来源复杂,有的自古传承久远,比如黄姓,有的是壮话转成汉话,比如韦壮话原义为水牛,侬姓原义是森林。还有很多是来自汉姓,这种就更加无从考究,有的是来自老师,有的来自官员,来自医生的也不少。而且最后一种来源不是一时一地,有的刚好是同一个姓罢了,并没什么关系。

    徐平问黄天彪的意思,是怕这个刘小妹的祖上本来是汉人,因为各种原因辗转进入蛮区,时间长了变成汉蛮。自秦汉时候中原王朝经营西南,流落在各蛮区的汉人也有不少,时间久远,有的已经被蛮人同化,宋朝时称这些人为汉蛮,规模最大的在西南蕃,聚落不小。

    西南有汉蛮,西北有汉胡,蛮胡的意思部分是未蒙教化的意思,并不单单指民族。对这些汉蛮和汉胡宋朝的政策与原生的蛮胡是有区别的,同样归于朝廷治下一种是归正人,一种是归明人,有不一样的政治待遇。如果刘小妹是汉蛮,有天大的麻烦徐平也会替她担下来,中原王朝的这点威严现在还有。如果是本生蛮族,那就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了,要受民族政策的制约。

    天彻底黑下来了,战利品整理完毕,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徐平让李孔目指挥着收到库里,日后再慢慢处理。

    院子里燃起了十几枝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灯光下摆开一排排的桌凳,大碗酒大块肉上来,给今天的战事庆功。

    不知为什么徐平觉得自己一点兴奋的心情都没有,让人去把段方叫了来,带着高大全和谭虎招乎众人,自己搬了一把交椅,默默坐在门前。

    半圆的月亮升起来了,趴在远方朦胧的群山上面,洒下清冷的光辉,好奇地看着这院子里呼喝的人们。

    徐平看着月亮,月亮调皮地看着他,默默地对视。

    他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陌生,自来到这个世界,这种感觉第一次如此的强烈,周围的一切,那些熟悉的人,那些熟悉的景物,就像一下变得遥不可及。火光明亮,然而徐平却觉得自己坐在阴影里,远离这一切。

    秀秀终于带着刘小妹走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来到徐平面前。

    刘小妹静静地站在一边,身上换了秀秀的新衣,显得有些短小,却愈发显出苗条的身段,如同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柳枝。她的目光更加明亮,虽然脸上的条条血痕透着狰狞,却丝毫不减面上焕发的容光。

    秀秀的嘴闲不住,对徐平道:“官人,我都知道了,我跟你说。——刘小妹姐姐,你的事情我跟官人说!”

    “她呀,是忠州的提陀,就是百姓了,家里有地,还有一头大水牛,种的粮食够自己吃。这位姐姐还会织布呢,就是我们穿的纻布,她一年能织好多匹呢,能换好多东西。父母早都不在了,哦,她家里还有一位哥哥,——这个哥哥不是好人,好吃懒做,什么活都不干,还喜欢喝酒!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换酒喝了,又去赌钱,赌输了,还不上,偷她家里的东西,最后把水牛都偷出去卖了!卖了水牛,这个哥还去赌钱,又赌输了,再也没东西偷来卖了,竟然把这位姐姐卖给人家!这位姐姐漂亮啊,又会织布,又会做活计,怎么甘心就这么卖给人家?跟人家说好,她织布还钱,把自己赎回来。姐姐真地织布换钱把自己赎回来了哦,他那个哥哥——真不是人——又输了钱,竟然把这位姐姐卖到黄家去了,就是下午官人打的那个黄家。黄家的小衙内看她漂亮,要她做自己的老婆——官人我跟你说,原来蛮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哦。那个小衙内多么坏的一个人,姐姐不愿意,就自己偷偷跑了出来,今天下午被姓黄的知州抓住了,就打她,还把她关在竹筐里。官人,你说这些人多么坏?没一个好人!官人官人,你会不会把她送回忠州去?姐姐说,她哥哥欠了人家的钱,她自己做活计可以把钱还上的,官人你不要把姐姐送回忠州去好不好?”

    刘小妹看着徐平,目光明亮,里面有好奇,还有无尽的希望。

    蛮人娶几个老婆都不稀奇,南边交趾的国王还立许多位皇后呢,最近登基的李佛玛更是超越前人,并排齐刷刷立了十几位皇后,不然怎么叫蛮人呢?

    徐平不关心这些,他只是看着刘小妹,看她的目光好奇中透出的希望,听着秀秀述说着一个并不离奇的故事。这个故事徐平前世已经听了许多遍,伴着这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故事,还总是传来阵阵山歌声。

    这是一个在没有王法与道德的世界,发生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故事。这个故事无论怎么包装,总是在述说着土司治下民众的无耐与美好的希望。

    “秀秀你领着她去休息吧,我不会送她回忠州,她会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大宋治下,只要她不愿意,没人可以把她卖给别人!”

    看着刘小妹的目光明亮起来,徐平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小姑娘的身上伤痕累累,她所受的酷刑即使在一个大汉身上也难以忍受,然而在她的眼睛里,只有对生命的热切的希望,还有一点点对另一个世界的好奇。她的眼里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这些本来该有的东西。

    在徐平的前世,中央政权深入到这些大山里,对这些奴隶来说,有一个词叫解放。在这个时代,中央政权来到这里,把这些人从私人奴隶变成朝廷治下的百姓,有一个词叫教化。

    大宋治下没有贱民,数千年来这是第一次。这个朝代纵有千般不是,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这一点就让他们心存感激。冯拯作为奴仆的儿子,一样可以位至宰相,没有瞧不起他的出身。

    看着刘小妹随着秀秀离去,浑身上下透出的喜悦,徐平轻呼了一口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可以留下点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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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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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