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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1章 新法可验

    这些铁钱用的还是铜钱模子,铁水比铜液的流动性差,钱的品相自然就不怎么好。不过徐平现在要试的是“发黑”工艺,品相暂且忽略,给人看的时候特别挑选就行。

    徐平指挥着郭谘,把铸好的铁钱均匀地洒在池子里,因为后边要二次蒸煮,这些铁钱都用绳子拴了起来,随时可以取出。

    寇瑊带着几人走到池子边,仔细看池子里的溶液,不过却看不出什么。

    在场的人除了韩琦,都是多年官吏,不知见过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对这样用药水处理铁钱并不惊奇。他们惟一关心的,是这方法效果到底如何。

    这个年代没有钟表,徐平虽然觉得不习惯,一时却没有办法。好在有几个吏人随着徐平试验过几次,知道步骤,早自己立起了刻漏,掌握着时间。

    在场的几人看了一会,看着池子里咕嘟咕嘟实在无聊,便每人从地上捡几枚上次处理好的铁钱观看。这里剩下的铁钱都是徐平专门挑选过,品相还过得去。

    由于流动性不如铜,铁钱要想铸得跟铜钱一模一样是很不容易的,四川行用的铁钱就比铜钱更大更重,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好铸。

    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寇瑊把手里的一枚铁钱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当——啷啷啷——”

    铁钱在地上蹦了蹦,转了几转,才停了下来。

    李纮和王惟正两人急忙凑过来,捡起地上铁钱仔细察看,拿到寇瑊面前讨论。

    寇瑊这一下可不是起了玩心,而是要看铁钱结实不结实,掉在地上会不会摔坏。

    太宗淳化二年,前宰相赵普的弟弟赵安易请求在四川铸铁钱,找工匠精心铸造了样钱,样子非常好看,兴冲冲地捧到太宗皇帝面前检视。结果为了证明其坚固,落到地上的时候全都摔坏,非常坏兴头。虽然太宗因为赵安易的执着,依然认可了他的建议,还有封赐让他到四川铸铁钱,但给当时在场的宰执大臣却留下了非常坏的印象。

    而且太宗的脾气与别人不同,本身就特别爱使用能力平庸而忠心的人,这才有赵安易一次又一次把事情办砸,而宠遇不衰。如今的皇帝赵祯可不是这种性子,如今又是刚亲政没多久正想有一番作为,万万不能在他的面前像赵安易那般出丑。

    韩琦的官职过低,与寇瑊几个人站不到一起去,徐平与郭谘两人又正在忙碌,他只好自己拿了两枚铜钱站到一边,在墙上磕磕碰碰看是否坚硬。

    “换池——”

    一旁照看的吏人见时间到了,高喊一声。

    立即有几个吏人跑上前来,到池边拿住绳头一起用力,把池子里的铁钱提了出来。

    “好了吗”寇瑊内个人正等得心焦,一起都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徐平道:“要用得长久,这一道还是不行,需放到旁边的池子再泡一次。”

    众吏人提着铁钱,有条不紊紊地转到旁边池子,再次泡了进去。

    李纮看着众吏人忙碌,口中道:“这黑色铁钱确实是好物,不过泡起来太过麻烦!”

    王惟正笑道:“正是因为好用,才要如此麻烦。话说铸钱,并不怕工序繁复,只要真地有作用就好。这样一来,还能防止民间盗铸呢。”

    寇瑊指着架子上的几个罐子道:“没有徐副使的秘药,哪里听说过铁钱在水里煮过就会变黑?只要这秘药的方子不传出去,就不怕民间盗铸,这是黑铁钱的最大好处!”

    徐平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没有过去插话。发黑的原理无法跟几个人解释清楚,他也就不能跟几人说明白民间铸铁钱的风险。只要这铁钱定的价值过高,民间必然会有高人铸出以假乱真的铁钱出来。民间工匠是不能制出徐平现在用的这几种碱,但总有其他方法代替,比如使用滚烫的尿液,一样可以使钢铁发黑。不过那种土办法无法保证品相稳定,但可以用大量铸造挑选的办法达到目的,只要价值高不亏本就行。

    当利润到了一定的程度,会有人不惜冒杀头的风险,也会创造出无数的人间奇迹,区区一点所谓秘药的技术壁垒如何拦得住?

    完全第二次蒸煮,吏人和工匠把池子里的铁钱取出来,放在几根平放地上的木棒上摊晾。寇瑊带人走上前来,仔细观察处后的铁钱,并与手中的铁钱比较。

    直到确认与先前的铁钱一般无二,寇瑊才直起腰来出了口气:“不错,这铁钱的品相虽然还有些瑕疵,不过那只需改一改铸钱的程序,秘药的效力无可置疑!”

    王惟正和李纮一起附和,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再出许申那种糗事,功绩捞不到手上,还惹一身骚。既然工艺没有问题,那就可以大规模地使用了。

    把人招集到身边,寇瑊道:“诸位,徐副使用新法铸的铁钱就在这里,在我看来,与前些日子拿出的黑铁钱并无区别,你们以为如何?”

    王惟正和李纮一起道:“确无二致,此法可行!”

    寇瑊点头:“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事情便就定下来。徐副使回去写个奏状,上之前拿给我们今天来的人看,一起具名,联名上奏,请行铁钱。”

    徐平犹豫了一下:“省主,铁钱铸造是没什么问题。可要在民间行用,铁钱与铜钱如何兑换,流布哪些州县,是不是要先定好?”

    寇瑊笑道:“不必,我们只管上奏,那些事情也不是我们三司做得了主。到时候少不了宰执出面,各司集议,不必现在定下来。你奏状里只说有铸铁钱的新法,至于这新法如何使用,先略过不提。”

    见徐平还是一脸疑惑,寇瑊和王惟正、李纮两人相视一笑,把徐平拉到一边,低声道:“定不下来的事情就先不决定,朝廷里自然会有人出来讨论,最后总有法子。你只管把铸铁钱的新法奏上去,功劳拿到手里再说。朝里的事情并不一定都有结果的,总要一步一步来,你不需要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做出来就要有奖赏,这才好在朝廷为官!”

    徐平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些明悟。也就是说寇瑊等人也说不清楚将来新的铁钱会怎么使用,那便先不管,把到手的功劳拿稳了再说。

    寇瑊这人虽然有诸多毛病,对自己还真是不错,一心一意地帮手。进三司后能有这么个上司是自己的幸运,在前面挡住了无数麻烦,也不贪功,让自己可以安安心地做些事情出来。既然寇瑊有这个心,这些年就该踏实做些成绩出来,不能辜负了他。(未完待续。)

第102章 钱法类书

    徐平位于城西的小院里,温暖的阳光铺洒下来,几只小麻雀沐浴在阳光中,在地上蹦蹦跳跳,不时抬头看一下旁边围着桌子坐的几人。

    冬天已经到了尾声,春天即将来临,院子中的大树虽然还是光秃秃的,伸展在日光中的枝条表皮却已经泛出了绿色,春天的气息在萌动。

    徐平手里拿着笔,看着桌子上的一张纸,上面已经写满了字。这是过些日子要出的第一本关于钱法的书的内容,今天休沐,徐平特意找了约稿的同僚进行商讨。

    第一本书,没有人知道效果会怎么样,徐平没找那些大人物,只是托付同年和编修所的属下。如果能够引起注意,便会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徐平自己作序,这些人里他的官职最高,爵位最高,有这个资格。无非是从货币的起源讲起,这一点中国的古代文献很靠谱,从古时候的以物易物到贝币铜币等等源流基本讲得一清二楚。而后约略讲述各朝的货币演变,各种得失,尤其是着重讲述在唐朝时铸开元通宝钱,钱法为之一变。唐朝以前的铜钱本质是实物货币,只要重量合乎要求,形状合乎规制,实际是允许私人铸造的。至“开元通宝”流通,不但是确定了后世铜钱的重量和形制,而且也就此把铸币权收归国有。也正是因为这一变化,在唐朝出现了多次重宝之类的信用货币雏形,虽然都以失败告终,却还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最后提了一下现在遇到的问题,与历史作对比,说明自己编这一套丛书的意义。

    依徐平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把自己后世那一套直接端出来是不能服众的,只要引导着大家参与讨论,总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这个时期正是新一代的知识分子踏上历史舞台,各种思想学说层出不穷的时候,也有讨论这些问题的思想氛围。

    而后定下来的有韩琦的《西蜀铁钱记》,从三国刘备铸大钱开始讲起,分析四川那里为什么会通行铁钱,直到最近已经稳定下来的交子,重在历史考据。

    交子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大名鼎鼎,徐平前世学历史这是重中之重。不过到了这个年代他才知道,交子实际上特指的是铁钱,即使作为纸币,也是铁钱系统的一部分,并不能通行全国。实际上在整个宋朝,交子都是铁钱的一部分,只是后世用来作为宋朝纸币的代称而已。其他的铜钱区,纸币是不用交子这个名字的,都有特定的名称。

    紧跟着韩琦的文章后面,是王尧臣的《西蜀铁钱论》。内容是与徐平商量过的,已经初步涉及到了货币的本质,只是没有明确点明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而已。

    随着最近三司的人事变动,王尧臣调任为度支判官,也是条例编修所的一员。

    此外还有方偕的《钱荒论》,他多年在地方为官,又在三司任职,与徐平多次商讨之后,渐渐清晰了现在季节性钱荒的本质,写这个也合适。

    定下来的还有曹颖叔的关于铜钱外流的文章,他多年在河北为官,对宋朝铜钱大量外流到契丹等国有明确的认识。

    最后是王彬写的铜钱货币与金银的区别。

    徐平前世曾经学过一句话,金银天生就是货币,而货币不天生是金银。这话理解起来可以写出长篇大论,但在这个时代有一点很容易就看出来,那就是与别国的贸易一般使用金银,要么就是以物易物。作为天生的货币,金银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无可取代,这是与铜钱货币的根本不同。

    徐平前世历史上的货币体系因为是源自欧洲,小国林立,经济严重依赖外贸,所以金银具有特殊的地位。而对于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来说,有统一的政权为货币做信用保障,对金银并不怎么依赖。而对外贸易又常年是顺差,金银是流入的,更没有对金银的渴求。

    王彬本家是高丽的实权豪族,对外贸的理解是别人比不了的,所以由他主笔。

    这些人最近经常与徐平商讨钱法的问题,看问题的角度已经慢慢转变,开始逐渐摸索到了货币的本质,言论也与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区别开来。这些人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精英,除王尧臣和韩琦外,都是多年在地方为官,从政经验丰富,对徐平的言论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接受。如今聚到一起,日夜交谈,思想正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

    不远处有浓郁的肉香飘来,王拱辰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

    徐平看见,把笔放在桌上道:“好了,大致就这么定下来,诸位尽量在上元节前完成初稿。乘着节日,我们聚在一起商讨一下各人的文章,看看需要什么改动。让住,我们写的是讲钱法的文章,只要把问题讲清楚,文采不需要求过分追求。”

    徐平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一套钱法的丛书搞成后世杂志的样子,定期发行。眼前的这些人以后要习惯被催稿,被退稿改稿,当然也要习惯领取稿费。

    稿费这个年代称为润笔,依身份名望不同价钱也天差地远。价钱最高的自然是被称为清贵之职的两制词臣,他们就连奉命撰写的制敕也是有固定价格的。

    徐平自回京后的历次升官,升兵部郎中还好,不到给事中不用给钱,封永宁郡侯花出去了五百贯,母亲张三娘和妻子林素娘的诰封花得更多,加起来超过一千贯了。这钱都是明着必须花的,舍人院那里立得有太宗时候刻好的价格表,升了官就得乖乖去给钱,舍人院的官吏人人有份。

    至于私下里的润笔费就更是惊人,有点名气的为人撰写墓志铭神道碑,动不动润笔就以数千贯计。对于那些文学大家来说,光是靠这一项就足以生活无忧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招揽来写文章的要么是刚入仕不久还没有名气,如王尧臣和韩琦,现在的文章卖不出价钱去。要么就是不以文采知名,如方偕、曹颖叔和王彬之流,吏事那是门清,文章却不入方家法眼,也没人送润笔给他们。

    第一本书里面的文章,徐平给每人一二十贯也就说得过去了。刚开始可是要徐平自己向里面搭钱,等到什么时候影响大了,才有可能不做这赔钱生意。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小厮端了煮好的羊肉过来,顺便开了一瓶徐平庄里藏的好酒。

    肉已经煮了一两个时辰,软烂酥滑,酒是兑好的陈年好酒,香气扑鼻。

    跟着徐平干事别的不说,吃的喝的从来不会马虎了,小官们也愿意随着他来。(未完待续。)

第103章 李觏赶考

    方偕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天下酒品不知多少,惟有郡侯府上的酒味浓烈,才是真酒,其他的不过是水而已,略微沾点酒味就是上品。”

    刘沆看着方偕,不屑地道:“酒是好酒,不过你这样牛饮,好似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喝酒应当学韩稚圭,小口慢喝,仔细品味才能得其中味道。”

    “酒不下肚,如何知道是好酒?”

    方偕是这些人中的第一酒鬼,哪里会被刘沆挤兑住,一句话没说完,又喝一杯。

    烈酒到底是烈酒,比不得水酒可以喝得豪气无比,酒量再大,半瓶酒下肚也该头晕目眩了。要知道这时候最流行的是两升的大瓶,一升的小瓶都不多见,可不像徐平前世,一瓶酒还不到这个年代的一升。

    因为酒瓶用得不方便,徐平专门托人在汝州烧了几套酒器,有小酒杯,有大一点的分酒温酒器,在开封城里也慢慢开始流行起来。

    王拱辰在下首负责温酒,酒还没热,刘沆和方偕就都已经两杯下肚。他们的年纪都比王拱辰大得多,互相熟识了也不对王拱辰这个状元郎另眼相看,自在无比。

    不一刻温热了酒,王拱辰起身给每人都倒满。若是平时士大夫家里饮酒,这些打下手的活计本都该由下人婢女来做,徐平家里没有歌妓,也没道理找个小厮来倒酒,年经最小的王拱辰便包揽过来,没事蹭吃蹭喝他也自在。

    酒过三巡,徐平对王彬道:“自庞醇之到了邕州提举蔗糖务,今年蔗糖收获远大过前几年,再是降价,只怕也销不完。虽然蔗糖不怕积压,但有了谅州,更适合种甘蔗,后边蔗糖只怕会一年多过一年,这样积压下去总不是办法。”

    王彬放下酒杯道:“副使有什么想法?”

    “自前两年我在邕州的时候,每年便把一些白糖沿郁江而下,到广州通过市舶司销往海外。去年广州外销八十万贯,获利颇为可观。只是南海水道不宁,船舶大多都是波斯胡商运营,急切之间外销数量提不上去。你家在高丽也算有势力的,今年不妨想办法销一些到高丽去,明州到高丽海路近便,听说顺风只要两三日就到。如此一来,我们的糖多了销路,你们家在高丽分销白糖,也能赚些利息。”

    依照前世的知识,徐平自然知道欧洲中亚地区是白糖消费的大户,不过现在海路被波斯人把持,他们也有印度糖的来源,哪里肯用心帮着大宋销糖。徐平身份所限,也管不了那么远,只能扩大销路,打东北方高丽和日本的主意。

    至道年间,高丽改奉契丹为正朔,实际上已经与宋朝断了来往。而日本更绝,从唐朝安史之乱后便禁海限商,不但与中原王朝没有政治上的交往,连商业和人员往来都加以严格限制,处于隔绝的状态。由于日本有“禁购令”,并限制宋朝商人的往返频次,跟那里通商是很麻烦的。而高丽最少没有限制通商,王彬的本家在那里又是大官僚大商人,徐平便想从高丽打开缺口,路子顺了还可以迂回销往日本。

    外交是国力的反映,国力上不去,对外贸易便受重重限制。如果大宋能够对契丹打几个大胜仗,甚至收回燕云十六州,周边小国的态度必然会立即转变。

    然而现在徐平的身份是盐铁副使,那些事情只能想想,还轮不到他去管,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人在什么位子上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心怀天下是好的,不合时宜就惹人厌了。

    王彬想了一会道:“副使所说,事情是好的,不过我与家里多年没有联系,一时之间也不知道高丽现在如何情形。不如这样,高丽的使节还在京城未返回,我托他们给家里带封信回去,等有了回音再回复副使如何?”

    “如此最好。”

    徐平点头答应,端杯带着继续喝酒。

    放下酒杯,曹颖叔道:“说起与高丽贸易,密州官员一直要在他们那里设市舶司,不只是到高丽方便,南来北往的货物走京东路也方便,不如一起办了。”

    “此事也可以议一议,等到白糖销往高丽,确实是那里方便一些。”

    这个提议徐平也听说过,不过因为对外只有高丽一国,日本的商贸受到很大限制,一直都没有实行。密州与高丽隔海相望,风向对了,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够到达,确实可以设市舶司。再者京东路与开封府有五丈河相通,漕运方便,南洋的货物可以沿着海路到密州,再转五丈河水运,比在广州上岸向北陆运省时省力。

    可惜的是这个年代没有专门的交通运输管理部门,度支司下面虽然有发运案,但主要管的是几条通京师运河的漕运,天下交通并不在他们职责范围内。至于遍布天下的驿路和递铺,则在枢密院属下,主要管军情传递和公文来往,兼及官员的私人信件。

    徐平虽然有心在这个方面着力,可暂时与他的盐铁司无关,有心无力。

    提到了邕州的白糖业务,在座的几个人都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此时的邕谅路局势。那里是这个时代的热点地区,各种新闻也多。

    此时石延年也已经到了谅州上任,协助蔗糖务向南迅速扩张。徐平在的时候,本就已经扩到了凭祥峒和门州一线,经过去年一年,又扩展到了谅州。这也是为什么今年白糖产量预计会大规模增加,不只是年景好,地方也大了许多。

    而且随着道路的修通,蔗糖务今年会扩展到交趾北部,那里的土官已经从先前归升龙府管辖改到了谅州属下。

    范讽彻底失去了留在京城的机会,终于安心去邕州上任。边疆大帅的权限比较大,可以自辟属官,一批原来郁郁不得志的东州逸党成员远赴万里,到邕谅路去追随范讽和石延年,以图建功立业。这些本来就是天天啸聚山林,骑马舞剑,想着效力边疆的人物,刚好有了机会,到西南边疆对着一帮小国土蛮施展他们的抱负。

    如今的邕州虽然不如徐平在的时候发展得扎实,却更加热火朝天的热闹。曾经嚣张无比的交趾现在成了肥肉,谁去那里当官都可以捞一把功劳回来。

    最开始的时候邕谅路的官员都推托不去上任,现在抢破头要去。这个时候,那里民事增加户口增加钱粮很容易就能刷政绩,军政周围已经没有能打的,简直就是放着大把功劳让官员随地捡。而且随着人口增加,令人闻之色变的瘴气也已经基本消失,最大的障碍已经消除,已经是大宋低级官员的福地。

    谈起邕州,徐平就不由有些怀念那时候的日子。虽然在遥远的异乡孤独了点,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在那里改天换地,重造一个新的世界。

    在岭南的时候天天想着回京,回到京城了又想念那时的生活,人就是这样,永远都不知道满足。不过这不知满足的心,才是支持自己不断前行的动力。

    不知不觉间,一瓶酒下肚,陈酒后劲大,在座的六人都微微有了些酒意。

    正在这时,外面看门的仆人进来禀报:“官人,外面来了一个异乡的举子,说是江西路建昌军进士,名叫李觏,曾与官人在邕州相识。”

    李觏?徐平不由想起自己离开的时候,那个雨夜为自己送行的年轻人。唉,说是年轻人,其实李觏比自己还大一岁呢。也对,今年春天开科,他也该考进士了。

    “快,快,请他进来!”

    如果不是旁边坐着这么多位同僚,徐平真想迎出门去。说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十年了,惟有这一个李觏,不是因为自己做出了什么新东西,建立了什么功业,又或者是当了什么高官来敬重追随自己。他是在邕州认认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施政措施,这些措施带来了什么样的效果,如何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而在自己面前甘称学生的。

    常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徐平穿越千年,能够在这个时代遇到理解自己的人,怎么会不倍加珍惜?

    不一刻,仆人领着一个年轻人进来。

    李觏还是当年到邕州见徐平时的样子,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袍,满面的风尘之色,甚至背上依然有一把旧了的油纸伞,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那一把。

    到了徐平面前,李觏深施一礼:“学生李觏,见过郡侯。”

    徐平起身,扶住李觏的肩膀道:“不必多礼。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在座的都是我的同僚,你多请教。”

    在座的几人中,王拱辰是上科状元,刘沆和韩琦两人都是榜眼,徐平本人也是天圣五年的探花一等进士,其他方偕、曹颖叔和王彬三人,虽然科举名次不高,但登科都已经多年,官海浮沉也有十几年了。面对李觏这个还没登科的进士,自然都是前辈。

    李觏上前一一见礼,众人看徐平的面子,都和善地回应。(未完待续。)

第104章 学生

    见徐平这里有了客人,众人把酒喝光,把肉吃完,便就没有多呆,纷纷告辞离去。离着上元节已经没几天了,虽然都是一时才子,文章还是要花不少精力,要早点回去准备。

    徐平让仆人收拾了桌上残局,让李觏坐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清早进的城,去交了书状,便就问路来到郡侯府上。”

    离着礼部试的日子也就十天左右,李觏这是算是日期赶来京城。京城物价腾贵,李觏家贫,能够在京城里少住一天是一天,耽误不起。

    徐平道:“好了,既然已经到了,便就安心住下来,好好读书准备应试。我这小院里也没有其他人,你便就住在这里,一日三餐自有人送来,你不用管其他的事。”

    李觏犹豫了一下:“郡侯这处府第不大,家里人又多,学生住在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地方?还是到外面赁一间官房,想来也花不了多少钱。”

    “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在城外还有府第,家人都住在那边。我最近因为公务繁忙,一般不出城去,所以住在这里。你官心住是就是!”

    李觏急忙开心地道谢:“多谢郡侯!早晚服侍身边,学生也能听听教导。”

    如果真说起这个年代的学问来,徐平自认教不了李觏什么,但说起应考,徐平还是有许多经验教给李觏的。李觏自小饱读经书,书本上的学问是足够了,但他立向高远,满脑子想的都是继往圣绝学,自开一派,考试还真未必受考官喜欢。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徐平所在的这个年代,不知有多少大思想家正在成长,但他们大多都在科场上不怎么如意,很少有登进士高第的。进士考试虽然考的是诗赋,虽然现在又加了策论,但总体上来说考的不是学问,而是为人做官揣摩心思的本事。这些专心做学问的人偏偏都自视甚高,一不小心就输在了这一点上。

    随口问了几句李觏在路上的情况,徐平又道:“你平时的诗文有没有带在身上?今年礼部试是郑舍人主持,我过两天刚好有事前去拜会,呈他阅览,也为你扬名。”

    李觏有些扭捏:“天下举子齐集京师,先生做这种事,不是受人注目?”

    徐平笑道:“既然朝廷没有停了公卷,投献便是份属应当。李觏,你需记住自己来京城是应试考功名,自今天起,一切以登第为重,其他心思暂且放下。”

    李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面子放不下来,听了徐平的话,拱手施礼道:“谢先生教诲,学生明白了。稍候我便整理出来,交给先生先看过。”

    徐平点头应承。投公卷也是应考的一部分,可不是显露李觏才学的,徐平这里先把一把关也是好的。今年主持礼部试的知制诰郑向,属于道学一派,跟李觏的学术思想不怎么合拍,徐平当然要把李觏的诗文挑选一下,免得效果适得其反。

    本来徐平对这个年代的人的学术思想没有什么研究,但郑向是个例外,因为他有个天天带在身边的外甥在后世太有名。

    这外甥名叫周敦实,名字听起来颇有乡土气息,徐平第一次听到也没有向心里去。偏偏郑向逢人就显摆这个外甥,自小诗书满腹,文章不凡。

    这也没有什么,徐平有时候兴致来了还显摆自己闺女盼盼六七岁就会作诗呢,只是水平不怎么样罢了。这个年代文人士大夫家里,只要有心的,谁不能教自己孩子从小就会作诗填词什么的,就像徐平前世的孩子几岁就会背“九九乘法表”一样。

    但当郑向把外甥周敦实的文章拿出来,徐平才真正吃了一惊,因为这孩子的文章里有一篇徐平前世上学必背的文章——《爱莲说》。徐平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清楚,自己前世学这文章的时候,作者明明是周敦颐,很有文人气息,怎么一下子变这么朴实了呢?

    这问题徐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好不管,反正凭着一篇《爱莲说》,徐平认定郑向的这个小外甥就是在后世得享大名的周敦颐,两宋理学的开山鼻祖。

    周敦颐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早早就去世了,八岁起便跟母亲随着舅舅郑向生活,可以说是郑向把他养大成人。而周敦颐的母亲嫁给他父亲的时候是二婚再嫁,带着一个前夫的孩子,也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宋朝时候对女子的离婚再婚并不另眼相看,很平常的事,周敦颐的母亲如是,后来陆游的妻子也如是。而且再嫁一样嫁的是官宦人家,并不就低人一等。至于说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的程颐,现在还刚只有一岁,正在吃奶的年纪。

    说起来徐平与郑向也是有渊源的,两人都是开封府人氏,算是老乡,而周敦颐的爷爷周智强也是天圣五年进士,与徐平同年。只是当时一是周智强年老,再一个进士的名次靠后,与徐平这些少年高第的不是一路人,并没有什么接触。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现在要套近乎了,这些都可以搬出来。徐平总是要拉下脸面,为李觏挣一个进士出身就是。到了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思想频率对得上,对自己又恭谨的好学生,自然要全力提拔。

    赢得生前身后名,生前靠自己,身后的名声就全靠子孙弟子了。徐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子孙如何,儿子还没有出生,盼盼也不知道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人,为自己着想,还是先着落在学生身上。李觏有学问,又乖巧,当然是个合适人选。

    仆人带着去安顿好了,李觏又过来向徐平道谢。

    徐平道:“这些天我的书房你尽可以用,安心读书。还有,明天让小厮带你到相国寺那里的书铺,买些应考的书籍回来。当年我中进士,那些书籍起的作用不小,可惜都放在中牟庄园里了,没有带到京城里来。”

    李觏应了。

    徐平又取出一锭银铤道:“在京城里走动,身上不能没有银钱,这银子你带在身上,缓急之间可以使用。”

    李觏没有推辞,谢过便就收了起来。文人之间互赠点钱是小事,将来发达了记着这恩情就行,不发达了就当投资失败,矫情反而就不好了。

    收好银子,李觏问道:“先生这些日子也住在这里吗?不要照看家里?”

    “照看什么?等过了上元节事情少了再回去住。”

    徐平有点丧气。最近林素娘不与自己同床,想来想去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时间长了徐平才看出点端倪,可能是又有了身孕,不知怎么不跟自己说。(未完待续。)

第105章 先生

    如果说这个年代写文章最不方便的是什么,徐平一定会说查资料。所以这个年代说起天才,一般都有个前提就是记忆力超群。实在是没有办法,一本书字没有几个,包含的内容却不少,写这种带数据引经据典的文章,查起来实在是让人头大。也怪不得现在好多文人写文章都漫天胡说,数据乱编,连典故都能编,较真起来实在是一种折磨。

    徐平决定了,以后自己编书收稿付润笔,一定按字数给钱,让写文章的人尽量把话说明白,不要总是说一半藏一半,云里雾里的。想把文章看明白,还得有门槛。

    窗外的月亮爬上了半天,肆意地挥洒着自己圣洁的光辉。院子中的大树还没有发出嫩芽,羞答答地沐浴在月光里,好像没有衣衫遮体的美女。

    春天还没有来,外面连个虫子的叫声都没有,只有微风轻拂树枝的婆娑声。

    徐平放下笔,把桌上煤油灯挑亮了些,靠在椅子上出神。

    自己在邕州做的这些新奇玩意京城里也在搞,不过这个年代的效率让人着急,虽然从邕州请了一些工匠到京城,还是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产业搞出来。就连曾经给皇帝赵祯留下深刻印象的火炮,到现在连一根像样的炮管都没有铸出来,摆样子的还是从邕州拉来的火炮。至于其他的一些,很多还在为属于哪个衙门争论不休。

    这个年代的军器属于徐平属下的胄案管辖,不过胄案主要负责的是账目登记,具体的制作地方上归都作院和作院,京城里则是南北作坊和弓弩院。

    这些事情千头万绪,徐平忙不过来,实际上很多事情他说了也不算,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推动。再说三司里面一大堆事,徐平也挪不出太多精力来。

    看着窗外的月光出了一会神,徐平也没了写文章的心情,便把纸笔推开,拿了李觏作的模拟赋论出来,慢慢边看边改。

    李觏当年跑到邕州找徐平,便就是冲着增长见识,熟读经史,改革创新别开一派的目的去的,文章也总是离不了这个味道。这种文章,碰到学术思想相近的,一下擢为高第也有可能。但大多数的情况下,只怕在考官眼里都是离经叛道,扫一眼就扔到了一边。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这个时候功成名就的第一步就是中进士,当官之后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当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比如孙复,四次在开封府应举,都过不了发解试,天圣二年再次落第后,便到泰山安心讲学。这么多年下来,胸中又确实有真才实学,慢慢声名鹊起,如石介和文彦博都出自其门下,也算是有了成就。再比如胡瑗,跟着孙复学习了十年,一样连连应试就是中不了进士,今年干脆不考了,到苏州去安心讲学。

    不过李觏既然来了京城,当然就以中进士为目标,至于自己的什么学术理想之类,有了功名之后再讲不迟。

    徐平主要改的是李觏那些与主流观点不合的部分,尽量改的中正平和,并在一边详细写了自己修改的理由,让李觏用心体会。

    夜已经深了,月亮爬上了半空,孤零零地趴在黝黑的天幕上,注视着人间,身边没有几颗星星陪伴,显得有些落寞。

    黑夜中吹过的微风已经没有了凛冽,没有了那刀子一样的感觉,带着轻易不能查觉到的暖意,缓缓地拂过开封城,扫过中原大地。

    冬天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春天慢慢地近了。

    外面响起轻轻地敲门声,徐平抬起头来道:“进来吧。”

    李觏从门外闪进身来,向徐平施一礼:“夜深了,先生安歇吧。”

    徐平伸个懒腰,看了看窗外,看着如水的月华洒满窗子,铺满庭院。

    “嗯,是啊,不知不觉就到了半夜。这些书稿你拿回去,细心揣摩。进士考试,是官家取治世安民的人才,不是请讲经先生,你的文章,总是经义讲得太多,济世救民的念头讲得太少,这样是不行的。为人做事,先要知其要旨,不能置世事于度外,一味地依着自己心思而行。讲经求道,那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不要次序搞颠倒了。”

    “先生教训得是,学生谨记。”

    “记住,现在你万事都以中进士为第一要务,至于谈史解经,甚至于期望用文章宣扬主张,访求同道,那不应该是进士考试时应该做的。夜已经深了,你也早歇着吧。明天我要早起上朝,你自己在这个院中安心读书就是。”

    李觏应了,恭敬地送徐平回房安歇。

    这个年代的人就是这一点好,早晚问安,礼数周到。徐平虽然自己做不到,但有个人在身边时时问候,烦有时候是烦一点,心里还是颇为欣喜的。

    第二天一早,月亮刚到西天,还没有落下去,徐平便已经起来准备上朝。

    李觏早早就等在徐平房外,问了早安,亲手伺候着准备一些杂事。

    徐平说了几次,李觏执意要做,便也只好由他。

    过了上元节,便就要举行礼部试了,徐平上马,再三吩咐李觏在家安心读书,切莫不要视作等闲。礼部试难度与殿试相差不大,甚至对诗赋看得更重,一点都不能马虎了。

    出了门,凌晨的风带着清新的气息扑到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徐平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今天早朝之后,皇上赵祯便殿再坐的时候,已经定下徐平要上小黑铁钱并议论茶法,是个大日子。

    为了今天,徐平已经准备了很多,但到了临头,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人往往就是这样,重要的事情到了面前,总是觉得太突然,总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一个小厮给徐平牵着马,一个在前边照路,晦暗不明的灯笼上“永宁侯”三个字格外地显眼。清脆的马蹄声敲破了黑夜的宁静,朦胧的灯笼在街道上慢慢摇着前进。

    (备注:周敦颐原名周敦实,后来因为避宋英宗的讳改名,此时还是原名。

    宋初三先生,除了石介中过进士,孙复和胡瑗都是连考不中,以讲学为生。

    李觏是宋朝儒学南派的创始人之一,历史上一样是多次参加科举而未登第,后来回家乡讲学,再后来有了名声后入国子监教书。

    这些后来学术思想的开创者都科举失利说明不是偶然现象,也不可能是考官有眼无珠不识英才,而只能是他们与主流不合,不适应当时的思想潮流。)(未完待续。)

第106章 邕州之茶

    徐平随着人流出了东华门,暗暗出了一口气。早朝寇瑊在三司奏对的时候,提到了跟徐平有关的几件事,一是新铸铁钱,再一个是茶法的争议,还有在京诸司场库务。

    在京的诸司场库务兴废利害因为牵扯问题太多,日后集议之后再上奏听裁,而新铸钱和茶法定在午后于崇政殿御前讨论。

    此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暖洋洋地好像到了春天。

    东华门外各色小贩扯着嗓子叫卖,各色官员的家仆或牵马,或备车,纷纷攘攘。

    徐平挤出人群,小厮急急牵着马跑上前来,嘴里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吃的什么。

    上了马,徐平道:“到偏修所去,一会我还要入宫奏事,你们先不要回家。”

    小厮应了,牵着马沿着马行街,向南面的三司衙门行去。

    只有宰相才有特权在皇城骑马,像徐平这些官员,下朝之后很多还是选择出东华门外骑马绕到前面去,愿意步行到前面的衙门的官员并不多。

    刚进三司衙门,寇瑊便派人来叫徐平到他长官厅议事。

    原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心里紧张,徐平强自平定一下心神,吩咐小厮安顿好马匹,在三司衙门外找个茶馆喝茶等着,自己抬步去长官厅。

    进了官厅,一眼就看见寇瑊在厅里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见到徐平进来,寇瑊忙道:“云行,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一下,一会入殿怎么应对?今天宰执大臣大多都在,而且全都与我们的意见不合,一点都不能马虎了。”

    这些事务,宰辅有极大的决策权,并不因为在皇上面前讨论这权威就会减轻。今天三司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宰执的支持,皇上其实只是一种存在,一般在宰执表态前并不会做出决定。以徐平的身份,取得皇上的支持比争取宰执容易多了,然而那并没有什么用,最关键的还是宰执大臣们的态度。正是因为如此,寇瑊才如此紧张。

    一般的行政事务,都是宰辅们集体做了决策,然后上熟状入宫皇上认可,然后再发到中书门下,宰相画敕,才行成正式行政命令的敕。

    偶尔皇上也会降下手诏,但基本不涉及具体的行政事务。如果宰相认可,同样也要由舍人院制词,形成熟状,最后宰相画敕,程序走一遍。如果没有这程序,单纯的手诏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宣个人进宫谈话或者饮宴这种事情还可以,如果牵涉到法令或者具体事务,接到的官员执行和不执行在两可之间。执行了讨好皇帝,得罪上下臣僚,日后很可能被各种官员穿小鞋。不执行皇帝也没有办法,至于是从此青眼有加还是怀恨在心,那就要看具体的人和事了。

    所以皇帝都尽可能不针对国家事务降手诏内批,免得自己尴尬,臣子难做。这规矩直到被后来的神宗皇帝打破,密旨内批满天飞,好在神宗自己清醒,没有酿成大的混乱。到了徽宗的时候,御笔手诏和内批泛滥成灾,宰相押敕成了玩笑,最终酿成大祸。

    这事情实际上徐平和寇瑊已经谈过多次,见寇瑊还是不放心,徐平便与他一起一条一条地又理了一遍,直到两人都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才停了下来。

    寇瑊搓着手道:“好,你便回去准备上殿奏事要用的各种,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疏漏。我们是就此扬名,还是折戟沉沙,就看这次午后奏事了!”

    徐平应了,告别寇瑊,回自己的条例编修所衙门。

    寇瑊年纪已经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又有先前与丁谓的关系拖累,在朝廷里见谁都低人一等,只能埋着头向前奔。对别人来说,三司使是升任宰执的跳板,对寇瑊来说跨出这一步却千难万难,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没有过硬的政绩,这一生基本上没有可能进入两府,而这一次,就是他的机会。

    如果茶法改革成攻,钱法再有了成效,寇瑊便有了再进一步的本钱。不管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实打实的政绩都能够让他们闭嘴。

    所以寇瑊比徐平更紧张,一心要获得完美的结果。毕竟徐平还年轻,又有与皇帝的关系在那里,经得起折腾,心态可以从容。

    刚近中午,寇瑊便到编修所衙门,与徐平一起在这里吃了午饭,准备入宫。

    编修所的食堂菜色丰富,有荤有素,徐平又参照前世的样式制了木制餐盘,采取自助餐的形式,比在外面小摊上解决午饭不知强了多少倍。

    开张没多久,便有其他衙门的官吏来这里蹭饭,赶也赶不走。不过石全彬可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得徐平的指点,直接明码标价,几荤几素是多少价钱,做了牌子直接立在编修所食堂门口,其他衙门来的先交钱后吃饭,收的钱做算编修所的公使钱。

    看看太阳滑过中天,听着文德殿前传来的钟鼓声,徐平和寇瑊带着随从出了三司衙门,骑马直向东华门外去。

    到了垂拱殿外,当值的正是李璋,接了书状,完成各种手续,便带着徐平和寇瑊向大内深处走去。此时已经快到上元节,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皇宫里面也扎着各种花灯,一派热闹的景象。

    进了垂拱殿,却见只有枢密院的枢密使王曾和枢密副使李咨在殿里,正陪着坐在上首的皇上赵祯安心喝茶,政事堂的几位宰辅却还没有过来。

    徐平因为前世的影响,一直习惯喝散茶,在邕州的时候又把这个时代的杀青方法由蒸青改成了炒青,使散茶在味道上不亚于这个时代的上等茶团茶。随着徐平地位的升高,散茶也慢慢流传开来,尤其是其泡制简便,适于待客,蛮受一些推崇淡雅的士大夫欢迎。

    赵祯上任之后最得意的事情就是破交趾,武功最少超越了他的父亲,虽然徐平打仗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朝廷的什么支持,并不妨碍赵祯没事就拿出来显摆。邕州贡物中就有徐平传下的炒散茶,这时也竟然在皇宫的正式礼仪场合用了起来。

    徐平和寇瑊上前见过了礼,赵祯吩咐赐座。

    两人坐下,小黄门上了茶。徐平一看是自己在邕州时候制的散茶,也就是他前世说的绿茶,心中一动,已经注意到旁边有几个篓子,正是邕州的贡茶。

    看来赵祯的心里已经倾向了自己,现在就只看几位宰执大臣的了。

    喝了一口茶,徐平静静地看着殿门,等着几位宰辅的到来。上次炭价争论,自己刚刚回京没有经验,做得有诸般瑕疵,这次无论如何再不能重蹈覆辙了。(未完待续。)

第107章 新钱之论

    门外小黄门的赞名声如同唱歌一般,一波三折,竟然还带着余韵。徐平一直觉得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场合,还保持着这种礼仪,甚是可笑,好像滑稽戏一样。

    不过当小黄门的声音停歇,徐平不由怔了一下。怎么,今天还叫了台谏的人来?这是个什么道理?台谏参与具体行政事务的讨论,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相当罕见。御史参与一些刑名律法之类事务还说得过去,谏院跑来掺和什么?

    随着小黄门的引导,宰相吕夷简和张士逊,参知政事蔡齐和章得象,身后随着御史中丞韩亿和知谏院孙祖德,鱼贯而入。

    向皇上赵祯参拜过,众人落座,小黄门一样过来上茶。

    吕夷简看手中的不再是往日常用的兔毫盏,杯口还加了个盖子,心中微微诧异。他为相多年,富贵已久,家里自然是什么新奇东西都有,知道这是学徐平府里的。轻轻喝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下,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心中却已经有了数。

    皇上赵祯见大家都已经到齐,用平和的声音道:“年前邕州贡了新茶,都是那里用新法制成,虽然少了原先团茶的许多乐趣,但冲泡容易,别有一番风味,众卿品尝。”

    今天来谈的是国家大事,哪有心思来品茶的。听赵祯说完,便一起谢恩,至于杯里的茶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也没有人用心注意。

    谢恩毕,赵祯又道:“先前寇瑊所奏,三司新制了一种铁钱,样式精好,且能够耐水耐晒,不会锈蚀。今年新改元,正要铸景祐新钱,众卿一起参详,看是否合适。”

    话音刚落,寇瑊便站起身来,掏出一把铁钱,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赵祯取了两枚在手里观看,又让身边小黄门分发给众人。

    吕夷简接钱在手里,不断把玩,仔细观看,低着头却不说话。

    坐在旁边的张士逊不耐烦,开口道:“官家铸钱,讲究的是品相,品相好了,才能取信民间。当年赵安易铸大铁钱,其他不论,一枚枚皆灿然有光泽。这新铸的铁钱,黑黢黢的毫不起眼,民间如何能信?”

    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的王曾缓缓地道:“世间所谓泉币,上古时候,有贝币,有布币,有刀币,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又有什么品相?能够取信民间即可。”

    殿中群臣,资历名望最重的就是王曾,张士逊见他慈眉善目,慢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是与自己针锋相对,心里一下着急,又不敢说什么。

    吕夷简抬起头来,从容言道:“钱币出自官府,流布民间,还是要流通方便,既好携带,又耐储藏,不知这新铁钱如何?”

    寇瑊恭声道:“携带自不必说,新的铁钱与铜钱开制一样,没什么不方便的。至于储藏,这铁钱我等已经试过,随手泡在雨水里,埋在湿土里,数月之后没有任何锈蚀,不比现在行用的铜钱差了。正是因为如此,才献这铸新铁钱之法。”

    “能不能防民间盗铸呢?”吕夷简面不改色,看着寇瑊问道。

    寇瑊笑了笑:“新铁钱铸出来之后,是用盐铁副使徐平的秘药煮过,才有这黑色的一层覆在外面。也正是因为这黑色,才能够耐锈耐蚀。铁钱民间自然是能够铸出来,这外面黑色的一层就绝无办法做出来的,自然是能够防盗铸。”

    吕夷简看看徐平道:“徐平,你且说一说,果真能防盗铸吗?”

    徐平站起来拱手施礼:“那些秘药制取非常麻烦,慢说方子流传不出去,就是知道了方子,也很难制取。不过,能不能防盗铸还是要看这铁钱定的价格合不合适,若是定的价格过高,总有人会想出各种办法铤而走险。”

    “钱还有价格合不合适?徐副使这话却是人摸不着头脑——”

    吕夷简微笑着摇头,周围的人一起笑了起来。

    徐平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容答道:“怎么会没有价格?就是铜钱也是一样有价格的。大中祥符年间一两白银换八百文铜钱,现在就过倍不只。难道是白银涨价了?与此对应的是粮价也涨了一倍,市面上大多货物价钱都上涨,那自然是铜钱便宜了。铁钱铸出来也是一个道理,五枚铁钱换一枚铜钱是一个样子,五枚铜钱换一枚铁钱又是一个样子。”

    吕夷简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王曾接过话头,问徐平:“那徐副使以为,铁钱与铜钱该怎么兑换。”

    “两个办法,按照市面上的铁价,算上铸钱的人工,秘药总还有个价,加上搬运分发等的本钱,再个虚头,定个比率。不过这样定起来耗工耗时,如果不想这么麻烦,那就大致估一个比率,行用一段时间,民间自然会有应该的比价,再调整就是。”

    听徐平说到这里,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的知谏院孙祖德道:“钱币关系民生,是国家之大计,岂能如此草率?徐副使掌管着盐铁司,如果做事都是如此马虎,早晚引起大的乱子来!这新钱虽然铸出来,如果对如何行用民间没有主意,那自然是先不铸的好!”

    “对,孙祖德这话说得有道理!如果对怎么行用都模模糊糊,那铸新钱,必定未见其利,先见其弊!此事暂时先搁置一边吧!”

    好长时间插不上话的张士逊终于找到了突破口,高声做了结论。

    徐平看了看张士逊,沉声道:“刚才王枢相是问我怎么定铜钱与铁钱比价,我自然就回答定价的办法。至于新铁钱与现行铜钱比价如何定,也不外乎这两个办法杂用。既然上了新铁钱到御殿,盐铁司也自然定了比价。”

    这个时候徐平也不管原先寇瑊和李纮两人对自己的定价不满意了,如果真地应了孙祖德所说,自己上新铁钱却没想过怎么发行,是免就给人留下一个年少轻浮的印象。

    在上位静静观看的赵祯这时候插话:“徐平,那你说比价定在多少合适?”

    徐平拱手行礼道:“回陛下,微臣测算,当是定在五铁钱兑一铜钱比较合理。”

    赵祯轻轻颔首:“哦,有何道理?”

    徐平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来道:“此事详说起来极为复杂,又有一些应当拿来推算的数据搜集不齐,不得已用其他的方法估算。微臣这里有一本手札,详记了定这一比率的理由,请陛下和执政大臣参阅。如有不妥当之处,指出后我再细细更正。”

    “拿来我看。”

    小黄门得了吩咐,下阶取了徐平手上的札子,放到赵祯面前的御案前。

    赵祯打开札子,粗粗地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整个大宋,这样的手札只有徐平一个人写得出来,用语平易浅显,中间有大量的数据参照,每一个结论都有详细的推导过程,绝不引用先贤的话故作玄虚。

    自当年石全彬到南海买珍珠,赵祯见过了带回来的蔗糖务的大量资料,就对这种风格极为熟悉。只要脑子正常,用心看过一遍,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晰无比。不至于看一道奏章看得云里雾里,反复思索才能明白意思,结论更是难下。

    看罢手札,赵祯合起来交给身边的小黄门道:“着人誊录三份,一给政事堂,一给枢密院,一给学士院,原本留在宫里。”

    小黄门领旨,拿着手札放到阶下的案几上,急急出了殿门。

    手札关乎着朝廷政事,要誊录也得在殿里面,小黄门如果拿着出殿找人抄录,就有了作弊的嫌疑,形同密奏,难免引起在座执政大臣的怀疑。徐平本身因为与李用和家里的关系,就被朝中大臣怀疑结交外戚。不过他们两家结交是在李用和被认亲之前,而且李用和本人也低调,才没人公开提出来。但与皇上相对,一些细节还是要注意,免得给人把柄。

    不一刻,小黄门领了一个地位高一些的内侍进来,想必是在宫里从事文字工作的,向赵祯行了礼,便坐在案几旁专心抄录徐平的手札。

    赵祯道:“众卿可以饮茶暂歇,等徐平手札抄录妥当,各自带回衙门商讨,等到以后择日再议新铁钱的事。钱法事关朝廷大计,不可马虎了。”

    众人一起恭声领旨。

    张士逊却有些不忿,本来想用话把徐平挤兑回去算了,没想到又引出这么一出,看起来更加麻烦了。而且看赵祯的样子,对这手札的内容还颇为赞赏,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在殿里就抄录,完全可以依程序等银台司发下来就是。

    徐平年少新贵,遽登高位,自己又没有什么人脉,跟朝廷里的大臣交往都不多,这些老臣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先前小心谨慎也还罢了,最近又是要铸新钱,又是卷进改革茶法里,议论事情处处与老臣不合,越来越惹人讨厌。

    现在朝中大臣里面,愿意跟徐平站在一起的只有自己的顶头上司寇瑊,偏偏他又是丁谓余党丧家狗,其他人是怎么看现在的三司怎么不顺眼。(未完待续。)

第108章 茶法之辨

    小黄门上来换了茶,赵祯道:“年前贡茶,知太平州余靖随茶上《茶论》,极言邕州新茶的好处。说是岭南燠热,若是泡上一杯浓茶,则神清气爽,燥热尽消。而且新茶泡起来简便,制作起来也省工省力,不是以前的下等散茶可比。”

    张士逊道:“邕州的茶我也喝过,味道倒也还过得去。不过都是散菜,运起来费人费力,价钱不菲。现在团茶都经常在茶场积压成山,鼠啮虫咬,散茶那还得了?”

    赵祯道:“宫尹有所不知,邕州也有如同团茶的饼茶,极耐储存,经年不坏。那里跟大理吐蕃等地贸易,以茶易马,都是用饼茶,极为方便。”

    张士逊是当年赵祯为皇太子时的东宫旧臣,情份非是别人可比,为了表示亲近,赵祯一直用当年的旧称。这也是为什么有首相吕夷简坐在这里,张士逊还是屡屡抢着说话,别人也不感觉异常的原因,也是让吕夷简嘴上不说,心里感觉到不舒服的原因。

    听赵祯一直在讲邕州茶的好处,张士逊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意思?徐平之所以一直不同意直接改成天圣元年的茶法,所凭的倚仗就是邕州茶法的成功。不然他一个年经轻轻的盐铁副使,哪里能够顶得住这么多宰执大臣的压力?

    少年天子少年臣,赵祯越是支持徐平,就越是引起这些老臣的反感。现在朝廷的诸般制度,都是在他们手里定下来,早已熟悉无比,政事处理起来也感觉轻松。如果大规模地改弦更张,都白发苍苍的人了又去熟悉新制度,麻烦而又别扭。这且不说,要改就说明以前的制度有缺陷,本身就是对这几位老臣执政成绩的否定。

    而深层次的原因,则是自太祖建国到太宗完成天下一统,再到对契丹几次战败,整个国家就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朝廷虽然标榜儒家治国,实际上执政思想却是道家的清静无为,到真宗时期达到顶峰,中外都崇尚不生事,安守旧制,循规蹈矩。

    政治是有惯性的,如今赵祯甫一亲政,就要改这个改那个,执政大臣不适应,出于本能就要反对。其他少壮派还只是说说,耍耍嘴皮子而已,徐平这里却是要动真格的,钱法要改,茶法也要改,还要改得跟以前都不一样,哪个会给他好脸色!

    见张士逊一下憋住,想来是不知道徐平还在邕州制了大茶砖,专门向大理和吐蕃一带贩卖,并且获利不菲,吕夷简接过话头。

    “邕州地处岭南,地理天候与中原都大有不同,茶法自然也有别。今日殿中议事,本就要对现在的东南茶法有所议论,革除时弊。且放下邕州那里,说说两淮茶场吧。”

    赵祯点头道:“好,便议茶法。”

    徐平刚回到座位上坐下,听见说起茶法,正在自己管下,忙凝神要站起说明。

    却听吕夷简道:“自先帝在时,丁谓支持林特改茶法,结果旧弊未去,新弊又生。不数年间,内外怨声载道,商贾不通,官场中陈茶堆积如山,园户衣食不继,难以求生!”

    说到这里,吕夷简似无意地看了坐在一起的寇瑊和徐平一眼。

    徐平心中一凛,当年丁谓是三司使,林特是盐铁副使,吕夷简这是意有所指啊!

    不等徐平说话,吕夷简道:“天圣元年,因为茶法难以为继,圣旨诏微臣与张相公相度利害,设制置司改茶法并盐矾诸税。李咨当时为三司使,主持此事,改茶法的原‘三说法’为‘现钱法’,又在东南茶场行‘贴射法’。一年之间,所省及增收钱数至六百五十余万贯,边境粮草储存,行新茶之前有的州县不足一年之用,新法行后一般州县储存也够四年之数,少的也能支持两年多,效果斐然!”

    吕夷简此话一出,崇政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当年支持新茶法的人,有两位宰相,还有枢密副使李咨。至于其他的人,参知政事章得象是吕夷简的人,御史中丞韩亿和知谏院孙祖德两人是来旁听的,不过是为了安慰台谏言官被废后一事打击的心灵,来听了也免得新法定下之后他们又说三说四。

    至于枢密使王曾与茶法一直无关,参知政事蔡齐虽然也当过三司使,任上却没有赶上茶法改革,算是无关的人。

    天圣三年废掉李咨茶法的人,孙奭极受赵祯信任,但已经故去,另一位就是现在被贬在外的夏竦,连吕夷简现在都不想招惹他。

    除了这两人外,支持“三说法”地位最高的大臣就是寇瑊了。

    当年李咨改茶法,确确实实是因为林特茶法有诸多弊端。问题是李咨茶法也不是完美无缺,两三年之后一样也是乱象横生。因为支出铜钱太多,京城里的府库空虚,而茶场行了“贴射法”,好茶全归了商人,剩下没人要的官府兜底,白白贴钱,到了天圣三年废李咨茶法那一样也是不得不改。

    吕夷简是只拣头一年得利最多的时候说,后面赔钱的时候就略过了。

    可现在殿里的诸位,虽然心知肚明,又有谁能站起来反驳吕夷简?

    赵祯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情形有些尴尬。他是支持试试徐平的想法的,可如果没有一个宰执大臣站出来,自己如何开口?赵祯还没有那份魄力。

    “天圣元年茶法,确实是得利可观,成效显著。不过,据我所知,之所以有如此可观的成效,不全是因为茶法的功劳,更多的是因为旧交引贴纳实钱,以及各种交引的打折兑换。等旧交引兑换完毕,第二年得利便就剧降,两三年后就无利可图了。”

    王曾面色和善,看着吕夷简缓缓说道。

    吕夷简听了这番话,猛地转头看着王曾,却没想到是自己这位老上司开了反驳自己的头。虽然同龄,王曾的资历却比吕夷简老,此时为枢密使,虽然按说是比宰相低一头,但王曾是以使相执掌枢密院,身上还带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呢,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

    见吕夷简看着自己,王曾面上神色不变,对他点点头道:“坦夫,今日议论茶法关系重大,利弊务必都要讲清楚了,找到妥善之策。不然改来改去,不但民间不便,边境州县也无所适从,而且于朝廷法令信誉也有伤害。”

    吕夷简看了王曾一会,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枢相说得是,是我鲁莽了,茶法还是要详细,这次改了务必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转头看着枢密副使李咨:“李咨,你当年曾主持改茶法,利弊之间,这么多年你也该看得清楚了,有何说话?”

    赵祯在上面冷眼看着,见吕夷简绕过三司,还是让李咨发言,心里就有些不愉快。天圣元年茶法改革,第一年成效显著,那时候赵祯年少不太懂朝廷事务,只有一股锐气,还专门让三司给商人揭榜,说是此茶法以后推行不变。没想到三年之后就不得不让孙奭和夏竦废了,弄得自己好尴尬,吕夷简现在又来。

    天地良心,李咨是真跟吕夷简和张士逊没有勾结,他关心茶法纯是以一个执政大臣的自觉,见如今弊端丛生,不得不改,完全没有其他心思。

    见吕夷简叫到自己,李咨起身拱手行礼,理理思绪道:“枢相刚才所言,确实都是至理。天圣元年因为考虑不周,留下了诸多弊端。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此事,对于当年的弊端都有了解决之策。”

    此后侃侃而谈,从增加商人的分利比例,到鼓励商人带钱入京师的措施,甚至本钱不够可以赊欠,互保之后交钱的时候交一半,半年之后偿还,逾期翻倍。

    从李咨的话里,可以看出他真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把自己当年的措施重新翻出来应付了事,沽名钓誉。

    最后,李咨道:“茶法之行,卖茶靠的是茶商,沿边粮草入中靠的是入中商人,但他们都身处外地,在京师地理人情不熟,历年都受京城中交引铺户的盘剥。商人因为利息太低不愿意入中销茶,而这很大一部利钱,都是被京里的交引铺夺去,并不入官府。这些京城里的交引铺户,大多都依附朝廷里的权贵之家,坐收厚利,实在是茶法里的蛀虫!臣请自今以后,入中商人持交引至京师,不再用交引铺担保,直接去榷货务里验实,按照交引给现钱。以交引铺无用之人的利润给入中商人,也让他们愿意做这生意!”

    听见这话,徐平心里一动,不由想起了徐昌给自己说过的跟交引铺打交道的经历。那些人穷奢极欲,也不知道从这茶法交易里攫取了多少钱财,养活了京里的多少人。李咨说的不错,那些人就是茶法的蛀虫,其实不仅如此,应该说他们是整个大宋专卖制度下养出来的脓疮,吸收着朝廷和民间的养分,侵蚀着整个机体。

    只是没有想到,是由李咨戳破这个脓疮,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未完待续。)

第109章 代君受过

    李咨说完,拱手告罪,回座位坐下。

    吕夷简颔首:“李咨于茶法用心多年,各种情弊了然于胸,这一番话正中要害。我以为这一次改茶法还是以李咨主持,三司从旁辅助,务求革除旧弊,中外无事。”

    一直没有说话的章得象随声附和:“李枢副主持计司多年,确实再无一个人合适。”

    张士逊看看其他几人,跟着点头:“我也是这样认为,如今朝廷内外,再没有一个人比李咨对茶法更熟悉了。用人当用人之长,此事还是交于李咨。”

    坐在一边的寇瑊听着这番话,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无论如何,他才是现在的三司使,这几位宰辅随手就把三司的权限夺了过去,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这口气如何能够咽得下去?可两位宰相都点头了,又能说什么呢?三司使号称计相,可到底是没有位列宰执之中,具体做事还是得乖乖听中书门下的命令。

    赵祯的脸色也不好看,今天如果就这么过去了,自己又何苦在崇政殿里招集众人,亲自参与讨论。只要让有关各司在政事堂集议,进熟状进来自己画可就好了!

    做皇上的,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局面,做决策的大臣异口同声,偏偏讨论出来的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想推行自己的意见,难不成还把所有宰执全部换掉!

    正在这时,一直沉默没有与参与进来的参知政事蔡齐沉声道:“茶盐向来都隶在盐铁司管下,茶法不管如何改,总要听听三司如何说,盐铁司如何说。如果另外指定一人改革茶法,有功则不及三司,有过三司受罚,如此行事不妥当。”

    吕夷简听了这话,微闭起眼睛,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张士逊的脸则变了颜色,扭头狠狠瞪了蔡齐一眼,对上面的赵祯道:“此事缘起,一是东南茶场的商人鼓院投书,再一个就是盐铁副使徐平上的奏状牵连茶法。似这种事,向来都是应该通封上奏,徐平别立名目,把这事杂在实封奏状里,已经是于例不合。当用通封而用实封者,杖二十!念徐平年幼,又新从地方入朝堂为官不久,此事抛开不追究。但茶法之事,不容徐平再染指!不然地话,岂非开侥幸生事之门?”

    这件事情张士逊与吕夷简早已经私下讨论过,两人都认定是徐平想借改革茶法给自己捞政绩,特别用不上台面的手段密奏犯了忌讳。如果这样都可以,那其他的官员还不会有样学样,日常政事密奏满天飞,宰相还怎么当?

    本来吕夷简把三司绕过去,让徐平牵扯不进来,这件事情不提也就过去了。结果蔡齐没事生事,非要让三司参与进来,张士逊也就不客气了。

    实封密奏是皇上赵祯要求做的,弄成这样徐平已经很为难了,没想到还是绕不过去。

    赵祯见张士逊态度坚决,也有些为难,道:“先前是朕要了解邕谅路事务,让徐平写一封奏状上来,关联到茶法入中,不过是无心之举罢了,略过不提。”

    听了这话,知谏院孙祖德腾地就站了起来:“陛下,国家法典规制,岂能马马虎虎一句不提就罢了!徐平违例,事当受罚,当罚不罚,置朝廷法度何在?”

    茶法的事情上谏院的人插不上口,这件事情可正在自己职责范围之内,更何况徐平先前就与谏院有了龃龉,孙祖德岂能放过!

    赵祯看看徐平,见他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完全一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差了,既然已经要求徐平上实封奏状,还发到政事堂干什么,不是没事找事吗!完全可以用茶商上书的借口,把这道奏章压下来,让徐平参与进来就好了,结果现在这样没法收场。

    看看在坐的众人,吕夷简不说话,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够收拾场面了。

    赵祯对正襟危坐的王曾道:“枢密以为如何?”

    王曾拱手行礼,从容答道:“朝廷有规制,内外臣僚自然该按例行事,徐平这件事情上做得差了,自然该领责罚。如果不罚,日后政事堂诸公怎么处理政事?不过念在徐平年少,又是答陛下所问,略施薄惩即可,不宜重罚。如果因此等小事就重责臣下,那朝廷里的官员岂不天天不得安宁,生怕行差踏错,还怎么做事?”

    “枢密说得有道理。”赵祯点头,“徐平便罚俸半年,略加惩戒。”

    “陛下圣明。”王曾立即回话,就此把这事情揭过去,接着道:“不过一件事归一件事,徐平做得错了,自然受罚。茶盐却是盐铁司主管,要改茶法,必须要听三司官员如何议论。三司主持国家财政,如果只是依照大臣指令行事,不能申诉自己所想,那么跟平常小吏有什么分别?茶法要改,还是以三司为主。”

    赵祯心里这才算出了一口气,事情终于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也再不问政事堂的几位宰辅了,直接对寇瑊道:“寇瑊,徐平,你们对茶法如何看?尽管奏来!”

    寇瑊道:“回陛下,此事微臣虽然参与,但都是放手给徐平主持。三司的意见,还是由徐平来讲,微臣在一边补充。”

    “好,徐平,你来讲!”

    所谓罚俸,并不是真地把所有俸禄都停掉,而是按照官品不同,都有固定的数额。比如徐平现在永宁郡侯是从三品,那就每月五贯钱,半年也不过是三十贯。

    这数字对于徐平的身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完全不值一提,关键还是在那个“罚”字上。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这就记在档案上了,怎么也是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一等进士本来就不怎么按例循资升官,到了徐平这个官位,以后大多时候只怕都是皇上亲自任用了,还在乎那些干什么。这次受罚本来就是替皇上赵祯背的黑锅,档案上是污点,皇上心里面只怕还是亮点。

    徐平站起身来,向赵祯施礼:“微臣惶恐,我在三司莅任时日尚短,对茶法自然不如诸位大臣理解得透彻。不过自我入三司,便编修三司条例,整理历年案卷,多年的数据整理下来,再对比历次茶法更改,也有一些看法。鉴往知来,微臣以为,只有把历年茶法变更和其利弊讲清楚了,才好决定未来怎么样改。”

    张士逊见密奏的事这么便被徐平轻轻松松混过去了,吕夷简又不说话,心里不愤,冷笑道:“在座的诸位,大多都是参与过以前茶法变更的,又有什么不知晓?要你来御前讲历年变革!你又能讲出什么来!”

    徐平对张士逊微微一笑:“相公,在下自然是觉得看出了一些先前诸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才斗胆提出来。一会如果觉得我讲得没用,相公直言让我闭嘴就是。”

    张士逊见徐平的脸上没有丝毫紧张,反而显得从容而又自信,心里莫名地就有一种烦躁的感觉。难不成这小子真看出了什么独到的地方?不可能啊,从开国以来,茶法的每一个细节张士逊都烂熟于胸,当年是实实在在下过功夫的,怎么可能有遗漏?

    不对!张士逊猛然想起,这次茶法皇上之所以下了决心要改,可不是因为那几个茶商上书,而是因为徐平的奏章。

    沿边入中头绪纷杂,殿中的各位大臣哪个没有参与过?可徐平的上奏,提出的恰恰是其他大臣都没有注意到的。三年无一石粮入陕西,实际上不仅仅是三年,不过徐平所整理的资料只能确认三年而已。这一点恰如灯下黑,还真是大家没有注意到的,偏偏徐平一提出来,立即就得到大家认可。就连张士逊自己和吕夷简也一起研究过,只要把各方的资料一对,确实如徐平所说。

    那么茶法,徐平又能说出什么来?会不会跟那个沿边入中的无粮入陕西一样,一下子来个釜底抽薪,把整个制度都给否定掉?

    李咨的“现钱法”实际在名义上让茶叶跟沿边入中粮草脱钩,茶商用钱买茶,沿边州县用钱买粮,两者并不相干。但由于边境买粮的钱还是来自于茶叶收入,实际操作中还是无法脱离开,还加剧了京师和沿边都需要铜钱的矛盾。

    徐平见张士逊不再说话,抬步出列,向坐在上面的赵祯行礼:“微臣是三司属下官员,掌管天下账籍,说茶法,还是要看账目说话。为了让陛下和诸位大臣看得清楚,微臣制了几块木板,看起来一目了然,还请陛下允许我在殿里使用。”

    “好,看起来越清楚越好!”

    赵祯点头,吩咐身边的小黄门去殿外,把三司随从带的木板和相关账籍及其他用具一起取到殿里来,让徐平随便使用。

    吕夷简双目微闭,好像入定一般,一言不发。其他人与徐平接触还不多,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把戏,兴致勃勃。

    惟有张士逊心里烦躁不已,他恨死了徐平不管谈什么都喜欢拿出一大堆数据,在面前一摆,想好的许多引经据典的妙句都说不出口,只能任其摆布。(未完待续。)

第110章 政事不过耍把戏

    不大一会,两个小黄门就抬了几块大木板进来,在众人面前摆好。另一个则抱了一大堆纸张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木盒,一起放在殿下的案几上。

    这些木板是徐平早先制好的黑板,出自三司,都是经巧手匠人打造,黑得发亮。徐平在盐铁司和编修所招集属下开会的时候,经常使用这几块黑板,数据在上面罗列出来简洁明了,一看就懂。殿中奏事,顺便就把这几块大黑板带来了。

    到了黑板前,徐平拱手行礼:“陛下,诸位大臣,在奏事之前,我想说一件刚才李枢副没有提到的‘现钱法’弊端。”

    “有话尽管讲。”

    赵祯果断允许。说心里话,赵祯不是一个多么勤政的皇帝,虽然他强迫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好皇帝就要勤政,甚至还向吕夷简显摆过,但那真地很累。每天那一道道奏章看得赵祯想吐,特别是奏章里还骈四骊六,引经据典,看起来尤其费脑子。徐平的奏章就不同,从来都是有事说事,一目了然。而且里面各种资料数据翔实,不需要再去费脑子考虑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赵祯喜欢看徐平的奏章,也喜欢听徐平谈论事情。从来没有什么花哨,往往还一针见血,直指要害,不会云里雾里绕得你头晕。

    徐平看看前方李咨的神色,见他并没有愠怒,反而有些好奇,在那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个好官,可惜好官往往就是别人的踏脚石。

    “天圣元年茶法,各种弊端李枢副已经基本说到,其中有一条,就是‘现钱法’入中京师的铜钱减少。李枢副认为是因为沿边用现钱买粮,导致铜钱入边,而不留在京师,所以鼓励茶商从其他地方带铜钱入京师。微臣以为,除了沿边买粮需要铜钱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钱法’要求茶商用现钱买茶,入中商人卖粮直接得到铜钱。这中间铜钱就在商人身上,不比以前茶法商人与现钱无关,这本身就增加了铜钱需求。这数目可是不小,茶钱每年动辄百万贯,也就是说‘现钱法’一行,直接就多了百万贯铜钱的缺口。”

    徐平的话用白话说开来,就是钱币的需求与流通环节和流通速度有关,“现钱法”虽然减少了茶价的虚估,但也凭空增加了铜钱的流通环节,减缓了流通速度。这样一来,需求增加,而供给不变,直接表现就是京城和沿边同时缺铜钱。

    在座的大臣对货币却没有这种认识,听了徐平的话,好像是有道理,但到底是什么道理却想不明白。钱还是那么多钱,怎么凭空就会觉得少了?

    章得象因为叔叔章频的关系,与徐平相对近一些,开口问道:“徐副使,先前所言貌似有些道理,但我还是有些不清楚。铜钱有定数,不管是在商人手里,还是在官府手里,总还是那么多,怎么就会少了?”

    徐平道:“参政请看。”

    随手拿起一枝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大圆圈,每个圈里写上五百。

    “假若钱的定数是一千,设若京师五百,沿边五百。中间商人沿边入中粮草,得交引,至京师或至茶场换茶,都与现钱无涉。”

    又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大圈,一个小圈,两个大圈里写上四百,小圈里写上二百。

    “总数还是一千,因为行了‘现钱法’,商人要用现钱,就有二百到了商人身上,则沿边和京师就各少了一百,自然就缺铜钱了。”

    张士逊一下笑出声来:“这是什么道理?商人的现钱不管是买茶还是买交引,总还是要花出去,难不成还一直带在身上?”

    徐平看了看张士逊,微微摇了摇头:“相公,商人不是就贩一次茶,生意是要一直做下去的,不然他们哪里有饭吃?有人用铜钱买了茶,同时也有人用粮换了现钱,统合算下来,商人身上一直有这么多铜钱的,这道理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在座的诸位都是一时俊杰,先前只是不向这个方向想罢了,现在由徐平一下子把话点开,立即就明白过来。就是张士逊,也不过是看徐平不顺眼,话随口而出,没有经过脑子。不等徐平回话,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不由红了脸。

    赵祯在上面看得暗暗点头,还是徐平的方法容易把道理讲明白。随手画几个圈,大家一下就都清楚了,如果只是用话说,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去。

    只是这样苦了旁边记录的起居注官员,说话不管怎么都能记个大概,这又画图又备注的让他们怎么记?徐平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离开朝廷,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做了。

    李咨向徐平拱手:“徐副使说的不错,确实如此,是我疏忽了。”

    “枢副客气。”

    这不是李咨疏忽,而是时代的发展还不到那一步,大家不向那个方向去想。

    徐平之所以正式开讲之前提起此事,是要提醒大家,自己才是现在管着茶案的盐铁副使。不管在座的人以前做过什么职务,哪怕是任过盐铁副使,任过三司使,主持过茶法的变革,对于茶法的现状还是自己这个现任盐铁副使最清楚,是越不过去的。

    从木盒里拿出特制的黑板擦,徐平把刚才画的几个圆圈擦掉,正式讲起茶法。

    徐平拿起长长的木尺,在黑板上画了表格,分别标上陕西路沿边入中的粮草数量,周边各路调出的粮草数量,官府发出的茶引,茶场收到的茶引,茶引上标的价格,实际上按照市值的价格。最后是茶场每年出的茶数,官府应得的税赋钱,和实际得的税赋钱。

    最后,从陕西路开始实行沿边入中开始,一年一年,把这表格填满。

    此时在座的人中有几位老练的已经看出了问题,比如吕夷简和王曾,尤其是蔡齐和李咨,他们两个在三司系统为官多年,这种敏感性还明的。

    不过大家都没有说话,看着徐平把写满的黑板推到一边,又拉了一块黑板过来。

    这次徐平玩得比较花哨了,在这块黑板上画了坐标,直接画了一个柱状图出来,然后连出了一条波动曲线。

    把这些做完,徐平把两块黑板并在一起,对赵祯拱手行礼:“陛下,诸位大臣,想必都已经看出了端倪。自陕西粮草及军需沿边入中以来,茶法屡屡变更,每次茶法一变,当年官府入钱都一下暴增,第二年就少下来,到第三年基本就与未改前的茶法差不多了。从第三年起,新旧茶法的效果便就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徐平放缓语气道:“说来说去,新茶法说是旧茶法有各种弊端,改了之后必然能够革除旧弊,甚至立万年不易之法。结果不几年,新茶法弊端出来,同样的话支持旧茶法的再说一遍,结果还是一样。为什么一次次这样?显然是因为无论哪种茶法,在刚开始改的时候朝廷都能获巨利,甚至革除旧弊,才这样重复下去。”

    此时陕西入中茶法实行最久的是“三说法”,“现钱法”从李迪最早发端,天圣元年李咨完善正式推行,也已经变了两三次。从数据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两种茶法根本没有本质上的优劣,都不过济一时之急而已。

    就在大家都沉默不语的时候,枢密使王曾开口:“徐副使,茶法变更看来确实如你所说,不过,每次改茶法朝廷都获巨利,这利从何来?”

    “回枢相,利的来源有三。一是园户,每次改茶法对他们都有奖励,有了好处第一年便努力种茶,等第二年这好处就不见了。二是商户,茶法一改,旧引换新引,各种贴纳各种折现,商户前些年得的好处就要吐一些到官府手里。再一个来自官府,不管哪种茶法实行几年之后官场之内的陈茶都堆积如山,把这些陈茶抑配出去,就是一大笔钱。”

    剩下的话徐平没说,也不用说了。比如说陈茶抑配,这钱是入了官府,但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自然是从百姓手里来,一小部分从茶商手里来。在座的除了知谏院孙祖德,都是从实务官做起,对这些道理自然明白。

    历次的茶法改革说白了,就是官方要借用商人的力量向边疆供应粮草,为了吸引商人便不得不向他们让利。由于各种弊端,这种让利的幅度会越来越大,等到官府忍无可忍的时候,便改革茶法,用这个机会把让出去的利收回一部分来。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历次的茶法改革,经手的官员殚精竭虑,拼命想立一种能够防止各种弊端的法度出来,实际都没有什么用,只是这个重复过程的工具而已。

    朝廷上下,每次变更茶法君王都极为重视,选择自己最信得过,认为最能干的大臣去做,慎之又慎。实际上,只不过是在进行一场没有意义的游戏。(未完待续。)

第111章 根源

    明白是明白了,但新茶法到底应该怎样,每个人心里都在掂量。太宗年间开始实行沿边入中,虽然支持的官员列出了种种好处,反对的一样还是提出了可能发生的弊端。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每个人都知道这制度有利有弊。不过由于时代的限制,他们只能有定性的估计,却无法定量,利大弊大根本搞不清楚,就这么一直沿用了下来。

    按照前世的历史知识,徐平知道现在是改革茶法难得的时间窗口,如果再过几年,西北跟党项的战争打起来,想改也没有机会了。

    崇政殿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在低头思索,没有说话。徐平把数据摆出来,实际上就从根本上否定了现在的茶法,不管是“三说法”还是“现钱法”,这出乎每一个人的预料,先前想好的说词,再也说不出口。就像先前徐平说三年无一石粮入陕西,从根子上就否定了沿边入中法,再否定茶法,整个与边疆有关的财政系统已经摇摇欲坠。

    这牵扯到的实在太多,哪个敢乱说话?寇瑊平时与徐平多有讨论,心里大致有个轮廓,不过他现在策略是站在徐平身后,徐平能够起来,他自己就有前程。

    正在这个当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吕夷简突然开口:“徐平,那依你的意思,现在茶法是要改还是不改?”

    此时徐平已经占了上风,看着吕夷简道:“自然是要改的,相公认为呢?”

    吕夷简点点头:“积弊已深,不得不改。这样吧,新茶法还是着李咨主持,按他先前所说先除了这几年的陈弊。对于以后的茶法,三司先议,政事堂议定之后再作定论。”

    张士逊看看吕夷简,又看看坐在上首的皇上赵祯,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先前是不让徐平说话,现在说完了也挺热闹的,怎么又回到原点了?吕夷简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处理徐平能服气?皇上能同意?不过今天他已经出丑,终于不敢出头了。

    黑板前的徐平笑了笑,向吕夷简拱手:“相公说的是,茶法还是要先改。不过以后的茶法我这里已经有了底案,既然有这个机会,不如说出来请诸位大臣指教。”

    吕夷简沉声道:“也好,你说一说,那便就在这里议。”

    见徐平竟然欣然同意,张士逊惊得眼珠子差点鼓出来。再看看周围众人,章得象自然站在吕夷简一边,可就连平时与吕夷简不对付的蔡齐都面色平静,他心里愈加郁闷。

    其实事情很简单,徐平从根子上否定了现在的茶法,那么不管他有什么建议,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而已经讨论到这个程度了,那暂时措施还是用李咨的新法,徐平的意见要从长计议,慢慢一步一步地把茶法改过来。

    吕夷简多年执掌中书,对这个道理自然明白,就是蔡齐等人也在计司系统摸爬滚打多年,吕夷简一说他们就理解了意思。只有张士逊几人,对整个财政系统根本没有概念,总是从党派个人的利益关系去考虑问题,才会觉得糊涂。

    这种国家大政,当然是有临时措施,然后才是长远之计。以茶法牵涉之广,从根子上改变哪里是一年两年能够完成的事情。在实际事务上,张士逊差吕夷简不是一点半点。

    徐平理了理思路,决定还是从邕州的茶园讲起。

    “国家法制,茶惟有川峡四路和广南地区不榷,许民间自由买卖。邕州地处岭南,原先地广人稀,且多是土人,不入国家编户。山中自古有茶树,却一直没有人制茶贩卖。天圣年间,我通判邕州,才引导土人种茶,于今也有六七年之久了。”

    说到这里,徐平看了看殿中放着的几笼邕州茶,提高声音道:“邕州一地,去年官府入茶利二十八万贯有余。而诸位都知道,同是去年,东南茶场全部加起来,官府得利也不过一万贯多点,这还不包括与茶有关的官吏薪俸,不包括运茶厢军的口食。也就是说,实际上东南茶场从去年开始,就已经无利图。”

    这一点徐平前面图表里列得清楚,大家也都没有异议。东南茶场现在官府已经没有利润,李咨也提起过,所以茶法不得不改。

    徐平又道:“东南茶场没有茶利,现在所剩的,惟有指望商人得了厚利,能够帮着朝廷向陕西运输粮草。可实际情况是,陕西这几年也没有粮食进入,全靠的是盘剥本地民户来充入中粮草。也就是说,朝廷让出了整个东南茶场的茶利,也不过是换来在陕西没有加赋税,而借商贾豪强之手来做了这件事而已。”

    徐平把这话说破才是真的让很多人抬不起头来,这个年代,凡是有官员提出要改变某种制度,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民不加赋而用自足”,听起来真是利国利民。实际情况则是不加赋而转交给商人豪强之手,比加赋为害更烈。道理很简单,官府经营哪怕是没有利润甚至是稍微赔钱为了民生也会经营下去,而没了利润哪个商人会干?官府加赋自然会有地方豪强向下层民户转移,可豪强一样会与商人勾结起来获取厚利。

    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官府还有规模优势,还有诸多的行政资源可用,成本只会比商人更低,凭什么转交给商人小民就会得利?

    如果是一些琐碎的小规模商业行为,确实是更适合商贾经营。可像这个年代的茶业这种行业,规模大,商业行为单一,就没有那个道理。

    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还是跟整个大的环境有关。五代时期,官吏不分,做官的往往就是小吏出身,对行政事务的各个环节都熟悉无比。再加上那时候征战不断,各国都是穷尽国力养兵,每一个利润环节国家都恨不得抓在自己手里。两者加起来,就是暴利行业基本都掌握在了国家手中,某种程度上到了古代社会的极致,整个社会也处于紧张状态。

    自宋立国,这些行政财政制度改变不大,初期也并没有问题。那时候的能臣,比如赵普,比如陈恕,也基本都是出身小吏,对这整套系统能够驾驭得住。

    但自太宗之后,官吏分离,官员越来越不熟悉具体事务,越来越觉得有心无力。

    当时为什么实行沿边入中,要借助商贾的力量?看看官员们列出的原因就清楚,小吏难制,成本太高。茶盐这些物资,官府的运输成本竟然比私人还高。为什么?下面做事的小吏使坏,动不动就船坏了,货沉了。还不断地向这些货里加泥沙,如果离得原产地远一点,盐简直就没有咸味了。

    而另一方面,销售不畅,动不动就错过了销售季节,官场里的货物堆积如山卖不出去,只能报废,要么就强行推派下去。可偏偏民间缺货厉害,就是无法产销两旺。

    知道有这些问题,官员们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问题,无从下手。最后只能是借助社会力量来解决官员能力不足的问题,形成恶性循环。

    知道有问题,却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是慢慢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官员的通病。于是越发崇尚空谈,越发看不起能做事的官员,开口就是三代之治,一做事就一塌糊涂。挑毛病那是天下无双,让他们把事情做好那就一筹莫展。

    吕夷简这一代算是最后的还能兼具吏才的官员,徐平算是抓住了一个尾巴,如果再过二三十年,徐平只怕是连在这里侃侃而谈的机会都没有。

    小吏有小吏的毛病,他们只注重眼前蝇头小利,如果用小吏治国,整个社会只怕也会民不聊生。官与吏本该是相辅相成,整个社会才会平稳发展。这样就要求官员要兼具吏才,不一定要能够比小吏们做得更好,但对具体事务最少要懂,能看出各种门道。

    徐平对诗赋经论不熟,愿意埋下身子做事,这是他比其他官员强的地方。

    指着旁边几笼的邕州茶,徐平高声道:“刚才说过,邕州去年以一州之地,官府得茶利二十八万贯。同样是茶,为何有这么大的区别?”

    张士逊摇头道:“邕州那里产茶,只管发卖,不用像东南茶场一样,还要考虑陕西沿边粮草。徐平,两年事分开来说,万莫混为一谈!”

    徐平看看张士逊,点点头:“张相公说的不错,东南茶利供应陕西粮草。可刚才已经说过了,陕西并没有粮草进入,那茶利哪里去了?而且,邕州一州之地,此时禁军厢军加起来也有近两万人,蔗糖务更是已经超过了十万人,需求的粮草也不比陕西少多少!”

    从去年开始,邕州便开始增兵,比徐平在的时候多了一倍还多。徐平能够动用蔗糖务的乡兵,并不表示别人也可以让这一套系统运转无碍。实际上按照庞籍等人的建议,邕谅路还要增兵一万,才能够保证不断地向外开拓。

    邕州那里,早已不是徐平在的时候那个边远小州了。(未完待续。)

第112章 另起炉灶重开张

    张士逊听徐平的话里带着讥讽,心里发怒。可左右看看,并没有人帮着自己说话,就连坐在上面的皇上赵祯,脸上也有了不快之色。再是东宫旧臣,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胡搅蛮缠,而且说起与皇上的关系,徐平因为李用和一家比张士逊还要更近。

    想起前不久被罢相的李迪,那是皇上为太子时的老师,张士逊悚然而惊,再不说话。

    “徐平,依你的意思,是要把邕州茶法推行到全国?”

    吕夷简仿佛没有看到刚才张士逊的冏样,沉声问道。

    徐平:“可以借鉴,不能全学。邕州只是边疆一地,到底跟内地不同。”

    还有一句话徐平没说,邕州茶利的大头来自于对外贸易,赚的是大理和吐蕃的钱,内地显然没有这个条件。西北虽然也有茶马互市,但市场的大头还是在大宋境内。

    向上座的赵祯拱手,徐平朗声道:“微臣以为,现在茶法不能持久,当早做打算。臣请自东南十三茶场中拨出三场,改为官营,募人种植,募人收获。此三场收获的茶,不再在茶场发卖给商人,而是由官卖到各地。在发卖这三场茶的州县,设立官场,既许百姓用钱购茶,也许商人大量贩卖,给出合理折扣。”

    赵祯点点头,看看两边坐着的吕夷简和王曾。

    吕夷简道:“那剩下的其余十场呢?”

    “依然按照旧茶法,该怎么改就怎么改就是。等到日后,比较行新法的三场和旧法十场的效果,如果三场得利明显比其他十场多,则慢慢扩大。新法旧法并行,也不至于一下子造成混乱。如果这方法明显不适合东南茶场,也可以及时改过来。”

    这个时候,自进殿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御史中丞韩亿道:“官办茶场,关键还是看管场的官员。如果办事不力,被小吏所欺,只怕很难办好。”

    徐平心里暗笑,韩亿只怕是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徐平扔去管茶,所以及时提出来。作为徐平多年的手下,韩综现在是徐平倚重的人,不过韩亿可不想让儿子去做这个差事。盐铁判官虽然事务繁杂,到底在京城里,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大人物看中提了上去。

    既然提起,徐平便道:“提点茶场的官员,我这里有一个人选,不知陛下和诸位大臣以为如何,是否妥当。”

    赵祯道:“但讲不妨。”

    “原邕州太平县主簿方天岩,曾经管过附近的茶场,无论各种制度细则,还是炒茶制茶的技巧,都烂熟于胸,应能胜任。”

    一个选人主簿,还远在邕州,本路的转运使直接任命的,在座的这些朝廷大臣哪个会听说?不过徐平提这人选,也就定下了提举茶场官员的地位,还是监当官,甚至选人和武臣都可以担任。

    此时韩亿以御史中丞兼权判吏部流内铨,听徐平提了个选人出来,当即点头:“可以,太平升州,附廓县的主簿本就多余,可以就此省去。”

    这种无足轻重的人选还不至于让宰执操心,当即定了下来,让方天岩去主持茶场。

    吕夷简道:“茶场分开,分销地域也要分开。既然是官销,太远也不合适,便以太平兴国年间的京西北路,加上河南府和郑州分销这三茶场的茶。既然是新法,那就一年一考,看其效果如何,再行定夺。”

    京西路在太平兴国年间曾经短时间划分为南北二路,不过当时不包括西京洛阳和郑州。因为东南茶场基本位于京西路的南部,便就近以京西路的北部为销售地域。

    徐平道:“如此最好,不过分销也得有人提点,便由盐铁判官郭谘兼任,京西路转运司衙门从旁协助。”

    这是徐平自己部门的人手调配,再者郭谘本就管着盐、茶和铁三案,别人还能说什么?当下就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徐平最在意的,并不是茶场那里,只要是头脑清醒的官员,能够正确地使用手下的人才,那里都不会有问题。方天岩早已经习惯了徐平在邕州的数据化管理,又有多年的基层经验,下面的小吏根本翻不出浪花来。

    徐平真正想做的,是茶叶的分销体系。

    此时商业基本不受限制,以这个年代来说,发展得相当充分了。但官府为了管理,把全国划分成了许多片区,基本独立。而且还有一些限制措施,比如带着铜钱长途旅行路上要收税,是不划算的,本质上限制货币的流通。

    根据前世的经验,商业流通越充分则带来的利润越大,政权的税收收入越高。徐平便是想借着茶叶的分销体系冲开这种种束缚,建一个统一的全国大市场。甚至依托这个体系,像前世一样建立起一个全国性的供销系统,必能大大促进商业的发展。

    这个年代,仅靠着私人资本自发的力量,这种全国商业的流通很难形成,最简单地还是借助国家的力量。既然有三司这样一个统管天下经济的部门,不形成全国市场就太可惜了。这里集中了天下的财政力量,当然要集中力量做大事。

    而茶叶的分销系统,便是第一步。

    至此,茶法改革大的方向就定了下来。在原来旧的系统之外,徐平别开一个新的系统,看日后的效果,再决定以哪个系统为主。

    茶法牵涉利益太大,整个系统不知有多少达官权贵牵连在里面,徐平还没有那么高尚的觉悟,用自己的官场前途做赌注,跟这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他宁愿重起炉灶,哪怕这样会辛苦一些,也比跟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做斗争强。

    徐平行礼,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寇瑊向徐平点点头,今天发挥得比预期的好,遇到的阻力也比预期的少。

    见徐平坐下,王曾对身边的李咨道:“既然三司已经同意你主持茶法更改,便就详细地说一说,尤其是可能会引起什么乱子,如何防备。”

    说完,对吕夷简和寇瑊道:“吕相公,寇省主,如何?”

    两人点头:“使得。”

    每次茶法变更,都会引起京城一阵子的混乱,那些交引铺有的乘机发大财,有的赔得血本无归。这些人后面都牵连到权贵之家,往往有渠道能够直达皇帝身边,不定就会引出什么意外,不得不早预防,这也是茶法变更时的一项重要内容。

    三司的官员中,三司使自然是最高长官,三位副使的地位也有高低。按规矩,盐铁副使地位是高于其他两司副使的,徐平因为茶法另起炉灶,实际是把自己摘了出去,则寇瑊还要安排专人配合李咨。

    李咨起身,向皇上和宰执大臣行过礼,朗声道:“茶法一改,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入中商人,还有京城里的交引铺。商人倒还罢了,只要定下法度,此次加饶也比天圣元年优渥得多,想来无事。可能出意外的,惟有京城的交引铺。”

    见说起交引铺,在座的人包括皇上赵祯脸色都沉重起来,显然都知道这些巨大资本的背后不简单,比不得普通商人,一句话就办下去了。

    李咨又道:“以前行‘三说法’的时候,北商和南商就矛盾重重。而南商,主要的还是京城里的交引铺,淮南茶商还在其次。北商入中粮草,换来茶引,大多数都不真到淮南贩茶,而是就近转卖。交引铺与南商勾结,压低交引价格,再者利用榷货物要入中商人必须有交引铺作保才能算茶,百般勒索,入中商人早已是怨言满腹。”

    交引铺的人与榷货物的人内外勾结,要想用茶引换出茶来,不给他们大笔好处是不行的。在茶叶的产运销链条中,实际上并没有交引铺的位置。可他们倚仗跟官府的特殊关系,再加上交引换成实物并不那么容易,竟然攫取了最大份额的利润。

    李咨行“现钱法”,很大程度上就是想打击交引铺,使用现钱,不再使用交引,看他们还去哪里赚钱!然而事实是终究绕不开,总能被他们钻了空子。

    这次再改茶法,李咨干脆釜底抽薪,连榷货务那里也不用交引铺作保了。

    听罢李咨的说明,参知政事蔡齐道:“交引铺确实不堪,平空生利,让许多入中商人白白折了本钱。但榷货务那里以后不用他们作保,如果有商人持假的茶引,或者虚造数额,领出钱来之后远走高飞,榷货务那里白白损失了钱怎么办?”

    取消作保实际上是打击了南商的利益,但一些风险便从交引铺那里转移到了官府这里,如何避免这些风险不得不考虑。这个环节交引铺类似于徐平前世的保险商,不过他们太过贪婪,收的保险费过高了点。

    李咨道:“不用交引铺作保,可以让入中商人互保,一家出事,数家追责。如此一来商人担了责任,也不敢掉以轻心,强过托给交引铺。”

    交引铺的保险费用实际上还是转嫁在入中商人身上,既然这样,那还不如直接让入中商人担责任,他们都是商人,互相监督也方便。

    不过这样可就彻底抽了交引铺的倚仗,对他们的业务是致命的打击。

    徐平不由想起徐昌给自己说起过的刘太师,那些人的作为李咨不知道清不清楚,想来应该是清楚的。连自己这新任的盐铁副使人家都找上门来,而且一点也没有瞒着自己的意思,更何况李咨这三司的老人,资历比自己深得多。

    一帮帝国重臣在这崇政殿里说得热闹,不知道那些人现在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在紧急开会,又会讨论出个什么结果。

    这是官与吏的对决,且看看李咨能不能压倒这帮滑吏。(未完待续。)

第113章 茶引商人

    汴河边,孙家正店二楼的一个小阁子里,石庆年给两位身着毛皮的大汉倒满酒,满脸堆笑道:“两位从北地来,都是好酒量,尝一尝这京城里特有的烈酒。”

    一个络腮胡子端起酒杯,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屑地道:“你们京城里的人就是小家子气,喝酒不说用大碗,好歹用个手掌握得着的杯子。这小酒盏一不小心就能吞到肚子里去,用来喂鸟的吗!”

    说完,仰头一口把杯里的酒倒到喉咙里。

    酒一下肚,汉子的脸就涨红起来,两眼圆睁,像是要杀人一样。

    旁边的同伴不知怎么回事,忙问道:“邓兄,你怎么了?”

    络腮大汉头一仰,把喉咙里的酒咽下肚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掌:“好力气,活了这几十年,还没喝过此等烈酒!这次来京城有这酒下肚就不亏了,再来!”

    石庆年笑着又满上了酒。

    络腮大汉对同伴道:“哥哥一起来饮一杯,这酒下肚火一样,端的是好酒!”

    两个大汉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就喝了小半瓶酒下肚。

    这个时候石庆年握住酒瓶,却不给两人倒酒了,脑袋凑到桌上问道:“邓员外,傅员外,两位知不知道这酒是哪一家出的?”

    络腮胡子邓员外瞪着眼睛问道:“是哪一家?等回去的时候,到他店里买上两缸,带回西北慢慢喝。”

    石庆年摇头:“酒是禁物,城里城外都不能随便携带,你还想带回西北去?不瞒你们说,这酒是当今永宁侯府上出的,只此一家,再无分店。”

    邓员外奇道:“哪个永宁侯?我们兄弟怎么没听说过!”

    “当然是去年破交趾的那个永宁侯,用邕州的郡望封侯,荣耀无比。”

    “破交趾我们也曾听说,传闻是个姓徐的,却不想还封了个什么永宁侯!”

    石庆年听了大笑:“这永宁侯是我们开封人,中进士之前家里开着酒坊,专一酿造这气力非凡的烈酒,远近驰名。两位,知不知道这郡侯现在做着什么职事?”

    邓员外和傅员外一起摇了摇头:“我们外乡人,哪里知道京城里面的事?”

    “盐铁副使。”石庆年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一样,“就是管着茶案,手里攥着天下大大小小茶商身家性命的盐铁副使!”

    邓员外和傅员外对视一眼,向石庆年拱手道:“石主管,你现在提起这位郡侯来,一定不是没有缘故,还请不吝指教!”

    “也没有什么。”石庆年拿起筷子,“两位吃菜,这羊肉凉了可就难以下口。”

    邓员外道:“我们陕西满地是牛羊,每年卖到京城里都不知道有多少万口,有什么道理来京城里吃羊肉。石主管,我们相知多年,有什么话只管说,不要吊我们兄弟胃口。”

    石庆年挟一块羊肉在口里,慢慢咀嚼,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过几天,茶法又要改了——”

    “什么?!”邓员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着一双大眼看着石庆年,“石主管,你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消息可是确凿无误?”

    石庆年抬手指了指北边:“皇宫里传出来的,官家和几位宰执相公一起敲定,过几天就要改茶法。为什么要提这位徐郡侯,因为他也在殿里,当场就敲定下来了。”

    “又要改了?我的天哪——”

    邓员外两人像是一下子就被人抽去了精气神,没了骨头一样软在椅子上。

    傅员外看看同伴,无奈地摇了摇头,对石庆年道:“石主管,可有消息茶法要怎么改?我们这些茶引商人,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石庆年道:“我一个小小的交引铺主管,哪里会知道茶法会怎么改哦。不过,我倒是打听得清楚,这次主持改茶法的,还是天圣元年那次主持的李咨李相公。那一年李相公是朝里计相,这次更进一步是枢密副使了,应该还是跟那一年差不多。”

    “完了——”

    听石庆年说是李咨主持,傅员外强提起来的这一口气也散了去,软在了椅子上。

    石庆年心里暗暗冷笑,也不理两人,自己倒着酒慢慢喝酒吃菜,神态悠闲。

    过了一会,邓员外突然从椅子上一下直起身子来,抓住石庆年道:“石主管是积年的善人,发发善心救救我们两个,来世做牛做马为报!”

    石庆年摇了摇头:“官家要改茶法,我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何救你们?”

    “交引铺在京城里做着天大的生意,必然是有办法的!十万八万贯钱,在我们这些边地小人物那里,是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可在石主管的交引铺里,不过是小事!”

    石庆年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邓员外满脸热切地看着石庆年,就差跪下来磕三个响头了。

    傅员外看着石庆年的样子,咬着牙道:“石主管,你要怎样才肯帮我们兄弟?”

    石庆年看着两人,放下筷子,正色道:“两位,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怎么说出这等话来?不是我不帮你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我虽然管着店铺,可铺里的钱是东家的,我也不能让东家折了本钱,不然还如何在京城里呆下去?”

    邓员外和傅员外面如死灰,一下又瘫在了椅子上。

    两人与普通的入中商人不同,他们根本不做粮草生意,而是在陕西路和河东路的几个大的州府收茶引,再带到京城来到榷货务换茶,然后转手卖给茶商。说白了,两兄弟只做茶引生意,是靠着本钱凭空来钱。

    这生意一是靠着人头熟,两兄弟主要靠着石主管的交引铺,一起分利。再一个手里要有大量的本钱,这本钱却不都是两兄弟自己的,几个陕西的豪门富户都有借货,靠着两兄弟经营坐吃利息。茶法一改,手里的旧茶引将剧烈贬值,真正的入中商人还能靠着新引配旧引的政策减少点损失,像他们这种单贩茶引的,只怕要赔得倾家荡产。

    自己的钱倒也罢了,生意总是有亏有赚,问题是本钱里有不少是各路豪强的,那可不是讲生意经的普通商人,把本钱赔了两兄弟命不要了也保不全家里面。

    石庆年看着眼前的邓员外和傅员外已经被吓得命都去了半条,缓缓开口:“我虽然帮不了你们兄弟,但却有一条路子指点给你们。”

    邓员外听了这话,像是溺水的人一下看见了头顶上有根稻草,“噌”地一下直起身来,紧紧抓住石庆年的手:“石主管,只要有一条路子能救我们两兄弟一命,这一辈子都念您老的大恩大德!还请给我们指一条生路!”

    石庆年紧紧握住邓员外的手,诚恳地道:“我们相识多年,岂能见死不救?我这个人哪,从来都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不过话说回来,这事总是担着风险,不让你们吃亏就让别人吃亏,路我指给你们,千万不要把我牵连进去!”

    “我们兄弟省得!多少年来,主管还不知道我们嘴紧!”

    邓员外和傅员外异口同声,眼巴巴地看着石庆年。

    石庆年点点头,下定决心,对两人道:“我有一个兄弟,在别家铺子里做主管。他认识的人多,路子也广,尤其是在南边茶商里认识人很多。现在朝廷要变茶法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除了我们这些人物,别人是不知道的。也就是你们兄弟与我关系不浅,我一得了消息就来告诉你们。不然地话,后天就是上元节,等消息传出来就到节后了,什么都来不及,就是有路子也只好去上吊!”

    “主管好心,我们记得你的恩德!”

    “古人说施恩不图报,我只是念着旧日交情,才给你们一条生路,并不要你们报答什么。”石庆年看着两人,压低声音,“我那个兄弟在汴河边的客栈里,现在专一收西北来的茶引,然后趁着南边茶商不知情,再转手卖给他们。自己赚些利息,也救你信性命。”

    看着邓员外和傅员外两人眼里有光重新闪了出来,石庆年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那里收茶引也不会按着平常的价格——”

    “这个自然,我们兄弟都明白!”

    “按照天圣元年的折纳比例,茶商那里加上官府的贴纳,新引对旧引也差不多是二比一,还要贴实钱。而入中商人在京城卖茶引,则旧茶引一万贯也不过只能卖两三千贯,还有很多人经年累月卖不出去。我那个兄弟心善,一万茶引给三千实钱,没有二价!”

    两兄弟面面相觑,按照这个价格,这一趟下来不但没赚到钱,还自己赔进去不少。不过不管怎么说,不会赔得血本无亏,回到家乡总有个交待。

    旧茶引在茶商手里,他们总有办法很快换出茶来,所以价钱较高。而如果在入中商人手里,在京城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配的茶也是陈年旧茶,根本卖不出去,时间久了旧茶引成为废纸也不稀奇。

    “好,我们应了!”邓员外和傅员外一起道。(未完待续。)

第114章 盛宴

    春天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走在汴河边,已经能够闻到河岸的大柳树上面传来的新鲜嫩芽的清新气息。河面上吹来的风拂在脸上如同少女的手,让人沉醉。

    河边一个茶棚,只坐了两三个客人。

    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独自占着一张桌子,脚蹬在旁边的长凳上,裤管挽起来,露出小腿上杂乱无章的黑毛。

    见这大汉面相凶恶,傅员外小声问身边的石庆年:“石主管,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大汉?他看起来像个杀猪的,却不像个做生意的。”

    石庆年笑道:“放宽心,这大汉是我那兄弟特意找来装点门面的。他那副凶样,等闲人不敢靠近,只有别人介绍真心做生意的才会去找他。买卖茶引,动辄就是成千上万贯的铜钱,还真能开铺子收?你们只管上前去,报我的名字,他会指点你们道路。你们只管听他的话去,我们相知多年,还能坑了你们!”

    已经到了地方,邓员外和傅员外两人也没有转头回去的道理,而且与石庆年多年打交道,也信得过他的为人。虽然对那大汉有点害怕,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石庆年看着两人到了大汉的桌旁,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就起身向自己拱了拱手,急匆匆地向大道另一边的巷子去了。

    微微笑着点点头,石庆年只觉得身心舒泰,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昨天晚上才跟一个卖唱的小娘子学的新曲,抬步向旁边不起眼的酒楼走去。

    进了酒楼,石庆年径直穿过空荡荡的厅堂,走向后院。

    一进后院,迎面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撞上,两人拱手见礼。

    来人见石庆年满面春风,不由问道:“石主管这是又做罢一单交易来了,此次赚得定然不少,这脸上乐得都要开出花来!”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

    石庆年一边与来人客气着,一边抬步进了后院里的花厅。

    花厅里正中摆着一张桌子,一个中年员外坐在那里细细品茶。旁边是几张案几,每张案几后边都有人拿着笔在纸上记着什么。

    石庆年上来向中年员外行礼:“见过郑员外。”

    中年员外看着石庆年的脸色,口中道:“看来这次赚得不少,脸上都是喜气。”

    “还不清楚多少,不过这两个客人与我交往多年,以前每次到京城,身上最少也有六七万贯的茶引,这次想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石庆年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坐下来,与中年员外说着闲话。

    过了没有多久,一个年轻的仆人从外面进来,行过礼后,把一张单子放在桌上。

    中年员外拿起单子看了一眼,就向石庆年道喜:“石主管,这次可是不得了!整整十六万贯的茶引,今天你拔得了头筹!”

    “真的?”石庆年听了一下站了起来,上前看过单子,满面都是喜色。“却不想这两个陕西客人看起来粗鄙,身上竟然有如此大一笔钱财!”

    与石庆年一起在单子上画了花押,中年员外把单子递给一边案几后的人登记在账,对石庆年道:“十六万贯,这两个客人必然念你的好处。趁着他们还没有离开京城,这几天你可要让他们好好地请请你,樊楼里吃几次酒,找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陪陪。”

    石庆年客气几句,对中年员外道:“如此一大单生意,中间有不少利息好赚,我进去向太师道个喜。”

    “好,太师这两天忙得不可开交,让他也欢喜一下。”

    知道石庆年是去邀功,中年员外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尽管由他去。

    告别中年员外,石庆年出了花厅,绕到后院的正厅,对守在门外的小厮道:“进去禀告太师,我做成了一单十几万贯的生意,过来道个喜。”

    小厮进了正厅,不一刻又从里面出来,带着石庆年进了门。

    正厅里白花苍苍的刘太师正与一个精干的中年人谈事情,见到石庆年进来,对他招手道:“听说你做成了一单十几万贯的生意?来,快过来坐。”

    石庆年躬身行礼:“托太师洪福,碰到两只大肥羊。”

    石庆年到下首坐下,刘太师拍着他的肩膀道:“不错,小七郎,这几年你是越干越出息了。等过些日子,也该给你安排个更要紧的差事做。”

    石庆年满脸喜色:“多谢太师栽培!”

    “唉,这些天忙啊。”刘太师扶着桌子叹了口气,“我是又希望你们能够多收些茶引来,又怕收得太多到时候来不及换茶出来,操碎了心啊!”

    “太师辛苦,没办法,我们这么多人全都靠太师您哪——”

    刘太师不断地叹着气,端起桌上的茶来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上元节朝廷休假三日,在这三天里,我们要把所有的茶引换成茶,还要不惹人注目。小七郎,这中间牵扯到不知多少人,茶能顺利换出来已经不易,换出来后还要有场放,甚至一大部分要及时运出城去,一步都不能踏错,你知不知道有多难?”

    石庆年满脸崇敬:“这种事情,除了太师,是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得成了!朝廷改换茶法,每次太师都能帮着大家赚下无数的身家,岂是容易的事?”

    石庆年并没有骗陕西来的邓员外和傅员外,如果他们两个不这两天把茶引卖出去,将来会受到更大的损失。但收他们茶引的并不是什么南方茶商,而以刘太师为核心的几家交引铺。这些人可不会坐等新茶法实行,用旧茶引去换新茶引,那才能赚几个钱?他们要借着上元节的假期,把茶引全部换成茶,获得最大的利润。

    这是一张利益联结起来的巨大的网,只要把每个节点都打通,在这种新旧茶法变更的时候将攫取惊人的利益。这张网里的人,其实并不关心茶法怎么变,他要的只是过一段时间变更就好,每变一次他们的腰包就鼓一次。

    而刘太师,正位于这张网的最核心。(未完待续。)

第115章 徐昌听到的消息

    明天就是上元节,开封城开始准备着迎接一场狂欢。

    大宋建国之初,承五代旧俗,上元节张灯三日。到了乾德五年,太祖下诏,再增加正月十七十八两夜燃灯,开封府的上元灯会便增加到了五天。

    此时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门前都挑了灯笼出来,就连走在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头上的首饰都有特制的小灯笼。

    除了宣德门前的御街,就数汴河边是最热闹的地方,不但大柳树上挂了五花八门的灯笼,很多大一些的酒楼前,除了往日的彩楼也扎了好几处灯山。

    河边的一处小酒肆里,孙望楼看着外面热热闹闹的人群,对徐昌满面歉意地道:“主管,没想到周围几家大的酒楼都没了空位,只好在这小酒寮里请酒,甚下惭愧!”

    “你也是小本经纪,赚点银钱不易,这里便宜实惠,正好适合我们坐。”

    徐昌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

    叫过小厮来要了酒菜,两人随口说几句闲话,孙望楼道:“主管前些日子托我寻块空地,这两天已经有了眉目,等过了上元节,应该就能定下来。”

    徐昌喜道:“这么快?这事情托给你果然是托对人了!前些日子我们在城外的府第要扩建,买周围土地不知费了多少唇舌,那里还是在城门外边。”

    “万胜门那里,就是在城外也比城西北热闹得多。不瞒主管,我的面店周围,清一色的全是菜地,连个人家都没有。在那里买地,自然是容易得多。”

    开封城的西北面那一带地广人稀,自前朝传下来就是这样,远不能跟东面和南面寸土寸金的地方相比。这一点徐昌是知道的,不过却没想到买地能够这么容易。

    随着新年过去,三司要在城的西北面开几间新的场务,主要制作徐平从邕州带来的那些新奇玩意。围绕着这些场务,徐家也会开办一些打下手的工场商店,跟着一起赚钱,这事情就是徐昌在办。

    此时京城里的势力人家,很少有用心在这些工商行业的,他们赚钱的主业主要集中在三个产业。

    第一自然是交引铺和相关的一些配套商家。不过这一行当操作相当复杂,又是京里很多官员的眼中钉,基本没有权贵之家直接出面的,都是委托给专业的干人,他们隐身在背后直接吃利润分红,并在暗地里提供支持。

    第二个行业就是房屋租赁业,包括民间住房的出租和商业旅店仓库的出租。京城里的外来人口极多,这一行当风险小,获利稳定,深受权贵之家青睐。开封的房地产业,第一大从业者自然是三司属下的宅店务,第二大势力就是这些权贵之家了。

    第三大的行业是解库,又称为质库,只是南北称呼不同,实际是一个意思。解库基本相于后世的当铺,兼营高利贷业务。由于禁止官员放贷,这一行当也是依赖干人,官员之家提供资本,坐吃干利。

    徐平家里已经是京城数得着的大富之家,不过却一点不沾这三项产业。

    徐家的主业还是中牟庄园的种植业和畜牧业,当年从淳泽监手的里接收来的万顷荒地够徐平开发一辈子的。

    第二大产业自然是徐正当年赖以起家的酿酒卖酒,京城数十万大军,仅这一个消费群体就能给徐家的白酒带来丰富的利润。

    随着徐平的归来,徐家的产业也要扩展,不过还是集中在实业上。

    自从转过年来,徐昌便在城西北面找地,准备开几家工场。这些产业没有其他权势之家竞争,也不怎么跟官府打交道,相对不那么起眼。

    孙望楼开的是米面店,面主要依托的是城西北面五丈河上的水磨西务,在那里的人头熟。开封西北角人口少,适合开工场,徐昌便委托他打寻合适的空地。

    又吃几杯酒,孙望楼咂着嘴叹气:“主管,你家官人现当着盐铁副使,盐案茶案都在自己管下,酒案虽说归户部司管,也一样说得上话,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开工场?随随便便倒腾点茶引盐引,转转手就是数十万贯的铜钱。放着那容易钱不赚,却要这么麻烦,又要招雇工又要平地盖房,何苦来哉?”

    徐昌道:“你不知道,我们家里根基浅,那样的钱哪里敢伸手?我们家官人少年中进士,没有什么有力之家支撑,升官又快,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再者说了,你只看着交引铺赚钱容易,却不知道那需要多少本钱,一旦亏了,什么人家都得伤筋动骨。”

    孙望楼听了徐昌的话就笑出声来:“主管说笑,三司的副使做这生意会亏钱?那钱就像秋天的落叶,满地都是随便向家里扫!”

    “哪里那么容易?”徐昌笑着摇头。

    孙望楼稍微有了点酒劲,瞪着眼睛道:“怎么不容易?主管有没有听说最近东南茶场的茶法要变?这不正是发财的机会!”

    “连你都听说了,我自然知道。虽然我家官人回家不说政事,但平时来往的其他大臣家里的知宅也会说起来。这次主持变法的还是李咨相公,他做事谨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哪里有空子给人容易赚钱!”

    “唉,主管啊,你们家里都是老实人,不知道这中间的门道。”孙望楼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跟徐昌认识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徐家的人都特别守规矩,哪怕是攀上国舅李用和这种有力的外戚,哪怕是徐平做了高官,还是不做出格的事情。

    徐昌没有说话。从徐平回来,徐家也算是成了京城新贵,来往的很多都是达官贵人之家。徐昌跟跟其他人家的主管接触得多了,见有的主管出手阔绰,家资丰厚,心里不起一点波澜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喜欢现在这样踏踏实实的生活,在徐家徐昌的收入虽然比不上那些豪商大贾,比一般的生意人家还是强的,而且日子过得踏实。

    又喝了一杯酒,孙望楼把脑袋凑到桌子上,压低声音对徐昌道:“主管,你知不知道那些交引铺现在怎么赚钱?”

    “能怎么赚钱?知道了茶法要变,无非是从陕西的入中商人口里抢食。我也知道,朝廷的贴纳对茶商来说相对合算,交引铺牵着入中商人和茶商两头,茶引一倒手就有银钱入账。但到底是有大把的本钱压在那里,茶引要换茶出来还得要贴现钱进去,也不容易。”

    孙望楼打了个酒嗝,连连摇头:“主管是老实人,也只能想到老实人的办法。那些交引铺的人都奸滑似鬼,怎么会用这种法子?”

    “他们又能怎样?”

    “这次我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弄,但天圣元年那回我可是清楚。在新旧茶法变更的当口,交引铺的人从入中商人手里收了茶引,勾结了榷货务的吏人,在新茶法将行未行的那个关节,把旧茶引直接换成茶。这样一来,不但省去了行新法之后换引的折纳,手里有了现茶,等行新法之后茶价上涨,他们又大赚一笔。”

    徐昌吃了一惊:“这也能使得?换茶法的时候,榷货务都是暂停兑茶引,他们怎么能够换出茶来?”

    “自然是有榷货务里的吏人做内应,还得有茶商接手,这种生意才能做得来。所以我说,主管你家官人现管着茶案,怎么会不去做这种生意?都不用你家官人出面,甚至不用他知晓,由你出面开口说句话就行,大笔银钱就流水一样进了自己家里。”

    “只要我说句话?那凭什么?官家的事我又说了不算!”

    “那些吏人在你家官人管下,他们只盼你日后有机会在官人面前替他们说句好话,自己有个出头的机会。要知道,他们可是手里有钱也没办法送到你家官人手里。”

    听了孙望楼这句话,徐昌突然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京城里有些实权高官的下人会有那样殷实的身家,原来随便一句话也是值钱的。

    徐平是个大事都自己拿主意的人,但如果徐昌特意为某个小吏说好话,仍然能够影响徐平对那人的态度。这就是对家人的信任,没有什么理由。而这种影响无处不在,如果徐昌愿意把这换成金钱,以徐平的地位,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京城里的很多官员其实都不管家务,有生意的也都是交给自己信任的下人去打理,他们并不知道在不经意间自己的政务行为换成了金钱。而且越是不起眼的小事,这种权力变现就越不起眼,官员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像张耆那样当到枢密使了还斤斤计较,家里的每一枚铜钱都看得死死的,就连家里仆人的工钱都想方设法地赚回去,反而在京城里的生意场里没什么作为,还成为别人眼里的笑话。真正赚钱的家族,只要会用人就好了。

    徐家自然不需要用这种方法赚钱,不过徐昌听了孙望楼的一番话,终于慢慢摸到了京城里权贵之家的门道。(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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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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