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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端午(下)

    苏儿做好了酸辣鱼汤,盛了一碗给徐平,让他品评。

    此时所谓的辣,用是的花椒、麻椒的味道。虽然庄子外面菜园里就有随着徐平穿越而来的辣椒,却没人吃它,只当花种着好看。徐平自己吃了几次,推荐给别人,没一个爱吃的。这种口味要遇到合适的地方才会推广开来,中原地区四季分明,最适合人类生存,并不喜欢这种极端口味。再者辣椒产生的辣味是一种物理效果,不是纯正五味,也不合此时的中国文化。

    喝了一口,酸酸麻麻,带着新鲜鱼特有的鲜味,而且尝不出一点腥,徐平赞道:“苏儿果然长了一双巧手,这汤酸辣而不掩盖鱼的本味,好喝!”

    苏儿开心地笑道:“这是我们江南女儿的手艺,官人喜欢就好。”

    秀秀也喝了一口,咂咂舌头:“果然是好!我已经学会了,以后做给官人喝,好不好?”

    品尝了一会,由苏儿帮着,秀秀开始做红烧鱼块。

    红烧的手艺是徐平教给秀秀的,已经做了几次红烧肉和红烧排骨,鱼块却是第一次,秀秀也有些紧张。

    天天煮啊炖啊的,徐平吃不来,弄了小灶之后,特意铸了一口配在煤球炉上的铁锅,与秀秀天天自己烧了吃。为了炒菜,徐平还特意榨了一大桶豆油。他本想榨花生油的,怎知花生这种穿越来的作物非常稀少,孙七郎带人总共也没收到多少,全部作为种子种在了地里,只好吃豆油。

    苏儿在一边打着下手,秀秀主厨,也并没有多久,就烧了一大盘红烧鱼块出来。秀秀先尝了一口,出了口气:“还好,味道过得去。苏儿姐姐尝尝!”

    苏儿吃了一小口,摇着小脑袋道:“味道也还好,别有另一番风味。秀秀你的手艺我也学来了,什么时候烧给你吃,当是另一种味道。”

    徐平笑道:“是我忘了。你们江南人吃,就要多加醋多加糖,我们北方这种重油重盐的口味,你们吃不惯是不是?”

    又道:“我跟孙七郎说好了,下午带几个庄客去捉鱼。到时弄几条肉质细嫩的,清蒸了来吃,保证合你的口味。”

    看看已经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徐平对苏儿道:“鱼汤你带回去给老师和你家娘子尝尝。外面还有两坛菖蒲酒,是母亲特意吩咐送给你家的,让秀秀帮你一起带回家去。我去外面带几个庄客,捉鱼去了。”

    吩咐完了,徐平出了自己小院,去找孙七郎。

    明天就是端午,庄里已经放假。有的庄客家离这里近,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在本地无亲无故的单身男人。

    高大全本是要去找自己的几个兄弟玩,被徐平拦住了,告诉他在周围没有平定下来这前,不要去找那几个人,谁知道牵连到什么人。等事情过去了,再专门给他假。

    听说徐平要带人去捕鱼,几个无聊的单身大汉就都聚了过来,剩下的几个却穿了新衣新帽,约好了要去京城游玩。

    徐平看着几个要去东京城的,一色壮年汉子,好几个鬓边还带了大红的石榴花,让他这个穿越人士看起来颇有些诡异。便道:“你们几个去便去,只是记住千万不要生事,外面比不得家里。尤其是几个大男人取在一起,喝上几碗酒就容易惹事,记住了,出去不许喝酒!”

    几个人轰然应喏,也不知道把徐平的话当没当回事。

    徐平也是无耐,摇了摇头,让那几个人走了。仆人虽不是亲属,但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出了事必然要牵连到徐家,不得不上心。

    庄客们弹鸟打雀,捉鱼捕兔都是平时玩惯的,庄里有现成的网,徐平让高大全和孙七郎抬着,出了院门,向最近的大池塘走去。

    到了桑树苗圃旁的池塘边,孙七郎不好意思地道:“官人,这个塘平时被我们几个骚扰太多,里面虽然也有鱼,却不太好捉了。我们最好多走几步,前面那个大塘,芦苇丛生,里面才有大鱼!”

    徐平看了看孙七郎,摇了摇头。几十个大男人住在一起,闲起来会做什么事想想也知道。这个池塘离庄院最近,他们没事就来折腾。

    又往东走了有一里多路,是一大片沼泽,芦苇菖蒲丛生,间或还有一棵棵荷花,开得正艳,使这里有了几分妖娆。在绕过去不远,就是一个大水塘。这里的水虽然没有前面那个深,但连着诸多沼泽,里面的各种野物就多得多了。不仅仅是有鱼,还有各种水鸟和其他小动物。

    池塘边有几棵大柳树,都要一人合抱那么粗,枝叶正长得茂盛。众人到了柳树下,徐平道:“就是这里了!”

    几个庄客七手八脚,在岸边把网张开。

    徐平前世虽然多是与农村打交道,但生在北方,很少有捕鱼的地方,对这个行当却没有什么见解,只让孙七郎领着人忙。

    高大全没处下手,左右转转,也不知从哪里发现了几棵李子树,摘了一大捧李子回来,交给徐平当零嘴。

    徐平吃了一颗,想来这李子是野生的,没人管理,味道酸得有些厉害,便随手放到一边。

    孙七郎收拾好了网,便领人下水,在池塘里喊道:“高大全,你以前没有捕过鱼吗?”

    高大全道:“七郎说笑,我自小在梁山泊水边长大,怎么可能没捕过!”

    孙七郎气道:“你又不早说!只在一边乱转,快下来与我一起拉网!”

    高大全应一声,便卷起裤腿,下到水里。

    徐平听他们闹,自己坐在树下只是好笑。

    此时的水经过一上午日晒,并不太凉。八个大汉在水里一字排开,两头是高大全和孙七郎拉网,中间几人帮着,从东到西拉去。

    拉了有十几步远,中间的几个庄客便叫了起来:“报小官人,这水里的大鱼真多!”

    又走了二三十步,高大全忽然叫了起来,对孙七郎道:“七哥,且停一下,我脚下有东西!”

    一个庄客从旁边过去帮高大全把住网,高大全弯下腰扎了个猛子进到水里去,眨眼间从水里又冒了出来,口中啐一声:“晦气,原来是个老鳖!”

    把手举起来,托着一只五六斤重的老鳖,就要扔远。

    徐平在岸上看见,腾地蹦了起来,口中喊道:“高大全,你要干什么!”

    高大全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徐平。

    徐平吸一口气,高声道:“把那老鳖送上岸来,不要扔了!”

    高大全不知徐平是个什么意思,见他说得认真,只好一手托着老鳖,慢慢走上岸,问徐平:“官人要这个干什么?”

    徐平平复下心情,慢慢道:“你把这个老鳖拴在这里,我回去熬个汤补补身子。这种好物,怎么能随便扔了!”

    高大全笑道:“这种东西,谁去吃它!官人真是说笑。”

    也不敢违背徐平的意思,找几棵草编个草绳,把那只老鳖拴在获树上,又下到了水里,继续去拉网。

    此时天高云淡,高大的柳树把阳光遮住了,不时有一阵阵的凉风吹来。

    徐平只觉得心胸舒畅,低头看那只老憋折腾一会,便停下来,瞪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与自己瞪眼。

    这么大的老鳖,还是野生的,徐平前世连想也不敢想。这个时代,随便到水里踩踩,竟然就捞了一只上来,徐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田庄还真是个宝地,虽然荒凉,但也藏着不少宝物。

    这时附近的人们连鱼都不怎么吃,更何况是鳖蟹这种东西,水里面不知有多少,平时的人连看也懒得看它们一眼。却是便宜了徐平,前世吃不起,这一世敞开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一网拉下去,直用了快一个时辰。徐平身边的柳树上,已经拴了七只老鳖,最小的也有两斤多重。看得徐平竟然发愁,什么时候才能吃完。

    正在拉网的时候,林文思一家带着秀秀从路上缓缓走了过来。

    看见他们,徐平吃了一惊。自己这个老丈人,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吗?还从来没见他下过田地呢。

    慌慌张张迎上去,徐平见礼:“见过老师!”

    林文思淡淡地道:“我离乡多年,听说你们在这里捕鱼,便带素娘过来看看,就当看看家乡的景致吧。”

    徐平急忙把林文思让到柳树下,又叫了一个庄客回庄里拿几把交椅过来,给老师一家坐。他自己不讲究,林文思可是个读书人。

    林文思看他忙,也不吭声,等忙完了,才一起过去看众人起网。

    众庄客在岸边巴巴等着,见徐平几人过来,一起向林文思见过了礼,才道:“官人,这池塘多少年没人来捕捞,大鱼着实不少。”

    此时网里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鱼挤在一起。

    林文思道:“只拣两尺以上的,其它依然放回水里。君子之道,不可竭泽而渔。朝廷每年几个月禁渔禁猎,便就是存了这份仁人之心。”

    徐平在一边乖乖点头。此时宋朝因春夏是生物生长繁殖的时候,禁渔禁猎禁樵采,这是从周朝就传下来的传统,自然也有生态保护的积极意义。林文思这话就是点徐平,他这个时候带着庄客来捕鱼,是不对的。

    反正只是捕几条鱼自己吃,又不拿出去卖,谁会来管。徐平虽是点头,心中却也不以为然,长江以南只怕是天天有鱼,也不见有人说什么。

    水里的庄客听了吩咐,只挑两尺以上的大鱼出来。

    林文思又道:“去折几条柳枝,把鱼穿了依然放在水中。柳枝有生气,鱼便不容易死去。吃鱼只要吃活的,死的不中吃。”

    徐平听自己老丈人说得一套一套的,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什么柳枝有生气,从来没听过,只听说适合用来做棺材板。不过可不敢违抗,乖乖让手下的庄客照做。

    林文思虽是说得玄乎,但用柳枝穿鱼是对的。柳枝浸在水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活的,能提供氧气,鱼便没那么容易死去。

    等庄客拣得差不多了,徐平眼尖,喊道:“里面的鲫鱼桂花鱼尺把左右的也挑出来,这鱼本就长不大。”

    庄客看看林文思,见他点头,便又挑了七八条出来。

    徐平又道:“那几条大的黄腊丁也取出来,这鱼做汤好喝。”

    庄客把黄腊丁取出,都看着徐平,怕他又想起什么。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林文思看看太阳,对众人道:“天色还早,再拉一网。拣几条好的大青鱼,让苏儿回去做脍。其它的糟起来,慢慢吃。”

    众人轰然应喏。

    林文思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拉的时候小心一些,如果有鳝鱼,不要让它跑了。自来到中原,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了。”

    徐平心中好笑,原来自己的老丈人是嘴里馋了。

    庄客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在水里拉网。徐平便请老师一家回到柳树底下,坐着交椅乘凉。

    坐了下来,徐平说了一声:“这天气热的,如果有个西瓜吃就好了。”

    林文思道:“我也听闻西瓜好吃,只是没有吃过,听人说此瓜只在契丹有种,中国却没有。你在那里吃的?”

    徐平答不上来,只好含混地说:“听说而已,哪里吃过。”

    其实此时中国是有西瓜的,只是在中原种植极少,以至宋人都认为是契丹的物种。后来的欧阳修等人还把这个特别记下来,当作个稀奇事。按说汉通西域,这些物种早就传来,怎么会没有。不过晚唐五代战乱,西瓜种植基本绝迹,才造成这种误会。

    林文思倒也没追究,又对徐平道:“我听苏儿说你今天在家里还做了一首诗出来,她说不齐全,但我听得两句,有些粗陋,你念来我听听。”

    徐平心中暗道惭愧。主席的诗以端午起源的屈原说起,既有对他人生际遇的同情,又有对他高尚情操的歌颂,意气纵横,气魄广大,却被这个宋儒说成粗陋。不同时代的审美意趣,实在大得有些离谱。

    这个问题却不能争辩,徐平想了一会,说道:“那是随口说来,哄两个小女孩的,怎么入得老师耳朵。我这里还有一首诗,请老师品鉴。”

    林文思点点头:“你只管念来听。”

    徐平看着池塘:“我今天下午来捕鱼,看了这塘水,水质清澈,有感而作这一首七绝。”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林文思扭头看着徐平,似笑非笑地道:“这诗是你做的?”

    徐平被林文思看得心虚,编一个谎话:“也不是一下就做出来了,其实从前些日子带着庄客开渠,心里便有这么个意思。到了今天,见了这里的风光,这诗便像自己生成,从我脑子里跑了出来。”

    至于这诗林文思听过,那是断无可能的。朱熹都是南宋中后期的人了,这才北宋中前期,徐平就记得这么几首诗,哪里会弄错。无非在林文思那里,徐平不学无术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做出似模似样的诗出来,他不信罢了。

    林文思低声念了几遍,对徐平道:“这首七绝格律都中,韵脚整齐,最可贵的,诗里讲的虽是风景,却又自有哲理在里面,可算佳品了。我教了你许多年,可从没想过有一日你能有这番出息。苏儿念的诗,我还信一些,这首诗却就不怎么信了。”

    徐平扭头,瞪了苏儿一眼。

    苏儿吐吐舌头,拉着秀秀跑到一边去,口中道:“那边有两棵桑树,长得一树好桑葚,我和秀秀去摘几颗回来给娘子止渴!”

    说完,两人就跑得远了。

    林文思看着两人摇摇头,对徐平道:“不过你说是自己多日积累,一旦时候到了,自然而成,又有几分道理。李太白曾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你这诗有几分这种意思了。”

    徐平接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觉得这诗不是我做的,是天地间自然生成,只是借我的口说出来罢了。”

    林文思一拍手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又是一金句!莫非真是我看错了你?这些日子你在庄里搞得热闹,我也看在眼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必然是个有才华的人,只是心思没有用在读书上。今天看来,这一个月你老实随我读书,虽然多是应付,还是不知不觉有了长进。贤婿啊,你如果真是收了心,苦读上两年圣贤书,科举想来也不是无望啊!”

    徐平听了这话,愣在哪里。原来这句话现在还没出现吗?这是哪位大神,给了自己这个惊喜!可惜想破了头,也想不起这句话是哪里来的。这话是出自宋朝最杰出的诗人陆游,南宋时人物,这个时候当然没这句名言了。

    坐在一边一直没说一句话的林素娘,此时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徐平,眼光里有了些异样。

第32章 长命缕

    林文思又问几个题,徐平答得支支吾吾,心里就有些烦了。看见远处苏儿和秀秀,每人手里都捧着一大捧桑葚,蹲在一条小水沟边,聚精会神地不知在看些什么。便对林文思道:“那两个小丫头也不知发现了什么,我们也过去看看。今天阳光明媚,就当出来散心了。”

    说完,便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向苏儿和秀秀走去。

    林文思无耐,只好带着林素娘起身跟过来。

    到了跟前,见这条小水沟很浅,尚不到半尺深,一尺多宽。此时水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小鱼,队形整齐,一起逆流而上,奋勇争先。

    苏儿和秀秀两个小姑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情不自禁就被吸引在这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小鱼挤在一起,再起不了身。

    林文思到了,苏儿抬头问他:“官人,这么多小鱼挤在一起,都逆流而上,也不怕太阳晒到,是个什么道理?”

    林文思道:“鱼儿在水里,都是逆流游动,是个奋勇争先的意思。此时阳光好,这些小鱼欲发活跃。这条小水沟里的水比那边沼泽里的水要流得急,它们便一起挤过来了。人生在世,也与这水里的鱼一样,不能惧怕困难,不能贪于享受,要迎难而上,敢于拼搏,方不负一生!”

    说完,看了看徐平,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徐平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老师还真是见缝插针,什么时候都不忘了给自己讲讲道理。不过他这解释,说了等于没说。鱼喜欢逆流而上,是因为它们要靠水里氧气生存,逆流省力,吸入的氧气又多,形成了本能。至于为什么这么多小鱼挤在这里,肯定与阳光有关系,虽然徐平也说不清。

    可惜氧气啊什么的这些说出来现在也没人明白,徐平只好闭口。

    看了一会,秀秀问道:“这鱼这么小,不知道能不能吃?”

    苏儿笑她:“这鱼只有瓜子大,全身没一点肉,都是刺,怎么吃?”

    林文思却道:“也不尽然,拿来晒鱼干,也是可以的。”

    秀秀抬起头:“那我们要不要捉些拿来晒?”

    徐平拍拍她脑袋:“那边捕的大鱼都吃不完,要这些干什么?这些小鱼就是这样品种,长不大的。它们挤在这里,是因为这条小沟是前两天我们开渠的时候偶然挖出来的,它们没有游过,都抢着来。”

    几个人在那看了一会,便就回到柳树下。

    苏儿和秀秀把摘的桑葚收拾了,跟林素娘分着吃。

    等到第二网收起,太阳已经西斜,热的感觉消失,凉风渐渐起来了。

    众庄客用大筐抬着捕的鱼,一起唱着歌儿,回庄院去。

    林素娘见高大全在徐平的身边,背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老鳖,好奇地问道:“大郎,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又没有肉,还喜欢咬人,怪腌臜的!”

    徐平没想到是她来问,心里有些别扭,只是含糊答道:“这东西虽然肉少,但是大补,我回去炖汤补身子。”

    林素娘奇道:“这东西补什么?”

    徐平闭嘴,只是扭头装作看风景。这补的什么地方可不好跟她个小姑娘说,要想知道,得等过几年成了亲入了洞房才好开口。

    林文思在一边给徐平解围:“龟甲原是药材,药典上有的。”

    到了庄院门口,徐平对林文思道:“老师,今天补了这么多大鱼,我们做个全鱼宴,聚在一起热闹一下如何?我院里炉子方便,你们先不要回去了。”

    林文思皱起眉头,勉强地道:“也好。”

    他是个读书人,爱的是洁净清幽。徐平那个地方,在他心里离这个要求有点远,若不是今天徐平表现不错,是绝不肯去的。

    到了徐平小院,林文思便把所有庄客支了出去,只是留下几尾鱼让苏儿和秀秀收拾。他放不下自己身份,怎么会与庄客混在一起。

    徐平让林文思和林素娘在小院里坐了,特意收拾了整洁的茶具出来,让他们喝茶。秀秀和苏儿两人钻进厨房里,收拾补来的鱼。

    徐平坐不住,对林文思道:“我原说是要补两条好鱼,给老师一家清蒸了来吃,也不知道她们两个会不会做,我进去看看。”

    林文思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君子远庖厨,你有话叫她们出来说就好了,进去干什么?”

    徐平听见话声不对,哪里还敢造次。只好把苏儿叫出来,跟她讲选好的桂花鱼,怎么收拾,怎么切刀,怎么蒸,最后怎么调汁,事无巨细,详细地跟她说了一遍。

    林素娘见苏儿离去,抿嘴笑道:“大郎也是一片孝心,父亲不好一味责怪。自家人在一起,也不用那么讲究。”

    林文思的脸色缓和下来,对徐平道:“听你话里,对烹饪颇有心得。哪里学来的?”

    徐平小心回答:“我的嘴刁,吃不来庄里做的饭,跟秀秀在这里开了个小灶,见得就多了。”

    林文思点点头,见苏儿和秀秀在那里收拾煤球炉,对徐平说:“你这个炉子做得精致,用起来也方便,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里做一个。”

    徐平松了一口气,急忙回答:“苏儿今天跟我说了,原跟她说过了节就去做。老师急用,明天也是可以的。”

    林文思道:“不急。明天端午,你要跟父母在一起,不好乱跑。”

    林素娘在一边插嘴:“苏儿也跟我说了,大郎答应去做。这小丫头,不知跟我说了多少次,今天得准信,高兴得不得了。”

    徐平知道是秀秀把话压下了,只好闭嘴,不敢再接话。

    两个小丫头把火烧旺了,秀秀过来问道:“官人,那几只好鳖好吓人,你要怎么吃?”

    那东西可不是两个小女孩收拾得来的,徐平只好说:“先放筐里吧,它们能活,也不差一日两日,有时间了再说。”

    见鱼做得差不多了,徐平对林文思说:“老师先在这里坐,我去温酒。”

    林素娘道:“菖蒲酒温了干什么?”

    徐平笑笑:“菖蒲酒明天再喝,今天喝另一样,试试我的手艺。”

    林文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当然知道徐平最近忙着酿白酒,还让苏儿和秀秀一起帮着制酒曲。原来的小曲适合酿糯米,制白酒并不适用,尤其是徐平要用甜高粱,便要别选曲种。而且徐平也不满意只卖劣质白酒,便让秀秀和苏儿一起选曲种制大曲。这个时代又没有实验室培养,只好慢慢选。

    那白酒林文思也尝过一回,又冲又辣,并不适合他这个文人的口味,只能满足爱酒如命的糙汉子。以为徐平要把白酒当宝献出来,心里便不高兴。

    徐平起身,到一边让秀秀选上好的姜切成丝,家里有现成的枸杞,还有红糖一起加到酒里,放到煤球炉上温。酒是酒楼里自己酿,徐平要喝,当然选的都是最好的。

    林文思见徐平并没有拿白酒出来蒙他,才没有说什么。

    过不了多久,酒菜齐备,便就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摆了上来。秀秀和苏儿两个小丫头当然不能上桌,只在一边添酒伺候。

    倒上了酒,徐平举杯:“敬老师和娘子。”

    林文思喝了酒,品味了一会,对徐平道:“这酒煮来别有一番滋味,并不难喝。你加那些是个什么意思?”

    徐平道:“枸杞和红糖都补,姜也暖胃。我们吃鱼,性寒,用这些煮酒都是暖胃强身的意思。”

    林文思点头,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却不想这么喝黄酒是后世总结出来的方法,理由则是徐平随口乱说的。

    徐平又指着清蒸鱼道:“老师尝尝,这是按你家乡口味做的。”

    林文思挑好地方夹了一块,慢慢品尝,对徐平点头:“好,鲜味十足,果然有些江南的味道。我落魄京师十几年,都快忘了家乡的滋味了。”

    转身对林素娘道:“素娘多吃一点,这就是我们家乡的风味。”

    林素娘夹了鱼,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

    这顿酒菜,纯粹是奉承是林文思,徐平也费了不少心思。效果也还理想,林文思吃得高兴,端着的架子慢慢放了下来,对徐平说话亲切了许多。

    直到弯月高悬,几人酒足饭饱。

    林文思喝过了茶,见徐平没有上个送客汤的觉悟,好在心中高兴,不再苛求,对徐平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你明天见到爹娘,代我问候一声,过两天回京城的时候,我再去看他们。”

    徐平见林文思神采飞扬,心中松了一口气,急忙答应了。

    把林文思一家送出门口,林素娘落在后面,对徐平招手:“大郎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徐平一怔,莫不是苏儿说的什么长命缕要送给自己了。

    两人站在门前柳树下的阴影里,等着其他人走远。

    林文思装作没看见,只有苏儿这个小丫头偷偷徐平吐了吐舌头。

    林素娘看着徐平,掏出一条五彩细绳,对徐平道:“我闲来无事,编了一条长命缕,给郎君带上。”

    徐平傻乎乎地伸出手去,林素娘给他缠在手腕上。

    缠完了,林素娘见徐平傻傻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

    徐平回过神,一抬头,只见一轮娥眉弯月正斜挂在头顶,不由脱口而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林素娘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等他吟出个诗啊词的,却再有没有,只有这么一句。终于叹了口气:“大郎,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是这些日子来,我却越来越认不出你了,也不知是福是祸。若说才华,你偶尔开口,也有好句,只是天生不爱读书,实在让人无耐。人生在世上,不是为自己而活,一大半的心思,都还要着落在别人身上。哎,只盼你慢慢长大,改了吧。”

    直到林素娘离去,徐平还在那里苦恼。他也是想吟首词送给林素娘的,怎耐脑子里只有这一句,其它的都接不上来,一下憋在那里。

    直到人影都看不见了,徐平才叹口气。只有手腕上一条五彩丝线,缠住了刚才的情景。

第33章 科举第一步

    也不知徐平在那里回味了多久,直到跟在一边的秀秀实在受不了,小声说一句:“官人,林家娘子早就回到家里去了。她送你的索子就是再好看,回家看也不迟吗,在这里小心着凉。”

    徐平回过神来,看了看秀秀,自嘲地笑笑,一起回小院。

    当然徐平不是在那里发花痴,就是他没恋爱过也不至于这么失态,只是在回味今天的事情而已。

    一时兴起,背了一首前世学的古诗,没想到就让老师和林素娘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一再说自己有才,这大大出乎徐平的意料。

    徐平站在那里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这中间的奥妙。林文思父女对自己看法的改变,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一首像模像样的诗。诗词如果这么有用,徐平再不济也想办法抄个几十首出来,哪里还等到现在。实际上现在科举虽然也考写诗,但地位已经不能与唐代相比,基本就是纯送分题,合辙押韵不跑题就算过关,考官基本也不会因为诗写得好就高看一眼。

    林文思父女看中的,是诗里表现出来的内容。诗的原作者是一代大儒,天然的对读书人有吸引力。能够做出这种诗来,他们看中的是徐平具备了成为一个真正读书人的潜力。

    不要说林文思,就是林素娘也是自小随着父亲饱读诗书,这是真真正正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她可不是青楼的姐儿,一颗春心天天躁动不休。如果不是这样一首诗,徐平写出来什么“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这种,文采再好,林素娘也不会对他抬一下眼皮。她心目中的读书人,是父亲林文思这种,饱读圣贤书,最好还能够在东华门唱名而出,骑大马,穿紫衣。至于流连妓院青楼,一味写莺莺燕燕的落魄文人,他们有自己的粉丝团体。

    徐平对这个时代女人的印象,大多来自前世看来的各种故事,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深居香闺的,或是青楼画舫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颗多愁善感的小心肝,爱的就是那风流才子。还有一种就是林素娘这种,知书达礼,端庄贤淑,一句人大半的心思都要着落在别人身上,道尽一切。她们可能没有自己细腻的内心世界,却集男人幻想的女性美德于一身。男人选陪伴自己过一生的另一半,尤其是这个时代,会选哪种?

    在徐平的认识里,这个时代的女性还是太像了,也就没有什么特别挑选的心思。林素娘足够好了,他也乐于接受。

    如果穿越的不是这样一个世界,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长着三个头,生着八条腿,八十八个窍的玲珑心肝,各个都不一样,徐平绝不可能这么容易接受一段安排好的婚姻。

    自那一天的热闹,忽忽又是几天,平平淡淡地过去。

    五月甲午,初八,徐平下了课,夹着两本书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趴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愁眉苦脸。

    徐平绕着她转了一圈,奇道:“秀秀,你怎么了?”

    秀秀看着桌上盆里的各种粽子,叹了一口气:“官人,连续吃了几天粽子,秀秀也吃不下了。”

    徐家毕竟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又有苏儿要表现自己的江南手艺,各种各样的粽子不知有多少送到徐平这里。徐平前世什么样的粽子没见过?也就是粘小米的觉着新奇,多吃了几个,剩下的就都归了秀秀。

    秀秀出身于贫苦人家,确实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开始吃得兴高采烈,到了今天,终于吃不下了。

    徐平道:“这有什么好愁的,送给外面高大全他们吃就好了。”

    秀秀苦着脸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徐平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先放在这里,一会我让他们自己来拿。”

    秀秀这才站起身,脸色绽放开来。

    自上一次的粽子事件,秀秀的心里终究还是留下了疙瘩。

    见到徐平夹着两本书,秀秀奇道:“官人,今天怎么带书回来读?”

    近一个月来,徐平虽然乖乖地跟着林文思读书,但多是虚应故事,上课都不专心,更不用说带书回来温习。今天突然改了性,连秀秀也觉得惊奇。

    徐平坐下,把两本书放在自己膝盖上拍了拍,对秀秀道:“这里一本是本朝所出《礼部韵》,一本是新编《玉篇》,老师特意让我带回来,习得精熟。这一次不是说笑,先生说了,考校答不出来,是真要挨板子的。自今以后,官人我也要书正字,写雅言了。等什么时候朝廷开科,我也去中个进士回来,穿上那绿的红的紫的,秀秀你说好不好?”

    秀秀捂嘴笑道:“官人说得好轻松!”

    “难吗?”徐平长叹了口气,“确实好难!这次老师放了威风出来,就差先打我一百杀威棒了!秀秀啊,官人以后也没好日子过了!”

    秀秀笑道:“林秀才终究还是为了官人你好!”

    徐平摇着头,长吁短叹,一个人进了屋里。他十分后悔那天头恼发热,抄别人写的诗,果然没有好结果。林文思竟然看出他是个可造之才,再也不懈怠了,用出强硬手段,要把他打造成材。

    《玉篇》和《礼部韵》是此时科举考试最基本的参考书,属于字典一流,后者又是着重于分韵部。以前徐平虽然也自己注意,写字的时候还是经常有前世的简体字不由自主地写出来,口语更是比皆是。用林文思的话说,就是俗字村语屡教不改,这次是要狠狠给他治过来了。

    不去考科举倒也罢了,字随便你怎么写,要去考科举,写字和用韵必须规规矩矩,不然就是有再大的才学,也一边凉快去。这才多少年,真宗朝的状元李迪差点就在这上面栽跟头,因为出韵,险险连个进士及第都没捞上,多亏宰相王旦爱他才华,才当上状元郎。要是再往后看,两宋文坛领袖欧阳修,谁敢说他文章不好?穷鬼没有参考书,因为出韵在科举路上一个劲折腾,直到找了个明白的老丈人才解决问题。

    徐平命好,便宜老丈人是个科举路上的明白人,先让他把这基础打牢了,不要以后弄笑话。再者前世徐平经过多少考试?也是个应试小能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要去考试,先得明白卷子怎么答不是?

    这个时代,没人有意推行什么标准化,别说平时写字,就是刻出来的书上字的各种写法都有,大家见怪不怪。但正式场合,便要写正体字,那都是要在新编《玉篇》上明明白白能找出来的,由不得自己乱编。参加科举考试的第一步,便要让自己写出来的字对得上《玉篇》中的字体。这可是不简单,要知道很多偏旁古今有细微差别,“草”头“竹”头容易弄混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是简体繁体分得那么简单粗暴。尤其是朝廷的各种避讳,谁能记得清?就更加要以最新版的《玉篇》为准了。

    要玩个性,等中个进士再说吧,那时候就没人管了,苏轼几个宋朝的大书法家留下的手迹里面的简体字难道还少了?

    对被逼上科举路的徐平来说,好消息是今年正是大比之年,刚刚过去,不会被逼得太紧。坏消息是这个时候科举的年份不定,年年考,隔年考,隔两年考,甚至隔个三年四年的都有,没个准头,具体以朝廷每年专门发出的诏书为准。不知道准备期长短,林文思便也不会手软。

第34章 杂事

    六月辛酉,初五。

    此时已经进入盛夏,天气酷热,雨水也终于慢慢多了起来。

    徐平一路小跑回自己小院,虽然手中拿了片荷叶遮挡,身上也差不多已经湿透了。刚才他正带庄客在田里中耕,突然飘来一片乌云,大家开始也不当一回事,谁知平地起了一声雷,瓢泼般的大雨就下了起来。一片手忙脚乱之中,徐平随手采了一片荷叶,先跑了回来。

    进了小院,徐平甩了甩身上的水,抬头却发现秀秀和苏儿两个趴在门边的棚子下边,不知在干什么。

    走上前去,发现两人面前是一只小猫,还没断奶的样子,怯生生地蹲在草堆里,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两人。

    徐平问道:“秀秀,你什么时候想起养猫来了?”

    秀秀道:“官人让我和苏儿姐姐在这里制曲,刚刚有点起色,谁知这几天不知怎么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我怕把曲都吃没了,便央孙七哥找只猫来,好坏吓一吓老鼠。他今天送来,谁知是这么小一只!还没老鼠大,怎么会怕它!”

    苏儿安慰秀秀:“不要看它小,只要会叫,老鼠就不敢来了。”

    徐平看看那小猫,也觉得好笑,对秀秀道:“你不用担心,这种小东西长得最快了。你没事喂它点好吃的,用不了多久就能烦死你。”

    秀秀哪里肯信,只在那里唉声叹气。

    徐平回自己房里换了衣服,来到棚子里看曲。

    秀秀看看外面雨下得正大,担心地道:“这种天气,不知道会不会发霉。眼看就要成了,怎么这也不顺,那也不顺,真是愁人!”

    徐平笑道:“傻丫头,正是要这曲发霉呢!曲能够酿酒,全靠它身上长的各种霉。最好是这种潮湿天气,曲才制得快。”

    秀秀看看徐平,脸上的意思却是不信,只当官人又在哄自己。

    曲的用处就是催生各种霉菌,利用霉菌的生物作用,把糖分转换成酒精。曲的好坏全看上面霉菌的种类和数量多少,好的曲有益菌多,有害菌少。

    大曲和小曲除了生熟不同,上面所生长的菌类也不同,适应的糖的种类也不同。此时酿酒之所以多用糯米,正是因为里面的支链淀粉比例高,适合小曲酿制。要制真正的白酒,就要用碎麦制成曲块,慢慢培养出合适的菌种来。其实麦粒里起主要作用的是麸皮,徐平不敢冒险直接制麸曲,还是用传统方法制大曲,慢慢筛选。

    曲的好坏直接决定了酒的品质。在徐平前世,那些传承多年的名酒,所用的曲上都有长时间形成的稳定的菌落,形成酒的特殊风味。

    这里的曲刚开始制,只要能够酿出真正的白酒就好,徐平也没想一下制成什么绝世好酒,那不现实,也不是徐平真正的目的。

    除了大曲,徐平还让秀秀和苏儿重新筛选了一种小曲,这个不是用来酿白酒,而是要用甜高粱制酒精。与谷类主要成分是淀粉不同,甜高粱、红薯、木薯和甘蔗等可高效制酒精的作物,一般不能固体发酵,多是液体发酵。这样制出来的因为没有酒的味道,虽然度数不高,也不能称为酒。要用这种东西,来蒸大曲酒剩下的酒糟,才可制成以假乱真的低档白酒,这才是徐平大费周章的目的。徐家酒楼的市场已经限死了,只有大幅降低酒的成本,才能获得更高的利润。要知道这样制酒的成本低得惊人,一亩甜高粱或红薯制出的酒精是玉米的数倍,就更不要说米麦那些谷物了。在前世这是制生物燃料的方法,随便一点就包占了中低档白酒市场。

    当然用这些作物固体发酵的工艺也有,但那要工业体系的支撑,就不是徐平在这个时代能利用的了。

    把曲看完,徐平喜道:“秀秀和苏儿你们两个真是能干,这曲眼看就是成了,等到天气放晴,我们就开窖。”

    两个小姑娘哪里明白这些,口里漫声应着,只是逗小猫玩。

    徐平叹了口气,也不再理她们,随手取了一把油纸伞,出去找桑怿说话。

    过了端午节没两天桑怿就回来了,他倒是个守信的人。可出去打听了几天消息,桑怿与徐平商量时的万丈豪情就磨灭了不少。

    马家终于还是与那伙术士搭上了线,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请到家里去,而是在靠近惠民河的原淳泽监的地方新开了个庄子,甚至庄里干活的直接就役使群牧司的厢兵。

    这可是典型的地方豪强强占官地,势力之家强使官兵。可又如何?人家是太后的亲戚,谁敢管他?此时太后临朝听制,忠于赵宋的士大夫们一门心思想的是限制太后势力,这些小事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下边的小官,就更加不敢管了。太后的势力如此之大,谁敢保证不是第二个武则天?小官们当然是明哲保身,以免惹下滔天大祸。

    北宋开封作为都城所在,制度与普通的州府不同。知府基本只管东京城里的事情,那里高官云集,能不出乱子就不错了。其他郊区各县,则有专门的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此时一正一副,分别为张嵩和张君平。张君平是个水利专家,不久前提了个建议开沟渠解决开封内涝问题,两人正忙着到处开沟呢,哪里有闲心管这档子烂事。

    那个庄子位于群牧司的地盘,一般人也不敢去,正是马家窝藏这一伙人的好地方。各方都装作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

    徐平和桑怿没办法,便就懈怠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桑怿之所以还没走,倒不是他多热心。他是个种地的,在徐平庄上发现了很多新事物,种地又快又好,有心要学,便留在了徐平庄上。

    徐平找到桑怿的时候,他正在棚子底下研究中耕铲呢。

    这个时候又没有除草剂,农人种地,最愁的就是锄地了。不管多勤快,一场雨下来,草就又起来,长得比庄稼快多了。

    一般来讲,此时在北方一个男丁平均耕种二三十亩地左右。虽然做不到后世那样精耕细作,收成也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徐平庄上只有二十多人干活,却一口气种了一千几百亩的高粱和苜蓿,正常情况哪里忙得过来。全靠了徐平制出的各种新式农具,竟也游刃有余。种的时候有播种机,作物长起来了,有这中耕铲,谁去锄地。

    桑怿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也没去换衣服。见到徐平过来,起身道:“小庄主真是奇思妙想,这一趟铲过去,什么草都被压住了,比锄的也不差多少。只可惜了这一场大雨下来,等天晴了还要再忙一遍。”

    徐平道:“哥哥这可就想得差了。中耕虽然没有锄得干净,但都是把草压在了土下,就是遇上下雨,一时也起不来。这又比锄强。”

    桑怿有些惊讶:“真的?哪里会有这种好事!”

    徐平笑了笑:“等过两天,哥哥尽管去看!”

    两人随便闲聊几句,便又说到了烧炼白银的那一伙人身上。

    桑怿苦着脸道:“这些年来,我也拿过好几伙盗贼了,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势力人家搅合进来,我们就有些难办了。”

    徐平却坦然了许多:“他们窝在惠民河边上也好,离我庄子有几十里路,就是生事也不容易牵连到我这里。”

    桑怿道:“听说马家与你家有些嫌隙,你就不怕?”

    徐平道:“我怕他干什么?只要不去惹他,他又怎么耐何得了我!只躲着他,难道他还能惹到我庄上来?”

    桑怿摇头:“总不能躲一辈子。”

    徐平神秘地一笑:“哪里会用躲一辈子!”

    桑怿见徐平已经对那伙盗贼失了兴趣,也觉得没意思,只好转开话题,只是说些种地的事。

    徐平之所以转变态度,是因为随着时间增长,他对如今的局势了解得更多,也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他听说马家的靠山是垂帘的太后,那种大人物当然是自己家惹不起的,最好有多远躲多远。慢慢时间长了,他听别人说起这位太后的次数多起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刘太后相当强势,几乎是一手遮天。问题是慢慢皇帝也长大了,今年已经十五岁,说起来到了亲政的年纪,刘太后却一点交权的意思都没有。有大臣提起让太后撤帘,都被窜贬到远处。

    宋人的嘴碎,有了这种事,提起这位太后,经常说起的就是她会不会成为大宋的吕后,甚至是大宋的武则天。

    一次两次没什么,次数多了徐平就听出味道来。这种话,可不是下层小民瞎谈论出来的,而是朝中的大臣普遍这么想,并死死防着。

    徐平的历史虽然不怎么样,也知道宋朝绝没有吕后武后故事,赵家在皇位上的屁股比哪朝都稳。太后早晚会升天,皇上早晚要亲政,朝野上下又有这么多这种传闻,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皇上亲政后太后家亲戚的下场。

    太后都五六十岁了,还能熬几年?无非是这几年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惹事就好了,等太后一升天,马家还算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也就坦然,只是紧守庄园就好。

    说了一会,桑怿指着棚子里面的一辆车道:“常常见到小庄主在这车旁边忙,不知有什么用?这车又没有辕,驾不上牲口,难道用人拉?”

    徐平眼睛一亮:“哥哥的眼光好,这车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其他做出来的各种都比不上。今天且先卖个关子,明天是我老师生日,我要用这车去镇里接爹娘回来,一起给老师做寿,那时就知道了。”

    其他的各种机具徐平无非是拿前世的改改,只有这辆车是真花了他无数心思。这是一辆人力三轮车,不用齿轮链条,还带着弹簧减震,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了。

第35章 三轮车

    太阳斜挂在东边的天空中,红彤彤的,光线分外柔和。清晨的风迎面吹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凉意,使人神清气爽。

    虽然昨天刚下过雨,路上却不见泥泞,比天晴的时候还要好走些。这就是沙地的好处了,水渗得快。

    徐平骑在三轮车上,轻轻扶着车把,眼睛看着正前方,嘴里哼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小曲,心情愉悦。

    在他的后面,是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个。

    两人是徐平特意找来的苦力,负责蹬车。这个时代又没有水泥路沥青路,三轮车蹬起来太费劲,徐平自己做不来,便把蹬车的和扶把的司机分开。再者这车不用齿轮链条,因为链条徐平现在也做不出来,没有办法,只好使用了连杆机构。连杆机构为了保证传动平稳,就要加飞轮,便如火车的轮子那般,启动困难,不是力气大的做不来这个事。当然跑起来之后,就又变得轻松了。

    好在车的转动部分使用了滚珠轴承,加了蓖麻油润滑,用毛毡封着,又省力了不少。对这两个干惯农活的大汉来说,操作起来也是轻松。

    说起轴承,徐平就要叹气。他是看过《土法制轴承》集子的,但是到了自己要制的时候,才发现那书上的基本没什么用。大多还是靠了当时不太成熟的工业体系,有的基本就是费话,完全没用。徐平基本上是从头开始,用手摇车床工具钢的刀具加上固定夹具制出来的,集子里讲的基本扔掉了。

    那个特殊的年代,不仅仅是红红火火的热闹,也充斥了这种一哄而上的浪费,让人感慨。

    走了半个多时辰,太阳升起来了,孙七郎的额头微微见汗,见扶车的徐平轻松惬意,酸溜溜地道:“官人好是意气风发!”

    徐平得意地说:“七郎,你是觉得我在这里轻松吗?”

    孙七郎道:“官人是什么身份?轻松自是应该的!”

    徐平笑着摇头:“不,不,你不明白,我坐在这里才是这辆车的灵魂所在。你没听说过一句话?要想车跑得快,全靠车头来带!你那里虽然确实累一些,我也还勉强做得来。我这里你看着轻松,你却做不来的,一下就要跑到沟里去!七郎,你信是不信?”

    这话说出来,不但孙七郎不信,一边不说话的高大全也不信。

    徐平却笃定得很。这两个大汉,连自行车都没骑过,三轮车哪里就能跑出直线来?怎么也得练一下。

    徐平也知道两人不信,便道:“既然不信,那就这样。从镇上接了我爹娘回来,到庄里让你们两人试试,看是成也不成。”

    孙七郎和高大全相视一笑。这车也帮徐平试了几回了,两人对车头的位置早就眼热,耐何徐平把这车看成宝贝,谁也不让摸,两人没有机会。

    有两个大汉做动力,三轮车比徐平的那匹劣马跑得还要快一些,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白沙镇。

    镇上的人哪里见过这种怪车,都站在路边看稀奇。认得这是徐家酒楼的小官人,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

    宋时闲人多,这又成了他们无聊时的一项谈资。

    不大一会,便到了徐家酒楼前,刘小乙上来接着,口中道:“小官人这次来得非比寻常,这车分外精彩,若是放到酒楼前,也多许多生意!”

    徐平道:“小乙哥说笑!我爹娘呢?”

    “夫人已经问了几次了,因为是小官人说要来接,不让我送,夫人已经有些焦急了。我进去通传一声。”

    刘小乙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酒楼里走去。

    徐平道:“我便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等一会太阳升起,天气就要热了,路上不好走。”

    没等多久,徐正和张三娘从酒楼里面走了出来,旁边刘小乙手里大包小包都是给林文思祝寿的礼物。最近酒铺里新雇了一个主管叫陆攀,是原来郑州一家酒楼的主管,那家酒楼破产了,便到了这里。有了这个人,徐正也不用天天耗在酒铺里了。

    张三娘快步走到车前,徐平和孙七郎高大全上来见了礼,张三娘便绕着车转了一圈,口中道:“我儿长大了,越来越懂事,做这么个玩意孝敬爹娘!”

    她哪里能看出什么门道来,也没有心思去看,心里想的只是儿子不比从前了,现在知道主动来逗自己两口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徐正缓缓走过来,他的眼尖,一眼看到车的不少部位为了装饰都贴了黄铜片,尤其最上面两个座位,都用黄铜装饰,金光闪闪亮瞎人眼。

    看了一会,徐正缓缓开口:“大郎,这车用了多少钱?”

    张三娘听了这话,瞪眼对他道:“老汉,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多少钱能换得来!你三句不离个钱字,真是晦气!”

    徐正笑笑,不再开口,由刘小乙和徐平扶着,老两口登上了车,在那两个金闪闪地座位上坐下。

    这座位下面用了弹簧,老两口上去都被闪了一下,相视看了一眼,也不吭声。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好是坏,只知不要扫了儿子的兴头。

    把礼物都搬上车,徐平和孙七郎高大全各归本位。

    徐平喊一声:“起车!”

    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人一起用力,这辆三轮车缓缓动了起来。

    四周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稀奇,与徐正夫妇打着招呼。

    徐正夫妇高高坐在车上,一一回礼,颇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不大一会,车便出了白沙镇,走上了回庄的小路。

    走了一段路,张三娘忍不住道:“这车真是平缓,往常就是坐牛车,走这路也颠簸得厉害,今天竟然一点感觉不到!”

    徐平笑着说:“那是孩儿孝敬爹娘,座位底下用了弹簧,再是颠簸你们在上面也感觉不到。”

    张三娘和徐正两个听了只是开心地笑,一起看路边的风景。

    这一路走来,徐正两口儿竟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一眨眼间,就到了自己庄前。

    张三娘心情正好,对徐平道:“不用进庄里,直接到林秀才门前。今天是他三十三岁的寿辰,先给他拜寿。”

    徐平听了,扭转车把,一路直骑到林家门前。

    林家门前也养了几只鸡和鹅,只是用来装饰风景,徐平庄里养的多得吃不完。苏儿正在门前喂鸡,见到徐平一行过来,惊呼道:“这车原来是这样用的,我先前可是没想到!”

    见到了跟前,苏儿道:“员外和夫人稍待,我家官人和娘子都在厅里,我进去通传!”

    说完,转身进了院里。

    张三娘由儿子扶着下了车,伸个懒腰:“这车坐得舒服!官人,你说是也不是?”

    徐正笑着点头。

    张三娘平时对徐正老汉老汉叫得嘴顺,到了林文思这里,也老实改过口来,只叫官人。

    老汉老公老婆这种都是现在下层人的口语,林文思是个正经读书人,可听不来这些。张三娘对自己这位亲家一向尊重,在他面前时时注意。

    说不了两句话,林文思带着林素娘和苏儿从院里出来,双方见过了礼,林文思道:“劳烦亲家远程过来。”

    张三娘道:“自从秀才起了这座宅院,我们夫妻还是第一次登门,着实是冷落了,你不要见外才好。”

    双方客气了几句,张三娘又道:“今天我们来,却是省力不少,我儿子新制了一辆车,坐起来分外舒服。以后秀才要到镇上去,只管让他送。”

    林文思道:“平时我也见他在弄,倒不知好不好用。”

    说完,看了一眼停在旁边的三轮车,脸色沉了一下,不过迅速掩饰过去,没说什么。

    林素娘道:“员外夫人,请到屋里拜茶。”

    一行人向屋里走,林文思把徐平叫住,对其余人说:“你们先进去,我和大郎有话说。”

    看着众人走进院里,徐平便有些紧张。最近自己和这位老师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但这个时候把自己单独留下来,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林文思把徐平叫到车前,指着一片片黄铜装饰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黄金装饰,你不知道逾制吗?”

    最后一句话说完,已经声色俱厉。

    徐平小声答道:“老师说得吓人,这不是黄金,都是鍮石。”

    林文思怒道:“我当然知道是鍮石,你也拿不出这么多真金!可谁又告诉你逾制的是真金?那指的是颜色!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读哪里去了?!”

    徐平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只想着让父母高兴,怎么金碧辉煌怎么来,却一时忘了这个时代有礼制,不是什么颜色都能用来装饰的。今天老师还好,没有当众发作,只是把自己单独留下来说,已经留了面子了。

    这个错犯得不小,徐平只好低下头,一句话不说。

    林文思道:“你在这里,把这些金色一片一片都给我取下来,什么时候收拾完了,什么时候才许进屋!”

    还好此时宋朝对这一点管得并不严,只是留下了个谈资。如果是碰到个苛刻的朝代,徐平这一点无心之失就是滔天大祸,把满门搭进去都有可能。

第36章 酿酒

    清晨的凉风阵阵吹来,拂在脸上,分外舒爽。徐平抱着胳膊靠在庄门前的柳树上,百无聊赖。

    在他前面不远,庄门前的大路上,徐昌扶着车把,孙七郎和高大全两个蹬着车,缓缓前行。

    坐在车上的,是林素娘带着苏儿和秀秀两个小丫头,好奇地东张西望。徐平已经把两个座位连了起来,成了排椅,三人坐在上面还很宽松。

    自清晨起来,他们已经从庄院沿着修好的路到外面的地里,来来回回玩了两个来回了。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虽是出力的,也没觉得不愉快,兴奋地轮流换着扶车把。练了几回,这三人也都已经熟练,成了老司机了。

    徐平理解这种心情,在前世朋友买辆车,亲戚朋友还要坐上两回呢,更何况这个时代面对这种新奇事物。

    五天前给林文思祝过了寿,他也坐着这车去过一回白沙镇里。虽然以他的性格没说什么热情洋溢的话,但神情瞒不了人,坐这车,比骑驴舒服太多了。

    一时兴起,林文思对这车还提了好几条建议。虽然多是在车的哪个部位雕上什么花,刻上哪种神兽之类的,实用性的也有,那就是在座位上面加棚子以遮阳挡雨。徐平自然从善如流,做了可拆卸的棚子。

    此时这车所有逾制的东西都拆得干干净净,看起来朴实无华,实用性却比以前更强了。

    正在车停下,高大全换徐昌上去当司机的时候,庄客吕松从庄子东边过来,对徐平道:“官人,那边糁子已经润好,酒缸也都埋好了。”

    徐平等这个已经是心焦,听说做好了,对那边喊道:“都管,先不要玩了,我们还有活干!”

    高大全刚刚上车,听见喊话,便调转车头,缓缓骑到庄门口。

    到了徐平面前,高大全喊一声:“停!”

    孙七郎和徐昌便把车蹬倒转,戛然停下,甚是潇洒。

    徐平摇头,用这种方式制动对传动系统不好,但另加一套制动系统是不是划算也说不好,只好暂时先这样。

    三个小女孩从车上下来,小脸通红,显然还在回味。

    苏儿仰着脸道:“什么时候乘车去镇里一趟,那该多好!”

    秀秀笑她:“你就是想着到处招摇!”

    只有林素娘面露微笑,一句话不说。

    告别了林素娘三个,徐平带着徐昌和孙七郎去制酒的地方,高大全则负责把车推回棚子里。现在这车归他保养,上心得很。

    酒场选在院子东边,麦场北部。因为这周围多年黄河泛滥,都是沙土,缺少黄泥,徐平便不用酒窖,而是用大缸制酒。

    徐平等人到的时候,已有十多个庄客等在那里。

    堆着的是几大堆破碎的高粱,都是昨天早早弄完,掺入热水在这里润料,直到今天才算润好。

    另一边是埋在地里的十口大缸,这都是要装料发酵的。

    徐平走上前,看润好的碎高粱。抓起一把,看看已经润透,拿起来仔细闻闻,确信没有异味,火候刚刚好。

    转身对徐昌道:“都管,去把前些日子制好的大甑取来,这料都要蒸得烂熟,只怕费时不少,不要耽搁。”

    徐昌领命去了。

    徐平又对孙七郎道:“七郎,去取些谷糠来,记得要干净好的,有一点腐烂的都不要!”

    两人回来,便在旁边架起大锅,把甑放上准备蒸料。

    为了今天,徐平早让镇上送了好几车好煤来,庄客在锅下引起火,把煤加上,锅里倒上清水,旁边风箱一个劲吹。

    要不了多大一会,甑里便有水汽出来。

    徐平对过来的高大全道:“你到上面撒料,七郎给你打下手。这是个精细活计,一点也马虎不得!该说的我昨天已经给你说了,还有要问的没有?”

    高大全应声喏:“都记在心里了!”

    踩着凳子,高大全站在甑的一边,看甑里水汽开始弥漫,对站在下手的孙七郎道:“七哥,取谷糠来!”

    孙七郎盛了半簸箕谷糠递上去。

    高大全接在手里,缓缓撒在甑的底部。

    先用谷糠垫底,是起个疏松作用,免得把甑底部的篦子眼堵住了,水汽上不来,蒸得不均匀。谷糠还有一个作用,是增加料的清香气,当然如果有稻壳更好,但这周围不产大米,只好用谷糠代替。

    装完谷糠,便开始上料。昨天徐平交待得明白,装料要不松不紧,一直把甑装满,留个平顶。高大全记在心里,不敢怠慢。

    慢慢把料填完,孙七郎在下边端了一大盆热水给高大全,他接过来,全泼在装好的料上,才喘口气,从凳子上下来。

    徐平让拉风箱的庄客加大风力,用大火猛蒸。

    这料要蒸差不多一个时辰,徐平便带着装客开始刷洗水缸。用的水都是烧开放凉的开水,刷洗完了擦干,再刷上一层花椒水。花椒水的作用一是消毒,再一个也增加花椒的香气。

    把缸刷洗完,那边第一甑料也差不多蒸好了,众庄客才正式忙碌起来。

    把料从甑里取出,先堆得不厚不薄,早有人得了吩咐取来冰凉的井水,泼在冒着热气的碎高粱上,泼上几桶,开招翻拌。然后摊开,慢慢晾凉。

    如今天气炎热,哪里是那么容易凉下来的,徐平便让几个庄客在周围扇着扇子。反正入缺要等到晚上了,也并不太急。

    如此一直忙碌,直到了傍晚,才把所有的料都蒸完。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凉风渐渐起来了。

    大家都是忙了一整天,又是蒸啊煮的这种高温作业,一个个疲惫不堪。

    徐平早让秀秀煮了绿豆汤,此时取来,便让大家先休息,喝碗绿豆汤解解暑气再说。

    高大全坐在地上,问徐平:“官人,这真能制出酒来?”

    徐平道:“这不废话吗!家里的烧酒你喝得还少了?”

    高大全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个粗人,只好烈酒,让官人笑话了。不过这样制酒,又比原来强到哪里去?”

    徐平没好气地道:“糯米多少钱一斤?高粱多少钱一斤?今年天旱,汴河的水浅,江南的米运来京师的比往年要少,已经涨了不少钱了。我阿爹天天发愁,米价再这样涨下去,酒楼就不赚钱了。”

    自徐平开始蒸酒,大家都当他是个酒行家,提出这个制酒的办法来,众人虽是半信半疑,但也没有真正反对的。

    还好徐平前世参观过乡下的小酒作坊,大致的程序还记得,不会大错。

    等到休息完,天已经黑下来,便点起几枝火把,把周围照得通亮。

    秀秀一个人在屋里无聊,也跑了过来,点起那盏酒精灯放在旁边,抱着膝盖看着大家忙碌。

    此时最早蒸出的料终于凉了下来,徐平便指挥着把提前破碎了的大曲拌进料里。这个时代也不用讲什么出酒率,徐平便把曲料往少了加。酒曲加得多了,如今又天热,就容易酸败影响酒的质量,加得少了则不过是少出酒而已。

    拌好了酒曲的料放入埋在地里的大缸,上面用石板盖住,前面蒸料时留下的谷糠刚好撒在上面封口。

    忙完一缸,徐平喘了口气,让庄客忙其他的,自己坐在秀秀身边休息。

    秀秀小声说:“官人,你们直到现在也没吃饭,不饿吗?”

    徐平摇头:“一直忙,就不觉得饿了。我跟他们说好了,等今夜忙完了,酒肉都吃个痛快,厨房早已杀好了十几只大鸡。”

    自高粱苜蓿种起来,徐平便让庄里养了几千只鸡,平时就散养在地里,想吃了随手就抓。这散养的鸡味道又好,又不费粮食。羊还是太贵,天天吃谁也受不了,庄子还是要讲产出利润的。虽然黄鼠狼和狐狸也吃了不少鸡,但庄里为此养了几只狗,再加上庄客穷追猛打,剩下的也吃不完了。

    秀秀神秘地一笑:“官人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几个包子过来。”

    徐平道:“偏你有这种小心思,可惜我不饿,一会要陪他们吃酒。”

    秀秀不高兴地摇了摇头,转过去不再理徐平。

    此时一轮上弦月挂在天上,皎洁如银,阵阵凉风吹来,伴着旁边众庄客忙碌的身影,透出一种乡村特有的宁静。

第37章 中牟主簿

    七月壬辰,初七。

    今天是“乞巧节”,又称“女儿节”,秀秀吃过早饭就跑到了林素娘家里去,和林素娘苏儿三人忙活着准备晚上过节的东西。这是她此生第一次正儿八经过这个专属于女孩的节日,比谁都认真。

    昨天下午,徐平带了庄客在林家院内搭了一座“乞巧棚”。至于棚子上的装饰则是三个女孩亲自动手,一帮大男人既不懂,也做不来。

    此时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太阳一升起来,就像要把地上的东西烧化了一样,热不可当。

    趁着早上的清凉时候,徐平叫了高大全孙七郎等几个庄客出门,到庄子外边的地里试验新制的收割机。

    踏着清晨的露水,徐昌牵着大黄牛陪着徐平走在前面,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个抬着收割机走在后面,桑怿在一边扶着。

    几个月的时间,桑怿的耐心也磨得没了,烧炼药银的方士和柯五郎一伙他已不再理会,只是专注在徐平庄上这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上。徐平送他的播种机和中耕铲他已托人带回龙兴的家里,返回来的使用效果很让人欣喜。

    汝州也一样是环两京贫困带的一部分,荒地到处都是,要不然桑怿也不会那么容易在龙兴开荒安下家来。而且汝州不受黄河泛滥影响,地比这里要好得太多,有这些新式农具,认认真真干上两年,也开个庄子出来。桑怿还带着乡贡进士的名头,做个乡下小土豪,也安安乐乐过一生。

    到了苜蓿地头,高大全和孙七郎把收割机放到地上,徐平上来调试一下,便让徐昌牵着黄牛进到地里。

    依着徐平的吩咐,高大全和孙七郎开了地头,把收割机在地里摆正,挂在大黄牛的套上。

    徐平要在一边看效果,对孙七郎道:“七郎,你扶着机子,注意眼睛看着前方,走得要正,千万不要走偏了!”

    孙七郎得了吩咐,上前扶着手把,一脸严肃,死死盯着前边黄牛的屁股,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带偏了。

    徐平看一切准备妥当,对牵牛的徐昌道:“都管,走两步看看!”

    徐昌吆喝起黄牛,慢慢前行,把套绳挣紧,收割机上的割刀嗡嗡地飞速旋转起来,在一边看的桑怿和高大全都吓了一跳。

    走不了多久,过了地头,收割机便进入苜蓿地里。大黄牛顿了一下,猛地把套绳挣紧,“哞哞”叫了两声,脚步竟一下快了起来。

    随着收割机过去,两行苜蓿便被割断,齐齐地倒在旁边的垄沟里,比人割摆放得还要整齐。而且割茬整齐划一,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桑怿跟在后面,看得也是眼热。

    只要有一头牛,有了这东西,怕不是要比十个八个壮丁干得还快,效果又好。现在两京周围的乡下,地多的是,就是缺人,有了这机器,尽管开地,只要几年下来,富得田连阡陌绝不是个事。

    可惜这东西好虽好,却不是现在的桑怿能够拥有的,即使徐平大方,要送给他他也不敢要。

    这个时代可没有发动机,只能借助大牲口的畜力。收割机的具体结构,不管是收割牧草的旋转式,还是收割谷物的往复式,徐平都是烂熟,难的就是动力和那一套传动机构。

    这台收割机,动力来自大黄牛的牵引力。通过后边两个特制的大铁制动力轮,把牵引力转化为旋转动力。黄牛的速度才多少?收割机上装的旋转割刀可要一分钟转上一两千转。

    这全靠中间连着的那个变速箱转换速度。

    就是徐平,在这个时代也没能力制出钢制的齿轮来,只好用黄铜压制。黄铜的机械性能就那么回事,只好做得又大又笨重。虽然生铁铸的变速箱里面装了蓖麻油润滑,也并不能减小多少体积。

    那可是一箱金光闪闪的黄铜啊!这个时代黄铜是什么价钱?那可是珍贵到朝廷要专卖的程度!为了炼制足够的黄铜,徐平可是把中牟县药铺的炉甘石全部都买光了还不够,找到京师药行才解决问题。

    桑怿估摸着,自己还要老老实实干上许多年,才能买起那一个铁箱子。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让徐昌停下,上前看看大黄牛,还没有出汗,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一头黄牛拉不动收割两行的机器,那一台机器就要配几头牛,机器也要增大,最后成为一个庞然大物,那就讨厌了。

    把黄牛卸下来,众人都聚上来看收割的效果。

    来回看了一遍,都是“啧啧”连声,一时竟都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形容看到的场景。

    最后还是孙七郎来了一句:“前几个月,小官人带我们一口气种了一千几百亩的地,我还想着到了要收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就是全都变成牛,只怕也忙不过来。现在有了这一台机器,心里一下就什么也不怕了!”

    众人听了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跟着徐平干得活多了,他们也学会了使用机器这个词,也深深认识到了只要用上机器,活就干得越多越好。

    正在这边欢乐的时候,高大全忽然道:“咦,官人快看,那里有几个官府的人,不知道在我们地里干什么!”

    徐平站上田垄,举目望去,只见离开自己建的水库边不远,停了三匹马拴在路边。离开一段距离,有两个差役,护着一个穿绿袍的官人,正弯着腰在自己地里,不知细细地看着什么。

    不同的背景,会造成人不同的性格。徐平穿越而来,对这个时代的官府一向是敬而远之,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突然有官府的人来到自己地里,心里就有些不安,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犹豫了一会,徐平还是决定过去看看,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这人已经到了地里,就不是自己缩头就能躲得掉的。

    留下孙七郎看着机器,几个人顺着田间的小路向那三人走去。

    走到附近,三人也发现徐平几人,站起身来在地头等着。

    走上前,徐平见个礼,道:“在下是这庄子的主人徐平,不知诸位官人是哪里来的?到我庄子里有何见教?”

    那个绿袍人走上前,打量一下徐平,问道:“你就是徐平?”

    徐平心里一顿,面上显出警惕之色。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名字?口中道:“小民正是徐平。不知官人是——”

    绿袍人笑道:“本官是这中牟县主簿郭咨,走到路上,看你这里田地耕种有法,水坝沟渠都甚是有条理。一时心喜,便停下来看看。”

    顿了一下又道:“你的名字,却是听提举仓草场的李提辖说起。这些日子我们要一起在附近办些事情,他说你庄上可以落脚。”

    听了这话,徐平心里才放松下来。李用和与自家是十几年的交情,肯定不会害自己,他介绍这人来,那必定是靠得住的。

    郭咨转身,看着地里道:“你这里种的芦粟,不见有锄的痕迹,地里又没有什么杂草,我看了好大一会,不得其解。看看地里,仔细想来,你当是用铲耕过了,不知是也不是?”

    徐平道:“官人明鉴,正是如此。”

    郭咨赞赏地说:“你好巧的心思。对了,我看你这一片地旁边筑好了坝,又开了沟渠,为什么还种芦粟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不种稻麦?”

    徐平老实答道:“本来是要种水稻的,可惜我庄里的庄客都没种过,只好用芦粟过渡一季,转过年来雇了会种的人来种。”

    郭咨听了这话,便就笑起来:“你怎么就会被这种事难住?本官忝任这县里的主簿,管的就是督课农桑。你早到县里来找到我,我自然会帮着你雇人。再者田户自己开沟治渠,朝廷都有奖励,你也太老实一点。”

    徐平听了,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地头上还有这种官,这个时代还真有踏踏实实为老百姓干事的?

    这只能怪徐平不熟悉历史。

    这个时代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又极有特色的人物就是郭咨。据说他到了八岁才学会开口说话,一会说话就聪明无比,更加重要的,这家伙是个中国古代罕见的发明狂人。

    郭咨善于完善工具,改进兵器弓弩,更加精于计算,均田赋量地,无人能比。徐平要是知道郭咨一生的事迹,搞不好心里就会打起别的小算盘,这个哥哥与同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八岁才会说话这么神奇,莫不是也穿越来的?

    郭咨中进士之后,先到通利军做了一任司理参军,刚好这个时候调到中牟县来做主簿。宋朝时候,县主簿是个很不受待见的小官,一般不会让进士做这官受委屈,惟有开封府例外。开封府的主簿不但大多都要求进士出身,而且还要做过一任幕僚官有了实际经验才行。当然这里的主簿级别待遇也是其他地方比不了的,一任做完,外放就是大县的正任知县,踏出仕途的关键一步了。郭咨还是在司理参军任上表现出色,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见郭咨神情和蔼,徐平也慢慢放开,问他:“李提辖也要来吗?”

    郭咨叹口气:“是啊。你庄子南边群牧司的厢军最近生了很多事,朝廷派群牧副使李太尉前来整治。我和李提辖都是本司派出来协助的,说起来李提辖是李太尉亲自要来,我却是被上司派差来的。”

    见徐平一脸茫然,郭咨问道:“你不知道李太尉?”

    徐平摇了摇头。

    郭咨道:“李太尉现为济州防御使,实任群牧副使。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他的母亲是当今鄂国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如果见了,千万不要唐突!”

    徐平听了,这才恍然。

    这是朝廷里不知什么大人物看马家不顺眼,要出手收拾他了。

    太后的亲戚,身为外戚,没人敢惹,那就派一个更狠的外戚来。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的亲女儿,上任皇帝的亲姐妹,太后本人见了也要恭恭敬敬。派她的儿子出来,根本就不会给马家面子。

第38章 再见故人

    李太尉名为李端懿,字元伯。父亲李遵勖,进士及第后娶宋太宗生前最爱的女儿万寿长公主。万寿这种封号就如小孩的乳名一般,嫁人之后就正式封国为随国长公主,此后多次改封,当然是越封越大。

    这一家历代公卿,虽然以长公主而贵,但家里本来就有底蕴,父子又都是有才华的,与文人士大夫多有交游。长公主嫁人之后又因为其仁孝,受到先帝另眼相看,文人士大夫的交口称颂。有一件事情就能看出这位长公主的与众不同。历朝公主出嫁,夫家的长辈要降排行,即公公婆婆也不能做公主的长辈,只能平辈相待。这个规矩就是从这位万寿长公主改过来的,她以新妇的身份事舅姑,被皇帝看成自家有家教觉得有面子,其他人的称赞与敬重自不必说。

    无论名声还是资历,不要说只是刘美家女婿的马家,就是太后的前夫刘美家也不能这一家相比。

    李端懿此时恰好任职群牧副使,便不知被哪个大人物做了一把刀,要收拾最近骄横到没边的马家。

    因为马监毕竟已经撤了,群牧司只是占了中牟县的地方牧马,李端懿便要求中牟县派人协助。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愿意掺和这种事情?中牟知县便找了个借口,把刚调来不久的郭咨派了出来。

    郭咨一是新来没多久,只能被派差,再一个心里也不以为然,像知县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在仕途上也走不远了,便接了这个任务。

    与徐平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郭咨便带人告辞而去。在李端懿下来到中牟之前,他先要摸清情况,不要到时闹笑话。

    看着郭咨离去,徐平转头与桑怿对视一眼,两人只是苦笑。

    原以为这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突然又起这波澜。

    回到试验收割机的地方,孙七郎道:“官人,刚才有庄客来说,李提辖已经到了庄前,让你快回去呢。”

    徐平也没心情再试了,便带着众人一起回到庄里。

    李用和与儿子李璋正在客厅里用茶,几个随身兵士则散站在院子里。见到徐平回来,李璋一下跳起来道:“哥哥,这一别几个月,你怎么不到东京城里来看我们!”

    徐平连附近的中牟县城都没去过,更不要说汴梁城了。他本就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更不要说对这个世界总是带了一种过客心态,只是安心在自己庄里种地,用自己的所学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耕作方式。

    见李璋瞪着眼看着自己,徐平摇头道:“这庄子新起,百废待兴,我一天到晚忙也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到处乱跑。”

    李璋不信:“这可不是你从前样子!在东京城里的时候,一天不去勾栏瓦舍你便浑身不舒服,哪里耐得住这寂寞!”

    李用和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你徐家哥哥已经长大了,以为还跟从前一样吗?”

    徐平上来给李用和见礼,道:“刚才在地里,碰到一个官人,说是本县的主簿郭咨。他说与世叔要在附近处理些事情,这次怕是要住得久点?”

    李用和神色一黯:“不错。这次是真有事情做,不会再跟上次一样了。”

    徐平见李用和不想提起自己的事,便转过话题:“那我让徐昌给你们安排住处。他在庄外起了新家,原先住的小院空出来了。”

    提起徐昌,李璋又插嘴道:“好个徐昌,偷偷摸摸就成了家室,也不请我们吃酒!好歹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徐平听了也笑:“什么从小玩到大?还不是你缠着他?带着你这个小屁孩,他烦也烦死!”

    徐昌在一边道:“大郎这话说得,是我喜欢带他。”

    说了几句,徐昌告辞去安排,高大全和孙七郎去收拾农具。

    见没了外人,李用和把徐平叫到面前,上下打量一番道:“大郎你是真长大了,待人接物都有条理。这几个月林秀才到过京城几次,提起你也是交口称赞,说再不是从前的浮浪样子。就连读书也大有起色,不但读得进去,还能做出不错的诗来。秀才也念给我听,耐何我肚里没半分才学,只是觉得好,说不出个什么来。闲来无事,与那些饱读诗书的文班同僚说起,他们也赞你诗做得好,好好读几年书,不定也能高中进士。徐家哥哥两口儿辛劳半世,想来是老来得福,这一身富贵,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徐平只是苦笑,他只是一时兴起抄了一首诗而已,真正说起诗书才华,最少这个时候半分也无。没想到几家人都望他成龙,只露出一点苗头,便给了这些人无限希望。这个误会委实有点大。

    李璋坐在一边,歪着头看着徐平,神色里是怎么也不信的样子。这个哥哥是与他一起长大的,什么德性他最清楚,真的也能成才?

    看看天色,徐平问道:“世叔,你们从京城来,路上用过早饭没有?如果没用过,我让人去准备。”

    李璋抢着道:“路上过中牟县,我们就用过了。我本来要到你庄上吃的,谁知那几个兵士不争气,只是说肚子饥饿。”

    说了会闲话,徐昌安排了之后回来。

    李璋道:“都管,你陪着我阿爹说会话,我和哥哥去林秀才家里。这次过来,我给林家娘子带得有礼物。”

    李璋正是玩闹年纪,李用和也没办法,只好让两人去。

    出了门,李璋问徐平:“哥哥,你上次不是说有个贴身使唤的叫秀秀吗?你的身边人,我也有礼物带给她。”

    徐平道:“今天‘女儿节’,她也凑在林家,要一起乞巧。”

    李璋点头:“那样最好。”

    转过庄院,还没到林家门前,就见到林素娘带了秀秀和苏儿从河边走来,每人手里拿着几枝荷花。荷花也是七巧节要用的,她们都做成并蒂莲。

    李璋几步走上前去,对林素娘行礼:“嫂嫂,真是好巧!”

    林素娘笑着看他:“你个贫嘴,什么时候来的?”

    李璋道:“刚到。这次来,有带的礼物给你。”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对小玩意,神秘兮兮地递给林素娘。

    徐平觉得好奇,凑上去看。原来是一对泥制的小人,一男一女,身上有彩绘的衣服。样子可爱,颇有些他前世卖的那些玩偶的感觉。这两个小人做的是牛郎织女的样子,女孩子晚上乞巧时要用,也是小孩的玩物。

    林素娘喜滋滋地接在手里,口中道:“今年不在京师,还以为见不到这一对磨喝乐了。你选的这一对做得用心,样子也乖巧,我很喜欢。这两年你长大了,果然懂事很多。”

    李璋笑嘻嘻的,见旁边苏儿和秀秀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又掏了一对递给苏儿:“姐姐也有。”

    这一对比林素娘的小了一些,样子却差不多。

    苏儿面上露出喜色,接在手里把玩不已。

    李璋这才转身对秀秀道:“你就是秀秀?”

    秀秀不认识他,只是点头。

    李璋又道:“我上次过来,哥哥也提起你,只是你回家探亲去了,没有碰见。你是哥哥身边的人,当然不能冷落,这一对送你。”

    从怀里又掏出一对来。这一对与苏儿的一样大小,只是样子有些不同,看起来更加精致。

    秀秀却不敢伸手就接,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徐平笑道:“这是我从小玩大的兄弟,既然有心送你,你便收下。”

    秀秀听了,这才接过,紧紧握在手里。她可不同于林素娘和苏儿,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来没有过这种玩物。

    送完礼物,林素娘对李璋道:“你来得突然,我可没礼物送你。”

    李璋嘻嘻一笑:“只请我喝一杯茶就好了。”

    林素娘笑着摇头:“今天不是普通日子,我们女孩儿家的节日,院里都是乞巧的东西,与你们男人不相关。你随着大郎去玩吧,这几对磨喝乐,也花了你不少钱,尽管从大郎身上要回来就是。”

    说完,带着秀秀和苏儿转身走了。

    徐平见李璋站在那里尴尬,上前对他道:“自今天一早,她们三个便神神秘秘地在那小院里不知搞些什么,我们何必去凑热闹?”

    见三人走远,李璋笑道:“谁要跟她们女孩儿一起玩!送她们些礼物,哄得开心也就是了。哥哥,我们去捉鱼吧!上次林秀才到京城,给我们家带了两坛糟鱼,大家吃了都是赞不绝口。秀才说这庄里的池塘,随便捞捞也有大鱼几百斤。我这次来,是打定主意要捞个够的!”

    徐平苦笑,这个兄弟,真是一刻也闲不住,要是抽出身来陪他,那自己真是什么事情也不用做了。

第39章 兄弟夜话

    中午徐平去看过了酿酒的大缸,现在天气炎热,已经可以陆续开始蒸了。前几天用甜高粱酿的酒醅也等不得,再放就要坏了。

    下午突然就忙碌起来。

    徐平和徐昌检查蒸酒的器具并做准备,桑怿和孙七郎去地里继续试验收割机,收获季节马上就要到,这也等不得。

    李用和带着几个手下去了群牧司牧地的草料场,预先检查一番,晚上也要住在那里,明天才回来。

    李璋随着桑怿和孙七郎到地里玩了一会,看了一会收割机的新奇,便觉得没意思,缠着高大全带他钓鱼去了。

    此时蒸酒的器具早已换过,特制的一口大甑,容积比酿酒的大缸还要大上一些,一甑恰好就是蒸一缸的料。铁锅也是特制的,恰好就是一套,都一起摆在酿酒场地的一旁。

    这里已经用围墙围了起来,并建了几间屋子,彻底成了一间酿酒作坊,晚上有庄客在这里值夜。

    徐平把器具都看了,烧火用的煤也已在一边堆好,一溜十几口盛酒的大缸摆在一边,等着刷洗。

    与徐昌转完,又去看发酵的大缸。此时火候稍有不足,但也勉强可以开始蒸。由于当时是一起酿的,一旦开始,就必须连续蒸下去。

    把一切看完,徐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站在那里不走。

    徐昌陪在一边,小心问道:“大郎,觉得哪里不妥吗?”

    徐平转了几个圈子,猛然想起:“都管,我忘了一件事!”

    徐昌被吓了一跳,迷惑不解地看着徐平。

    徐平指着埋在地里的酒缸道:“这些与熟糯米酿酒不同,一次哪里就能全部酿出来?蒸过一次之后,剩下的料要重新埋在缸里,再酿一次,才不至于浪费粮食!用过的缸要刷洗,不能马上用,我们要再找几口大缸埋在这里。”

    徐昌听了这话,出了一口气:“大郎这是多滤了。高粱贱得跟土一样的粮食,有什么浪费!再者说了,大郎还要用这酒糟蒸那边的酒醅,只好将不。”

    徐平却不同意。这一是真浪费粮食,他前世的思想认为这是罪大恶极,轻易不能这样做。再一个第一次蒸的酒发酵不完全,口味也有差别。

    徐昌拗不过,只好找了两个庄客,在地里又埋了两口大缸。

    诸般忙完,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

    秀秀今晚要在林素娘的院里乞巧,不回来了,偏偏自己屋里有李璋这个客人,不好怠慢。

    徐平回自己小院之前,到菜园里摘了几个西红柿,挖了几个土豆,摘了两根黄瓜,带了一把小葱,准备与李璋凑合一顿。

    回到小院,李璋还没回来,徐平便在水缸边洗菜。

    没多大一会,李璋从外面噔噔跑进来,见徐平在那里忙,便凑过来看。

    徐平看他一眼:“今天下午收获如何?”

    李璋举着两条三五斤重的草鱼,差点就凑到徐平鼻子上,得意地道:“还过得去!哥哥这里真是好地方,捉不完的鱼,摸不完的蟹!上次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徐平笑道:“你一个下午就忙了这些?”

    李璋道:“其实还有一些,我让高大全带回去让庄客吃了。对了,还有一些虾,我们做了吃吧。”

    他的另一只手,提了一个草编的小篮子,里面有一两斤的草虾。

    徐平看了也是高兴,接了过来:“好,晚上我们便做个清炒大虾!我竟然忘了水里还有这种好东西,真是不应该!”

    徐平在这里忙,李璋便到屋里去喝水。

    从屋里出来,徐平已经切好了西红柿,撒上白糖,做个糖拌西红柿端到桌上。李璋见了,伸手就去抓。

    徐平把他的手打开:“等糖渍下去才好吃,你急什么!”

    李璋嘻嘻笑着,问徐平:“怎么是哥哥在忙?秀秀呢?”

    徐平道:“早说过了今夜乞巧,她不回来。”

    李璋嘟囔一句:“女孩儿就是麻烦。”

    今晚的菜,徐平做了一个糖拌西红柿,一个清炒土豆丝,一个炒草虾,还有一个红烧鱼块。

    这个年代吃饭酒是少不了的,两兄弟碰了一杯,李璋夹了一块西红柿在嘴里嚼着,口中赞道:“哥哥这里种的草柿子真有味道,尤其是上面用的糖,色泽就好,吃起来也格外甜!”

    徐平只是苦笑着摇头。

    这上面撒的是白糖,不知花了徐平多少功夫!天气热了,徐平自己也想吃个糖拌西红柿爽口,让徐昌出去买糖,才知道这个年代只有红糖,而且极度不纯净,杂质极多。就这样的糖,价格还贵得吓人,不是一般平民吃得起的。平常老百姓想吃口甜的解馋,只能是买饧糖,即麦芽糖之类。为了把买来的红糖变成白糖,徐平又是加石灰水,又是用活性炭脱色,最后制成的还是带着微微的黄色,而且还不能真正成砂糖。

    有时候徐平也想,自己这一趟穿越运气真是不好,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天子脚下,一点花头都耍不起来,明明有很多能够赚钱的路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是下不去手。

    这个时代糖的质量这么差,产量又少,价格更贵得吓人,如果穿越的是一个产甘蔗的地方,要不了两年就成巨富了。糖可是生活必需品,以宋朝对商业利润无孔不入地态度,没有实行专卖,可知这个市场还是大片空白。

    可恨徐平的穿越福利是甜高粱,开始还挺高兴,知道糖的市场后就后悔了,如果换成甜菜多好,那就能够大干一场了。甜高粱的含糖量虽然也很高,但里面的有害杂质太多,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根本无法提出纯净的糖来,只能熬成糖浆,那有什么用?

    几杯酒下肚,李璋把一盘西柿吃个干净,徐平只是吃虾。在前世这都是他不怎么吃得起的东西,有了机会当然要吃个痛快。

    酒足饭饱,李璋问道:“哥哥,听说你明天要蒸酒?”

    徐平看他一眼:“怎么,你也喝上瘾了?小小年纪,不要学坏!”

    李璋笑笑:“哪里,我醉了两次,就再不敢喝你酿的烧酒了。倒是段爷爷,喝了上次带去的酒学得有力气,念念不忘,嘱咐我这次多给他带两坛。”

    徐平摇头:“不是我舍不得,只是我这里是中牟县,带酒去京城是有风险的事。如果段爷爷爱喝,什么时候你带他来我这里住些日子,喝个痛快。”

    李璋叹气:“阿爹也是这么说。不过段爷爷年纪大了,不爱走动。”

    徐平心中一动,想起自己的三轮车,对李璋道:“且过些日子,我这里收了地里的作物,不那么忙了,我跟你去一趟京城,接他过来。”

    李璋只是叹气:“你又有什么办法?可惜爷爷辛劳一世,老来有这么一个念想,还不能趁他的意,我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徐平也不说破,跟他说些闲话。

    吃过了饭,两个人收拾了,也没有睡意,便坐在院子里说话。

    此时一轮明月高悬,透过院子里的杨树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也不知道秀秀几个在那边院子里折腾什么,彻夜热闹。

    兄弟两个说了一会闲话,都觉得无聊。徐平想起什么,对李璋道:“你随我来,我找个事情让你玩。”

    李璋听见玩就精神起来,随着徐平回了屋里,取了酒精灯出来。这已经不是原来那只,苏儿见了酒精灯眼馋,让秀秀跟徐平说自己也要,秀秀压着不给她说,她便把那一只取走了,托口林素娘晚上做针线要用,秀秀也没办法。这一只是用桑怿从汝州带回来送给徐平的汝窖瓷杯做的,更加精致。

    托着酒精灯,徐平带着李璋来到院里的大杨树下,照着树干上。

    一只蝉趴在树上,正从壳里脱身出来,浑身洁白,柔若无骨。

    李璋疑惑地问徐平:“哥哥要这个?有人病了要蝉蜕吗?”

    徐平笑道:“要什么蝉蜕!你仔细看着,只要那些还没出壳的,多捉一些,明天我们炒了下酒。”

    李璋就笑:“哥哥说笑!从来没听说有人吃这东西。”

    徐平道:“你小孩子不懂,这是好东西,明白人才知道好吃。你只管捉了就是,明天吃到嘴里才知道好处。”

    李璋小孩心性,听见徐平这么说,便就去捉。两人从院里直寻到院外,这个时候这种东西没人理会,数量极多,爬得到处都是,要不了多少功夫,就捉了有一百多个,用一个水盆盛着。

    回到屋里,徐平把水沥干,用盐腌了起来,对李璋道:“等明天秀秀回来,用热油炒了吃,你就知道这东西多么美味!”

    徐平也是有一次在院里乘凉的时候偶然发现,自己院里的杨树上爬了不少蝉猴,一时兴起捉了不少,用油炒了解个嘴馋。在前世这种东西的吃法已经流行开来,价格不菲,徐平也只是记得小时候常吃的东西,到了长大却已经吃不起了。来到这个世界,却俯拾皆是。

    两兄弟忙完,在院子里用凉水冲了身子,又在床上说了好一会闲话,直到半夜,才一起沉沉睡去。

第40章 清香白酒

    第二天一清早,徐平和李璋两个刚刚洗刷罢了,就见到秀秀从外面匆匆回来。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极是精神,满脸的兴奋劲还没过去。

    行过了礼,秀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徐平说,见有李璋这个外人在,便强行忍住了。

    吃过了早饭,徐平对秀秀道:“今天我要去与大伙蒸酒,一天不得清闲,你在小院里自己歇着吧。如果有空,煮点绿豆汤给大家喝。”

    秀秀答应了,徐平便带着李璋出门。

    看看徐平到了门口,秀秀再也忍不住,在后面叫道:“官人且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徐平转身回来,李璋便要跟上,刚好看见秀秀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醒悟过来这个小丫头与自己还不熟,只怕心怀戒意,没意思地站在了原地。

    见徐平过来,秀秀靠近他身边,小心地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兴奋地打开给他看,话声中带着按捺不住的高兴:“官人,我取到巧了!”

    徐平看那盒子里,是一只小小蜘蛛,在里面结了一张网,很是精致。知道这是女孩子的玩意,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见秀秀如此兴奋,想来是“女儿节”很重要的东西,口中道:“我家秀秀最是心灵手巧,自然是一求就得。”

    听了徐平的话,秀秀小脸通红,想来是兴奋得厉害。跟徐平说过,分享了自己的喜悦,秀秀心情平静了些,不好意思地道:“官人去忙吧。”

    说完,转身跑进了自己房内。

    徐平直是摇头,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兴奋的,与李璋一起出了院子。

    到了酿酒场地,徐昌已经把人集合完毕,都眼巴巴等着。

    多日心血,全在今天,徐平心里也有些紧张,不知最终会得到什么结果,合不合自己心意。

    站在众人面前,徐平清了清嗓子,一时竟想不起来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蒸出来的是不是心里想要的白酒。静了一会,才努力平静下心情,对众人道:“该说的我早已说过,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今天不再罗嗦。我们为这几缸酒,都是花了无数心思,成败全在今天,诸位务必要仔细谨慎!”

    说毕,便先让几个庄客去刷洗准备盛酒的酒缸,其他人一起去起料。

    把埋在地里酿酒的缸打开,一阵浓烈的酒香便弥漫开来。众人闻了,都是精神一震。有这气味,就是有酒了。

    高大全和孙七郎带了几个庄客小心翼翼地把缸从地里挖出来,一起发一声喊,抬到了准备好的蒸酒甑旁边。

    高大全站到凳子上,依然负责装料,孙七郎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

    拌料用的谷糠早已蒸好晾干,放在一边。孙七郎用簸箕盛给高大全,高大全接过,紧紧盯着甑里。

    庄客已经在锅下烧起火来。这里用的都是好煤,用不了多大一会,火就变得极旺盛,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李璋站在徐平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上一次他虽然喝过了糟白酒,但却没见过是怎么蒸出来的,这次有了机会,当然要一饱眼福。

    烧了好一会,锅里的水终于烧开了,淡淡的水汽在甑里弥漫。

    高大全不敢怠慢,把端着的谷糠均匀地洒在甑底。

    仅仅一个呼吸之间,甑里的水汽便就大盛。

    高大全道:“七哥,你可要在意,料给我不要太急,也不要太缓!”

    孙七郎应一声,便把第一簸箕料递了上去。

    两个庄客在缸边又给孙七郎打下手,接过空簸箕向里面装料。

    高大全在甑里撒好一层料,便就吩咐停下,再洒一层谷糠。这是怕料的粘度太大,在甑里粘结,蒸不出酒来。

    这一个大甑,直径差不多五尺,高也有差不多五尺。如果一切顺利,这一甑料,就要蒸出差不多千把斤酒来。

    一直装了半个多时辰,才把料装满,高大全出了口气,从孙七郎手里接过甑盖,盖在了甑上。

    这次的甑盖就是为了蒸酒特制的了,上面圆锥形,留了充分的空间让蒸汽在里面蒸腾,不是上次临时凑合的可比。

    旁边,徐昌早摆好了接酒的器具,递过竹管让高大全连上。

    这次接酒的地方,徐平特别让人制作了一个锡制的冷凝器,里面用冰凉井水给过来的蒸汽降温。之所以用锡制作,一是锡比较软好加工,再一个就是锡的导热性能好,就算是在徐平前世,锡制的冷凝器也是白酒酿制的标准配备。

    当然不用冷凝器,也能接出酒来。不过那样的话就会有很多散发在空气中,降低出酒率,不那么经济了。

    把一切忙完,高大全和孙七郎都已经满身大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尤其是高大全,一是累,再一个被热气蒸着,从凳子上下来,几乎虚脱。

    徐平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今天你最辛苦,第一碗酒便给你喝。晚上庄里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口羊,痛痛快快吃一顿!”

    高大全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孙七郎在一边有气无力地道:“第二碗却是我的!”

    众人一起笑。

    庄客打了井水来给高大全和孙七郎洗了脸,众人便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着出酒的地方。

    接酒是由徐昌在负责。下面是一个酒缸,站在一边的徐昌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坛,一脸严肃地盯着出酒口。

    过了好一会,终于有酒淅淅沥沥地从出口流了出来。徐平长出了一口气,众庄客也发出一声欢呼。

    徐昌不敢怠慢,把手里的小坛凑到出酒口,小心接着。

    这是酒头,一般都有七十五度左右,是酒的精华所在。正常来说,酒头是不适于直接饮用的,一是度数太高,再一个挥发物质过多,容易上头。最好是陈一段时间,用来勾兑其它的酒。

    但此时徐平庄里,嗜酒如命的酒鬼也有好几个,哪里会管这些。尤其是徐昌和高大全,连没什么味道的酒汗这种都能喝得下,更不要说香味浓郁的酒头了。要知道酒汗是煎酒时直接蒸出来的,虽然也算高度数的蒸馏酒,味道却比徐平前世俄罗斯的伏特加都不如,哪有几个中国人会喜欢。

    看看徐昌接了快有一升,徐平喊道:“都管,差不多了,住手吧。”

    徐昌小心把酒坛收回来,看从出酒口出来的酒哗啦响着流进下面的酒缸里,心里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小酒坛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酒味香气扑鼻而来,不由满脸陶然。

    高大全在那一边早已看得眼热,见了徐昌的样子,不由喊道:“都管,第一碗酒官人已经许给我了!”

    徐昌抬起头,勉强笑笑,拿着酒坛来到高大全身边,口中道:“第一碗自然该是你的,我又怎么会抢!”

    但那神情,怎么看都是不情不愿。

    早有庄客拿了碗来,徐昌给高大全倒上。

    徐平道:“这酒比以前的更加厉害,一碗就相于原来的一碗半,不要倒满了,不然把高大全一下撩倒!”

    高大全道:“小官人又舍不得了,拿这话吓我!”

    徐平笑着骂:“我一副好心,都被你这莽汉瞎想!这一坛终归都是你们的,早一刻晚一刻到肚里又有什么区别?”

    旁边孙七郎道:“怎么会没有区别?早一刻到肚里早一刻心安!原先说好了,第二碗是我的!”

    徐昌无耐,又给孙七郎倒上。

    高大全在碗上深吸一口气,仰起头,一口就喝下了肚里。

    这酒就不像以前的那么冲鼻辛辣了,刚下口只觉得顺口,等到了肚里,一股热劲从肚里又涌上头顶。

    高大全又热又累,早已疲惫不堪,被这酒劲一冲,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口中喊道:“啊呀!这酒好厉害,着了道了!”

    旁边孙七郎正准备入嘴,被高大全的样子吓了一跳。他的酒量本就比高大全差上不少,看了高大全,哪里还敢莽撞,只是小口喝慢慢喝。

    徐平笑骂:“跟你说又不听,活该你摔这一跤!”

    徐昌见了样子,也谨慎起来,只是给自己倒了小半碗。

    他们三人酒量最大,地位又是庄客中最高的,倒没人跟他们抢。

    李璋见了三人的样子,舔了舔嘴唇,对徐平道:“哥哥,这酒真这么厉害?来一点我也尝尝!”

    徐平摇头:“你一个孩子,不能喝那种酒,酒缸里的尝一点就好。”

    李璋眼中满是不屑。

    此时酒缸里也接了不少酒,如果等到把这一甑全部蒸完,差不多要一个时辰了。徐平见庄客都眼巴巴地看着,便道:“好酒的,少盛一点尝尝就好,今天我们许多活要干,谁要是现在喝醉了,晚上不要吃饭!”

    众庄客哄然叫好,一起拥上去盛酒。

    徐昌端了两碗来到徐平面前,交给他和李璋,口中道:“大郎你们也尝尝,这酒确实比以前的好了许多!”

    李璋早已得等得焦急,接了碗在手里,就猴急地喝了一大口,咽下肚回味一下,口中道:“啊呀,头有些晕了!这酒好力气,又有香味!”

    徐平笑笑,端起手里的碗轻轻尝一小口,回味一会,才算彻底放下心来。虽然说不上十分好,但这却是正儿八经的白酒了。说起来,这酒算是徐平前世的所说的清香型,类似于汾酒的味道,最适合中国北方人的口味了。

第41章 串香

    到了最后,徐昌依照徐平吩咐取了尾酒,单独装起来。尾酒杂质太多,就不能喝了,只能放进锅里水中再蒸,或者搀进其他料里继续发酵。

    这一甑蒸完,徐平上来看了甑中的料,里面还有大量的高粱淀粉,发酵很不完全。便让装客把这蒸完的料放入一口新刷的大缸中,埋地里继续发酵。

    歇息一会,甑中再装上一缸料,接着蒸酒。

    一直过了晌午,已经蒸了三缸料,徐平便让停下。甑中的料就直接留在里面,勉强算作要丢掉的酒糟了。

    前些天用甜高粱制的酒醅取来,把铁锅中的水取出,酒醅榨了,把酒浆倒进锅里代替清水,继续蒸酒。

    这就是用串香法制低档白酒了。出来的酒度数也够,闻起来也香,高大全和几个庄客好奇,用瓢舀了品尝。酒喝到嘴里,一个个只是摇头,把剩下的酒又倒了回去。

    没有比较就没有区别,只有用这种低档白酒对照着,前面蒸的真正高粱大曲才会显出好来。白酒要想卖上价钱,一是要找准喜欢喝白酒的人群,再就是这样真正分开档次,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把价钱提上去。

    到了太阳西斜,天气不那么热了,徐平便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商量着把庄客分班。这里的蒸酒不能停,要一直把前几天酿的甜高粱酒醅蒸完,才算完工,不至于使酒醅酸败。

    分班并不容易,这时不当班回去的人就要大吃大喝,让谁留在这里都不高兴。三个押班许诺发誓,威逼利诱,在那里吵吵嚷嚷。

    正在热闹的时候,看门的庄客寻过来,对徐平道:“官人,李提辖同了一个官人到了庄里,正在前厅等着。”

    徐平便吩咐一声,不管这些人,带着李璋回了庄院。

    门前拴了几匹马,几个人并没进院子,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乘凉。

    走上前,徐平发现原来是李用和与郭咨一同前来。

    上去见过了礼,徐平道:“世叔和主簿怎么坐在外面,请到里面用茶。”

    李用和道:“不必了,你拿些茶水出来喝就好。我和郭评事只是在你这里歇歇脚,一会还要赶回中牟县里,去见下来的李防御太尉。”

    郭咨虽只是中牟县的主簿,这是差遣,带的职却是大理评事,从八品,在其他地方,这是正任知县的职事。李用和带职是右侍禁,不过正九品,还不要说文臣武将的差别。而且郭咨正榜进士出身,再一转就进入六品,所谓有出身的超资迁转,这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在低层时飞速升官的制度保障。正常来说的话,李用和这种无出身的官员会飞也赶不上。所以在徐平听起来,李用和的官职比郭咨威风多了,实际上两人之间却是有一道鸿沟,李用和与郭咨相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上。

    听见李用和急着走,徐平道:“怎么会那么急?中牟离这里不过一二十里路程,诸位都有马,多打几鞭就好了。我庄里今天新蒸了酒,世叔和主簿无论如何也要尝上两碗。”

    李璋在一边插嘴:“今天的酒好,比以前喝的好太多!”

    李用和瞪了李璋一眼:“多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骂完李璋,李用和转身对郭咨道:“评事看要怎样?”

    郭咨对徐平的印象不错,笑着道:“既然小庄主说是有好酒,喝上两碗再走也不迟。李防御要到中牟县城,怎么说也得天黑时候了。”

    徐平让两人进去坐,郭咨却无论如何不进去了,只说在外面尝碗酒就好。

    徐平无耐,只好让庄客在门口树下摆了张桌子,煮好的肉上来一大盘,又让人到蒸酒的地方装了一大坛酒回来。

    给郭咨和李用和倒上酒,徐平道:“这酒是我庄里新制,力道又大,喝起来也还顺口,世叔和主簿尝尝。”

    郭咨喝了一口,笑着对李用和说:“这酒有些意思,提举觉得如何?”

    李用和道:“我是个粗人,本就是爱酒的。只觉得这酒吃起来口滑,进了肚子又有酒劲,最喜欢这种。评事文人出身,只怕会嫌这酒太烈。”

    郭咨道:“也还好了。听说李防御最好喝酒,不如给他也带上一坛,喝得高兴了办起事来也少找我们麻烦。”

    李用和当然没有异议,让徐平去装了一小坛,一会带给李端懿。

    见徐平离去,李用和又说:“不瞒评事,这一家与我是通家之谊。我年幼时落魄,若不是这一家的老主人,就病死沟渠了,所以交情不比寻常。上次因为公务过来一次,那回也有这种烈酒,只是没这一次酒中的香醇。若像今天这种酒,一般的人也能喝上两口。”

    郭咨点头:“我虽然没事时也小酌,但说不上十分爱酒。惟有今天这酒,喝时并不觉得辛辣,入口却又让人陶然,别有一番意思。这一家的小主人昨天我也见了,治理田园颇有章法,地里沟渠都有条理,不是随便弄的,是个人才。既然与提举交情不比寻常,我以后多看顾他一番罢了。”

    徐平取了酒回来,与郭咨和李用和又喝了一会,便让庄客去那边士兵和差役那里,每人一碗酒,两大块肉,让他们吃饱喝足。

    这一顿吃喝下来,也花了一些时间,看看红日西垂,李用和跟郭咨不敢再耽搁,告别了徐平,骑马而去。

    这两天桑怿家里有急事,已经回去。朝廷里派人下来整顿周边的秩序,也不知道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又没个人商量,徐平心里也是烦闷。

    李璋见老爹走了,出一口气,跑回酒场那边,看他们蒸酒。

    其他的庄客也分好了班。徐昌因为身份特殊,不能跟其他人争,带了几个庄客值了头班。

    徐平命庄客把今天蒸出来的白酒封了,放在个通风阴凉的地方陈着,只留下一缸在外面,放在庄里大家享用。酒是陈的香,越陈越值钱。现在不过是刚刚开始,只拿那些串香出来的低档酒出去卖,等什么时候培养起一批白酒的忠实用户,这些陈酿拿出去才能卖上大价钱。

    高大全和孙七郎今天忙了一天,都是累个半死。把徐昌留在酒场那边,两人勾肩搭背回到庄院,没用多大一会,酒内摆上,便已是呼喝声震天。

第42章 酒名

    七月甲午,初九。

    昨夜蒸酒直到大半夜。到了最后,酒糟已经没有什么味道了,蒸出来的酒几乎没了白酒特有的香气,只好把后面的酒与前面的兑在一起。这样虽然会导致酒的质量降低,在这个时代也无所谓了。

    一早起来,徐平便要到白沙镇去送酒。

    原先买酒楼时剩下的酸败的酒早已用完,酒糟蒸出来的糟白酒毕竟数量有限,根本不够卖的,只好用酒楼里的好酒来蒸了补充,徐正心疼得牙痛。

    李璋听说徐平要去镇里,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口中道:“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伯母了,我跟你一起去,给伯母问个安!”

    徐正一个月里总要去京城一两趟,张三娘自离了东京城,却直到现在再也没回去,李璋上次来又没见到,确实是好几个月没见了。

    徐平也有意在这个半大孩子面前显摆,便就答应了,让他与自己一起坐三轮车,伴着牛车送酒去镇里。

    此时天热,太阳还没露头众人便就出发。

    徐平和李璋坐在三轮车上,高大全和孙七郎做动力,徐昌做司机。吕松在一边赶着拉酒的牛车,还有五六个庄客伴着他在一边走。

    昨夜忙完,徐平当场兑现了赏钱。这几个庄客都是存不住钱的,要去镇里潇洒一番。高大全和孙七郎也有这个心思,所以抢着蹬车。惟有徐昌现在有迎儿这个小媳妇管着,再没有乱花钱的机会了,被兄弟们调笑一番。

    庄里干活,为了调动庄客的积极性,除了每月固定的工钱,有大活的时候徐平也会以现钱犒赏,有些类似于他前世的奖金。在这个年代这是通行的做法,其实相比徐平前世很多老板连加班费都不发,还是有些人情味的。

    可惜的是庄客这个群体,大多都是无家的浮民,颇有些流民习气,没有存钱的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生与死,钱随得随散。很多人辛劳一辈子,还是一无所有,晚景凄凉。若到灾荒年月,首先受到冲击的便是这些人,宋朝廷又把这些人招入军中,以免作乱。如此一年一年,在宋朝的厢军和下层社会中这种流民习气极其泛滥,影响深远。

    徐平见得多了,也为他们的未来担心。同在一个屋檐下,都算是一家人,庄客所承担的义务,比工人对老板承担的多得多了。后来徐平想了个办法,让庄客可以把钱存在庄里,随用随取,免得在自己手里乱花钱,颇有些他前世银行的意思。要知道这个时代存钱没有利息的说法,一般还要收手续费的,徐平庄里免费存放,算是一个福利。可惜应者了了,大家都懒散惯了。

    车边的这几个庄客就是最典型的,身上哪怕有一文钱,也是浑身不舒服,非要花得干干净净才会老实下来。这还是徐平严禁庄客赌博,不然的话昨天发钱,今天就会有人输得精光。

    李璋坐在三轮车上,新奇得不行,东张西望,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刚开始徐平还给他耐心地解答一些问题,没多大一会就烦了,让他自己折腾,再不理他。

    等到太阳升起,刚刚褪去红光,一行人进了白沙镇里。

    这三轮车已在镇里出现多次,大家都见怪不怪,没人来围观了。当然也有家里有几个钱的主,想给自己也置办一辆,都被徐平一口回绝。这车看起来不那么起眼,技术含量还是很高,根本不是钱的事。

    到了酒铺门口,主管陆攀出来接着。

    徐平问他:“陆主管,我阿爹不在这里吗?”

    陆攀道:“回小官人,主人这两天都在酒楼里,没有过来。”

    徐平让徐昌在这里跟陆攀搬酒,带着李璋来到酒楼。

    大清早也没有什么客人,刘小乙跟几个小厮闲坐,见到徐平,急忙上来迎接,带着向后院走去。

    到了后院,徐正和张三娘吃过了早饭,正在喝茶。

    到了屋里,不等徐平讲话,李璋先上去道:“见到徐伯父,见过伯母。伯母许久不见,想死我了!”

    张三娘眼睛一亮:“这几个月没你这孩子在身边吵闹,突然就觉得冷清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你长高了没有。”

    李璋走上前,张三娘拉着他左看右看。

    徐平上前,见过了礼,对徐正道:“阿爹,我前些日子说在庄里酿的酒,今天已经拉过来了。”

    徐正一下站了起来,口中连道:“好!好!这些日子可愁死我了!”

    张三娘拉着李璋在自己身边,对徐平父子说:“你们两个只管去忙你们的,我们娘两个在这里说话。”

    徐平和父亲来到酒铺里,几个大酒缸已经卸下,在柜台一边摆着。

    徐正走上前,把酒缸打开闻闻,对徐平道:“这一次的酒,比以前卖的还要烈上一些,是不是可以多卖一些钱?”

    徐平忙道:“阿爹可不要这样想,你尝一尝就知道了,这酒只是闻着好闻,比酒糟里蒸出来的还要难入口一些,只能卖得便宜。”

    徐正听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卖得便宜,那还有什么意思?”

    徐平小声说道:“阿爹,你也不想想,这酒是用荒地里的芦粟酿的,本钱几乎没有,说起来比水也高不到哪里去,你想卖多少钱?”

    徐正看看儿子,有些狐疑:“我可听徐昌说,你酿酒用了不少高粱,都是庄户里买来的,可不是芦粟。”

    徐平把老爹拉到一边,拿起一个小坛:“这才是高粱酿的酒,那些都是芦粟制成,用了点高粱的味道而已。”

    徐正打开小坛,闻了闻,又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这个酒好,比前些日子卖的糟酒好得多了,可以卖上价钱!”

    把小坛仔细看了看,又问徐平:“只有这么一点?能当什么!”

    徐平道:“多着呢,这次酿的要是全部蒸完,怎么也有十缸八缸,都在庄里放着呢。”

    徐正道:“放在庄里干什么?拉到铺子里来卖吗!”

    徐平叹口气:“阿爹,你卖了一辈子酒,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好酒要卖给能买得起的人!你看现在铺子里,除了船夫苦力,就是禁军营里的大兵,哪个是有钱的?就是把酒拉来,不一样也卖不出去?这酒不怕放,越是陈的越是香气袭人。等喝咱们家烧酒的人多了,再卖给识货的人吗!”

    徐正想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惜这酒铺里都是没钱的,有好酒也卖不出价钱。要是在东京城里——”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徐平道:“阿爹,如今我们这里烧酒也有好几种了,味道都不一样,以后可得分开卖,价钱也拉开,这才能吸引人来喝。”

    “这些我自然明白,哪里还用你来教我?我卖了几十年酒了。”

    徐正想了一下又道:“若是分开来卖,就要取几个不一样的名字,才好区分。你看京城酒楼里卖的酒,只要有一点不一样,就有一个别样的名字做花头。我们要做这生意,名字就要取好。”

    徐平笑道:“名字我已经想好了,这芦粟酿的最便宜的一种,就叫做烧刀子,意思是一口下肚,就像吞了一把烧红的刀子下去,畅快淋漓。酒糟里蒸出来的就叫糟白酒好了,简单明白。至于最好的这种,既然是用高粱酿造,就叫高粱酒,一听就懂。”

    徐正听了这话,瞪起一双眼瞪着徐平,骂道:“你这个夯货,还是这么粗浅,没半分学识!亏得林秀才和我说了几次,说你这些日子读书有了起色,我和你妈妈着实高兴了好一阵!你听听京城酒楼里卖的酒都是什么名字!什么香泉膏露,琼浆玉液,流霞瑶光,可有一个像你起的这样粗俗?!人家听了这名字,就是打发乞丐的,谁肯花钱来喝?”

    徐平没想到随口说的前世酒用的名字竟引起老爹这么大反应,只好低下头去,心里却还是有些不服,小声道:“不也有羊羔酒吗?”

    “那能一样?那能一样?”

    徐正本来对儿子起名抱了挺大希望的,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怒不可遏,就差抄棍子打一顿了。

    徐平把记忆里的东京酒楼卖的名酒名字想了一下,也觉得理亏。这点是自己忘了,这个年代崇尚浮华,又到处都讲点文艺气息,自己说的那些带着浓厚乡土气的名字确实不合时宜。这样看来,自己前世的风俗竟然还挺朴实的。

    想了一会,徐平道:“这几个名字阿爹不喜欢,那就换换。最便宜的一种就叫酒鬼,好一点的叫酒仙,最好的叫飞仙。如何?”

    徐正念了几遍,点了点头:“这还有些意思,怎么个**?”

    徐平道:“这几种酒都烈,喝了便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至于最便宜的一种,喜欢喝酒又不想掏钱,只好去做鬼了。”

    徐正笑道:“两个仙酒名字取得好了,只是鬼听起来不好听。”

    徐平摇头:“这就是阿爹想得差了,真正好酒的,都是想做酒鬼而不得。史上第一好酒的人是刘伶,不就被称为天下第一酒鬼吗?”

    徐正只是摇头:“名字便就先说在这里,什么时候见了林秀才,我再与他商量。你的才学终究是有限,想不出什么好名来。”

    徐平万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把那几种酒在前世的名字说了出来,竟然给老爹留下了这么个不好的印象,直接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

第43章 第一笔横财

    回庄里的路上,李璋坐在三轮车上一路都合不拢嘴,惹得徐平满腹狐疑,问了他好几次:“我妈妈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李璋每次都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李璋越是不说,徐平越是想知道,被折磨得不行。

    此时天长,等看到庄子,太阳还在半天空。

    绕过庄前,只见门前树上拴了一排马,而且有几匹马的装饰极其豪华,是徐平从来没见过的。三个人坐在庄前的大树下,吹着过堂风乘凉,还有十几个兵士差役散在四周,有的在伏侍三人,还有的在闲站。

    三人中李用和与郭咨是徐平认识的,另一个中年官人没有穿官服,一身锦袍,面容白净,三络黑髯,剑眉星目,那份气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奉承惯了的。按说这人就应该是郭咨和李用和说的李防御,徐平心里却不敢这么猜。那是什么人?大长公主的儿子,防御使这种美官,再是徐平从前世带来的等级观念不强,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来自己这乡下小庄子上。

    到了庄前,掌把的徐昌把手一伸,喊一声:“停!”

    高大全和孙七郎反着一蹬,三轮车稳稳停下。

    此时庄前的十几个人都正看着这辆奇怪的车子,见了这一幕,更是满脸惊奇,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下了车,徐平和李璋来到三人身边,李用和急忙站起来介绍:“这一位就是先前说起的这里小庄主徐平,我李用和有今日,全亏了他家。旁边的是犬子李璋,在这里庄上闲住。”

    又对徐平道:“这里是李防御太尉,快快上来见礼!”

    徐平上前见了礼,心中疑惑,不知这人到自己庄上做什么。

    李端懿看了徐平的样子,笑着道:“昨晚喝了李提举从你庄上带的酒,觉得很是有味道。我是个好酒的,便来你庄上叨扰一晚,讨些酒喝,明天一早去办些群牧司的公事。主人家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徐平忙道不敢,答道:“我家里是开酒楼的,庄里的酒应有尽有。太尉能够赏光,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福气。”

    郭咨在一边说:“这家小主人是个妙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酒也还罢了,前些日子看他整治的这庄里的田地,甚是得法。我回去想了两天,越想越是觉得其中妙用无穷,本就想有了机会再来讨教。”

    李端懿道:“管理田地是郭评事份内的事,与我和李提举却没有关系,评事可以私下里说。不过说到奇思妙想,我看小主人坐的这车也很有意思,是你自己制出来的吗?”

    徐平答道:“不错。我闲着没事制出来坐着玩的。”

    他早看到李端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三轮车看,明显很感兴趣。

    李端懿站起身来说:“小主人答得有趣。这车我可以坐了试试吗?”

    他开了口,谁敢说不行?

    徐平道:“太尉尽管坐。不过这车骑起来有技巧,还要我三个庄客伺候太尉,他们已经骑得熟了。”

    李端懿道:“无妨。”

    走近车子,他手下的人急忙跑过来护住,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去。

    在座位上一坐,李端懿的身子便就一沉,登时脸色就变了。

    徐平忙道:“太尉安心,这座位软,是为了防颠簸的。”

    李端懿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尴尬掩盖过去,对掌把的徐昌道:“起吧!”

    徐昌喊一声:“起车!”

    高大全和孙七郎一起发力,三车轮便慢慢启动。

    徐昌作为自小在京师长大的人物,皇帝也见过几回了。不过那都是隔着人山人海远远看着,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么一位皇室高官还是第一次,难免心里紧张,牢牢把住车把,在庄门前的空地上转圈。

    转了两圈,李端懿吩咐停下,三轮车便稳稳停在众人面前,丝毫不差。

    从车上下来,李端懿又围着车子看个不停,最后站住对徐平道:“小庄主的这辆车子我中意得很,不知道可肯割爱?我以五百两白银换它!”

    这个时代白银还没有成为通用货币,除了跟其它国家贸易用,大多都是朝廷赏赐群臣,再就是李端懿这种豪门贵族用来显摆。所以银价不高,此时大约一两白银值钱一千文。

    李端懿说得豪气,实际不过是愿花五百贯足钱而已。

    钱随时可以赚,这辆三轮车却是徐平花了不少心血制成的,当然不想以五百贯这种价格卖掉。但李端懿的身份在这里,既然开了口,便不好回绝,只好转身看李用和。

    李用和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情。

    李端懿见徐平犹豫,不由失笑:“小庄主,莫非你嫌五百两白银太少?”

    徐平咬牙道:“不瞒太尉,若是平常要有人来买,即使给我两千两白银我也不会出手!”

    至于你李端懿要买,自己看着办吧。徐平是想要个高价,直接让李端懿死了心,或者干脆就撕下面具,强取豪夺算了,不要在这里磨蹭。

    李端懿大笑:“小庄主好大的口气!这样一辆车,就想要卖两千两白银!莫非是金子做的?”

    徐平也豁出去了,干脆道:“太尉是嫌我要虚价了?要不这样,我这车就借给你两个月。太尉尽管去找高手匠人,如果能用两千两银子的本钱依样制一辆出来,我这辆也一起送给你!”

    李端懿见徐平说得认真,不由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又走到车跟前去看。看了一会,把徐平叫到跟前,指着一个黄铜制的小零件似笑非笑地说:“小庄主,你这车有犯禁的东西啊!”

    这个零件是徐平实在觉得钢制太麻烦,干脆用黄铜代替,没想到就被李端懿挑了毛病出来。

    宋朝禁铜,除了有限的几种如铜镜之类的器具,一切都禁,当然黄铜也在其中。这种禁开始是禁止买卖,后来更是禁止拥有,更禁止私造器具。前朝真宗皇帝时,曾有人到朝廷里自荐,说是有技术可以用炉甘石点铜成鍮石。皇帝的回答就是,天下已经把铜和鍮石禁了,你点化了有什么用?没有理他。结果经过了这么一出,连陕西开采炉甘石都限制了。这些日子徐平买炉甘石炼制黄铜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事的麻烦,好在乡下地方没人把这些禁令当回事,徐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徐平看着那个小零件,闭上嘴一句话不说。爱咋咋地吧,说破大天去,这不过就是罚钱的事。

    他早就看出今天不对劲了。

    面对李端懿,郭咨不卑不亢是正常的,他是正榜进士出身,从东华门唱名出来已经身份不比寻常。李端懿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一位宗室外戚,不值得一位正榜进士巴结。

    李用和的态度就不对了。他本就是靠着沾外戚的边侥幸得官,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又没有什么大靠山,见了李端懿还不得使劲奉承?结果李用和今天就是不说不笑,虽然不失礼,但也不巴结李端懿。这怎么正常?

    李端懿见了徐平的样子,回身看了看在一边不说话的李用和,自嘲地笑了笑:“小庄主你这样子,是说我用这个由头诈你了?恁也看轻了我!我只是告诉你,你在乡下可以不把这些当回事,等有一日到了京城,是要吃苦头的!好在你用的鍮石是制的有用的东西,不是浮华奢靡,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放过你!两千两就两千两吧,我着人回去取银两,你把车收拾整齐了。”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好像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啊。

    李端懿也不理他,回身道:“时候不早了,小庄主得了这么一大笔银两,不摆个宴席请我们吃酒?”

    郭咨在一边也觉得这事情奇怪,不过这种结果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真正明白事情背后玄机的,也只有李端懿自己,还有李用和心里也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出现这种事情,只因为李用和的身份太特殊了。

    李端懿自小被先帝养在宫中,就是大了,出入皇宫也像回自己家一样,什么样的宫廷秘密能瞒过他?包括此时大宋朝最重大的国家机密。

    当今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生母是刘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正是李用和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正是因为生了皇帝,太后才会托人把李用和找出来,才会赏他个官做。

    刘太后权势欲极强,把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除了本朝最核心的几个人,还有李端懿这种身份特殊的,就连皇帝自己都没一点风声。至于那位当今皇帝的生身太后,自先帝驾崩就被刘太后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

    还是那句话,太后总是要去世的,皇上总是要亲政的,这种消息最多也就是瞒到那个时候。母子亲情,人之天性,如果让皇帝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这么一个命运,会做什么闭着眼就能猜得出来。

    说刘太后没有做吕后武则天的念头肯定不对,但说她把做武则天作为目标也言过其实,因为根本没那个条件。士大夫容得她一言九鼎是因为她终是替姓赵的守着这个天下,但凡她露出要做武则天的苗头,不用外地的兵马来清君侧,宫里的宦官就把她拿下了。

    如今的朝政就维持着这么一种奇妙的平衡,刘太后垂帘听政,高高在上,但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明白这天下终有一日是当今皇上的。所以她必须容得下另一个太后,容得下李用和,以免招惹身后之祸。

    知道这个秘密的,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不敢紧紧靠住当今太后。李端懿有了机会,当然要与李用和结交。所以有人要借他收拾马家,他不但不推辞,还欣然前来,顺便把李用和拉上。因为他很清楚,时候到了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他和李用和的身份差距可能就会颠倒过来。

    徐家是李用和的救命恩人,亲如一家。得罪了徐家就是得罪了李用和,得罪了李用和就是得罪了那位凄风苦雨中守陵的太后,得罪了那位太后就把当今皇帝得罪死了,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

    就连马家,再有仇怨也只敢把徐正逐出京城,不敢把事情做死。

    李端懿给徐平两千两白银,实在是心甘情愿。

第44章 白酒代言人

    李端懿和郭咨都是文化人,徐平便请了林文思前来相陪。

    通过了姓名,李端懿对林文思道:“原来林先生是住在这里,以前常听曹宝臣太尉讲起先生,最通《春秋》三传。若是有闲,还望不吝赐教。”

    林文思忙道:“防御谬赞,愧不敢当。”

    诸科当中,九经和三传最是麻烦,繁难程度不下进士科。科举时除九经第一人与进士相当外,其他人却都大大不如,所以专攻这两科的人很少。林文思虽多次科考不利,但对三传已是极为精通,在京城也小有名气。或许从关羽传下来的风气,名将都喜欢读《春秋》,此时又以曹玮最著名,他痴迷《春秋》三传,曾慕名请林文思谈过几次。李端懿与曹玮熟识,也有耳闻。

    有了这么一个由头,酒宴便轻松了许多。

    新酿的酒取上来,李端懿问徐平:“小庄主,这酒就只有这一种吗?”

    不管什么酒最后都要卖,终究瞒不住,徐平便道:“这酒实际上是有四种,分上、中、下,还有一种是极上的,数量极少,就难得了。”

    李端懿指着桌上的酒坛问:“不知这是哪一种?”

    徐平道:“不瞒太尉,这是上品。”

    林文思听了这话,暗中狠狠瞪了徐平一眼,责备他不会说话。这么一个有身份的人在这里,有好酒还不拿出来。不拿出来也就罢了,别说出来啊。

    李端懿装作没有看到,问徐平:“小庄主为何不把你那极上品的拿出来尝尝?我出得起钱!”

    徐平摇头:“太尉误会了。这些酒都是新酿,这种上品还好,极上品的那一种酒性太烈,酒品还在变化之中,喝了极伤身子,要陈上几个月之后才能入口。倒不是不奉承太尉。”

    这个年代,话说得越玄乎越让人信,徐平也有点学会了。

    李端懿听了就笑:“小庄主这话说得可不合情理,大家都是抢喝新酒,没听说要特意喝陈酒的。酒放得久了岂不成醋?”

    徐平道:“酒和酒不同,这几种酒再怎么放也不会酸败。哪怕就是这一种上品的酒,太尉拿回去放在阴凉地方,过上十年八年也只会变得更醇,就不要说极上品的了。”

    其实白酒也不是陈得越久越好,陈放只是让酒里发生反应,生成更多的有香味的酯类物质。过了一定时间这个反应也会停止,那样只会让放的酒度数越来越低,没什么好处了。但宋朝时候有谁懂这个道理?徐平只管敞开了胡说,说得越是神奇越好。

    李端懿只是摇头,徐平也有意让这么个有身份的人物给自己的酒做宣传,便让庄客把各种酒都取了一小坛摆在桌上。

    指着桌上新拿来的三坛酒,徐平道:“四种酒都在桌上,太尉尽管一一品鉴。”特别指着最小一坛酒头说:“这里面的就是极上品,太尉有意,也只能小尝一小口,委实这东西现在太过伤身。”

    李端懿只当是徐平故弄玄虚,昨天他已经喝过了李用和带过去的高粱大曲,除了酒味香醇酒性极烈外,也没有什么意外。

    当下先从最下品的串香白酒尝酒起。先闻了闻,眼睛一亮,等酒入口,微微摇了摇头。这酒就只剩了个酒性烈,香味没有多少。糟白酒入口,却没有说什么。这是别一种味道,缺了香醇,多了清爽。

    最后拿起那小小一坛酒头,听徐平说得神奇,李端懿也有些紧张。在碗里倒了一小口,仰头喝下。

    酒一入肚,李端懿就眉头一皱。紧闭着嘴没有说话,眨眼之间,脸上便泛起了一小片淡淡红晕,闭上了眼睛。

    回味了好一回,李端懿才把眼睛睁开,对徐平道:“我原以为小庄主在夸大言辞,没想到竟还是收着说。这酒性之烈,气味之醇正,当是天下第一了。不过确实不太适合饮用,一口下肚,就要醉倒,没了喝酒的乐趣了。”

    徐平把酒坛盖上:“关键还是伤身子。”

    李端懿把几种酒都尝过,才问道:“不知这酒有名字没有?”

    徐平笑道:“我去送酒,我家里阿爹也是问我,我起几个名字他却不满意,要等我老师取了才算数。”

    李端懿道:“不妨说来听听。”

    “下品的,我起个名字叫酒鬼,阿爹嫌带了个鬼字不好。中品的叫酒仙,上品的称飞仙,极品的还没取名字。”

    李端懿大笑:“酒鬼这名字如何不好?你道我为什么要专门来尝你这里的酒?我在相国寺有个相识的有道高僧惟俨大师,佛家故事儒家典籍尽皆精通,他有个至交相好的朋友石延年石曼卿,酒名冠京城。石曼卿便就自号酒鬼,常常遗憾天下间没有好酒能够让他醉个痛快,每每要到天上去取。我就是要取你这里的酒送给他,让他一尝夙愿!”

    徐平一愣:“石曼卿?”

    李端懿见徐平样子,问他:“小主人也听过这人名字?”

    徐平点头。他不是在这个世界听过,而是在前世。石曼卿是干什么的他不记得,只记得这是个天下间第一大酒鬼,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排名前列。至于相国寺的和尚喜欢喝酒倒没什么,鲁智深在五台山耍酒疯呆不下去,到了相国寺就相安无事,可见相国寺里都是酒肉和尚。

    李端懿道:“既然如此,小主人的这几坛酒便就送我,我转给石曼卿,让他给你取个酒名如何?”

    徐平忙道:“当然是好!”

    他正要找人做宣传呢,由个著名酒鬼来取名是求之不得的。

    石延年仕途不顺,前些年好不容易考中个进士,因为有落第的举报那一科舞弊,皇上下令重考,他好死不死就被刷下来了。一身绿袍在身上还没穿热乎,喝着庆功酒的时候就被扒下来。

    皇上可能也觉得过意不去,便让这班落第的补个三班奉职,算是有个官身,石延年觉得侮辱人格,坚决不做。要知道李用和刚当官也是这个职务,真不能怪石延年矫情,是真的不合适。还是张知白爱他才华,劝他就职。理由是母亲老了要养,当官不能挑三拣四,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石延年不能拒绝,由此入仕,这些年一直当个小官在京城里瞎混。

    石延年才华是有的,尤其是诗开两宋风气,此时在京城诗名刚起。

    中国爱酒的文人,很多都是这种科场不利仕途失意的,此时京城里不只一个石延年,还有一个柳永柳三变,多年科场失意,词名却是渐渐起来。

    但万不要以为这两人是一路人,其实是失意文人在这个时代的两个方向的代表。石延年可以爱白酒,柳永很难。

    文人失意,往往走向两条路。一条便如柳永这般,以自己的才学写些清歌丽词,流连于青楼妓馆中,虽然当时不得意,也能在后世搏个盛名,留下许多才子佳人的传说。这种场合怎么可能喝白酒?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徐平前世,谁到娱乐场所也不会喝二锅头。

    另一条路,便如石延年这般。虽在底层蹉跎,心中志向却不曾消磨,文事不得意,便向学术和武事倾斜,深研古籍,也向往疆场建功立业。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便聚三五好友,以酒浇愁,说些古今故事,仗剑千里,呼啸山林,这种时候怎么能红泥小炉温黄酒。

    中国以酒闻名的诗人,当数李白和石延年,朱熹批李白诗里多酒和女人,而石延年作品几乎无一字涉及女人,可想而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延年这一班底层文人,聚得多了,也曾经闹出动静,所谓“东州逸党”,在北宋政坛昙花一现。

    让这么一个人做白酒的代言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不但是他爱酒,他还有名气,还有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

    李端懿儒学精通,兼习佛老,与惟俨这位儒僧有很多共通语言。而惟俨又被后人划为“东州逸党”之成员,可见与石延年关系匪浅。

    这些自然是徐平不知道的,只是作为闲篇讲出,把事情说明白了。

第45章 白砂糖

    酒席是摆在徐平的小院里,除了酒,还已经上了几个小菜。分别是糖拌西红柿、醋泡花生米、油炸花生米、凉拌土豆丝。

    李端懿吃了一口西红柿,犹豫了一会才问徐平:“这上面白的是砂糖?”

    徐平点头:“太尉说的不错。”

    李端懿忍不住弯身去看,摇着头道:“我家里也有宫中赐下来的砂糖,却从来没见过如此雪白的。小庄主从哪里买来?”

    徐平对这砂糖颜色是不满意的,没想到先是惊住了一个李璋,现在又震住了一个李端懿,实在想不明白他们奇怪在哪点,糖颜色变淡了又不会变甜。口中道:“这糖也是从外面买来,我只是洗过褪了颜色而已。”

    李端懿哪里肯信:“就是这么简单?”

    徐平道:“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太尉以为多复杂!”

    李端懿看看徐平,见他答得认真,心里却还是将信将疑。此时蔗糖已经流行,也有了所谓的砂糖,至于用草木灰让糖颜色变淡的方法还被作为秘术,制出的糖作为贡品,珍稀异常。这样的糖也有人称作白砂糖,更有人竟敢形容其洁白如雪,也不知这样说的人色盲到什么程度,因为实际的颜色是淡褐色,比徐平前世的红糖颜色都深。就是这样的糖,也只有李端懿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才能常常见到。

    徐平见李端懿沉默不语,便劝道:“太尉试试这道醋泡花生,这种炎热天气,吃这个最消暑了。”

    李端懿夹了一粒在口里,点点头:“确实不错。”

    花生也只是花生,再好吃难道能比杏仁白果好吃,在徐平前世流行的原因还是因为便宜,对李端懿来说也就是醋泡的味道有点特别。

    见了李端懿的反应徐平有点失望,这可是自己的穿越福利,庄里今年种了不少,他还指望着发笔横财呢。

    李端懿把筷子放下,对徐平道:“小庄主,你还有这种白砂糖没有?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

    秀秀还在那边炒菜,实际上那个煤球炉也吸引了李端懿的注意,但显然白砂糖在他心里更有地位。

    徐平只好自己起身,到厨房里拿了一个小罐出来,递给李端懿。

    李端懿打开罐子,先是摇着仔细看看,看完又闻,最后捻起一小撮放进嘴里仔细品尝,最后才把小罐子轻轻放下。

    “小庄主,你这个洗糖的法子能不能传给我?”

    看着李端懿的表情,徐平哪里还不知道意思?他搞了那么多发明创造,真正能带来的财富必是这个自己不当一回事的白砂糖了。其实原因很简单,睁着眼说瞎话把红糖说成洁白如雪,可见此时的人是把真正的白砂糖当成极珍贵的物品,据说只有远方的国家进贡来才有,也只是传说。反正宋朝说唐朝时候有远国来贡这种珍品,唐朝又说是汉朝的事,谁知道真假!

    而且这个时代所说的砂糖,其实杂质还是很多,粘粘糊糊的,哪里能跟真正的砂糖比。

    徐平看着李端懿,似笑非笑地说:“太尉自己以为呢?”

    李端懿哈哈大笑:“我只是说笑罢了,小庄主不必当真!不过我只问你一句,你真有这个法子?这糖真是你制出来的?”

    徐平指着小罐:“东西在这里,太尉还不信?”

    李端懿道:“此事当不得玩笑!小庄主,我们明天去群牧司办事,三天后回来,如果你再制出这样三罐,我便信了你!”

    徐平问他:“我制出来又如何?”

    “好吧,我们打天窗说亮话。天下进贡的砂糖,我都在宫里见过,没一家比得你制的这样粒粒如砂,洁白如雪。如果你真有办法制出来,我便献到宫里去,一年仅宫中使用,便能让你家财万贯!京城豪富之家,哪一家不是学着宫里的样子竞相奢侈,一年要买多少?这账你自己也算得出来!”

    徐平见李端懿认真,沉吟道:“我一介草民,怎么敢跟宫里打交道?”

    李端懿道:“所以这事,你一家也做不成。跟宫里做生意一切有我,那帮买办的内侍虽然横行霸道惯了,还不至于欺到我的头上来!”

    徐平也些心动。李端懿买三轮车的时候虽然情形有些古怪,但终究是没有坑自己,应该有合作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今年他试种了一些作物,制了一些机器,下年就想大规模地铺开,也需要本钱。

    想到这里,徐平先看了看林文思,见他没什么反应。君子罕言利,林文思了解李端懿的为人,只要不反对就是同意了。再看李用和,见他微微点头,做生意是徐家的本行,能发财当然发财。

    决定下来,徐平问李端懿:“太尉要怎样合作?”

    李端懿道:“我如果让小庄主把所有的白砂糖全部卖给我,其余一切不管,想来你也不会同意吧?”

    徐平点头:“不错,那样会生出无数麻烦。不赚钱也就罢了,不过白忙一场。如果真是赚了大钱,必有势力之家看着眼红,他们不敢找太尉,就会找到我的头上,给我招来祸事。”

    李端懿并不避讳:“小庄主想的不错,这一节想得周全。而且还有一样事情,要想开起铺子,大大方方地去卖,就避不开京城的糖行,你的身份也说不动他们。如果让他们转手,那大多的钱就只好给他们赚了。”

    糖行垄断市场,而且有官府撑腰,行头更是又有钱又有势,绝不会允许随便什么人都进这个市场捞一笔,道理简单明白。

    徐平知道这是事实,行会把持市场,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没有赚大钱的机会,干脆地对李端懿说:“话已说到这里,本钱我们一家一半,有了利息也是对半分,铺子一起管理。太尉以为如何?”

    李端懿大笑:“小庄主年纪虽小,气魄却有,将来必不是等闲人物!你既然干脆,我再婆婆妈妈就惹人耻笑!干了这碗酒,事情便就定下来!”

    众人把酒一饮而尽,又亲近了许多。

    这个年代做生意股份制已经很普遍,虽然并不叫这名字,但也有法律保障。本来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李端懿出本钱,一切让徐家经营,只是借他的名字,就像徐平前世投资人的角色,按照常规利润也是对办分。但一是徐家并不是拿不出本钱,再一个那种合作身份不对等。李端懿本是要拉拢李用和的,没必要使用这种手段得罪徐家。

    此时气氛热烈,秀秀也把热菜端了上来。

    先是一个清蒸桂花鱼,李端懿尝一口说:“这鱼爽口,有些江南口味。”

    林文思道:“太尉说得不错,在下是苏州人,我这个学生有心,这庄里的口味倒是随了我。”

    秀秀最近多是跟苏儿学着烧菜,嫌弃徐平教得粗俗,越来越清淡了。

    然后又是一道大煮干丝,这是徐平教的,苏儿进行了改良。然后都是莲片炒肉这类清淡的菜。

    谈了生意李端懿心情大好,他虽生在富贵,但花钱也如流水,日常交往的不是宗室外戚就是高官,那场面都是用钱撑起来的。俸禄虽高,但也常常觉得钱不够花,有了外财自然就舒心许多。

    吃喝了一会,李端懿心中一动,放下筷子问林文思:“林先生,你觉得这菜真的合江南人口味吗?”

    林文思笑笑:“厨中的事我一窍不通,都是小丫头们自己琢磨,当然说不上多么正宗,也还过得去罢了。”

    李端懿道:“林先生误会了,我是问江南人吃这种菜习惯不习惯?”

    林文思道:“以我来看,当是能够习惯的。”

    李端懿听了,转身问徐平:“你家里是开酒楼的,有没有想重回京城?”

    徐平觉得奇怪:“太尉为什么这么问?”

    徐家从京城被赶出来,当然无时无刻不想回去。徐正几乎天天念叨,现在酒楼里又有好酒,又有好菜,如果在东京城里,钱要像流水一样进来。可惜白沙镇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多少才能也施展不开。

    见了徐平的表情,李端懿笑着说:“如今京城里,多少来自江南的士子官人,历代所无,却没有一家酒楼能做出江南人的口味,这些人都苦恼不已。我吃你这里的菜,实话实说,口味也只是一般,但贵在清淡,江南人应该喜欢。我也看了,秘诀当是在那个炉子上,不用大火焖煮,所以清淡。如果我们用这手段开个酒楼,说不定也有好生意。”

    徐平随口接了一句:“太尉说得是。”

    这怎么可能是因为炉子,明明是因为用油炒菜,可以快速出锅。不过他可没心情跟李端懿解释。卖酒也就罢了,卖菜就太麻烦,他从前世带来多少可以发财的路子,只要有了门路,哪里还有耐心去开什么酒楼。

    李端懿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这事现在可以想想,做起来却有诸多难处,且从长计议。”

    宋朝由于酒的专卖制度,酒楼要出名第一靠好酒,其次才是菜色,偏偏江南人是不喜欢喝烈酒的。而且大的酒楼,往往后面有官宦人家做后台,不是想买就买的,更不是想开就开的,只能慢慢等机会。

    徐平更不会把这放在心上,随便一个精制白糖就有天大的市场,他身上还有无数的路子,哪会费这个心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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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