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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收割机

    七月丙申,十一。

    郭咨一个人先回来了。群牧司的事情涉及到中牟县的地方不多,他不想与一群大兵呆在一起,便先回了徐平庄上。

    到了庄前问了庄客,说是徐平正在地里试验机器,并不在庄里面。郭咨心中好奇,便由庄客带着,来到了地里。

    依然是上一次的那些人,随着徐平在甜高粱地里试验收割机。高粱比苜蓿长得高大粗壮,种得也稀,割刀的速度便有不同的要求。如今已是七月,快到收获的季节了,徐平一天也不敢耽搁。

    李璋随着到地里,嚼了根甜秆解馋就厌了,自己找了个小水塘捕鱼。

    郭咨到了地头,见徐平几人跟着黄牛在地的中间正在收割,两行割倒的高粱齐齐地倒在收过的地里。

    弯下腰看了地上割倒的高粱,郭咨也被惊在那里。农业效率的提升,就是从纯靠人力到借助畜力,再到使用动力的过程。郭咨这几年做官,大多都是与农业相关,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撇下庄客不管,郭咨急步进了田地,跟上徐平一行人。

    见到郭咨,徐平吃了一惊:“主簿怎么到地里来了?这里面高低不平,高粱茬尖利异常,容易伤人,我还是陪你到庄里歇着。”

    郭咨摆手道:“不必,我正要看看你是如何种地的。”

    这种超越时代的机器,徐平当然不想被别人看了去,但也不至于心惊胆颤地怕人发现。说穿了,从原理上来说,收割机也没多么神奇,还是模仿人割作物的动作,并不会被这个时代的人物当成妖怪。真正的技术其实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比如刀的形状和转速,刀刃的角度,动力的转换和传递,这些模糊说起来在古代都有迹可寻,但具体的数据非经长时间的实践不可。

    徐平所掌握的,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的精确数据,说出来刚好就对了,让人无话可说。其实徐平前世带着新式农机下乡推广,围观的农民也经常会说原来就是这么回事,甚至能说出一大堆自觉更好的方案来,真正用起来才会发现总是差了点什么。真正让农民一见就惊为天人的,基本都是无人飞机全自动控制这种一看就是高大上的,然而实际上他们又用不上。

    人们不会对自己能看懂的东西觉得神奇,只是会觉得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只是自己恰好没向那个方向想而已。而农机又大多都是如此,根本上还是模拟人类的动作,因为人天然是自然界最高端的科技,生产中自然而然就会找出最优的动作,农机只是把一种比较优的动作固定下来持续进行。

    如果没有那堆黄铜制成的齿轮,不要说郭咨,就连高大全这些庄客都会觉得徐平只是脑子转得快些,齿轮箱才让他们觉得有些神秘感。

    跟着在地里走了一个来回,到地头停下,郭咨问徐平:“这种农具也是小庄主制出来的?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

    徐平道:“是啊,我这庄子地方太大,庄客又少,只好制些农具出来节省人力,不然哪里种得过来。”

    郭咨道:“小庄主能否让我仔细看看?”

    徐平又哪里能说不行?

    郭咨弯下腰,把整台机器仔细看了一遍,指着封起来的齿轮箱说:“这农具其他地方我都看得明白,惟有这个铁箱里面不知道是什么道理。而看起来这农具之所以能用,奥秘全在这铁箱里面了。”

    徐平看他的样子,不把齿轮箱看个明白是不死心了,便让孙七郎上来打开,干脆让郭咨一次看个够。

    孙七郎取个扳手,上来起出箱盖上的黄铜螺栓,动作简洁熟练,已颇有些老工人的派头了。他与高大全的分工,这些工作都是他来做,或许是天生的性情,他也喜欢做这些。

    扳手和黄铜螺栓又让郭咨眼睛亮了一下,不过没有说什么。

    看着齿轮箱里黄澄澄的一箱齿轮,郭咨呆了一下,问道:“这铁箱里面的都是鍮石制成的?”

    徐平脸色变了一下,对郭咨道:“主簿不会说我私制禁物吧。”

    郭咨笑道:“朝廷禁铜,只是为了抑制奢靡之风,确保铸钱用铜不缺。小庄主用来制农具,农是天下根本,谁又会说什么。不过我是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把这用到农具上的。”

    徐平松了口气:“齿轮在水磨上能用,怎么就不能用到农具上了?”

    郭咨直起身来,叹了口气:“小庄主心思巧妙,是我不及了。”

    齿轮在中国早就出现,到了宋朝,就是人字齿轮和齿轮系也已经不稀奇,多是木制,铁制和铜制的也很常见,但基本是铸造的。郭咨本就擅长发明,对这些东西见得多了,也不认为是多么神奇的事物,只是对徐平能想到把这种机构搬到农具上觉得想得巧妙。

    徐平这些齿轮有技术的不在结构,而是用黄铜精确压制,使传动相对平稳,黄铜的机械强度勉强能用。再一个用蓖麻油润滑,大大降低了磨损。要知道蓖麻油是自然界中最好的润滑油,徐平前世最高端的润滑油里也大多还是要添加不同比例,有着极好的润滑效果。

    这一台收割机,在郭咨眼里,单独拿出哪一个部分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神奇,并没有超越时代的技术。但组合到一起,就达到了他想也想不到的效果。所以虽然说不出来,总是觉得怪怪的,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徐平这个小庄主果然是心思精巧无人能及。

    又看着割了两行,郭咨问徐平:“小庄主,你这农具如此精巧,省人力极多,有没有想过献给朝廷?或许就能换来一个官身!”

    徐平断然摇头:“不想!”

    换来官身,换个什么官?三班奉职?还是中牟助教?三班奉职不用说了,李用和刚当官的时候徐平知道是个什么惨样。至于助教么,这也算个官?此时东京城里,梳头磨剪刀的人人都称助教,不让人笑死!

    向朝廷献技术,大宋朝廷一般会给两样赏赐,一种是直接给钱,一千贯两千贯也不少了,但徐平不会自己赚吗?更何况朝廷很少给钱,遇到要给百姓出钱的时候,大多都是给个身份。钱少的时候给和尚道士身份,钱多了就发你几套空白官身了事,这种官前面已经说了,并没多少作用。

    除非特殊情况,如向朝廷献浸铜法的那一家,给了官身,还让他们家负责铜矿的管理和技术。但这也不是徐平想要的,想做官就中进士去。

    郭咨见徐平答得坚决,知道他志不在此,也就住口不说。不愿意献出农具,官方也不会强迫,自然还有其他办法让你发挥作用。

    这个朝代虽然对民间管理严密,终究还算不上苛刻。

第47章 生意

    第二天,徐平正跟郭咨和桑怿在那里讨论收割机。

    郭咨问徐平:“小庄主,你地里种那么多芦粟是要作什么用?”

    徐平随口答道:“养牛养羊啊。”

    郭咨怔了一下,问道:“就是用来养牛羊?”

    “怎么了?不行吗?”

    养牛羊的效益高,别说这个时代一亩地就产那么个一石两石的,就是徐平前世一亩地一两千斤的产量,也比不过养殖业啊。

    郭咨听了只是摇头。这周围都是荒地,有多少牛羊放牧不了,要去专门种牧草,这话听着都缺心眼。

    徐平想的可不一样,如果市场不大,搞牧业肯定是不划算的,可如今京城周围羊肉缺的厉害。宋朝以羊肉为贵,不但皇宫里基本只用羊肉,就是京城里的官员,除了俸禄之外每月还有口料羊呢。牛羊司虽然牧羊数十万,也还远远满足不了需要,每年从西夏和契丹要进口数以万计。徐平庄里就是养得再多,也不愁卖不掉。

    桑怿是昨天回来的,对徐平的话也不以为然,农业当然以粮为本。问道:“对了,你这收割的机器能不能收稻麦?”

    徐平想了一会,才道:“那要试试才知道。”

    按说这种收割机是不行的,但宋朝种的稻麦品种与后世不同,种植技术也大不一样,此时种的稀疏很多,就说不好了。

    三人正在瞎聊的时候,有庄客进来禀报,李端懿和李用和回来了。

    把人迎进庄里,因为天热没有进屋,只在院里通风的地方喝茶。

    徐平把新制的三罐白糖交给李端懿,对他道:“这些都是这两天新制出来的,太尉可放心了吧。”

    李端懿看看,笑道:“小庄主果然有这手段,事情就好办了。只是不知道你一天能制多少?”

    徐平道:“那就看有多少糖了,其实洗起来也快。”

    徐平只告诉李端懿糖的颜色要洗,至于怎么洗就不能说了。

    说过了白糖,徐平又问起那伙盗贼的事情。

    李端懿却不想说,问徐平:“你关心这些干什么?”

    徐平便说前些日子庄子周围闹盗贼,搞得自己这里也不安定,并把桑怿介绍给李端懿。

    李端懿看看桑怿,有点惊奇:“听林士奇学士提起过你,说是最善捕盗,有意向朝廷举荐。原以为是位高大壮汉,没想到也只是平常人。”

    林士奇就是林特,字士奇,虽然是当今皇上为太子时的旧臣,但因为依附丁谓,此时被贬为许州知州,依例带京西路安抚使兼本路兵马巡检。桑怿活动的地方正在他属下,而且离许州不远,因此竟也听说过。

    桑怿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经进了这些高官耳朵,急忙上来相见,谦虚几句。

    见了桑怿,李端懿才提了点盗贼的事情。他此次的任务是整顿群牧司厢军的秩序,那伙盗贼虽然听说过,但却没有见到,当是隐藏起来了。这是地方上的事物,自有开封府界提点司去管,他不会插手。

    听了李端懿的话,徐平和桑怿对视了一眼,两人知道这事情只怕还有反复。此时的开封府界提点司依然在京城里,对地方上并不怎么上心。

    李端懿并不想多谈这件事,喝了一会茶,便与郭咨和李用和一起告辞离去,同时带走了新制的三罐白糖和那辆三轮车。银两他早已让手下人回开封取了过来,都是五十两的银铤,有皇宫的印记,当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宫里赏赐下来的,绝对地足质足量。

    这三人是要回中牟县商量公事,之后李端懿就回开封。他的身份尊贵,下来定下大的方向,其他小事自然有手下去办,不会耗在这里。郭咨与李用和当然没有这个待遇,还要忙上些日子,李璋便在庄里呆着没走。

    两千两白银放在手里太过扎手,徐平让桑怿和高大全与自己一起,带了送到白沙镇上父母那里,而且与李端懿合作的事也要商量。

    三轮车已经卖掉,徐平只好骑马,高大全和桑怿两人骑驴,白银分成三份,分别在马和驴上驮着。桑怿倒还罢了,高大全身形高大,骑在一头小驴身上便有些可笑。

    此时正午刚过,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没有一丝风,三人都被晒得脸上出油。尤其是高大全跨下的小毛驴,一个劲地出长气。

    徐平看了也是好笑,问桑怿:“听说关中产驴,比其他的地方都高大,几乎不弱于差一些的马,秀才有没有听说?”

    桑怿摇头:“从未听过,驴就是驴,怎么能与马比!”

    徐平心里暗叹一口气,他前世的关中驴可是著名的大驴品种,如果这个时代有就好了。驴耐粗饲,而且负重耐劳,比马好用多了。

    到了酒楼,三人已是汗透衣裳。徐平让刘小乙带桑怿和高大全去喝一碗酸梅汤解暑,自己找一个小厮跟自己把银两抱入后院父母房里。

    徐正夫妇正在歇凉,见徐平弄了几个大包袱进屋,张三娘问道:“大郞,你又弄了什么玩意来孝敬爹娘?”

    徐平把小厮打发走,才笑道:“这次我带来的,是阿爹最喜欢的东西。”

    说着把包袱一个一个打开。

    徐正和张三娘傻愣愣地看着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张三娘才一把把徐平拉到身前,小声问他:“我听说最近这里有烧炼白银的方士,大郎,你是不是与他们做了交易?我跟你说,你阿爹虽然爱钱,但我们可不能做这犯禁的事!”

    徐平哭笑不得:“妈妈说哪里去了!这都是十足纹银,还有皇宫里的印记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徐正走上前,用手摸着桌上的银铤,一一仔细看过,才长出一口气:“果然都是真的!我也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白花花的物事!大郎你实对我说,这都是哪里来的?”

    徐平便道:“是京城里一个高官李太尉,有公事路过我们庄子,看上了我前些日子制的那辆车,用两千两白银买了去。”

    见父母还是不信的样子,便把卖车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徐正吸了一口气:“那辆车子,值两千两白银?你实话对我说,制那辆车你花了多少本钱?”

    徐平想想道:“大约也有百十贯钱。”

    “那我们还开什么酒楼!”

    徐正的眼睛都瞪了起来:“干脆我们把这里酒楼卖了,一家三口回庄里去制车子去!省得你妈妈整天念叨你不来看她!一辆车子就能赚差不多两千贯钱,我们一年只要制出个十辆八辆也就够了。”

    徐平见了老爹的财迷模样,笑着说道:“阿爹说的不错,一年十辆车子我们倒是能制出来,只是就怕一年遇不上一个像李太尉这样,愿意掏银子的傻子!那我们制了车子又有什么?”

    徐正听了这话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原来这生意只能做一次的。”

    “这生意不做,还有其他的呢。”

    徐正听了这话,转身看着徐平:“我儿还有其他生意?”

    徐平便把自己与李端懿商量的白糖生意说了一遍。

    张三娘不信:“那糖我也吃了,并没甜到哪里,怎么会有人出大钱?”

    徐正却道:“妇人家终究竟是见识有限,只知道吃甜!我却觉得这个李太尉说得有道理,真正的大富之家,哪里还管甜是不甜,只管要东西好看。我听说宫里皇上吃菜,一大桌都是看的,谁去吃它!”

    徐平道:“我们不管这事行不行得通,行不通我们也少了什么,那都是李太尉要去操心的。只说如果行得通的话,阿爹做不做这生意?”

    徐正想回京城都快想出病来了,当然是千肯万肯。

    至于本钱,由于白沙镇的酒楼开了没多久,本来是很紧张的,但有了两千两白银在手,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再去借一些。宋朝限制高利贷,借钱的年利大约是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再高官府就不管这种债务了。而且不管怎么利滚利,最后还的最多只是借的钱的两倍。只要有抵押有保人,钱并不怎么难借,所以本钱也不用操心。

    与父母商量了一会,这事情也就定了下来。

第48章 现场演示会(上)

    自那一日后,李端懿又来要了五十斤白糖去,说是要送入宫中,至于其他的,让徐平安心等消息。市场不是一下就能打开的,急也急不来,徐平也没有办法。好在李端懿没有白拿,给了一铤二十五两的银子算是他买的。

    此时的东京城里,平时哄小孩吃的饴糖约是一文钱一块,珍贵的砂糖一斤要卖到两百文以上。李端懿也托人说了,徐平制的白砂糖他准备卖到一贯足钱一斤,现在算成本两家分担。

    徐平自然无所谓,这个价钱他已经有得赚了。

    此时到了收获季节,庄里忙得不可开交,徐平也没有心思再管这些。

    八月辛酉,初六。

    徐平在麦场里,指挥着徐昌与一众庄客把收回来的甜高粱用铡刀铡成细段,收到旁边的大窖里青贮。

    之所以种甜高粱,就是因为这是一种适合青贮的优质饲料,可以保证牛羊到了冬季也食料不缺,不至于像现在其他的养殖户那样,到了冬天只好干看着牛羊掉膘。别家没的卖了,徐平自己庄上的才好卖个好价钱。

    正在忙的时候,看门的庄客来找徐平,告诉他县里的郭主簿又来了,而且还带了不少人,都骑着大马在庄院前等着。

    徐平一听心里就烦了。这是什么时候?秋忙秋忙,时间一刻也不等人!高粱在穗粒成熟的时候含糖量最高,等下去品质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还要把高粱从地里收回来,还要乘这个时候酿酒,还要青贮,虽然有收割机帮忙,高大全和孙七郎在地里也忙不过来。自己分身乏术,哪有心情伺候这几位官人!

    可人家身份摆在那里,徐平也没办法,只好吩咐了徐昌,转到庄前来。

    郭咨正与两个人说着什么,身边还站了二十几个人。其中有七八个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其他人都是布衣,像是下人。

    徐平上来见礼,对郭咨道:“不知主簿前来,有失远迎。”

    郭咨笑道:“小庄主,你这里收获庄稼,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徐平一愣,我地里收庄稼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郭咨看了徐平的表情,也不以为意,指着自己周围的人道:“这里都是中牟县属下的大户人家,每家都种得有一千亩以上的田地。我把他们叫到你庄上来,是让他们看看你是如何种田地的,回去也好学习。我身为本县主簿,正该尽这劝课农桑的本份。”

    徐平看着郭咨,像看一个怪物一样。这丫的是到自己庄上来开现场演示会来了!这可是徐平前世的老本行。可为什么不通知自己?就这样说来就来了?凭什么?这一二十号人,谁管吃?谁管住?

    来的人中有脑子聪明的,知道徐平是主人,急忙上前来打招呼:“在下李云聪,在汴河边上也有个庄子,庄里两千多亩田地,还请庄主不吝赐教!”

    徐平看这个人,五短身材,肤色微黑,两撇小胡子,下巴上一颗黑痣,看起来不像个地主,倒像个狗腿子管家。

    徐平“嗯”了一声,也懒得理他。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跟上,又上来一个道:“在下叶添龙,庄子比李员外的还要大上一些。哈哈,其实李员外的庄子很多地还是买得我的呢,地太多了种不过来,哈哈。小庄主什么时候到我庄上去指点一二。哈哈!”

    徐平看着他一张白净的胖脸,心里暗骂,哈哈你妹,我吃饱了撑的去你庄上指点!不知道我一天百贯钱上下!

    看其他人都要围上来,徐平心里烦躁,来到郭咨身边,小声问他:“主簿,你找了这么多人来我庄上,请问我有什么好处?”

    郭咨愣了一下,心道你要什么好处?我这么看得起你,不就是好处吗?沉默了一会才道:“免你庄里下年钱粮!”

    徐平就有些急了:“我这处庄子,这几年本来就免了钱粮!主簿,你带人下来,县里难道没有经费?还要我管吃管喝?”

    这么大一个主簿,在徐平前世也是副县长财政局长级的人物,又有级别又有实权,就这么甩着袖子下来办事?徐平一个办事员,开个演示会还请人家喝纸盒里装的白酒,管上一顿猪头肉呢!

    郭咨听了徐平的话,也尴尬在那里。这确实是他的职责,但县里也确实没有这笔经费,总不能自己掏钱安抚徐平吧。宋朝官员俸禄是高,便他也要养一大家子啊,这也自己花那也自己花还养不养家了?而且宋朝对官员贪污公款管得很严,处罚极重,几十贯就要掉脑袋。虽然说是宋朝不杀大臣,一般不会真杀人,但削职为民还是跑不了的,一二十年后的苏舜钦的例子就摆在那里,那还是共犯就一撸到底了。

    看了郭咨的样子,徐平叹了口气:“主簿,我也知道你要为民办事,可也不能坑我啊!要不你再想想,有什么办法?”

    郭咨看看周围的人群,心里也不痛快起来,本来办的是好事吗,怎么就又来这么一出?对徐平道:“小庄主,做人不可斤斤计较!你配合朝廷办事,朝廷不会忘了,日后总有好处给你!”

    又是空头支票,徐平心中都要骂人了,这人官是怎么当的?你没有经费,可你有权啊,你能管得了人啊,这都是好处啊!就只会这么干叫!

    平静下心情,徐平对郭咨道:“主簿,你带来的人我也看了,十个中倒有八个是员外官人,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服侍。现在什么季节?抢田里的庄稼如同救火一般,我庄里人手本来就不足,谁去照顾他们?”

    见郭咨还是不明白,徐平干脆把话说明了:“这些员外,哪个自己庄子上的人手不比我这里多?我这里种的芦粟,所以庄子上忙,他们庄里可不忙。如果每个人前来都带上五六个庄客,帮我庄里做些农活,不就两全其美了?他们看到了该看到的,而且还自己动手干过,不比干看着好!”

    郭咨听了,脸上的乌云渐渐散去,对徐平道:“小庄主说得也有道理。”

    他本就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先前没有想到,只是这个时代不流行这些手段罢了。身为一个当官的,你不能贪污,你还有权呢,什么事不好办?

    见郭咨明白了自己意思,徐平便道:“其实这些人出去,喝个酒都要带几个庄客服侍,让他们出几个人来干活根本没有什么。而且这么多人到我庄子上来,必须有个准备,不然会搞成一团糟。要不这样,主簿管着来的人,不要让他们惹出事来。哪里能到,哪里不能到,哪些该看,哪些不该看,预先说明白了。我去约束自己庄客,让他们也有规矩。”

    郭咨看看徐平:“小庄主说得有道理,凡事必须有规矩。”

    当然有道理了,徐平前世专门就是干这个的,呼啦啦招一帮人来,不把规矩定得严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给你看。

    郭咨把那一帮庄主员外招在一起,让他们派人叫庄客来干活。

    李云聪苦着脸道:“主簿,我庄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委实是抽不出人手来。是不是让其他几位员外多带几人?”

    郭咨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庄里忙成这样,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去一起忙?不要说我扰乱农时!”

    叶添龙在一边附和:“主簿说的是,让李员外快回去!”

    他们都是听了郭咨说的收割机的神奇,特意跑来学的。此时周围荒地到处都是,有了节省人力的农具,就能迅速扩大耕地。而且朝廷为了鼓励开荒,不但开出来的地属于垦荒者所有,而且有年数不等的免赋税优惠。叶添龙和李云聪两人的庄子紧挨着,你家开得多我家就开得少,此时正是对头。

    有了郭咨这句话,再没人敢出言反对,当时定下每家出五人来徐平庄子里帮着干活,当然也保证他们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到了中午日头正毒的时候,庄里的农活也停了下来,徐平把庄里的人都招集到一起,说了郭咨带人来参观的事。商议定了,酿酒的地方是严禁任何外人看到的,这也不属于郭咨说的范围。至于其他的农具,则没有必要保密,尽管让这帮地主老财看去,能学到多少是他们本事。依徐平估计,他们还是要到自己庄子上来买,刚好给冬天农闲季节找些活干。

    众庄客也没有异议,今年虽然活多,但一次次的赏钱发下来,收入比往年两年还多。钱落到手里,也没有人嫌累。

    惟有这么多人来,吃住是个大问题。吃还好说,无非是多蒸几笼馒头,住就有些麻烦了。

    南房虽然三十多个庄客住着很宽裕,但却容不下这么多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在外面搭些草棚,反正此时天热,也不怕冻着了身子。

    徐平也想到,自己庄里下年肯定是要再招人的,必须起新的房屋,不过现在没时间,只有等到秋收忙完之后了。

第49章 现场演示会(下)

    八月初的晚上,天气依然热得很。徐平拿把蒲扇摇着,光着脚踩着旁边的凳子,趴在桌上看《孟子》。

    桌子的另一边,秀秀正在练字,两人的中间是那一盏精致的酒精灯。

    秀秀偶尔抬起头,看见徐平的样子,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官人,你读书和样子太不雅致了!”

    徐平头也没抬:“读书还要有姿势吗?”

    秀秀道:“那是当然。我也见过林秀才读书,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有时候还要焚香呢。哪是官人这个随意样子!”

    徐平摇着手中蒲扇道:“等什么时候官人我去中个进士,看你怎么说。”

    秀秀“噗嗤”笑了出来:“官人这个样子可不像个进士。”

    徐平也懒得理她。自己前世读过多少书,哪是现在的书生能比的,做起题来没白天带黑夜地做,能正襟危坐才见鬼了。

    这些天徐平对《孟子》发生兴趣,还是因为前些日子上课的时候与林文思的对话。两人偶然谈起李端懿,从他身上转到儒释道三家思想的融合。这在徐平看来简直是自然而然,在他前世是常识吗!意外的是林文思对佛家极为排斥,并说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儒道法墨,四家都是治世之学,互相之间有所借鉴都很正常,惟有释家是出世之学,对治世没有助益,不能混谈。

    听了这话,徐平愣了很久。法家墨家不说,早已势微,儒家道家什么时候成了治世之学了?不都是谈个人修养的吗?反正在他的前世那些国学大师都是这么说的,与宋儒的说法有点大啊。

    然后林文思就让他读《孟子》,读熟了再与他谈。

    这个话题引起了徐平的兴趣,竟真地把这本《孟子》读进去了。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这句话徐平还是记得的,当然没敢随随便便就说出来,一直憋在心里。因为他没从书里读出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也不理解那位大宋末代状元心里是如何看待这句话的,文天祥的行为在徐平看来只是爱国主义的情操,与子曰书云连起来还是有些难。

    他用功读书,只是要找出宋儒的逻辑来,以免无话可谈。

    夜已经深了,秀秀伸个懒腰,对徐平道:“官人,我们歇了吧,明天你不是还要有许多事做?”

    徐平把书合上,叹了口气:“歇吧,日子还长。”

    宋朝读书人口中的那个“儒”徐平还是没一点眉目,不知还要经过多少夜苦读才能找到。还好有秀秀这个小丫头陪着,读书并不那么寂寞。

    第二天一大早,郭咨带着那十几个庄主员外和他们带来的庄客浩浩荡荡来到了徐平庄上,到了庄前先吃了一惊。

    只见十几件农具一字在庄前摆开,每件都操洗的锃亮,旁边立个牌子,说明这件农具的原理是什么,有什么功用,能达到什么效果,有多高的效率。

    徐平穿得干净整齐,坐在旁边喝茶,旁边站着清清爽爽的秀秀。

    见到郭咨到来,徐平上来见过了礼。

    郭咨指着那些农具道:“小庄主这是何用意?”

    徐平道:“主簿不是要这些庄主来我庄上学我如何种田吗?今天我便给他们讲解这些农具,明天后天到地里亲自演示,务必使每个人都清清楚楚。”

    郭咨似懂非懂:“小庄主有心了。”

    这都是徐平前世玩腻了的套路,既然答应了别人来学,那就做得光明正大一点,按照前世组织演示会的路子来。他也算好了,有个三天左右的时间,有近五十个壮劳力帮手,庄里的活也差不多也忙完了,两不耽误。

    把来的庄主员外集中起来,徐平讲了这次活动的流程。

    那些土财主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见徐平坦诚,都被惊住,再说不出话来。

    徐平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把这些人带来的庄客领走,秘密吩咐,这三天的时间把人都看好了,不要让他们跟主人见面,省得别出事端。不用客气,好吃好喝管着,往死劲了用。

    三人把人领走,徐平才让抬了一张大桌子出来,上面放了茶水瓜果,让来的庄主们慢用。

    李云聪有些奸诈,心里打的都是小算盘,生怕吃亏,对徐平嚷道:“小庄主快开始吧。吃喝我们庄里都有,哪会巴巴地跑到你这里来!”

    徐平笑笑,对众人道:“你们随着我来。”

    先到了犁子面前,徐平往讲解牌旁边一站,秀秀便到了另一边,念起讲解牌上的内容来。

    小姑娘跟着苏儿和林素娘混了几个月,大方了许多,加上长得清秀漂亮,口齿清楚,让人听着就舒服。

    有的地主老财心思就不放在犁子上,看着秀秀眼睛转个不停。

    秀秀讲完,徐平道:“诸位都听清楚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李云聪走上前来,一双小眼在秀秀身上先转了一圈,才道:“这套犁子也没什么特别。小庄主,不是我说,跟我庄上的也差不多,不出奇。倒是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长得伶俐,比犁子宝贵。你多少钱买的?”

    一众庄主听了,一起大笑起来。

    郭咨站在一边,脸已经快黑成了锅底。

    徐平笑吟吟地看着李云聪,朗声道:“常听人说有以文会友,以武会友,咱们诸位都是种地的,今天就以农具会友!这位李员外说他庄上有与这差不多的犁子,想来也是有巧妙在其中。不如这样,便让李员外回庄子把他的犁子取来,放到一起大家品评一番如何?也是互相学习!”

    见站着的人脸上变颜色,徐平看着郭咨提高声音道:“郭主簿组织大家一起来,花了多少心思,官府花了多少精力!这次一定要办得圆满,一点缺憾也不能留下!我们到那边喝些茶水,等李员外取来再说岂不是好!”

    说完,领着秀秀径直走了。

    李云聪站在那里,傻愣愣地看着大家。

    叶添龙从一边跳了出来,猛地拍了一下李云聪的脑袋:“你个蠢货要逞能,还不快回家扛你的犁子过来?让我们众人在这里干吃日头吗!”

    李云聪又云看郭咨。

    郭咨知道徐平是借个由头恶心李云聪,瞪了他一眼:“你还不快回去?正午不能赶回来,你就不用来了!”

    李云聪苦着脸道:“我不来,我带来的庄客怎么办?”

    郭咨道:“忙完了活,这里的庄主自然会打发他们回去!难道留在这里白白吃饭!”

    李云聪看看周围,一起来的人意没一个人帮自己的,不敢再说什么,到旁边牵了马,飞一般地回自己庄子去了。

    这帮庄主员外虽然日子过得养尊处优,论见识比徐平前世打交道的农民差远了。人家天天电视看着,收音机听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哪是这帮土老冒能比的。有人跳出来捣乱,徐平巴不得拖时间,留他们的庄客在庄上多干活。

    李云聪不回来,不管谁说徐平都坚决不开始。理由自然冠冕堂皇,事情办了就要办好,也给郭主簿争个面子。

    等李云聪带了个庄客扛了犁骑马回来,太阳正升到头顶上,简直能把人烤化了一样。

    反正现在也不流行吃午饭,徐平带着秀秀依然上来讲那具犁的功能,主要是说在农田里开沟的好处。

    讲完了自己庄里的犁子,徐平又让李云聪上来讲他带来的犁子,务必要讲细了,讲的明明白白。

    这种犁子哪个庄里没有十具八具的,这帮庄主再也受不了了,纷纷要求暂歇躲躲太阳,等到下午再开始。

    徐平道:“我们庄户人家,时间一时一刻都像金子一样宝贵。不过大家如果真是热不过,那就到一边乘凉。这都是大家情愿,可不是我拖延时间。”

    叶添龙仰着一张晒出油来的胖脸道:“小庄主说哪里话!就是开封城里皇上在朝堂见群臣,到了中午也得休息躲这暑气!”

    徐平看着他正色道:“叶员外这话说得诛心!我们一介草民,怎么能跟皇上大臣比?罢了,我们还是开始吧!”

    李云聪按住叶添龙的脑袋:“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鸟嘴!皇上九五之尊,是你这个种地的死胖子能提的!”

    众人一哄散了。

    随着徐平回了小院,秀秀一直皱着眉头。徐平看见,问她:“秀秀,怎么是上午太阳晒得不舒服吗?”

    秀秀摇摇头,低着头好一会才说:“官人,下午不要再让我去了。”

    徐平问道:“怎么了?你讲的很好啊!”

    秀秀嘟着嘴道:“我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好这么抛头露面!”

    徐平一怔,他倒是没想到这茬,只想着学前世那些气派的厂家,找个小姑娘讲解有派头。这也不全怪徐平,这个时代,又是在乡下,本就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倒是秀秀受了林家熏陶,觉得不自在。

    知道了秀秀的想法,徐平当然不勉强,道:“下午你在院里歇着好了,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秀秀看看徐平,小声问道:“官人你有没有嫌弃我?”

    徐平笑着拍拍她脑袋:“瞎想什么!”

    等到太阳西斜,晒在身上不那么难受了,徐平才重要开始。这次再没人瞎问什么,就是为什么秀秀不出来了都没人问。

    讲到太阳快要落山,才说到中耕铲那里。

    郭咨和这帮员外们是不住徐平这里的,他们近的便回家去,离得远的要么去白沙镇,要么去中牟县,找个客栈舒服歇着。

    看看天色不早,郭咨便让徐平停了,约好明天继续。

第50章 牛羊满栏

    第二天又是讲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到地里演示。出乎徐平意料的是,这帮庄主员外最感兴趣的是中耕铲,其次是播种机,其他一些小农具比如整地的耙、种后压地的镇压轮都有人买,惟有收割机却完全无人问津。

    只因讲解的时候,徐平说了这种收割机可能还无法收割稻麦,价钱则要五十贯足钱一台。这个价钱不算贵了,要知道那一箱黄铜齿轮就值多少。

    老财们却有自己的账。五十贯足钱够请好几个庄客了,而且只能收高粱苜蓿这种作物,谁吃撑了在地里种这些。

    到了第五天,徐平庄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收尾的工作。徐平便邀请来的庄主员外参观自己的庄子,做最后的努力。

    庄院里面和酒场自然是不能参观的,徐平主要带这帮人参观自己养牛羊的地方,让他们看看实实在在的利益。

    牛羊养在庄子后面,菜地的旁边。

    一到地方这些地主老财就被惊住了。

    只见连绵看不到头的牲口棚,整整齐齐,干净整洁。

    郭咨也被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徐平这里会有这么大的规模,不由问他:“小庄主,你这里养了多少牛羊?”

    徐平道:“也不太多,大黄牛十二头,小牛犊三十九头。羊大大小小加起来有那么千把只。”

    郭咨叹道:“成千的牛羊,小庄主的这庄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极富!”

    徐平趁机诉苦:“不瞒主簿,我庄里大多种的都是牧草,只能养牛羊。而牛羊是混起来养才是最好,但一只羊也值两三贯,一头大黄牛却只能卖五六贯,养牛说起来都是赔本生意!现在这几十头牛,还是庄里种地自己要用才养的,说起来很不经济!”

    郭咨奇道:“牛和羊怎么差这么多?”

    徐平看了看郭咨脸色,才道:“其实本不该差这么多的,不过羊能杀来吃肉,不愁卖不掉。牛价官府限死了,就是牛肉也只准卖二十文钱一斤,比猪肉还来得便宜许多,算来算去一头牛也只能卖五六贯钱。”

    郭咨没有吭声,徐平又小声说:“我听说乡下有偷宰黄牛的,肉要卖一百文钱一斤,一头牛能卖二三十贯,那还有些利息。”

    郭咨看看徐平,叹了口气:“小庄主不要打这个主意,朝廷禁宰牛马可不是说笑的,你敢犯了,我就敢捉!”

    徐平忙道:“我就说说而已,发发牢骚也不行吗?”

    牛价是由官府控制的,强行规定一头牛只能卖五六贯钱,就是病死老死杀了卖肉,肉价也不能超过二十文,以防农人借口杀牛。

    这种完全违背市场规律的做法自然是为了使耕牛不被宰杀,但也限制了牛的市场,使农户不是不得已不去养牛,对保证牛的供给是好是坏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当然大宋朝廷总会做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来,农户不愿意养牛,那就官府来养,农户要用便去官家租借。租牛价是有优惠的,但也防止不了下层官吏从这上面刮钱,租到家的牛要当爷爷供着,差了一点就上门讹钱。

    不过有禁令就有犯禁的,偷宰的牛肉要卖一百文一斤,比猪羊肉都贵,这又是市场规律在起作用了。

    进了棚圈,大家见每间都是一模一样,北边一个棚子,南面放着食槽水槽,中间用细沙铺了做羊的活动场地。每间棚圈里养的羊数目基本一致,都是五六只,母羊和小羊又都是单独分开养。

    郭咨看过,对徐平道:“小庄主这里也收拾得整齐。只是你养了这么多,到了冬天它们吃的草料怎么办?”

    徐平道:“我那边不是放到窖里存起来了吗?”

    郭咨笑道:“我看你湿漉漉地都埋到地下,刚才就想讲,这个样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了牛羊哪里肯吃。你真地想清楚了?”

    这个时代还没有青贮的概念,这也不能怪郭咨没见识。常识里青翠的茎叶肯定会很快腐烂,郭咨说得没错。但青贮是在无氧的条件下,利用厌氧菌的作用发酵,使饲料更加可口,营养价值更高,这是超出时代的知识了。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想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答案:“主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是酿酒的,最多的就是剩下的酒醩,向窖里储放饲料时,里面都掺了酒醩。放得久了,这些饲料无非就是如同酒醩一般,都是好饲料。”

    郭咨连连摇摇头,要不是徐平给了他很多惊喜,他都要骂徐平在胡说了。饲料岂能跟酿酒混为一谈?

    想来想去,郭咨只好对徐平道:“小庄主切莫自误!今日这样想,我也不说你,日后若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同你想办法。”

    徐平急忙谢过。

    郭咨这样做,一是他确实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再一个开垦荒地,多征收钱粮都他的政绩。宋朝把官员的磨碪制度几乎发挥到了极致,为任一方时的政绩分得极细极琐碎,这一条条都是任期到了升迁时的证据,只要有上进心的官员都不会掉以轻心。

    看完了徐平养牛羊的地方,有几个员外便就又动了心,找到徐平商量买收割机的事,让他把价钱降一降。

    徐平如何肯降!这个与其他的农具不同,是真花了他无数心思的。

    五十贯钱毕竟不是小数,能买一匹差不多的马了。徐平虽是花了心思,终究一辆也没卖出去。

    郭咨安慰徐平:“小庄主不用放到心里去,你再想想,能不能把这机具改成能收稻麦的。如果能收稻麦,我就给你向朝廷上书,每卖出一辆官府补你些钱,你再降降价格,到那时就好卖了。”

    徐平愣了一下,听这意思,这位主簿还要给自己申请农机补贴?这可是个新鲜事,没想到这些官员还挺时髦的。

    其实徐平这个就想得有些差了。在这个时代农业比他的前世重要多了,官府当然会想很多办法刺激农业的发展。别说农机补贴,就是治理水土也有补贴,推广良种也有补贴,开垦荒地还有补贴,就是地种得好单产明显比周围高了还有补贴呢。

    宋朝对农业的税赋是比较低的,如果只算正税,差不多是历代最低的。当然宋朝苛捐杂税多,但这些苛捐杂税在北宋时候大多只限一时一地,而且也都有特殊原因,比如川蜀地方统一时的抵抗,攻打太原时的艰难,都曾经带累周围地区赋税增多。但就是把苛捐杂税算上,宋朝农业赋税依然不高。

    大宋那在中国古代史上空前绝后的中央收入主要来自工商业。这不是说宋朝的工商业是中国古代的最高水平,实际水平未必比明朝更发达。这种收入是因为宋朝政府通过各种行会、各种官办工商业完全掌控了经济命脉,从而也控制住了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保证了政府的收入来源。官府不与民争利,这种事情在宋朝是不存在的,与民争利是大宋朝廷的本能。

    而正是因为有这种背景,宋朝对农业的政策还是很优惠的。

第51章 新的消息

    到了下午,先把郭咨送走,其他的庄主员外才开始招呼自己庄客离去。这些人在徐平庄上看到了另一种农业的经营模式,多多少少都有触动。

    徐平走近混在人群中的一个壮汉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耆长,怎么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李威无耐地转过身,看着徐平勉强挤出笑容:“小庄主这几天事物繁忙,我怎么好打扰?”

    徐平道:“现在人都送走了,正好空下来,耆长过来说会话?”

    李威道:“又没有什么紧要事情,还是不必了,小庄主多歇一歇。”

    徐平按在李威肩膀上的手用了用力,口中道:“这些日子没见,我却有些想你了。我们回庄里去说话!”

    李威看看周围的人群,有心求救摆脱徐平,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就说徐平强拉自己谈话?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李威种的那两百亩地离徐平的庄子最近,只有五里多路,可以说是紧挨着。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半年徐平的田庄迅速繁荣起来,心中羡慕不已。如果不是上次得罪了徐平,被狠狠收拾了一顿,他早就登门请教了。这次郭咨带了人来徐平庄上参观,他便偷偷混了进来,想学些法门。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徐平发现了。

    却不知徐平早就发现李威了,只是要等人都走了的时候才来找他。李威是本地的地头蛇,消息最为灵通,送上门来了徐平怎能放过。

    想来想去,李威还是跟着徐平回了庄院。两家紧挨着,徐平要找他麻烦他躲也躲不过,再者这次自己也没有得罪这个冤家。

    到了庄院里,找棵大树下两人坐下,徐平命人把桑怿叫来。

    这几天桑怿跟着又是听讲解又是看演示,对徐平发明的这些农具又加深了不少认识,学到了不少东西。

    见到桑怿,李威也稍稍放心。这是个乡贡进士,知书识礼,不像徐平这种人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上了茶水,徐平问李威:“耆长,最近有什么消息啊?”

    李威媚笑道:“小庄主恁也客气!我们两家相邻,直接叫我贱名就好了。不知小庄主问的是什么消息?”

    徐平笑笑:“你是耆长,专管着维护地方治安,我能问你什么消息?要是问朝廷大事,也不会专门找你。”

    “那是那是,小的身份低微,哪会知道那些。若说地方上,最近倒是平静,没什么案子发生。”

    李威一边说,一边小翼翼地看着徐平,生怕哪句话说错了。

    徐平脸色一沉:“不要跟我装傻!我找你来,自然是问那伙烧炼白银的术士和柯五郎那伙盗贼!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

    李威道:“前些日子群牧司的李太尉下来,动静不小,这伙人都躲藏起来了,我也没什么关于他们的消息。”

    徐平眼睛一瞪:“你是地头蛇,地方上的一只老鼠也瞒不过你一双眼睛!竟然敢跟我打马虎眼,是不是皮痒了!”

    李威被吓得一哆嗦:“小的真不知道!这伙人神出鬼没的,谁也摸不到他们的踪迹。我只是个当差的,又有多大能量?连官府都拿他们没办法!”

    徐平不理他,问桑怿:“秀才,如果知县相公招到耆长,让他打听盗贼的消息,会给他个什么章程?”

    桑怿与徐平相处久了,互相都了解对方为人,知道要吓李威,沉着脸说:“三日一比,十日一限,没有消息只管大棍子打!”

    徐平拍拍李威的肩膀:“你看,你做的就是这职务,我可不相信你会老老实实挨棍子。你这种人奸滑惯了,怎么会等到上面问起来才去做事?如果傻成这样,你做了这几年,有多少条命都在棍下了结了。老老实实跟我说,不要逼我放出手段来,我收拾人累,你挨着也难受不是?”

    想起上次丢了半条命的经历,李威再不敢推搪,带着哭腔道:“小的只是听到了些传闻,没有一丝证据,小庄主听听就好。”

    徐平叹气:“你还真是皮痒了!我上次就说过,磨破了你的嘴,累不坏我的耳朵,有什么给我痛痛快快地说!”

    李威忙道:“我说,我说!自从上次李太尉前来,听说杖毙了好几个群牧司的兵士,军杖还打伤了不少人,指挥使也换了,厢军再没人敢参与此事。烧炼白银的那两人不知怎么与柯五郎起了冲突,两边分开了。柯五郎带着几个人最近都在中牟县乡下藏匿,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我没有确切消息。那两个术士听说到了白沙镇附近,不知藏在哪里,只是偶然听人说起见过。”

    徐平和桑怿对视了一眼,问李威:“那两人是个什么样子?”

    李威道:“听说是两个书生,那个华州进士日常都带跟铁笛,会吹几首曲子,也没人听出是什么。另一个人长得壮大一些,随身带着柄铁剑,他就是会法术的那个,没人知道是什么身份。”

    徐平听了,心道这怎么向着武侠片的方向去了,还有铁笛子这种罕见的奇门兵器,不是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都是瞎想出来的吗?而且落第进士的身份,这可是有些传奇色彩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能够到处游历的,除了商贾之流,最多的就是落第士子,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刀啊棒的一看就是粗人,书生们当然不屑于携带这些,多是带剑。但剑看起来好看,动起手来战斗力就让人着急,没有武侠小说里那么神勇。所以在外游历的士子大多都有其他兵器,比如桑怿就带得有铁锏。铁笛子又能装得有格调,又实用,实在不稀奇。

    再问李威,就问不出什么了,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徐平让庄客取来一坛白酒送给他,对他道:“你回去如果再听到什么消息,不管是要报官还是不报,都来说给我知道。我们两家挨着,互相帮扶做一对好邻居。你只要老实对我,我也有好处给你。如果——”

    看看李威,见他神情一下紧张起来,才道:“如果对我起什么坏心思,我也不要你性命,我只要你生不如死!”

    最后一句话出口,徐平已是声色俱厉。

    李威是吃过苦头的,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小的都记在心里了,小庄主放心,如果再有消息我必定及时来告知。”

    把李威送走,徐平和桑怿又商量了一会,也没个头绪。关键是他们得不到对方的确切消息,无处下手。

    好在甜高粱收完,庄里也闲了下来。苜蓿今年是第一年种下,还只能收割一次,而且要在天气将冷的时候,以使根茬安然过冬。

    徐平便与桑怿分了工,桑怿依然是在周围打探消息,他是乡贡进士,走到哪里只说游玩,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徐平在庄里,就要把前些日子入了库的刀枪重新搬出来,依然训练庄客,使庄子有自保能力。

第52章 酒鬼亭

    寒风低声在呼啸,半绿半黄的柳枝在萧瑟的秋风中飞舞,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勃勃生机。

    天色阴沉,三三两两地偶尔就会撒下几个雨点来。极目望去,金水河上也只有那么三两艘船只,在泛着凉意的河水上飘荡。

    徐平斜靠在“酒鬼亭”的柱子上,身旁一根鱼竿远远地伸向金水河里,鱼线在秋风中若隐若现。徐平没有看鱼竿,而是转身看着亭子内,样子懒洋洋的,不时剥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亭子里有两个人在喝酒,都是正当壮年,三十许岁的年纪。

    两人中间一个石桌,桌上一坛酒,摆着几盘花生蚕豆一类的小菜。桌子旁边是一个小巧的煤球炉,上面放了一个小铁锅,里面煮着些豆皮海带之类的热菜。只是喝酒的两人却没有拿筷子,两手只是端着酒碗,互相看着,也不说话,示意一下,一小碗白酒就干了下肚。

    靠河边的这一个就是石延年。自然喝了李端懿带去的白酒,便就爱上了这味道,有了空闲便骑马来到这里喝酒。酒的禁令在,石延年也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名声,没人给他特权,酒瘾犯了只好跑几十里路过来。

    几种酒都由石延年取了名字,但最便宜的一种他却用了徐平起的名字,取名为“酒鬼”,意思是这才是真正的酒鬼喝的酒。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徐平在前成听过名字的人物,也特别优待他。因为棚里子都是船工苦力,他这个读书人在里面有些尴尬,便在河边特意建了这个亭子,作为爱清静人的雅座。

    亭上“酒鬼亭”三字是石延年手书,还在旁边写了一副对联:“来人皆醉鬼,攒酒去黄泉”。

    徐平也不明白这人哪来那么大戾气,鬼仙这些常挂嘴边。还好这种戾气融进了儒家的君子之风里,性格并不暴戾,而是别有一番味道。

    石延年性格粗豪,为人不拘小节,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并不因为人的身份高低而另眼看待。来的此数多了,与徐平也熟识起来,并不因为徐平是商贾之家的儿子瞧不上他,两人有时候也喝上两杯。

    这人是个真正的酒鬼,徐平的酒量只是一般,酒胆再大也不敢与他真正喝酒,只能偶尔陪一下。

    另一个人是石延年的一个朋友刘潜,也以能喝出名。

    刘潜是京东人,任期到了,来京城选缺。想选个离家近的照顾老母,蹉跎了几个月才终于等到了蓬莱知县出缺,好不容易拿下来,将要起程赴任,石延年特意带他来这里喝酒为他送行。

    宋朝官员的选缺很有意思。审官院会把出缺的职务张榜公布出来,任职条件一一写明,符合条件的官员便根据榜上的内容写状毛遂自荐。热门的职务往往是许多人争抢,条件差不多的时候就看各人的关系和金钱手段了。至于那些冷门的职务和地方,经常出现数月甚至几年都没人理睬的情况,审官院便会把要求降低,还没人理睬就再降,有特别不让人待见的就会降无可降还是挂在那里。比如广南西路地方,很多知县都无人愿去,空缺极多。宋朝一般不允许官员在自己家乡任职,惟有广西例外,而且乡贡进士当知县就算身份高的了。

    石延年为刘潜摆送行酒,也邀请徐平上桌喝一杯,徐平无论如何也不肯,宁愿就这么在一边看着。

    这两人太能喝了。

    他们喝的是最低一等的“酒鬼”,因为石延年没多少钱,以他的酒量喝好酒把俸禄全花了也不能喝个尽兴。

    酒一上桌,两人先是连干十碗,说几句话,什么兄弟情谊全在几句话内说完。之后就是干喝,一碗连一碗,连话都没一句,就不要说吃菜了。

    还好现在卖白酒用的碗是徐平托桑怿在汝州定制的,一色的汝瓷小碗,如果还用原来的大碗,这两个酒鬼也扛不住。

    徐平在一边给这两个人数着,现在已经喝了十二碗了,每人都已经是一斤多下肚,还都面不改色。

    见两人又倒酒,徐平道:“两位官人不要干喝,也吃点菜。”

    石延年看看徐平答道:“小主人这话说得差了,菜哪有酒好。把菜吃下肚,就占得酒没地方放了。”

    徐平实在理解不了这种醉鬼的逻辑,只是摇头:“酒菜酒菜,原就是不能分家的,只吃一样都没意思。要是觉得桌上的不合口味,我去给你们取一盘羊肉来,天气冷了暖暖身子。官人是老主顾,算我送你们的。”

    石延年笑道:“要吃羊肉,我们在京城里有多少吃不了?来你这里就是要喝酒。小主人有心,拿瓶好酒来给我们吃。”

    徐平是不在意这些的,但徐正是生意人算账仔细,一码是一码。再说酒铺都是主管陆攀管着,每天都要给徐正交账的,徐平也不好乱拿。但石延年说出了口,徐平便不好意思回绝,好不容易结交个历史名人,几瓶酒算什么。

    回到酒铺,徐平拿了两瓶二升装的高粱大曲,又从煮着的大铁锅里取了两块红烧肉,用个盘子装了。为了不使陆攀为难,徐平自己掏腰包把钱垫上。

    大锅煮卤的红烧肉和大肠猪肝等下酒菜,还有用煤球炉热着一些豆腐皮海带丝之类的,都是徐平的主意,从他前世的街边小店学来的。这个白酒铺子就是做卖力气的人的生意,这些东西都受欢迎。

    虽然因为石延年的影响,偶尔也有性格豪放的文人从东京城来,但数量不多,还没形成气候。

    回到“酒鬼亭”,徐平把酒肉放在桌上,说道:“今天天气不好,店里没几个客人,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

    刘潜道:“谢过主人家了。”

    徐平笑笑:“不必客气,刘官人要远赴蓬莱做知县,以后就喝不上这里的酒了,今天只管喝个尽兴!天气寒冷,吃点酒肉暖身子吧。”

    说是不吃菜,大多还是因为囊中羞涩。既然是送的,两人也不客气,把两块红烧肉吃了,打开高粱大曲,倒在碗中闻一下,一饮而尽。

    徐平坐在亭边,看着两人胡吃海塞,心中感慨。这就是这个时代下层官员的生活了,地方上还好,来钱的门路多,这些京城里的小官,只是靠着俸禄养家糊口,过得都不容易。所以做官千万不要有不良嗜好,不然底层打拼的时候会非常艰难。刘潜还好,有个进士出身做不了几年就出去做正任知县,生活不会再窘迫。再熬上三任两任,升为中级官员就可以享受了。像石延年中进士还被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

    天色阴沉,也不知道时间。石延年和刘潜一瓶酒下肚,终于微微有了些酒意,便向徐平告别。

    徐平让小厮把剩下的菜给他们包了,连那剩下的一瓶酒都叫他们带走,送两人上马,向东京城而去。

    秋风中稀稀落落的雨滴带着寒意落下来,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冰凉。

    一个瘦小的人影缩着身子沿着河边的大路缓缓走来,一直走进了徐平家的铺子。

    徐平站在“酒鬼亭”里,看着这个人,眼睛微眯,等的人终于来了。

第53章 秦二

    徐平站在柜台边,与陆攀随口谈着最近的生意。陆攀新来,与徐家的关系不像酒楼那边的谭本年一样亲密,说话就拘谨许多。

    说了几句,陆攀叹了口气:“主人家的铺子在白沙镇太过委屈,如果开在东京城里,就要好很多。我听跑船的说,这些日子东京城里汴河边上,也有人学着我们酒铺里的样子,用大锅卖些下水卤货。一天卖下来,得的钱尽够他们养家糊口,竟比我们这里还要强上一些。”

    徐平一愣:“京城里也有人学我们做生意了?”

    陆攀点头,叹了口气。

    这种大锅生意,最适合在码头集市的地方做,如果再配上一锅羊肉汤,吃喝起来又便宜,又能饱腹解馋。

    徐平还想着什么时候回到京城,开个专门卖这个的连锁店呢,连同白酒一起在开封饮食界立起一块招牌,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就被人学了去。

    不过这也没办法,别说这个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就是徐平的前世,一家黄焖鸡米饭出来,也拦不住一样的开得满大街都是。

    在棚子靠边的地方,一个瘦小的中年人靠着一个小煤球炉,就着碗白酒吃着里面的豆腐皮和牛肚。

    徐平指了指那里,问陆攀:“秦二吃的那种,京城里还没卖的吧?”

    陆攀道:“他们做不出我们这种炉子,还没听说。”

    徐平点点头,只是盯着那边专心吃喝的秦二,不再说话。

    秦二名为秦怀亮,原是离此不远的一家农户,自己家没有地,佃了别人家二三十亩种着。在这个不缺地的地方,这种是极穷的了,全家财产只有两间草房,算是固定资产,不算客户。

    他的老婆早就去世,只有一个女儿秦玉娘相依为命。玉娘长得有几分姿色,去年被这里的周监镇看上,买去做了小妾,秦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就在上个月,这个秦二不知交了什么运,得了一笔钱财,在镇上开起了一家小小客栈,翻身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称为秦二官人。

    要知监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俸禄低得可怜,是不可能有闲钱支援秦二的。大家都传说秦二运气好不知在哪里捡了一锭银子,到中牟县里的金银铺换成了铜钱,才开起了这家客栈。

    有白银出现,这件事就引起了徐平和桑怿的注意,两人轮流换班,到镇上盯着秦怀亮,希望能发现什么线索。

    中牟县城里的金银铺桑怿去查过了,用了些手段,查出秦怀亮确实去兑过银子,而且那银子是真正的十足纹银,并没有问题。金银铺是专门做这行生意的,他们的眼光绝无问题,不可能用药银骗过他们。

    不过秦怀亮是徐平得到的惟一线索,还是没有放弃。

    见徐平盯着秦怀亮看,陆攀小声道:“这个秦二,今年是交了好运,不但得了银钱开起了个小店,而且据说最近还搭上了个女伴,解解他的**。”

    徐平对这种桃色新闻兴趣不大,随口问道:“是哪个女人这么没眼色,看是一个风一吹就倒的家伙?”

    陆攀的声音更小,几乎是附在徐平耳边道:“就是你们家里的洪婆婆。”

    “什么?!”

    徐平像被针扎了一样,转身瞪着陆攀。

    陆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我也只是听说,没亲眼见过。”

    徐平点点头:“空穴来风,他们必是有什么事情落在别人眼里了,不然不会有人这么传。”

    自从上次打了秀秀,洪婆婆便失去了张三娘的信任,虽然依旧雇在家里,但只是处理些杂务,不再管事。不过洪婆婆的雇钱一文不少,她家里最近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手头并不紧张,怎么会搭上秦二这货?

    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说不清楚,一下看对眼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徐平虽是心里存了这个疑惑,也只是压在心里,不再去深究。

    秦怀亮把一小碗酒喝完,干巴巴的瘦脸也红润起来,走到柜台边,对陆攀道:“主管,这一顿也一起欠着,等我卖了酒一起来还。还有,力气大的‘酒鬼酒’再给我打二十升。”

    秦怀亮的小旅店里也卖酒,都是从徐家这里佘的,卖了酒再来还钱。这是乡下小店最常见的经营模式,也是徐家在这一片酒类专卖权利的保证。秦怀亮的小店刚开没多久,住的都是贪便宜的穷人,只卖最便宜的酒。

    陆攀叫过个小厮,给秦怀亮打了酒,用两个木桶装着,让他挑回店里。扁担和木桶也都是徐家的,来还钱的时候一起还回来。

    酒都装好,秦怀亮打了个饱嗝,转身看见徐平站在一边,忙弯腰见礼:“原来小主人也在店里,原谅小的眼瞎没看见!”

    陆平注意到了他的眼中有一丝惊慌,迅速掩去。

    对他笑笑:“秦二官人,生意还好啊?”

    秦怀亮讪笑:“小主人取笑小的,我哪里敢称官人?只是开家小店,全靠主人店里照顾,赏口饭吃。”

    见徐平也不想多聊,便弯腰担着酒桶,向徐平和陆攀告辞。

    徐平坐到一个煤球炉边烤着火,看着秦怀亮担着酒桶一脚高一脚低地向自己家小店行去。

    寒风吹着他的衣角,卷着枯叶从他耳边刮过。在这料峭的天地中,这个身影孤单而瘦小,显得有一些凄凉。

    事情真地跟这个人有关系?

    徐平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前世受的教育,几十年都在讲述一个道理,穷人都是应该受到照顾的,他们有太多太多的无耐。虽然真正工作之后,符合这个道理的事情见得太少,但年轻人总有一个理想,如果我坐到了什么位置,定会让天下不再有孤寒。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是几千来落魄文人的理想,又总是被坐上高位的文人们所遗忘。徐平前世是个落魄的小人物,在心底深处还是保存了这份理想,虽然工作中农民兄弟也给了他无数的不愉快,这种朴素的感情还是没有被磨灭。即使到了这个世界,他也天然对穷人有一种亲近感,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要站到穷人的对立面。

    然而理想终究是幻想,感情也终究是一时的感动,如果秦怀亮真地卷入了烧炼白银的团伙中,徐平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去原谅。

    正在徐平坐在那里瞎想,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的时候,桑怿骑着一头毛驴来到了酒棚外面。

    下了毛驴,让小厮牵去拴住,桑怿来徐平身边,问他:“小庄主,今天有没有什么消息?”

    徐平摇摇头,又点点头:“开旅店的那个秦二,倒真是有些可疑。”

    桑怿叹口气:“那我们多注意他一些,其他地方都没消息。”

    桑怿这些天都是到附近的金银铺去打听,看哪家收到过药银,追查线索。

    此时白银不是通用货币,一般来说都是要到金银铺兑换铜钱使用,不会直接拿出去买东西。那伙人炼出药银来,应该要与金银铺打交道才对,除非他们有大宗交易的渠道销赃。

    宋朝的货币很混乱,各地经常有钱禁,别说带着大量铜钱路上不方便,官府一般也不允许,以免造成铜钱在地方流通的不均匀,更不用说有的地方使用的是铁钱。商人的大宗交易,都是到三司属下的解铺用现钱换票据,到了地方上再换成通用的钱币,因为有旨意严令各地必须当天兑换,这也还方便。但对于其他人身份的人想带大量财富远行,就要靠金银了。

    如果让徐平选择一个最合适的销赃方法,那就是同做边境贸易的商人合伙,偷偷把药银销到境外去,这种方法最安全。

    可徐平和桑怿查了这么多日子,却没有现丝毫这方面的迹象。

    在炉边烤了一会火,两人又交换了一些看法,桑怿道:“天色不早了,小庄主回庄子去吧,明天我在这里守着这就好了。”

    徐平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自己不应该走,对桑怿道:“今天不回去了,我歇在爹娘那里,同你一起在这里守一夜。”

    看看外面的天色,雨还是没有下下来,风却越来越大了,刮得枯枝败叶到处飞舞。

    桑怿便没有再劝徐平,这种天气路上也不好走。

第54章 家贼

    天已经黑了,凛冽的寒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徐平和桑怿两人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一个煤球炉喝酒。被石延年命名为“忘忧”的高粱大曲时间长了更加醇厚,可惜徐平和桑怿两人都不是酒鬼,也没喝出什么味道来。

    随着一片哄笑声,五六个码头的苦力勾肩搭背地从外面进了棚子,走到中间找了一张灯光明亮的桌子坐了。

    小厮过来,几个人点了酒菜,便凑到一起说些乐事。

    徐平并没有注意,但听见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宋阿大,你长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怎么会比不过瘦猴一样的秦二?你看,那个洪婆婆又到他店里去了。这等冷飕飕的晚上,你说他们能干什么事情?”

    那个宋阿大粗声粗气地道:“那里是旅店,洪婆婆去有什么奇怪!我早就跟你们讲过,那个女人早就与我什么事都做过了!”

    徐平听了这些混话只是眉头一皱。洪婆婆中年守寡,再找个男人也没什么,不过同时找几个就不好了。按此时大宋的律法,女子犯奸三人以上就视同杂户,另立典籍,其实就是被官府看成暗娼了。

    棚子外面的路上,一盏灯笼晃过,不知是什么人在走夜路。

    徐平脑中光芒一闪,想起什么,对桑怿使个眼色,起身出了酒棚。

    桑怿会意,出来跟上徐平,低声问他:“想起什么?”

    徐平道:“我们去秦二的店里。”

    说完,当先急匆匆地上路。

    桑怿只好跟上。

    到了桑怿店里,只见门前挑了个望子,挂了两盏灯笼,门前也没个人影。大门虚掩着,想是还有人在里面招呼生意。

    徐平对桑怿摇了摇头,不走正门,绕到院子后头。

    正房的后面是柴房,还有拴牲口的牲口棚,不过此时都空着。

    桑怿小声问道:“小庄主是要做什么?”

    徐平道:“你不听那几个苦力说,洪婆婆到这里来了吗?”

    “那又如何?难道我们要去听他们的墙根?”

    徐平看着桑怿,点了点头:“我想起了件事情,没办法,只好去求证一下。只好与秀才一起做这没脸皮的事了。”

    说完,纵身一跃搭住了院墙,双臂一用力,翻了上去。

    徐平这半年农活干了不少,身体强壮得很。闲的时候也经常向桑怿请教打斗技巧,身手进步很多,空手也能打倒几条大汉。

    见徐平已经进去,桑怿无耐,只好也翻身跟上。

    这种房子的格局大都一样,两人弯腰来到主人房的窗下,看见里面亮着灯,便猫下身子静听。

    里面果然是一男一女,传出粗重的喘息声。

    桑怿便就有心要走。虽然这种深夜暗访的事情他以前也做过,但蹲在窗外听男女办事的经历却是没有,不是君子所为。

    徐平把他一把拽住,示意安静。

    过了一会,房里面安静下来,云歇雨住。

    先是秦怀亮的声音:“姐姐,你既然做了,怎么一次只拿一铤出来?我手里已经攒了不少,这要做到什么时候?”

    然后是洪婆婆的声音:“二郎,你就知足吧。那几千两的银子,主人家看得紧,尤其是主家母当宝贝一样天天守着。我得空换一锭出来是一锭,不要嫌少,实在是这事情不容易,只好细水长流。”

    听到这里,桑怿也明白了什么,与徐平对视一眼。

    徐平只是暗骂自己蠢,想什么要找大商人销赃。此时在白沙镇上,甚至是中牟县里,家里有大量白银的不就是他家吗?不等他找到人家,人家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来了。

    过了这些日子,李端懿也没还把白糖的事情处理利索,反而又给徐平接了五辆三轮车的定单。据说要的都是王公贵族,两千两白银没有一家还价的,而且都大方地预付了一千两银子的定钱。徐家此时的白银存量,已经飞速上涨到了七千两,等到年后交了货,就会在家里存上一万多两银子,这可就赶上京城里不少豪门的规模了。把个徐正勾得心痒痒的,一个劲要把酒楼卖了专心回家跟儿子制车子。还是徐平劝住,多留几项产业,谁知哪块云彩会下雨。

    张三娘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又要显摆自己儿子能干,早把徐平用三轮车换白银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徐平实在早该想到有人会盯上自己家的。

    里面洪婆婆道:“这两铤有一百两,都把给你。我跟你说,这上面都有皇宫里的印记,加倍小心,务必重新化了再拿出去使。要不然被人抓住马脚,我们可就小命难保了。”

    秦怀亮道:“姐姐安心,教我的人都是做这行的老手,绝不会露出破绽被人抓住把柄。”

    洪婆婆又道:“那两个术士不是说要攒些银钱回家乡,要不了多少吗?我这都换了五六百两出来了,怎么还不够?”

    秦怀亮小声抚慰:“姐姐不知道,这行看起来来钱,但本钱也是不少。不说要多少钱来化铜,就是他们用来点化的药也都值不少钱。”

    洪婆婆的声音温柔起来:“二郎,你也不要只是闷头给人跑腿,上点心把他们用的什么药点化也学来,学成个长远的手艺。”

    秦怀亮道:“姐姐说得轻松!那两个人把这方术看得珍贵万分,一点也不让我知晓,连药都是自己买自己配,我去哪里学?”

    两人在屋里悉悉索索又温存一会,秦怀亮叹气:“姐姐用心,再多换几百两出来,把那两个外乡方士打发走,剩下的就都是我们的了。到时我们把玉娘赎出来,给你儿子做个媳妇,我们一家搬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了这些银子,安安乐乐地富贵一生!”

    洪婆婆的声音却有些不甘心:“那两个外乡方士是什么人?就敢做出这等大事来?若是没有什么手段,二郎不妨——”

    声音一下子中断,像是被秦怀亮捂住了嘴。

    过了一会才听到秦怀亮的声音:“姐姐千万不要起这样心思,那两个都是游学的举子,满腹诗书,计谋无穷!我这种粗人,哪里算计得过他们!再说他们都是带剑的,身手敏捷,大虫也打得过,哪里敢动他们心思!”

    洪婆婆叹气:“二郎这话说的,难道徐家就是好相与的?老的还好,那个小的还不是一样心狠手辣!快不要提这些事,我天天也提心吊胆!”

    秦怀亮安慰洪婆婆:“姐姐委屈!再忍些日子就好了。”

    至此之后都是一些男男女女的情话,银子的事情没再提起。

    又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洪婆婆才起身离去。

    桑怿凑近徐平耳边问道:“要不要把这两人拿下?此时可是人赃并获!”

    徐平摇了摇头:“不急,放长线钓大鱼,这只是两只小虾米。既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我就要把这伙人挖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

    还有一句话徐平没有说,这伙人即使把银子从他家里换出来,一时半会也花不出去。只要把人抓住,银子就还是他家的。

第55章 药银

    桑怿是抓惯盗贼的人,跟踪监视都有一套,便负责跟踪秦怀亮,把他身后的那两个人找出来。

    徐平回到酒楼,编个借口从母亲那里取了一个颜色略微有些差别的银铤,应该就是被洪婆婆换进来的药银了。

    张三娘性子急躁,徐平没敢跟她说出事情真相,只是暗中吩咐刘小乙,这些日子多盯着洪婆婆,有什么不对就向父亲徐正报告。

    把事情安排妥当,徐平便回了庄子。

    这些日子庄里在收苜蓿,及时留出根茬好越冬。苜蓿不适合青贮,而适合制成干草,专业一点的说法,就是要进行调质。最好晒成半干不干,然后用适当的方法贮存起来。

    徐平特意设计了一种打捆机,把收回来的苜蓿打成大方捆,以利于储存和搬运。牧草打成致密的捆,既可保证品质稳定,长途运输的时候又节省空间。此时朝廷征收的牧草都是散的,以围记,一围的价钱大至与一石粮相当,但运输起来一围草比一石粮食就艰难多了。

    回到庄子,徐平先去麦场里看苜蓿收获的情况。

    打捆机是以驴子做动力,利用曲柄滑块的原理硬挤过固定的通道成型。徐平到的时候,徐昌正指挥着人操纵三台打捆机作业。

    见到徐平,徐昌上来见了礼,问他:“大郎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徐平道:“最近天气凉了,地里的苜蓿必须抓紧时间收回来,再晚苜蓿就会走失养分,牛羊不爱吃了。”

    “高大全和孙七郎带着人在地里一刻不歇,应该不碍事。”

    徐昌说着,扶了一下从打捆机上下来的草捆,赞叹道:“大郎想的这个法子真好,草这样压成大块,不占地方。不然今年我们庄上那么多苜蓿,就是收回来也没地方放啊。”

    徐平点点头,上去摸了摸草捆的紧度,心中还是暗暗叹气。畜力到底还是与机器不能比,一台打捆机用了三头毛驴驱动,打出来草捆的密度还是赶不上前世机器制捆的一半,只好将就着用了。

    巡视过了苜蓿收获的情况,徐平便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正在院子里背风的地方就着阳光做针线,见到徐平,急忙起来:“官人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老是见不到你人。”

    徐平笑着问她:“想我不想?”

    秀秀只是摇头,也不说话。

    让秀秀忙自己的,徐平进了书房,这才拿出从母亲那里要回来的银铤仔细观看。这所谓的药银颜色洁白,与白银的外观极其相似,拿在手里也沉甸甸的,若不是有心,真能以假乱真。

    徐平手里还有真的银铤,是特意留下来的,便取了出来与药银放在一起仔细观看。真假放在一起差别就出来了,一是颜色有细微差别,再一个为了以假乱真,两块银铤做得一模一样,但铜的密度比银小,重量就轻了一些。

    徐平记得白铜的硬度比白银大许多,便出去跟秀秀要了一根针,果然轻轻一划真银上就有划痕,药银上就不那么明显。

    拿着这块药银,徐平陷进沉思。这难道真是镍白铜?徐平拿不准,但怎么也不相信这个时代能炼出镍来。镍并不难冶炼,其实与冶铁的难度差不多,主要是古人很难认识到这种金属的存在,镍极易与其他金属形成合金。陨铁中经常含有镍,所以古代把一些陨铁作为优质钢材,用来制作宝刀宝剑,不但锋利无比,而且不生锈,实际上是不锈钢的一种。

    还是那个问题,有本事制出镍白铜来,为什么不制不锈钢?就是说成是天外飞来的陨铁也能骗不少人,而且还没有危险。

    昨夜刮了一夜风,今早就已经晴了,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徐平不得要领,握着这块药银,趴在书桌上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梦中觉得有动静,徐平一下醒了过来。

    原来是秀秀怕徐平着凉,在他身上搭块毯子。

    见把徐平惊醒,秀秀不好意思地道:“打扰官人休息了。”

    徐平摇摇头:“不妨事。”

    见秀秀手里拿着块黄褐色的东西,徐平问她:“这是什么?”

    秀秀道:“这是雌黄,我问苏儿要的,写错了字可以用来改呢。”

    徐平“哦”了一声。雌黄就是古代的修改液,字写错了就用来涂改,信口雌黄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秀秀又道:“我本来是放在桌上的,官人没看见,趴着睡觉的时候都快要到你嘴里了。这个东西有毒,不好入口的,我收起来再也不乱放了。”

    “有毒?”

    徐平随口问道。

    话一出口,徐平脑中灵光一闪,猛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这一下把秀秀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问徐平:“官人知道什么了?这一惊一乍的可要把我吓坏!”

    徐平哈哈大笑,拍拍秀秀的肩膀:“不关秀秀的事,是官人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有了秀秀你提醒,一下就想通了。”

    秀秀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事让官人这么关心?说给我也听听。”

    徐平笑着摇头:“这个不是好事情,就不能说给你听了。”

    秀秀做个嫌弃的表情:“我还不想听呢!”

    说完,便出了书房,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徐平把手中的药银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是我钻牛角尖了,一心以为这是镍白铜,所以想不明白。多亏了秀秀的这块雌黄才想起来,白铜不是只有那一种,这就应该是另一种了,砷白铜,是不是?”

    徐平还是前世查镍白铜的时候偶然看过一眼,中国历史上还有一种白铜合金,即砷白铜。砷白铜与镍白铜非常相似,以至于古人经常搞混。但由于砷白铜有毒,且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性能,后世基本就不见了。

    中国古代方士点石成金的把戏越来越骗不了人的时候,他们便又研究出了这种东西,铜砷合金。合金中砷的含量低时,呈现金黄色,即点药金。当砷含量超过了百分之十,便成了银白色,即所谓药银。

    药金与真金的差别比较明显,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一直盛行的是所谓药银的秘术。徐平之所以从雌黄联想到这上面来,是因为最早用来点药金药银用的药就是雌黄。雌黄的成分是硫化砷,一般先加热成氧化砷即砒霜,再用炭还原成砷,与液体铜化成铜砷合金。后来砒霜成为常见的物质,便就代替了点药银时用的雌黄雄黄,成为方术中的秘药了。

    这种黄白术原理大致的化学反应如此,当然实际过程中还要看具体的操作手法,才能得到洁白如银的砷白铜。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方士的方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追查起来便就容易了。此时砒霜已经入药,药铺里都有卖。但作为烈性毒药,砒霜不是随便就可以买的,那伙人要大规模使用,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第56章 惊变

    因为庄里事物繁忙,徐平没有抽开身回镇上,只好把发现药银秘密的事情先压下,等第二天再去告诉桑怿。

    到了傍晚,与秀秀吃过了晚饭,徐平便去巡视牲口棚。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多,他越来越代入小地主这个角色了,吃过了饭散步的时候,有时候到地里看看庄稼的长势,有时候去看看养的家畜。

    刚刚走出庄门,就听见一阵急骤的马骑声传来。

    徐平吃了一惊,站在原地。听声音这是把马打到了最快速度,他有马也有几个月了,还没这样骑过呢。

    眨眼之间,一人一骑从庄子后面绕过来,到了徐平身边不远处忽地停下。

    李威从马上滚下来,窜到徐平面前,腾地跪在地上:“小庄主,大事不好,庄上有祸事了!”

    徐平看出了事情不寻常,上来把李威扶起,温声道:“不要急,起来慢慢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不下来!”

    见徐平神色镇静,李威也平静了一些,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一阵冷风吹来,不由打了个哆嗦。

    见徐平凝视着自己,李威脸上一下就苦了起来:“自上次听了小庄主的教诲,我一直放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柯五郎一伙盗贼的动静。谁知,谁知——”

    见李威又犯了老毛病,吞吞吐吐起来,徐平面色就变得有些严厉:“有话你尽管直说,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

    李威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找到他们,他们却找上我了!”

    徐平神色一肃:“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些!”

    李威道:“今天晌午,柯五郎带了两个人突然来到我家里。我们以前也是见过面的,他这次不请自来,我也不敢怠慢,杀了鸡鸭款待他。”

    徐平打断李威:“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只说最紧要的。”

    李威看看徐平,低声道:“他们是找我打探消息,晚上便要来小庄主的庄子上。柯五郎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庄主这里有成千两的白银,起了心思。”

    徐平哪里肯信,这又不是水浒位面,对李威道:“这里是开封府地界,天子脚下,大军环绕,这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明火执仗抢劫!”

    李威只是叹气:“我也这样问他来,柯五郎只说他们此时已被逼到穷途末路,不得不拼死搏一把,得手了便远走他乡。”

    抢劫动上刀枪,无论如何已是死罪。虽然此时四海升平,开封府还没有实行盗贼重法,主首者还是难逃一死。要是再过几十年,社会上不那么安宁,开封府地区会被划为对盗贼的重法区,出了这种事情就要死一片了。

    徐平见李威说得认真,不敢把这事当成儿戏。所谓亡命之徒,或许一个念头想拧了就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出来,不能以常理看待。让李威在门前石头上坐下,详细问他知道的情况。

    原来柯五郎听说了徐平庄上有大批白银,便打上了这里的主意。他既然要逃亡,铜钱不好携带,首选的抢劫对象就是金银。而周围的土财主,要粮食那就成堆成堆的,要金银可就少见,柯五郎的选择并不多。刚好最近一段时间徐平招财进宝,大批白银进账,总有消息透出去,便被盯上了。

    李威是本地的耆长,消息灵通,以前又是在道上混的,便被柯五郎找上门来打探徐平庄上的虚实。

    李威不敢不说,又不敢什么都说得罪徐平,只说庄上有三十多个庄客,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

    柯五郎竟然知道桑怿在这里,问明白了桑怿现在一般不在庄上,便定下决心今晚来劫庄。对于以前的同道李威,柯五郎倒没有怎样为难,只是让人看住了不让他走动,等到天将近傍晚才把人撤走。

    把这一切问明白了,徐平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已晚,去镇上叫桑怿回来已经来不及,如果李威说的是真事,今晚只好靠自己了。

    看李威的神色渐渐平静,徐平问他:“那个柯五郎,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有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自己的身手如何?”

    李威的脸色有些难看:“小庄主问这个,我哪里知道?我眼前见的,他就是带了两个人,其他手下当是在别的地方。柯五郎的身手我也说不上来,但比庄上的高大全差得远是一定的。高大全以前在群牧司的厢军里,是有名的硬汉,只是不会讨好上司,不然也捞个一官半职了。”

    徐平又问了几句,李威也说不详细。他只是与柯五郎认识,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交情,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

    一切问明白了,徐平让两个庄客把李威带走,说是好好照顾,实际上是软禁起来。听他一面之词也作不得准,一切要等到明早再说。

    看天已经黑下来了,徐平先让徐昌把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个叫到了自己小院里。秀秀正在收拾餐具,徐平让她回自己房里去,今夜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了。这种事情不适于让一个小女孩担心。

    秀秀见徐平表情严肃,知道有大事,不管乱问,乖乖回房了。

    把人叫到自己书房里,徐昌倒了茶水,徐平把李威带来的消息说了。

    徐昌小心,问道:“大郎觉得这个李威的话,有几成可信?”

    徐平沉声道:“只怕八成是真的。”

    徐昌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可惜桑秀才不在庄上,听说他一柄铁剑,等闲十个八个盗贼也收拾了。”

    孙七郎却不以为意:“都管也不必丧气!这里是开封府地方,天下首善之区,哪里有盗贼啸聚的余地!说是如何,想来也没多少人,不然哪里能容得下他们逍遥。我们庄上也都是练过刀枪的,盗贼来了,正好拿来献官!”

    徐平却不敢这么乐观,亡命之徒和寻常百姓不是一个概念,一方是真敢拿刀杀人的,另一方却只是壮起胆子勉强自卫,战斗力差了一个等级。

    见高大全不说话,徐平问他:“你怎么看?好歹也是在厢军呆过多年,遇到这种事情总该有个章程。”

    高大全苦笑:“官人说笑,我在厢军里不是运粮就是牧马,刀枪也没拿过几次,又知道些什么。不过在我想来,这伙盗贼敢来攻打庄子,人数必然不会太少。不过七郎刚才也说得对,人多了这周围他们聚起来不可能没有风声。综合起来,一二十人总是有的。这样一伙人,如果是用惯刀剑的,也有底气来对付二三十个庄客。不知官人怎么看?”

    徐平道:“他们人数至多也是二十人左右,再多以盗贼的性情,也就玩不转了。关键的不是他们有多人,而是他们会如何来攻,我们如何来守。”

    徐平记得历史上说的宋江,便是手使两把钢刀,带三十六人横行数州。如果这柯五郎一伙人数上到百八十人,就开玩笑了,够上朝廷派出大军围剿的规模了,这显然不可能。

    最关键的还是庄上怎么防守。

    这是庄客为徐家守护财产,可不是战阵上两军厮杀,能够简单地换算战斗力。这种战斗,维持自己这一方的士气至关重要,只要有一个不慎,庄客见了血头一发昏,反正关系不到自己的身家财产,便会一哄而散。

    徐平前世是把那本《民兵军事训练手册》当小说看了个烂熟的,排兵布阵问题不大,但要保证庄客的主观能动性却是个难题。

    听了徐平的话,众人想了一会,高大全道:“这种盗贼,说起来也只是乌合之众,全靠首领有本事把人聚起来。所谓擒贼先擒王,我们只要瞅准时机把柯五郎拿住,他们自然就败了。”

    徐平苦笑:“这道理我自然懂,可问题是怎么擒这个王?若是桑秀才在这里还好,他身手敏捷,人群里也能拿下柯五郎,我们可没有这个本事。”

    听了徐平的话,几个人又低下了头。

    这半年来,不只徐平,高大全和孙七郎也经常跟着桑怿演习武艺,甚至赵滋有时候也来,教众人几下刀枪。赵滋虽与徐平不怎么对眼,跟高大全的关系倒还不错,再加上贪庄上的好酒,一个月里也都要来上那么个一回两回的。

    但打斗这种事情,一个是看学习锻炼,再一个还是要看天赋的。桑怿也不是什么明师高徒,身体条件也一般,但他打斗时沉得下心,下得去手,越是见血越是冷静,几乎是天生的战将。

    高大全的身体条件是极好的,天赋却不行。打斗时虽不至于慌乱,却没有桑怿那种天生的果决,临阵就缺了巨大的杀伤力。如果在战阵上锻炼两年,高大全也会是一员猛将,现在却不行。

    两人生死对决,你出一刀先要犹豫一下这刀会造成什么后果,这仗就没法打了。而这恰恰是普通人的本能,是和平社会潜移默化出来的本能,人没了这种本能,社会秩序就乱成一团粥了。

    高大全虽然在厢军里呆了许多年,却还只是个普通人。

    见商量不出来个结果,徐平暗中叹了口气,看来也只好靠自己前世学的那一套民兵战术了,也不知灵也不灵。

第57章 夜战(上)

    把众庄客招集到大院里,徐平先让徐昌上去介绍了一下情况。

    徐昌活了三十多年,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话语不免就有些飘忽,明显能够感觉出来他心里的紧张,连带得下面庄客也紧张起来,气氛一下子凝重。

    徐平静静在一边看着。他正是要乘这个机会看看庄客的士气,看完了却只有心里叹气。这帮庄客,平时说起话来都是放浪肆无忌惮,一个个好像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临到有事却都靠有些不上了,一个个低着头。

    徐昌讲完,徐平走到人前,高声道:“这一伙盗贼,几个月来在庄子周围游荡,闹得人心慌慌,不能安心生活。今天他们自己作死,来我们庄子上,正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盗贼能有几个人?他们要做这个事,必须快来快逃,那便要有马匹。虽然附近就是骐骥院的牧马所,但是哪一家要有十匹八匹马都是了不得的事,中牟县里的县尉手下也没这个实力。这伙人充其量只有十人出头,不过是仗了狗胆欺我庄里庄客不敢与他们拼斗。我们三十多人,都有刀枪,只要大家听我指挥,奋勇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把他们拿下。拿了人,官府的奖励且不去说,只要不使人一个人走脱,参与的每人都赏五贯现钱!”

    听见赏钱众庄客的精神就鼓舞起来,一下有了生气。徐平也发了狠,每人五贯,全部加起来就要赏出去近二百贯,他是真豁出去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情况紧急,一般常规手法都用不上,只有靠钱刺激了。

    见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徐平又道:“不过话我说在前头,今夜一战,要的是你们都奋勇争先,人人上前。如果到时候有怯懦不战的,他的赏钱我也不眛了,拿出来都分给别人。没钱的人那时候可不要埋怨!”

    这话说出来,是稳住庄客的心思,不要心里打起小算盘,怕主家会到时心痛赏钱,不给他们兑现。对阵时心中一犹豫,下手就不果决,就会出现变故。

    见了庄客的样子,徐平稍放下了心。贪钱就好,就怕一个个贪生怕死,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只好等死了。

    说完好的,徐平又道:“今夜来的盗贼,务必要使他们全部就擒,一个也不要走脱,免留后患!如果走脱了一个,赏钱总数里我便扣掉十贯,另外出赏去募人捕捉。各位要花这钱,便人人打起精神,听我号令!”

    话说到这里,一众庄客的恐慌情绪才算去得差不多了,除掉少数一些天生胆小怕事的,大多都是摩拳擦掌。五贯赏钱,足够他们逍遥好一阵子了。

    徐平说完,便让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各自把自己手下的人带了,各去找地方开小组会,再进行一次动员。以半个时辰为限,再来听徐平布置。

    这一次会徐平就不参加了,是看三个押班的时候。

    半个时辰之后,所有庄客又集中到了大院里,听候徐平命令。

    正常打仗,布置起来虽然千变万化,总的原则其实简单。用古代兵书上的说法,就是一正一奇,主帅握机。用徐平前世的语言说,就是一部分主攻或主守,另一部分策应,指挥员掌握足够预备队,以策万全。

    指挥的艺术,就在于正奇机三部分的选择变化上。有的能够以不变应万变,有的则变化无常,打胜了都是名将。其实只要不乱,都算合格。徐平手下这帮庄客,都是种地的庄稼汉,无法做出更多要求,徐平只是求一个稳字。

    经过自发的动员之后,三班庄客明显表现出了不同的精神风貌,也正与他们各自的押班性情符合。

    最斗志昂扬的是孙七郎手下。孙七郎性情跳脱,激情有余,沉稳不足。手下的情绪既有他刚才鼓动的原因,也是日常潜移默化的结果。

    高大全虽然身长力大,但性格沉稳,他的手下情绪总体说来也是这样。

    徐昌平常多是管理后勤杂务,身份又不比旁人,心中患得患失,谨慎有余,激情不足,手下的情绪相比起来也便有些低落。

    徐平看过,便对孙七郎道:“七郎,你和你的手下今晚为主力,正面对决来袭的盗贼。记住,两军交锋勇者胜,交战的时候,只管奋勇冲杀,绝不可后退一步。你们的弱点自有其他两队防住,绝不会有失。”

    孙七郎应声诺,神情亢奋,又有些紧张。

    徐平又对他道:“其实战阵之上,最不容易出事的就是正面对决的那部分人,因为他们直面敌人,心无旁骛。自己的心不乱,敌人就无破绽可寻。今晚对阵之时,你和手下只管一味冲杀,其他什么都不要管!”

    孙七郎又应一声诺,两眼发亮,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徐平的话。

    徐平也没时间再详细解说,只好由他了。

    吩咐完了孙七郎,徐平又对高大全道:“高大全,你是当过厢军的,比其他人都强,性格也是沉稳,今晚便作伏击策应。”

    高大全应一声诺。

    徐平又道:“做策应的人,重要的是性子要稳,眼光要准。不动的时候要如山一般稳,发动起来要如猛虎一般狠,不出则已,一击毙命!七郎那边要的是勇猛无畏,胜败之机却全在你这里!”

    高大全点头:“我记在心里了!”

    徐平看高大全神情严肃,也不再多说。

    转身又对徐昌道:“都管,你带你的人随在我身边,随时听我号令,照拂七郎和高大全,以策万全!”

    徐昌点头答应。

    徐平这才进行具体布置。

    先是选择战场。因为占了先手是伏击战,可以预先选一个最有利于已方的地方,以收地利之效。

    这是徐平自己的庄子,各处无不熟悉,商量一番,便选在了苗圃与池塘夹着的那段路上。一边是池塘,封死了敌人的一面退路,一面是苗圃,有利于自己人隐藏。苗圃里又可以布置伏兵,防备敌人逃蹿。

    徐平带人到了选定的战场,查看一番。命孙七郎在池塘靠近庄院的一边,躲在苗圃里藏身,另一边则是高大全带人隐藏。

    至于徐平带的徐昌手下的一班人,则藏在苗圃的深处。

    徐平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有三个原因。一是不想选在庄院里边,打斗起来容易误伤秀秀等不相关的人之外,也不想把庄院搞得一片狼籍。再一个他也想在野外这种地方与柯五郎一伙斗一斗,看是他前世的民兵厉害还是这个世界的盗贼厉害。当然最重要的一条是,离开了庄客的居处,再加上这种地形,使庄客不容易一哄而散,能够坚持战斗。

    布置好了各班的位置,徐平又找了五个射术精湛的庄客,各自找了有利地形,打斗起来只管朝着敌人射,并不参与战斗。

    庄里只有五把弓,还都是在军队里根本用不上的软弓,都是庄客平时用来打个野兔野鸡玩的,威力极其有限。要不然有一二十张强弓,什么盗贼来都一阵乱箭射死了,也不用这么费事。

    布置完了人员,徐平带人改造战场。

    其实很简单,就是找了一些碎柴,都沾上油,洒在选定的战场上。这不是为了烧敌人,而是造成敌明我暗的形势,获得最大优势。

    诸般做完,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半夜,徐平便把岗哨派了出去。

    盗贼做案,大多都是选择后半夜,除非脑子烧昏了,或是有特殊情况,鲜有例外。因为后半夜一是人已睡熟,不易察觉,再一个作完案逃离现场之后刚好天色微明,利于分赃逃蹿。

    岗哨的分派也有讲究,除非是万不得已,一哨不要派一个人。最好是两个人协同,互相配合,把各个方向都看住。尤其是发现闯哨的人时,一个人出去盘问,另一个人在暗处监视,不要被人发现哨兵后轻松摸掉。

    当然人手充足时,还有明哨暗哨巡逻哨联络哨等等诸多名目,以保证哨兵能够正常完成自己的任务。只要稍微像样的军队,正常时候电视剧上那种把哨兵一抹脖子,招招手大队人马就溜过去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当然徐平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场小小的乡村械斗,人手也有限,只是派出一组暗哨。

    由于平常庄里为了防备小偷,常年派得有哨,徐平都教得熟了,现在反而不用再特意交待什么,庄客都知道怎么去做。

    把消兵派出,徐平才让徐昌给所有庄客发了一块白布条,系在胳膊上以做敌我区别。这些庄客平时有练过,不用特别吩咐。

    到了最后,徐平才高声道:“自这一刻起,便正式准备战斗了。除了我、高大全和七郎三人,任何人不可出声。哪怕就是与盗贼对阵,人都死光了,谁也都不许开口说话!要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的,趁早找快布塞住自己嘴巴!要是到时候谁犯这一条,不要怪我找你麻烦!”

    有意无意之间,徐平把徐昌这一个押班的权已经夺了。

第58章 夜战(中)

    吕松顺着土路,一路小跑,连气也不敢喘。

    暗哨每个时辰都要换一次班,现在轮到他了。

    哨位设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水洼边上,洼里有水,但徐平庄上的人都知道有几种走法能完全避开水面。

    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方,是因为晚上的哨位不适宜在高处,避免来人远远看见。而低洼处黑暗,道路宽敞而又明亮,正是理想的观察位置。再者这里杂草丛生,离埋伏的地方有近便小路,一旦发现情况可以悄悄溜回去报告。

    还有一个原因徐平没有讲出来,就是这处哨位离埋伏位置的哨位大约有两三百步的直线距离,刚好能接上。班组规模的人员在夜间行进,大约在二百米外的地方就能被人听到察觉,这也是徐平对柯五郎一伙规模的估计。哨位设置不仅要有效合理,而且要科学。

    当然徐平没有考虑柯五郎一伙人骑马来的可能性。按照常理,马匹应该只能行进到目标五里开外的地方,然后步行,以免打草惊蛇。

    到了暗哨的布置地点,吕松捂起嘴凑到地上咕咕叫了两声,然后仔细观察四周。见没有动静,依前又叫了两声,这才听见前方十步远的地方回声传来。

    这是暗哨处的接头暗号,徐平本来想设计得更高明些,比如用鸟叫野猫叫之类的,但庄客们却没几个人能学得来,只好这样将就。

    弯腰到了哨位,一个中年庄客长出了一口气,从地上抬起脑袋,对吕松道:“哥哥你可算来了,我正要大解,在这里憋坏了。”

    吕松与这人并排扒下,问他:“郑阿叔,有什么动静没有?”

    郑阿叔摇摇头,低声向吕松把周围的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七八步外的一处小树丛:“另一个人在那里。”

    吕松点头:“知道了。”

    两人交岗便算完成,郑阿叔沿着草层里的小路回去报告交差。

    二人岗哨分一正一副,交接时是只来一人,接替正哨的位置,交接完毕副哨升为正哨,新人自然成为副哨。

    当然吕松和郑阿叔的交接程序相当草率,按照徐平有些死板的性格,如果看见肯定会判为不合格。但对这些庄客来说,能够把这些程序大致走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吕松看着郑阿叔的身影在草层里消失,出了一口气,在草层上趴下身子。

    此时已是秋天,身下冰凉,吕松皱了皱眉头,但却不敢乱动。徐平虽然平时人很和蔼,也容易说话,但一做起正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丝毫含糊不得。接触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脾气,徐平一板起脸来,大家自然上心。

    吕松在地上趴了有一顿饭的时间,远处突然有马蹄声传来。一听见动静,吕松的身子一下就绷直了。

    另一边的哨位低声说道:“吕家哥哥,好像有马蹄声。”

    吕松低声回答:“我也听见了。”

    沉默了一会,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而且丝毫没有减慢的迹象。

    那边正哨位便低声道:“吕家哥哥,你去禀报小庄主,我在这里看着。”

    副哨要听从正哨的安排,吕松低声应了,弯腰在草丛里寻到小路,一路弓着身子跑向徐平埋伏的位置。

    过了这边埋伏位置的警戒哨,吕松来到徐平面前,见过了礼,道:“小庄主,我们在那边听到马蹄声了!”

    徐平苦笑着点点头:“岂止是你们,我在这里也听到了!这还真是一伙什么都不懂的贼,如此胡来,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感慨完了,徐平对吕松道:“你依然回到哨位上去,看清楚了他们的人数,手中的兵器怎样,再回来这里报告给我知道!”

    吕松应声诺,转身去了。

    徐平看看四周,众庄客虽然听到了马蹄声,但并没有慌乱,心中满意。

    吕松回到哨位,低声向正哨位把徐平的话传了,两人便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路上的情况。

    这一等,就等了接近小半个时辰。要不是马蹄声一直不断,而且越来越清晰,两个暗哨都要以为这伙人不是要冲着庄子来的。

    当马蹄声就像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人影。

    虽然天上的月亮时隐时现,今晚又有些云彩,视线并不太好,但道路上空旷,路面又平有些反光,吕松还是把来的这伙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一共是十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骑着马,腰间跨着腰刀。其他十一人都是跟在马后步行,其中有两个拿着长刀,另外八人拿着短矛。这些人也没个队形,乱哄哄地从路上行来。

    吕松正要起身回去报告,路上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吕松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自己这两个暗哨被人发现了?做哨兵就是这点不好,一旦露了形迹,就是死路,连个帮手都没有。

    只听路上一个骑马的问另一人道:“五郎,怎么忽然停了下来?”

    五郎答道:“这里离徐家的庄子已经不远,马蹄声响亮,再往前去,怕被庄里的人发觉。听李威讲,这庄里有三十多个庄客,都是年轻力壮的,如果预先有了防备,我们便不好下手。”

    问的人赞道:“还是五郎多年行走江湖,有这个经验!既然如此,我们便在这里下马,把马留在这里,大家只管走路过去。等到夺了他庄上的银两,再回这里找马也不迟!”

    身后跟着的一众喽啰一起赞好。

    两个骑马的便一起下马,牵到了旁边的地里,找棵树桩拴了起来。

    他们选的恰好是暗哨的另一边苜蓿地里,把马拴好,最早说话的一个道:“这里种的是苜蓿,虽然是收割了,也还有些残存,刚好喂马!”

    五郎笑着接口:“二哥说得好,所谓马无夜草不肥!”

    二哥跟上一句:“人无外财又怎会致富?”

    说完,众人一起大笑,拽开大步,沿着道路向徐平庄子行去。

    看看人群已经过去,吕松打个暗号告知正哨,弯着腰沿着小路回去禀报。

    路上心中连骂晦气,这样一伙笨贼,到了庄子边上才想起来马蹄声容易走露消息。却不想这样空旷的夜色里,马骑声传不了十里也能传八里,只要是有心,这伙贼的消息早已露了。

    这样太平年代,什么人都能当盗贼了,亏小庄主为他们摆了这么大阵仗。

    到了徐平面前,吕松把情况禀报了,连带柯五郎一伙在他们面前藏马的事也一起说了,还不忘骂上一句。

    徐平却有些不敢相信:“就只有十三人?就是这样一伙人?”

    吕松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今晚他任务完成得漂亮,也觉脸上有光。

    徐平却是连连摇头,就这么一群人,也敢来劫自己的庄子!别说是有了李威的消息在这里埋伏,就是让他们出其不意地打进来,正面对战也把他们打翻了,一个不剩地拿下!

    这种情况,今天晚上就不是胜不胜的问题,而是用多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第59章 夜战(下)

    柯五郎可不觉得自己力量不足,十几个常年游荡的亡命之徒,打一个庄子那是绰绰有余了。

    虽然此时的大宋还不像北宋末期那样烂到骨子里,几十个人就可以到县城公然抢钱抢粮那样夸张,国家也是承平几十年,民间武备废弛,一见人真动刀动枪都是一哄而散,根本不敢正面对抗。

    柯五郎拽出腰刀,带着弟兄们在路上飞奔,几乎已经看见徐平庄里成堆的白银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

    有观察的人在高处,随时向徐平报告着敌人来的情况。

    事到临头,徐平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握着火把的手微微发抖。

    这枝火把就是战斗发起的信号,为防走漏消息,四周都围得严实,不让一点光亮传出去。

    听见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徐平知道敌人已经靠近,打起十二分精神,听着身旁观察员低声传来的消息。

    “报小庄主,盗贼已到达指定的位置了!”

    听见这句话,徐平拿着火把猛地挺身而起,用出全身的力气,把火把向着道路扔去。

    火把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扑地落在地上,火光稍稍一暗,接着就引燃了地上浸油的碎柴,忽地燃了起来。

    柯五郎正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竟一时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地上燃起的火光。

    孙七郎首先发动,低喝一声:“全员随我上,杀!”

    从藏身处一跃来到路上,站在路中间。

    他手下的庄客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打起精神,听到命令一起挺身站在孙七郎背后,成一个大致的梯形。

    孙七郎此时一个大跨步,手中长枪向离得最近的一个盗贼刺去。

    由于火光,柯五郎一伙在明处,看暗处的孙七朗等人模糊不清,只是看见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向自己涌来。徐平又早已吩咐所有人都不要发出声音,更增加迷惑性,使柯五郎一伙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一个盗贼被孙七郎一枪刺倒,柯五郎才如梦初想,高声喊道:“中了计了,这是埋伏!快退!退!”

    此时他看不清周围情况,不知道堵住自己的是什么人。到底是庄上组织起来的庄客,还是巡逻的壮丁,又或者是捕盗的官兵,只是存了一个逃的念头。

    孙七郎一转身,却看见身后另一大团黑影扑了上来。其中一个高大身影尤其迅速,大步跨来,只是一枪,就把一个手下刺倒在地。

    这些庄客这半年来只是练了这一招刺枪,上刺敌人胸腹,下刺时取敌人大腿,再无其他花哨。由徐平指点,刺枪时脚在地上生根,配合腰部,每一枪都几乎都能使出最大力气。

    眨眼之间,前后庄客两面包抄,涌上前来,柯五郎的手下已是大部倒地。

    那个二哥心思灵活,见前后都有敌人,提着腰刀纵身一跃,跳下道路到了苗圃当中,就想乘着夜色逃脱。

    柯五郎只是看了二哥一眼,就听他发出一声惨叫,身影倒在地上。当下心里明白,苗圃里也埋伏得有人,见大势已去,再不犹豫,纵身跳入旁边池塘。

    没有徐平命令,高大全和孙七郎也不敢管柯五郎,只是带人把还在道路上发蒙的盗贼一一拿下。

    见大局已定,徐平高喊:“点起火把,清点战场,不要让一个人逃了!”

    顷刻之间,苗圃里就点起了七八枝火把,涌到道路上来。

    道路上十一个盗贼,已经有五人被刺中要害,丢了性命。还有六人身上也都受了伤,在地上哀嚎。二哥时运不济,跳到苗圃里时正撞到吕松身前,被他一枪透腹而过,早已气绝。

    此时离战斗发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剩了一个柯五郎在池塘里躲藏。

    庄客拿着火把朝池塘里乱照,敌暗我明,哪里能看见人影。

    徐平走上前来,让孙七郎带了自己手下带了六枝火把,去池塘的东南两面照住,一是防柯五郎偷偷上岸走脱,再一个就是提供照明。

    路上还有徐昌带着手下留了两枝火把,徐平和高大全带人来到柯五郎来时的池塘西面,定位柯五郎的位置。

    此时池塘的三面有光,只有徐平和高大全这一边是黑的,从黑处看亮处格外分明,就把池塘里的情况看了个一清二楚。

    柯五郎正在池塘里离岸十几步远的地方,只露出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四周。他的视线被周边的火光照住,只能看见火光里的人,暗处就同瞎子一样。

    徐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力一掷,却没打中柯五郎,从他头顶划过落下。柯五郎吓了一跳,脑袋转向徐平这边,却什么也看不到。

    徐平高声喊道:“池塘里那个贼,我已经看见你,再也逃不掉了!识相的,乖乖上岸来就擒!”

    看看柯五郎还在那里东张西望,徐平又捡石头砸了他一下。

    柯五郎歪头躲过,知道自己行藏已被人家看破,池塘里水冰凉,再躲下去也没有意思,缓缓爬上了道路这边的岸边。

    双手搭到岸上,柯五郎高声喊道:“我已经降了,不要杀我!”

    徐平当然没心思杀他,解到衙门里他也是个一死,自己还能领些赏钱,又能扬扬自己庄上的威风,让其他盗贼不敢再来,分明是一举数得。

    带着高大全回到道路上,看了看已经被庄客绑起来的柯五郎,徐平问高大全:“这个人就是柯五郎?”

    高大全摇头道:“这人原来在京城里厮混,我不认识他。”

    柯五郎跪在地上,听见徐平的话,高声叫道:“原来你知道我柯五郎的名字,竟然还敢抓我!”

    徐平走上前来在柯五郎脑袋上踢了一脚,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嚣张!什么玩意就敢打我庄子的主意!”

    柯五郎挨了这一脚,不敢再说话,只是恶狠狠看着徐平。

    人都绑起来了徐平哪里还把他放在心上,口中道:“把人都绑到庄子里去,死的也抬回去!至于这人是不是柯五郎,自有本地耆长李威认识!”

    柯五郎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李威?”

    徐平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他人正在我庄子上呢!说起来今晚也多亏了他,不然怎么会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你们擒住!”

    柯五郎啐了一口:“原来是李威这厮出卖了我!”

    徐平就忍不住上来又踹了他一脚:“这是你自己脑子里装屎,怎么能怪别人出卖?李威是本地耆长,专管的就是捕盗,你竟然去找他商量!你们没得手被抓住了,也要把他牵连出来,得了手捕盗着落在他身上,抓不着人知县相公的棍子打得也是他!他除了报信,你根本就没给他留活路好吗!”

    柯五郎只是低声恨恨地骂,也不知骂的什么。

    徐平看了他的样子,不由摇头:“你蠢成这样,还敢学人家做盗贼?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怎么混过来的,竟然直到今天才落到我手里!”

第60章 庆功

    前面一直蹲守的暗哨也被叫了回来,还带回了两匹马。

    徐平上前看看,这两匹马都比自己那匹雄峻得多,不由心中欢喜。此时西北战事未起,马还不像后来那么短缺。但宋朝的规矩,一等马都充为军用,不堪军用的才用于驿站和民间骑乘,稍微像样一点就很珍贵了。

    此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经了这样一场大胜,又没有人员伤亡,人人都是兴奋异常,没有睡意。

    徐平命人把俘虏和尸体都带到麦场上,俘虏都锁在场边的大杨树上,尸体找领破芦席卷了,放在一边。命庄客去庄里取了高粱酒出来,再去杀鸡宰羊煮了,就在麦场上开个庆功宴。

    明晃晃的十几枝火把点起来,徐平端起碗来高声道:“诸位先吃这一碗酒压压惊,稍后肉上来,再吃喝个尽兴!”

    众庄客哄然应一声好,都一饮而尽。

    李威被从庄里带到麦场上来,到了徐平面前行个礼。

    徐平道:“今晚这场大胜,多亏耆长通风报信,当记首功!先去指认了贼首,再来饮一碗庆功酒!”

    李威到杨树下看了柯五郎,对徐平道:“小庄主,这人就是柯五郎了。”

    柯五郎见了李威,啐骂一声:“猪狗不如的东西!亏我以前把你当兄弟看待,竟然出卖我,我真是瞎了眼!”

    徐平笑道:“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脑子被驴踢了!找耆长打听消息,这送上门来的功劳他能不要?弄得好了,也被知县相公补个都头,从此也是有了官身,跟现在比不是天上地下!”

    李威心里本来是忐忑不安的,听徐平一下指出一条光明大道,两眼登时就亮了起来,假模假样地叹着气对柯五郎道:“五郎,我多少次跟你说过,好好找份营生过日子,不要在外面瞎混。你不听哥哥的金玉良言,一意孤行,终是有了今日之灾,你说你后悔不后悔?”

    柯五郎冷笑道:“你且张狂一时,别以为拿住了我就能怎样!等我脱身出来,有你们的好看!”

    徐平看他气焰嚣张,忍不住就踢一脚:“你以为你是谁?难道还是太后的干儿子!还想出来给我好看,老老实实等着砍头吧!”

    柯五郎只是冷笑,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倚仗。

    徐平却不怕他,开封府里十几个人明火执仗抢劫,这种案子当朝宰相都别想压下来,还怕他一个柯五郎翻天!

    确认了柯五郎身份,徐平请李威回桌止喝酒。

    喝了一碗,徐平问李威:“耆长,人都已经绑在这里了,其他的我们却都要听你吩咐,是要送官还是怎的?”

    李威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向徐平行礼道:“人都是小庄主捕的,当然一切听小庄主的,我怎么敢乱说话?”

    徐平示意他坐下,温言说道:“你带着本地耆长,职责就是捕盗。我把人拿下了,也还是要交给你,由你送官,这才合情合理。”

    李威是耆长,之所以被徐平收拾得服服帖帖,没有办法,因为徐平家在京城虽然上不得台面,在本地却是一等一的豪门大户。豪门欺负差役,历来都是平常事情,除非李威能力逆天。

    李威只当徐平是客气,连称不敢当。不想徐平却是铁了心由他出面,最后不得已只好答应下来,喝了两碗酒便去招集手下壮丁了。

    徐平是懒得跟官府打交道,这种功劳他也看不在眼里,只是嫌麻烦。捕盗维护地方功劳大了也是可以补官的,但这种官徐平怎么可能去当?他在自己庄里大堆白银进账,神仙一样的日子,哪会去费那个精神!更何况他最近随着林文思读书也有了起色,以开封府的情况,下次科举开科他去混个乡贡进士并不难,带上这样一个身份,安安稳稳就是一方豪强小地主了。若是再有心,那就正儿八经去中进士,那才是做官。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徐平也搞清楚了,这个时代中进士并不像后来的明清时候那样难得变态,甚至也远不如南宋时候,这是最容易的时代。

    科举入仕真正向普通百姓敞开大门还没有太长时间,社会上也没形成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风气,真正把科举当成自己事业的大多还是仕宦之家,其他的不管地主还是商人都不会在这上面花太大力气。

    这个时代很微妙,如果再早几十年,进士录取名额极少,太祖朝时经常一科就取十个八个,那时才是真正难如登天。而从太宗朝大规模开放名额,提高待遇,距这时不过三五十年而已,一般百姓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也只有在开封府民众见多识广,张三娘念念不忘让徐平去中个进士。

    打发走了李威,院里的肉也已经煮熟了,端到麦场上来。一时呼声四起,庄客放天吃喝,尽情享用。

    喝了几碗酒,东方终于出现了鱼肚白,折腾了一夜,徐平也觉得有些困了,只是李威还没回来,只能坚持在那里。

    又等了一会,李威还没来,林文思和林素娘带着苏儿却过来了。

    徐平上前行了礼,林文思便问起昨夜情况。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徐平便从李威前来报信说起,自己如何布置,如何指挥战斗细细说了一遍,虽没夸张,但也没谦虚。

    林文思听完点头:“你做得极好!布置得法,进退有序,一鼓而功成,颇有大将之才!以后就是科举入仕,这也是极有用的。本朝与历朝历代不同,哪怕是文人外任地方,例带军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文官也要有将才!”

    宋朝的地方主官知州知县,文职武职的都有,又以文职为尊。凡文职主官,例带本地军队主官的职务,如兼兵马巡检、兵马都监之类。而主官如果是武职,则合作的通判必须是文职,实际主持民务。

    林文思主攻的是《春秋三传》,与很多京中武将都有交往,所以对武事并不排斥。徐平有这个能力,还让他颇为惊喜。

    徐平对林文思的态度倒并不意外,很多武将读《春秋》,他接触得多了当然也容易接受。

    倒是旁边林素娘的态度让徐平疑惑不已。

    林素娘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脸上神采奕奕,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徐平讲述。那份认真的表情,几乎有些崇拜的意味了。

    这种表情的林素娘,徐平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就是在记忆里,也搜寻不出来。依徐平的印象,林素娘可不会喜欢一个武将,她对徐平的要求始终如一,如果好好读书,去中个进士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那就极好极好的了。

    徐平一头雾水,不知这个小姑娘在想的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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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