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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1章 开课

    二月天气,渐渐开始热了起来,身上的衣服又一时又不好减去,所谓春捂秋冻,头上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人就觉得分外难受。

    三司条例编修所的院子里,陈正平想到树荫下站着,又挤不进去,很是觉得郁闷。

    那天来到三司的分明只有不到十个人,今天说是要讲三司规矩了,来听的突然就有七八十人。陈正平一心要拔个头筹露脸,现在却淹没到了人海里,这让他看身边哪个人都不顺眼。早知道这个样子,何苦巴巴地日夜兼程从唐州赶来?

    其他人自然都是开封本地新招募的,由官员或者高级公吏保举,与前些日子被勒停的公吏无涉,才能进入三司。徐平本来也没想全部人员都从地方征调,开封府里能够招募多少算多少,成本还要低一些,只要一样参加培训合格就行。

    各衙门公吏本来就是有出有进,日常也会招人。一般要求能写会算,熟悉本衙门的法律规条,还要有一定的家底。最后一点一是为了人员的稳定,最重要的是损坏了官物要有能力赔偿。公吏做事与官员不同,官员的惩罚主要是降官贬任,罚铜只是辅助手段。公吏就不同了,条例死板得多,主要的处罚手段就是罚钱。

    京城里还好一点,很多衙门与钱无涉,不需要为损坏官物而担心。在下边州县里,公吏大多都是出身殷实人家,为的就是他们有钱赔。

    正是因为京城里面风险较小,又是吃皇粮的铁饭碗,有很多读书不成器的官员子弟来当公吏。虽然在官员面前身份低贱,总是个安身立命的职业。

    这次是徐平的主意,先培训之后再考试,往常时候,都是在入职的时候考。这考试也并不简单,还是会淘汰一部分人的,所以送礼请托之类异常泛滥。

    如果比照徐平前世,公吏入职的考试大致相当于公务员考试,而科举不是。招公吏进衙门是做事的,而科举进士是做官的,两者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根本的区别。

    周围没有一个陈正平认识的人,人群里他显得有些孤单,心里也有些不安。

    正在人群议论纷纷的时候,高成端快步走到前面,高声道:“肃静!不得喧哗!”

    等到安静下来,高成端才道:“那边有书手,一会你们前去登记自己的姓名,领取号牌。今天由判开拆司吕中允为大家讲解开拆司规矩,你们可要用心听!”

    众人哄然应诺。

    陈正平见前面的人已经前去记名领号牌,左右看看,见身边一个年轻人面善,凑上去小声问道:“这位兄台,开拆司我知道,敢问这位判开拆司的吕中允是什么来头?”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陈正平一番,不屑地道:“外州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我说给你听,这位是当今宰相吕相公的长子吕公绰,本官太子中允。别看现在官不大,可人家是首相的长子,想升官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若是能够攀上这棵大树,只要他一句话,你也能跟刚才讲话的高主簿一样,麻雀变凤凰,由吏变官!”

    说完,年轻人摇着头,挤到前面去了。这些各州来的公吏格外让京城来应募的人看不顺眼,本来三司大换血是他们的机会,平白多了这么人竞争。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说第一天来讲的是当朝宰相的长子,陈正平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如今的吕夷简在朝堂里虽然说不上一手遮天,分量还是足够重的,只要他一句话,就足以改变陈正平这种小人物的命运。机会到了眼前,就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陈正平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只觉得浑身发热,也不知道是太阳晒得,还是被自己的热血蒸的。刚才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一比眼睛不离吕公绰左右。

    登记完名字,领了号牌,高成端高声吩咐:“这号牌是你们这两个月吃住的凭证,千万在意,不要丢了。还有,号牌严禁外借,如有违犯,立即赶出去!”

    讲罢上课的规矩,高成端才带着一众新人,绕过前厅,到了院子后面的一处大房子前。这房子是专门盖的讲堂,还是第一次启用呢。

    听讲的新进公吏在门前排队,等候吕公绰先进去。

    一进房门,左右看看,吕公绰就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房子空空旷旷,房顶又高,间跨又大,人一进来就觉得有些渗得慌。房间的窗户上明明安了玻璃,偏偏南边的窗户又低又小,北边的窗户倒是又高又大,外面明媚的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有些阴暗。

    房间的最前面是一个讲台,正中放着一张案几,一把交椅。案几后面则是巨幅的黑板,除了粉笔板擦,竟然还有一枝教鞭倚在那里。

    对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课桌,只上了清漆。做得倒还精巧,可用料极为马虎,全都是乡间伐来的杂树制成,骨子里就透着寒酸。

    黑板自从徐平在崇政殿里用过,还受到皇上称赞,很多衙门都跟着制备使用,尤其是三司里面,每个衙门都有,吕公绰倒不陌生。可实际上这东西没几个人用得惯,只是放在那里摆个样子罢了,没想到这里还真当正经东西。

    给公吏讲规矩讲条例,虽然谈不上传道授业,可也不能跟老师教学生差得太远。书院里上课,都是规规矩矩,讲究古礼,讲究用榻,哪里像这样高桌椅凳,没个规矩。

    高成端跟在吕公绰身后,小声问道:“这里一切草创,上官可还满意?”

    吕公绰皱着眉头,伸出手来,上上下下都指了一遍,里里外外都不满意,可最后又无从说起,悻悻地放下手,口中道:“其他的都可以将定,那窗子,能不能把朝南面的改大一些!白天都见不到什么阳光,什么道理!”

    “这是徐副使特意叮嘱的,说是阳光斜着照进来对眼睛不好,又容易让听讲的人分心,所以朝南的窗子低小。不过朝北的窗子大啊,而且房间北面正是另一排的屋顶,阳光能够反照进来,这房子里并不觉得阴暗。”

    听见是徐平吩咐制成这样,吕公绰眉头皱得更紧。这位郡侯出自小户人家,没有受过大户人家的管教,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规矩,一味胡来。房屋建设那都是有规制的,虽然流传后世的《营造法式》这个时候还没有编写,但将作监那里也有各种建筑的规制。作为三司的副使,徐平弄出这种建筑来,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

    吕公绰却不知道这是徐平按照他前世的工厂建筑来建的,锯齿形场房,可以有效地防止阳光直射,又能充分利用阳光。要不是地形限制,徐平还想建成东西向的呢。(未完待续。)

第162章 你的尴尬我的机会

    在交椅上坐下,吕公绰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桌椅,心里没来由就升起一种烦躁感。自己堂堂的当朝首相嫡长子,放着清闲的官不当,来给这些公吏讲规矩,这事情说起来就让人觉得荒唐。规矩需要讲给这些小吏听吗?不守规矩的赶出门去,他们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学会了。要小吏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官员不要陷在日常琐事中,有些清闲吗!结果竟然要官员来教小吏做事,那还要公吏做什么,官员把事情全做了不好?

    这个徐平,侥幸混了个一等进士,在邕州没有人管束,一味乱来,竟然瞎猫撞死耗子捞了不少功劳回来,也成高官显贵了。现在回到京城,还是由着自己性子乱来,事事坏规矩,这样下去在他手下做事的非要活活累死不可。

    小户人家,又是出身商贾,不是吕公绰看不起徐平,他这种行为只要熟读诗书的士大夫就看不过眼去。从小没有规矩,大了又不读书学习,做官做得也莫名其妙。

    吕公绰不是进士出身,荫补为官,但那并不代表他的学问不好,前几年也是学士院试过,带着集贤校理的馆职的。平常往来的都是饱学之士,就是跟那些词臣文人,也是谈笑风生,比徐平这个天天管钱粮这些俗事的官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吕公绰坐在交椅上烦躁生闷气的时候,高成端带着新招的公吏进了大厅。让众人按照号牌到座位上坐好,高成端便遵照徐平吩咐,到了大厅的后边,单独一个人坐了下来。

    每次讲课,徐平都要求高成端陪听,看着下面的公吏,把他们的表现记下来。这些到了最后考核的时候不一定作为依据,只是让徐平对各人的脾性心里有数。

    见众人都坐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吕公绰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口,突然发现不知道自己是该坐着讲还是站着讲。坐着讲吧,没有气势,站着讲吧,下面学生坐着,哪里有学生做着先生站着的道理。

    抬了抬屁投,吕公绰还是又重坐回交椅里,还是规矩为大,本来就是教这些人三司里规矩的,自己怎么能够先坏了师生的尊卑?

    强行压下不悦的心情,吕公绰开始讲述开拆司。从这个衙门的历史说起,什么时候设立的,当时为什么设立,一直讲到开拆司到底管哪些事情,正常有多少吏员。

    下面坐的人,尤其是从各州调来的公吏,对三司并不陌生,一是他们本就在盐铁司的兵案管下,再一个三司是平日公文往来最频繁的衙门。公文往来都要经过开拆司的手,这是下面州县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司了。

    但所有人都认认真真,不要说交头接耳,姿势都是端端正正的。上面讲话的可是三司的重要官员,更不要说还是宰相家的长子,哪个敢在他面前出丑?

    至于台上吕公绰说的话有多人听进了耳朵里,有多少人听了还能记在心里,那可就说不好了。这个年代并没有考核的习惯,讲的只管讲,听的只管听,最后考试还是看各人的综合手段。学的内容记不住,还有人情,没有人情还有金钱吗。

    一口气讲了两三刻钟,吕公绰觉得有些口渴,只好暂歇一下。

    高成端见吕公绰停下,站起来高声道:“听得累了,大家可以出去看看风景,放松一下心情。一炷香之内必须回来,晚了的我这里记住,累积三次就可以收拾东西回家了!”

    话声一落,坐着的众公吏先是互相看着,并不敢起身。等到有一个人站起来,便呼啦啦都站了起来,纷纷向门外走去。

    “吕中允在那里坐着,你们怎么就敢走前门!都从后门出去!”

    高成端见人都向前门挤,急忙在后面高声喊住。

    这课堂太大,人都挤在前面,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原来是有前后门的。官员的威严不能冒犯,听见高成端说,这才都转身向后门去。

    吕公绰坐在上面目瞪口呆,自己这当老师的还没有开口呢,这些家伙就忽啦啦地全走了。岂有此理!什么时候做学生的如此随便了!

    高成端只是按照徐平吩咐的做,还老老实实地记住时间,好作为以后定每节课时间长度的依据,哪里想到吕公绰因为没有问他而在那里生闷气。

    等到人都出了门口,高成端才走到台前,到了吕公绰的身边,指着案几上的一个杯子道:“上官,这里有茶水,您润润嗓子。”

    吕公绰连连摇头,刚才只顾着烦躁生气了,竟然没看见案几上的茶杯。拿起茶杯来喝了两口,也懒得跟高成端废话。这人是徐平提起来的,又已经是官员身份,给他点面子。

    不等到时间,听课的公吏便纷纷回来,按照号牌规规矩矩地坐好,秩序倒是不错。

    这也是公吏的特点,只要定好了规矩,他们便按照规矩来。至于规矩有什么用,定下来是为了什么,他们是不会管的,只要把这规矩遵守给别人看了,他们便心安理得。

    吕公绰回复精神,接着讲开拆司的各分支机构及其职能,以及大略的编制。

    这次吕公绰一口气讲完,直用了小半个时辰。

    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觉得茶水依然是温的,吕公绰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把茶杯放下,吕公绰高声道:“开拆司的公事便讲到这里,有甚不明了的地方,可以找三司的老吏询问。费了如此多的功夫,你们可要把开拆司做的事弄明白了!”

    下面听课的公吏哄然应诺,然后又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吕公绰。

    这种场合吕公绰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想了想,便就要起身自己离去。事情已经做完,后面的还是让那个高成端收拾手尾。

    却不想这个时候高成端却一路小跑着到了前面,对吕公绰小声道:“上官且慢走,讲了这半日,也不知道下面听的人记着了多少。徐副使吩咐,讲完之后,讲的人要提五个问题,让听的人回答。答出来的人我这里记录在案,后边有用的。”

    吕公绰眼皮一翻,这什么狗屁规矩,要问高成端安排个小吏问好了,何必来浪费自己的时间?只是看高成端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事情又是徐平吩咐下来,做为属官吕公绰也不能不从,只好抬起的屁股又坐回了交椅上。

    出了口气,吕公绰问道:“衙门安排,讲完之后要问你们记住多少。我问,你们谁知道便站起来答,答上来的编修所会记录在案,后面不知有什么用。”

    “要答的举号牌!”高成端急忙补充了一句。

    “开拆司下有催驱司,负责哪些公事?”吕公绰问完,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

    下面却鸦雀无声,没有人举牌子,更没有人回答,都是正襟危坐,仪态端整。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一向都是小吏们的生存法则,所谓无过便是功。站起来回答有什么好处?多少好处也抵消不了答错了的坏处,这笔帐小吏们算得最清楚。

    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答对了,纵然有些微好处,但同时也惹了身边人忌恨。要是答借了,不但被身边的同僚嘲笑,还给上官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这种账,那是没有比这些人算得更清楚了。宁可就这么坐着,也不会有人挺身做这种对自己没半分好处的事,谁比谁傻啊!

    吕公绰见了这个场面,只觉得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心中无名火起,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不说自己是上官,就是看在辛苦讲半天的份上,也该有人捧捧场啊。

    正在这时,人群中间一个牌子高高举了起来。

    高成端看见,心里暗暗出了一口气,急忙道:“二十六号,你站起来答。”

    举牌的人站起身来,先躬身行礼,才朗声道:“回上官,催驱司掌催收三司名下各种帐籍,包括在京诸司库务、京畿的各仓场还有三司三部的俸禄。”

    吕公绰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站着的人道:“虽不完全,但却基本说清楚了。很是不错,说明你刚才认真听我讲了。你什么名字?哪里人?”

    “小的陈正平,原是唐州孔目,因为三司公文调州里公吏来京,便日夜兼程赶来。”

    “好,好,你的名字我记下了!”吕公绰连连点头,“好好学,日后必有前程!”

    拱手站着的陈正平急忙道谢,虽然面上平静,心中却激动不已。

    自己起早摸黑地兼程赶到京城,本想拔个头筹表现自己,没想到却想法成空。正在失望的时候,上天却又给了自己这一个机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就要另开两扇窗是不是?

    吕公绰是什么人?宰相家里当家的啊!这还了得!只要为自己说一句话,以后的前程就不可限量。如果安心在三司当一辈子小吏,这没什么用,但凭什么自己就要安心做吏!

    依着吩咐坐下,陈正平只觉得自己的心嘭嘭跳得厉害。(未完待续。)

第163章 恩出公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月中旬。

    这段时间徐平基本没有回城外的府第,只是歇在城内的小院里。天天在编修所里忙得不可开交,他也没有精力城内城外两头跑。

    林素娘隔几天会带着盼盼到城内住一天,看看徐平,顺便给徐平调理一下身子。

    李觏过了省试,天天窝在小院里准备殿试。按照徐平的建议,剩下的日子他不再看诗书,而是集中精力研究从唐以来科举的真题,再加上几本公认高质量的拟科举的本子。对传下的诗赋进行评点,好在哪里,差在哪里,详细地写下来。偶尔徐平有空闲也会帮着他看一下,他自己也时常请教来徐平家里聚餐的编修所人员。编修所的人大部分都是进士高第,状元榜眼之类的都有好几位,他们的意见往往能切中要害。

    最悠闲的是徐正,年后徐平在京城的地位稳固下来,爵位也到了郡侯,徐正交往的圈子比以前上了一个大台阶。再加上李用和一家本就是最炙手可热的外戚,他本人由于前些日子破了三司公吏的案子,落了遥郡,成了正任刺史,老朋友徐正跟着水涨船高。

    一进入二月,徐正便开始经营自己的小圈子,笼络了一批像他一样的京城闲职权贵官员,说要办个诗社。这个年代的诗社跟徐平前世的俱乐部有些像,就是一群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闲着没事了凑到一起吃喝玩乐。真正诗社的诗文能够流传于后世的,那是少之又少,大多只是应景的游戏之作,无论文学性和思想性都比较差。

    徐家现在有钱,徐正也到了年纪,徐平是支持父亲享受生活的。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富贵闲人,徐正融入到那个圈子里,总比起早贪黑地上朝找存在感强。徐家有京城里面最好的酒,有使不完的闲钱,城外有游玩的地方,尽可以由着徐正去疯玩。

    二月十九,徐平终于审完了新条例的初稿,身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初稿只是包括三司的初步条例,后续还要加上数据统计分析的表格,还有能够向上级和其他衙门报告的文件,分三部走,全部完成要到年中了。

    有了新条例的初稿,公吏培训的教材就有了,解了燃眉之急。后续的内容,本来也不要求所有的公吏掌握,只要高级公吏和官员能够使用就可以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暖洋洋地又不会热得让人难受。杨柳已经变得葱翠,五彩缤纷的花朵已经绽放,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其他衙门的官员正忙着呼朋引伴,赏花踏青,只有编修所里忙得昏天黑地,徐平也觉得过意不去,想着要好好补偿他们。

    正在徐平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刘沆从外面进来,向徐平行礼:“副使,现在有没有空?属下有话要跟您讲。”

    徐平见刘沆态度认真,忙让他坐下:“有话尽管直讲,恰巧我现在也没有事。”

    刘沆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会,才道:“副使,属下最近没有禀告你,就擅自做了些事情,万莫要往心里去。”

    刘沆这个人,与韩综是有极大不同的。简单说,单论做事的能力,他比韩综强。但是刘沆有更强的独立性,往往自己拿主意做一些超出徐平意愿的事情。这样也很难说是好是坏,到底他只是徐平的下属,而不是奴才,本就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不过有的事情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后果,让徐平措手不及。

    见徐平不说话,刘沆又道:“最近编修所里从下边州县调来的公吏,再加上京城里新招募的,有数百人之众。下官怕他们惹出事情,便找了几个靠得住的做眼线,把这数百人的动向及时报给我知道——”

    “于是你就探听到,他们这些人又要出事了?”

    徐平有些无奈,刘沆用探子刺探属下和身边官员的事情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现在他手里又管着兵案,更加方便。徐平不是不知道情报的重要性,但这个时候的官场,缺乏情报处理的机制,一旦使用探子刺探下情,就很容易造成人人自危的局面。

    一是用的探子良莠不齐,你很难知道得到的情报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这些探子会不会挟人的**勒索。然后情报搜集了之后无法分析验证,也无法保密,实际上完全失去了收集情报的正面意义。

    徐平宁愿用明面上的制度去达到目的,也不用暗探,就是这个道理。情报工作,尤其是对内的情报工作,是需要整个系统配套的,一旦系统失灵,刺探情报就成了整个机制的毒瘤。不过徐平并没有禁止刘沆这样做,而只是小心防着他的作为起负面作用。

    见徐平的脸色不好,刘沆硬着头皮道:“不错,下官发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说吧,都有哪些。”

    “自公吏开始听各司官员讲三司规制,就有官员有意笼络这些公吏。当然,大多数官员只是想着过段时间能够挑能干的进本司,但有一些动机不是如此单纯。”

    见徐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刘沆接着道:“尤其是开拆司吕公绰,他是第一个给公吏们宣讲的,当时课后提问题没人回答很是尴尬。有一个唐州来的孔目,名叫陈正平,主动站起来回答,圆了场面。”

    “这不是很好吗?”徐平面无表情地道。

    “唉,本来这是好事。可从这件事后,陈正平曾经主动去找过吕公绰,此后两人来往就很密切,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官员和小吏的交往程度。还有,那个陈正平突然手头就活络起来,经常请身边的公吏吃喝游玩,现在已经很得小吏们的人心。”

    听到这里,徐平哪里还不知道刘沆的意思?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好久没说话。

    刘沆有些着急,身子向前道:“副使,那个刘太师之祸的前车之鉴未远!”

    徐平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想让我怎么做?把那个陈正平退回到唐州去?还是直接除名勒停?”

    说到这里,徐平摇了摇头:“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走了一个陈正平,只要他们有心,自然会再找个李正平,有什么用?想找总能找到人的!”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视不理?那何必费这许多功夫!”

    “当然不是,我们这些人起早贪黑,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一切还都跟原来一样,你们即使不埋怨我,我自己也心里过意不去。——冲之啊,你们要让这些小吏安心规规矩矩地做事,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自然是应当赏罚分明,尤其对那些害群之马,绝不能姑息养奸,一定要即时清理出去!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苟且一时,日后必有大祸!”

    徐平点点头:“不错,处理溃烂脓疮,心思要果决,手段要严厉,确实是对的。但是,所谓赏罚分明,第一重要的是赏,罚就等而下之。赏一次顶得上罚十次,如果赏一次只要一贯钱,那么就不舍得这一贯钱,那么造成的损失就会远超一百贯。”

    见刘沆有些不以为然,徐平又道:“人呢,尤其是居上位者,总是觉得雷霆手段才能显出自己的威严,而往往会偏向刻薄寡恩。滥赏固然不可取,但当赏不赏危害更大。就像你说的这个陈正平,我猜得不错的话,抛开他攀附权贵不谈,各方面在同时的公吏中应该都是不错的,我说得对也不对?”

    刘沆点头:“副使说得不错,他学得快,记得牢,确实比其他人强。”

    “攀附权贵也得自己有一身本事,哪个有本事的人喜欢让个笨蛋跟在身边。话又说回来,不怕他攀附权贵,只要我们这里坚持有功必赏,恩出公门,还怕他作乱吗?”

    刘沆还是不明白,听了徐平的话,坐在那里有些泄气。

    徐平又道:“这些公吏,再有个把月就该分到各衙门了。你让兵案出个条例,对于学得好的人如何奖赏,名文条列出来,张榜公布。记住了,其中最重要的,是对那些特别突出的公吏,可以破例提前转官。拟出来之后,报中书,中书同意就下敕。”

    刘沆终于有些明白徐平的意思,小声问道:“副使的意思是——”

    “恩出公门,不要被有心人用国事市私恩。他做得好,三司就按条例提拔奖赏,用不着别人来求情。提拔了之后自然会重要,人尽其才!”

    徐平把重要两安说得特别重,刘沆这才心领神会。

    笼络了人,自然是要安排到对自己有好处的位子上。但从根子上来说,用人权还是在相关衙门手里,把人从那些位子上调开就好了。让双方的关系冷落上几年,自然也就淡了,难道宰相府还会和一个小吏好一辈子?

    吕夷简能够控制很多衙门,那是有众多的官员巴结他,一旦不理会了,他的权势自然就很快低落下去。他还真有天大的本事,能够一手遮天哪。(未完待续。)

第164章 欧阳修

    又坐了一会,把事情想通,刘沆的心情才重新开朗起来。吕公绰笼络陈正平?那就让他笼络好了,等到培训完分配衙门的时候,让他到外面当差几年,看看还笼络不?

    说穿了,徐平当官不用看吕夷简的脸色,他的升迁自然有皇上记在心里,到了时间根本不用中书进熟状,手诏直接就下来了。徐平又没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里,名声也不算差,不管是政事堂,还是舍人院,难道还能把手诏封还回去?那不是没事找事!

    不求他,自然也就不会惯着他。三司虽然还在政事堂管下,但自从三司使早朝有了单独的上奏时间,独立性已经比以前大了很多,不用仰人鼻息。

    徐平与吕夷简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守本分就相安无事,越职了自然不理会他。

    刘沆离开,徐平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

    三司统管天下钱物,不知有多少官员盯着这块肥肉。随便抠一点出来,就是数额巨大的财富。那些三司有用人权的库司场务,更是被权贵们紧紧盯着。当年田况任三司使的时候,天天被权贵们围着请托让自己子弟到这些地方任职,他又不严辞拒绝,当面陪笑,事后还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一任三司使做完,自言常年陪笑,脸皮快像靴皮了。

    现在比当年好了很多,一是从太宗时候起,不许官员没事到三司来,再一个用人权被库务司分去了不少。虽然如此,还是免不了高权贵向三司伸手。

    徐平并不是暴烈性子,行事跟当年的田况差不多,从不跟人撕破脸,但也不拿着手中权力做交易。在别人眼里,现在的徐平有些滑不溜手。

    外面的太阳很大,正是刚过午时没多久最热的时候。三司里衙门里也静悄悄的,事情少的衙门官吏大多都已经回去,事情多的也正利用这个时候午休一会。

    站起身来,徐平伸了个懒腰,抬步出了房门。

    外面的大厅里,王拱辰等人正坐在椅子上迷糊。刚刚吃过了衙门里的自助餐,小憩一会消食,显得格外安静。

    听见脚步声,方偕睁开眼睛,见是徐平进来,忙起身行礼:“不知道副使过来,怠慢莫罪!”

    方偕一说话,其他人也都醒了过来,纷纷向徐平见礼。

    徐平笑着道:“都不要睡了,起来我有话讲。”

    众人起身,让徐平坐了上座,恭敬听着。

    徐平道:“新条例的初稿已经完成,我那里看过交给了石阁长,让他尽快付印。至此我们的事情便告一段落,后续虽然还有许多事情,但不像现在一样急迫。明天旬休,我又向省主给诸位求情,后天和大后天再休息两天,朝堂也已经知会。这三天大家好好歇一歇,稍微弥补这一段时间的辛劳。”

    王拱辰听了便道:“去哪里歇?”

    说完,几个人便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休息难道就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要出去游玩,大家的手头又不宽裕,只好吃徐平这个大户。说穿了还是京城衙门里的公使钱少,吃喝玩乐没地方报帐去。要是在地方做知州通判,哪里会这么可怜,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根本不用担心钱的事。

    徐平没办法,只好道:“现在春光明媚,游玩自然要出城去。这样吧,我在中牟县有一处田庄,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便一起去那里游玩几天,放松心情。”

    “如此最好!”王拱辰拍手,“早听说副使中牟田庄里什么都有,京城里最好的烈酒都是那里酿出来的,又有遍地牛羊,吃喝不缺。我们去那里,先放开胸怀吃一个饱!”

    众人一起笑,鄙夷王拱辰只知道一个吃。

    徐平道:“去年韩稚圭和吴春卿一众同年曾经去过那里,虽然有野趣,但游玩的地方却太简陋了些。如今庄里建了一处游园,比去年强了不少,你们去也不寒酸。”

    众人一起叫好,徐平家里有钱大家都知道,他说不寒酸,定然是很好的了。

    徐平却有些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最开始他本来想把中牟田庄建成一个游玩的地方,没事可以跟同僚联络感情。没想到建了一半,又在万胜门外买地建了新府,地方比原来城内小院大了很多,中牟那里反而没必要了。但已经开始动工,不好停下来,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建完。家里钱不缺,就当是建着玩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别人家建园,哪怕是宰执亲王,也得提前开始攒钱,往往把多少年储蓄都搭进去。徐平却是只受限于地不够,钱从来都是不缺的。不管是中牟田园里的出产,还是白酒的销售,徐家都有丰厚的利润,徐平日常的俸禄只是他的零花钱。

    定下来之后,徐平道:“已经过了午时,天色不早了。从京城到中牟,路上有几十里路,要想今天赶到,我们便就要即早动身。今天衙门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大家便都回家去收拾,一个时辰后到我在城西的家里会合,我们一起出发。”

    王拱辰问道:“能不能喊其他人一起去?”

    “自然可以,多几个人又没有什么。”徐平看看王拱辰,“怎么,你在京城里还有什么要好友人,要趁着这个机会热络一下?”

    王拱辰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天,有几位同年和好友离了西京幕府,到京城里来馆阁任职。乘着这个机会,请他们一回,算是借花献佛。”

    都知道王拱辰家里的负担重,平时日子过得不容易,也没有人笑他。朋友来了,怎么也得到有名的酒楼吃上一回,再叫几个有名的女妓过来唱个曲,才配得上现在的身份。京城奢靡,这么一圈招待下来,对现在的王拱辰来说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实在肉疼。

    而西京幕府里的那几位,都是已经被养刁了的,稍微有点寒酸,只怕他们心里就有什么想法,王拱辰这两天一直拿不定主意。

    天圣年间,钱惟演被众大臣阻击,没有能够成功地进入政事堂,带着无限不甘到了洛阳任西京留守。在这一段时间,钱惟演的幕府集中了一大批的文人,在他的庇护下,形成了不小的声势。如今钱惟演已经被贬到了荆湖,那些幕职也到了出头的时候,好几位都由朝中大臣荐举,到京里任馆阁之职。

    历史上这些人被称为钱幕文人,对后来的宋朝文坛影响深远,也是北宋古文运动的发端。徐平前世所熟知的人中,就有欧阳修、富弼和张先,其他此时已经因为诗文天下闻名的人还有尹洙和梅尧臣等人,大多都是天圣年间的进士。

    这些进士跟徐平这个被发配到岭南为官的倒霉蛋可不同,他们深受能文能诗的钱惟演赏识,在他的庇护下,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日常政务基本不用他们处理,每天只是到处集会游玩,互赏诗文,文学上的成就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钱惟演之后,王曙判西京洛阳,震惊于这些人的诗文成就,举荐不少人入馆阁。后来王曾虽然在洛阳待得时间短,也举荐了几个人。

    不同的经历养成了不同的性格,这些人少年成名,大多自视甚高,锐意进取,动不动就点评天下,与徐平多经实事磨练的性格完全就是两路人。

    钱惟演在仕途上好钻营,又好交结权贵,比如与刘太后的前夫刘美联姻,又与八大王赵元俨联姻,风评很差。但因为赏识发掘了这批人,历史上的风评竟然还不错。

    说到底,一个人留在后世的名声,一是要有自己的功绩,还要有后人生徒给自己吹捧造势。家世一凋零,连带自己的功史评价也会降低,这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并不是一路,徐平也不排斥他们。各有各的路,没有什么对错,只看个人的选择。而且这些人虽然现在官不大,名气却是不小,能够影响在士大夫中的风评。这个年代别人的评价可不是虚的,真的能换来官职功绩,何必要排斥呢?

    告别众人,出了三司衙门,徐平带着随从一路回到了自己在内城的小院。

    刚刚进门,家里的小厮就上来禀道:“郡侯,午后家里来了一位官员拜访,说是什么庐陵欧阳修。你不在家,他正在与李先生交谈。”

    想到谁就来了谁,没想到欧阳修这位后来的文坛大领袖会来拜访自己。说起来,想当年他还与自己同一年参加科举呢,不过那一届落第,又等了几年,又被王拱辰把状元给夺走了。好在他是真有本事,这几年凭着文章声名雀起,名满天下了。

    进了客厅,只见一客位上坐着一位年轻人,不知说着什么,神采飞扬。

    作陪的李觏见徐平回来,忙起身行礼:“郡侯回来了,没有出迎,恕罪!”

    客位的欧阳修这才站起身来,向徐平深施一礼:“庐陵欧阳修,现入京忝为馆阁校勘,冒昧来访,还请郡侯恕罪!”(未完待续。)

第165章 版权费

    徐平看着面前的欧阳修,二十多岁,面色白晰,嘴边微微长着些髭须,既显得年轻充满活力,又带着一点成熟。

    点了点头,徐平道:“坐下说话。”

    分宾主坐下,欧阳修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徐平,口中道:“先前在洛阳,见到郡侯主持三司刻印的《钱法类书》,论说极为精详。修虽然学识浅薄,但见贤思齐,也写了一篇关于钱法的小文,请郡侯斧正。”

    徐平接过来,随便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

    不能说文章不好,在洛阳数年,欧阳修深受尹的洙影响,文章已经开始向尚古方向转变,与以前的四六骈文内容空洞大有不同。但文章再好,里面的内容可取的地方不多,与徐平三司的职能和《钱法类书》的定位有很大差距。

    欧阳修在洛阳的几年,基本就是游玩饮酒,与至与女妓弄些风花雪月,再就是与一帮跟他差不多的文人研究文章写作,政事基本上没有参与。没有实践经验又怎么能够写出内容深刻的好文章来呢?他的文章初看着很有气势,引经据典,上自三皇五帝,下到五代十国,基本就是针对历史记载发一些空洞的议论,没什么可取之处。

    三司刻书局是刻实用文章的,对文采之类并不怎么重视,甚至刻意要求浅显,能够让人一看就懂,欧阳修离这一点还是相差甚远。

    见徐平并不热心,欧阳修心里有些失望。此时他的文名已经满天下,当世的饱学巨儒大多都对他称赞有加,一见就称之为奇才。习惯了被人捧着,突然遇上徐平这样不冷不淡的态度,一时让他很不适应。

    喝了口茶,欧阳修平静下来,问徐平:“郡侯因何一言不发?这篇小文或许有不足之处,郡侯只管明言,指教一二又有何妨?”

    徐平笑道:“若论写文章,你写的比我强,我怎么指点你?若论钱法,我从在邕州任通判后来任蔗糖务提举时就管着钱粮,回到京城更是主持盐铁司,比你想得又透彻了。恕我直言,你这文章只是罗列了历代钱法,对当世的钱法基本没有涉及,我哪里知道从何讲起?白乐天言,文章合时而著,你这小文在这方面还是差了些火候。”

    徐平在文章技法上指点不了欧阳修,但文章的内容他却根本不看在眼里。这文章写钱法的部分,在徐平眼里已经到了混身是破绽从而无破绽的地步,有什么好评点的。

    欧阳修听了徐平的话,面有愧色。自己的长处短处自己明白,他对朝廷的具体事务确实所知不多,写这文章的时候就避开了这一点,只是引经据典。在同样不懂的人眼里,还不失为一篇中规中矩的好文章,在徐平这种钱粮行家眼里,一文不值也就不奇怪。

    此时北方儒家渐渐开始出现复兴气象,为文讲究尚古简短,代表人物就是尹洙。欧阳修这些南方进士受此影响,渐渐开始文风南北融合,直到后来欧阳修举起古文运动的大旗。这种大潮之下,前人的评价也受到了影响。诗文学韩愈,是一时风尚。韩诗之外,欧阳修兼学李白,石延年专攻杜诗,梅尧臣受了一些《楚辞》、《离骚》的影响。总而言之,用后世的话来说,除了一些特殊例外,现实主义诗歌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在这种思潮之下,杜甫的地位空前提高,包括白居易等诗人,地位都与唐朝的评价迥异。

    正是因为如此,欧阳修这批人,借的就是批空洞无物的“西昆体”而崭露头角。结果到了徐平面前,自己的文章被徐平隐晦地说轻浮无实际内容,他还是不好意思。虽然心里对徐平文章的语言浅显、文无余韵也不怎么看得起,但还是得承认徐平文章确实有内容。

    这话题实在谈不下去,两人毕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难引起共鸣。

    平缓了一下心情,岔开说了几句闲话,欧阳修又道:“我年幼之时,曾经偶尔得到昌黎先生文集残卷,爱不释手,所得良多。不过那时年轻无识,只知是韩文公的文章好,却说不清其妙处。后来到西京在钱使相幕府,周围都是文学之士,见识日增,再拿出昌黎文集来,才理解其精妙之处。这几年闲暇时间,遍览各家所藏韩文公文章,精加校勘,集成昌黎先生文集。听闻三司刻书局印制精良,出书又快,不知能不能结集出版?”

    “好事啊!当然可以!”徐平立即满口答应。

    三司刻书局的人员设备都已经到位,不过印的都是《三司新编条例》和《钱法类书》之类,实用性强,不得文人士大夫们的重视,没有打出口碑来。如果能够印一部设计精良的《韩愈文集》出来,名气一下子就能起来。

    这个年代,无论诗文,后起的文人都以韩愈为宗,老一代的杨亿钱惟演等人已经势微。市面上韩愈的文集有,但校对粗糙,舛误极多,多是书商为了赚快钱刻印,看着就让人难受。欧阳修可是文学大家,他用心校对过的,可是难得的良本。

    欧阳修起身行礼:“多谢郡侯玉成此事!”

    “坐下慢慢说。”徐平让欧阳修坐下,“印书自然是好事,但有两点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免得日后心生遗憾。”

    “郡侯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点,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你再是学识广博,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现在你已经到馆阁任职,馆阁人员都是一时之选,不妨再让他们帮着校对一遍。再一点,书印出来是要卖的,怎么着也有一些利息。到时发卖的时候,从书价里抽一成出来,一部分给你和帮着校对的人,另一部分给昌黎先生后人,你觉得如何?”

    欧阳修一下怔在那里,不知道徐平提这一点出来是什么意思。

    平常书商请人校对书籍,是按照时间或者字数或者页数给工钱的,给过工钱之后这书就跟校对人员没有关系了,更不要说书作者的子孙了。不过出精校的韩愈文集是文坛盛事,三司刻书局又是朝廷所有的,欧阳修根本没有想到钱的事情上去。

    徐平却很认真,这关系到版权的严肃性,总不能让写文章的人靠着给人写墓志铭和神道碑过日子。以后印书业发展起来,有序的版权保护可以让这行业键康发展。

    想了一会,欧阳修试着问道:“郡侯,文集出来,刻书局准备印多少本?”

    “初期怎么也得五千本吧,昌黎文集,但凡有闲钱的读书人谁不买一本放在案头?”

    欧阳修吓了一跳,三司不愧是管着天下钱粮的,气魄就是非同一般,开口就是印五千本。这年头有几套书有这个印刷量,更不要说雕版的使用次数有限,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再一想钱数,这种大部头怎么也得一贯钱一套,一成自己每本书就抽一百文,五千本就是五百贯。这可是一大笔钱,就是几方分润也是不小的数额。这还仅仅是第一批的印数,后面接着印下去岂不是自己能吃一辈子?

    见徐平的态度不像是说笑,欧阳修小声问道:“郡侯是认真的?”

    “当然,我像说笑吗?五千本又不是大数字,三司新条例我们都印了两千本呢。”

    这个时代印书贵除了校勘外,无非是版贵和纸贵。版是用活版,已经不贵了,纸三司过不了多少日子会自己造,成本也会降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在下就是觉得,钱的数额大了些。”

    欧阳修汗都快下来了,他做个西京留守推官,一年才赚多少钱?就是钱惟演时常接济他们这些年轻人,也不敢想一下子得到数百贯的钱这回事。

    徐平看着欧阳修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给钱有很多方法的,到时候还要让提举编修所的石全彬与你详谈。比如你如果要一次拿齐,数额必然会少一点,或者就按第一次印的五千本给了。如果是卖了书再分润,那就要分成一次一次地拿了。”

    “那也不少了。”

    欧阳修心道,你郡侯家里人人都知道有钱,不把几百贯放在眼里。对自己来说,一下子手里有几百贯就能够置办产业了,以后吃喝不愁,怎么能够一样?

    说过这些,两人一说了一些具体事宜,欧阳修又问:“郡侯觉得,我到手的那一成钱怎么跟别人分才合适?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也没有个底。”

    第一次关系到后面立规矩,欧阳修又注定了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大家,其势已成,任何人都掩盖不了他的锋芒,影响必然更大,当然要谨慎。

    想了一会,徐平道:“校勘主要是你自己完成,请馆阁的人再校不过帮忙而已,每人或三贯,或五贯,看你心意好了。至于韩文公后人,却不能过薄,从你的收入里分个一成两成也是应该的。”

    才出去几十贯钱?帮着校对的人不用给过多,欧阳修也是这样想的。但韩愈的后人只给几十贯是不是少了点?不过韩愈的文章市面上到处都是,也没人给过他家钱,这相说起来一次给几十贯好像也不少了。而且再有后人评注韩愈文章,也得照此给钱,这样一次一次加起来韩家就能生活无忧。韩柳文章代代传,还怕没人看了吗?

    欧阳修本来携文来找徐平,虽然也没想多受赏识,但不得重视还是有些失落。没想到说到最后却因为校对韩愈文集有了一笔巨款收入,心情又好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166章 人才济济

    正在欧阳修坐在徐平的客厅里,想着自己一旦有了五百贯该怎么花的时候,小厮进来通禀,条例编修所的属员已经到了。

    徐平急忙吩咐进来,对欧阳修道:“我在中牟有一处田庄,虽然粗鄙了些,但有些野趣。最近编修所里事务繁忙,这两天好不容易有一点空闲,要到那里放松一下心情。你如果没有事的话,不如随我们一起去。”

    欧阳修问道:“不知王君贶去不去?”

    “一起去的,本来你不来我这里,他应当也会去邀请。”

    听说王拱辰去,欧阳修忙道:“如此便叨扰郡侯了。”

    虽然天圣八年殿试的时候王拱辰夺去了欧阳修视为囊中之物的状元,两人的关系还是不错。实际上欧阳修的名次比较靠后,前三甲都与他无缘。

    正在这时,院子里熙熙攘攘,不少人走了进来。

    王拱辰一进客厅,见到欧阳修坐在这里,不由道:“原来永叔早已经过来了,怪不得去你住处见不到人。刚好,我们一起去副使中牟庄园,玩乐几天。”

    欧阳修急忙起身与众人相见。

    王拱辰领了两个人过来,向徐平介绍。一位是天圣九年中制科的富弼,另一位是天圣二年进士尹洙,还有一位荫补为官的梅尧臣。

    梅尧臣也曾参加过科举,只是不幸落第,只好借着叔父梅询的关系荫补为官。梅询曾经做过翰林学士,现在出外为官。除了学问,梅询最著名的是讲究,每天都把自己身上熏得香喷喷的,有不少人为了特意闻他身上的味道去拜见他。与另一位不修边幅的当年的学士窦元宾恰成对照,世称“梅香窦臭”,不过这梅香可不是后成丫环的意思。

    这起来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很有个性,除了“梅香窦臭”这一对,稍早一点还有一对“盛肥丁瘦”。盛肥指的是盛度肥胖无比,瘦自然指的是丁谓瘦得跟猴一样,不过这一对指的是他们的体形,不像前一对那样有个性了。

    梅尧臣早有诗名,开有宋一代的诗风,如果单论在诗坛上的地位,比石延年还要重要得多。是以他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在这些少年成名的文人当中,也没人瞧不起他。

    不过科举失意,对梅尧臣是很大的打击,使他的性格比较偏激,甚至有些古怪,有的时候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搞文艺的总是比较敏感。

    尹洙中进士早,成名也早,开一代文风的人物,最少这个时代,比其他的年轻人地位要高一些。欧阳修几人跟他亦师亦友,文风都受他的影响,正慢慢走向成熟。

    富弼自不必说,徐平前世就知道他的大名,政治成就最高。天圣八年富弼没有参加科举,赏识他的晏殊和范仲淹让他参加第二年的制科,在仅有很短的时间准备的情况下,富弼应制科成功,踏入仕途。以制科的难度,富弼可以称一声天才了。

    也正是这种人物,晏殊才会在他还没踏上仕途之前,就把女儿嫁给他。

    徐平自己虽然也是一等进士出身,但为官之后一直管钱粮,要不就是打仗,在文学上乏善可陈,也没有哪个少年学子来他门上投文谒见。这是第一回,自己家里文人学士济济一堂,虽然心里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看重,还是有些兴奋。

    此时已经过了午时,太阳开始西斜。中牟离京城可不进,为了在天黑前赶到地方,忙命小厮收拾准备出发。

    众人到了院子里,徐平对一旁的李觏道:“你也随着去,温习也不急在这一时。此次去中牟的文学之士不少,你也正好讨教一番。作诗写文章,非我所长,却正是这一群人的日夜研习的,随便指点几句,也够你终生受用。”

    李觏躬身行礼:“谨遵先生教诲。”

    殿试的时候要中进士,文采不是最重要的,但是要想获得好的名次,文采就必不可少了。如果文里出现几个让人击节赞叹的句子,名次就能上升不少,不是小事。

    进士和进士不一样,最前面的几位,再是不怎么样,当到五品以上的高官,甚至职到待制以上的侍从,都不是难事。稍后的一甲进士,只要不出大错,十年之内到知州几乎也是跑不了的,进入朝堂任要职都有机会。再后面可就难说了,到了最后一两等,踏入仕途的时候不过是选人,虽然比一般选人升京官容易,但没有大的机遇,一辈子也难有出息。

    徐平自己是一等进士,越来越体会到了这一点。不说别人,当年他在中牟种地的时候郭谘就是中牟主簿,相当于其他路的大县知县。后来徐平做到盐铁副使了,郭谘还是大县知县。当中当然有其他因素,但进士科甲不同的影响还是起了重要作用。

    落第的盼着只要中个进士就好了,中了进士的又想着名次靠前一点才好,实在是事实就是如此,名次对日后的仕途影响太大。不说别的,一等进士地方一任之后就可以任馆职,不用大臣推荐,其他甲第哪有这个待遇?像欧阳修这些人,不是机缘巧合,初授官就到洛阳任职,碰到大人物赏识,哪有馆职给他们做。

    洛阳到底是西京,在那里坐镇的一般都是朝中重臣,前面三任钱惟演、王曙和王曾几人,哪个不是带着使相。只要得他们青眼,一句话就前途无量。

    如果像徐平这样,一脚踢到川峡岭南去,碰到武臣知州,再是文采斐然,也没有人荐举你,只能苦熬。能不能熬出头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个时候习惯高第取寒门,就是这个道理,这些高第的进士才是皇帝的自己人,一路升迁不用看大臣脸色。没有人荐举,那就从制度上保证他们的升迁速度。

    李觏在徐平这里也有些日子了,看多了这些官场里的门道,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得了徐平吩咐,匆匆忙忙地回自己房间收拾,带着几篇自己作的得意文章,好遇人请教。(未完待续。)

第167章 猎犬

    一行十几人,出了城门,上了去洛阳的官道,便纵马驰骋。马奔驰在官道上,迎面吹来凉爽的风,带着春天的勃勃生机,令人心旷神怡。

    徐平连续忙了几个月,今天才算是放松了心情,格外畅快,见路上行人稀少,便催马急驰,风一般向西行去。

    徐家的马好,别人初时跟着还觉着好玩,一口气跑出十几路去,跨下的马喘起粗气来,才不敢由着性子,速度渐渐慢下来。尤其是王拱辰和欧阳修几个人,自己没有马,骑着的是徐平家里的马,也不知道是送给自己还是借给自己,更加爱惜马力。

    远离了众人,甚至连随身的兵士都甩在了后面,徐平才放慢速度,选了路边一处高旷的地方,停下等着众人。

    不远处汴河里的船只稀少,张着帆缓缓地行近。北方更远的地方是连绵的太行山,山的那一边,就是河东路的腹地。

    这里是中原,锦绣之地,不是邕州那边远的瘴疠之乡,然而四面看去,依然是群山连绵。徐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正一望无际的大原野,反正他没有见过,在这片世代生存的土地上,站在山上看,远方还有更高的山,站在平地看,四周都是山。

    或许有一天,他可以走出这一重一重的山脉,找到望不到边的平原。

    不知等了多大一会,其他人才赶上来。

    王拱辰看徐平跨下的马跑了这么远依然神骏无比,不由赞道:“都说副使中牟庄里养的马好,开封城里还不觉得,出城跑了这一回就显了出来。我们刚才连你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这马却像还没跑开的样子。”

    徐平笑道:“这是用青塘马选育出来的,自然非平常马匹可比。不过天天在京城里面骑着,没有它撒欢的机会,都快养废了。走吧,快点赶到庄里,你们也挑匹好马骑着。”

    徐平跨下这匹马,如果在开封城里卖,怎么也值两三百贯钱。不过徐平没有很多富人高官那种收集好马的习惯,并不怎么爱惜,只当平常坐骑,上朝下朝骑着而已。

    这时候的马就像徐平前世的车,越是有钱人越是讲究骑好马,越是能够卖上价钱。徐平庄里每年卖近百匹马,基本没有低于一百贯的,是开封府的大马贩子之一。

    一路无话,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众人终于到了田庄外。

    经过这么多年,徐家庄已经成了附近不小的村落,不少庄客成了佃户,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庄子周围。徐家的大庄院也扩大了一些,此时里面还有两百多庄客。

    按照徐平的想法,田地租佃出去自然不如集中在一起耕种的效率高,不过无论是徐昌还是现在管着庄里的吕松,也就能够直接管着这一两百人,再多各种杂事他们就忙不过来了。徐平又不能自己直接来管,只能一年一年地增加佃户。

    吕松早已经等在庄口,见徐平一行过来,忙上前见礼,拉住了徐平的马。

    由着吕松牵马前行,要不了多久,就进了庄门。

    自从徐平回来,这庄子又增大了不少,整齐有序,又热闹非凡。跟在后面的王拱辰和欧阳修等人看得连连啧舌,豪门大院他们也去过,特别是钱惟演在洛阳的园林,占的地方广大,修整得也非常豪华,但却没有这处田庄的宏大气魄。

    说穿了,那些园林是供人游玩的,徐平这里则主要是种地,耕、林、牧、渔全方位发展,背后有千顷土地支撑。生产型庄园的气势,自然不是消费型的游园能比。

    众人下马,任由庄客把马牵去马厩,随着徐平进了大院。

    此时正是春忙时节,院里只剩女人孩子在忙着家务,青壮还在田里。院子里趴着十几只黄狗,都是庄客们养的,看见陌生人来,漫不经心地翻个白眼。

    这里没有平常农家院里常见的鸡鸭,那些家畜家禽都养在别处,以免把院子弄得又脏又乱。庄里不缺土地,而且全都是自己人,也不怕走失。

    吕松道:“官人和客人们先在院子里坐坐,一会庄客们下了工,再送你们到游园那里安歇,这里还是太乱了些。”

    徐平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们,道:“也好,你让人上几碗茶来,大家路上走得口渴了,先润润嗓子。”

    院子里早已摆好了交椅,徐平领着众人坐下,慢慢喝茶。

    正在大家好奇地看着这副难得一见的农家场景的时候,门外传来犬吠声,低沉而带着一种威严。这声音明显与平常的犬不同,只叫了几声,便戛然而止。院子里的十几条黄狗明显是对这声间感到害怕,都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

    不大一会,就见到一片黑云从地上卷着涌进门来,伸缩吞吐不定。

    欧阳修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才发现是十几条细犬,一色的乌黑皮毛,四肢修长,腰身极细,眼睛明亮。

    看明白了,欧阳修出了一口气,口中道:“好畜牲!”

    牵着细犬的是四五名庄客,中间站着一个汉子手中提了个獐子,见到徐平和一众官人,高声叫道:“官人带客人到了?我带人去打了几个獐兔回来吃!”

    徐平见是孙七郎,道:“庄里有牛羊,吃什么獐兔!快把这些细犬牵开,不要冲撞了客人!今天来的都是文士,不是你这种粗人!”

    走马斗狗,这才是孙七郎的生活。京城里给他个小官,那是怎么也拴不住他的心,只要一有空闲就跑回中牟来,连家都一直安在中牟,没有搬到城里去。

    这十几只细犬是徐平去岭南后孙七郎养在庄里的,用起来极是顺手,只要牵着去田野里转一圈,从没有空手回来过。

    细犬是中国原生的猎犬,腿长腰细,体形极是优美,原野中奔跑如飞。徐平前世这种狗民间已经不常见了,第一看见还好奇了很久。仔细想想,好像传说中二郎神的吠天犬就是这种,只是前世一般的画里画的太小,跟个哈巴狗一样。

    孙七郎见徐平身边坐着的数位文官对这十几细犬都有些害怕,忙告了罪,命手下庄客牵到犬棚里去。然后大步走上前来,把手里的獐子扔在地上,向众人拱手:“在下孙七郎,当个三班奉职的闲官,日常都住在庄子里,见过诸位官人!”(未完待续。)

第168章 田园风

    这位明显是个家仆的人物也是个官,除了认识孙七郎的王拱辰几人,其他人都是惊奇不已。不过这个年代因为恩荫得官的人多,徐平家里人丁凋零,荫到家里的奴仆身上并不稀罕,稀罕的是做官了还不出去找个差事,天天牵狗打猎。

    其实这些人想的差了,孙七郎的官可不是靠徐平恩荫来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功劳。不管是曾经在邕州参战,还是回京城给皇宫修这修那,他这官给的还低了呢。这小半年忙来忙去给皇宫和京城四处园林建了不少东西,才从三班借职升到三班奉职,孙七郎一直嫌弃官小俸钱少,不能养家糊口,根本就不想做。

    徐平这种寒门出身的进士,家族人口凋零,如果不想浪费恩荫名额,把官荫到家里奴仆身上还是很常见的。有名的如夏竦把家里一个姓鹿的奴仆恩荫为官,这姓鹿的贪财,在赴任的路上妻子产子,因为只有交接之后才开始算差遣的俸钱,刚过三天便逼着上路,结果妻子去世。这位妻子去世前在驿馆的壁上题诗记了这件事,跟咏的布满白壁,后来还有好事者结集出版,称为《鹿奴诗》,流布一时。

    徐平家里是因为有产业,遍布农林牧副渔工商各行各业,在家里做点事比出去当官得到的俸禄还多,还轻松自在,恩荫名额一直空在那里。就连徐昌,宁可留在徐家做个主管,也不想出去做官,当个小使臣的官地位还不如他这郡侯府总管呢。

    如今做了官的两人,高大全凭的是战功,孙七郎靠的是自己手艺,徐家的奴仆做官还真没有占过朝廷的便宜。

    庄客拿了把交椅来,孙七郎在下首坐了。

    王拱辰低声向众人介绍了孙七郎在京城得官的经过,几人才高看他一眼。能够几次三番被皇宫请去修东西的,必然是高手匠人。这高手有了官还不放在眼里,宁愿呆在乡下傲啸山水,又多了几分高人风范,哪里想到孙七郎只是躲懒贪玩而已。

    聊了几句闲话,田里做工的庄客陆续回来。

    吕松走到徐平面前,行礼道:“官人,庄客们都回来了,人手充足,不如与客人一起移步游园,这院里太杂乱了一些。晚上要吃些什么,也请吩咐下来。”

    “好,把车子推出来。过一会让庄客宰一只肥羊,杀几只鸡,做熟了送到游园去。记着羊骨煮烂,羊肉挑好的切好洗净,在园里烤着吃,鸡煮一半熏一半。”

    吕松应诺。

    孙七郎道:“这里还有一只獐子,好肥,哥哥一起让人煮了来!”

    吕松看了看地上的獐子,叫过两个庄客来,扛到一边收拾。

    此时太阳趴在西山上只露出半个脸,晚上的凉风已经起来,吹到众人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田园风情。

    外出做工的庄客陆陆续续回来,肩扛手提着各种工具,脸上洋溢着笑容,谈着今年的天气,该种什么,地里会有什么收成,能多发多少工钱,还有今天晚饭会吃什么。

    这是这些年轻文官从没有见过的场景,虽然都是只读圣贤书,不知稼穑的人,一时也被这场景所感染,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和生气。

    只有方偕和曹颖叔是当过几任地方官的,对这些见怪不怪。跑了一路,肚子早已经饿了,他们现在只想着把整只羊吞进肚子里去。

    不大一会,几个庄客骑了几辆三轮车到了众人面前,整整齐齐地停了下来。

    王拱辰看得眼都直了,对身边的徐平道:“在庄里我们就是乘这车?前些日子,才准了学士以上在皇城里坐这种车,现在连宰执在皇城里都不骑马了,来去改为乘车。没想到这庄子里还有这种好物,我也能享受得到!”

    按规制只有宰相才可以在皇城骑马,其他官员在衙门之间来去只能撒开步走。皇城的前半部密布各种衙门,说是离得近,动不动还是要走上几里路的。好多官员哪里还能够走得动路,特别是像盛度那种,弯一下腰都难。日常视事,大家都是安坐自己衙门官厅,极少出门去别的衙门。

    三轮车这生意做了好多年了,市场一直不大,只有一些豪门巨富买了回去在家里代步,基本没有骑到街上去的。

    原因也简单,开封的街道,热闹的地方人流拥挤,这车行起来困难。而如果带着导从仪仗清道,这车又不知道按照规制该如何装束,不上不下。

    除非有特旨,官员出行都是要求骑马,妇人才乘车。如果官员乘车就不好带导从仪仗了,而没有人清道,路上挤来挤去还不得把人急死。

    去年徐平回来,有人才想起徐家还做这种车子,一些或者年老或者身体不便的官员便上书要求在皇城内可以使用。最起劲的自然是盛度,走路对他是极大的负担,能少走一步也是好的,三番几次地联合大臣上奏。这事情还在太常礼院讨论过几次,最后觉得与轿子步辇之类区别甚大,才允许皇城里学士以上可以乘坐,而且统一归皇城司管。

    徐平家里的产业已经起来,不靠着这车赚钱了。不过现在这种车子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便专门制了十几辆,分别放在中牟庄园和万胜门外府第,拉着客人游玩用。

    见车子过来,孙七郎急忙站起身来,摩拳擦掌,对徐平道:“官人上车,我去骑着到游园。好些年没骑过这车了,竟然还有些想念。”

    徐平笑道:“不要胡闹,你现在也是朝廷命官,身份不比从前,乖乖车上坐着去,让庄客骑着就好。”

    “这小官,罢了,不过带在身上好听一点,家里婆娘高兴。我这一身富贵,全是官赐下来的,蹬个车子有什么!现在虽然吃得好喝得好,却是孤单了许多,远不如当年跟高大全几个人在庄里无忧无虑的日子,多么轻松自在!”

    孙七郎一边说着,一边干净利索地爬上车去,紧紧握住了车把,回头看着徐平。

    想起当年这车子刚有,自己还与徐昌和高大全两个人争这坐这车头的位置。眨眼几年之间,高大全已经成了带兵将领,徐昌在京城里管着徐家无数产业,只剩下自己,还在这庄园里无拘无束,快活过日子,人生的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未完待续。)

第169章 大块吃肉

    春天的风没有一丝寒气,哪怕是从无边的旷野中吹来,也带着无尽的温柔,让人沉醉,吸一口又神清气爽。

    天边的月亮刚刚露出了头,遥望着满天的繁星,一点一点地向上爬。

    车头的煤油灯映着前面的路,朦朦胧胧,路边不是冒出一丛野花,美丽而又显得有些神秘。偶尔有一朵杨花飘落,恍惚间雪花一样飘荡在黑夜里。

    王拱辰和欧阳修等人坐在三轮车上,看着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乡村的夜色,感受着迎面吹来的春风,都不由得心神激荡。

    徐平坐在孙七郎驾着的车子上,看着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田庄,看着不远处绿油油的麦苗,远处平整的稻田,还有那黑森森的树林,感受到了一种好久没有了的踏实的感觉。

    官场上的日子真是一种煎熬,只有在这农田之间,徐平才能真正放开胸怀,感受到这生命的真实。一离开了田园,生活好像成了一场梦。

    要不了多久,车子都驶入了新修好不久的游园。

    庄客们早已把这里收拾整整齐齐,明灯高照,亮得如同白昼一般。

    上次跟同年聚会,这园子一片光秃秃,让大家来了一次就不想再来,事后徐平下了大力气整治。原来的小池塘里面堆了一座假山,岸边栽了不少花树,还建了长长的游廊。不远处新建了亭台楼阁,楼阁里有十几间客房。

    虽然还是显得粗犷,但现在这园子,已经是说得过去的游园了。

    下了车,徐平请众人到了楼阁前的空地上,分座坐下。

    又对跟着来的吕松道:“取上好的酒来,今夜良辰美景,不醉不休!”

    众人哄然叫好,到了酿酒的行家这里,酒当然是不少了的。

    不要多大一会,庄客便抬了几个酒坛过来,就在众人面前拍开一坛,立刻酒香四溢。

    倒满酒,众人满饮一杯,一起叫好。有不善喝酒的,被这烈酒呛得直咳嗽。

    放下碗,徐平道:“常说喝酒吃肉,光喝酒不吃肉怎么行!抬肉来!”

    庄客们抬了几个大盆,里面装着满满的大块羊肉,有的还带着骨头,一一放在众人面前,一起叉手:“客人慢用!”

    王拱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大盆,捅了捅身边的欧阳修:“这庄里吃东西太过粗犷了些,就这么大块肉上来,难道就这样抓着吃?”

    在座这些人的俸禄,如果家庭负担不重,平时喝酒吃肉的钱还是有的。但像这样大盆大块的肉,成坛的上品的酒,就超出了他们的消费能力。

    但读书人总有读书人的矜持,欧阳修皱眉看着面前的肉,不悦地道:“徐副使也是进士出身,读圣贤书,怎么如此不拘小节?”

    王拱辰不以为然:“副使本来就是如此,礼仪小节不怎么在意。永叔,徐副使是带十万兵破人国的人,虽然读书中进士,但也是边关大将出身,跟我们不同。”

    徐平在一边看见,知道这些人既想吃,又注意自己的仪态,便让庄客去端了一盘小刀上来,一一分发给几人,口中道:“乡下地方,吃的不精细。若是在酒楼里,这样大块的肉难免让人笑话,但在乡下场院,肉再切成小丁薄片,也一样惹人笑。诸位难得到乡下一次,且放开胸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小刀是庄里精制的,甚是锋利,事前已经洗刷得干净,你们只管拿来切肉。”

    方偕等人是在底层打滚多年的人物,听了徐平的话,都拿一把小刀在手,就着刚刚升起来的月光看。只见刀身莹亮,寒气逼人,不由赞一声好刀。

    惟有欧阳修、尹洙和富弼三人,在西京洛阳好吃好喝惯了的,有些不习惯。富弼性情豁达,倒也不以为意,拿刀在手仔细观看。欧阳修和尹洙两人却一直皱着眉,觉得徐平的性子太过随意了些,不是读书人该有的作派。

    孙七郎带着庄客把酒坛里的酒分钟到几个酒壶里,端着壶去给众人满酒。到了欧阳修和尹洙两人面前,见他们阴沉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不快。

    勉强把这一轮酒倒完,孙七郎把酒壶一放,对徐平道:“官人与客人喝酒,我去烤肉!今天宰的羊细嫩,肉烤了才好吃。”

    这个年代的肉主要做法一是煮二是烤,不像后世吃法多种多样。尤其是烤肉非常流行,这本就是汉人的传统吃法,解腕尖刀也是常备。不过文人墨客讲究仪态,慢慢不流行这些,把这看成粗汉才会做的事情。

    徐平由着他去,孙七郎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尽管死活拖着不肯出去任职,但也不再是徐家奴仆。今夜按说他该是跟大家坐在一起的,不过别人看不起他,他也懒得理会别人,尽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又喝过两巡酒,欧阳修见其他人都吃得痛快,特别是身边的王拱辰,连手里的小刀都不用,直接用手抓着一块肋骨啃得香甜。

    见欧阳修拿着小刀犹豫,王拱辰道:“永叔尝一尝,副使这里养的羊可不比平常城里买到的肉。听说,都是从陕西和河东精选出来的羊种,喂着种出来的上好草料,滋味清香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膻气。离了这里,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此时的羊肉,最好的讲究是西北羊,基本是从陕西路赶来,甚至是从党项买来,每年赶到京城都有数万口。次一级是河东羊,也有不少卖到京城。再差的才是河北路和京东京西两路的羊。至于长江以南地区养的羊,这个年代有不少人是认为不能吃的,不但是味道不好,而且认为有毒,对身体不好。后来宋室南迁,没得讲究了,江南就也有好羊了。

    徐平庄上的羊种羊和母羊都是精挑过的,用的是陕西路和河东路的优良品种,又经过了庄里的选育。平常喂食,除了青草,还有调制的苜蓿,喝的是清水,味道比西北来的羊还要更胜一筹。在京城里徐家这处庄上的羊已经是名品,连皇宫里都经常选购,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吃上的。(未完待续。)

第170章 文人的优越感

    从盆里取了一块肉起来,用小刀一点一点削着送进嘴里,只觉得细嫩软滑,清香无比,没有一点异味。吃了几块,欧阳修心里赞叹无比,渐渐放下原先的矜持。

    月亮渐渐升起来,迷离的月华把整个世界都笼罩住,天上的星星失去了光茫,渐渐隐到了天幕的后面。晚风带着周围地里庄稼的清新气息,缓缓地吹来,竟然带着一丝香甜。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小虫又活了过来,拼命地扯着嗓子叫,奏着春天的曲子。

    吃了几块肉,喝了一回酒,大家都有点酒意,便暂停了下来。

    不远处,孙七郎悠闲地在炭火上烤着肉,转身道:“这里火已经旺了,若是吃煮的肉腻了,便来烤着吃。”

    酒劲一上头,矜持便就飞到了天外。几人从交椅上站起身来,手里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来到炭火前。

    只见火红的炭上铺了一张铁网,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七郎蹲在一边,把切好的羊肉一块一块放到网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刷,旁边碗里调好的酱料不时刷一点在肉上。

    见新鲜肥嫩的羊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透出诱人的香气,王拱辰道:“这肉看起来倒是香嫩,有没有熟的?给我一块尝尝!”

    孙七郎挑了一块烤熟的,用筷子夹着,递给王拱辰:“官人小心烫,用小刀插住慢慢吃。这里的肉多的是,慢慢来!”

    王拱辰用手里的小尖刀插住肉,小心地咬着,连连点头:“果然好滋味!”

    见王拱辰吃得香甜,众人都拿小刀插网上烤熟了的肉吃。

    又吃过几杯酒,酒劲涌上来,欧阳修高声道:“今夜真是畅快!不过有酒无诗,终究不是美事,我们正好八人,联句如何?”

    文人聚在一起喝酒,不作几首诗岂不让人笑话?众人一起叫好。

    尹洙道:“徐副使是这里地主,便请起个韵,永叔接上。”

    欧阳修自负才气,慨然应诺,看着徐平。

    虽然比进士等第,欧阳修要比徐平差上一些,但当年科举国子监的发解试和省试他都是第一,只是殿试时莫名其妙被王拱辰这小鬼把状元抢了去,心里终归是有些不服气。而且这几年在西京幕府进步特别大,无论诗文,隐约都有了自成一家的气象。

    相反徐平,当然中进士的文章其实一般,只是立意极好,才被看中取为高第。那个一等进士,更是由于唱名的时候天现瑞光,生生被提上来的,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当官这么多年,徐平也没有什么有名的奏章,更没有好的诗文流传,很让人怀疑他的诗文水平。

    至于战功钱粮,那是武夫和小吏们干的事情,朝中大臣靠这个可不能让人心服。

    西京洛阳来的这批文人都以文坛革新领袖自命,眼界极高,对徐平并不看在眼里。尹洙让欧阳修接徐平起的韵,也有示威的意思。

    徐平看了看欧阳修几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随口胡说一句,让诸位见笑。”

    说完,也没怎么思索,真地就随口说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以‘天’为韵吧。歌诗合为事而作,没必要学那些酸文人,用什么险韵。”

    欧阳修本来意气风发,听完徐平的话,一口气噎在那里。

    “天”是很常见的韵,韵脚字极多。文人联句,为了显示自己水平,经常用的是韵脚字很少的险韵。欧阳修也做好徐平用险韵的准备,却没想到徐平用了个常见的韵脚。

    这一句接一下不难,难的是意境和格局对上,欧阳修也一下僵在那里。

    诗词小道,徐平虽然平时也下了些功夫,但并没有特别花费精力。让他作诗,平平常常的还难不住,这种场合要镇住人还是不行的。自己作不出来,从前世记住的诗词里随便摘一句却很容易,也没什么抄不抄的,反正自己也不靠这个吃饭搏名声。

    见欧阳修僵在那里,徐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到一边低头专心烤肉。他不是存心让欧阳修难看,只是要告诉他们,自己对这些不在意。自己在意的东西这些人不会,而他们认为高明无比的诗文,自己却不是做不出来,只是不在这上面花精力罢了。

    到底欧阳修最后跟一句什么徐平根本就没听,也不需要去听。欧阳修的文采,自然会有比这高明的句子,但在这场合极短的时间想出来,却要机缘巧合,徐平不相信今天晚上就这么凑巧。至于平平淡淡的诗句,徐平自己也作得出来,没必要去听欧阳修的。

    联句完毕,气氛有些尴尬,没有人再提什么作诗作词的提议,都老老实实地凑到炭火前烤肉。又几杯酒下肚,这气氛才渐渐淡了。

    其他人看着徐平眼色有些复杂,都觉得有些高深莫测。

    富弼试着问道:“郡侯,平时都读些什么文章?”

    “先秦诸子,两汉文赋,隋唐诗文,闲时都看一些。不过我一向公务繁忙,没有闲暇深究,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说起来徒惹人笑。”

    尹洙道:“不说先秦诸子,两汉文赋,郡侯觉得谁当第一?”

    徐平微笑着摇了摇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里能够评出个第一来?”

    尹洙这话不是随便问的,他倡导的古文运动,反对的就是四六时文,源头便在汉赋那里。问徐平这句话,实际是也是问的他对文章的看法。

    见徐平避过不谈,尹洙不死心,又问道:“那在郡侯心里,总是有那种远超同侪的文章,不知道两汉文章里,郡侯认为哪篇可以当此殊荣。”

    徐平想了想道:“文以人名,单单论词句华美就没什么意思了。杜工部有诗,‘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若要挑一篇两汉文章出来,自然应当是《出师表》,无他,诸葛丞相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文如其人。”

    徐平这话也是有感而发,这些西京文人虽然后来都得享大名,但若论起文章来,这个年代在后世最有名的却是范仲淹后来作的那篇《岳阳楼记》。在前世只知道这篇文章写得好,要背诵,真到了这个年代才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岳阳楼记》之所以传诵千古,是因为范仲淹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不仅仅是因为文采。毕竟杨亿的《涵虚阁记》在前,现在流传也广,《岳阳楼记》模仿的痕迹还是很明显。

    而范仲淹,正是这些人的精神偶像。(未完待续。)

第171章 坐而论道

    月亮升起来,当头挂在天空,周围的星星都隐了去,愈发显出月盘的皎洁。

    炭火更加旺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烤的羊肉不时有油滴在炭火上,滋滋地冒着烟,浓郁的香气在夜空里飘荡。

    一坛酒已经见底,大家都有了点酒意。

    富弼微眯着眼,看着徐平道:“郡侯以弱冠之年,提十万兵,灭交趾于天南,祖宗以来数十年间未有此等战功。我等虽书生,当时听起来也如同身临其境。”

    徐平微微笑着,不以为意地道:“恰逢其会罢了。我在邕州六年,州里编户几年时间增长十几倍,道路畅通,商业繁荣,这是根本。交趾人不知道时势变化,一心还以为跟以前一般,对朝廷予取予求,直至驱僚属入寇。不是我灭交趾,是交趾不自量力,触犯朝廷天威,自取灭亡!我朝强盛是根本,破灭交趾反而是小事。”

    年轻人总是充满着浪漫主义的情怀,一心想着跃马边疆,驰骋万里。富弼提起这个话题,也是想听听徐平说一说战场上的事情,徐平的答案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徐平也确实没什么好说,当年在邕州,他本来就是以优势兵力防守,要不是交趾人一再自己作死,徐平也只是占住谅州就算了。谅州和广源州都还是传统的中原王朝地盘,只是交趾人占住地利,排挤了中原势力,夺回来也不是什么泼天大功。

    不过战场本就是布满了迷雾,交战又方都搞不清楚对方,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更加搞不明白。中原的人只知道这位年轻的郡侯在岭南打了一场大胜仗,除了这些官员,大部分老百姓连交趾在哪里,国家有几个人都不知道。官员眼里又是一个极端,此时当年太宗征交趾失利而回的老兵还在,阴影尚存,对徐平的战功又存了不少不切实际的幻想。

    几位年轻人以为徐平只是谦虚,说的话自然也是政治正确,都一起笑。

    当年在岭南的李觏是以晚生身份呆在一边,只是看着不说话。他没上过战场,但当年整个邕州沸腾起来一样的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管男女老幼,汉人蕃人,都知道前方跟交趾打起来了,都知道自己该为这场战争做些什么。那种整个社会都被动员起来的场面才是最宝贵的记忆,与前线战场的胜利恰好是一体两面。

    欧阳修道:“当今朝廷承平日久,民尚奢靡,官吏庸惰,政事********,正需要一场如此大胜振奋精神。郡侯谦逊不提,不两年间,也就没人知道岭南大胜了,岂不可惜!”

    这是一群年轻人私底下经常讨论的,一场灭国大胜,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动静。不是朝廷怎么记念吧,好歹得有意气风发的诗文流传,结果什么都没有。武将带兵打的也就罢了,领兵的徐平是一等进士出身,怎么就不用文字记录一下。

    他们说到动情处,真是恨不得自己就在战场上,用生花妙笔,传播这无上荣光。只恨当年的邕州地处偏远,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生生错过了这次机会。

    徐平只是面带微笑,沉默不语。自己当时忙得要死,觉都得没睡,哪里还有这心样的情。等到仗打完了,自己官都差点被撤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人觉得那里是建功立业的地方,那好办,现在邕谅路还在大规模招人呢,也不见他们愿意去。

    见徐平不搭话,众人觉得内有隐情,也就不好再说下去。

    年轻人需要改变,而现在的朝政死气沉沉,早已经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些不满最后都指向了一个人,就是吕夷简。实际上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倒吕夷简的势力开始累积并向京城聚集,西京幕府的文人大量进入馆阁,成了舆论的中坚。

    觉得徐平另有隐情不想说,他们几乎立刻一致地把这笔账算在了吕夷简头上。

    庄里的羊肉鲜嫩之极,烤着更加能够显出味道的美妙,众人吃得口滑,酒也越喝越多。再经过前面的话,整个气氛融洽了不少。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梅尧臣一杯酒喝下肚,把酒杯重重放在一边,重重叹口气道:“这些年来,功业如郡侯者,还有哪个?又是高第进士,主政一方政绩显赫,可是却偏偏名声不彰。朝中大臣嫉贤妒能,压制后进,令人发指!郡侯又是长者,默默做事,不知为自己营造声势,别人看在眼里,也是为你着急!”

    徐平看着炭火上升起的蓝色火苗,强自忍住没有说话。这些年轻人是找自己来当盟主吗?太不自量力了些。这个时候旧的势力颓势未显,新的势力尚未成形,这些只读了几年书的年轻人哪来这么大的信心?正常不是应该老实蛰伏个几年。

    再说自己是哪门子的长者,论年龄除了王拱辰,这里的人都比自己大。自己不过进士中得早,官当得早,官场上出头早罢了。

    欧阳修道:“可惜郡侯没有诗文流传,如果能有一篇记载岭南之事的精彩文章,天下读书人必然都心向往之,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徐平还是笑着摇摇头:“文章写的就是人生,我现在年纪尚幼,历练太少,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又何必去写呢?或许等到有一天,历练到了,文章自然而然也就成了。”

    “郡侯这是哪里话?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文章,里面自然有治世之道!修纵然不才,也熟读先秦诸子书,历代史记,圣贤文章更加烂熟于胸。上自三代,下至隋唐,古今治乱之事,无不了然。圣贤文章自然有大道,岂能写不了人生!”

    徐平看着欧阳修,想起他是在这个代修史的人物,这番话说得也不算太夸张。但如果说书看多了就知道古今治乱,显然就是知道天高地厚了。

    想了一下,徐平道:“圣贤书自然有用,但也不是包罗万象,更加不是灵丹妙药。时移事易,古今事纵然道理相同,面目却截然不同,如何分辨?不明了世事,把圣贤书中的道理搬到当世来,不过是刻舟求剑罢了。明了古今治乱之道,难的不在于知古,而在于知今。不知今,不明了当世的事情,又何谈能够知古?如果只是会从圣贤书里面寻治乱的道理,那终究是要成一场空的。”

    见欧阳修一脸的不以为然,徐平摇摇头不再说话。

    读书人的毛病便是这样,尤其是自视甚高而对实际的世界了解不深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掌握了宇宙里的真理,最看不起的就是徐平这种老实做的人。在他们看来,哪里需要这么辛苦?只要用了他们的灵丹妙药,一切困难就都应刃而解,哪里有什么难的!

    这不在于读了什么书,更不在于读的是儒家的经典,而只在于世人是不是把他们读的那些书的地位捧起来。捧得越高,这种傲气越重,越是蔑视一切。

    一千年前,这些读书人读的是儒家经典,自觉掌握了宇宙间的真理,所有不能让他们发挥才能的人都是小人拦路石,都该清扫到一边去。

    在特定的历史时间,他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因为扫掉了拦路石之后自然有其他人补上来做这些人做不了的事,不至于使事情崩坏。

    但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人自己也会成为拦路石,也会面临被清扫的命运。经过了人生的沉浮,有的人最终会醒悟,而有的人会成为茅坑里的石头那样顽固。

    为了防止这种命运,他们总是幻想用严格的规矩把自己的思想固定下来,最后就会扭头发现,规则定下来之后他们就没有用了。

    一千后,儒家思想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儒家的思想失败了,这种读书人的做派却不会改变,他们不再埋头故纸堆,而是穿洋过海去学洋人的东西去。还是一样的作派,洋人的东西不知学了多少,会说几句洋文就跑回国家来,觉得是自己是救世主了,看哪个都瞧不起。只要让自己高高在上发几句命令,这个国家就会立刻变得富强起来。

    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愿意把故纸堆里扒出来的道理跟当世的实际相结合,老老实实地埋头去做事,默默无闻。一千年前,这些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就说这是他们的功劳,那些埋头做事的人,不过是武夫、小吏,或者是什么笨蛋,夺过你的功劳来,再踩上一只脚。

    一千年后何尝不是同样的套路?思想变了,这些读书人的套路没有变。而且比一千年前更有利的,千年前不能指望圣人爬出坟墓给自己说话,千年后却有洋人为自己说话。

    徐平两世为人,这种套路就见得多了,哪里还会在乎这些年轻人说什么?

    人最重要是踏踏实实地做,那些高呼自己手握至高真理的人,给个地方让他们叫就好了,何必理会?

    当然今夜在坐的人,都会在自己的人生中慢慢转变,他们也不得不转变。等到了他们的晚年,依然要像今天的徐平一样,面对其他年轻人的不屑一顾。(未完待续。)

第172章 农事

    清晨阳光照耀在原野上,在大地上描绘出绚烂的色彩。

    富弼和欧阳修等人起床洗漱,收拾整齐了出门,庄客早已经端了早饭过来。

    左右看看不见徐平的影子,富弼问道:“怎么不见郡侯。”

    庄客端着盘子笑道:“我家官人在田庄里起得早,已经吃过早饭出门去啦!还有昨天来的方官人和曹官人,也一起去了田里。”

    富弼和欧阳修对视一眼,摇摇头,不知大清早地徐平几个人到田里干什么,莫不是外面有什么风景好看?

    李觏一直留在游园里,算是代替徐平招待这些人。

    王拱辰吃过了早饭,对李觏道:“昨天晚上孙七郎与我讲好了,今天到庄外的陂塘里抓几尾鱼来吃,一会你与我一起去吧。离着殿试还有一个月呢,不需要太用功,要把脑子歇过来。不然现在累坏了,到时可麻烦。”

    李觏恭敬答道:“官人说得对。抓鱼的空闲,也可以看看我写的文章,指点一番。”

    王拱辰中状元的时候只比徐平当年中进士时大一岁,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李觏一直对他恭恭敬敬还有点不好意思,口中道:“你尽管带着,我自是知无不言。”

    一个寒门子弟,能够被多位高第进士指点,还有前科状元给他耐心分析,李觏的待遇早已经超过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子弟,这一届的举人再没一个人比得上。

    徐平给他提供这样的条件,李觏心里也有压力,不要说是落第,名次太过靠后都说不过去。编修所里的人员,从天圣八年的状元和榜眼王拱辰和刘沆,天圣五年的状元榜眼连带前五名,徐平全部请到家里指点过李觏,这待遇可是空前的。

    吃过早饭,王拱辰对欧阳修四人道:“永叔,难得来到乡下田庄一次,怎能不去看看乡下的野趣?我跟孙七郎说好了,今天去陂塘里抓鱼,回来做个全鱼宴吃。这庄里的野味极多,听说做鱼尤其好手段,不输江南。你离家北上这么多年,难道不怀念家乡风光?”

    欧阳修有些心动,虽然小时候的日子清苦,寡母费尽心力把自己养大,家乡的风光却魂牵梦绕。下河捉鱼实在是久远的记忆,能在京城看到自然是好。

    旁边的尹洙道:“刚才听说徐副使几人先出了门,难不成他们也是要去看抓鱼?”

    “不是,他们几个都做过多年的亲民官,劝农使带在身上,习惯了到乡下先去看农田。农田里坑坑洼洼,走路也不方便,有什么好看?过两年我们都会外任,那时候有的是时间看,何必现在自寻烦恼?”

    王拱辰年轻,一心想着贪玩,便没有跟着徐平去田地里。种地有什么好看的?太宗时候的宰相吕端有名言:“耕问仆,织问婢。”做官的无所不管,难道还能什么都懂?

    欧阳修和富弼对视一眼,对王拱辰道:“君贶,我们来作客,怎么能够如此不顾主人家的颜面?便到农田里看看又如何?农事天下根本,本就该格外留意。”

    王拱辰听他们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对李觏道:“你不用跟着我们了,只管带着文章跟着孙七郎先去。什么农事不农事,先等你中了进士再说。既然这几位官人一会也要过去,刚好多几个人给你指点,也是好事。”

    王拱辰的关系跟徐平近得多,说话做事也随便,这里跟他自己家一样,什么客气不客气的。不过别人说起来,也只好随着众人去。

    让个庄客带着,一行人出了游园,向不远处的农田走去。

    这里离河近,陂塘也多,开出来的都是稻田。此时还不到插秧的季节,田里都放满了水,一眼望去,一派江南风光。

    欧阳修和梅尧臣都是江南人,看见熟悉的景色,不由想起了家乡,只觉看不够。

    富弼和尹洙却没有这么多愁善感,小声议论:“都说徐副使善于治农事,只看他这庄里的田地,整齐有序,无一处闲地,果然是熟知农事的人。开封府这些年稻田遍布,听说就是从这庄里开始的,也是一桩善事。”

    徐平庄里稻田连年丰收,自然惹得周围田庄眼馋,再加上府界县镇公事提点司大力推广,这几年也有了规模。甚至朝廷中一些大臣权贵也看到了商机,开始在京城周围收买空地,学着徐平这里建立农庄,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

    也就是这个年代什么事情都传播兴起的慢,几年时间也只是开了个头,开封府的空地还是有很多。如果等到新场务的农具大规模售卖,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四野无闲田。

    当年给徐平找麻烦的马季良这几年不顺,不用徐平出手,其他官员就把他按在地上痛打了。去年连致仕都没有成功,连夺官爵,早已经没有了当年气焰。马家后退,自然只有徐家接盘,徐平的田庄已经推进到了惠民河岸边,占住了金水河和惠民河之间的土地。

    田庄里的路都是特意修整的,达到了徐平前世机耕道的水平,维护得又有,走起来相当方便,并没有王拱辰说的什么坑坑洼洼。

    行了一里多路,才看见前面徐平几个人站在地里,周围都庄客,不知在说什么。

    一行人快步走上前去,到了地里,与徐平见过了礼,才看清地里的情形。

    这一片都是旱地,早已经平整过,地里土碎如面。不知是要种什么,地里都起了小垄,笔直整齐,看着就让人觉得舒心。

    只见旁边庄客挎的小篮子小半篮泡湿了的花生米,梅尧臣道:“这花生豆最近这几年颇是卖得不错,洛阳城里也有人家售卖,拿来佐酒甚好。怎么,原来是这么种的吗?”

    徐平笑着道:“不错,这东西是泡过了种,最好是有小芽。”

    其他几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什么泡种发芽这种技术细节他们怎么可能明白。

    几个人便安心地站在一边,看庄客忙碌,准备各种工具。

    王拱辰一转头看见身边两个庄客正在向垄上栽小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不是撒种,却是栽苗。”

    “西瓜。”徐平淡淡地道。(未完待续。)

第173章 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就是西瓜苗?”王拱辰忍不住就凑上前去看,“听说李副使出使契丹回来,带了些西瓜种子,大多都给了郡侯试种,没想到真发出芽来了。”

    最近这几十年,大宋与契丹来往频繁,每年都有几拔使节,情况也了解得多了。很多文人大臣都知道契丹那里有西瓜,是很珍贵的瓜果。也有人想引种到宋境,但一直都没有成功。在当时人的印象中,尤其是在文人的印象中,这种东西都要有专门的人种植的,两国和平,可以带回种子,但带不回种瓜的农师,带人容易引起两国关系紧张。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纮把种子给徐平也不在意,本就是碰运气的事情。

    没想到徐平还真育了苗出来,听见王拱辰说,大家都凑过来看。

    徐平见几个人都围在那里啧啧称奇,对着西瓜苗品头论足,无奈地道:“你们想的错了,现在还不到时节,西瓜要到谷雨才好栽秧,现在才什么时候?即使对西瓜不熟,也总该知道其他瓜果葫芦之类,现在才刚刚开始准备育苗而已。”

    几个文人有些尴尬,他们凭什么就得知道瓜果什么时候下种?能搞清楚稻麦这些大宗粮食的收获和播种的季节就不错了,难道还真地当老农去?

    王拱辰直起腰来,问徐平道:“既然现在不是季节,庄里怎么就开始栽种了?”

    “西瓜到底是第一次种,我也拿不准诸多细节,只好先种一点摸索。这些小苗都是下了大力气培育出来的,你们以为容易吗?如果这些苗没有问题,这一个月长得壮了,到了谷雨的时候,便就可以大量播种了,这样才稳妥。”

    听了徐平的话,王拱辰嘻嘻笑道:“郡侯做事总是力求稳妥,滴水不漏。”

    徐平笑了笑:“而且,不仅仅是看他们长得如何,还要试一试这些西瓜苗能不能接在其他的瓜果上面,那就更要试了。”

    “接在什么上?西瓜苗还能接在其他瓜果上?”王拱辰大感好奇,重要弯下腰看地里刚刚栽下去的小苗,果然发现了嫁接的痕迹。

    徐平道:“你看的那些是接在葫芦上,旁边还有接在冬瓜上的,本来还想试试接在黄瓜上的,庄客们刚开始做,手艺太差,没有成活。”

    欧阳修几人像是听天方夜谭一样,实在忍不住,问道:“世间万物,皆各有禀性,我虽然没有吃过也没有见过西瓜,但也听人讲起过,与葫芦没半分相像,更不要说爬着架子生的黄瓜了。这都能够接在一起长,郡侯莫不是说笑?”

    曹颖叔笑道:“那永叔有没有见过骡子?马和驴长得也不像,但却能生出骡子来,岂不是更加奇怪?”

    梅尧臣道:“怎么能够这样说?驴和马看起来极为相似,只是大小不同罢了。就像人生来千万种面目,南人北人也有差别,更不要说还有昆仑奴望之不似人。由此说来,马和驴也有可能本来就是一种,只是长得不同罢了!”

    徐平摆了摆手:“越说越远了,世间万物本来就都有相似之处,只是看远近亲疏罢了。西瓜跟好多瓜果相近,能够嫁接本来就没什么稀奇。你们在西京洛阳,常说洛阳牡丹甲天下,那些新奇牡丹品种怎么来的?还不一是选育,再一个靠的嫁接。难道你们不知道有的牡丹是嫁接在芍药上?读书人不能读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岂不惹人笑话。”

    富弼傻愣愣地道:“怎么,牡丹还有用芍药嫁接的吗?只听说过用野牡丹。”

    徐平道:“怎么没有?我家里就接过,长势格外地好!”

    富弼还想说什么,想了想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徐平说自己家里接过,那必然是不会错的,自己又何必争这些呢。

    其实这怪不得富弼等人,这个年代嫁接技术虽然也出现千百年了,但一直没有被系统地推广,在许多的文人眼里还被看成奇闻异事。牡丹自唐时就珍贵异常,而且以洛阳产的为最上品,但真正推广用嫁接法繁育还没多少年,富弼能够知道就算不错了。

    徐平又道:“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记载了多种多样的嫁接果树。其《插梨》篇中即有用桑、枣和石榴树接梨,而以桑梨味道最差。但实际上考之老农,又有说梨在桑树上接过的才最好吃。这些年我都在岭南为官,没有机会亲自试一试,也不知孰是孰非。我们这些读书做官的人,虽然不说要像老农一样精通农事,但这些农事上的道理,却不能不知道,不然一开口就惹人笑话,也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嫁接与杂交不同,亲缘关系很远的植物也可以进行,跨科跨属是常事。徐平前世嫁接出来的植物五花八门,但大多都像牡丹一样用于观赏,真正像西瓜和梨及苹果这些水果虽然数量也不少,但与总量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这次回到京城,有了时间,徐平有心系统地梳理一下自己所掌握的农业知识,也算送给这个世界的礼物。而嫁接技术作为园艺技术的代表,自然不能马虎了。刚好从李纮那里得到了西瓜的种子,便先从西瓜开始。

    历史上自宋开始,园艺技术得到了大发展,嫁接技术也获得了飞跃,到了南宋时候实际上已经很成熟了。但可惜一直没有人进行系统性的理论梳理,后来发展又停滞下去。

    听徐平谈起农书,几个读书人便闭口不言。他们号称无书不读,举凡经史子集,小说杂记,都有涉猎。《齐民要术》自然也是读过的,但也仅仅是读过,对里面的一些聚体的技术别说是亲自验证,就连认真的思考都没有。

    徐平看着地上的瓜苗,对几个人道:“你们哪,不能读死书。读书知古今,难的不是看多少书,而是要知今才能知古。连世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所谓的知古知今不是瞎猜吗?以后做了亲民官,管着钱粮,结果连地里的粮食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够因地制宜,劝课农桑呢?书读得多,记得牢,不算本事,要把书里的道理都弄清楚了,彻底搞明白,才是真读书。农事是最根本,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不说是自己什么事都做一遍,但总要把其中的道理搞清楚,这是最基本的。”

    这个时候徐平突然觉得自己一下成了这些人的长辈,说这番话颇有些提携后进的意思。其实也正是这样,这些读书人读过的书,徐平自然也读过,不如他们用功深,但道理却理解得比他们深刻。而且两世知识参照,又愿意踏实去在实际中验证,理解得也更深。

    最后,徐平叹了口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能死读书。”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觉这句话甚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徐平作的诗,还是偶有所感,又不敢冒然开口问,只能够记在心里。

    徐平前世记了不少的诗词和名言名句,哪里能够都清楚记得是谁说的,哪个年代?有的就是这么稀里糊涂,随口说出来,随口也就忘了。不过受害最深的还是陆游,谁让他经常会想出妙句,又喜欢为了妙句写诗呢,也不知道以后出现的陆游能不能想出更好的句子来,写出更精美的诗词。

    不过听到的读书人却没有那么容易忘,有人记在了自己的笔记里,有的还写信向朋友传播。永宁郡侯这出口成章的本事,慢慢流传开来,只是可惜一直不见什么大作面世。(未完待续。)

第174章 春光

    在地里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红日高升,众人才离开这里。

    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是人生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观察农民是如何种地,第一次认真思考地为什么这样种。徐平不知道这将为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坏话,不过总不是坏事。

    微风吹过,水面泛起潾潾的波光,阳光照在上面映出金黄色。

    孙七郎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与几个庄客悠闲地理着网,晒着太阳。

    见到徐平带人过来,孙七郎几人急忙起身行礼。

    徐平带人坐到旁边早已经备好的交椅上,问孙七郎:“去年雨水充足,不知塘里的鱼多不多?难得几位官人到来,你使出手段,多捕些合用来的,晚上烧个全鱼宴。”

    “官人安心,这几年庄里就没怎么捕过鱼,塘里的鱼都长得又大又肥。今天正是好天气,竟然不会失望。”

    孙七郎一边说着,一边带人上了船,向塘里划去。

    现在正是阳春,人还不能下水,只能在船上拖着网捕鱼。为了方便,这样用的网都是大网,捕的也是大鱼,一些肉质细嫩长不大的鱼就捕不上来了。

    几个庄客划着小船,慢慢地进入了巨大的陂塘里。岸上的几个人看见这情景,刚才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纷纷指指点点。

    这才是文人喜欢看见的画面,农民渔夫,诗情画意的场景,收获时的喜悦。他们并不关心人们到底是怎么劳动的,只是欣赏这样的画面。

    徐平总爱想人们是怎样劳动的,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提高效率,节省人力,所以他的眼里没有诗情画意,也就写不出让人吟咏赞叹的诗句。

    身边的人就不一样,有的人心里已经划过优美的句子,正在努力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灵感。或许要不了多大一会,就能写出优美的诗篇。

    这里的都是年轻人,刚才在地里什么都不懂的尴尬早已经烟消云散,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眼前的风景。这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更钩起了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人的乡愁。

    王拱辰在一边坐着无聊,找了个庄客带着,起身沿着塘边向前走去,不一会回来,头上插了两朵大花,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

    徐平看见只是摇头苦笑,他就不明白这个年代为什么男人喜欢戴花,而且开得越大颜色越艳丽的越喜欢。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徐平从来没有戴过,实在过不了心中的坎。

    王拱辰开了头,其他人也站起身来,随便走着欣赏周围的景色。

    正是春天时候,遍地花开的时节,到处都是风景。路边,田垄上都开满了知名和不知名的花,五彩缤纷。不时还有几株果树立在阳光里,满树繁花似锦。

    几个人就当是出城来赏花踏青了,沿着田间的路,一直向前走去。一边议论纷纷,向不时摘一朵小花拿在手里把玩。

    男人爱花,女人反倒却比较矜持,春光里游园的时候,这种习惯让徐平很不习惯,跟他的前世几乎刚好相反,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陂塘里船上的孙七郎喘着气,高声道:“水里真有这么多鱼?船都有些划不动了,我们先靠岸去吧,看看网里有多少渔获再说。”

    旁边的庄客小声道:“七郎,这些年庄里都没怎么正经捕过鱼,只是偶尔有人拿根竹竿来钓几尾,鱼当然是多了。”

    水塘河流是庄里的财产,庄客和佃户来钓鱼没人说什么,拿网还捕就说不过去了。再说也不能拿出去卖,捕多了也没有用。

    经过多年整治,除了一片徐平特意留下来的沼泽,其他地方的水都已经退了去,形成了不少河流和池塘,鱼虾等水产极多。平时人们在几条小河里钓一钓就够打牙祭,这种大池塘无人来打扰,里面的鱼早不知道长到了多少斤了。

    小船调转头,拖着网慢慢向岸边靠近。也不知道网住了多少渔获,只觉得沉重无比。

    压着岸边的芦苇和荒草,小船靠近岸边。

    孙七郎从船上一个大步跨下来,招呼旁边的庄客:“快点过来,帮着拉一拉网!这一网要都是鱼,不是网住了石头,尽够我们庄上用的了!”

    岸上的几个庄客飞快地跑过去,一起帮着起网。

    孙七郎跳进水里,从网中间顺手一捞,一声大喊,一条近十斤重的大青鱼便就被扔了到岸上,在草丛中拼命地蹦来蹦去。

    “果然是鱼!这一网足够庄上吃了!”

    孙七郎一边叫着,一边在水里指挥着庄客把网死死拉住。

    徐平和方偕、曹颖叔站起身来,走到岸边观看。

    此时北方人吃鱼不多,也不懂做法,任由塘里的鱼长到这样大。徐平庄子上还有一二十户从江南来的种稻人家,教了庄客不少鱼的做法,也还是没有改变风俗。

    听见这里的叫喊声,王拱辰等人急匆匆地赶回来,看着草地上蹦来蹦去的大鱼,都一起道:“好大的鱼,没想到这塘看着不起眼,竟然养出如此大鱼!”

    徐平静静地站在岸边的大柳树下,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什么。渔业技术在这个年代基本没有实用价值,江南的大城市附近还有人捕捞野生鱼苗养殖,长江以北就没人做了。人口还少,由于黄河泛滥形成的陂塘河汊又众多,野生的鱼就足够人们食用。

    而且由于生活习惯,北方人也很少吃鱼,也吃不来鱼。如今就是在开封城里,能够似模似样地做个鱼菜的酒楼都很少见,小地方更加不用说了。

    不过随着江南人到京城为官人越来越多,对鱼的需求也多起来。或许等到什么,可以考虑到京城里开个小饭庄,做鱼也是特色。

    看了看站在人前兴高采烈的王拱辰,徐平暗暗点了点头。王拱辰现在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家里只有寡母,兄弟又多,靠他一个人的俸禄,怎么也宽裕不起来。等过了这一阵子,自己不那么忙了,可以考虑与他家一起合开家店,帮补他一下。

    要不了两年,王拱辰也该成亲了,也要出去外任了,到处都要钱。状元郎找个大户人家的妻子不难,也能带来丰厚的嫁妆,但靠女人总不是办法。

    (这两天病了,更新不给力,读者见谅。)(未完待续。)

第175章 农事八字

    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篝火,周围还插了不少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旁边的案几上,排列着各种各样的盘碟,里面盛着用各种方法烧的鱼。

    北方人是吃鱼很少,但徐平庄上毕竟有江南人,还有徐平从前世带来的记忆,做鱼的手段自然不是周围的村庄可比。把鱼打回来,轻轻松松地就做了一桌全鱼宴。

    火光中,来的几位客人都满面红光,吃得满嘴流油。他们都从没有见过如此丰富多彩的鱼的吃法,就是几位江南人,也大呼过瘾。

    徐平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大杯茶,一口咽下肚下,对众人道:“我酒喝得多了,有些上头,先回去歇息了,诸位只管尽兴!”

    李觏急忙站起身来,要过来扶住徐平。

    徐平摆了摆手:“不必了,你在这里陪着几位官人,不要冷了场。再者,有这样的机会也多请教请教学问,这种机会可不容易碰到。”

    李觏点头称是。

    今天地陂塘边,见到渔获丰富众人都是大喜过往,李觏也借着机会请教一回。不过到底那时候都心不在焉,说得并不详尽。等一会酒足饭饱,正是李觏的机会。

    辞别了众人,徐平由个庄客带着,回到自己从前住的小院去。

    大树遮住了星光,院子中显得有些阴暗。

    徐平让庄客把煤油灯放在石桌上,对他道:“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坐。”

    一切还都是当年的样子,树下的石桌石凳,旁边的小厨房,小厨房外面的那个小小的煤球炉。不远处当年晾酒曲的棚子里,好像还在散发着酒香。

    物是人非,徐平坐在石凳上,看着这熟悉一切,有些恍惚。

    就是在这个小院里,徐平开始了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从开荒种地,到养牛养羊,再到酿酒制糖,读书写文章,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那个时候的生活单调而无忧无虑,没有现在这么多烦恼,以前并没有觉得有多么珍稀,然而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看着那个小小的煤球炉,徐平突然有些想秀秀了。

    当年那个小女孩抱着个小包袱走进了自己的生活,去年又抱着小包袱走出了徐家,进来的时候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大姑娘了。

    现在的秀秀变了很多,人变得开朗,也变得稳重起来,就是在徐平面前,也能从从容容地谈着生活。如今的秀秀已经撑起了自己的家,弟弟在国子监读书,父母做点农活也不劳累。没有了在徐家时的锦衣玉食,粗茶淡饭却过着踏踏实实的日子。

    或者这才是秀秀想要的日子,最少来见徐平的时候,她总是开心的。

    然而在徐平心里,秀秀总是那个抱着小包袱坐在他门前台阶上的七八岁的小女孩,好像永远都长不大。然而不知不觉间,秀秀还是长大了。

    叹了口气,徐平转身看了看院子里的一切,想着以前那些日子,有些出神。

    月亮升了起来,洒下斑驳的光在院子里,影影绰绰的。

    一阵凉风吹来,徐平猛地回过神来,看看四周,不知怎么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知道了自己回来,秀秀明天会来庄里看自己。这一年来,每隔一两个月秀秀都会见徐平一次,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就好像以前,秀秀高兴了不高兴了都喜欢在徐平面前唠叨,也不指望徐平安慰她,唠叨完了她自己就忘了。

    现在秀秀在徐平面前已经不说自己的事情了,说说天气,说说雨水,甚至说说地里的收成,就是不再提起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心情。

    走到门前,看着秀秀曾经坐过的台阶出了一会神,徐平摇摇头,进了屋子。

    到书房里把煤油灯放好,徐平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就是在这里,徐平教会了秀秀写字,教她读书,慢慢地变得不再像一个农家小丫头。

    现在秀秀还读不读书呢?徐平不知道,秀秀也绝口不提这些事情,好像她已经忘了。

    叹了口气,徐平提了纸张铺在了桌子上,研了墨,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就这么提着笔怔了好一会,直到一大滩墨落在纸上,徐平才回过神来,又叹了口气。

    有些人,有些事,只能存在回忆中,这屋子里就装满了回忆。

    笔落在纸上,过了好一会,徐平才写了一个“土”字。

    看着这个“土”字,徐平出了好一会神,终于暂时忘记了秀秀,想着自己要写的东西。今天在地里的谈话,让徐平决心写一本《农书》出来。有前世的知识,再加上这些年来自己的努力,徐平觉得自己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这个年代也有好多本《农书》,最有名的自然是《齐民要术》,那里面包罗万象,记述也很精当。可惜的是,徐平觉得还是有些不系统。

    徐平对《农书》的编写也没有概念,想来想去,还是用前世学过的“农业八字宪法”为纲目,把自己知道的知识都编进去。不能包括的,再另行补充。

    这样编写或许不完美,但却能够系统地讲清楚农业的相关技术。

    五六十年代总结出来的“农业八字宪法”,其具体内容可以随着具体时空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但以此为纲目,还是能够把农业技术大致讲清楚。

    第一字“土”,主要指土壤普查和土地的规划,及合理的耕作制度。当时主要指深耕,现在却没有必要这样强调,具体的耕作方式要根据实际情况适当调整。

    第二个字“肥”,是指合理施肥,这个年代就只能使用农家肥了。

    第三个字“水”,指兴修水利和合理的灌溉方式,现在也大有可为。

    第四个字“种”,自然是培育和推广良种,什么时候都是提高产量的关键。

    第五个字“密”,合理密植,关键在合理二字。

    第六个字“保”,植物保护,主要是防治病虫害。

    第七个字“管”,当然是田间管理,中耕除草之类,也至关重要。

    第八个字“工”,各种农具的改革,徐平正在做。

    徐平打算以这八个字为纲目,写本《农事八字》的农书,把自己的农业知识写出来。(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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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