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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1章 王素的心思

    打开帖子,看了一遍上面的名字,徐平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主管道:“再过两个时辰差不多天近傍晚,铺子歇业也说得过去。这样吧,提前半个时辰,你派人守住门不要让人再进来,铺子里的人让小厮慢慢劝出去。记住要和言细语,不要惹人怨恨。”

    主管应诺,又问道:“平常百姓自然可以让他们出去,那些官人,如果一定不走又该当如何?今天来的,可有翰林学士这等高官。”

    “他们亮明身份,一定不走那便由着他们留在这里,要来的人也不忌讳他们。”

    主管答应,转身要走又被徐平叫住,把帖子递还给他,口中道:“今天的事,与我父亲无关。日后如果他来,不用报我,一切按规矩办就好。”

    主管点头,这才放心去了。

    王素心中好奇,问道:“什么人要来,如此大的排场?连云行都要给他们面子!”

    徐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八大王家里几人,柴宗庆几位附马,致仕使相王曙几人,勾当皇城司的杨景宗,许国公和赵宗旦等几位宗室,国丈苗继宗,还有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所有宰执,以及入内都知阎文应,我能说不行?”

    听了这几位的名字,王素默然无语。这来的人最差的门第也与他家不相上下,现在结伴而来,徐平还真不能说一个不字。

    这些人中,就是最差的苗继宗,他女儿也是为当今皇上生了第一个孩子,虽然不幸早夭,那也是皇上的骨血。更不要说他妻子本就是当今皇上的乳母,亲上加亲的关系。至于其他人,除了宰执之外,也全都是身份显赫的宗室外戚,搞不好那几位宰执还是被他们拉来壮声势的。宗室外戚虽然没有实权,地位却都摆在那里,谁敢怠慢了?

    不过这些人中没有李用和,就有点惹眼。要讲地位,李用和在外戚中可是顶尖的,但他性格谨慎,不事张扬,这种场合一般不凑热闹。而且他刚落了遥郡,成了正任刺使,却还是像以前把公使钱不装进自己腰包,依然用于公事,也让其他宗室外戚看着不顺眼。

    按惯例,武臣到了正任刺使以上,公使钱便完全成为职务补贴,是自己的收入。如八大王一年公使钱数百万,便完全自己花掉,一文钱他也不会花在别人身上的。李用和如此不合群的做法,自然其他宗室外戚就不把他看作自己人。

    这些人来捣乱,搅得徐平也没了心情,懒得再在铺子里呆着,与王素走出了门。

    找了一家门面不大干净整洁的酒店,两人叫些酒菜,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王素问道:“云行,你实对我说,在左近县里买处农庄合不合适?”

    徐平道:“你既然问起来,我话也不说死。只看我现在中牟庄里,一年怎么也有万贯以上的收成,足够一家人上下使用。就是京城里面我没有半分产业,光从中牟庄里收到的利钱,也算是上等人家了。你若是买处庄子,自然不会如我在中牟的那么大,但也不会有那么多荒地,只要几十顷,一年也有千把贯了。”

    王素点头:“看你的庄子,倒是个来钱的门路。只要买上百十顷地,一年能收几千贯钱,手头便就能宽裕很多。”

    千贯以上可不是小钱,京城里面没有几家店可以每年稳赚这么多,就是那些披红挂绿的大酒楼,别看场面大,到手的钱还未必有这么多。京城里的酒是薄利多销,全靠着庞大的销量才撑起场面来。要真是日进斗金,三司又怎么舍得买扑出去?

    王素低头合计,颇为心动。

    家里积蓄再多,没有收入也总会坐吃山空,更不要说王旦本人生前并不怎么置办产业。只是仗着自己节俭,俸禄又高,为相十几年才积攒下殷实家底。

    到了王素这一代,兄弟几人虽然都为官,但现在官职并不高。职位最显要的是老大王雍,现在任京西路转运使,王素和哥哥王质现在都只是中下层官员。

    本来王家在京城里有一些店面出租,也开了两家解库,每年能收入个一两千贯。再加上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收入,亲戚和王旦以前下属的馈赠,能够维持奢华的生活。

    现在围绕在范仲淹身边的一些年轻官员,声势浩大,盯上了开解库的官宦,让王素有些左右为难。他自己本身跟范仲淹等人走得比较近,不好对抗,只能另想出路。

    想了一会,王素抬头道:“我仔细想来,买些田地开农庄是条路子。地只有越种越肥沃,而且就在那里,不会少了,也是为家里长远打算。”

    徐平笑笑:“仲仪,你若是真想在这上面动脑筋,有几句话我说与你知道。”

    “我们自己人,有什么你只管说,也好让我斟酌。”

    “第一个,莫要以为种地没有风险,旱涝蝗雹,各种天灾,只能听上天摆布。若是想降低风险,旱涝保收,那就得花力气,得花钱整治田地。”

    王素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第二个,一样是种地,有的人家粮食满仓,有的人家颗粒无非,都属平常。一样的土地,会种的是一个样,不会种的又是一个样。必须有可靠的人打理,必须有能干会种地的人上心,地里才能长出庄稼来。种地跟别的生意一样,得笼络人手。”

    “我理会。”

    “第三个,种地,养牛羊,开池塘养鱼虾,这些合理安排了,才会有更多的钱。”

    “你庄里我也看过,明白。”

    “最后一个,那些新制的农具看起来好用,但大多都是要靠大牲口的,有了牲口,越是大块的田地,越是有用处。中原的土地平旷,这一点尤为有利,若是安排得好了,人手充足,甚至像江南一样收稻麦双季也能做得到。现在中原的土地,大多都是一年一季,多种一季的,无非是种一季冬麦,再种一些粟豆之类,跟稻谷可是不能比。而南方,两淮一带还好一些,两浙江南水网纵横,没有大块田地,这农具的效果可是不能跟中原比。依我估计,如果开封府种得好了,周围田地的价钱会飞速地涨上去,仲仪要买,可得选好时机。现在正是三月,各种作物马上就要下种了,错过了就得要等来年。”

    别说现在这些农机具,就是在徐平前世,江南水乡农机的推广也远不如北方,难度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京城里豪门富户众多,最不缺的就是资金,一旦发现周围种地能够赚大钱,只怕会一窝蜂地拥上去,地价飞速上涨。

    其实现在屯地就能够赚钱,徐平是不想把资金压在这上面罢了,他还有其他生意做。(未完待续。)

第192章 豪客购物团

    正是阳春三月,春城无处不飞花,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窗外明媚的春光里,雪花般的柳絮随处飘荡,一不小心落到开始褪去芳华的桃花上,趴在上面就不再下来。

    徐平看着窗外的景色,岸边红红绿绿,汴河上樯橹林立,大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汴梁城,妆点着太平气象。

    王素仔细地问着农庄的事情,越问越是心动。徐平中牟的庄子如同聚宝盆一样,京城里早就有人心动,只是弄不清其中关窍,又觉得辛苦,才没有人真地去做。如今随着新茶法的实行,交引交易受到了很大影响,解库又被盯上,一下子那成了一条好出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人群纷纷躲避。

    徐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与王素一起站起身来,趴在窗口向外看。

    不大一会,就见到从御街方向来了一队庞大的仪仗,导丛与卫士也不知道有多少,呼喝着清道。后面骑马的,坐车的,绵延出去好远。

    “那些豪客来了,我们出去吧。今天新铺子开张,省主在衙门里当值,我不出去招呼可是说不过去。你也刚好跟这些人一起,买些合用的东西。”

    八大王赵元俨此时拜太师,封荆王,兼河阳三城和武成两镇节度,又赐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殿,出行仪仗仅次于皇上和太后,一眼就能看出来。

    节度州有军额,供节度使寄名,如武成军就是滑州的军额。但凡事都有例外,有几个州虽然是节度州,但却没有军额。河阳三城便是其中之一,实际对应的是节度州孟州。此外还有襄州对应山南东道,兴元府对应山南西道,晋州对应河东道等等。近臣为使相经常使用这几个节度名号,虽然待遇都是一样,听起来还是好听一点。

    依制度,宰相地位尊崇,位次在亲王之上,仅次于皇太子。但赵元俨身份特别,有特旨班宰相之上,所以这一群人出行,虽然宰执几乎全到,用的却是八大王的仪仗。

    出了酒楼,徐平不想在大街上迎接这群人,便与王素绕到铺子的后门。

    进了铺子,一个主管看见徐平,长出了一口气:“副使可算是回来了!外面八大王和一众宰执刚刚进铺子,没有人招呼,正在那里发脾气呢!”

    徐平道:“我马上过去。对了,铺子里买东西的百姓清空了没有?”

    “我们好说歹说,都出去了,现在铺子里只有几位官人还在,都是有身份的人。”

    徐平听了,点点头对王素道:“走,我们过去吧,不要真撩起了他们的火气。”

    两人从后门进了楼阁,径直来到前边。

    只见一楼里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竟然挤得满满的,并不下于上午的热闹。

    正中众人簇拥着的正是赵元俨,站在进门的台子前,对着一面大镜子左顾右盼,满脸春风,很是得意的样子。

    徐平和王素两人急忙上前见礼。

    赵元俨受了礼,手按住面前的镜子,瞪着眼睛对徐平道:“我早已送了帖子过来,你这娃娃既然在铺子里照看,怎么不前来迎接?”

    徐平恭声答道:“大王,不是下官怠慢,实在是有事在身,刚才不在铺子里。”

    赵元俨看了看徐平身边的王素,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对身后的徐正道:“老徐,你这个爹当得可是不够威风,来了儿子竟然不早早出来迎着。”

    “大王说笑了,我儿有官职在身,自然是公事紧要,哪里能够跟我这些闲人一样。”

    徐正是被赵元俨的儿子赵允初拉着来的,两人关系好,但跟其他人实在是不熟,在人群中正有些局促不安。赵元俨突然把他拉出来说话,让他很不自在。

    赵元俨看着徐正的样子哈哈一笑,把话题转过,问徐平道:“听人说你这铺子里有诸般宝贝,别的地方再也看不到,听得我心痒痒。进来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就说这样明亮又如此大的镜子,就是天下罕见。”

    “大王尽管随便看,铺子里的好东西确实不少。”

    赵元俨点点头,又转身去照镜子,看自己的英姿。

    其实几个衙门有了这种大镜子,赵元俨也早就知道,奈何找人问过,这镜子只在铺子里面卖,三司并不当礼物送人。还有其他几样东西,他都看中了,本想凭着自己的地位让三司送给自己,哪里想到根本没有门路。按找的人传回来的三司的话,就连皇宫里面都是让杂买务出来买的,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的送?

    赵元俨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非常细腻。一听皇宫里也是出来和买,就知道这铺子必然是得到了皇上的大力支持,便不再动其他心思。他是个奢华惯了的人,越是这样越是想要知道铺子里都有哪些货物。如果派人来,心里总是觉得不过瘾,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过来。但八大王是什么人?出来怎能没点架子。便广发帖子,邀了这一大帮京城中的权贵一起过来,壮自己的声势。

    打发了八大王,徐平和王素才向来的其他的大臣见礼问候。

    吕夷简和王曾对视一眼,对徐平道:“你们这新铺子开张,造的声势不小。我们本来还怕雷声大雨点小,失了朝廷脸面,现在看来,着实不错。你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便陪着八大王到处看看,有什么稀奇货物给他介绍一下。”

    徐平拱手:“谨遵相公吩咐。”

    赵元俨地位再高,也不过是闲职,真正掌权的还是两位宰相。让赵元俨出风头,不过是给他也是给皇家面子而已。在这铺子里,赵元俨一干人都是客人,吕夷简和王曾却都能算主人,可以吩咐徐平做事情。

    又随便问了几句今天铺子里的情况,吕夷简才对王曾道:“入宝山不能空手而归,我们也各自四处看看吧,有合心意的便买回去。铺子里有人送货到家,上门收钱,也不怕身上带的钱不够,也不怕身边的人拿不了。”

    王曾温言回道:“正该如此,坦夫先行。”

    吕夷简点头,对徐平身边的王素道:“你随我来,有什么合用的,我买了之后你带回去给大哥家里。他在西京为官,家里没人照料,多有不便。”

    王素的大哥王雍是吕夷简的女婿,家眷还在京城里,吕夷简要为女儿买点礼物。而王雍的次子王整,已经与八大王赵元俨的孙女定亲,其实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王素的亲戚。

    徐平的家世简单,人群中的亲人只有一个,就是父亲徐正。这种场合徐正也知道儿子照顾不到自己,站在人群外边与赵允初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赵允初脾气古怪,跟其他人都不合群,惟有跟徐正说得来话。他们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般人理解不了,都是属于怪人一类的。

    徐平上前,对徐正行礼,小声问道:“阿爹,我们家里什么没有,你今天怎么也跟着来了?要用什么东西,只要跟我说就好了。”

    徐正有些不好意思,对徐平:“不是要买东西,我左右闲着没事情做,来给他们讲讲这些货物都是怎么用的。你只管去忙,不用管我!”

    “那你自己看看,要什么东西跟我说,我买了派人送回家去。”

    此时来的人都分散开来,到各处台子看货物,吵吵嚷嚷地吩咐着小厮拿这拿那。他们待遇优厚,家境殷实,不是官员能比的,出手也大方。往往是看中了什么,一买就是一大包,连价钱也很少问。

    那边赵元俨让小厮把各种镜子都拿到台上,摆成一排,自己从这头看到那头,边看边向身边跟着的人评点。这个太大,该怎么用,那个太小,该怎么用,说得头头是道。

    徐平跟父亲说了几句话,便告辞来到赵元俨身边。

    见到徐平过来,赵元俨对他道:“这些镜子大大小小,看得人眼花缭乱。三司里的人就是太多,没事做出这么多种数来,何必费这个心思!”

    “大王,来买东西的人有贫有富,价钱贵的大镜子有,便宜的小镜子也要有。”

    “哪个有闲心问你价钱!各种镜子,都与我包两面,一起算钱!”

    赵元俨豪气地一挥手,向跟在身边的管家吩咐。

    徐平心中暗暗叹气,这天下间有几个人如此阔气?就连宰相王曾,都只是买了两面中等大小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跟在赵元俨身边,徐平向他介绍着各种新奇货物的用途。只要是看中了,赵元俨往往是把各种规格一起打包,有的甚至扫空半个台子,让徐平看着也啧舌。

    赵元俨身上带着那么多官衔,可不是好看的,大多都有相应的俸禄。再加上数额庞大的公使钱,一年各种节日皇宫的赏赐,满朝文武,他是收入最高的人,花钱也没有节制。

    就这样每年收入也不够他王府开销,还经常向三司借贷,借了还从来不还。作为皇上叔伯里面惟一健在的人,皇上也由着他。(未完待续。)

第193章 烟雨三月

    徐平精心准备,三司新开的铺子赢了个开门彩,连续几天,京城里面都在传着里面卖的各种新奇物事。就连外州也都有耳闻,特别是西京洛阳和南京应天府,那里的豪门大户纷纷派人到京城里采购,让新开的场务生产都紧张起来。

    借着整顿三司吏治和新开场务及铺子的功劳,徐平终于再升一官,从兵部郎中升为右司郎中。唐朝时右司管着兵部,一直按照这路子,也是对徐平以前军功的肯定。

    不过徐平爵位到郡侯,职到龙图阁待制,这次升迁实在意义不大。因为很多时候,到了这个地位都不会按序升迁,从兵部郎中直接升到右谏议大夫也属平常。徐平是因为年纪太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升迁经常被卡住,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升。

    左右司郎中及以下,属于中书门下的称为两省官。而左右谏议大夫以上,包括左右散骑常侍,给事中和中书舍人,都是中书门下的五品以上官,通称“大两省”,与职的待制和杂学士相当。再向上,尚书侍郎称为“六部长贰”,差遣一般都到宰执了。

    升到右司郎中,徐平的任职资格和待遇并没有什么提升,相当鸡肋。而为了答谢舍人院写的敕词,还给执笔的知制诰李淑送了一大笔钱,多的那点俸禄几乎肯定填不上这个亏空,这次升官徐平是亏本了。

    这个道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李淑收钱不好意思,同僚们也没有人来祝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就连徐平自己家里,也像没有这回事一样。

    三月二十,正是旬休,也是殿试的日子。

    一大早徐平便就到了崇政殿,跟在京的馆阁词臣一起参加仪式。科举是朝廷选拔人才的措施,这些馆阁词臣就是举子们的榜样,每次都被拉来以备顾问的名义站班。

    直到了接近中午,诸般仪式才结束,徐平看了看认真写卷子的李觏,心里默祝他能够一举高中,与身边的众人出了大殿。

    天上没有太阳,云层不厚却布满了天空,扑面而来的不像雨,而更像是浓雾。汴梁城不仅有阳春三月,也有烟雨的日子。

    骑在马上,徐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对身边的范仲淹道:“没想到今天是这种天气,不过早已经说了去金明池游玩,他们等在那里,也不好不去。”

    范仲淹笑道:“云行自小长在中原,习惯了春光明媚。实际上在江南,这种天气才是平常,万里无云的日子反而难见。烟雨三月,别有一种风味,正好临池垂钓。”

    徐平前世,烟雨江南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多少文人墨士为之神往。不过在这个年代,江南的文人刚刚开始崛起,远没有后世的声势。

    觉着无处不在的水汽,徐平自嘲地笑笑:“既然如此,今天便就在京城里感受一番江南烟雨,免了几千里跑到苏杭去。”

    徐平与范仲淹同一天升为待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年轻馆阁词臣的领袖。不过聚在两人身边的人性情不同,徐平这边大多都是拙于文词,而长出实事的,朴实无华。而范仲淹身边则多是欧阳修和蔡襄一类,文采出众,意气飞扬。

    徐平和范仲淹两个人倒没有什么分歧,相处还算融洽,不过是政见不同,来往的不多罢了。今天是馆阁年轻人的聚会,两人自是一起行动。

    范仲淹是传统的士大夫,讲究的就是君明臣贤,各司其职,眼光紧紧地盯在人上,这也是他与吕夷简矛盾尖锐的原因。吕夷简私植党羽,把持朝政,夺人君之权,已经占了一个权臣的罪名。在处理政事上又经常怀有私心,为自己的党羽谋利,而损害朝廷利益,在范仲淹的眼里,已经稳稳妥妥的是当世大奸臣了。权奸,这可是士大夫视之如生死大敌的人物,把他赶出朝堂,被范仲淹视为自己的神圣职责。

    跟范仲淹不同,徐平做的事情都是针对具体的事务,很少对朝廷人事发表看法。专心于做事,而不管其他人的想法与看法,这是徐平的风格。

    离了东华门,一行人沿着御待径直向南薰门而去。后面是王素和欧阳修等一众年轻的馆阁人员,可以说是集中了天下文人的精华。

    到了州桥,徐平渐渐习惯了这说不清好也说不清坏的天气,对身边的范仲淹道:“前些日子三司要印一本算学的书,行文国子监有些日子了,怎么还不见回文?”

    “算学牵涉天文,不得不谨慎。我那里要再仔细想想,云行不要着急。”

    听了范仲淹的回答,徐平无奈地摇了摇头。

    国子监不仅仅是学校,还兼着很多其他事务,比如书籍的刻印。除了朝廷明文规定的书籍,其他书籍,特别是民间刻印的书籍,必须报国子监审查批准,否则即是非法。三司刻书局刊刻新条例是朝廷事务,不需要国子监同意,但算学农学之类的就不行了。徐平的《农事八字》没有任何阻拦,但贾宪的算学就遇到了麻烦。

    本身贾宪就是在司天监任职,算学又很容易牵涉到天文,审查的时间明显长了很多。

    数学发展的两大动力,一是清查田亩丈量土地用到的几何学,另一个就是为了解释观测到的天体运行规律了。徐平前世欧洲的数学发展也不例外,没有托勒密的天文观测,牛顿力学也不可能平空造出来。

    天文有浓厚的神密色彩,哪怕中国古人不受宗教影响开明许多,在这上面也还是有层层禁忌,这是徐平一时半会也无法改变的思想观念。

    说起书籍,徐平便又问起了段云洁那里要印的新词集子。她那里印书是要赚钱的,可不是公益事业,当然是什么好卖就印什么。最近集了以张先和柳永为主的一些词人流行的新词,找人校注了,准备大印一批卖钱,还是卡在国子监那里。

    有时候徐平觉得国子监管的实在太宽,就差像前世那样发书号才能印书了,尤其是范仲淹这一批人相对古板而又严肃,已经拖了出版业的后腿。

    传播内容是受传播形式限制的,以前为什么都是流行诗词?不只是因为社会阶层的影响,还与传播形式有关,书籍出版不方便。诗词简短,传抄容易,甚至口耳相传也不耽误流传。稍微长一点的话本小说,写出来也无法传播。徐平还想着让段云洁靠着印故事书籍赚钱呢,现在国子监的审书效率可是跟不上。

    (备注:私人印书是在神宗时候放开的,此前都需要国子监审查。

    顺便推一本好书,普祥真人的《督军》,非常有味道的历史书。)(未完待续。)

第194章 立场

    烟雨中的金明池一望无际,水天连成一线。没有风,没有浪,眼前惟有一片迷濛,湖中高大的楼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望之如神仙居所。

    在这烟雨中,徐平和范仲淹带着几个馆阁人员一路前行,到了约定的地方。早已经等在这里的一些年轻官员见到徐平和范仲淹到来,忙上前行礼。

    叙礼毕,徐平和范仲淹到上首位坐了。

    无论是论官职差遣爵位,徐平都在范仲淹之上,今天自是以他为尊。实际上今天聚会的花费,也是徐平家里掏的钱。

    早已经来到这里的刘小乙匆匆忙忙从水边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大把牌子,行礼之后分发给徐平和范仲淹以及后来的众人,口中道:“官人,今天这一片都是我们家包下来,可以尽情玩乐,不用怕外人打扰。如果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

    范仲淹接牌子在手,对徐平道:“今天劳徐待制费心了。”

    徐平笑一笑:“些许小事,值不得什么,今天只管尽兴就好。这种天气,水里的鱼都要出来透气,比平常好钓。都显显本事,钓几尾大鱼出来,那边有我庄上的人收拾,都是江南手艺,必然能够让大家大快朵颐。”

    刘小乙一路跑着给后来的人分发牌子,口中道:“水边有钓竿,有鱼饵,诸位官人尽管自己去取。这边水深,大鱼不少,诸位官人尽兴。”

    虽然包下了这一片区域,钓鱼还是要凭牌子。金明池是皇家的生意,看池子的监当官也要自己捞些外快,这些人都是权贵子弟,谁的面子都不给。

    在后来的人中,直史馆宋祁高声道:“那边有歌妓,何不唱首新曲来听听?一边听着曲子,一边垂钓,才不辜负眼前美景!”

    几个年轻人一起叫好。

    这种聚会,没有歌妓助兴就会显得怪异,徐平也不会吝惜这点钱财,早早就吩咐了刘小乙叫了一班有名的来,在旁边等着。

    见气氛热烈,先来的人中站出张先来,拱手道:“前几天月夜无聊,在下填了一首新词《相思儿令》,应不了今天的景色,时令却正合适,不如就让那几位娘子演来听听?”

    人群里就有人道:“子野的词传唱最广,最是精妙,有新词自然要听!”

    刘小乙眼乖,见了这情景忙去叫歌妓近前来。

    徐平和范仲淹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没有理会。

    如今馆阁里,以天圣二年和天圣八年的进士居多,天圣五年的进士高第的一等,大多都离了馆阁出去任职了,低等的还没有机会进来。如王尧臣现在守父丧,韩琦、赵諴和吴育等人都离了馆阁任实职,惟有徐平因为升待制又参与进来。而等第低一些的,典型如文彦博刚刚由知县升通判,包拯还在家里尽孝,离进馆阁还差着几年。当然这也与他们的际遇有关,那一届进士以文学知名的不多,当官恰巧遇到元老重臣的也少。

    天圣二年的进士最多,如宋祁、郑戬、尹洙、曾公亮、叶清臣和高若讷等人。天圣八年的次之,高第的王拱辰、刘沆和蔡襄,以及有特殊际遇的欧阳修几个人。这几年馆阁人员的分布,在历史上因为庆历新政影响了他们的仕宦经历,天圣五年的进士恰巧躲过党争,在朝堂上迅速崛起。

    当然如今已经不同,只是让徐平没有同年支撑,显得孤单了些。

    张先在那里安排着歌妓的歌舞,徐平和范仲淹起身,带着众人到了水边。

    每人随手拿起一枝准务好的钓竿,上了鱼饵,随手甩进金明池里,便转身看歌舞。

    “春去几时还。问桃李无言。燕子归栖风紧,梨雪乱西园。

    犹有月婵娟。似人人、难近如天。愿教清影长相见,更乞取长圆。”

    《相思儿令》曲调有些凄婉,配着这唱词,如泣如诉。眼前的金明池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仿如梦幻,不知不觉竟觉得有一轮弯月挂在头上。

    张先工慢词,其文采自是不必说,尤其是写男女情意,极其传神。

    徐平轻轻抹了一把脸上雾气积聚而气的水滴,看了看身边的范仲淹,转过身去,眺望一望无际的金明池。

    诗庄词媚,好的词人又大多都写情情爱爱的,这个年月词人的地位不高。就不说别的,张先怎么也是天圣八年的正榜进士,又在西京幕府与欧阳修等人结交多年,这次回京却只是守选,没捞上馆阁名额,还不如进士落第的梅尧臣。

    也正因为如此,徐平就是记得后世诗词,也不会在这种场合显摆。对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完全没用不说,还一不小心就会惹上文字官司。

    张先的这首《相思儿令》,徐平一听完就想起前世背过的苏轼的《水调歌头》,其中“起舞弄清影”几句,任谁两首词听过都会觉得从张先词里化出来。

    很多流传后世的诗词文章其实都有别人的影子,文人写的时候并不忌讳,甚至还会成为美谈。但前提是自己心知肚明,也绝不隐瞒,颇有点致敬的意思。只是流传后世,随着原作的失传,后人就难以明白其中究竟了。

    看着眼前景色,徐平还想起范仲淹流传后世的《岳阳楼记》。他自己本人从来没有去过洞庭湖,写景色的地方大量化用杨亿的《涵虚阁记》,但《涵虚阁记》失传,《岳阳楼记》却流传千古。范仲范不避讳这一点,文章才传唱天下,但尹洙却依然多次抨击。这些历史上的文墨官司徐平并不知道,但《涵虚阁记》他可是看过,心中常自警醒,不是自己真正写出来的文章,还是不要拿出来让人看笑话。

    一曲歌罢,过了一会,众人才回过神来,一起叫好。

    徐平和范仲淹在水边的交椅上坐下,看着水中的浮子,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待制以上大多都领有其他重要职事,时间一长就不怎么管馆阁事务了。只有两人刚刚升上来,经常前去轮值,与这些人联系的才多一些。

    与徐平相比,范仲淹的压力更大。最近国子监的带领下馆阁词臣议论时政,惹得吕夷简非常恼火,曾经托人带话给范仲淹,待制为侍从,备圣上顾问,不是言官,不应该讥刺时政。这不仅是一句话,是带着政治压力的,范仲淹默默扛下来,并没有说给别人知道。

    与之相比,徐平的政事虽然忙碌,这些政治压力却小得多,他自己也不主动参与朝政的争论。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轻易不越出职权。

    过了一会,范仲淹才开口道:“前两天徐待制上奏,要朝廷奖励开封府和京西路开拓荒田,新田免三年赋税。恕我直言,此诏一下,现在京城里的权贵之家,蜂涌而出,到周围县里圈占田地,此事恐怕非小民之福。”

    说起这诏书来徐平就有些好笑,自己是受了那天铺子开张时王素的启发,乘着新农具大量投入市场,政策上再推一把,把两京周围的农业发展起来。谁知赵祯实诚得过分,把他上奏的事情原封不动地批下来,一是奖励两京周围垦田,再一个限制天下僧道,凡是没有官府赐额的寺观全部拆除,没有度牒的僧道全部勒令还俗。

    奖励垦田倒也罢了,一刀切地拆寺观影响实在太大,让徐平有些扛不住。当时议论欧阳修的文章时徐平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真正实行起来要讲策略的,怎么能这样硬来。

    好在有欧阳修的那篇《原弊》吸引火力,不然徐平估摸着自己要被和尚们编排得下火狱了。欧阳修倒是不在乎,他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认继韩愈道统,排佛抑道义不容辞,和尚不找他他也要找和尚们的麻烦。

    见徐平面色轻松不答话,范仲淹有些不悦。虽然是凭着政绩战功升上来,徐平与李用和家的关系却抹不掉,总有利用外戚晋升的嫌疑。而且在朝政上态度暧昧,与吕夷简一党虽然有冲突,但更经常配合,很受范仲淹周围中下层官员的排斥。

    “徐待制莫非以为在下讲得有什么不妥?”

    范仲淹再问一句,徐平才回过神来,忙道:“不是,范待制莫要误会,我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说起两京垦田,权贵豪富之家出去圈地,自然是有弊端。不过,不管什么事情都有利有弊,只看利大还是弊大,弊端在不在承受范围之内。那些田荒在那里,多少年都没人垦种,于朝廷来说总是浪费。不管是权贵还是小农,开垦出来总是好的。”

    “但权贵圈地,招募庄客,纵有利也是在权贵之家,小民却无利可图。”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除了权贵得利,朝廷也得利了啊。再者,就近出产粮食,这些粮食总要卖出来,也免了漕运之苦。两京多产一石粮食,算上漕运的本钱,最少相当于江淮的两三石,这利又大了。”

    “谷贱伤农,江淮粮多,粮价愈跌,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徐平见范仲淹并不认可,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复杂起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再加上不同的立场看同一件事情也有不同的角度,利弊问题还真不是一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

    范仲淹是站在小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这个角度徐平还真是没有仔细思考过。在徐平的想法里,只是从宏观上看,并没有具体到哪个阶层。或许范仲淹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仔细理一理,还真是难以说清楚。

    有不同的想法,范仲淹没有直接上奏章反对,而是先与徐平探讨,这本来就是一种尊重,徐平总不能把这种好意置之不理。(未完待续。)

第195章 冲突

    认真整理了一下思绪,徐平对范仲淹道:“范待制,我们一点一点地讲。先说权贵豪富之家,他们是有利可图,才到周围县里圈占农庄。这钱不去种地,就留在京城里。而就连平常百姓之家,也知道手里有了余钱,不能闲在家里,不然一天少似一天。这钱留在京城里面,就要想办法生利,不管是买铺子还是住宅,无非都是推高京城地价,让平常人在京城里根本就住不起。就以范待制来说,现在住的还是官房,若是要在内城买处宅子,待制家里要凑出这个钱来也不容易吧?更不要说其他平民百姓了。”

    范仲淹沉默不语。他要在内城买宅不是不容易,而是根本就买不起。这次回京升为天章阁待制,判国子监的待遇也优厚,比上一次任右司谏时经济压力小了不少,但离着能够买房买地还有很远的距离。而且范仲淹要照顾自己庞大的家族,手里没有余钱,徐平提到这一点,还真是说到了他的痛处。

    从真宗皇帝时起,京城百姓经历了数十年的通货膨胀,没人傻乎乎地在家里存大量现钱,有能力的买房买铺出租,没能力的也放出去收利息。权贵豪门为了寻找以钱生钱的路子,更是在京城里面弄出许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把京城里面多余的闲钱引到城外去,就让京城里的平民百姓活得容易一些。这些钱从无用之钱变为有用之钱,对朝廷也有好处,这也是诏书里禁止权贵豪门在京城置别业的原因。用这些钱生出粮食来,省了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粮食由外地运来,京城四周的土地大多数都种蔬菜花卉,不然无利可图。还有大片空地被圈占为园林,成为富家大户的别业,其实徐平自己城外的府第也有这种性质。不过这一条不是徐平提出来的,而是中书商议的时候加进去,一不小心,徐平万胜门外的那处府第成了京城的最后一处大型私人园林。当然这个限制仅是对设厢的城区而言,县郊并不受限制,这也是向城外驱赶富人的附加措施。

    徐平又道:“至于对小民的影响,实话说,开始他们必然是要吃一些苦头。如果两京周围的农庄开得多了,用新式农具,粮价就会下跌,谷贱就会伤农,小农就要破产,他们就要另外找生路。而漕运减少,江淮地区的粮食增多,也会发生一样的事。这一点范待制说的不错,如果不能及早转变,很多小农之家只怕难以维持。”

    范仲淹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如此,在两京周围开农庄,朝廷收上来的钱粮固然是多了,但有多少小民会流离失所。农为天下之本,本立而道生。这本不仅仅是指的是钱粮,还有生于土地上的千千万万小农之家。天下之财自有定数,如果在官则不在民,徐待制在三司,掌管天下钱粮,为朝廷敛财自然是你的本职,但也应当时时想着民生啊!”

    徐平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这是改革的阵痛,避不过去的,生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其实范仲淹的话,要害在那一句天下之财有定数,这一点才是任何财政改革都面临巨大阻力的原因。只要认定了财富是固定的,那么朝廷多收了,民间自然就少了,能够增加国家财政的人,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祸害苍生而媚上的标签。皇上眼里的能臣,天然就是士大夫眼里的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徐平现在还不明显,开新场务,开铺子,从发展起来的商业规模中增加朝廷收入,并没有真正影响到民生。但提出建农庄开荒田,已经向那个方面靠拢了。

    正在这时,手里的鱼竿突然沉重起来,水中的浮子一下子就被拉到水面下去,渔线绷得笔直。徐平只觉得鱼竿要脱手而出,忍不住“噌”地站起身来,双手紧握鱼竿,口中喊道:“好大的力气,想来这鱼是不小了!小乙,过来帮我!”

    旁边的刘小乙快步跑过来,帮徐平抓住鱼竿:“官人小心,这里水深!”

    一边说着,一边与徐平合力,把鱼竿提了起来。

    周围的几个官员也上前一起用力,帮着徐平抓紧钓竿。

    范仲淹站起来道:“钓鱼不可以用死力,如果鱼大,渔线应该松松收收,切忌一味猛收。正所谓一张一弛而谓道,张驰得法,才能够钓得鱼上来。”

    范仲淹一提,徐平也反应过来,一边紧抓钓竿,一边放着渔线遛鱼。

    过了好一会,才把钓到的鱼慢慢拉到了岸边,王拱辰眼尖,指着道:“看到了,看到了,好大一条,今天郡侯旗开得胜!”

    刘小乙抄起身边的小网,踏进水里,瞅准拉近的鱼,暗暗用力,“嘿”地一声,把那鱼抄进了网里,双手一扬扔到了岸上。

    家里带的小厮忙上前死死按住,口中兴奋地道:“好大的鱼!”

    徐平和几个官员都围上来看,见是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鲤鱼,在地上依然蹦蹦去,小厮一个人竟然按它不住。

    刘小乙上前,与小厮合力把鱼压住了,抬头问徐平:“官人,这鱼如何整治?”

    “拿去烤了吧,再取几瓶酒来,正好下酒。烟雨天气,喝酒去去寒气。”

    刘小乙应诺,与小厮两人抱着大鱼向岸边备好的炉子走去。

    众人纷纷上前向徐平道贺,曾公亮道:“徐待制为我等做了个榜样,大家再静心钓一会,得几条大鱼,也不枉烟雨里待这么久。”

    众官员听了哄然散开,再次挂饵下竿。

    实际上刚才很多人的鱼钩上都没有鱼饵,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官场上的事情讲究个尊卑,这些人要等徐平和范仲淹两人哪个钓上鱼来,他们才好真正用心。不然两位待制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这里你一条我一条,场面就尴尬了。若是园林里池塘钓小鱼也就罢了,大不了不起竿,金明池里多少大鱼没有,想不起竿也把不住。

    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欧阳修那样恃才傲物。

    在洛阳的时候,王曙接替钱惟演出判河南府,他是个严肃的人,不像钱惟演那么随和,对一众年轻幕僚天天正事不干,就只是聚会饮酒作乐看不过去,一次道:“诸君知寇莱公晚年之祸乎?正以饮酒过度耳。”

    别人都诺诺连声,只有欧阳修站起来高声道:“以修闻之,寇公之祸正以老而不知止耳。”这是公然打王曙的脸了。

    不要说是以寇准的功绩声望欧阳修不该这么说,就是身份,王曙作为长官责备两句本就是应该的,欧阳修作为下属哪里能指桑骂槐说王曙老了还占着位子不退呢。更不要说王曙作为寇准的女婿,欧阳修一句话把他全家都骂了。

    当然王曙是君子,不跟年轻人计较,回京之后还把欧阳修推荐进馆阁。

    从最开始参加科举两次落第之后,欧阳修之后的路走得太顺,没有经过任何挫折,意气风发视天下如无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就是跟范仲淹的关系,最早也是在范仲淹任右司谏的时候,他上《与高司谏书》,把范仲淹责备了一通,说是本来付天下之望,结果当了言官两个月不言事,就差没说尸位素餐了。

    这种人物徐平都有点发憷,此时的欧阳修完全不知道进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你难看,后果他又不在乎,你能拿他怎么样?历史上欧阳修是范仲淹被贬后他把朝中很多人骂了一通,被贬到夷陵真正处理政事后才转变,自己做了才知道不容易。

    徐平现在接触的欧阳修,完全是个炮筒,一点就着。好在今天他是没那运气,饵在钩上,却没有鱼咬,不然气氛就会有怪味道。

    重新坐下,下了竿,徐平继续前边的话题,对范仲淹道:“刚才我仔细想了范待制的话,你我所想不同,说起来关键有两点。”

    “徐待制但管讲,在下愿闻其详。”

    “其一,范待制认为谷贱伤农,小农种田难以存活,从此就要流离失所了。在下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的生计,自有朝廷给出路。”

    范仲淹神色一黯:“徐待制是说,招刺为兵?欧阳修《原弊》里面,还是说诱民为兵不妥当,徐待制是要逼民为兵了。这不是百姓之福,更不是朝廷之福啊。”

    徐平笑笑,缓和一下气氛:“哪里话,为什么要招刺为兵呢?朝廷要做的,只要给他们一条生路就好,又不是只有当兵才有活路。”

    “徐待制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农庄开荒要用人,种田要用人,可以吸纳人手,不致流离失所。”

    “让主户破家,沦为客户,虽然编户齐民,却不赋不税。徐待制——”

    说到这里,范仲淹看着徐平摇了摇头。

    “主户如何?客户又如何?只要他们过得比原来好,朝廷就不算亏负了他们。至于不赋不税,只要其他地方收入的钱粮多了,也无需在意。”

    “他们怎么过得比原来好?莫不是徐待制以为,那些田庄员外,不会把庄户们视为牛马,作死作活,为自己赚取钱财?我知道徐待制自己庄子上,你的那些庄客确实远比周围小农过得宽裕,但别人也会如此吗?”

    京城中的权贵纷纷出去占田开农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徐平的中牟庄子做了榜样,范仲淹又怎么会不去了解?徐平中牟庄里的庄客,无论吃的穿的,还是拿到的工钱,日子都比附近的自耕农好得多。但在范仲淹看来,那只是徐平自己的品德,别人可不会这样。(未完待续。)

第196章 补丁

    “想让田庄员外善待庄客,必须有让他们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范待制说得对,如果朝廷对事情听之任之,主家必然会让庄客作牛作马,食不裹腹,衣不蔽体。征之史册,从魏晋到隋唐,庄园里的部曲奴婢生不如死,人命不如牛马。我虽愚昧,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但到本朝,严禁私奴婢,无论主户客户,都一样是朝廷的编户齐民。编户齐民不是为了征赋税,而是让他们的命运不再掌握在主家手里,不再是如牛马一样的财物,而真真切切地是人,是朝廷可以使用的人力。”

    士大夫的基本功就是读史,汲取古代的智慧,验之当世。徐平说的这些,范仲淹当然是烂熟于胸,不然他也不会对徐平做的事情有如此多的疑虑。

    “范待制,现在两京周围,旷野千里,几十年来,朝廷花了无数心力,依然无法改观。两汉时候,这里的人口是现在的二十倍之多,就是隋朝,人口也是现在十倍。地方还是这个地方,怎么就养不了那么多人了呢?原因当然是很多,如果一条一条列出来,可能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但有一点最根本,中原土地平旷,虽说是沃土,但与江淮相比却贫瘠得多。中间黄河又水患不断,几乎年年成灾。都说小农耕田,三年应当存下一年的粮,但现在的中原,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地方可是不多。隋唐开漕运,自然是为了供应京城而不得不为,但也让中原粮价直接与江淮拉平。江淮的土地都还开垦不尽,中原这里的地怎么开垦出来都是赔钱,是也不是?中原是三京所在,天下根本,这样下去终归是朝廷隐患。”

    这种宏观的经济分析就不是范仲淹擅长的了,听了徐平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实际上漕运对中原的农业有巨大的抑制作用,当然是没有错,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各地的种地成本不同,有多少是因为官府强行平抑粮价,就不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清楚了。不过中原一带的恢复,确实是京城迁走漕运改道之后的事。

    “中原耕种田土不容易,如果换在其他地方倒也罢了,无非粮价高一些。但三京是朝廷根本所在,粮价高不起来。周围的百姓,很多宁可进京城里面做闲汉,都不愿意耕种土地。这是大势,可不是靠奖励农耕就能解决的。大农庄与小农相比,有更多的钱,就可以买更好的农具,修水利改良土地。他们能从土地上获得更多的财富,也比小农更能对抗不断的天灾,就能把周围的土地开垦起来。到农庄里做庄客,怎么也比在京城里做游手好闲的闲汉好,这些闲汉不知惹出了多少事情!”

    范仲淹缓缓地道:“兴建农庄的好处徐待制已经说得清楚了,我也听清楚了,那各种弊端呢?如何防止前朝虐待奴婢的事情重演。”

    “这些弊端是大农庄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防止。”说到这里,徐平抬手止住要开反驳的范仲淹。“但天下间的事情,哪里有十全十美没有弊端的呢?就如范待制要让小农安居乐业,又何偿没有难以开垦荒地的弊端。朝廷要做的,只有扬长避短,用朝廷的力量把这些弊端的影响减小到最小。如凡是农庄庄客,都必须有官府认证的契约,时限还不能太长,庄客不满意了能够另换别家。当然最重要的,是朝廷自己也要参与进去开农庄,给庄客的待遇立个标杆,在别家干得不满意了,庄客可以到官府开的农庄来。”

    说到这里,徐平笑了笑:“如此做,范待制不要说三司与民争利就好。”

    “我没有那样食古不化。不过,徐待制有把握把这些事情做好?”

    “不做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好呢?事情只要利弊分析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就认真踏实地去做事了。事事瞻前顾后,停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范仲淹看着眼前浩瀚的金明池,想了一会,点头道:“既然徐待制已经把事情都想的清楚,想来是有几分把握。这样吧,过两天我上个奏章,提请此事诸司集议,如何?”

    “好,如此最好,话说在前面,总好过到时七嘴八舌。”

    徐平知道范仲淹的意思是相关几个衙门聚在一起,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防范的措施全都一一讲明白。这也不是坏事,徐平并不反对。再者说了,范仲淹只是判国子监,又不是宰执,他的奏章上去有没有人理还是个问题呢。

    大的政策变更自然是会引起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这些变化有好有坏。哪怕是同样的处境,对有的人来说是机会,对有的人来说却是人生绝路,并没有一定之规。

    人生不可能千篇一律地都算好,社会也一样是这样,执政者只要把握住大的方向,其他的便只好因势利导。让好的一步一步发展壮大,让弊端控制在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三司总揽天下钱粮,不管商业农业,手中握有一些实业都是必要的。不仅仅是其利润可以补充国库,而且还可以引领行业的技术进步,甚至调节受雇佣人的待遇。这就是一个缓冲器,可以减少原先的农业社会受到的冲击,缓和社会的矛盾。当然,如果三司办的农场里庄客的待遇还不如其他人家,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管理的官员要砍头了。

    本来朝廷握有这些实业的意义,其中之一就是容易明确追责,管理的官员有配合朝廷政策的义务,做不到就要受惩罚。而不像对私人农庄,不管要求他们做什么事情,损坏了他们的利益便掰扯不清楚。

    徐平仔细想想,这么多年,除了邕州的蔗糖务,鼓励开大型农庄是自己提出来对这个社会的阶层变动影响最大的政策。邕州地处偏远,再怎么折腾也没有人关心,现在回到京城就不行了,稍微有点动静就有无数的人盯着。

    (晚上还有一章,不过今天状态不好,头一直昏昏的,读者见谅。)(未完待续。)

第197章 物理性命

    这几天范仲淹心里想的一直就是这件事情,刚开始听王素说起的时候还只是微微有些担心,结果没几天京城里就形成了一股风暴。

    徐平自己不觉得,实际上他对三司的整顿影响了很多权贵豪门的生财路子,大量的金钱被从以前参与的行业中赶了出来。现在有了这么一个突破口,又有徐平自己家里的农庄作着例子,各种新式家具更是敞开了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种形势让范仲淹忧心忡忡,大宋不抑兼并,一旦大农庄有利可图,对于千千万万的小农来说无异就是噩耗。太平年景出现大量流民,范仲淹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看身边的徐平信心满满,范促淹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真地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知不知道一旦出现问题可能会葬送他的前程,更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方法能不能避免问题的发生。不过从踏入仕途,徐平已经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奇迹,现在范仲淹也只能祈祷这种奇迹会继续下去。

    从徐平钓了第一条鱼上来,就有人接二连三地钓上来。今天的天气本就适合钓鱼,金明池又每年只开放这么几个月的时间,鱼都被养傻了。

    王素站在岸上高声叫道:“两位待制,这里的鱼已经烤好,何不过来喝杯酒去去寒气?有什么事情,边喝边谈岂不更好!”

    徐平和范仲淹一起站起身来,范仲淹笑道:“都说徐待制家里酿的酒是京城第一,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便承待制盛情了。”

    说着,两人把钓竿交给旁边的小厮,一起上了岸。

    范仲淹小时候随着母亲改嫁,生活过得相当清苦,就是后来中了进士做官,也自律甚严。酒当然也喝,却绝不贪杯,徐平家里出来的都是烈酒,他更不会买来喝。再说范仲淹要照顾亲生父亲和继父两个家族,生活并不宽裕。

    到了摆好的桌子旁边,众人见过了礼,请徐平和范仲淹上座,才纷纷坐下来。

    刘小乙带人给众人满上了酒,范仲淹举杯:“今日蒙徐待制盛情,得赏烟雨美景,又有好酒款待。诸位满饮此杯,谢过徐待制。”

    众人一起举杯,谢了徐平款待。

    酒过三巡,便没有了拘束,各自寻人拼酒,或者埋头吃喝。

    看着欧阳修和蔡襄几个人聚在一起,酣饮高呼,一边谈论着诗文学问,意气飞扬,范仲淹不自禁地有些羡慕地道:“到底是年轻人,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为人处事,都充满了锐气,不落窠臼。不像是我,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只剩下一副疲惫心肠。”

    徐平心中一动,笑道:“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也只有年轻,没有经历过世事,才会有这股锐气。如希文这样,历经无数坎坷,哪怕胸怀天下,也只会觉得壮志未酬。但做事情,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老成人,年轻人不经历些风风雨雨,如何能够挑起大梁来?”

    范仲淹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徐平,过了一会才道:“这话从云行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你也不过二十出头,跟他们那些人是一般年纪,怎么说话老气横秋?又不像我,上老下小,国事家事,都一起压在肩头。”

    “因为我没有一位元老重臣事事照拂,案牍公事,点点滴滴,都要我老老实实自己一个人去做。从出仕岭南,到现在七年了,经历了多少挫折。不是我自夸,这七年来的些微政绩战功,都是我披荆斩棘搏来的。胸中豪气,为人棱角,一点一点都磨得净光。人老成不老成,跟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如石学士,胡子都白了,依然有一颗顽童之心。你再看高若讷,年不过四旬,却询询如七八十岁的长者。这有什么道理可讲?”

    “说起来随着史炤就学的,都少年老成。如文彦博和张昇,也不差高若讷多少。”

    说到这里,范仲淹和徐平一起笑了起来。

    颖昌人史炤经学精通,是这个时代的名师。随着他就学的人不少,最出名的就是张昇、高若讷和文彦博三人了。三人之中,老成持重的文彦博还算是最开朗的,其他两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们的耿直木讷,已经到了不大会说话的地步。

    说到了这里,范仲淹向徐平问了一句纳闷了好久的话:“云行进士高第,仕宦以来政绩卓著,为什么一直不见有什么诗文传世?莫要说自己作不出好文章来,你的奏章我大多都看过,条理清楚,叙事分明,落笔前胸中自有沟壑。近些年来,作文尚古朴,不比前些年进究词句华丽。如尹师鲁等人都是此中高手,欧阳修等人也纷纷仿做。”

    这种事情很不好回答,好的文章很多是胸有成竹,一气呵成不错,但更多的是精雕细琢。这雕琢的功夫也是锻炼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作文能力一步一步成长。徐平从来就没有在这方面下过功夫,条理清楚地写出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把这些凝炼成优美的文字又是一回事。没有长年累月地学习锻炼,又哪里能够写出好的文字来呢?

    想了好久,徐平才道:“文章不过叙事,学问不通,写得天花乱坠又如何?”

    “正是如此,文章终究还是学问功夫,云行这话说得不错。词句再华丽,也不过是能做词臣罢了,最后还是要看胸中学问。不过,说起学问,云行这些日子拿来要印的书我都看了,不是农书就是算书,要不就是奇闻游记。关于学问,委实没有见到,又是为何?”

    徐平看着范仲淹,顿了一会道:“所谓学问,无非是物理性命。性命之学,古来圣贤之书汗牛充栋,我一个后生小子,不敢妄言。只有先从物理学问作起,先识物理而后知天命,知天命而知人性。农学算学,都是物理之学,我本就是先从这里来做的。”

    此时儒学大家,有几家是讲物理性命之学的。当然他们所说的物理,大多都是从阴阳八卦讲起,讲宇宙演化,此后再引到人上来。不但与后世所说的物理有多很大区别,与徐平现在说的也有很多不同。但物理就是万物之理,这总是不错,徐平在算学农学上下功夫,从这个方面能够讲通。后来所讲的格物致知,也有这个意思。

    儒家谈学问,有一个特点,不管是物理还是性命之学,都是先定出几条公理一样的基本原理来,由此推展开去,形成一个大的系统。性命方面,典型的便是孟子和荀子的区别。而在物理,则受道家和阴阳家影响极大,结合周易,形成自己的宇宙观。

    学术是政治的基础,人是天地的主人,还是神面前待罪的羔羊,将极大的影响政治思想,从而生成不同的政治基础。两者不配套,将一片混乱。而政治又决定了社会、经济和军事等诸多方面,形成一个大的文化系统。

    徐平想的明白,在这方面着手,自己还不够资格,只能与其他学者磨嘴皮子打无数的笔墨官司,还不如开始就干脆避开来,专心于科学技术方面的物理之学。这能讲得通,自己靠着前世记忆也能做出成绩来,对社会的推动也是实打实的。

    至于关于政治的性命之学,只有慢慢来,能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人类的路远远没有走到尽头,谁又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尽自己的心力就好。或许有一天,自己能够大彻大悟,那时再在这个方向努力也不迟。

    听了徐平的话,范仲淹点点头:“我有些明白云行的意思了,你是说,三司刻书局专出这些书,本就是你有意为之。专心于物理,也是做学问的方法,京西路那里,颇有几家专研这门学问的,有时间云行可以跟他们探讨。”

    徐平点点头,没说什么。皇极经世书又不是凭空出来的,自有其传承,这也是此时物理之学的正统。徐平所说的与这些还是有很大区别,没必要主动向那边靠。所谓的物理性命之说,不过是徐平为自己现在的作为找个借口罢了。

    范仲淹又道:“我已经明白了云行的意思,压在国子监里的那几套书我会尽快行文回去,让三司付印。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天文之学是朝廷禁忌,在这方面云行务必在意,千万不要做出犯禁的事来,其他的倒无妨。”

    徐平答应。

    真正的天文知识,印出来又会有什么人看?真正有心的还就是那些有异样心思的江湖道士,专门附会弄些神神道道的说法。这些知识限制在司天监也无所谓,只要司天监广天门路,吸引足够多的人才就行。此时的司天监一般都有学生一二百人,其实也不少了,关键是要让他们认真研究有用的学问。

    话讲开,徐平和范仲淹两人心里都松了口气。互相交了底,就免了无谓的猜疑。三司专心于实用技术,国子监则专注于政治学术,分工明确,双方互不打扰。

    管着钱粮,三司在一些士人眼里本就有些铜臭味,避开讲政治也好,免得动不动就被横挑眉花竖挑眼,做了也不讨好。

    徐平愿意如此,范仲淹也愿意如此。(未完待续。)

第198章 劳动创造价值

    暮春三月,细雨如烟,这雨就这么下了一整天。钓上来的鱼吃不完,做了鱼脍让几位年轻官员带了回去。这几位尾鱼看着不起眼,真要去买还是要花上几贯钱的。

    众人尽兴而归,到了州桥的国子监附近,拱手作别。

    徐平带着刘小乙和几个庄客缓缓行走在大道上,在如烟如雾的春雨中想着心事。今天金明池的聚会,一是与下层的馆阁词臣联络一下感情,再一个就是与范仲淹交换意见。

    政治从来都少不了党派,无非是关系紧密还是松散罢了。大势所趋,吕夷简多年把持朝政已经成了靶子,中层官员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形成合力与之对抗,便给了刚入仕途没多久又有比较高的政治地位的馆阁人员机会。范仲淹因缘际会,成了这些人的共主。

    范仲淹并不植私党,年轻官员聚在他身边是因为政治观点相同,也有人是被其个人品格吸引。范仲淹本人,是被推到共主这个位置的。

    而因为三司条例编修所的关系,徐平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年轻官员,两人身边的人还有许多重叠。现实情况如此,他们不得不把一些话说清楚。

    徐平的政治观点不明朗,态度显得有些暧昧,引起了身边一些人的不满。但徐平不打算改变,说白了,不管吕夷简倒还是不倒,对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没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要跳出去做那个恶人?尤其是从前世历史中知道范仲淹失败的情况下。

    徐平现在要做的,是借助三司这个机构,把与经济有关的社会秩序理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朝政的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理财,却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从今天与范仲淹的谈话徐平就感觉得到。

    归根结底还是范仲淹说的那一句话,天下之财有数,在官则不在民,朝廷的财政收入多了,就必定损害了民生。不解决这个问题,与范仲淹思想上的深层冲突就一直存在。在推动大农庄的问题上范仲淹愿意先退一步,那是因为这些年来徐平理财的政绩,无论是邕州的蔗糖务,还是京城里三司开的新场务和铺子,都没有损害民生,还惠及民生。

    一旦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双方合作的基础就不存在了。

    白天在金明池边,当时徐平很想回答范仲淹一句,劳动才创造价值,一切财富都是基于人类劳动基础上的。既然劳动可以创造价值,也就可以创造财富,那么有效劳动力的增加和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就都可以增加财富。

    在徐平前世这是常识,这个年代却未必。

    认识到财富可以被创造出来,对于社会发展至关重要,后世的经济发展和经济政策都是建立在这个根基上。只有认识到了这一点,才可以把经济问题从专注于财富分配中摆脱出来,转移到扩大生产和生产力的发展上。

    中国古代的经济家,理财能臣,都是专注在财富的再分配上。重农抑商如此,抑兼并如此,盐铁专营也是如此,主张轻徭薄赋就更是如此。从管仲桑弘羊,到唐朝的理财能臣刘宴,这一思想一直传承不变。

    他们不能回答财富从哪里来,政策也就失去了连续性。

    每次财政改革都面临的“与民争利”的拷问,思想根源正在这里。答不出来官方增加的财富来自哪里,不能明确的说明不是从小民的口里抢来的,改革都会灰飞烟灭。

    劳动创造价值,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而是经济制度的根基,必须要在这一句话的基础上发展出一整套的理论,才能显现出这句话的威力。说清楚了财富的生产和增殖,并使之成为社会的共识,就指明了经济发展的路。不用徐平费尽心思想出什么赚钱的点子,其他官员就能想出无穷无尽的办法。他们都是优秀的人才,只是还没找到路在哪里。

    现在的徐平却没有能力完成这一套理论,不管前世学到的东西,还是这一世对经典的学习,徐平的知识都不成系统。偶尔冒出两句让人不明觉厉的话是可以的,系统地阐述一个学术问题却力有未逮,这是徐平的无奈,有时候觉得自己有心无力。

    回到城里自己家的小院门前,徐平对刘小乙道:“今天我歇在这里,你回去告诉家里一声,不用等我了。”

    刘小乙应诺,带着几个庄客去了。他还要照看城外的酒楼,并不能时时随在徐平身边,今天是因为要的个得力的人张罗,才把他叫了过来。

    小厮出来牵了马,徐平进了院子。

    进了客厅,抹了一把脸上的湿漉漉的水汽,徐平出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烟雨天气出去游玩是挺有意境的,不过也真地不怎么舒服。

    直到洗了热水澡换了衣服,浑身的冰凉一扫而空,徐平才真正地舒缓过来。让取了一盆炭火来放在身前,徐平烤着火,浑身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脚步声把徐平惊醒,一下坐直身子,才看见外面李觏正到门口。

    见了礼,徐平让小厮搬把交椅来,让李觏在自己对面坐下。

    烤了一会火,徐平问李觏:“今日殿试,自己觉得如何?”

    李觏恭声答道:“学生自己觉得,文章虽不出色,但也无出格之处。”

    “嗯,确定没有杂犯就好。”

    “先生一再吩咐,我都记在心里。写完之后,我检查再三,没有出韵和别字,杂犯应该是没有的。”

    杂犯是第一次参加科举的文人好犯的毛病,出韵,别字,或者是写了犯忌的话。评卷前这些全都提前挑出来,直接黜落,根本没有参加评比的机会。李迪那种运气,杂犯了还能中状元,是多少年来的独一份。

    此时天近傍晚,一直如同浓雾的小雨开始有些大了,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春天本就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这种天气,到了这个时候不免有寒气有袭来。

    正是因为有寒气,雨夜烤火才格外地觉得舒服。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闲极无聊,对李觏道:“左右雨夜无事,你拿纸笔把殿试的文章写出来我看看,心里也有个底。”(未完待续。)

第199章 传承

    在淅沥的雨声中,徐平就着煤油灯,把李觏的殿试文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到桌子上对李觏道:“四平八稳,无大错漏,应该是能中了。科举取士,考的是文采,是对历代朝政的理解,而不是经义文章。官场不是学堂,要的是治世济民,而不是置政事于不顾专心于阐述先贤文章的人。所以第一就是不取以奇谈怪论吸引眼球的人,再次要有劝上治下之仁心,最后才是看文采。不要以为四平八稳是平庸,这是科举取人最基本的要求。”

    李觏出身贫寒,父亲耕读一生,却不曾应举。他随着父亲学习,都是野路子,再加上十四岁父亲去世之后寡母拉扯他非常辛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思。反应到文章上,就是经常不按常规,好自己抒发议论,总是有点离经叛道的味道。

    这是应科举的大忌,科举是选拔官员的,不是寻找儒学理论家。徐平一直担心的就是他这一点改不过来,自己的经术之学又拿不出手,才给他机会广访名师。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科举文章不会给人惊奇的感觉。

    殿试黜落最多不过两三成,文章没有出格的地方,这进士就握在手里了。至于名次等第只能看考官的看法,毕竟李觏也没有那一见就令人赞叹的文采,名次不会太高。

    高第进士自然有许多仕途上的便利,但等次低了也不是没有出路。宰相张士逊中进士时一百多名,范仲淹只是乙科,年轻时是蹉跎了点,只要真有本事还是有熬出头的机会。

    听了徐平的话,李觏也感到高兴。

    家贫母老待养不能择禄,这是文人士大夫的基本要求,只要有出路就是好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学问广博但不精深,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犯了忌讳,与别人相比应举分外艰难。只有中了进士,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才有发扬自己学问的机会。

    见徐平今天的心情不错,李觏道:“难得今天先生有闲,来京城之前,我曾作了几篇《礼论》的文章,不知能否一起看了指点于我?”

    徐平道:“拿来我看。中了进士之后,这些学问就可以做起来,不必像以前一样汲汲于科举文章。进士是个门槛,过了之后只管按自己的意思做学问。”

    李觏转身回房,不多时拿了几张纸稿过,恭恭敬敬地交到徐平手里。

    徐平就着灯光,一页一页看下去。他看得很粗,所谓观其大意而已,并没有仔仔细细地去抠字眼。他受的是不寻章摘句的教育,已经习惯了。

    李觏受荀子的影响很深,把礼视为一切的根本,仕、义、智、信都由礼生发开来。也一样认为礼的来源是人的**,人生下来要活着,要吃饭,要娶妻生子繁衍后代,这些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是客观存在。

    礼就是从这些**中升华出来,不过荀子认为是要对这些**加以限制,以礼来制约不及于乱。从这个角度来说,荀子讲礼天然包含了法的内容,同时也包含了仪制的内容。

    李觏更进一步,荀子还是认为人的本来**是乱的根源,有恶的意味,而李觏则认为这些**是正面的,虽然需要礼来制约,但**本身并没有错。

    徐平早就知道李觏在学术上尊荀子抑孟子的一派,甚至到了视孟子为仇敌的地步,看了他的这些文章也不觉得奇怪。

    不过李觏由这种对礼的认识,进而引发出了“义利并重”的思想,还是让徐平觉得有些新奇。讲实话,虽然李觏在徐平面前以学生自居,但两人从来没谈论过学术问题。都说言传身教,徐平这里是只有身教而没有言传。

    所谓学问,往往不过是一句话,但学问不在这一句话上,而在怎么掰开来讲清楚了让人理解并接受上。所以李觏的“义利并重”是学问,徐平不管说是劳动创造价值,还是讲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都不是学问,而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

    把文章放在桌子上,徐平想了一会,问李觏:“今天在金明池,我与范待制等馆阁人员钓鱼赏景,说起了一件事。范待制讲,天下之财有定数,在官则不在民。这话常常听听人讲起,但我想来想去,却觉得未必是这个道理。”

    听徐平质疑这个观点,李觏很想张嘴反驳,不过没说出口,生生把话压在了心里。与徐平的师生关系虽然不正规,基本的礼仪他也不会违反。

    看着李觏的样子,徐平笑了笑,问道:“你文章里讲了人之欲自然是礼,这个是有道理的,暂且不谈。只说由人欲而生的财,比如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口渴了,看见前面有棵梨树,上面梨子大而肥美,便摘了一个吃了解渴。那么我问你,这梨子到了这个人的手上,算不算是他的财呢?”

    “恕学生愚昧,当先看这梨树有没有主人,有主人便是偷窃了,又何谈人财呢?”

    听了这话,徐平笑道:“我既然如此说,这树自然是无主之物,不然何必问你?我是在认真跟你谈事情,又不是瓦子里的说书人,跟你打这种哑谜!”

    “先生恕罪,是学生想得差了。既然是无主之物,这梨子自然是这人的财产。”

    “那我问你,这人得了一个梨子,或者多摘几个有了几个梨子,作为他的财产。那这财产是从哪里来的呢?”

    “自然是从梨树上来,梨子要从梨树上长出来。这道理简单明白,先生因何发问?”

    “到底这人有了这些梨子,是因为梨树呢,还是因为他动手摘了呢?梨树在那里,如果他不去摘,梨子怎么也不会是他的。他花摘一个梨子的力气,便得一个梨子,花摘两个梨子的力气,便得两个梨子。那这几个梨子的财产,为何不说是他花力气得来的?”

    “先生,总得先有梨子,他花力气才能得到,根本还是在梨子上。”

    徐平点了点头:“那我问你,圣人收门生,必纳束脩。这束脩自然也成了圣人的财产,对不对?那圣人的这些财产从哪里来?”

    李觏有些迟疑:“自然是门生交来——”

    “为什么不说是圣人教导学生劳心劳力赚来的呢?”

    见李觏欲言又止,徐平道:“今天我跟你讲这些,不是讲来玩笑,实在是白天范待制的那一句天下之财有定数,让我不能苟同。这财到底从哪里来?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人花力气赚出来的?如果是花力气赚出来的,那么花更大的力气是不是就会有更多财富?那天下之财还有没有定数?像邕州并没有甘蔗长在那里,是蔗糖务的人花了无数力气开田种了甘蔗榨粮出来才了白糖的财富,这财富从哪里来的?依我说,天下之财并没有定数,只要人肯花力气,会花力气,就可以生出更多的财富来。”

    说到这里,徐平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口中道:“所以,说天下之财有定数是不对的,在官则在民更不对。这还不仅仅是花力气,还要会花力气。比如我庄子里先前一个人只能种十亩地,有了那些新式农具,便能够轻松种三五十亩。这不是平空多出财富来了吗?这财富从哪里来的?因为会使力气了!”

    见李觏有些迷惑,徐平又道:“李觏啊,讲清楚了财富从哪里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我们理财官员,一旦岁入增多,因为风调雨顺还好,如果不是,则难免就会受到朝臣搜刮民财的弹劾。但实际是这样吗?有的时候,只是让百姓能够用同样的力气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水涨则船高,朝廷岁入自然也就增多了。这个道理并不算难懂,比如官贷耕牛给百姓,他们就能种更多的地,朝廷自然也就可以收更多的税。但是一到三司理财的时候,就有人说与民争利,捆住三司的手脚。于国于民,这都是大害。”

    李觏道:“先生的意思是——”

    “刚才看你的《礼论》,讲到‘义利并重’,我也是有感而发。仅仅讲‘义利并重’还是远远不够的,你应该讲清楚利从何来,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官方收到的利不是搜刮百姓而来,而是给了他们更好的条件,创造出了更多的财富收来的。这种利,自然是越多越好,官府的岁入高了,百姓得利也多了。仅仅多收赋税自然不行,但官府帮助百姓创造更多的财富,岁入年年升高是好事!”

    说到这里,徐平转过身来,看着李觏道:“人的双手,是能够创造财富的!我们所有财富,自然是要借助天地所赐物产,但根本上还是靠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朝廷理财,这才是根本,也只有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地多收钱粮。学问学问,李觏,你如果能够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才是真学问,必将成为流传后世的一代宗师!”(未完待续。)

第200章 营田务

    三月二十四,殿试唱名,徐平侍立两侧,听到李觏位列一等二十八名,出了口气。

    这是皇上赵祯亲政之后的第一次科举,极为重视。对这些新进士的期望也高,授官之优厚算是达到了一个高峰,高于天圣进士,也高于之后的历届进士。

    今年进士与天圣八年一样,共分五等,与徐平当年的六等略有差别。

    状元张唐卿,榜眼杨察,第三名徐绶,都为将作监丞,通判大州。

    四五名苗振和何中立,授大理评事,节度签判。

    第一等的六名及六名以下,皆授秘书省校书郞,知县。李觏刚好在这个层次,一出仕就任亲民官,而且本官是京官,虽然是最低级的京官,也算是很不错的起点。

    其后的二等为两使职官,三等初等职官,四、五等为试衔、判司簿尉,都是选人。

    与当年徐平的天圣五年进士相比,多了四五名的节度签判,但后边的一等进士本官比当年文彦博等人的大理评事低。因为天圣二年的时候赵祯在孝期,未进行殿试,是以省试名次定等第,所以天圣五年他第一次殿试的进士授官也优厚。

    但以徐平前世那不多的历史知识,看遍这届进士的名字,竟然没有一个有印象。这与天圣年间三届进士人才济济的情况形成了极大反差,徐平都有些不太敢相信。或许这才是历史的常态吧,大部分进士其实都默默无闻,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本就是极少数。

    被徐平很看好的张方平没有参加这届科举,而是全力准备四月的制科考试。制科与进士科的考试要求有很多不同,像富弼那样可以在两者之间随意切换的人物,多少年都出不来一个,不能作为正常现象。

    唱名结束,新进士还有授袍笏和伏閤谢恩的仪式,徐平这些人便提前出了崇政殿。此后一个月内新科进士的好多仪式都要徐平这些人参加,壮壮朝廷声势,也给新科进士们做个榜样。这些庆祝仪式都是庆祝的人很尽兴,围观的人很无奈。

    今天徐平就感觉出来了,这种时候站班真不是个好差使,看着新科进士们激动万分的样子,围观的官员却早已没有了这份激情。想起自己当年还算是个冷静的,唱名的时候还是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现在却早已没有了那份感受。

    李觏家穷,来京城的时候只是向亲戚朋友们借了路费,接下来的谢恩银和期集的费用他是掏不起的,全部都着落在徐平的身上。出门的时候,徐平给了他一百多两银子带在身上,算作今天的花销。没有徐平的支持,李觏得到处去借贷了。

    除了李觏,这届进士还有两个人,徐平受别人所托加以照拂。

    一个是状元张唐卿,韩琦托过徐平。张唐卿是青州人,在韩琦中进士之后通判淄州的时候曾去拜访,深得韩琦赏识。如今天圣五年的进士,徐平的官位已经高高在上,有足够的能力提携别人了,同年们有这种事情,基本都托到徐平这里来。

    另一个是文彦若,文彦博的同父异母弟弟,中的是第三等,当初授初等职官。虽然文彦博的父亲文洎此时任三门白波发运使,也是中等官员,但比徐平这样的侍从近臣还是差得太远,在朝里并不能说上什么话。

    此时的文彦博以太常博士通判兖州,是徐平多少年前任的官职了,还没有得到召试学士院的机会,比带着馆职任开封府推官的韩琦都还有些差距。而另一个同年包拯,此时还在家里奉养老母,没有出仕。状元王尧臣守丧,赵概知洪州,赵諴知汝州,吴育通判苏州,这就是天圣五年进士中的佼佼者如今的现状。

    徐平以右司郎中,龙图阁待制任盐铁副使,远超出众人之上,是当然的核心。

    范仲淹与徐平并肩走在一起,出了东华门,对徐平道:“云行前天上了在开封府新设营田务的札子,隶三司属下。事情虽然可行,但营田务向来都隶州县,现在转隶三司,是否有些不妥当?”

    徐平道:“范待制这话说得有些差了,地方的营田务虽然归州县管,但账籍考课一向都在三司。无非是三司不管地方,委托州县管理罢了。开封府属县都离京城不远,三司可以直接管辖,委托地方反而不便。再说开封府事务繁杂,不管是开封府衙,还是诸县镇公事提举司,都没有那个精力办这件事,还是不麻要烦他们的好。”

    范仲淹点头:“这样说也有道理,那租税怎么办?”

    “既然不隶地方,租税自然是比照民田一样照交,不让开封府亏了租课。不过差役就免了,地方上这也是客户,不服劳役的。”

    以前的营田务都在外地,本就是由知州知县兼着提举,收入也直接算到地方收入,三司只是记账而已,也没有什么赋税差役的问题。在开封府直接由三司管理,土地是开封府的土地,收不到税对开封府的官员考课不公平。当然徐平也可以直接免营田务的税,不过是三司从账上给开封府抵了就可以,但那样对营田务的官员不好考核,还容易形成独立王国,想来想去还是一样交税。这样一来,多了地方官府的监督,管理也不麻烦。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是大宋的祖宗家法,很少给官员专权的机会。就是当年徐平在蔗糖务,也是有韩综这个同提举,他是负有监督责任的。这种做法的好的地方,也有掣肘太多不利天官员做事的地方,有利有弊。

    范仲淹沉吟不语,不服差役,虽然法律上有道理,但总是对地方不利。一旦官方的营田务占地太多,地方财力物力难免受到影响。但既然是官方的营田,没有点优惠政策也说不过去,徐平答应一样交租税,已经不容易了,再多说就有点过了。

    此时的东华门外已经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出来看状元游街,骑马也骑不成。徐平和范仲淹便干脆与其他学士一起步行,马让随从牵了,从别的道路绕到宣德门外去。

    看着周围的人群如同疯魔了一般,挤来挤去,也不知道挤到前面要干什么。更有那些豪门大族,眼巴巴地等在东华门外,看能不能捞到个现成女婿。

    李觏也还未婚娶,本来他母亲的意思是这次如果不中第,回家就要娶妻生子,老老实实跟他父亲一样过耕读传家的日子了。现在一朝高中,娶妻的选择对象可就不同了。

    徐平想起当年自己中进士,也是一样情景,不由好像做梦一样。(未完待续。)

第201章 提举官

    回到三司,满衙门的官吏都无心做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着今天殿试唱名的事情。平民百姓总是爱八卦的,而新科进士自然是八卦的中心。

    见到徐平进来,有熟一点的壮着胆子问道:“副使,敢问今年的状元郎是哪个?”

    “青州张唐卿,榜眼是庐州杨察。”

    问的人谢过徐平,转过身就与同伴嘀嘀咕咕,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的这两个人的情况。徐平自己还是从韩琦那里才知道一点张唐卿的事情,其他的进士基本是一无所知。

    却不知别人谈论的根本就与这些无关,他们最关心的一是哪里人,然后跟朝廷里面的大臣比对一下,瞎猜有什么亲戚。然后就是年龄长相,已婚的就要说一声真是可惜了,未婚就兴奋地猜着哪家大户家里有未嫁的闺女,乱撮合一气。

    像张唐卿是青州人,就有人向同是青州人的宰相王曾身上猜,才不管两人不可能有关系呢,没关系也要编出点关系来。

    先到盐铁司那里看了一下没有什么事情,徐平便到了条例编修所里,把王拱辰叫到了自己官厅里。

    见王拱辰已经换了便服,一副要出门玩乐的样子,徐平道:“看你样子,莫非今天有人请你去作客?现在天气还早,不需要这么急吧?”

    王拱辰有些不好意地道:“今天新科进士传胪,大家也都无心做事。”

    徐平笑了笑,问他:“那是哪家请你啊?莫不是朝中官员家里有人中了进士?”

    “不错,副使一猜就中!”王拱辰见徐平找自己像是有事情要谈的样子,便坐了下来,“蔡君谟的胞兄蔡高中了今榜进士,还有族兄蔡准也是同榜,请我们几个吃酒!”

    天圣八年赶考的时候,刘太后刚好规定不许兄弟同科,或许是吸取了天圣二年一榜宋祁宋庠兄弟的教训吧。蔡襄的哥哥蔡高便把机会让给了他,自己到了今年才中进士。蔡准则是蔡襄的族兄,他们蔡家是仙游大族,出的进士也多。

    徐平虽然经常找蔡襄写字,但两人并不熟,来往都是公平买卖,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晓,蔡高和蔡准两人的名字更加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历史知识还不足以知道,蔡准后来生了两个儿子,蔡卞和蔡京,尤其是蔡京也算是遗臭万年了。

    王拱辰坐下,问徐平:“副使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徐平点头:“不错,正经事情。我前天上了在开封府设营田务的札子,你可知道?”

    “知道,那札子我还仔细看过了呢。”

    “看过就好。对营田务的事情,皇上要召我问对,我想推举你任第一任提举官。”

    “啊——”王拱辰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张大了嘴巴,看着徐平。

    徐平道:“怎么,不愿意?想到地方任知州?那还得等一年。”

    “不是,不是,副使莫要误会,我只是没想到而已。”王拱辰急忙摆手,“我是觉得自己年纪又轻,地方上连通判也没有做满一任,就这么提举营田务了?”

    徐平看着王拱辰很不自信的样子不由地笑起来:“年纪轻吗?我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做着邕州通判,提举蔗糖务都几年了。你是状元郎,做提举官还怕屈了才呢。”

    王拱辰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比徐平中进士的年纪只大一岁,官场上大家都当他个娃娃看,他自己也习惯了这个年少不懂事的设定。却没仔细算过,他踏上仕途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这么长的时间有的状元通判知州都做过了,他却一任通判都没做完,然后就在馆阁呆着,间或在朝中的一些衙门短时间任职,为别人的职务交接做过渡。

    虽然官职并没有拉下,一直正常晋升,但实职锻炼的机会着实不多。再这样下去,那就只有一条路子走,纯粹沿着词臣的道路,升学士,知制诰,再到翰林学士。没有实际的经验,一些重要的职务肯定不敢一下子交给他,后面只怕还是要任知州一类职务补上这一课。徐平也是看到这一点,争取锻炼人的实际职务给他,又不用离京,可以照顾家里。

    听了徐平的话,王拱辰嘿嘿笑道:“我哪里能跟副使比,你也知道,当年我中状元有些取巧,殿试的题目恰巧做过没多久。”

    徐平摆了摆手:“好了,不要说这些,就说有没有信心做这一任提举官吧。”

    天圣八年,殿试之前王拱辰恰巧做过那题目,自然做来得心应手。这就是考前有针对性的模拟的好处,不过王拱辰实诚,人又年轻,殿上把这事说了出来,还推辞状元。科举本来就不纯取文采,诚信的品德显然比文采更重要,状元还是他,皇上对他还刮目相看。

    见徐平主意已定,王拱辰仔细考虑了一番,才道:“我在编修所里也有些日子了,天天跟在副使身边,知道这提举官不在官大官小,而是副使要用心做的事情,不是其他一些官职可比。既然副使看得起我,那我便用心去做。——不过,有句话也可要先说好了,我再是用心,有的难事我做不来,还是要来问副使拿主意。”

    徐平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事情往你身上一推就不管不问了。我家里在中牟有处庄子,你也知道,不是我自夸,那庄子管得天下没几家能比得上。”

    “我自然知道,那可是不错的地方,有吃有喝,什么时候我也有那么一处就好了!”

    “等你这一任提举官做下来,尽可以到周围县里买些闲田,建处自己的庄子。那个时候你诸般门路精通,肯定比别人管得好。——不过今天先不谈这个,是这样,按照那处庄子管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我会写一本册子,如何管庄,诸般杂务,务必写得清清楚楚,给营田务的官吏学习用。我会尽量写得详细,写出来后,你花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拿着册子到我庄上,摸清所有门路,才到营田务赴任。”

    徐平要写的册子不仅仅是关于农庄的管理细节,更重要的是要写清楚农庄的财富是怎么生产出来,从粮食到副业,到牧业再到一些手工业。只有让财富能够生产出来并能够通过商业增殖的观念一点一点地深入人心,徐平才能够改变保守的经济政策,而改为积极的经济政策。而生产一旦向着扩大再生产的方向发展,就将成为无法阻挡的洪流。

    王拱辰不知道徐平想的那些,坐在那里想了想有手把手教的册子,还有一座经营得非常好的农庄实习,自己这提举官当起来一定不会太难,不由心里美滋滋的。

    过了一会,王拱辰想起什么,抬头问徐平:“不过,副使你只是推举我去营田务,这提举官就一定能落到我头上?”

    徐平没好气地道:“你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赵祯召对就是为了这些细节,怎么可能徐平连个提举官都定不下来?徐平提出来的事情,不出意外,皇上赵祯会充分尊重他的意见。别说王拱辰的本官早已经超过了任职要求,就是官职低一点,也能够让他上任。

    甚至连中书那里,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难为徐平。(未完待续。)

第202章 李觏的去路

    李觏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喜气洋洋。

    暮春天气,这一路走来身上有些微微发汗,套在外面的官袍捂着更加令人难受。李觏却一点都不觉得,走在路上,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可爱,都想打声招呼。

    京城的百姓早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每过几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有那么几百人穿着新官袍在城里面到处游荡,好像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他们穿官袍的样子。

    有心肠好又好事的路上行人,便会行个礼:“恭贺官人高中!”

    手里阔绰的新进士便会取出几枚铜钱来,笑吟吟地打赏,脸上笑得跟花一样。

    李觏没什么钱,刚开始还跟着别人打赏了两次,没多久就紧紧捂着钱袋子了。从州桥跟其他人分手,跟着进士们讨赏的闲汉小儿便一窝蜂地随了别人去。

    晕晕乎乎地回到徐平的小院,门口的小厮嘴甜,行个礼道:“恭喜官人高中!郡侯早已经回来,在客厅里等官人。”

    李觏忙掏出十几个铜钱来,放到小厮手里:“同喜!同喜!”

    小厮喜孜孜地去了,不一会就取了一挂鞭炮出来,口中道:“郡侯吩咐,放挂鞭炮给官人庆贺!咱们家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李觏道声谢,便向客厅走去。

    此时城里此起彼落已经响起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大多都是宅店的东家主管,为住在店里的新进士庆贺。从年底到四月,是京城里旅店业和租房业的黄金时期,隔几年就有这么一次,全都是来京城的举子把价钱托起来的。

    到了客厅,见徐平坐在那里,李觏上前行礼:“见过先生,学生不付所望,中了一等二十八名。学生愚昧,全靠先生栽培,此恩永世不忘!”

    徐平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客位道:“都是你自己辛苦读书换来的,应得的。坐吧,我有话跟你说。”

    李觏坐下,恭声道:“谨听先生教诲!”

    徐平让小厮上茶,对李觏道:“离授官和琼林宴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们新进士同年聚会庆贺的时候不少,花销也大,记得平时身上多带些钱。中了进士了,比不得从前,花钱不要小气,让人背后说闲话。期集和《同年小录》之类,都是按名次交钱,你二十八名算是靠前的,算账的时候大方一点。”

    李觏恭声应了。

    徐平又道:“今天期集,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那位状元张唐卿,为人如何?”

    “张唐卿与我年龄相仿,不过他气质谈吐过人,做事磊落,能聚起人心。我们这一届进士都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状元,实在风仪气度,为人处事,都在众人之上。”

    徐平点点头,表示理解。

    过发解试只是不能身有残疾,对相貌没有什么要求,如王钦若人称“瘿相”,丁谓被称猴形,并不影响他们进士高第。但状元就不同了,真的是要看脸的。到了这个时候要求已经低了,太宗时都是要前三名站在一起看过,相貌气度合自己心意的才是状元。张唐卿用这个年代的话来说就是美姿仪,往那一站,让人一看状元就非他莫属。

    李觏又道:“不过在相国寺期集的时候,发生一件小事,跟状元张唐卿有关。哎,这事情大家都说有些不吉利,也不知道是谁做的。”

    大相国寺专门立有白壁,让游人题诗,既是一桩雅事,也给自己寺庙扬名。当然,题诗的人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高官大学者题的诗便会加意保护,或者是名诗名句,就是无名氏也会保存下来,但像那种“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没几天就刷掉了。每到状元期集的时候,大相国寺的僧人都会把白壁整理一遍,留出足够的空白让新进士题诗题句。

    张唐卿高中状元,被众人推出第一个题诗。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假思索,便题了两句:“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意思是今日中了状元,十年之后就要位列宰执。这话虽然有些狂,但并不过分,他状元的身份当得起,众人哄然叫好。

    题诗之后大家都不在意,直到行完礼仪,又喧闹一阵,才有人发现张唐卿的两句诗下面被人补齐了。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君看姚晔并梁固,不得朝官未可知”。

    姚晔是真宗大中祥符元年进士,官终于著作佐郎,梁固是雍熙年间状元梁颢之子,自己又是大中祥符二年状元。两人都是中状元没多久暴病身亡,官未至朝官。

    补的两句诗骂得相当恶毒,更有一些比较信谶纬之说的,对张唐卿的未来有了疑虑。

    若不是前几名进士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肯定有人要怀疑是他们忌妒生事,好在礼仪他们都是主礼的,没有嫌疑。

    当时人员杂乱,大家又照顾张唐卿的情绪,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但期集结束,新科进士们私下里纷纷议论,都觉得对张唐卿不是好兆头。

    徐平听了,对李觏道:“这些没来由的说法,都只能惑乱人心,我们两个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谈论这些。”

    “学生明白。”

    “对了,一个月后就授官,你有什么想法?”

    李觏愣了一下,才小心答道:“授官只能听从朝廷安排,学生哪里敢乱想?”

    徐平笑道:“事在人为,下半年有多少合适的地方出缺,想知道的自然知道。你按例都是去中上等的县里任知县,虽然不能选去哪里,大致总有个方向。”

    “不知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母亲离了家乡习不习惯,如果能够接到你为官的地方奉养,我希望你到京西路去任职。朝廷惯例,都是近一任远一任,如果你一开始就到川峡两广或者福建路任职,没人照拂,对你不利。先在京西路任一任知县,官场门路都熟了之后,再去那些边远的路分,做起来就从容了许多。当然,如果你母亲不便,我也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去江南路或者两浙路。不过这近的路分一任也就此用掉,下一任就要去边疆了。”

    李觏不假思索:“我母亲不是身娇肉贵的人,我接来养着就是,听凭先生吩咐。”

    新科进士授官,前两任基本都按一近一远的原则。远的主要指川峡四路和福建路,两广虽然也算,但实际上没有人去,徐平当年是意外,被人使了小绊子。而陕西、河东和河北三路虽然也沿边,大部分州府却不算远路,只有沿边州军才算。

    像文彦博,初任绛州翼城知县,就是近便路分。第二任知并州榆次县,虽然仍然是在河东路,却因为勉强算沿边,就算是边远路分了。

    文彦博是因为家里在朝中有人脉,这一近一远算得相当勉强,大部分人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一般都是到福建路和川峡四路,或者就是北方沿边三路的靠近边境的州县,只有狠人才会去两广。其中两广又以靠近五岭的各州开发得完全,桂州是第一繁华地,特别是徐平开发了邕州到谅州的地区后,广南西路现在也不是多难呆的地方。

    徐平让李觏去京西路,是有自己的打算。首先已经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了,中了进士之后不培养一下,直接放出去散养有点舍不得。再一个他现在的政策重点在开封府和京西路,一些改革措施主要施行在这里,也需要有自己人去帮衬。

    京东和京西路虽然并称,但实际上京东路还是相对繁华得多,京东路的南京应天府是比不上京西路的西京河南府不错,但其他州府,京西路就差京东路太远了。西不如东,说的就是沿着黄河京东路是经济发展的龙头,其他路分远远不如。

    改革首选掣肘少的地方,阻力小,也容易出成绩,徐平的注意力自然就放在了京西路上。小铁钱和新茶法的试行,都是在京西路,本就是徐平有意为之。

    如今跟徐平熟识的人,只有一个赵諴任汝州知州,需要不断地放人过去。李觏自然是第一个人选,刚好也可以给他实践政事的机会。

    如今知审官院的是枢密直学士狄棐,徐平虽然与他不熟,但他的儿子狄遵度却是个学痴,让三司刻书局帮着印了几次书,可以说得上话。说穿了,这本来就是合理合法的事情,又不是营私舞弊,没人不卖徐平这个龙图阁待制一个面子。

    待制以上的侍从近臣跟其他官员有根本的区别,可以私下里经常见到皇帝的面,得罪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说你一句坏话。徐平又摆明了跟皇帝亲近,哪个会得罪他。

    以前哪怕徐平做到了三司副使,爵位到了郡侯,大臣们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都是明面上的公事往来,哪个会在乎你。一升到了待制,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按徐平前世的说法,在政治上,从今以后徐平也是决策圈里的人了。(未完待续。)

第203章 农工商联合体

    看看快到月底,科举的热闹劲终于过去,京城慢慢恢复正常。

    徐平却越来越忙,公事加上私事,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因为春天即将过去,农忙的时节也到来了。谷雨节气,正宜百谷,播种移苗,埯瓜点豆,都是在这个时候。

    今年又加上几个熟悉的大户在下边县里买了地,如王素几家,不时就因为农事来请教徐平。最近时间徐平出了几本书,全部都是关于农事的,别人眼里他就是专家。

    二十七这一天,下午徐平在衙门里处理了些事情,正要离去的时候,宫里的小黄门过来,让徐平进宫去,皇上在宫里后苑召对。

    自要求建营田务,赵祯说了几次要召对徐平,时间一直凑不到一起,便耽搁下来。三月二十六谷雨,如今谷雨过了,再等不下去,只好把一些公事推后,下午召对。

    随着小黄门,徐平一路进了皇宫。这种召对不是奏事,已经不需要政事堂核准,一路上没有耽搁,径直来到了皇宫最深处的后苑。

    谷雨时候,百花盛开,正是赏花的时候。后苑里桃红柳绿,特别是从洛阳移来的一些珍稀牡丹,此时开得正艳。后苑是皇宫里面的园林,种的奇花异草不少,看来赏心悦目。

    徐平上前行了礼,发现还有翰林学士晏殊站在一边。

    晏殊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当时的那种情况,让他给李宸妃写制词,必然会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大家包括赵祯也知道这一点,发配出去几个月,依然招回来做翰林学士,不过宰执他是一时半会当不上了。

    上朝班次翰林学士仅次于宰执,地位尊崇,当过了宰执回来了接着做也没有什么,不像三司使和知开封府这种职位,会丢了面子。

    徐平向晏殊见过了礼,赵祯兴致勃勃地道:“谷雨节气,快到插秧时节了,徐平,我这里也种了一些你家里出来的稻种,你过来看。”

    说完,兴冲冲地先向旁边的秧田走去。

    皇家籍田种稻,一向都在城北的瑞圣园,不过后苑里面也有种的记录。太祖宋皇后就曾经在后苑种桑养蚕,亲自织锦。在后苑里面开田种稻,皇帝可以时时检看,不像瑞圣园那里全是内侍和官员代劳,只等收稻子时去看一看,纯粹仪式。

    徐平家里种稻这么多年,凭他前世的记忆,自然会留意选稻种。就是徐平在岭南为官的那几年,家里也依然按他吩咐下来的方法年年选育,到现在已经有了稳定的新品种。

    虽然没有转基因和人工杂交那么复杂的技术,人工的自然选育还是不难的。徐平又有前世的知识,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培养,好一点的稻种选出来是自然而然的。

    中国一直有人工选种的习惯,但不系统,方向也不明确。比如稻种,除了高产,还会有意选那些高大的植株,虽然也选出了一些优秀的品种,但很杂很乱。

    徐平则一开始就向着矮株、粒多粒重的方向选,此时已经初有成效。新开农庄的,如王素等人都是买的徐家稻种,在开封府里已经有名气。

    农事为天下根本,皇帝在宫里面种花种树就会有臣下上书说是玩物丧志,如果种稻种麦,则就一片歌颂之声,中国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赵祯见最近徐平编了好几本关于农事的册子,又开营田务,便也兴起在皇宫里开了稻田。

    到了秧田边,只见里面的秧苗长势极盛,底下也不知道下了多少肥料。

    指着秧苗,赵祯问徐平:“宫里这稻种得如何?能不能比得上你庄里的?”

    徐平道:“陛下,这秧苗长得旺盛而又整齐,岂是微臣庄里能比。”

    “真的?”赵祯有些不信。徐平庄子里农业牧业如今在开封府大有名气,每年不知道给他家赚了多少钱,宫里一种就能比得上,有点不大可能。

    徐平道:“君上面前,臣岂敢有一句假话?我庄里的秧田,人手就是那么多,肥料也不能下足,怎么能够比得上宫里这精心照料的秧苗?”

    赵祯点点头,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要给负责的内侍一点赏赐。

    “不过,秧苗也不是长得越大越好。”徐平又道,“插秧的时候,最好是四五片叶子,小了就会长得瘦弱,大了主根长成,会影响分蘖,最后产量都会减少。”

    听了徐平的话,赵祯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作为皇上,不能在臣下面前一惊一乍的,他也不说话,直接弯下腰看田里的秧苗,数了一会直起身来道:“还好,只是稍微有些大而已。乘着谷雨刚过,这两天便让内侍移到稻田里。”

    晏殊在一边一直不说话,这些事情他一窍不通,也插不上嘴。让他写首渔歌唱晚稻花飘香的词都难为他,更不说这些种地的具体门道了。

    看过秧田,三人才来到花木掩映的凉亭里。

    吩咐徐平和晏殊两人落了座,赵祯道:“徐平,今日招你来,是问一问开封府营田务的事情。晏学士刚从应天府回朝,也听一听。”

    徐平微躬身道:“圣上垂询,微臣必尽心尽力备问。”

    “自年初开始,你在三司倡议建场务,开新铺子,现在又建营田务,应当不是心血来潮吧?这一件一件事情,我总觉得你是有步骤地来做。”

    “陛下英明!自古以来,常说天下之民分四种,士农工商,士人自然是晏学士和微臣等,协助陛下治理天下,尽心尽力上让国家太平,下让黎民安乐。其余农工商,便是微臣做的这几件事情。三司总理天下钱粮,收天下之财,以供国家之用,自然不能够只懂着向民间收财,而应该能够做农民的事,做工匠的事,做商人的事。新开场务,便是三司做的工匠的事,为天下工匠做个榜样。新开的铺子,使百货流通,让商人学习。而营田务,不仅仅是为了开垦荒田,多收粮米,更重要的也是为天下农民做个榜样。改进农具,选育良种,为诸般农事详定合理规制,让百姓种田从此有章可循,这才是营田务设立的目的。”

    赵祯倒没想到徐平真是有一整套的规划,颇为出乎他的意料,不由看了看晏殊。

    晏殊道:“太宗曾经下诏天下设农师,为农事立法,为种地百姓之师。可惜到如今年月久远,旧制不存。徐待制倡议所设的营田务,颇有太宗的遗意,而且收归三司,天下如一,不失为良法。臣以为,此事大可以推行。”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对晏殊刮目相看。果然掉书袋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能从历史典籍中找出根据来,徐平自己就没有这个本事。当然,他这农工商,全是根据前世的那一套来的,跟太宗没个鬼的关系。场务制作新农具,铺子卖出去,营田务买回去从土地上创造出更多财富来,形成一个大致的经济循环。把这个经济循环研究透了,讲透了,具体的效果显现出来,给现在的士大夫官僚换换脑子,这才是徐平的目的。

    原来自己的爷爷也曾经有这种想法,那就是祖宗之制了,赵祯对营田务与民争利的那一点疑虑立即烟消云散。而且从他心里,也支持这种做法,这种直接掌握在官方手里的经济实体,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利于管理,作为皇帝他又没有儒家学者的心理负担。

    放下这心理包袱,赵祯也放松起来,对徐平道:“营田务第一年从开封和祥符两县括荒田五千多顷,今年能都种上稻子吗?”

    什么括荒田,那是三司用真金白银买来的,可不是强征来的,公平买卖。

    徐平心中对赵祯的话腹诽不已,可不敢说出来,口中道:“陛下,开封府虽然土地平旷,但也不是所有的地都能种庄稼的。一般来说,一个庄子,种粮食的地十成里只能占到两成,所以荒地虽然有五千多顷,开出来的田只能有一千顷左右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田地这么少啊!那今年都能下种吗?”

    “磨刀不误砍柴工,不瞒陛下,强行播种自然是可以的,但那样对以后的田地整治不利。所以,三司规划,今年只种一百顷左右的稻谷,其他的都种黄豆和花生之类的调理土地肥力。而一些沼泽丛林,还需要开沟治渠,不能急于求成。”

    几句话都问不到点子上,赵祯就不再问细节了,他也确实不懂,问得多了平白添乱。

    “农田的事情,自然是你最清楚,只管自己拿主意。对了,此等大事,应该着得力干练的官员管理,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人选?”

    徐平刚要开口,赵祯又插了一句:“最好是像你当年在邕州蔗糖务那样,能够独当一面,数年时间就完备起来。不说一年几百万贯的钱财,几十万石的粮食总要有。”

    徐平刚想提王拱辰,被赵祯的这句话一下子噎在那里。(未完待续。)

第204章 国计民生

    沉思了一会,徐平对赵祯道:“陛下,中原种粮,良田也不过年产两三石。今年第一年,营田务开来种田的只有一百多顷,能收粮米两三万石就不错了。”

    “万事开头难,第一年有两三万石,第二年不定就有几十万石了,慢慢来吗!”

    这个概念赵祯还是有的,全国各路大致有多少田,产多少粮,收多少税,作为皇帝赵祯会把这个数字大致记住,不然他每天看那么多奏章不就是白看了。

    晏殊在一边道:“陛下说的是,只要头开好了,粮食很快就能多起来。”

    徐平出了一口气,乘机道:“开头第一年,要整理田地,开沟治渠,招募人手,营田务还缺耕牛骡马诸般大牲口,万事繁杂。臣想来想去,直集贤院、太子中允王拱辰,本是天圣八年状元,自去年至今又在三司条例偏修所做事,学识既广,做事也可靠,可以出任第一任营田务提举。可以责以数额,逐年考课。”

    “王拱辰?”赵祯沉吟一会,点了点头,“倒是可以,就是年龄幼小了些。”

    “陛下,王拱辰只比微臣年轻两岁,不算幼小了。”

    徐平为人做事一向老成,在赵祯和朝中大臣的印象里,都早已经忘记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只当成官场浸淫多年的老人。徐平一说王拱辰只比自小两岁,赵祯和晏殊才恍然明白过来,不过不是想起王拱辰年龄不小,而是想起徐平原来才这么年轻。

    赵祯道:“对了,自中状元也有几年了,怎么一直没听说王拱辰成亲?”

    徐平道:“听说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对这话赵祯深有感触,点头道:“贤妻家中宝,确实要慎择,不能草率。”

    一边的晏殊笑道:“却是巧了,我回到京城,刚好有人托我给王拱辰做媒。”

    “哪一家?有这么巧?”

    赵祯和徐平都觉得奇怪,看着晏殊。

    “资政殿学士薛侍郎,有五女,其中四女都还没有许人。我回到京城,特意托我寻找合适的人家。前两天见范仲淹,谈起此事,刚好馆阁校勘欧阳修丧妻未娶,薛家二女便许给了他。剩下三女,我想来想去,京城里面也只有王拱辰这位状元最合适,薛侍郎也非常中意,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问他的想法。今天刚好说起来,不是天意?”

    薛奎受两任皇帝的信任,当朝的元老重臣,现在年纪老了,又有哮喘,基本处于养老的状态。这可是真正的权贵豪门,足以当得上王拱辰这位状元了。

    薛奎有一子早夭,此后连连生的都是女儿,没办法过继自己的侄子承继香火。现在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四个女儿留在家里没有出嫁,他是急得不行。

    这个年头,男子娶妻,长相这些真的是次要的,只要脾气合得来,能够持家,就是不错的贤内助。况且薛家三娘子说不定还长得好看,王拱辰只是没办法先看一眼罢了。

    听说是薛奎家,赵祯拊掌笑道:“这是好人家,足以当得起状元郎。如此最好,王拱辰在京城里任职,娶薛侍郎家的女儿,是他的福气。”

    徐平没有插话,他的观念里对这种包办婚姻还是有些排斥的,虽然他自己也是父母包办,但到底是从小长大,知根知底,跟这种不同。

    事情便就这么定下来,王拱辰出任第一任的营田务提举官,至于跟薛奎家三娘子的婚事,就要靠晏殊一张舌绽莲花的巧嘴了。晏殊做媒不是第一次了,有经验,定能办好。

    营田务的事务谈完,转过话题,赵祯对徐平道:“前些日子,听说你庄上今年种了不少木棉,我也在后苑种了几株,我们前去看看。”

    随着营田务的开张,赵祯对徐平在中牟的田庄很感兴趣,专门找孙七郎问过庄子上都种了些什么,多少牛羊,多少鸡鸭。庄子上种的一些有意思的物种,他也弄来自己种在皇家园林里。后苑里种的还少,城南的玉津园里种得更多。

    倒不是背着徐平,而是跟徐平在一起都要谈些国家大事,这种事情不好问,真说起来身边的其他大臣也不愿意。孙七郎一个经常在皇宫里做杂事的小官,反而问起来正好。

    棉花的适应性很广,徐平也知道价值,但纺织工具一直没有收拾利索,他便没有大面积推广。孙七郎的婆娘说是会织棉布,用的工具却非常地原始,当作大宗商品的话完全没有竞争力。徐平前世棉布纺织都是在大工厂里,他没有见过,更加不知道那时候已经绝迹的古老手工纺织工具是什么样子。

    没办法,只好根据孙七郎妻子用的原始工具,加上现在织麻布织丝绸的工具,两者结合起来,再加上自己在机械上的知识,差不多是完全新造一套织棉布工具出来。

    现在已经大致有了雏形,新开的场务里有一家就是专门做纺织的,为了提供试验原料,他的庄子里才开始大规模种起了棉花。如果一切顺利,下年就能推广开了。

    京西路南部荒地多的地方,正是中国棉花的重要产区,棉花产业起来,便可以到那里开营田务。借助棉花这种纺织品,真正实现农工商联合体的迅速腾飞。

    如此大的产业不是一家或者几家能够吃下的,借助三司的力量把产业做起来,徐平的庄子也可以跟着喝汤吃肉。如果只是想着让自己庄子赚这笔钱,产业反而就起不来了。

    先把产业做起来,形成聚集效应,后面的竞争才有意义。产业都没发展起来,就想着自己垄断好处,只能把产业做死,这一点徐平还是很清醒的。

    到了一处向阳的地方,看着约有小半亩的棉花地,地里显得有些瘦弱的棉花苗,赵祯皱着眉头道:“这就是木棉?朕看着总是不像。听人说,南方的木棉树高大无比,花开起来鲜艳灿烂,望之如海。这小苗娇娇怯怯的,总不是能长成大树的样子。”

    徐平上前,恭声道:“陛下,木棉广南人称为吉贝,有很多种。有的高大如乔木,但也有这种长不大的,看起来虽然有差别,实际还是一种。若论纺布,这种木棉的线要长得多,纺起来才不容易断,比那种高大的木棉树强得多。所以纺布的话,都是种这一种。”

    木棉树不论,后世说的棉花这个年代也称木棉,在两广也能长成高大的树,琼崖出产的吉贝布用的就是这一种。但徐平庄里的是来自徐平前世的品种,品质优良,远不是这个年代的木棉树能比。怕品种退化,徐平也从岭南带了一些棉花种子回来,在庄里进行各种杂交,希望能优选出更好的品种来。

    良种也像世界上的好多东西一样,一代一代的农人都想着优中选优,把品质最好的种子留下来。千百年后,才发现良种遇到了瓶颈,与原始种杂交会有更好的效果,转回头却发现原始种差不多都消失了。这个年代原始种丰富,徐平可不想浪费掉。

    听着徐平的介绍,赵祯看着地里的棉苗,道:“不知道木棉一亩每年能产多少布,宫里每年也有地方进贡来的木棉布,都说比绸缎更加珍贵。不过恕朕直言,依我看来,木棉布用起来比之绸缎大大不如。”

    “自然,棉布如今只是占了个物以稀为贵罢了,其实远不如丝绸。按我庄里种的情况来看,棉花产布比丝比麻都要多得多,种得好了,大有可为。”

    晏殊道:“徐待制,棉花既然有如此多的好处,你的庄里又有种子,怎么不散给周围民众多种一些?只要比麻产的布多,种起来就有无穷得益。”

    “纺纱织布都难,与丝麻相比,棉纱不够长,现有的织具用不上。而琼崖土人用的纺具织具,极难操弄不说,还很容易断,成匹很不容易。我招了工匠,正在新开的场务里面改进纺具织具,已经初见端倪。只要纺具织具成了,棉花就可以大量种了。”

    晏殊和赵祯两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因为他们完全不懂,甚至不知道徐平说的是什么意思,根本也无法问下去。反正就是知道了,现在棉花织布还有一些困难,目前只能干看着在地里种出来,而无法大规模地利用。

    徐平接着道:“人生在世,讲究的是吃穿住行,国计民生,最要紧地无非就是这四件事。营田务种稻种麦,让京城百姓吃饱喝足。如果棉花能够顺利地纺织成布,就大规模地种棉花,百姓们便就有了穿戴。衣食无忧,朝廷上下也就能安枕了。”

    至于住和行,那是后面的事,保证了吃饭穿衣,才能有更高的追求。上规模的巨大利益,还要从吃穿上来,这个年代还不到搞房地产和车辆行业的时候。

    从开场务,到开铺子,再到开营田务,徐平慢慢在三司属下打造出一条包括农工商在内的经济链出来。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个想法,只是随着事情一步一步做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地步。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不停地做,总会有奇迹发生。(未完待续。)

第205章 货币短缺

    从皇宫出来,太阳已经偏西,红彤彤的霞光扫过巨大的皇城,铺洒到旁边绿色的琉璃瓦上,透出一种清新的颜色,让人觉得新奇。

    徐平坐在各衙门穿行的三轮车上,看着远处的夕阳,恍惚间有些出神。

    不知不觉间,在三司打造出来的这个包括农、工、商在一起的联合体,又又渐渐向邕州蔗糖务的体系靠过去了。

    徐平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按照前世的知识,欧洲最早发展起来靠的是充分竞争的资本主义,那种经济制度有一个基本假设,参与经济运行的每个自然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天然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一切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甚至包括法律和道德都在这个基本假设上生发开来,甚至成为一种绝对正确。只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违反法律、践踏道德甚至泯灭良知,都是可以被理解的,甚至天然就是正当的。

    如今徐平在三司的基础上推行经济上的扩大再生产,这个假设就不再存在,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也将与那个历史不同。法律还有严肃性,道德不允许被践踏,这一切还都将走在中国传统的轨道上。

    徐平不知道这条路将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走下去,他没有目的地。然而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只有这条路可以走,除非先把这片土地变成地狱。

    到了条例编修所的门口,车子停下,徐平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徐平抬步下了车子,准备回衙门收拾一下,就回家里去。

    刚到门口,守门的军将叉手行礼:“副使,刚才城北场务里有人来,说是在那里做事的丘待诏,磨完了什么镜片,要让副使过去看。”

    徐平一愣:“哦,什么时候来的?人呢?”

    “人已经回去了,说是在场务里等,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吧。”

    丘待诏是翰林院里的有名工匠,宫里的很多有名玉器都是他雕琢出来,是这个年代的工艺大师级的人物。工匠的地位低,有些手艺特别好的难免就有点傲气,反正他又升不上什么官,离了翰林院出去收入又不会少,没那个闲心伺候闲杂人等。

    到了编修所里,丘待诏看没什么人理会自己,便把消息留下,自己回去了。

    磨的镜片是徐平用来做望远镜的,因为要求高,已经有些日子了。现在终于有了消息,徐平急忙回衙门匆匆处理了几件文书,便就向城北赶去。

    出了皇城,想起天章阁待制燕肃一再说这望远镜做好了让他一起过去看,徐平吩咐一个随从,去通知燕肃,一起在制玻璃的工场里会合。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徐平骑着马也走不快。

    多年的太平日子,开封城里的百姓也养刁了,很多人家里面不怎么开火,到了饭点全涌到街上来,要么摊子上吃小吃,要么小店里喝点小酒。一座没什么工商业的城市聚集了一百多万人,服务业发展到了极致,几乎吃喝拉撒的每一项都有专门人做。

    就算在家里开火做饭,也省不了什么钱,京城里米要买,柴要买,甚至就连做饭用的水都有专门人在卖。与其费那些心力,还不如出门吃着方便。

    到了城北的玻璃务,西天的太阳已经只剩一点点边露着,撑起落日的余晖。路边的杨柳早已经满树碧绿,间杂着靠墙的几株桃花杏花,还抓着春天的尾巴。

    燕肃家离这里近,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徐平。

    上前两人见过了礼,燕肃看着不远处缓缓驶过的马车,口中啧啧叹道:“三司是越来越财大气粗了,官吏衙门来往竟然有专门的油壁车,我都想到三司做事了。”

    “还不是因为内城的地价太贵,店宅务的房子租出去,让他们来这里住,每月省出来的房租钱都够买好多辆车了。燕待制若是喜欢,尽可以搬到这里来,这些车子你上朝下朝都可以坐,我还让人专门给你留位子出来呢!”

    燕肃听了,连连摇头:“你莫要以为我不想,不过是破家值万贯,搬来搬去不划算罢了。现在城北这里,自从新场务开起来,铺子也有了,人也有了,就连勾栏瓦子都新开了两家。若是有闲钱的,在这里买地建宅院,必定赚钱!”

    徐平笑道:“待制你一副画就要卖上百贯,手里还能没钱?既然看上了这里,就尽快出手,这种事情手快有手慢无!”

    “本来是有几个闲钱的,前些日子都送到你新开的铺子里面去了。现在年纪大了,想画两幅画卖,急切间哪里画得来?”

    燕肃连连叹气,跟徐平一起进了玻璃务。

    新铺子最始开张的这些日子,真真正正地是日进斗金,徐平算账都些害怕。按照这个速度,很快京城里的铜钱就全收进三司来了,那还得了?好在几天过后销售额慢慢降下来,徐平才出了口气。

    三司收进铜钱,却没有渠道向外面花,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情。货币的意义在于流通,一旦停滞下来对经济是非常不利的,也会严重影响商业的繁荣。有聚有散,货币才能流通天下,不管是公是私,货币停在哪里,就意味着哪里的货币退出了市场。

    这些日子徐平一直密切留意收进三司的铜钱数量,按照计算,再过几个月,京城就会面临铜钱缺少的局面。在前世解决这个问题靠的是银行,但现在徐平还没有做好准备,银行一时半会是建不起来的,只能用另外的方法应急。

    折衷的办法,就是由三司开的铺子发行购物券,部分地取代货币,最少使三司卖出去的东西不至于严重影响京城的商业。而且购物券也可以为将来开银行发行纸币积累必要的经验,不至于到时候没有人才可用。

    燕肃就是徐平看中的设计购物券的人才,他画技一流,又与自己相熟,对科技也有兴趣,很多事情可以商量着来。

    进了玻璃务,两人让当值的公吏领着,径直向丘待诏的小院走去。(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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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100/ 第一时间欣赏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作者:安化军所写的《一世富贵》为转载作品,一世富贵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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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