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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2章 内部货币

    随口聊了几句梅花,晏殊小声对徐平道:“君子易处,小人难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个钱明逸,据说自小聪慧,只是不喜欢读书,文辞粗劣,屡举进士不得发解。只是他善于钻营,而且又喜欢挑弄是非,钱家这一代里数他风头最盛。我听人讲,这次他走了赵安仁家里的路子,搭上了吕相公的车。你当众冷落他,小心他记恨在心,日后对你不利。”

    徐平轻声道:“学士提醒的是,我日后小心在意就是了。不过,越是防小人,小人越是缠上身来。任他魑魅魍魉,我自大道直行就是!”

    晏殊点了点头:“你能够留心就好,也不用太过在意。一个没中进士的世家子弟,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对了,最近你们的书编得如何?”

    “该理的已经理清楚,这两天开始动笔了。不过我们这些执笔的人终究见识浅薄,学士若是有闲暇,不吝指教才好。”

    “看来年前我是赶不回京师了,左右无事,过去看看也好。”

    阎文应一死,吕夷简最近麻烦缠身。以范仲淹为首,一向稳重的杜衍暗里配合,朝里的反吕势力联合起来,对吕夷简步步紧逼。最近一段日子,弹劾吕夷简同党的奏章几乎天天不断,吕夷简有些焦头烂额,京西路这里彻底顾不上了。

    晏殊本就是慑于吕夷简的权势才照他的意思行事,吕夷简一出现危机,他对徐平的态度立刻变了。如果真让徐平成事,可是大功一件,晏殊自然要参与进来。

    至于钱明逸,这次借着给钱惟演奔丧的机会,赖在西京城不走,就是想找个机会给自己弄个出身。以他的水平,正常科举中士基本不用想,现在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个是大臣举荐,试学士院,如果成绩合格,可以赐进士出身。走这一条路的人也有不少,比如李淑、贾昌朝等人,当然还有一个晏殊代做卷子的马季良。杨告到处结交重要人物,就是为了儿子能走这条路。还有一条路就是参加制科,因为不是正常考试,就有可能被大臣操纵。

    制科进士出身尤重于正常科举,一二等从来不授,三等就相当于状元,有宋以来到现在才有吴育一人,历史上整个两宋加起来也仅有四人而已。制科又称大科,比正常的科举进士更高一等,中了进士的人也可以再次参加,比如吴育和张方平就是。现在的夏竦、富弼、吴育和张方平等人,都是制科进士出身。这一条路,就是钱明逸瞄准了的。

    要想强行通过制科考试,不但要有宰执支持,还得有学士院的翰林学士做内应,而且要朝中的大臣最少不强烈反对,缺一不可。有这个能量的,现在只有吕夷简。现在吕夷简有些靠不住,钱明逸便就想方设法托其他人的关系。

    赵安仁家洛阳,是天禧年间的御史中丞,已经去世。他的妻子是吕蒙正的次女,吕夷简的堂妹,钱明逸正是借这个关系,搭上吕夷简的线。

    徐平心里记下,日后留意就是,倒不用特别上心。如果这种层次的官员与自己作对也大惊小怪,官也就不用做了。

    王尧臣招呼了众人,也坐了过来。因为李若谷不在,分司官员中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人来,连同王拱辰和赵,他们几个人坐了上席。

    聊了几句梅花诗词,上了酒来,王拱辰劝了几巡酒,众人便就四散赏花。

    徐平对王尧臣和王拱辰两人道:“看看年底,咱们之间的账不能不结,不然来年可就不好安排了。我跟三司商量妥当,先以河南府的飞票做本,印了票据冲账,好坏把这一难关渡过去再说。我带了印的样票来,你们看一看合不合意。”

    说完,从袖子里取了几长纸票出来,交给在座的几人,让他们提意见。

    这是用彩棉制作的纸浆,一层一层压制而成,里面还混了无色的麻纤维,具体的配方只有徐平和制作纸张的工匠知道,极为机密。跟交子不同,这些票据印刷是用的油墨,色彩艳丽,而且不同于西川交子的红黑两色,这些票据都是多色套印。

    众人传遍,王尧臣道:“其他都好,只是颜色是不是过于艳丽了些?官方印制出来的票据,还是古朴拙重些好。”

    徐平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这是急就章。印票据的那里只有这么一个画工,他的画就是这种风格。如果外面找人去画,要怕泄了机关,被民间不法之徒盗印。”

    王拱辰把手里的票据甩了甩,咔咔作响,口中道:“这种纸,世间哪里还能制得出来?”

    徐平道:“话不是这么说,就是民间盗印的用不了,总是坏了票据的名声。且先将定用一年,图案先不管,易于辨识就好。反正这票据只是在各衙门应用,等到三司能够兑现飞票了之后,废掉就是。以后再用,别找高手重画。”

    晏殊道:“这种画,还是燕待制最拿手,以后可以找他。”

    “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燕待制在京城,今年来不及了。”徐平点头同意,把手里的票据摇了摇,“画就先如此,其他的地方有没有不合适的?”

    赵把拿着的票据左看右看,小声说道:“其他都好,就是这图案文字都是横写,是不是不妥当?又不是匾额,会不会让用的人误会?”

    不管是交子还是关引,基本都是竖排的,徐平是因为怎么都看不惯,按照前世的习惯改成了横版。反正这些都是他来定的,也没有一定之规,习惯了就好了。

    王拱辰就觉得横版顺眼:“这是当钱来用的,按三司惯,都用这数码来代替文字。你们且看,这壹后面跟着三个零,就是一千文,一贯足。若是坚版,反而不便了。”

    徐平在三司曾经推广过前世的阿拉伯数字,不过各地还没有完全改过来,只有王拱辰习惯使用,其他人还只是听说,一提才能够想起来。

    听了王拱辰的话,几个人再三看了一遍,果然还是横版合适一些。

    最后晏殊问道:“这票据若只是在衙门里用,为什么不直接销账?何必一定要这些呢?”

    王拱辰笑道:“学士此问,我来回答。比如我营田务,拿了这些票据回去,可能就会向三司铺子买农具,向各地衙门买牛买马。反过来,他们也可能买我这里的粮食棉油。这种交易日日都有,而且还可能我向邓州买了牛,又向河南府卖了粮食,向外运货跟民间一样要交过税。要是勾账,这账可勾不过来。”

    见晏殊还是有些理解,徐平道:“学士,其实这就跟民间交易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道理。如果不是当时钱货两清,而是五马换六羊,一笔交易就不知道要多少时日。如果让衙门之间勾账,还以营田务说,如果唐州营田务一时要想买几头耕牛,而本地并没有货物要发卖,蔡州的营田务要卖棉油,这来回勾账的时间就把时机耽误过去了。不仅如此,多个衙门之间勾账,到了清账的时候,必然是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晏殊仔细地想一想,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是各衙门间没有这种支付手段,交易的时效性就得不到保证,而且攒下来的账籍,最后就谁也理不清楚了。自从出仕,晏殊出任的多是地方官和词臣,就是在三司任职,也是两手一甩,全靠着手下官吏做事。这些具体的施政行为,他没有别人的感触那么深。

    这些票据其实跟平常使用的货币是同样的作用,不过限制了使用范围而已。要是真正说起来,天下的贸易也大致是平衡的,有买总有卖,为什么不能以物易物?商业规模大了必然要货币,不然交易的效率就让人无法接受了。

    不过晏殊还是有一点想不明白,问徐平:“要是这些票据能够使用,在京西路的各衙门间通行无碍,其实河南府手里的飞票并不是非兑不可,是也不是?”

    “学士,话可不能这么讲。”这一点徐平不敢有丝毫马虎,必须要跟晏殊说清楚。“这些票据是用于京西路各衙门间交易使用的,不能用于民间,哪怕是三司铺子,收了之后也要跟飞票冲抵,这还要他们手里有足够的货物才行。票据不能行于民间,对各州县,特别是对营田务非常不利。本来他们今年赚出了这么多钱财,可以雇更多的人手,可以指射更多的荒地,可以开更多的沟渠,可以修更多的道路,可以建更多的房子,但票据不能用于民间,就只好停下来。票据应急,但荒废了营田务一年的发展。”

    这种内部使用的票据,仅能用于京西路官方的内部经济体系,维持正常运转,但扩大再生产便就受到了限制。这一点才是最要命的,商品经济不能扩大再生产,整个经济链条就生锈了,短时间还可以,时间一长就要出大问题。

第183章 富国安民策

    临近年底了,年味越来越浓。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西京洛阳的人口远不如东京稠密,也不如那里热闹。不过今年虽遇大旱,却未受大灾,百姓手里的钱也比往年多,自然也就比往年热闹得多。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各种小贩沿街叫卖,不时出现几个“打夜胡”的,惹得围观的人哄堂大笑。被讨到门上的出手也不像往年那么吝啬了,总有几个铜钱扔出来。

    转运使司衙门里,晏殊兴致勃勃地看着徐平、李觏和王拱辰三人写出来的草稿,不时提两句意见。具体的经济运作晏殊搞不太清楚,他也不向那个方向动脑子,但到底是此时的文坛领袖,时文大家,改改字词句子,让文章更有气势晏殊还是拿手。

    书房里写的是总目,外面长官厅里王尧臣、杨告和赵等人则做各分目。按照徐平的思路,从上古时候的简单生产讲起,再到生产分工,到商品交换,然后讲商品的性质,再讲到财富的性质,讲到劳动产生财富。然后接着讲商品生产和交换、讲货币、讲劳动工具的发明与改进、讲劳动效率的提高,讲到商品经济的方方面面。在商品经济的条件下,财富的增长理所应当,国家掌握的财富增加,不但不会侵夺百姓的财产,还会让民间财产也水涨船高。这一点极为重要,让新的理论从义利之辨中脱身出来。

    等到大家完成了初稿,再集中起来广泛讨论,还要征求本路其他官员的意见,最后形成定稿。如果到时政治环境合适,由晏殊带到京城呈上朝廷,作为京西路官员对吕夷简处置京西路飞票的回答,那就是坚决不同意。

    这不是意气之争,是新的路线能不能生存,能不能走下去的大问题。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徐平没有退路,必须死争到底。

    而先从上古讲起,既是中国古人写文章的习惯,也是徐平前世教科书的习惯,最容易被人接受。不过古人写书,往往引了古人的例子便就得出结论,少了后面的大头。

    改过了几个句子,晏殊意犹未尽,对一边的徐平道:“徐龙图,这文章起名字了没有?”

    徐平道:“先前我们一起说话的时候,李觏提了一个名字,称《富国安民之书》。此书讲的就是国富则民安,极是切题,我们都觉得不错。”

    “国富则民安,国富则民安”晏殊连连点头,品味良久。“不错,不错,你们这书就是立了这个论出来。如果外面能把今年京西路施政跟这纲目切合起来,就真地是发前人所未言,为治世之良策,足以流传后世。对了,此书将来要上给朝廷,算是论治国之策,不如便就叫《富国安民策》吧。”

    “学士说的极是,那便就叫《富国安民策》!”

    历史上的李觏曾有《富国》、《强兵》和《安民》三策传世,这一次不涉及军事,他便就把另两策合起来作为这书的名字。说到底,李觏以传先圣大道为己志,这三点一直埋在他的心里,不管通过什么形式,最终还是要显示出来。

    把国富与民安统一起来,不再看作是相互对立,是李觏在学术上的重大贡献。后来宋朝在财政政策上的无数次折腾,包括王安石变法,大多与他的这一论点有关。正是有了国富民安的统一,才脱去了与民争利的桎梏,不再让理财官员戴着枷锁起舞。

    当然现在的《富国安民策》远远超出了历史上李觏的局限性,真正把商品经济的规律讲清楚,彻底从以前自然经济的立论中脱身出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商品经济的经济基础自然要产生新的思想,与旧理论的冲突不可避免。

    晏殊或许理解不了书里讲的经济运行的道理,但能自圆其说他是看得出来的,对现在他来说,这就足够了。有京西路的政绩做底子,有这能自圆其说的理论,对吕夷简的反对就是说得通的。当然,真正决定他态度的,还是朝里挺吕反吕的斗争。

    公吏上了茶来,喝过了茶水,晏殊对徐平道:“以前总讲天下之财有定数,不在官则在民,能为朝廷增收的理财能臣,都要担上刻薄聚敛的骂名。如汉武帝之桑弘羊,如唐代宗之第五琦,一助雄主扬威域外,一助朝廷平定叛乱,功不可谓不大,但却”

    徐平忙道:“其实也不尽然,齐之管仲,以理财之术助桓公独霸,世称名相。”

    晏殊愣了一下,才笑着道:“这话说得也是,若讲能够让国家用度不缺,秦后首推蜀汉之诸葛丞相。帝王信之,百姓敬之,天下谁人不知!”

    讲桑弘羊和第五琦就太晦气了,两个人最后的结局都不太好,特别是桑弘羊,还落了个身首异处,而且都人亡政息。宋朝当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意头不好,总是能避就避的。徐平的理财手段跟这两个人有根本的不同,他们都没有改变经济基础,真的就是理财。徐平则是完全把经济基础改变了,已经超出了理财的范畴,一旦顺利推行下去,就将形成历史的洪流,浩浩汤汤的大势无人再可逆转。自然经济一旦被商品经济摧垮,就没有重新建立起来的机会,这才是徐平所倚仗的。

    喝了两口茶,缓和了一下尴尬的气氛,徐平才道:“其实说聚敛,说与民争利,我也深自戒惧。京西路这一年来,官府手里增加了钱粮是不错,我更加在意的是百姓手里的钱是不是比以前多了,是不是吃喝不愁了,日子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学士如果有闲,可以到京西路的民间走房一番,不是我自夸,京西路的百姓,今年过得比往年可好多了!当然,那些不信官府,非要用小心思钻空子,结果被人卷了钱财的人另当别论。我说的就是那些闹事的分司官员,什么时候偷逃税算也是民该得之利了!”

    晏殊笑道:“我在西京的这些日子,还是在城里走动过的。今年河南府大旱,人人都说若是跟往常一样,不知要有多少饿死,有多少人流离。但今年却没有影响,治下百姓不但没有出现饿死逃荒的,手里的钱财还比往年多了。仅此一项,就看你政绩杰出!”

    “学士过眷,让治下百姓衣粮无缺,本就是我该做的。”

    “国富则民安,而不是国富则非刻薄聚敛不可。徐平啊,你做到这一点,并且把道理讲清楚,把做事的步骤讲清楚,足以名留青史了!”

    徐平还年轻,对于名留青史的渴望还不那么强烈,但晏殊的这番话,还是让他心怀激荡。大丈夫在世,高官厚禄又算什么?有几人能够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富国安民策》,说起来李觏确实会起名字,言简意赅,四个字就把整个政策最重要的内容概括出来了。前世引起商品经济革命的外国著作,被翻作《国富论》,说起来远不如李觏这四个字的名字好。国富与民何干?不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就要面对无穷责问。对中国历史上的理财官员来说,与民争利就是个魔咒。再加上义利之辨,国用不乏,则就必须被扣上一顶不顾民生刻薄百姓的帽子。不打破这个魔咒,越擅理财越是向火坑里跳。

    徐平并不奢望能被万民称颂,百姓的情绪受太多因素影响,不是做了好事就能够被立即认可的。当年离开邕州,有当地百姓数十里雨夜相送,已经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再一次得到那样的待遇。最重要的,是要自己心安。

    正在徐平和晏殊相谈甚欢的时候,杨告从外面匆匆进来,偷偷看了晏殊一眼,见过了礼,小声对徐平道:“都漕,京城有朝报到了。”

    徐平并没有注意杨告的神色,都进奏院的朝报五日一发,洛阳这样离得近的,最多第三天就到了,最紧急的时候第二日就能到,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把朝报从杨告手里接了过来,徐平随口问道:“杨副使,京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吗?”

    杨告神色不好,沉声道:“杜中丞卸任,改为知永兴军。”

    “什么?”徐平一惊,把朝报一下子握紧。“那谁接掌御史台?”

    “学士院张学士。原知开封府的程学士再入学士院,接任张学士为内翰。”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兴致正浓的晏殊脸色立刻变了,一片铁青。

    吕夷简忍了近一个月,终于反击了。杜衍虽然表面上中立,两派都不掺和,但御史台的立场实际上偏向反吕的一边,弹劾吕夷简一派的奏章,他几乎从来没有拦过。朝党的斗争,台谏言官是要地,直接决定着舆论的风向。高若讷和姚仲孙为首的谏院是真中立,御史台就显得格外重要,吕夷简已经不能容忍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张观文采非常突出,但为官平庸,徐平刚回京时他就摆平不了炭价的风波,最后知开封府由程琳接了过去。现在他被改任御史中丞,御史台在反吕的阵线基本被废。程琳再次接他任翰林学士。而程琳,虽然不算是吕夷简一党,但却是偏向他那一边的。

第184章 钱明逸的机遇

    李若谷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钱明逸道:“贤侄,最近不来我这里走动,忙些什么要紧事啊?”

    钱明逸吞吞吐吐地小声道:“临近年关,杂事太多,是以留守这里走得少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啊,说什么哪?大声一点!我人老了,耳朵不中用啦,听不听楚!”

    李若谷有耳疾众所周知,钱明逸无奈地左右看看,见一个人都没有,上前两步,到李若谷的身边提高了声音道:“留守,年底杂事多,是以来得少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忙!”

    李若谷点了点头:“哦,没有事情忙啊,没事情多在城里走动走动。你正少年,多结识些士人才子有好处。就是平常的三教九流,多谈一谈也对你有益处。我听说最近城里的官员都在忙着编什么《富国安民策》,这是治国安邦的大道,你要多学啊!”

    李若谷的耳朵不好,自然而然地说话声音就大。平时他还能收敛,今天旁边也没有个人,又是在外面空旷,声音大得震钱明逸的耳朵,让他好生尴尬。等李若谷说完,钱明逸诺诺连声,眼睛四处乱瞟,只想寻个机会赶紧离去。

    李若谷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这冬日的阳光让他很享受,根本就没有看钱明逸。说完了话,见没有动静,便摆了摆手:“今日天气晴好,我在这里晒晒太阳,你有事情尽管去忙吧。记住,没有事情多在城里走动走动,不要总是窝在家里。”

    钱明逸长出了口气,一边应诺,一边行个礼转身就走。

    以前跟李若谷说话也没有这么费劲,他的耳朵虽然不好,但活了几十岁早已成精,能够大致猜出别人话语的意思,并不耽误理解。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时候多,哪里像今天一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乡间有些痴傻的老农,让钱明逸不知该怎么应对。

    钱明逸走出小院的门,李若谷低下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人就是一辈子还不完的儿女债,自己该是安享晚年的岁数了,却还要操这些闲心。

    出了留守司衙门,钱明逸走在路上,越想越是不对。李若谷是什么人?只差一步就可以为宰执,这个年代顶尖的人物,怎么可能如此失态?即使老了,精力不济,他的心里对自己的情况也非常清楚,为人处事加倍留意,怎么可能真跟寻常老人一样!

    平常多到城里走一走,《富国安民策》,钱明逸一拍脑袋,李若谷这是意有所指啊!赵安仁家里只有一位吕夷简的堂妹,托她搭上关系还可以,政事就指望不上了。西京城这里给吕夷简作内应的,正是这位李留守啊,他还指望着吕夷简使力,让自己的儿子李淑更进一步,从知制诰的外制升到翰林学士的内制呢。他巴巴地把自己叫过去,怎么可能就为了说两句闲话。多走一走,这是要自己收集徐平忙的《富国安民策》的消息啊。

    这一段时间吕夷简正忙着收拾京城里反对他的力量,京西路这里暂时顾不上,但这不表示他就放任不管了。等到京城里的事情告一段落,还是要对付徐平,吕夷简怎么可能允许徐平上什么治国之策,把朝政搅成一团浑水。经营出这个局面,吕夷简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花费了无数心力,还想着再主持十年二十年朝政呢。一旦治国方针大变,吕夷简的人事布局就全乱了,没有了人脉,宰相也会无处使力。

    越想越是有道理,钱明逸的脚步不由加快,只觉得身上生出了无数力气。阎文应没了的时候,钱明逸还怕吕夷简从此走下坡路,忙不迭地另找路子,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嫩了许多。像吕夷简这种人物,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就动摇了自己的根基,这不,现在明显地重新开始布局了。谏院的高若讷天圣二年进士,为人古板持重,而且不跟一般的谏官一样好名,只是就事论事,不以弹劾大臣搏名声。姚仲孙长于治事,谏官并不是他所长,大多数时候是跟着高若讷行事。以吕夷简为人的小心谨慎,不可能被这群谏官抓住把柄。这样一来御史台就极为关键,现在换了张观上去,吕夷简在朝堂的局面立即就大为改观了。

    现今只剩下一个铁了心跟吕夷简作对的范仲淹,他新任权知开封府,那可是天下最难做的官之一,看他以后还有没有闲心跟吕夷简怄气。一个不小心,被吕夷简抓住把柄,就此贬出京城,吕夷简就稳如泰山了。

    这个节骨眼上,正是吕夷简用人的时候,李留守这是给自己送大功来了啊!

    钱明逸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太阳白里透着红,显得那么可爱,好像个通透的鸡蛋一样。

    如果这次吕夷简能够渡过难关,朝里谁还能跟他争一时长短!六十多岁的年纪,精力未衰,正是黄金时间,最少还可以把持朝政十几年。自己如果能够搭上这辆车,锦绣前程指日可待,真立下功劳,让朝廷专门为自己开一次制科又算什么!

    钱明逸越想越是兴奋,只觉得浑身的血发热,身子发飘,恨不得当下就飞到徐平的转运使司衙门里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什么狗屁《富国安民策》,圣哲先贤什么道理没有讲过,一个年未满三十的卖酒的也敢讲治国,教百姓怎么酿酒吗!

    今年的季节早,还未过年,就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当太阳升起来,到中午洛河里的冰便就化一层,在冰面上形成一个一个小水洼,不知从哪里来的飞鸟就在冰面上的水里嬉戏。等到晚上,它们栖息的地方便就形成一个一个冰坨子。

    钱明逸走在洛河岸上,看着河里的景色,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爱。就连岸上对着河里的鸟大呼小叫的顽童,也不像平时那么讨厌了。

    走了好长一断路,钱明逸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想自己如何着手。

    转运司和河南府的那几个核心官员都是徐平的心腹至交,与钱家也没有交情,不好下手。倒是河南府的幕职官,还有些实权的公吏,值得结交一番。可不要小看了公吏,他们的地位不高,做的事情又多又杂,还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秘辛,从他们那里打听消息最是靠谱。只要掌握了徐平编的书的底细,报给吕夷简,就不怕这些人翻起浪来。

    作为当朝宰相,吕夷简即使找不出徐平的书的毛病,还没办法压制住吗?京西路的官员尽管闹,只要让那《富国安民策》永远递不到朝堂上去,即使勉强递上去也没有当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做到这一点,吕夷简可不费什么力气。

第185章 初稿已成

    转运使司衙门里,王尧臣对徐平小声道:“云行,自从朝里的御史中丞换人,晏学士明显来得少了,而且就是到了这里,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兴致问我们的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徐平道:“人之常情,吕相公可不是什么心胸豁达的人,让他知道了晏学士天天混在一起,学士回朝之后日子不好过。”

    王尧臣摇了摇头:“晏学士为人太过谨慎了些,岂不知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

    能不谨慎吗?朝廷里的位子除了宰相和枢密使,晏殊大多都能干,但也同样没有哪个位子非他不可。晏殊文采斐然,为此时的时文大家,但这个年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文章写得好的。而真论治绩,晏殊没有拿得出手的,他的功劳,大多都是在兴办教育,发现培养人才上面。这就很尴尬了,晏殊发现培养的人才现在还都是中下层官员,最多如范仲淹等人做到中高层,缺少坚定的政治力量支持他。

    再过一二十年,朝廷里的骨干力量有一大半受过晏殊的恩惠,那个时候他的好日子就来了。至于现在,他还是不得不忍耐,而偏偏他又是个忍受不了清苦寂寞的人。

    人各有志,徐平理解晏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不能强求别人做什么。面对吕夷简的压力,最根本的还是要靠自己。《富国安民策》只要编好了,结合京西路的治绩,吕夷简强压是压不住的。徐平的政策是有经济基础的,是有政绩摆在那里的,是真正给了百姓好处得到百姓拥护的。改革要想成功靠什么?群众运动和上层政治斗争结合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因为现在朝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徐平还没有铺下身子到京西路的民间去,这次吕夷简真要是强压,不做任何妥协,徐平也不介意深耕群众基础,几年之后把吕夷简拉下台来。不过是新旧冲突太过激烈,对社会的冲击太大,徐平不想站到风口浪尖上去。

    赵祯对官员结党非常敏感,他对大臣尊敬,对大臣放权,是有不结党这个前提的。历史上吕夷简一直到死,也没有人抓住他结党的把柄,这是赵祯信任他的基础。而反对吕夷简的,几乎都在他强大得让人失望的势力前,选择结党,当然不被赵祯信任。

    这一点徐平同样了解,所以他从来不立山头,有志同道合者,但没有小团伙。徐平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要搞党争的苗头一出来,从此就会失去赵祯的信任。

    改革是为了成功,为了这个目标,徐平不介意做一些妥协。

    把手里的书册翻过整理好,王尧臣对徐平道:“西京也有刻书的地方,现在活字甚是方便,为何不让人把这些册子印出来,还要费这么多人力抄写呢?”

    “书一付印,流到什么人的手里我们就难控制了。现在还不到时候,不好让这册子流到民间去,先抄写一些,给该看的人看吧。伯庸,最近朝堂里云谲波诡,很多事情看不清楚,我们应当谨慎一些,不要露出把柄给人抓住。依我看,最好是把心力放到这《富国安民策》上,朝堂里的事情一概不问。我们做的是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情,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等到有了机会,上给朝廷就是大功一件。”

    “坐山观成败,唉,惟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王尧臣叹了口气,继续翻着桌子上的册子。他是个淳厚君子,对政争既无心也没有兴趣。

    不过徐平并不是坐山观成败,不参与朝廷争斗是他理性的选择。靠拢吕夷简,就得罪了现在反吕的人,而这些人的能量在十几年后会大得超乎想象,无论朝里朝外,他们都占据了主流。这是他从前世记忆里得到的结论,现在的反吕主力在历史上的地位太重了。而参与倒吕,就不可避免地沾上君子党的标签,这是赵祯最忌讳的,对自己有害无益。这个时候团结在一起反对吕夷简的人,历史上基本都是在赵祯晚年才得到重用,徐平心里清楚。

    所以最明智的,徐平就是安心编自己的《治国安民策》,当朝堂的政争明朗,才决定自己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让新政推行下去。

    李参过来,对徐平道:“都漕,看看就到年底,这些日子我要回到孟州去,年底的杂事不好放手不管。还有来看孟州行新政,我要回去安排。”

    “好,反正现在有了初稿,大家都仔细地看一看,看有什么我们没想到甚至谬误的地方,好及时修改。年岁不饶人,李相公年纪大了,精力不比从前,孟州的事情还是要靠你。”

    李参道:“都漕安心,我一定把孟州的事情办好,不出乱子。还有,李相公以前曾经提起,等我们编的书有了初稿,带一册给他,看一看对新政也了解一些。”

    徐平笑道:“这是应该,不过现在抄出来的书都是杨副使在管,不管是谁拿走,都要在他那里记下名字,连我也不例外。你去寻杨副使,让他写个字据来,便就可以拿走一册。”

    “下官明白了,这便就去找杨副使。”

    事情要由专人负责,这是徐平的习惯,李参已经适应了。书还没有定稿,传出去之后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议论,影响编书的进程,所以徐平严禁外流。就是各州县的主官观看,也是由种世衡带着书到各地走一趟,顺便把各地的意见带回来。李迪身份特殊,当然可以例外,他愿意看这本书,本就是对徐平的善意。

    看着李参离去,徐平对王尧臣道:“年底了,朝廷应该平静一阵子,我们也可以放心安排来年的事。河南府去年春夏大旱,秋天又涝,今年农事要提早安排。”

    王尧臣道:“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只是现在新开的漕渠已经行船,春天缺水,到时引水灌溉难免影响运河水量。此事两难,我一直要问你该如何处置呢。”

    “运河一开,就绝不能够断航,不然影响太坏。引水无非是引洛河里的水,主要是寿安、偃师与河南、洛阳四县。你派人下去,让这几个地方不要多开水田,哪怕官府补贴些钱粮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开水田,影响便就不大,巩县和水那里的新筑的大坝,去年秋季拦蓄了不少洪水,足以供给沙口以下漕河所用,并不需要洛河的水。”

    经济中心特别是现在的洛阳这种工商业中心交通是命根子,而水运是最重要的运输方式,引洛入汴的水渠是无论如何不能断航的。不能因为沙口筑坝之后蓄起水来,上游便就拼命开田种稻。特别是偃师和河南两县,水田必须要控制。

第186章 世道要变

    一过了年,春天立刻就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冰雪已经消融,土地变得松软,天上有鸟高飞,地上兔狐在奔跑。柳树悄悄地吐出了嫩芽,桃杏羞答答地露出了花蕾。

    吹在脸上的风已经没有了寒意,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李参步履轻快地走进后衙,一到李迪的院子里,就看见他坐在阳光下。李迪的头发已经苍白,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地在看自己年前带回来的《富国安民策》的初稿。

    到了跟前,李参轻轻咳嗽一声,行礼道:“相公,各县已经交了春耕的书状上来。”

    李迪抬起头来,摘下老花眼镜,对李参道:“这些你拿主意就好了,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需要禀报我了。对了,前两日我让把官印放到你那里,收到没有?”

    “收到了。相公抬爱,下官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官印是朝廷权柄,怎好放在下官那里?”

    李迪笑着道:“放在你那里有什么不妥?就是在我这里,也是小吏保管,什么时候用了印有的我都不知道。好了,你两印同掌,州里的事情除非特别大事,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参躬身行礼,点头称是。

    地方政事,必须知州和通判连署,能够一个主官做决定的事情很少。这本来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做大的措施,但也会造成政事拖延。李迪信得过李参,干脆把知州的官印也交给他,一般的政务就让他直接处理了。官印并不是由长官带在身上的,而是由专门的公吏在保管,白天主官交给长官厅,由当值的幕职曹官用印,晚上主官再收回去,防止手下官员偷偷滥用。现在两个官印都在李参手里,相当于长官厅和通判厅合二为一了。

    让李参坐下,李迪拍了拍手中的书道:“你们编的这本册子,我大致看过了一遍,有些话对你讲。你记下来,若是觉得合用,就带给徐平,看看有没有用处。”

    李参拱手:“相公指教,下官洗耳恭听!”

    “不用那么严肃,就当我们平常聊天,能听则听,不能听则罢。”李迪摆了摆手。“编出这本书来,可见徐平是真动了脑子的,去年的新政,不是心血来潮。自他在邕州提举蔗糖务,钱粮增收之广,可以说本朝立国以来无人能比。以前是邕州偏远,大家只知道他增收了那么多粮,招揽了许多人户,具体个什么情形,却没人说得清。他送到朝廷里来的奏章虽然写得详细,不过众官先入为主,总是觉得有些虚夸,无人重视。前几年在三司主持盐铁司,讨论了钱法,却并没有改钱政,大家对他的说法也只是觉得有些新奇罢了。至于新开的场务,三司铺子,弄出许多新鲜玩意,也只是说一句他心思奇巧。惟一就是废了官员俸禄的折支,全部发实钱,让京城官员实实在在得了好处。”

    李参道:“以前大家并不知道徐都漕心里怎么想,确实是有些疏忽了。”

    “是啊,看这本《富国安民策》,徐龙图其志不小啊!富国的同时又让民安,这种事情以前哪怕就是有人想,也会被斥为妄谈,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天下之财有定数,不在官则在民,为政之要,务在清静,节用爱民。不扰民,少赋敛,则百姓自然富足。这话说的不仅仅是道理,还是做官的官箴,照着这样做的就是好官,反着来就是害民。现在徐平把这一切都反了过来,按着书里的说法,财富是人的劳作创造出来,则不但没有定数,更加没有不在官则在民。只要方法得当,官府手里的多了,百姓手里的钱也水涨船高。”

    李参道:“其实先贤并不是没有类似的说法,管子招揽商人,使民煮海为盐,齐国坐享盐铁之利,终成一代霸主。盐铁之论,自汉武帝用桑弘羊之后,也是为政正理。”

    李迪摇了摇头:“不一样的。盐铁之论,讲的还是聚敛,本朝盐茶酒专榷,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想明白了。其实这书里讲得很清楚,盐禁相当于对全民加赋,酒禁则是相当于对富人收税,茶禁则位于两者之间。盐铁,跟这书里讲的财富能够被创造出来,有着根本的不同。说实话,若是没有徐龙图这一年在京西路的作为,这种说法我都会认为是妄谈!”

    李参长于理财,但他的思想比较传统,总是习惯于向前朝的经验靠拢。特别是唐朝的第五琦和刘晏两位理财大家,他们的政策李参研究得比较深。《富国安民策》李参做的是通商的部分,对于基本理论的理解远远比不上李觏和王拱辰。

    把手里的书放下,李迪对李参道:“通判,你是参与过编这本书的,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照着这《富国安民策》里说的做下去,世界要大变了!”

    李参想了一想才道:“有的时候我确实会这么觉得,但事后仔细想一想,其实也未必至于。自天皇五帝,数千年来,史上什么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担心天下大变,不过杞人忧天而已。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相公想的或许不同。”

    “要变了啊!以前讲天下富足,是要耕者有其田,本朝不抑兼并,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非议。但按这书里,耕者有没有田反而不重要,只要产出越来越多的粮食就好。我本来要说这是谬论,但有营田务和蔗糖务的例子摆在那里,又无话可说。上自三司下到地方各州县,从坑冶盐场到酒楼宅店,无数生意在官家手里,许多人说是与民争利。但按照这书里说的,这不但不是与民争利,还是为民谋利。有了这些官家的场务,整个社会的财富水涨船高,百姓有更多的生意可以做,有更大的利处去谋。若是以前,谁敢这么说我必定要斥之为胡言乱语,但今年有西京城里的棉布生意在那里,城里不知多少人家用场务里卖出来的棉布赚了大量的钱财,光做成衣发家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事实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话说?京西路就我们孟州和襄州不行新政,结果我们两州考评最差。张耆是武臣,自幼事先帝于藩邸,他不在乎这些,通判,嘴上不说,我的心里总是觉得颜面无光啊!”

    说到这里,李迪连连摇头:“世道要变了啊!徐平说要立万世之法,如果这本《富国安民策》里说的,徐平真地能一一证明出来,天下要大变!”

    听了李迪的话,李参的心里有些忐忑,小声问道:“相公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国富民安,如果真能做到这两点,当然是好事!我们读圣贤书,入朝为官,游宦四方,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那一点俸禄?当今之天下,富者变穷,穷者变富,不过是一两代人几十年间的事情。哪怕是位极人臣,为当朝宰相,难道就能保子孙富贵了?太祖太宗两朝的宰相重臣,现在子孙衣食不继的有多少人!徐平真地能做到国富而民安,则此书足以当万世之法,传之后世!”

    李参道:“下官也是这么觉得。所谓圣贤大道,学了难道不也是为了治世,能够让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吗?只要做到国富民安,此书就是有用!”

    李迪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富国安民策》,一时沉默不语。自五代起,民间的兴衰荣辱便就不断地在诠释着世事无常这句话。富人突然间变穷,穷人一夜暴富,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就是做了大官,生前一世富贵,也难保子孙会沦落成什么样子。太宗时候的枢密副使张逊,本来是藩邸旧臣,一路做到执政,够显贵了吧?他的孙子张先还中了进士第,结果后代连自己的宅子都保不住。前一段时间因为子孙衣食无着,不得不把府第卖给了程琳,还被程琳坑了一把。

    社会意识是由社会存在决定的,这样乍富乍贵的社会环境,造就了这个年代人们的思想。一部分人接受了这个现实,对于新的事物坦然接受,并且不断突破旧的束缚,勇于大破大立。还有一部分人对这种社会阶层空前的流动性心生恐惧,拼命地想把社会拉到以前旧的轨道之中,妄图重新建立起稳定不变的社会秩序来。

    用徐平前世的话说,这个年代既催生出无穷多的破旧立新的改革者,也催生出许多妄图稳定旧秩序的顽固的保守者。两方阵营针锋相对,哪方都不缺少支持者。

    李迪是中立派,他出身寒门,幼时受知于文学大家柳开,认为有公辅之才。考进士虽然有些波折,但最后高中状元,受知于两代皇帝,位至宰辅。他没有什么子孙富贵千秋万代的想法,世道变了就变了,只要向好的方向变就行。

    这是李迪的根本立场,也是他在孟州考评在本路最末的时候欣然接受,并立即决定在转过年来行新行政的原因。认真读这本《富国安民策》,也是同样的原因。

第187章 头重脚轻

    公吏上了茶,徐平对李参道:“没想到李相公对我们的书如此用心,不知道有什么要告诫我们的没有?他是元老重臣,出入内外数十年,必然有不一样的见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参道:“相公说他对于京西路的新政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施政没有什么好说的,相信都漕比其他任何人都心里有数。对于《富国安民策》,倒是提了几句,让我转告都漕。”

    “哦,李相公说了什么?我自然洗耳恭听!”

    “相公的意思,是说这书里讲的如何生财聚财,官府如何施政足够细了,但其他的内容还有欠缺。若是重修定稿,最好在这些方面着一下力。”

    徐平道:“不知李相公说的是哪些方面,有没有明示?”

    “比如说,书名《富国安民策》,但现在于富国上着力过重,安民上着力太轻。虽然说国富则民安,但最好还是在国富则民富上费些笔墨。依相公的意思,这书里讲的实际上有国富则民富的内容,但却没有突显出来。还有一点,书里对如何施政生财聚财讲得尽够细致了,但对于如何防止经手官员舞弊,如何考评官员政绩,却没有提及。特别后一点,相公一再嘱咐,冶国之策,必然要防弊,而依新法考评政绩更是重中之重。如果不在这上面多废些笔墨,日后推行下去,必然生出无数烦恼。”

    徐平从邕州通判干起,政坛上打滚也近十年了,李迪说的,他稍微一想,便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这书之所以引起了李迪的重视,最重要的是富国和安民的统一。

    按照以前主流的观点,这两者是对立的,不可兼得。既然《富国安民策》把两者统一起来,便就要在这个统一上下功夫。把国富的同时民也会富讲清楚,并突显出来,就能够堵住那些认为国富则害民的人的嘴,这一点其实对于占领舆论制高点非常重要。

    至于第二点,则是指出了现在《富国安民策》写的时候头重脚轻的缺点,简单说就是在道上用力过猛,在术上用力太轻。书里讲的道理哪怕都是对的,但怎么实行,却没有讲清楚。防弊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怎么考评。新的施政理论必然会带新的施政体系,怎么是做的好,怎么是做的不好,评价标准与以前必然不同。作为治国之策,这一点是一定要讲清楚的,不然实行下去,肯定会带来混乱。

    京西路没有乱,是因为考评是徐平本人在做,他是转运使,不需要别人定规矩。而推行到其他路,没有定下考评的规矩,漕司和宪司就会茫然不知所措,影响到新政的施行。

    徐平一心要立新的理论,对具体施政上确实考虑不多,他自己心里有大致的方案,但并没有细化出来。在潜意识里,徐平还是在当自己在做这些事情,所以并不需要讲得很清楚,但在李迪的眼里,就明显觉得不够了。

    施政措施和防弊措施可以慢慢摸索,考评体系不能等,最少要先建立一个原则。这样才可以在推行新政的时候,让相关的人群知道该怎么做,向哪个方向用力,不至于一开始就弄得一团糟。李迪性子粗,不注意细节,但反过来,在大方向上还是很敏感的。

    徐平想来想去,觉得李迪说得相当有道理,对李参道:“你且稍等,我们再谈。”

    说完,吩咐公吏到房里把其他人唤出来,一起听一听,想一想。

    几个人出来,徐平让李参把李迪的话又说了一遍,听完王尧臣道:“李相公出入内外数十年,想的必然比我们周全,他如此说是有道理的。反正现在只是初稿,我们后面把这些内容加上就是。”

    赵道:“如此一来云行就要多费些心力了,如何考评,你比其他人都清楚。京西路今年考评一切顺顺当当,州县心服口服,你当转运使的当然比别人明白。”

    王尧臣点头:“不错,考评如何做还是要云行来拿主意,大的原则出来,我们从旁参谋。”

    徐平想了想,这事情确实是自己做最合适,便道:“好,便就这么定下来。但是官富如何带动民富,还是要伯庸和君贶多出些力,毕竟没有比你们两个感触更深的了。”

    王拱辰道:“今年赚的钱,多数都流到河南府来了,王通判自然比别人清楚。但是我的营田务虽然也赚了不少钱,到底是官面上的,不好说民富吧。”

    徐平笑道:“你也不用谦虚,此事就由你和伯庸一起完成。营田务在地方,有了钱便就会修路,便就会筑坝,这些路和水地方用不用?你们总要从地方上买东西,百姓赚不赚你们的钱?有营田务的地方,百姓是不是比其他地方富裕一些?”

    “比别的地方富裕是有的。说起这事情就让我头大,营田务在地方,跟民间百姓一样要交税交粮,甚至有的州县把徭役都摊到营田务头上来。出了事情打官司,好多地方的州县官府也不说帮一帮,把我们当冤大头宰。都漕,你这事情有没有道理?我给地方那么多钱粮,又在同朝为官,不说官官相护,总要念点交情吧?”

    “此事是两难,让地方上管不到你们,地方为难。这么大块头个营田务在治下,州县管不到很事情就难做,闹得不好还会被营田务压一头。让地方上管吧,他们的治绩是不把营田务算在内的,当然是能割下一块肉来就割下一块来,唐僧肉人人爱吃吗。李相公说的考评要有大原则,从这一点看来确实有道理。”

    这就是整体利益与地方利益的矛盾,营田务直属三司,属于国家层面的,做得再好也是王拱辰的政绩,地方官员又沾不到什么光。为自己前途着想,州县官员当然选择从营田务争利益来补地方,好处是落在他们头上的。这不是考虑不考虑大局的问题,考评体系如此,谁想出力不讨好。

    按《富国安民策》,以后类似营田务这种庞然大物还会有很多,怎么平衡跟地方的利益确实是个难点。李迪看出了这个问题,因此提醒徐平,现在讲的头重脚轻了。

    政策是由人来执行的,不考虑执行政策的人会怎么想,做什么样的选择是不合理的。

    徐平的改革总的来说是做出一块新的蛋糕,尽量不损伤所有人的既有利益。但是新出来的利益如何分配,多了少了,还是会有矛盾。哪怕是一时想不出来万全的办法,徐平还是要订出一个能被广泛接受的原则。

第188章 百官图

    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洋溢着花香,洁白的杨花柳絮在飞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盛开的桃花俏立在春天的阳光里,微微含笑,旁边的牡丹刚刚张开了花蕊。

    晏殊坐在转运使司的后衙里,把手中的笔放到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杜衍到永兴军后,朝廷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虽然任何人都感受到了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汹涌。路过河南府的时候,晏殊跟杜衍见了一面,虽然没有谈论现在京城的局势,但杜衍的从容镇静还是感染了晏殊,让他从慌乱中慢慢平静下了心神。

    徐平编的《富国安民策》晏殊虽然参与得不如经前多了,但也没有不闻不问,特别是前面的纲目部分,还是认认真真地审阅过了。

    讲富国,便就无法不讲如何营利,讲营利,就无法避过义利之辨。凡是涉及到国家理财,这个年代义利之辨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义利是不是对立的?谋利是否是不义?这是首先要回答的问题,没有空间逃避。不义则为贼,不把这个问题讲清楚,理财就没有正当性。

    在京城的时候,徐平曾经跟赵祯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过,钱粮为纲是天下公利,公利是大义。现在编《富国安民策》,依然是循的这个思路,把利分为私利和公利。私利是人之所欲,无所谓对错,只有跟公利发生冲突的时候,才有义与不义的问题。私利跟公利不冲突的时候,就是无害的,跟公利有冲突的时候,公利先行就是义,因私废公就是不义。

    这些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为了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为了在舆论上不落下风。至于什么是公利,什么是私利,什么情况下是因私废公,什么情况下不是,实际上真正说起来可以扯出无数内容,而且永远也不能分得清清楚。这只是一个原则,是道,怎么执行原则,是技术性问题,是术,道术之间纠缠不清,远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这一部分的文章是徐平所写,晏殊最近一些日子改的就是这部分内容。徐平的文章说理清楚,有理有据,但是感染力不行,缺少文采气势。用这个年代的话来讲,就是徐平的文章尚古,属于尹洙和欧阳修等为代表的那一个流派。但古文运动从唐朝韩愈提出,到现在都没有成为文坛的主流,特别是官员的说理性文章,更是以时文为尊。这个风气要等到欧阳修人过中年,成为文坛领袖之后才扭转过来,现在还远得很。

    晏殊是时文大家,文坛领袖,这一部分内容他几乎是按着徐平的意思重新写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文字则几乎没有相同的。这是徐平欠缺的地方,他虽然也苦学,但骈四骊六的文章一是缺少知识积累,再一个缺少语感,总是写不出那个味道来。

    这就是欧阳修在文学上强于别人的地方,他是古文运动重要的旗手,但时文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中进士入馆阁全都是靠的时文功底,就连最早受知于时文大家胥偃,娶第一个妻子偃夫人,也都是靠着时文的文采斐然。

    古文指的先秦诸子的文意,重在说理,而不讲究华丽的辞藻。时文则是从魏晋六朝流传下来的赋体,讲辞藻,讲排比,讲典故。朝廷最重要的公文制和敕,是时文使用最广泛的领域,也是知制诰和翰林学士内外制任职资格最重要的考察内容。徐平在这一个方面的欠缺,使他不能走词臣的捷径,只能老老实实地靠着政绩打拼。

    把手中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晏殊揉了揉酸痛的双目,轻轻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三月了,在京西路不能一直拖下去,但回京城如何交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按照吕夷简的意思,回去之后罔顾事实,强压京西路按政事堂的意思行事,他的心里不愿。但是与京西路的官员一起,与吕夷简针锋相对,直接掀桌子,他实在下不了决心。

    吕夷简在朝里的势力有多大,他是了解得最深的人之一,这么多年出入内外,日子也不是白混的。跟吕夷简作对,很可能用不了多少时间,自己又得被贬出京城。而且吕夷简只有六十多岁,在朝堂里根基稳固,一个不好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朝堂了。

    晏殊不是政治家,他只是个富贵闲人,这个决心真地不好下。

    王尧臣从远处过来,见晏殊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便走过来看桌子上的文章。读到最后不由赞了一句:“学士妙笔,此文经你一改,面目迥然不同!”

    晏殊睁开眼睛,看了看王尧臣,自嘲地摇了摇头:“伯庸以为此文说理可还清楚?”

    “岂止是说理清楚,而且文中自有一股气势,如山洪之发,气势磅礴!说起来徐云行胸中自有天地,眼光独到,往往能发前人之未想,但写到文章上,却总是缺了点什么”

    作为天圣五年的状元,王尧臣对这位与自己同届的探花小弟了解得足够深刻。徐平写文章,唯恐事情说的不清楚,道理说的不详细,丢了西瓜捡芝麻,气势天然欠缺。时间长了徐平自己也知道,奈何知道错在哪里容易,改过来却实在不易。

    晏殊却道:“文词终究只是锦上添花,有所本才有用处。不是徐龙图的文章不行,而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心中执着于文中道理,文词上自然就显得繁杂。其实真正是三两句的短文,律绝小令,他反而没有文里的这些语病。”

    说到这里,晏殊叹了口气:“然而,哪怕是能够妙笔生花,对于不想看的人,又有什么用处呢?哪怕我们把文章雕琢得字字金玉,对有些人来说,只怕也是不入眼!”

    王尧臣知道晏殊说的是吕夷简,对他道:“学士过虑了,我们只要尽自己人事,最后事情能不能成,终究还是要看天意。但是我们如果连人力也不尽,又如何向自己内心交待?”

    晏殊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正在这时,杨告从前面急匆匆地赶到后衙来,见到晏殊和王尧臣在院子里,高声道:“刚刚来的朝报,朝廷里真地要出大事了!”

    晏殊最怕的就是说出大事,听了这话,不由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问杨告:“最近上下无事,朝廷里又有什么风波?杨副使,朝报上说的什么?”

    杨告看了看晏殊,看了看王尧臣,才压低声音道:“知开封府范仲淹,进宫向圣上献《百官图》,指明京朝官升官次序,说政事堂吕相公,借着百官升迁,排斥异已,安插心腹!”

    听了这话,晏殊面如土色,口中喃喃道:“范希文怎能如此?怎敢如此?!”(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89章 心在西北

    吕夷简弄权,朝廷上下皆知,但却无可奈何。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不是因为吕夷简跟以前的丁谓一样手段毒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也没有把持言路,朝政运作完全正常。说到底,是因为吕夷简没有把柄被人抓住,对他无从下手。

    李迪为相的时候曾经吃过这个亏,以为抓住了吕夷简的把柄,结果帝前对质,查到最后事情却都是李迪做的。有这样的结果,固然是因为李迪性子粗疏,对自己处理过哪些政务在什么文件上签字画押过没有印象,但也不能忽视吕夷简对政事堂衙门的把持。与其他高官不同,吕夷简很注意对衙门里做事的关键位置上的公吏的拉拢,对有些公吏,甚至下的功夫不亚于重要官员。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公文繁杂的宋朝各衙门,这些地位不高的公吏起的作用有时候出乎人的想象。你以为吕夷简做了什么事情必定会留下证据,实际上真正去查却什么都没有,就连关键的证人都找不到。

    正是因为无可奈何,范仲淹最终选择了上《百官图》。上次对阎文应,范仲淹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一次,连身后事都跟长子交待过了,这次更是铁了心要把吕夷简拉下来。

    自真宗朝起官员的升迁便深受磨勘法的制约,从什么职位到什么职位,一切都有例可循。比如徐平任三司盐铁副使,下一次任职便就要么平调,任户部和度支副使,因为盐铁是三司之首,就有了贬谪的意味。要么就调离三司衙门,不能直升三司使。其他的职位也大多与些类似,从什么差遣升到什么差遣,都是有规矩的。

    有了规矩便就有例外,总有一部分官员因为各种原因为不按照规矩升迁,或者因为政绩,或者因为能力,或者因为才学,甚至仅仅因为有一个好名声。便就如徐平,有了邕州的政绩,官职的晋升便就如坐了火箭一般,飞速提拔。

    范仲淹的《百官图》便就是按照这个原则来的,利用这几年在京城为官的机会,把所有京朝官的升迁都整理出来,画成图表。哪些官员越次升迁是有原因的,哪些官员虽然有理由但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哪些官员升迁是根本没有道理的。而后两类,恰巧与公认的吕夷简一派的人相吻合,以此来证明吕夷简把持朝政,按插自己人。

    这是倒吕一派所能抓住的吕夷简最明显的把柄,是他们的最后一击,范仲淹甚至已经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他的百官图甚至还借鉴了徐平在盐铁司做经济数据图表的经难,极尽详细,条理清楚,让人一看就懂。

    范仲淹入朝堂是由晏殊举荐的,两人私交也非常好,一听说他做出这种事来,晏殊不由茫然不知所措。出了事举主要负连带责任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范仲淹是晏殊看好的人选,对他寄于厚望,实在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被打入深渊。

    一幅《百官图》就能够扳倒吕夷简?范仲淹真是天真!堂堂当朝首相,任用一些中下层官员还得跟别人解释吗?什么依次不依次,那只是个参考,宰相做事可不需要按照那些规例来。用史上后来欧阳修的话说,宰辅以大道佐君王,苟用例,不过一老吏耳!

    晏殊只觉得脑袋生疼,两手冰凉,看着天上那个白花花的太阳,一阵发晕。

    杨告小声道:“学士,见你面色不对,可是身体不适?”

    晏殊摆了摆手:“无妨,只是刚才坐得久了。对了,范希文上《百官图》,朝里有什么动静没有?这么大的事情,百官总不会一言不发。”

    “现在还不知道,朝报里只是说,吕相公大怒,指责范待制越职言事,挑拔大臣与圣上的关系,要在圣上面前对质。算算日子,应该就在这一两天有说法了。”

    晏殊苦笑,无奈摇头。圣上面前对质,不管是跟谁吕夷简还从来没有理亏过。他的心思缜密,记忆惊人,这话一出口,只怕就有无数的坑等着范仲淹自己去跳。

    此时晏殊只恨自己不在京城,如果自己在场,必然要劝范仲淹死了这心,跟吕夷简这样斗是输定了的。可是想一想,范仲淹的为人自己又如何劝得住?

    把桌上的文章合起来,晏殊对杨告道:“我们到官厅里去,看看徐龙图如何说。”

    两人进了官厅,见徐平并不在外面,便一起到了旁边的小书房里。见徐平坐在书桌后面,桌上摊着一份公文,双眉紧锁,面色凝重。杨告上前轻声道:“都漕,今日的朝报到了。”

    徐平回过神来,见了晏殊和杨告,急忙起身向晏殊见礼,口中道:“知道了,把朝报放在桌子上吧,等一下我再看。”

    晏殊上前,直接对徐平说道:“徐龙图,今天来的朝报,说了京城里面的一件大事。知开封府天章阁待制范希文,把这几年京朝官升官的次序绘成一幅图呈给圣上,名为《百官图》。图里把哪些官员是正常升迁,哪些非次,一一标了出来,指点给圣上,说那些非次升官的人都是朝里吕相公的心腹,以此把持朝政。”

    徐平皱了皱眉:“范待制此事做得鲁莽了,宰相用人,岂有依次非次之说?若是有这样诸多限制,宰相如何领袖百官,辅佐君王?”

    “徐龙图也觉得范希文此事只是自寻烦恼?”

    “自然,若用这种理由责问宰相,政事堂还怎么处理朝政,岂不是事事得咎?”

    这个道理其实非常明显,宰相有这样的人事权,堂除部除皆可由首相一言而决,不需要向外人解释。范仲淹上《百官图》,也不是说吕夷简这样做超出了自己的职权,而是借此说明吕夷简以权谋私。问题是这既然是宰相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朝廷就不能开先例,因此向吕夷简发难,不然以后宰相怎么在政事堂主政?

    范仲淹是从君子小人的道德上面出发,认为吕夷简有了私心,便就是小人之行,德行有亏,不宜再为百官之首。对于这种诛心之论徐平从来不感冒,一直主张官员要论迹不论心,有功赏有过罚,不能随便去乱猜别人的心思,自然也不会赞同范仲淹的做法。

    杨告见徐平心不在焉,不由问道:“看都漕刚才的样子,可是有事烦恼?”

    徐平指了桌子上的公文:“西北党项有异动,我此时心不在京城,在西北啊”

    杨告听了不由道:“西北?最近党项败于吐蕃角厮,并没有听说其他事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0章 原来是花枪

    “就是因为党项元昊败于厮,我才会担心西北不稳啊!”徐平摇头叹了口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自元昊继位之后,在党项倒行逆施,对外连年征战,对内横征暴敛。党项人一样是父母生养的,如何就忍得了这样一位暴君?败于厮之后,一时元昊音讯皆无,不说别人,他的妃子索氏就大喜过望,喜色溢于言表。结果元昊归来,索氏自尽,一族被诛。你们说,这个样子的元昊,在党项能够坐稳位子吗?”

    杨告道:“他国内不稳于我朝难道不是好事?平定内乱,便就无暇他顾了!”

    “杨副使,你这样想就差了!元昊坐不稳位子,才需要不断对外开战,打赢了凝聚党项人心,打输了找借口诛杀反对自己的人。索氏是党项大族,难道只因为一位妃子在元昊未回时用乐,就诛其一族?不过是以此为借口铲除异己罢了!现在的党项,元昊必须不断地对外开战,不管是胜是败,战事都不能停下来。战事一停,元昊的死期就到了!”

    这个道理徐平是结合自己前世的经验得出来的,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决定于政治,服务于政治,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暴力手段。没有政治目的的军事行动,不足以称为战争。元昊继位之后四处出击,东西南北几乎全部打过,难道是他得了失心疯?他一个人疯了,不可能党项全国的人跟着他一起疯掉,这些军事行动,是服务于元昊在党项的内部整合的。

    只有明了军事行动的政治动机,才能掌握住战争的本质,牢牢把握住主动权。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是搞什么锦囊妙计,而是从政治的高度牢牢把握住战争的态势,不被战场上的迷雾影响了政治判断。

    此时的徐平已非吴下阿蒙,不是在邕州懵懵懂懂与交趾开战的时候了,对即将到来的党项战争有清晰的认识。当年跟交趾开战,而且还越打越大,其实有很多误会,不管是徐平还是李佛玛,都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本来只是争夺边境上摇摆的土族,以及一系列于己方有利的战略要地,并没有想要一决雌雄。所以最后徐平进入升龙府,抓了李佛玛之后便就立即撤出来,因为一开始的政治目的中不包括吞并交趾,当时也吞不下。

    此时宋朝的情报对赵元昊的描述,说法比较多,有说些英武不甘居于人下的,有说其凶狠阴鸷的,有说些贪婪好杀的。从这些描述中,徐平得出一个结论,元昊确实是个有想法的人。那就是要把党项内部凝合成一个整体,不仅是他的治下独立,而是要让党项与宋和契丹一样,真正成为一个政治、经济和文化实体,特别是要成为文化独立的实体。

    一系列的对外战争,原因很复杂,但真正的政治目的,都是为了独立的政治文化努力的。用战争中得到的好处拉拢靠向自己的人,用战争中的损耗把反对自己的人消灭,很多新兴的政治实体都会采取这样一条道路。这一系列的战争,就是他们内部融合的过程。

    对党项一系列的动作从政治上有了清醒的认识,朝廷便就可以采取相应的对策,是和是战,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不能盲目。觉得开始能打便就先打了再说,打不动了求个和试试,这样的仗打得没头苍蝇一样,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在现在的徐平看来,对党项的应对,应该是在它一挑起对外战争的时候,宋朝便就主动介入。党项打别人,宋朝便就要打党项,党项对周围打不动了,宋朝便就不打他了。此时的党项必然浑身是脓疮,等它自己爆掉就好了。可实际的情况是,朝廷对边疆根本就没有明确的指导方针,连周围小国的情况都搞不清楚,又何谈战略战术。徐平只是根据自己心里的估计,印证党项的对外行动,跟宋朝的战争,早晚是要打起来的。

    朝廷里对党项是个什么态度?从现在晏殊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来。他对徐平说的西北局势完全没有兴趣,几个蕃邦小国,自古以来就打来打去,就像野兽战个不休一样,天性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在意的?他们谁咬谁一口,关大宋什么事情!

    杨告道:“都漕担心的是党项与吐蕃战事不力,便就要与我朝开战?怎么会!”

    说完,杨告与晏殊一起连连摇头。

    徐平道:“不会与本朝开战?这几年来,党项军兵在西北入境掳掠的事情难道还少了不成?不过是他们掳掠一番,随便找个借口,朝廷也就放过而已。真说起来,要打早就该打起来了!只是朝中上下,都心怀侥幸,装作事情没发生而已。此次党项在吐蕃受辱,倒还不至于在西北直接对我朝兴兵,十之**,是要先去打归义军的瓜、沙、肃三州。等到那三州彻底平定,跟我朝的战事就该起了。”

    杨告一惊,看了身边的晏殊一眼,小声道:“朝报里确实说党项攻河西三州!”

    徐平摆了摆手:“既然去攻那三州了,西北想来还有一两年的平静日子,现在我们就不用理会了。前两年京城里闹党项细作,说起应对西北之策,我曾经跟圣上禀奏,一旦元昊打不动吐蕃了,便就要跟大宋动手了。那时想的是他该先下瓜、沙、肃三州,才会大举兴兵河湟,没想到三州未下,他就去与厮拼命了。现在好了,打不过厮,只好去打三州,还是跟原来想的差不多。算了,现在我们先不用谈西北。”

    西北战事,徐平曾经跟赵祯提过一个重要的节点,一旦党项在吐蕃方向受阻,大宋便就要开始做战争准备。元昊的战事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战争的脚步,党项内部的势力便就会要他的命。打不动吐蕃,那就只能选择大宋和契丹,无昊会选哪一个是明摆着的。

    当年徐平提的事情现在发生了,赵祯一定会来信询问徐平,徐平必须回答。当然徐平怎么说是一回事,赵祯信不信是一回事,朝廷里的大臣怎么想又是一回事,或许赵祯只是出于礼貌问一下徐平而已。现在党项攻河西,那便皆大欢喜。

    终于把西北的事情放下,晏殊出了一口气,问徐平:“此次范希文上《百官图》,龙图觉得朝里会如何处置?此事非小,大臣纷纷议论!”

    徐平叹口气:“事情若只是到这一步,其实也没有什么。吕相公主政中书,官员如何使用是他宰相职责之内,不需要跟范待制解释。话说回来,范待制朝廷大臣,身为侍从,议论国政分属应当,上《百官图》表示疑问也没有什么。怕的就是,吕相公不肯说,范待制不肯退,那后果对范待制可就不妙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1章 慨然以天下为己任

    听了徐平的话,晏殊叹了口气:“唉,吕相公为人,岂会善罢甘休!”

    徐平苦笑,想了想还是说道:“学士,依下官看来,吕相公还是会让一步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宰相便就要有宰相的气量,主持朝政本就任人评说,本朝不塞言路,范待制做的并不出格。”

    晏殊眼睛一亮:“龙图是说,此事会就此过去?”

    “怕的就是,吕相公肯让一步,范待制不肯退,非要让吕相公离开政事堂不可。宰相百官之首,合适不合适,只有君王可以评鉴。真到这一步,那”

    徐平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

    晏殊想了又想,脸色非常不好看,口中喃喃道:“范希文总不会如此固执,吕相公能够退让,他还有什么不能退的?”这话说出来,显然他自己都不信。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话徐平前世在课文里学到,也是心神激荡,为先贤的人格所倾倒。但真地遇到了身体力行的范仲淹,而且同朝为官,徐平是真地又敬又怕,怕还多于敬。范仲淹本人算不上学术大家,但是这个年代的学术大家大半都受过他的提携与引荐,范仲淹的为官与为人,深刻地影响了两宋。

    在徐平前世与范仲淹有关的还有另一句话,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这句话前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到这个年代真正体会到,与前世的感想就大不相同了。为己任的是天下,是百姓,是国家民族的兴衰荣辱,但唯独这话里是没有君王的。以为范仲淹这些人会愚忠,只能说徐平前世的误会好大,这几年结结实实地被教训了。

    以大道佐君王,匡扶天下,拯百姓于水火,这些前世形容这些官员的句子,现在的徐平想起来就别是一番滋味,有的时候他真地想求求这些人思想不要这么高尚。对于君王用一个“佐”字,百姓是拯,天下是匡扶,这些用词就已经体现了这些人的态度。所以才有范仲淹赞寇准左右君王是天下大忠,在他们的心里,不管君王百姓,都是从属于天下的。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换句话说,认准了这个理,别说是撞破南墙,就是自己粉身碎骨,都绝不后退,万死不辞!

    范仲淹会退步?这次他死都不会退!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徐平才觉得无奈,甚至连与晏殊和杨告讨论一下这事情的兴致都没有。

    范仲淹有没有错?当然没有错!有的时候徐平甚至希望自己也做一个这样的人。

    问题不在范仲淹等人的态度上,而在于那一个他们坚持的道字上。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命实现的,甚至不计较个人荣辱,不计较生前身后,哪怕永坠地狱也要为之不屈不挠奋斗的,那一个道是不是真地存在?是不是真地正确?范仲淹等人开始树立起一种类似于宗教虔诚,但要远远比宗教虔诚更加决绝的精神,这种精神每当中国处于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便就愈加散发出光茫,迸发出无穷的力量。这种时候这种精神,最加可贵。

    这种光茫现在的徐平都要退避三舍,与范仲淹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的关系。道不同,不相与谋,徐平坚持的道路与范仲淹等人不一样。

    从入朝为天章阁待制,经过了这几年的京城生活,通过自己的观察,自己的思索,范仲淹已经认定了吕夷简是奸佞小人,是天下不能太平富足的最大阻碍,要想朝政清明,就必须赶走这个小人。现在,范仲淹要不顾一切地去做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了。

    他不考虑身家性命,不考虑个人荣辱,做了最坏的打算,要与吕夷简同归于尽。既然吕夷简是小人,自然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那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时候,范仲淹甚至不考虑自己这么做合不合朝廷法例,也不考虑别人怎么看。

    这是让徐平最无语的,政治问题用道德手段解决,就跟吕夷简对京西路的经济问题非要用政治手段解决一样,让徐平无所适从。在他想来,大家能不能好好坐下来,问题分析清楚,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这样天马行空。

    范仲淹在政治上站不住脚,最后的结果已经可想而知,但是他即使失败了,吕夷简从此也要背上道德的包袱。徐平从来不忽视道德的力量,吕夷简在政事堂掌权的时间和做的事情都远远超出同时期的其他宰相,但他的官声,他在政坛上的能量,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与这种地位远远不相衬。以吕夷简现在的权势,如果有王旦哪怕是王曾那样非权力之外的能量,他要用政治手段解决京西路问题,徐平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哪里像现在,徐平公然招集京西路官员写《富国安民策》,与吕夷简对抗。

    范仲淹怎么败给吕夷简,吕夷简就会怎么败给自己,对这一点徐平深信不疑。最多最多,也就是中间多些波折罢了。徐平担心的,是如同吕夷简斗败范仲淹背上道德包袱,自己到时倒斗吕夷简,也会背上政治包袱。这种政治包袱,会严重影响改革的进程。

    范仲淹的精神能量,适于救亡图存,国家民族在生死亡之际需要什么便就如天上的太阳一样显眼,一腔热血洒错地方也难。但是用于兴国对大家来说实在太累了。虽然他认为现在是救亡图存的时刻,大道不昌,国事艰难,外有强敌,内部弊端丛生。但实际上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时候,还是冷静下来,大家好言好语好好做事得好。

    吕夷简玩弄权势的手段适于守成,但现在已经没成可守了,他还这样做,便就是与现实需要背道而驰。从这一点来说,范仲淹还真没有看错他。以前在京城,王曾压着不让徐平有太大的动作影响朝政,是因为赵祯刚刚亲政,要让小皇帝有个适应过程。现在赵祯成熟起来,王曾都知道改变了,吕夷简反而变本加厉。

    看着晏殊在长官厅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转,不时长吁短叹,徐平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天下大势如此,人力有时有穷尽,现在就担心范仲淹被打击,会不会动摇晏殊本就不太坚定的心,不再与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抬眼看窗外,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朝阳处的几株牡丹,早已经急不可耐地展开了花蕊,露出国色天香的姿容。几只粉色的蝴蝶在花间飞舞,仪态从容。

    徐平勐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时代的顶端,不再是当年奔波万里的懵懂少年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2章 此一策,可安天下(上)

    虽然位居次相,王曾的生活却一直很简单,偌大的宅第,只有一位老仆,还有几个粗使的下人以及子王绎陪伴着自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青州王家是大族,人口众多,王曾的根基还在那里,京城只是做官居住的地方,人生的一个驿站。

    王曾八岁父母俱丧,由叔父王仲元抚养长大。自小到大,王仲元待王曾如亲子,王曾待王仲元如亲父。王仲元去世之后,王曾愿以一官加赠,以工部员外郎改葬。后来的欧阳修也是由叔父抚养长大,他以己官赠叔父,后世传为美谈,以为开此类行为的先河,实际上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是王曾。

    二十四岁,王曾青州发解试夺魁。青州与河南府是黄河以北除京城之外的两个教育重地,发解名额多,竞争也激烈。次年,以《有教无类赋》省试第一,为省元。又以《有物混成赋》殿试夺魁,煳名再试,复得第一,为状元。连中三元,王曾为有宋第二人。

    科举中第大多还是靠实力的,但省元状元有时候运气的成分很大。王曾连中三元却几乎不凭运气,纯以实力碾压,《有物混成赋》成了科举赋类的标杆。直到后来科举的内容改革,赋不再那么重要为止,这都是科举考试中的第一作品,天下争相模仿。徐平当年准备进士考试,几乎每一个字都研究过,也只能叹一句混然天成,确实非用心用力就可以的。

    自咸平五年状元及第,以将作监丞通判济州,到现在三十四年了,王曾出入内外,或显达或失意,无论是敌是友,对其人品和能力均无可指摘。在朝堂兢兢业业,在江湖则恬然自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的这句话,他自己未必做到,王曾是做到了。

    真宗晚年,丁谓专权,行将就木的王旦为了防止丁谓祸国,特意把王曾提拔起来。当新帝登基,刘太后野心勃勃地临朝称制的时候,王曾联合冯拯,成功地扳倒了丁谓,化解了一次政治危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王曾提拔了与自己同年的吕夷简,让他从知开封府的位子入了政事堂,为参知政事。天圣六年,玉清昭应宫大火,觉得被王曾限制心生不满的刘太后乘机发难,王曾辞相以应天灾,再次拉了吕夷简一把,让他登上了相位。

    当刘太后故去,再次回到朝堂的王曾却发现人事已非,曾经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吕夷简羽翼已丰,把持朝政,大权独揽,已经严重影响到国事。王曾任次相后,虽然与吕夷简据理力争,奈何势力单薄,有心无力,现在就连牵制吕夷简都很难做到了。

    王绎从门外进来,把手里的碗放到桌上,对王曾道:“大人,夜已经深了,用些热茶。”

    王曾点了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把碗放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王绎敛手道:“范待制已经离京,听说去送他的只有直集贤院李和新近回京的王质两人,其他无论亲朋,一人未见,着实有些冷清。”

    王曾没有回头,轻声说道:“此次范仲淹被贬,是因为朋党,谁还能去送?李和王质两人是他的至亲,去了说得过去,当然最主要是他们不畏权贵。”

    “范待制被贬出京城,落了天章阁待制的职,为他说话的御史言官被牵连的不少。我听外面现在群情激愤,吕相公这次只怕是犯了众怒了。”

    王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夜色出神。

    范仲淹非要与吕夷简鱼死网破,与自己有没有关系?王曾不知道,也说不清楚。他不植私党,不营私利,欣赏范仲淹,但关系并没有多么亲近。但是最近朝堂里王曾与吕夷简争斗激烈,百官看在眼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在范仲淹这些人看来,吕夷简与王曾比起来简直一无可取,无论能力还是为人,他都不配在政事堂。驳倒了吕夷简,受益最大的自然是王曾,范仲淹义无反顾地冲出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想法?王曾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两相并立,利于平衡,但也容易意见分岐,争斗在所难免。本来制度就是这样设计的,王曾身处其间,不能躲避,他也不想躲避。

    此次范仲淹落职外任并不是因为上《百官图》,这一点徐平比晏殊看得清楚。作为宰相吕夷简用人自然不用向一位天章阁待制解释,而范仲淹作为侍从大臣,对宰相的施政有看法提出自己的意见也不过分。此事只是彰显了两人的矛盾,范仲淹指责,吕夷简分辨,过去就过去了。真正出事是范仲淹不依不饶,吕夷简恼羞成怒。

    上《百官图》之后不久,枢密副使蔡齐提议迁都西京洛阳。这是太祖遗志,也有其可行性和必要性,每隔一断时间就会有官员提起,本不稀奇。特别是去年徐平在京西路把洛阳城整治得好生兴旺,河南府又有天量的飞票握在手里,此事早就有人提,只是蔡齐的地位足够高,引起了更多的重视。蔡齐提议迁都,范仲淹反对,认为洛阳已非王城所宜。

    到这一步还没有什么,迁都徐平也同样不同意。好不容易离开京城的王公贵族各种各样人物的影响,建起了洛阳这个新兴的工商业中心,把首都迁过来,难道徐平要再找个地方把同样的事情做一遍?京城还是在开封城好了。

    对于迁都的事情赵祯询问吕夷简的意见,这样送上门来的机会,不说范仲淹几句坏话吕夷简也就不是吕夷简了。回答赵祯的时候,吕夷简说“仲淹迂阔,务名无实”。虽然吕夷简心里同样是不同意迁都的,但他偏不说自己的意见,只贬低范仲淹。

    事情传了出来,范仲淹连上《帝王好尚》、《选贤任能》、《近名》和《推委》四论,对吕夷简的说法做出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又把吕夷简比之为汉成帝之张禹,指责他“以大为小,以易为难,以未成为己成,以急务为闲务”。范仲淹的意思本来说的是其他事情,偏偏现在京西路是吕夷简的心病,以为说的是那里,就此撕破了脸。

    上《百官图》,还能说是范仲淹作为侍从大臣,对宰相的用人心有疑义,提出自己的看法,把图表给君王做参考。后来对吕夷简的指责,就是直接批评其执政能力,再不能像前面那样马虎过去了。两人崇政殿里当面争吵,出宫之后交相上书,闹得不可开交。

    不但是吕夷简和范仲淹两人针锋相对,馆阁官员和台谏言官不少人也加入了进去,声势越来越大。最终以吕夷简说的“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为此事做结。范仲淹落职,贬知饶州。

    此事如果到这里就此结束,还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偏偏吕夷简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结党营私虽然轻易不落下把柄,但满朝的官员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次赶走一个范仲淹,难保明天不会又出来一个。特别是馆阁里的年轻官员情绪已经被范仲淹调动起来,又颇有几个无法无天之辈,最终决定借着这次机会把这个隐患清除。指使侍御史韩渎,上书要求把范仲淹之事榜于朝堂,戒百官越职言事。

    这是以御史台的名义报请赵祯施行的,帝王深以朋党为戒,赵祯没有阻止。

    这才是捅了马蜂窝,赵祯亲政才几年?大规模地贬逐言事者已经有三次了,而且两次被当头打击的就是范仲淹。自太祖登基,便就戒子孙不得杀上书言事者,别说是官员,普通百姓还能够对朝政发表自己的看法呢。特别是年轻官员,地位低的时候,就是通过上书言事施展自己的抱负,让上位者发现自己的才华。

    以馆阁官员为主,陆续有尹洙等人因为替范仲淹伸冤,被贬出朝堂。接着又有欧阳修写《与高司谏书》,痛骂高若讷,说朝堂御史台的榜上已经禁了非台谏不得言事,他作为谏院的主官,非但对此事一言不发,私下里还说范仲淹“狂言自取谴辱,岂得谓之无辜”。

    欧阳修骂高若讷非常难听,充分展示了他超人的文采,其中一句“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还流传后世。最终把老实人高若讷骂毛了,把欧阳修的书呈给朝廷,欧阳修就此被贬为夷陵县令。谏官是有特殊地位的,欧阳修这样骂自己爽了,受到的惩罚就特别重,到夷陵可不是知夷陵县事,而是夷陵县令,直接贬到选人行列去了。

    此后又有另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人蔡襄写《四贤一不肖》诗,接着骂高若讷。不过蔡襄出身大族,背景深厚,最终安然无事。而欧阳修此时已经跟他的第一个岳父胥偃因为立场不同而闹翻,这个时候可就没人帮他说话了。

    这一场政治冲突因范仲淹上《百官图》而起,本来并不大,最后闹成一场巨大的**,固然有范仲淹不妥协的原因,但也正说明了此时朝堂内部斗争激烈到了什么程度。

    (备注:范家和吕家真正结仇就是因为这一次风波,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范仲淹和吕夷简并没有成为死对头,他们很大程度上还只是因为政治争端,不涉及私人感情。史上后来西北乱起,两人还自比唐时郭子仪和李光弼,握手言和。但此次被贬出京,范仲淹的原配李夫人因为旅途劳顿,积劳成疾去世,却让范仲淹的儿子再也不能原谅吕夷简。偏偏不管是范仲淹还是吕夷简,家庭教育都非常成功,儿子一样都位至宰辅。结果就是吕夷简的子孙以自己家里存的范仲淹书信为证,说两人晚年和好,范家则坚称那些书信是吕家伪造的,因为母亲的死,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原谅吕夷简那个奸贼的。欧阳修写范仲淹的墓志,有两人和好的内容,并坚持是自己的亲身经,不肯修改。范家就把墓志的这一部分凿掉了,与欧阳修的关系也变得冷淡。因为此事,甚至引起富弼、韩琦和欧阳修等等当时亲者的矛盾。加上这些备注,是说明当时的情况绝不是像后来说的那样黑白分明,范仲淹是大忠,吕夷简是大奸,其实实际情况远比这样的认识复杂。史本来就是如此,在后人的眼里只剩下黑白两色,但本来其实是彩色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3章 此一策,可安天下(中)

    从漆黑的夜色中收回目光,王曾问王绎:“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王绎双手捧着一个木匣,恭声道:“晏内翰从京西路托人带回来这一木匣,要我亲手呈给大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据来人讲,此是京西路都漕徐龙图带属下官员所写,名为《富国安民策》。此策把去年一年京西路的新政详细剖析,以供圣上参酌。”

    “哦,拿来我看。”王曾转过身,从桌上的一个小盒里取出老花眼镜带了起来。

    王绎上前,把木匣放在桌上,轻声道:“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不迟。”

    王曾口中道:“无妨,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

    王绎应诺,躬身行礼,出了书房。

    王绎是王曾弟弟的儿子,并不是他亲生,因为王曾得子较晚,过继了王绎入门,一直是他随侍在身边。王曾初娶处士蔡光济之女,早卒无子。状元及第那一年,殿试之前次娶宰相李沆之女,又先王曾而去。再娶前妻之妹之妻,生四男三女。

    这个年代妻子因故去世之后娶小姨子是很常见的事情,除了王曾,还有一个欧阳修也是如此,就是史上王拱辰戏称的“大姨夫做小姨夫”。

    儿子出了书房,顺手把房门掩上。

    王曾在灯光下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富国安民策》来,在灯光下细细观看。

    这不是京西路徐平组织抄写的那几本手抄本之一,而是晏殊私下里自己抄的,字迹极是工整,但并没有真正的手抄本那么详细,有多处脱漏。背着徐平做这件事情,晏殊总是有些心虚,不好明目张胆地全部借来一一抄录,有一部分是他凭记忆写的。

    徐平知不知道有人会私下里抄写?那肯定是猜到的,不然他也不会把手抄本看得那么严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这么多人参与,怎么可能不让人知道。只要真正的手抄本没有流出来,那就随时可以改正本,传出来的可以不认,好坏有个主动权。

    王曾自幼过目不忘,诸子百家无不涉猎,就是佛老典籍他也精通,不像范仲淹等人有思想洁癖,与视佛老如仇寇的欧阳修等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富国安民策》拖到现在才真正出炉,一是徐平要有实践,实践才能说服别人,另一个就是要与儒家典籍结合起来。儒家流派众多,很多道理都有许多种说法,这中间必须有取舍,有所本,既要能够自圆其说,又要能够不脱儒家根本宗旨。

    这就是李觏的价值所在,在最根本的理论基础上,《富国安民策》深深带着李觏思想的烙印。李觏是反孟的旗帜人物,认识徐平之前,谁说孟子不好他就引为知己,只有看清孟子无用,在李觏看来才是把圣贤书读明白了。这也是没办法,讲理财,讲国用,就不得不从荀子那里发挥出去。早期的儒学大家中,只有荀子才不被义利束缚,不用他的名头用谁?

    但李觏并不尊荀,他只是反孟,然后另成一家。荀子的思想一变,就成了法家,在孟子没有被立起来之前,儒家和法家,儒家和道家,法家和道家,思想越来越趋向统一,不是没有原因的。后来王安石变法,一面尊孟,一面理财,那是先有李觏打了底子。

    王曾对儒学各派没有成见,前面的内容他反而没有什么感触,只要没有脱离开根本的仁为中心,以人为本,能够自圆其说,在王曾看来就是成功的。引起王曾注意的,是书里正式把利分为私利和公利,私利不一定就是邪恶的,公利不一定就是正义的,要公利和私利互相协调,互相补充,互为表里,最后才说一句,公利是天下之大义。

    《富国安民策》,讲的就是如何谋公利,谋公利时不害私利,与私利互相促进,共同发展,带来整个社会的繁荣。限制个人的**,发展公利,这是手段。公利扩大之后,从而提高每个人的私利,这是目的。让每个人获得的财富越来越多,满足的**越来越多,这是《富国安民策》最后要解决的问题。中间如何协调,制度如何定,个人和整体的利益如何调整,便是李觏认为的“礼”,而“礼”是天下根本。

    儒家概念里的“礼”几乎无所不包,包括法律道德等等一切社会规范,这种规范遵循的原则,便就分成了许多流派。孟子讲性善,讲究礼和仁义是自内而外的,是人天然就具有的本性,只要去发现她,培养她,引导她,讲究修身明志,养吾浩然之气。而荀子则讲性恶,人的本性就是自私自利的,所以“礼”要带有强制性,灭人欲才能存“礼”。人这种自私自利之恶之本性,必然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要想防止这一切,达到理想中的大同社会,就要消灭人的**,强行规定为人处世的原则。

    显而易见,只要把荀子的大同社会这一儒家的理念废掉,改为满足君王之类统治者的**,限制被统治者的**,被统者的思想和行为一切都要为统治者服务,便就是法家。

    而孟子讲的专注于修自身,内圣而外王,则就向道家和墨家靠拢了。

    有宋一朝,北宋时主要的争论在尊孟还是尊荀。与徐平前世的印象截然不同的是,尊孟的是改革派,以王安石为代表,包括在他之前的范仲淹。而尊荀的,则是保守派,以司马光为代表。其中又有最大规模的中间派,有既不尊孟也不尊荀的,又有虽然尊孟但却与王安石无论如何也说不到一块去的。徐平前世学到的印象是王安石讲理财,与法家颇有相合之处,与这个年代的思想实际上完全相反。

    靖康之变,由于当时主政的是新党,王安石的新学受到致命的打击,尊荀和尊孟开始溶合,矛盾不再那么尖锐了。孟子的官方地位上升,荀子的思想却深入人心,孟皮荀骨开始初露端倪。此时思想争论的主流,慢慢转到了事功学派和理学上面。随着宋的灭亡,讲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把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的理学最终胜利。人欲灭了才能存住天理,则人欲当然是恶的,而又讲天理自在人心,要先修身,又留了孟子的皮。当然,这一思想在韩愈提出性情不同时就已经有了端倪,所以后来高举韩愈大旗的欧阳修认为“为君子者,修身治人而已,性之善恶不必究也”,被后人讥诮。

    不管是北宋讲“三不畏”的改革变法派,还是南宋以叶适和陈亮为代表的延续王安石的“为天下国家之用”的浙东事功学派,重要的思想源流都来自于李觏。

    李觏主张人性无善恶,人欲与天理相统一,没有对立的关系。从这一点上,重新讲解儒家的核心“礼”,由此理财、事功等等都是当然之义,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

    理清了这个思想源流,便就明白了李觏对徐平的改革培植理论根基的重要性。没有李觏的人欲与天理相统一,劳动创造财富便就没有了思想基础,改革失去了正当性。如果人欲带来的是恶果,那满足人的**的财富也就是恶的,越多越对天下无用。

    “公利本于私利,而用于万民,故曰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

    王曾在这句话下划了一条线,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额头。

    义利之辨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这一步跨不过去,改革就会起无数纷争,一不小心就会半路夭折。这句话对徐平新政的意义,便就如他前世的那句“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被广泛接受了,改革就有了正义性。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真正被认可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他的前世可能一万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但这句话怎么与原来的体系相结合,与理论体系方方面面各种各样的理论缠绕,一万个人中也未必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到了每个人都能理所当然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背后有无数人付出了心血,改革就无人可挡了。

    王曾和吕夷简单这一代人,还是在主张清静无为的政治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如王曾的岳父被称为“圣相”的李沆,便就说宰相为政最要是不改祖宗之法。王曾的仕途也一如他的岳父,波澜不惊,没有大起大落,但在每一个位子上几乎都做到了最好。然而这一生平平奇的宰相李沆,史书评其“正大光明”,王旦称其为圣人,宋真宗认为他忠良纯厚,始终如一,真长者。王曾颇有岳父的风格,然而到了现在,他却知道天下不得不变了。

    就连这个时候还飞扬跳脱的欧阳修,都知道说“凡物极而不变则弊,变则通”“物无不变,变无不通,此天理之自然也”。王曾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变是要变,关键是怎么去变。没头苍蝇一样乱来,胡搞一气,那还不如老实守成,变不如不变。徐平能够带人说明白“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从义利之辨中跳出来,在王曾的眼里,已经有了谈变革的资格。

    把桌子上的灯调亮,王曾继续埋头读桌上的《富国安民策》。京西路去年的新政,身为宰相的王曾自然是清楚的,甚至大多数条款他都能如数家珍。但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变革措施,背后有怎样的考虑,王曾就不清楚了。这样的国家大事,他相信徐平必然是有系统的考虑,不可能如顽童一般,想出来一件就做一件。

    现在细读《富国安民策》,跟自己印象中的京西路的变革举措一一对应,王曾慢慢开始把脉络理清楚。为什么大量的变革都是围绕着棉布来展开?原来是因为棉花可以规模化种植,棉布可以工厂化生产,布匹又是衣食住行中百姓所必需。

    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粮食是不能够做为商品的。保证百姓的必需物资是政权的当然责任,因为你不得不用,所以我要用这个来赚钱是不可以的,这样做是亡国之道。食盐专卖,大家都当成是收税,而不是做为商品赚取利润,不可跟普通的商业买卖同日而语。

    棉布某种意义上不是生存之必需,但纺织品又是人人都离不了的,有巨大的规模,可以赚取海量的利润,这是徐平选择这个产业的原因。背后用棉布产业冲击旧的生产关系的目的,徐平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因为布帛是朝廷赋税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还有部分的货币功能,因为重要,所以要改。

    所谓财富是满足人的**的有形的无形的物资与各种产品,包括文化产品,是可以用人的双手创造出来的。而人创造财富的能力,随着生产工具的改良,组织程度的提高,分工协作的深化,是可以不断增长的。产品生产出来,只可以在交换和分配中到了需要的它的地方,才能成为有用之物,有用之物才是财富。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形成利润,用这个年代的词语就是利息,利润中的一部再投入到生中,除了维持生产,还可以扩大生产。

    这样一根链条建立起来,整个社会就组织起来了,为了获取更多的财富而运转。而获取更多的财富,在公利是天下之大义的原则下,就溶合到了本来的意识形态中。

    读完这些,王曾就把徐平在京西路的新政彻底理清楚,拔去了那一层蒙在上面的迷雾。

    匣子里的所有书册读完,王曾抬起头来,只见外面天已经泛白。今日休沐,并不需要上朝,王曾可以暂时放下朝政琐事,仔细想一想这一套《富国安民策》。

    把书重新放入匣子里盖好,王曾轻声道:“汉太祖奄有天下,用黄老之术,天下清静无为数十年,而有文景之治。至武帝奋然而起,威加海内,四夷宾服。是武帝之雄心壮于文景两帝耶?如此说则是愚夫之论了。此一时彼一时,至武帝之时,不得不变了。如今本朝前数十年虽欲清静无为而常不可得,但到了今日,也不得不变了。理财之术,徐平远过于桑弘羊,于道又能自圆其说。有此一策,足以安天下!”

    汉武帝东征西讨,威势之盛,古今罕有可比。用兵需要有钱粮,桑弘羊便就是汉武帝的钱袋子,保证了军用所需。徐平能做到桑弘羊做到的事情吗?今夜之后,王曾认为是可以的,而且可以做得更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4章 此一策,可安天下(下)

    十年风雨,金水河边的“酒鬼”亭多了岁月的积淀,在明媚的春光中显得格外的厚重朴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绿玉般的杨柳垂下万千丝绦,像一双双小手拂去落在亭上的时光的尘埃。

    吕公绰坐在亭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百无聊赖地看着离亭不远的官道。

    徐平家里的酒楼依然开在金水河岸,还是那半新不旧的酒楼,还是那硕大的草棚。里面卖的烈酒,大火浓汤煨出来的肥美的肉块豆干,各种各样清爽利口的小菜,在这条金水河上早已经远近驰名。十年前,人们称这里是卖酒的徐老儿家,现在,人们称这里是徐龙图家。徐龙图家里为什么在这里卖酒?很多年轻人已经说不清究竟了。

    一头不大的灰驴从官道上行来,不紧不慢,驴子的脾气显然不太好,不时打个喷嚏甚至摞蹄子。骑在驴上的人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抱着驴的脖子不敢松手。

    到了徐家的酒楼前,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上前去,帮着牵住驴子,躬身行礼。

    骑驴的人从驴上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扔给小厮几个铜钱。顺手整了整衣服,四处看了看,见到金水河边的“酒鬼”亭,眼睛一亮,吩咐小厮几句,快步走来。

    现在这里的主管是当年门前的小厮,其他的老人要么有了好的去处,要么在徐家步步高升,早已经离开白沙镇。现在这位主管,也在琢磨着怎么到开封城里去呢。

    吕公绰看着骑驴的人走到亭前,样子有些狼狈,不由笑道:“子飞,你如何扮成这个样子?倒像个贩货的小商贾!徐平家里早已经没人在这里,何必如此小心!”

    钱明逸走进亭里,脸色犹自发白,对吕公绰行礼:“吕兄说笑了,京城可不是平常的地方,我们这些人,岂是想来就来的?若是让有心人看在眼里,事情不小!”

    “这里只是开封府界,离着京城还远着呢!来,一路辛苦,过来饮一杯酒!”

    钱明逸上前与吕公绰分宾主坐了,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钱明逸咂了咂嘴:“这酒好力气!其他地方,再不见这么勐烈的酒!”

    吕公绰道:“这白沙镇,可是当年徐平起家的地方。十年前,他们家里得罪了刘太尉的姻亲马季良,从京城里搬到这里躲避。那个徐平只是京城里的纨绔少年,到了这里之后不知怎么就洗心革面,一心读书,几年之后便就一举高中。因了这段渊源,徐家现在虽然富贵了,这处酒楼却一直开在这里,就连酒水菜式都一如当年。徐家当时能缓过气来,便就是靠着这里的酒水。所以,这酒鬼亭卖的酒,其他地方确实买不到。不要小看了这里,在京城里可是大有名气,当年曹武穆太尉,也曾经专门过来饮酒呢!”

    钱明逸看不远处的铺子,果然来来往往有不少武人,都是来自不远处的禁军大营。不过现在徐平官居三品,位高权重,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了。

    两人坐着说了会闲话,钱明逸才小声问道:“吕兄,你可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我到洛阳为叔父奔丧,未得诏令不得擅近京城,被人看见了可不是小事!”

    吕公绰道:“你放宽心,这里离京城数十里,快马也难一日之间来回。来这里饮酒的多是金明河和官道上的商旅,哪里那么容易碰到朝廷里的人!”

    钱明逸不仅仅是大宋的臣子,还是吴越王族之后,不得诏命擅到京城,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当年钱惟演就已经闹出过一次,就此断了入政事堂的念想。

    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这里,钱明逸才取出一个小小包袱放在桌子上。用手按着包袱,钱明逸正色对吕公绰道:“徐龙图对此事看得甚紧,我花了无数心力,也无法弄到正本出来。这里的一册,是我靠着结下的人脉,找人问了,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虽然与正本相比必然有些脱漏,但**不离十,已经足够明了徐平要干什么了。”

    “此书果然如此重要?我总觉得你们小题大做了吧”

    吕公绰有些不以为意,看着桌子上的包袱,撇起嘴角来。

    钱明逸一边小心地把包袱打开,口中一边道:“吕兄切莫把此事当作等闲,徐龙图在京西路一年施政,都在这书里了。而且,自年后这几个月来,依我在西京城所见,徐龙图明显与去年不同了。去年还只是想着兑了河南府飞票,今年却志不在京西路了!”

    吕公绰听了不由哑然失笑:“他徐平一个乳臭未干的卖酒小儿,志不在京西路,难道还敢想两府之位?这话说不出去,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到两府,但是计省之省主,徐平说想,谁敢说他做不得?”

    见钱明逸神色认真,吕公绰脸上笑容慢慢消失,皱纹都还僵在脸上。就连钱明逸这种闲人都看出了苗头,难道徐平真地是这么想的?蓦然回首,吕公绰突然发现如今的徐平竟然真的是最合适的三司使人选了,哪里还是当年的那个卖酒小子。除了知州的资还有所欠缺,徐平所有的资都已经补全。善于理财之名朝里朝外无人不知,能力不容置疑。就连为徐平摇旗呐喊的人都一点不缺,当盐铁副使的时候,徐平主持废折支发实钱,中下层官员都受过他的恩惠,那一年就连赏赐都格外地多。

    徐副使在三司,大家手里有钱花,到了月底不用再背着个破布袋各个衙门跑,为了点坏茶烂香药受小吏的闲气。自徐副使离开京城,前几个月还好,后边越来越朝着原来的样子滑过去了。说好的废折支发实钱,慢慢不被当回事,又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作俸禄发了下来。五品以上官员才没有折支,那才有几个人?九成以上的官员都没有这个待遇。

    而且陈执中自己也不想再在三司干下去,累死累活上下不讨好。

    上面觉得陈执中不像以前一样能够做到用度无缺,年前南郊赏赐百官和众官兵就弄得财政紧张,年一过左藏库就出亏空,陈执中不得不去找赵祯借内藏库的钱,让赵祯很不高兴。内藏库天子私财,越祯这两年大手大脚习惯了,凭什么又让他补外朝的窟窿。两府更不高兴,施政哪个地方是离了钱的?要做事情你这也没钱那也没钱,三司使怎么干的?你可是“真盐铁”陈恕的儿子,连寇这个丁谓余孽丧家狗都不如。

    下面的官员对陈执中的意见更大,本来徐平在的时候,废折支发实钱,加上各种各样的补助,相当于给五品以下的官员普涨了一半的薪水。结果换了陈执中,这些好处很快慢慢都没有了,越来越朝着原来的旧日子回去了。这谁受得了?前两年收入一加,大家纷纷在京城里置办产业,有的可是旧着民间高利贷的,收入下来了难道让他们去卖儿鬻女?别以为当官的就可赖账了,敢借钱给你的人,没有背景简单的,碾死个小官跟碾死个蚂蚁一样。更厉害的直接让开封府上门收账,那才真的是没脸见人。

    想起这些,吕公绰收起先前玩笑的心态,小谨慎地接过钱明逸的包袱,看着里面厚厚的一摞书册。打开翻看,果然是私自抄录的,有的地方明显脱漏,钱明逸还在一边标注出来。他接触不到京西路的高层,这些主要来自下层官员和公吏。

    粗粗翻过一遍,吕公绰把包袱系好,用手拍了拍,对钱明逸道:“子飞之功,我记在心里。此书对家父大有用处,日后必有所报!”

    钱明逸拱手,口中连道“岂敢!岂敢!”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吕夷简就有这好处,有功必酬,不管你的身份多么低微,帮过他都有回报,绝不会翻脸不认人。

    这一点跟丁谓不同,那厮说翻脸就翻脸,上至帝王太后,下到贩夫走卒,就没有能让丁谓正眼看的。就是史,他也敢说那是人写的,老子权势大老子说了算,让谁流芳百世就能流芳百世,让谁遗臭万年就遗臭万年。这世上如果有神明,丁谓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神明踩在脚底下,天大地大只有我最大。所以丁谓一倒台,其他人不管怎么危急,哪怕就是下地狱,也没有人再想跟他合作。正是这个丁谓,算是给后来人做了个榜样。无论是比才学还是比智慧,比能力还是比手腕,谁敢说比他强?他的下场,让人再不敢把坏事做到底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要留一线,以后还有可以挽回的机会。

    钱明逸戴起巨大的范阳笠,像个贼一样缩头缩脑地爬上灰驴,慢慢悠悠地沿着官道向西去了。吕公绰小心翼翼地把包袱收好,看着金水河边杨柳青青,间或有黄鹂在欢快地歌唱,柳树下徐家的卖酒铺子人来人往,分外热闹,低声说道:“这一本《富国安民策》,真地能够安天下?徐平个卖酒小儿,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5章 简在帝心

    洛阳留守司后衙,徐平举杯对石全彬道:“李留守身体不适,不能为阁长送行,深以为憾。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徐某不才,权替留守和西京城官员劝阁长一杯酒,回京路上珍重!”

    石全彬把酒喝干,拱手道:“如今龙图为一路漕宪,国之重臣,我不过一内侍,如何当得起如此厚意?此次来西京整缉皇宫,承蒙龙图和一众官员款待,在下铭记在心。日后等龙图回京,你我再从容叙旧!”

    徐平敬罢,王尧臣和杨告等一众官员,纷纷上来跟石全彬辞行。石全彬虽然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但地位还相当低微,在留守司后衙为他摆宴送行,已经是相当隆重。如果是晏殊那种地位的人回京,徐平等人要送到建春门外,十里长亭。这些迎来送往,都有一定之规,什么等级的人要迎多远,要送多远,并不是随便来的。只有关系特别亲近的,才会以私人的名义,远远地送出城去。

    石全彬这次到洛阳城来,还是因为前一段时间蔡齐提议迁都洛阳,赵祯特意派他来查看洛阳皇宫,并让京西路和河南府整修一番。因为是公事,徐平也以公事相待,并没有讲究两人私下的情谊,无论迎还是送,完全是按照规例来的。

    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己,因为石全彬是带着赵祯的密令来洛阳的。一如当年派石全彬到南海购珍珠,密令他沿途查看州县政事,这次石全彬是替赵祯来问京西路的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河南府的飞票如何解决,徐平到底有什么样的打算。

    有李用和一层关系,又是当年唱名时天现瑞光赵祯亲点的一等进士,徐平说跟皇上的关系跟其他官员一样天下也没有人信。但有一利就有一弊,在朝为官,如果徐平时时借着这种光环做事,身边难免就会聚集趋炎附势之徒,对徐平的事业,并没有什么帮助。反而被这么一群人围着,会蒙蔽了双眼,迷失了方向。所以除了私下里,徐平和赵祯之间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有超出君臣关系之外的举动。

    为官这么多年,徐平从来没有密奏,哪怕是私下里与皇帝相对的时候,也尽量不说朝廷里的人事。不管是欣赏谁,要提拔谁,还是讨厌谁,徐平从来都是通过公开的渠道,直接上奏章。与赵祯的关系,对朝政的意见,多数时候都是心照不宣而已。

    正是因为信任,所以才不需要私下里沟通,背着人说,赵祯的心里反而要起疑问了。

    李沆被称为“圣相”,他举荐的人,真宗皇帝从来不会有任何怀疑,他反对的人,真宗同样绝对不用。他说王旦是宰相之才,真宗便信任有加。他说丁谓不可大用,就直到真宗重病,掌控不住朝政的时候丁谓才能够翻身。他认为梅询过于钻营,德行轻薄,一直到死后二十多年,真宗也是用这个理由不给梅询机会。

    能有这样的信任,绝不是只因为李沆是真宗为太子时的老师,太子之师又不只是他一个人。李沆被信任,是因为真宗相信他的眼光,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人品,相信他有公无私,说出来的话都是客观公正的。这种信任是经过了时间的洗礼,被事实所证明了的。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君臣之道,入乡随俗,徐平要恪守这个年代的习惯。虽然这样做要让他付出更大的努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大事,要想把事情顺利地推行下去,必须要皇帝无条件的信任。不想人亡政息,这种信任还要超越时间。

    如果说刚刚回京的时候,赵祯对徐平既有少年时自己眼光看准了的欣喜,也有李用和的关系带来的一丝亲情,那么出京到京西路这两年,徐平和赵祯则都已经成熟了。现在两个人的关系,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君臣之外的友情和信任。

    此次正是因为石全彬带了赵祯的密令,徐平才要一切公事公办,这么多天,甚至私下里都没有宴请过石全彬。就连因为林素娘和秀秀有孕,杨太后和曹皇后托石全彬带来的礼物,都是在官府由徐平代收,转交家里,等到回京之后两人再入宫谢恩。

    看看天色不早,众人都已向石全彬辞行,便拱手作别。石全彬带着随从出了西京留守司,自有河南府和留守司的公吏差役在前面开道,他们要一路把石全彬等人送出河南府界。

    出了建春门,石全彬在马上回身看了看低矮的洛阳城墙,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与徐平相逢,已经明显感觉出来不如以前那么随便了。亲热还是亲热,两人毕间是相识于微末,一起成长起来,但朋友之间的关系有些淡了,同僚之间的关系开始浓了。以前徐平官位不高职事不重的时候,跟个内侍走得近别人还不会说什么,现在职到直龙图,官到右司郎中,一步就要跨到朝廷最重要的官员行列,就不得不避别人的闲话了。

    摸了摸怀里鼓鼓囊囊的一大摞《富国安民策》,石全彬不由苦笑,现在这个样子连走路都不方便。书是赵祯点名要的,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没有消息,甚至心里还有点怪徐平不自己把书送过来。本来按照徐平的意思,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直接明送就是,石全彬人都来了,难道别人还想不到他会向徐平传赵祯的话?但不知赵祯怎么想的,非要把书秘密带回来,让石全彬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在洛阳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官吏跟着,徐平又不跟自己私下里接触,石全彬能把书藏在哪里?只好藏在自怀身上了。还好现在是春天,身上的衣物多,要是再过几个月,到了天热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呢。

    心里有事,石全彬不敢在路上耽搁,一路快马,过两京之间六驿,第二日就回到了京城。入了大内,早朝还未散,石全彬松了口气,先回自己住所更衣洗漱。

    自阎文应被贬,皇宫里的人事经了一系列的变动,石全彬的地位更进一步,现在皇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是皇宫里的内侍比外朝的官员更加讲资,在皇帝身边被信任是一回事,升官职又是另一回事。几个重要职位,都是明文规定要做多少年,而且还规定了必须年满五十以上才可以。石全彬现在是回宫里在赵祯面前混个脸熟,等到有了机会还是要出宫任职,想在皇宫里升官,得先把头发熬白了再说。

    散了早朝,又在后殿与宰执们商量了半天政事,赵祯才到天章阁,召见石全彬。

    找了个漂亮的木匣把《富国安民策》装好,石全彬捧在手里,一路到天章阁,通禀之后进了阁内,行礼把木匣奉上。

    赵祯先把匣子打开来看了看,问石全彬:“我命你私下里把这书带回来,你怎么用如此招摇的匣子盛着,这样一路如何瞒人耳目?”

    石全彬敛手答道:“小的如何敢违官家诏命?这书是徐龙图私下里交给我,自到我的手里,一直藏在身上,就连夜里睡觉都不敢离身。回到大内,才装到这匣子里。”

    赵祯点头:“嗯,你用心做事,我记下了。对了,把书交给你,徐平如何说?”

    “徐龙图的意思,是直接以京西路的名义呈上御览”

    “不经宰执,怎么能送到我这里?此书我就是要在宰执前面看,怎么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唉,徐平做事万般都好,就是有时迂了些。”

    石全彬敛息不敢答话,也不知道赵祯是夸还是骂徐平。

    赵祯把匣子里的《富国安民策》粗略翻了一翻,把匣子盖起来,自己收了,才转身向石全彬问话:“京西路去年新政,在朝里现在也算是一场风波了。吕相公一再提起,现在河南府的飞票三司无力兑付,如果强行要兑,难免就别生枝节,不知出什么意外。不如普升京西路官员的官爵,以酬他们去年劳苦。如此则一可以安众官之心,而朝政也不受大的冲击,两全其美。王相公则认为飞票非兑不可,京西路的官员就是升官,也要用堂堂正正的名义。名不正则言不顺,此次不兑付,以后地方理财就无所适从了。这次你去,这话说给徐平听了,他是如何意思?”

    石全彬恭声答道:“小的到西京,把官家的话跟龙图说了,龙图说,河南府的飞票是非兑不可的。不止是王相公说的那些理由,而且这次飞票不兑付,京西路去年新政一年劳苦就化为乌有。行新政,利国利民,《富国安民策》里已经讲得极是清楚。像此等事,便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次不兑河南府的飞票,似今年局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等到。”

    赵祯点了点头,徐平憋着劲带人编什么《富国安民策》,他就知道是这个意思。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是不满意朝里的安排。现在听了徐平亲口说出的话,赵祯心里就有了底。

    又问石全彬:“对京西路如何处置,现在两位宰相意见不一,徐平如何说?”

    “回官家,这事小的也问过龙图,他是如此答的。自天圣五年进士及第,龙图在邕州六年,后回到京城主持盐铁司一年,凡理财和沿边军政,自认学有所得。但是政事堂主持一国大事,龙图却不敢妄言。河南府飞票必须兑付,至于两位相公不和,只能圣裁!”

    赵祯皱了皱眉头:“徐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圆滑?这样说,我问他做什!”

    石全彬道:“小的冒昧揣测龙图如此答恐不符圣意,也问过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

    “龙图说,自己以前做事,不敢是对是错,都像是在一个房子里起舞,好与坏,看到的也只是在这房子里的影子。至于在房子外面看起来如何,那是不知道的。现在官家问起政事堂的事,便就问到了房子外面的事情,龙图确实无法回答。”

    赵祯沉默一会,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你差事办得好,先下吧,日后自有封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196章 不用其人,可用其术

    吕公绰把包袱里的书册放到桌子上,站到一边敛手道:“阿父,这是钱明逸送过来的京西路的《富国安民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据他所说,徐平对书的正本看得很紧,没有机会到手,只好四处打探,把听人讲的自己辑成这么一套册子。”

    吕夷简拿起最上面一册,打了开来,随口问道:“他还说什么没有?”

    “听钱明逸讲,徐平已经动议,过些日子在邓州京西路各州主官集议,就是讨论这一套册子。徐平已经下了决心,不按阿父说的做了,就看京西路有多少官员附和他。”

    吕夷简笑了笑:“意料之中,徐平拖了这多日子不让晏学士回京,早就铁了心了。”

    见吕夷简神色轻松,吕公绰心中不解,小声问道:“此次若是被徐平翻过来,于父亲在朝廷的威望可是大大不利。京西路的官员,总有听话的,父亲何不让他们”

    吕夷简看着吕公绰摇了摇头:“大郎,多年以来都是你处置家里杂事,怎么眼光还是如此短浅?是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多了,想的也跟他们一样了?我就是让几个官员当面反驳徐平,于事何补?徐平编了这一套册子出来,拖的时间又长,现在大势已成,京西路的新政已经动不得了!自转过年来,三司的库里就出了亏空,各地钱粮也不宽裕,惟有京西路州县钱粮充足,上个月还运了数十万石粮入陕西路。事实摆在这里,我若是强行废掉京西路的新政,对上对下都无法交待,你明白不明白?”

    吕公绰一惊:“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徐平得意?父亲一直不同意王相公所提的稳定绢价兑付河南府飞票,难道最后还是遂了他的意?”

    “处理朝政,总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国家大事你以为是意气之争?真正要在意的不是非把事情杯葛,而是让不得不做的事情对自己有好处。王相公提兑付飞票,那是在年前,那个时候不合适,哪个说现在还不合适呢?王相公提了,难道我不能再提?”

    吕公绰听得一头雾水,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父亲明明是反对徐平在京西路做的事情的,为此还花了不少力气,怎么突然之间就换另一种说法了呢?

    看儿子的神情,吕夷简叹了口气:“为官跟做人一样,最重要的是顺势而行,不要逆水行舟。到如今,徐平在京西路做得风生水起,半年来朝廷的钱粮却一天紧似一天,这就是现在的大势,跟这个大势做对,就是跟天下做对。我是当朝宰相不错,但你以为宰相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处理朝政?京西路的新政现在是必须要推下去,不然我这个宰相只怕也做不下去。官家这个时候派石全彬到洛阳查看皇城,你以为是干什么去了?徐平可是当年圣上亲自点的一等进士,当时天现瑞光,又有李国舅这层关系在,就是我也不能把他逼上绝路啊!大郎,以你之才,为州为县有余,再向上就是祸非福。朝里的事情,以后少操点心吧,多用些心思在我们家里的事上。光大门楣,自有二郎三郎。”

    二弟三弟比自己有本事吕公绰心里明白,也服气,亲兄弟也不至于嫉妒。但父亲说自己只能做州县之官,吕公绰可就不服了。朝中的大臣他见得多了,还真没几个让自己从心里觉得比不上的,他们能做大臣,自己凭什么不行?

    不过这种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质疑父样的判断。沉默了一会,吕公绰道:“既然父亲已经认了京西路的新政,这套册子还有什么用?钱明逸的心思看来是白费了!”

    吕夷简用手轻拍着桌上的那一套书,语重心长地道:“此言差矣!若是等到徐平把这一套书编好再呈上来,则就失了先机,新政就全都成了他的功劳。君子不夺人之美,成全他的功劳倒没有什么,但我就因为先前反对,成了恶人。到了那个时候,若是朝廷决定行新政,政事堂里只怕就没有阿爹的位子了。你明白了吗?阿爹现在要这一套书,就是要赶在徐平之前抢到先机。那个时候哪怕事情还是他来做,也是我有识人之明。宰相最重要的不是处理庶务,而是能够识人、用人。”

    这中间的差别,吕公绰的脑子是反应不过来的,虽然他一向自诩精明,但在朝廷大事上的眼光却实在不怎么样。世上总有这种人,在他们的眼里小聪明是聪明,大智慧却不是智慧,处理小事精明无比,但遇到大事却总是一错再错。两者兼具的人少之又少,而能把小聪明和大智慧把握好分寸的,那就难得一遇了。

    知子莫若父,吕公绰是个什么材料,吕夷简比谁都清楚。让他处理家里的杂事,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长子要担起责任,更重要的是知人善用。不是做宰辅的材料,非要把他捧上去反而会给吕家惹来祸事。吕公绰老老实实混资,将来找个好地方做知州比什么都好。

    见吕夷简准备看书,吕公绰却不想就这么退出去,问道:“阿父,晏学士那里是不是找个人通一下气?若是他死心眼,非要按着先前您的想法做事反而不美?”

    吕夷简淡淡地道:“去京西路是朝廷的旨意,我私下里可没有吩咐过晏学士什么,他要怎么做当然由他。这么长时间不回京,他不应该早就想好了吗?”

    吕公绰想想也是,而且晏殊一向都跟王曾走得近,不是自己人。等到他回到京城之后发现吕夷简突然支持京西路新政了,恶人只是他自己,这事情想起来也好玩。

    想起事情的中间曲折,吕公绰的心里不由觉得兴奋,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对吕夷简道:“阿父,不过我总觉得徐平那厮不是什么重情义的人,你这样帮他,他也未必会念阿父的恩情。他跟我们不是一条心,真就让他白得这样天大的好处?”

    “京西路的新政现在看起来于国有利,我做宰相的,自然要推行下去。徐平虽然是京西路的转运使,事情却不是他一个人做的,怎么好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推行新政又不是非徐平不可,难道其他人做不得?《富国安民策》他已经编出来,新政如何做讲得清清楚楚,照着施行就是。我赞成新政,是赞成这治国之术,什么时候说非要用徐平这个人了?用其术,不用其人,有什么奇怪的!前两年徐平在京的时候,出了党项细作,徐平曾经说过西北军政。元昊其志不小,继位之后对国政多有更张,根基不稳,必然要不住地向四周开战。那时徐平说,当党项败于吐蕃的进候,西北就危急了。现在,党项对吐蕃一败再败,年前元昊仅以身免,他说的话,是不是要自己去证实一下!”

    吕公绰一怔,面现喜色。到现在才终于有些明白了父样的思路,才知道为什么吕夷简需要这一套《富国安民策》。有了这一套书,还需要徐平干什么?完全可以自己干啊!

    吕夷简是当朝宰相,手握重权,根基又牢,要改新政他比别人强啊。如果用徐平,他必然会把京西路的那一帮官员提拔起来,吕夷简好多人事布局就被打乱了,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但是事情由自己来做,完全可以用自己的人,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人提拔起来,地位反而比以前更巩固了。

    没事编什么《富国安民策》,书出来,人就没用了,徐平还真是天真得可爱!想到这里吕公绰就想大笑三声。弊帚自珍,别人有本事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偷学了去,徐平却要编本书出来,生怕别人学不会。好了,书编好,徐平可以到边疆吃沙子去了!

    吕夷简从书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满面喜色的吕公绰,沉声问道:“你高兴什么?”

    “孩儿是笑徐平,真是个痴人!他编这一套《富国安民策》,自以为可以显示他胸中才学,让人知他本事,却不知就此漏了底!父亲刚才的一席话,让孩儿茅塞顿开!有了这一套书,父亲大可以自己推行新政,建不世功勋!至于徐平,就到边疆去吧!”

    吕夷简看着儿子,面色沉了下来,重重说道:“徐平不是痴人,他是正人,行事堂堂正正!大郎,你处理杂事,平时玩弄一些小聪明是可以的,但如果这样看天下人,以后是要闯出大祸来的!徐平行得正,便就无懈可击,惹到他的头上,是要头破血流的!便就如前几日范待制,如果只是他与我争论,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但范仲淹以圣贤自居,身边聚集了一群浮华不实的年轻官员,就露出了把柄。你觉得徐平会给这种机会吗?”

    说到这里,吕夷简叹了口气:“你不明白,是因为你跟徐平不是一种人。他编这一套《富国安民策》,是因为在他心里,新政比自己的前途重要。他的官可以不升,新政却必须要推行下去。几个月的时间,是用徐平这个人,还是用他的治国之术,两者必选其一!你以我许大年纪,愿意去学这一套书,是不得不做!夏虫不可语冰,大郎你真是愚不可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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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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