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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章 宰相

    “风烟新洛邑,冠盖上东门”,这个时候刘敞还没有写出这句诗,他跟苏颂和张载等人离开西北,急急赶到京城,参加此次的科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诗没有写出来,景色却是那个景色。上东门是到京城的驿路所在,来往的达官显贵都要经过这里,几乎日日不绝。

    徐平回京,一样要经过这里。在这里歇息,在这里接受洛阳城官员百姓的款待。

    他曾经在这里为官数年,让破落的西京古城重新焕发了生机,并由此催动了全国的经济改革,导致了朝政的大动荡。数年之前去西北主兵,一样是经过这里,带着大量的洛阳工匠吏人远去西北,开辟出了一番新局面。

    “我回来了!”看着不远处的上东门,城门不远处的驿馆,徐平昂头轻出了一口气。

    回来了,带着胜利回来了,数年辛苦,自己可以昂首挺胸的见中原父老。

    西京留守狄和京西路转运使杜杞带着一众官员,早早就迎在了上东门外,翘首以待徐平的仪仗。徐平在这里还有家,说起来,算是半个洛阳人,如今风风光光回来,满城百姓与有荣焉。上东门外数里之地,路两边挤满了观看徐平一行的百姓。

    富弼发解的时候,王钦若以使相守西京,他跟几个朋友一起爬到旁边福先寺门上,看王钦若仪仗之盛,叹道:“王公亦举子耶!”旁边人说:“君何叹,安知吾辈异日不尔也!”

    后来富弼中进士,历史上其名位果然不在王钦若之下。现在又到了举子们赴京赶考的时候,徐平要下塌的驿站里就住了不少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发出当年富弼的感叹。

    狄和杜杞带着一众官员迎上来,行礼如仪。城里的父老敬了酒,一起进入驿站。

    大将归来,徐平纵然在城里面有家,也进不得城门。在洛阳的日子,他只能够住在驿馆里。城里是狄的地盘,他进去了让西京留守怎么办?

    徐平一行进了驿馆,外面的百姓久久不散,上东门外势闹非凡。天寒地冻,却丝毫不能减少人们的热情。小商贩在人群中做着各种生意,一时这里竟成了一处大集市。在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有多少在说“大丈夫当如是”。这句话很多人说过,几乎每个大人物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围观的人里都会有人说,只是真正成真“如是”的人绝少罢了。

    驿馆里早早就摆好酒筵,为徐平一行接风。此时洛阳城里的官员里并没有徐平熟识的人,他熟悉的人中依然留在城里的,多是小吏场务人员,他们没有资格来为徐平接风。有资格来的,早早就已经高升,离开了洛阳城。那几年,徐平颇带了一批人入朝廷。

    酒筵一切如礼仪,尽欢结束。刘小乙早早就进了城,到家里去安排,明天徐平会在驿馆设宴,招待自己的熟悉的人。今天的筵席是公事,一切遵制度,明天私宴才是见亲朋。

    把众人送走,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徐平站在门前伸了伸腰,看着暮色中的洛城城发了一会怔,摇了摇头,转身准备进房休息。大冷的冬天赶路,是个辛苦事,徐平有些乏了。

    正在这时,就听见外面人声鼎沸,突然一直子又热闹了起来。

    数年军旅生涯的自然反应,徐平猛地转身,看着外面脸色沉了下来。

    谭虎留在西北,现在徐平身边的一众随从身份较低,对徐平畏惧,都低下头来。

    一个卫士急急地跑了进来,向徐平叉手:“相公,外面来了传诏使臣,要相公接旨!”

    抬头看了看渐渐变深的夜色,徐平强打起精神,入内更衣,换上公服。自己都到洛阳城了,又来传什么旨?难道契丹那边有变?按理说不应该啊。

    到了前面正堂,见来的宣诏使臣是自己的熟人,石全彬和刘永年。

    刘永年正二十出头的年纪,身躯高大,膂力惊人,武艺出众。西北大胜,对他这样对武事感兴趣的年轻刺激犹大,每每恨不能身临其境,杀敌建功。此时见到徐平不由两眼放光。刘太后身后,他那一系的外戚已经烟消云,没有了外戚势力,刘永年只是一个自小长在赵祯身边,关系特别亲近的人而已。某种程度上,可以把他看作赵祯的义子,待以殊恩稀松平常。至于赵祯有没有跟他母亲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关系,就不是徐平这种人去关心的了。天子无家事,那也是台谏词臣的事,与徐平无关。至于刘太后当政的时候,他家里亲戚跟徐平的那点矛盾,赵祯都能够不延及刘永年,徐平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设置香案,行礼如仪,接了诏旨,大大出乎徐平意料。

    离开西北的时候,徐平接到的任命的是参知政事,没想到行到洛阳城,改为了集贤殿大学士、同章书门下平章事,为次相。参知政事不一定是最后的任命徐平想得到,直接升次相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此一来,两府宰执的变动就大了。

    收好诏旨,徐平对石全彬和刘永年道:“二使数百里奔波,路上辛苦,且摆个宴席为你们接风。”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边的随从去取金银酬谢。

    对官员来说拜相是绝大的事,要流水一样的赏钱发出去,几乎是见者有份。这是一直以来的旧例,徐平的家里又不差钱,两人高高兴兴地收了。

    酒宴摆好,饮了两巡酒,徐平问二人:“为臣拜相,自然是天大之喜。出仕为官,谁不想着能有这一天?只是我做集贤相公,政事堂里变得就大了。”

    刘永年嘴快,道:“李相公坚辞,去西北做了七路经略使。晏相公做了昭文相公,都护就做集贤相公,倒也没有大变。”

    徐平吃了一惊,仔细问才明白,原来是李迪主动离开了政事堂,自请到西北去了。

    都护府撤销,徐平回京,西北必须要有重臣坐镇,而且去的还不能是一般人。现在那几路的经略使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即使不管禁军不做帅臣了,也都是极能折腾的人物。王沿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在官员中都算杰出,可他在那几个人中,却也有些坐不住位子的感觉。范仲淹和韩琦自然不必说了,方偕是敢向朝廷提条件要大权,不答应就另请高明的人,吴遵路软硬不吃,谁的账都不买。徐平凭着自己的功绩和资历能压住他们,一走,西北就再没有一个能够让众人推服的主事人。

    党项被灭,其地初定,这个时候必须有强力人物坐镇。这几个人能力没有问题,可凑到一起就有问题了,相互协作配合的事情往往定不下来。

    能够压住他们的,朝里没有几个合适人选。范雍和夏竦在西北自己搞砸了,现在去没有人会理他们,晏殊又实在担不起这个担子,算来算去,只剩下李迪和吕夷简了。李迪比吕夷简的年纪大许多,但身子却比他硬朗得多,没有办法,最后只有他去。

    如此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徐平回京之后,要照顾两府的平衡。前线大胜,枢密院的声望大涨,权力在急速扩大,稳稳地与中书门下分庭抗礼。李迪在中书,能够跟枢密的吕夷简分庭抗礼,徐平在中书也同样能够如此。但如果让李迪和徐平一起在中书,就又要把枢密院压下去了,不利于后面的军改。为了让军改顺利,徐平回京,李迪应该走。

    叹了口气,徐平觉得挺对不住李迪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跑到西北,稳定下来怎么也要两三年的时间。自己中进士,踏上官途,前期有些小挫折,但在升到中层之后,却一直受人提携。从最早的张知白,到后来的王曾,到现在的李迪,是他们把自己拉到了宰相的位子上去。

    当年寇准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宰执,是因为宋太宗急于清理旧势力,特意扶持他们这些人,徐平并没有这样的条件。他前面人才济济,赵祯也没有清理旧臣的想法,能够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做到宰相,还要超过寇准,真要感谢这些老臣。

    内忧外患之下,大家纵然还有私心,但行事没有因私害公。从徐平入三司,大家通力协作之下,最终有了现在这个局面。

    前面的几位宰相如此,徐平突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肩膀,能不能扛起宰相的责任来。到了宰相这个位子,就不仅仅是能做事就可以了,作为群臣领袖,宰相是要真地治天下的。

    宋朝的相权,单论哪个宰相,相权并不强大。但把宰执加起来,相权就极重了,远大于秦汉之后各朝的相权。与士大夫共治下天,不是说说的,这是真正的制度。空前的中央集权之后,皇权和相权形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矛盾有,合作更多。

    两府现在的人事,首相晏殊明摆着就是备位的,他除了资历,没有可以压制徐平的地方。他自己想做个太平相公,徐平只要让他做太平相公就行,真正的担子在徐平肩上。

第2章 父老

    靠着火炉,看着门外的夜色,徐平饮了一杯酒,口中喃喃道:“突然拜相,倒让我不知所措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唉,近乡情怯,突然之间,倒是有些怕回京城了。”

    刘永年仰着头道:“大丈夫如此功业,夫复何求!都护此次回京,犹远胜过当年交趾献俘,万民争睹,何等风光!这等事,怎么会近乡情怯呢?”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你还少年,正是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人哪,就是如此,少年时意气风发,一心要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到真到了去治国平天下的年纪,这份意气也就慢慢散去了。你两个且饮酒,我去写辞表,明天你们带到京城去。”

    说完,徐平站起身来,向书房去了。

    看着徐平离去,刘永年小声嘟囔道:“都护这集贤相公做定了,辞来辞去,太过麻烦!”

    石全彬道:“衙内,朝廷礼制,自有道理在,岂能轻易议论!”

    刘永年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不过仍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的身份特殊,赵祯私生子的传言自然是无稽之谈,不过自小在宫里养在赵祯身边,确实有父子之情。一些话他说了也就说了,没必要太过较真,特别是与石全彬这种从小就熟悉的人在一起。

    拜相之后必然要辞谢,一接诏书就欢欢喜喜地上谢表,装傻充愣直接当了,会让人笑话的。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辞的人有,装傻不给人发赏钱的也有,徐平不会做那种让人发笑的事情。辞让只是礼仪,有其一定的意义在。

    赶在未进京前拜相,赵祯还有一个意思,在诏书里写明了,回朝时百官郊迎。在外拜相进京城的时候,是要百官出迎的,并不需要军功,这是对宰相对位的尊崇。只是现在这个制度只存在于纸面上,实际上已经数十年没有郊迎之礼了。徐平是带着灭国之功回朝做宰相,郊迎理所应当,赵祯意欲用徐平现在功绩,把这个制度恢复起来。

    已经形成了惯例,要改必待非常之人,现在徐平的功绩足够做这个非常之人了。

    摊开纸,徐平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下笔。他是个认真的人,要写辞表了,突然真地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为宰相的准备。宰相是百官之首,是决策者,不再是以前那样做事的角色了,做的事情与以前比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宰相以下的官是做事的人,而宰相是以大道佐君王,是把持大方向的,具体做事反而不重要了。这一点,现在恰是徐平的短处。

    把笔放下,徐平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由苦笑。两相之下的第一参政,看起与这集贤相公只差一步,这一步其实是一个天一个地。做参政,徐平只要继续从前的风格,安安心心地把事情做好,就足够交待。做宰相呢,实际根本没有具体的事情让你做,你只需要指导别人怎么做。最重要的不是告诉别人怎么做,而是要说出为什么要这样做。

    能做好事情,差不多就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宰相,但离着杰出的宰相还差得太远。十几年官路,徐平一直都是同级官员中那个最杰出的人,现在遇到了新的考验。

    写好辞表,第二天便由石全彬和刘永年带回京城。他们两个还要再麻烦一趟,把赵祯不许的诏旨送来,徐平才能真接。那个时候,徐平应该离着开封城不远了。

    中午时分,徐平在驿馆款待洛阳百姓,除了当年自己的熟人,还请了一些父老,年长且德高的人。一个家安在这里,就是半个洛阳人,总要有所表示。

    齐本吉、张立平、唐大姐这些人家,全都请到了驿馆里来。除了张立平,对其他人来说,徐平现在官有多大没有什么感觉,当年在他们眼里徐平就是了不起的高官了。张立平到底是出自张知白府上,家里出个宰相的人家,知道如今的徐平多了不起。三十出头,徐平已经到张知白生前的地位了,张相公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几年才坐上这个位子。

    众人落座,徐平劝过了酒,唐老儿指着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道:“相公,我家大姐新近找了一个夫婿,也是个读书的秀才。他好好读上两年书,也去考个进士,与相公一样为高官!”

    “好,好,好!”徐平点头,与众人一起笑。

    唐大姐招的上门女婿林秀才羞红了脸。今年不争气,又没过发解试,偏偏丈人还拿自己出来显摆。不过跟徐平搭上了这点关系,对未来大有好处,西京的国子监肯定能进,还能够结识不少人脉。读书人,只要有了名气,考不上进士洛阳城里也是号人物。

    徐平向众人一一敬酒,道着辛苦。这是洛阳的父老乡亲,说不定自己要到这里来养老呢,要靠乡亲们。人可风光一时,风光一切的有几人?总是要人帮衬的。

    有徐平撑腰,没落的张府重新光复门庭,张立平已经是洛阳城里有数的员外,已经成家立业。这里是宋朝第一个大力发展的工商业中心,发财的机会多的是,背靠徐平张立的机会无数,只要自己不乱来,金钱就会哗哗地自己流进门里。

    西北数年,徐平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放松,不住与父老们饮筵欢笑。文人们总喜欢暮年归隐田园,确实有其道理。跟这些平常百姓在一起,没有了重担,没有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稳底放下一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能让人放松身心。

    人到了一个地步,功名利禄都经过了,最终会返朴归真。徐平没到那个年纪,但却提前有些体会了。

    “却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地书”,辛弃疾文武全才,却不得施展,这句话饱含了无奈。但对徐平来说,出将而入相,安邦定国,该有的功业都有了,把酒话桑麻,多的更是一种洒脱。

    在洛阳放开身心,痛痛快快卸掉这几年西北的重任,抖擞精神,准备回到京城去迎接新的挑战。对于徐平来说,那是一种全新的生活。

第3章 护卫铁骑

    郊迎十里,自京城新郑门出来,约到新点马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平夜晚歇宿八角镇,第二日平明赶到新点马铺,由宰相李迪和枢密使吕夷简一起携百官迎入京城。八角镇无驿馆,只能借宿于附近的佛寺内。此时李迪还是宰相,他要把徐平迎入城内,几人交接之后,才能卸任,到时徐平还要来送他。

    马铺是换马的,驿馆是歇宿的,一般十里一铺,五十里一驿。八角镇离京城太近,设驿馆耗费不菲,这里自然不能设。其实徐平应该歇于中牟县三驿,在傍晚时分到京城新郑门,由宰相率百官迎入城,宣德门城楼上赵祯亲迎,置酒,筵百官。

    按这种正常程序,是郊迎的宰相和百官恭候一天,皇帝在宣德门城楼苦等,宣示大将军威仪。徐平实在想不出这样做除了自己浪一次,还有什么好处,宁可先赶到八角镇。

    离开洛阳,一路急行,徐平走得乏了,明天又要早起,整整折腾上一天,便早早吃了饭歇息。刚刚回房,还没有更衣,便就听见外面马蹄响起。

    无奈地在椅子上坐下,不大一会,门外随从便就报有人求见。

    叹了口气,徐平开了房门,不理会门外站着的卫士,大踏步向外面走去。自己回房之前已经说过了,地方官员一个不见,还有人硬要来耽误自己休息的时间。

    到了外面客厅,就见两人站在那里,一身戎装。见到徐平进来,一起叉手:“末将见过都护!一别经年,都护可还安好!”

    徐平愣了一下,看清来人是桑怿所部的副都指挥使明镐和高大全手下大将贾逵,急忙上前道:“怎么是你们来了!坐,坐。来呀,上茶!”

    两人落座,明镐才道:“都护回京,百官郊迎,可惜没有陇右大军随行,无以向京城百姓展陇右军威。圣上亲旨让我二人急速回京,带铁骑千人,护卫都护入京!”

    “哦”这才明白两人怎么会赶到这里来。徐平从西北回来,并没有带陇右军一兵一卒,随从卫士都不是陇右都护府的人。这算不错了,还有随从卫士,当年曹玮从西北回京的时候,连随从卫士都没有,只带着一个老奴就出了军营,沿途都是州县护送。

    鉴于五代教训,宋朝对帅臣与军队的关系格外严厉。各级统兵官对士卒生杀予夺,但用兵的帅臣却不能跟他们有亲密关系,诏旨一下,帅臣只身出营。

    这个样子,徐平回京,百官郊迎的时候,他这里怎么看怎么像个草台班子。天下注目的重大仪式,如此实在难看,赵祯才在前些日子下诏,让明镐和贾逵火速回京。

    喝着茶,徐平问两人这一年的经历。桑怿和高大全两军离开西北,分别调往河北路和河东路,赵祯给予了极高礼遇。特别是桑怿,考过进士,从县尉做起,历岭南西北几乎所有的战事,徐平之下,军功无人可及。不到一年的时间,桑怿已经拔到观察使,建节指日可待。高大全不及桑怿,也已经做到了正任团练使,都是现今武将的顶尖人物。

    两军中凡是指挥使以上的军官,上及三代,从军后的所有覆历,赵祯都曾经详细亲自过目。他忍住了没有亲自去插手这两军的人事安排,但所有的人事变更,都要放到他的案头看过,说不定还拿小本子记了下来。天下最能打的军队,肯定是要抓到皇帝手中的。

    先从调出西北的这两军用心,是给徐平面子,陇右其余各军将来他也会如此做的。这是人之常情,作为皇帝,对于军事力量自然会各外敏感。能够先用心人事,而强忍住不去胡乱指挥,赵祯算是不错的了。此时正是军制将改的特殊时期,军中人事赵祯会格外注意。

    调往河北和河东之后,桑怿和高大全两军急速护张,赵祯把许多禁军编到了他们两军的名下。此时桑怿所部已经近十万人,高大全所部也有六万多人。不过人增加了,赵祯实是不知道怎么整训,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做,面临契丹的压力两军抽不出人,只能先名义上在两军挂着。徐平回来之后,禁军的改制整编才能真正开始。

    宰相无事不统,军事自然也包括在内,只要徐平回京了,朝廷有无数手段让他参与到军改中去。不直接去枢密院,离开了军改最要害的人事,以宰相的身份参与军改,制度上可以参谋把关。赵祯别的不会做,这种事情最是得心应手。

    说过了这一年的经历,贾逵搓着手道:“契丹不自量力,竟敢插手,想火中取栗!云中一战只让他们小挫,依我说,就该全军挥师北上,夺了燕云看他们可还敢逞威风!”

    明镐笑道:“还不是因为离开得早,许多大仗错过了,你心中不甘。看契丹的样子,以后北疆也能以太平,还愁没有大仗去打么?”

    徐平道:“参军为的不是打仗,而是守卫国家,保天下太平。太平最好,战事能少就尽量少。作为军人,不打仗也有许多事情可做,以为就能闲下来了?”

    “是,是,都护说得是!”贾逵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来,喝茶遮掩自己的尴尬。

    看着两人,徐平心中明白,调他们两人回京,不只是护卫自己,极大可能会就此留在京城。明镐是大中祥符五年的榜眼,就出身来说,可是硬得很。

    大中祥符二年、四年、五年、七年、八年连续开科,科举太过频繁,明镐那几届进士混得普遍不好。人的成就不只是看个人的奋斗,还要看历史进程,明镐便就如此,赶在那个时间点了,前期仕途不顺。不过有了陇右军中的经历,他的未来不可限量,官场上的前途比桑怿还要光明。桑怿官做得再大,成就限制在武将上了,明镐则是可文可武。

    明镐的仕途其实与徐平差不多,一等进士出身,前期在地方上蹉跎,直到为官十几年后才遇到薛奎,得到赏识。但这个时候刚好刘太后当政,他这种人被压着升不上去,等到赵祯亲政了,后面的进士又已经起来了。生不逢时,就是明镐这种人了。

    这个时候把明镐招入京来,除了壮徐平威仪之外,他必定是要大用了。

    贾逵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作战勇猛,同时又多谋而善断,他升迁得快不只是靠砍的人头多。陇右军中记军功和升迁的时候,都有评语,赵祯是从评语中看上贾逵的。他来自最普通的百姓之家,跟各达官显贵没有任何牵连,是这种时候皇帝最喜欢用的人。

    徐平不回到京城,朝廷不大敢用陇右军中的人,回来了,这两个人先得到了机会。

第4章 郊迎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红彤彤地挂在天上,映出万道霞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是大寒节气,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旁边的汴河依然冰封,河光的柳树光秃秃的,一片萧索。

    殿前司副都指挥李用和、侍卫马军司副都指使李昭亮、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郭承三人一起向李迪和吕夷简叉手唱诺。此时的禁军三衙大帅全部都是外戚和藩邸旧人,是宋朝空前绝后的一大奇景,让李迪和吕夷简一起羞得低下头去。

    历史上赵祯还真就是这么用人的,三衙管军大将只要不上前线,不统军打仗,换谁当不是当。全用外戚亲旧,贪的就是管军大将丰厚的俸禄。反正这几个职位真用什么良臣猛将也无大用处,历史上狄青等猛将坐到这个位子上,同样没有让禁军脱胎换骨。军制已经限死了,禁军就是这么个禁军,只要用兵的帅臣精择人选,这几个职位赵祯就让自己的亲戚做来捞钱。大臣们看不过眼,弹劾不断,最主要的就是寒了前线将士们的心。

    不过这个时候,李迪和吕夷简能够忍下来,不顾台谏言官三天两头地上章骂,是因为徐平回来之后军制改革马上就开始了。军改只要一开始,人选就不像以前那样随便,赵祯同样会收敛。先让这几个外戚坐在要害职位上,反而比将门好说话。

    唱诺毕,李迪和吕夷简回礼。李迪下令,吕夷简命人给兵符,让三人带三衙精选出来的禁军,列阵前迎。让三衙三帅一起出迎,此次回京,朝廷给足了徐平面子。

    李用和三人翻身上马,军乐齐鸣,旌旗招展,数千铁骑排成军阵,随在三帅身后向西行去。此次郊迎,是徐平在外拜相和大将军班师回朝,几件事情合在一起。这些礼节数十年间都是存而不用,具体细节模糊不清,随在一边赞礼的礼官们不知道翻烂了多少古籍。

    前行数里,两军遥遥看见。新任御前忠佐马步军都军头张茂实上前唱诺,李用和命其上前问讯。大军戍还,当由引见司上前晓谕进止之节。

    张茂实带了三司两个甲士上前,看见前面明镐一身铁甲行来,一起叉手唱诺。

    行礼如仪,张茂实口诵进京面君之礼,明镐一一作答。这都是仪式,不可能到这个时候才让一千铁骑进京怎么做,来之前礼官已经排练过许多遍了。

    诸事完毕,京城禁军前引,陇右铁骑随后,一起向着前方郊迎的百官行去。

    转过身来,看着前方的一轮红日,李用和感慨万千。徐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由自己来迎这位班师回朝的大将军。徐平此次回朝,跟上次从邕州回来完全不同了,朝中再没有一个大臣会压得住他,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太阳升起来,站在野地里的百官身上才有些暖过来。在天气最冷的时候,天不亮就到这里站着,滋味实在不好受。不过大家心里没有怨言,徐平灭党项,败契丹,回京当得起这样的礼遇。没有这样的礼遇,百官反而会感同身受,觉得不舒服。徐平很够意思,没有在路上走一天,让大家在这里等一天,大清早就到了,少受了多少罪。

    到了地方,李用和带着李昭亮、郭承上前向李迪和吕夷简唱诺,复命,各自带着本部铁骑分列大道两旁。京城禁军让开道路,陇右一千铁骑才簇拥着徐平出现在百官眼里。

    同样是铁骑,陇右军并不如京城禁军那样鲜亮耀眼,暗沉之中带着凛然杀气。这是真正的百战之精锐,他们的军威是从血肉中趟出来的,不是用钱堆出来的。选出来的京城禁军精锐不是做样的军队,他们一样军纪严整,阵列分明,但跟陇右军比起来,总是差了一点什么。或许只是士卒的一个小动作,一点小表情的不同,就是让人觉得不一样。被棍棒训出来的纪律,跟陇右这种从灵魂延伸出来的纪律,大军之中表现极是明显。

    李迪对身边的吕夷简道:“惟有如此大军,才当得起非常之战功!”

    说完,两人一起带着百官迎上前去。

    徐平催马上前,翻身落马,叉手唱诺:“末将徐平,拜见宰相、枢密太尉!”

    李迪的身子猛地一振,把身上的寒意振去,上前回礼:“党项叛国,天下震动。都护西征伐不臣,统大军历血战,斩昊贼小丑,以儆四方!收复境土,抚绥百姓,功在天下,载之典籍!今班师,吾为元台,率百官迎都护于十里之亭,隆以礼,以谢都护!”

    说完,旁边礼官捧金盘进酒,徐平取杯。李迪和吕夷简一起举杯:“为都护寿!”

    徐平道不敢,举起金杯,仰头一饮而尽。再三,才撤了金盘下去。

    抬起头,徐平看着前方一轮红日趴在开封城头,映出万道霞光。霞光之中,百官一起行礼,高声唱赞,徐平不由心胸激荡。这天下除了赵祯,只有自己有如此荣耀了,真地是可以吹一辈子。多年前献俘,自己从南薰门到宣德门城楼,此次走西门,同样是要宣德门前去,去向赵祯报捷,接受封赐。

    突然间想起来,如果以后有机会,自己像今天一样同,把开封城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全部走遍,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景象。真做出了这种事情,不知后世会如何议论。

    一切行礼如仪,军乐起来,众人一起上马,向着十里外的开封城而去。

    前方的新郑门外,金明池旁,八大王赵元俨代表赵祯,再次向徐平献酒以迎。百官中官位较低,不太重要的官员,便在这里及对面的琼林苑饮宴。此次凡在开封城中的所有官员全部都出来了,包括那些赋闲的勋贵宗室,人数太多,宣德门太过拥挤,便就在这里另设了一处分会场。不止是官员,城中的耆老之类,也都被请了出来,一起赐御酒。

    行礼如仪,饮罢,赵元俨对徐平道:“十数年前,你还是个娃娃,我便看你不凡。如今出将入相,为朝廷立下多勋劳。本朝立国以来,今日军功谁人可比!”

    徐平忙行礼谢过。八大王的身份太过特殊,跟一般的宗室亲王不可比。从太宗时让宰相班亲王之前,皇室的亲王再是尊贵,宰相也不会放在眼里。赵元俨不一样,他是特旨上朝时班位在宰相前的,说的话赵祯不敢置之不理,还真不能让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什么早就看出来不凡之类的,是老头给自己的脸上贴金了。徐平为官十几年,还真没有靠他帮过。有自己的奋斗,有其他人的提携,却没有受过他的恩惠。

第5章 家的味道

    徐平缩在交椅里,身边放着火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身心俱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郎坐在一边,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平,有些亲近,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走的时候书郎还在襁褓之中,等到回来,已经能跑能跳了。徐平回来之前,书郎想过无法次自己的阿爹是个什么样子,甚至在心里描了一个样子出来,坚定地认为那就是自己小时候见过的样子。高高大大,威猛无比,才当得起统数十万军,决胜于边疆的大将身份。等到回来见了,却只是平平无奇,一点也不似他心中想的样子。

    到底是自己的阿爹,失望倒是不失望,只是想不出来这个样子,怎么能统大军。昨天徐平回来的时候,由妈妈秀秀抱着站在御街旁酒楼的窗前,看着徐平铁骑护卫,由百官迎进城来,煞是威风。等到他被家人抱到宣德门城楼,徐平卸下甲来,过来抱他时,却再没有大军簇拥的神气。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让他觉得甚是神奇。

    徐平抬起头,看见书郎一直盯着自己看,向他笑了笑。做官游宦天下,就是这样,见惯了离别相聚。前世还觉得古人诗词里无数的离别,有些矫情,等到自己也如此了,才知道离别相聚就是生活。徐平还算好了,在京城里有一个家,小门小户,到边疆为官不能带家眷时,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大多数官员,连他这个条件都没有,四海为家,只有到了不得不离别的时候,才在某地租一个房子,家人在那里等待下一次的相聚。直到身老病死,才会在一个地方安下家来,子孙后人在那里生存繁衍。

    不管是大门小户,漂泊是这个时代官员的常态。家里人口少自不必说,当然是携家眷四处为官,出自高大门大户人口众多的也是如此。宋朝官员的待遇好,俸禄高,但这些待遇只及官员自身,俸禄虽高,隐性的福利却少。虽然有官户,但免税赋免差役是有名额数量限制的。乡村赋税差役都是本于田产,一品免一百顷,依次降低到九品免十顷。十顷就是五口之家的自耕农,有成年兄弟留在家里就不划算。徐平现在从二品,乡村田产免九十顷赋役,对他白沙镇的庄子来说只占极小一部分,那里的田产现在都是要交税的。

    乡村的田产其实对官员的吸引力不大,宋朝的地价也一直不高,对徐平这是好事。把民间的资金从农村逼出来,投到城市的工商业中去,对社会来说更加高效。

    突然觉得有人拉自己,低下头才看见书郎靠过来,拉着自己的衣袍怯生生地问道:“阿爹,你在想什么?”

    徐平笑道:“没想什么,一时出神罢了。你冷不冷?来,我抱着你。”

    一边说着,一边把书郎抱起,搂在自己的怀里。书郎有些害羞,埋头在徐平肩头。

    昨天全城欢庆,迎西北徐平都护回京,闹了一天。徐平晚上回到城外府里,向爹妈问安,跟林素娘叙离别之情。今天入宫向皇上谢恩,便过来看秀秀和书郎。

    拜相按例皇帝都有丰厚的赏赐,一般约值四五千贯,徐平身份不同,赵祯给了约七千贯的各种财货宝物。加上因为西北胜利,郭皇后赐宰执各三百两黄金及其他宝物,徐平给了执笔写自己拜相制词的丁度一千贯,各种各样的利是近百贯,剩下的都给秀秀做家用。

    家里的产业都是林素娘管着,秀秀这里每月给钱,额外收入就是徐平的赏赐了。她是小门小户,自己会过日子,倒是够用,当然比不得城外府里富贵奢华就是了。徐正和张三娘心疼孙子,时不时会给书郎置办各种东西,送玩的吃的。

    拜宰执赏的三五千贯钱徐平不看在眼里,对其他宰相来说可是大笔收入。大中祥符年间王旦荐李宗谔为参政,因为李家穷,常从王旦家里借钱。王钦若就密奏,说是王旦荐李宗谔,是指望着他当上参政,获得赏赐后还自己的钱,真宗竟因此不用李宗谔。

    秀秀过来,端了几样水果放在桌子上,无非是梨子、柑桔之类易于保存的,还有一盘肉干,让书郎过去拿着吃。书郎抓了一条肉干在手里,咬在嘴里使劲拽,看着徐平。

    实在惭愧,西北那个地方,没什么小孩爱吃的好物带回来。当年从岭南回京,好坏是带了不少稀罕物,盼盼喜欢了近一个月。安安和书郎、秩郎就没这个福气,只好撕肉干。

    笑着把书郎手里的肉干拿过来,秀秀撕成一丝一丝,再给他慢慢吃。一边撕着,秀秀问徐平:“看你这两日累得不轻,没精打采的。本来大将军回朝,多么威风的事!”

    徐平摇头叹气:“威风是看在人眼里,拜过了皇帝拜宰相,拜过了宰相受群臣贺,这两天我礼都不知道行了几千个,怎么会不累?撑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

    秀秀只是笑,喂着书郎吃东西。书郎吃不下去了,才抱他在腿上,看着徐平。

    徐平坐了一会,还是觉得精神不好,不由自主地又缩回到了交椅里。秀秀道:“仪礼不是都行罢了么,你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明日到了皇城,就是宰相了。”

    徐平道:“宰相,你以为做起来那么容易吗?明日到政事堂接了印,送李相公出京到西北去,十之**圣上要招对的。宰相以大道佐君王,不是从前可比,我这里正仔细思量。”

    秀秀道:“什么大道小道,不都是帮着皇帝做事情。我看以前的相公们,过了晌午早早就回第了,不似你在三司的时候,常常要背着落日回来。不管怎么说,总是比以前轻松。”

    徐平看着秀秀,过了一会,展颜笑道:“如你说的,委实是不会再那样起早贪黑,毕竟宰相不理庶务。不过呢,怎么样都要过了明日的这一关。此次招对不比以往,我是新宰相上任,圣上必然咨以治国大道。答得好了,合圣上心意,这一任宰相便有作为。若是一个答不好,就只能是备位而已。这宰相当着,就没大意思了。”

    秀秀吓了一跳,抱着书郎向前探身子对徐平道:“那你可要小心作答,不要让皇上失望才好。话说皇上是李家阿叔的亲外甥,与我们家总是有些交情在,与你少年相识的,不会过于难为的吧?一般人做宰相,也没见过于难为,我们是自己人,总还要顾些颜面。”

    徐平哈哈大笑,连连摇头,心情好了很多。

    自从收郡县之权,实现了空前的中央集权以来,宋朝的皇帝和宰相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君权和相权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皇帝要有作为,单看宰相。因为如此,有所作为的时候对宰相人选特别看重,这位子可不是管军大将,与私交完全无关。

    宰相以道佐君王,意思就是仅仅能做事是不够的,凡事还要讲出道理来。整个社会的上层建筑,包括政治结构与意识形态,宰相都需要有一个通盘的考虑。这是一体两面,必须紧密结合起来。当然做不到也可以做宰相,但那只能守成,想改革是不行的。

第6章 召对

    十里长亭,晏殊和吕夷简向李迪祝过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徐平上前,举杯道:“前日相公迎我,今日我送相公。西北数千里之遥,路途险恶,相公珍重!”

    两人一起饮罢,李迪拉着徐平的手道:“西北数千里之地,皆是你拼杀下来。我此去守西北,因为行得匆忙,未与你详议。到西北后,事情轻重缓急,可有说法?”

    徐平想了想道:“攻战征伐,与守土安民毕竟不同。依着我在西北时所见所闻,云中与契丹毗邻之地,当以抚民垦田为上。如果契丹有争执,相公可与其虚与委蛇。至于引动契丹国势,则由驻那里的几军为主,经略司不要去撩拨契丹。自丰州至银夏、兴灵,则力行并帐为村,括土为丁,移风易俗,兼从内地招募人力。河西之地,并无大股势力,依原秦凤路行事即可。厮罗和西域诸国,还是先抚绥为上,免得引动新收之地动乱。等到河西和秦凤路平定,再徐徐图之。是与不是,相公到了西北依实际斟酌。”

    李迪谢过,由随行的侄子李及之扶着翻身上马,与来送的众官员拱手作别。

    此次到西北,李迪以文明殿大学士、使相,任秦凤、泾原、环庆、兴灵、银夏、丰胜和甘肃路七路经略安抚使。不再兼都部署,没了用兵之权,并不算是帅臣。但西北离着中原太远,地方广大,情势复杂,朝廷给了李迪一项便宜行事之权。遇紧急时候,可以先发西北各军作战,同时飞马报朝廷,由枢密院追认。

    文明殿本无大学士,李迪以宰相之尊,七十高龄出镇边陲,特设大学士以示尊宠。

    看着李迪远去,晏殊有些惆怅。从次相升到首相,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情,但自己之下的次相是回京的徐平,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徐平以前做三司使的时候,一般的参知政事都压不住他,现在携西北大胜归来,加上三司升起来的一班官员为助,就更加压不住了。

    晏殊是个圆滑的人,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并不想与徐平争一时长短,做个太平宰相就知足了。不过李迪走了,徐平回来,两府人事肯定大变。自己做为堂堂首相,竟然到现在皇上也没问过将来的执政人选,明显是要先问过徐平。这种滋味,总是不好受。

    好在晏殊有自知之明,知道没有徐平在政事堂,自己也坐不上首相的位子。有吕夷简在枢密院,除了李迪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做宰相。这样一想,倒也释然。

    众人回到京城,天已过午,互相问讯之后,便各自回第。晏殊有些不自然,其他执政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去向,难免人心惶惶,草草地各自散了。

    徐平刚刚要离开皇城,便就有小皇门过来,让他立即入宫面圣。

    看着徐平随着小黄离去,晏殊和几位执政心中五味杂陈。此次从西北回来,明显徐平是要大用了,依他以前做事的风格,朝政肯定要大变,谁知道会选谁做助手呢?

    徐平的年纪太轻,为了便于施政,晏殊的位子是坐稳了。两位参知政事,杜衍和陈执中可就不好说了。不在于他们两人的能力如休,为人如何,只在于徐平觉得对不对自己的味口。由一位新任的年轻宰相来决定参政的人选,看起来荒谬,但实情就是如此。

    入了大内,径直到天章阁,通禀之后把徐平引入,小黄门便躬身退去。

    看着走进来的徐平,赵祯喜滋滋地道:“自卿回京,各种事情纷杂,一直没有时间单独叙一叙。送别李相公,平静些日子,今日得闲,我们详细说一说你这几年在西北的事情!”

    徐平捧笏:“陛下在京城运筹帷幄,臣在西北决胜千里,伐不臣平其地,也不是大事。”

    赵祯大笑:“我未必运筹帷幄,你却确实决胜千里!哈哈,当日派你去西北,想的只是灭元昊气焰,让他依然归附朝廷称臣即可。却不想你一时手滑,斩了元昊,败了契丹,拓地数千里!本朝武功至斯为盛,有此功绩,百年之年之后朕无愧于祖宗!”

    说完,命小黄门赐座上茶,与徐平隔着案几对面而谈。

    徐平哪里敢跟皇帝面对面坐着,面带笑意,自己把位子挪到一边,在侧位坐了。

    赵祯知道徐平不是张扬的人,也不勉强,让了茶,问道:“说一说,元昊到底如何?自他反叛,常听人说这厮英武不凡,非平常人物。到底是不是如此?”

    看赵祯兴致盎然的样子,显然对此事确实感兴趣,最开始的那一年他挨得辛苦。三川口一战宋军大败,关于元昊的无数事迹都被翻了出来。人之常情,那个时候翻出来的元昊数迹,都是他如何如何了不得,从小就异于常人。曹玮当年在西北,一见了他的画,便说什么是“真英雄也”。赵祯那时听过无数这种故事,直到徐平把他斩了,送了人头回京,才终于摆脱了这个阴影。其实是不是大家这么认为,倒也未必,元昊赢了自然专门把这种话挑出来说。如果元昊败了,自然传播的故事就会是另一种说法。

    徐平面带笑意,捧笏道:“元昊此人,中等身材,鹰鼻,双目有神。如何英武臣没有见到,因为他到我面前已为阶下之囚,等死之人而已。面容灰败,重头丧气,与一般被俘之将也无大差别。当日俘元昊,本该押解回京城,由陛下亲决。只是地方初定,党项数十万大军在外,人心未附,臣恐有反复,便在灵州城一斩了之,以其子为告罪使”

    赵祯摆手:“在灵州斩了最好,押回京城,如有闪失,又是大乱!自继迁起,党项数次叛国,一直不能平定,贼酋不死是大患!当日告罪使宁令哥来,有朝臣言,你不当在灵州擅斩元昊,朕当时就说他们没有见识!两国大军相交,主帅是何等厉害人物,岂能因为小节而留大患!正是在灵州斩了元昊,党项才能迅速平定。你做事当机立断,做得好!”

    徐平起身,捧笏躬身行礼:“臣谢陛下不罪之恩!”

    赵祯笑着让徐平落座,对他道:“交趾与党项,皆是叛国强邦,熙陵一直想郡县其地而不得。你执一李佛玛献俘,斩一元昊告罪,本朝立国以来,军功以你为最!”

    徐平连道不敢。仔细想了一想,太祖太宗时平定天下,灭国也不少,但如自己这样为帅破两国,斩俘其国王,严格说起来好似真地没有。倒不是自己厉害,实在是因为那个时候国力正盛,猛将如云,不像现在这样军力不振,人才凋零。

第7章 我做好人

    喝了一会茶,说过几句闲话,赵祯看着徐平,正色问道:“京城三衙禁军到西北十余万人之众,而寸功未立!大战全是由陇右禁军打下来,就连党项降军都败了契丹,攻下云中之地,京城禁军何其不堪!几个月前,枢密太尉便就想依陇右军制,改革禁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去书西北问你所想,你一再说未可轻动,恐起乱子,一直拖到现在。现在回来了,该改了吧?”

    徐平低头,沉吟不语。桑怿和高大全离开西北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插手,就连信件私下里也没有通一封。高大全跟徐平的联系,还要靠写信到京城,由林素娘转告。这段时间赵祯摸清了陇右军的制度,知道本质上是中央集权,把军权彻底收到自己的手中。既然是如此,当然要把三衙的禁军军制改掉,用制度把军权握在中央手中,省多少心思。没想到建立这种军制的徐平一直反对,出于谨慎,这件事情便就拖了下来。

    想了好一会,徐平才道:“臣一直不主张京城禁军改制,怕的是军制一动,大量的禁军将士被清理出行伍,失了衣食饭碗。京畿重地,动荡不得!”

    赵祯道:“食朝廷俸禄,赏赐无限,出外不能战,不能为国家分忧,养之何益!既然陇右军中用川蜀之兵,依然能够连战连胜,则从京东、京西、两淮,甚至江南招募士卒又有何不可!无用之兵,自然就要尽去,不如此,何以应对契丹大敌!”

    徐平苦笑,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未回京之前,赵祯已经跟宰执,特别是李迪和吕夷简商量过了无数次,早已经统一了意见,要对京城禁军下手了。要不是自己一手把陇右军带起来,又立下无数大功,根本就不会在乎他的反对,已经开始军改了。

    双手捧笏,徐平对赵祯道:“陛下说的自然是至理,无用之兵,养之无益,就该尽斥出军去。只是,赶人容易,这些人没了饭碗,怎么办?”

    “持戈矛,卫国家,自然由朝廷供给衣食。不能为朝廷效力,自然自己去找衣食!”

    “京城中多出数十万没有生计的百姓,陛下能安坐殿廷吗?陛下不能,臣不能,满朝文武俱不能够。禁军士卒,纵然是除了军籍,依然是天下百姓,是陛下子民,岂能置之不理?如果这样做,会生出大乱子来的!臣一直不同意遽行军改,便就是怕行事太急,在京城出来数十万流民,天下动荡。本是盛德事,做坏了,遗子孙笑。”

    赵祯直视徐平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摇头叹了一口气:“你回京之前,我也正是担心此事。军改暂缓,不只是你不同意,我也着实担心数十万人没了衣食,难免聚众为寇,引致天下动荡。只是两位相公言,现在朝廷府库充盈,西北战事结束,可以拿出钱来,把禁军士卒遣出京城,分散各地。只要散在数十州县,自然就聚集不起来。”

    “遣散出京?散到哪里去?要给他们多少钱?过百万人口,天下三百军州,依然是每州有千百人,必然天下大乱!陛下,使不得啊!这是动摇天下根本的事情!”

    赵祯摇头:“没有那么多人。西北战起,契丹挑衅,数十万禁军出京城往沿边,现在京城只有十余万禁军而已。真要遣散,这十几万人还是可以安置下的。”

    徐平连连摇头:“陛下,禁军十余万,他们的家眷呢?西北、河东、河北的禁军,许多人的家眷依然是在京城里,算下来,还是要过百万人口。百万之众,岂能不小心行事!”

    赵祯怔了一下,过了一会默默点了点头。调去沿边的禁军,家眷依然是在京城的。京城禁军的意思,就是他们的本营在京城,哪怕是出外就粮,到边境去作战,家眷也是不随行的。本来这有用家眷牵制前线将士的意思,却让京城就此背上了这么一个沉重的包袱。

    作为人口过百万的天下第一大城,这些人给开封城带来了繁华,但也让整个天下不堪重负。仅仅要供应他们的口粮,每年就要数百万石。这不是因为贸易从外地运来,而是由朝廷发下的军粮,所有的本钱由朝廷承担。朝廷在禁军身上的花费,养兵多少是一,集中于京城由此而带来的运输成本是二,哪怕有汴河,这个运输成本也非常惊人。

    此时天下总兵力过百万,禁军约八十万,三衙直辖禁军约三十万。除三衙直辖禁军之外,还有一部分禁军本营在京城,京城的禁军加起来约四五十万。加上他们的家属,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军人和家属就已经过了百万。当然许多军营是在开封城外,甚至是在附近的县里,但这些人口都是要由朝廷从外地运粮来养起来的。不要说就此直接把他们除了军籍,从此不管生死,就是给他们发足够的钱,他们也没地方去买粮食。

    赵祯紧紧皱起眉头,此前大家考虑得比较粗疏,算除役禁军人数的时候,没有把家眷算进去。核算起来,虽然紧张,费用三司还能够应付。如果把家眷也算进去,三司赚再多的钱也填不起这个窟窿。军改的费用,高昂得有些吓人了。

    徐平道:“禁军士卒纵然不持刀枪隶军籍了,依然是朝廷治下的百姓,不能够置其生死不问,一赶了之。天下百姓,没有无用之民,京城觉得他们多余,那是朝廷不对。让百姓无所事事,甚至觉得他们在这里碍事,强行驱赶,何以面对天下!害陛下盛德!”

    “唉”赵祯叹了口气。“若如此说,军制要改,实在是千难万难!该如何做?”

    徐平捧笏:“军制之改,一是要从禁军中拣选出合用之人,重新整训,编练成合用的大军。今日军制难改,禁军和家眷聚于京城,呈尾大不掉之势,这教训当牢记。整训精练过的大军,不可再使其家眷随军,而是散之于天下。军人或三年或五年,如果不能升至小校军官的,一律除役。如此一来,不必从地方运粮于京师养军人家眷,养兵之费大省。二是要安排不合用的军人去处,给以衣食事小,让他们有生计能够自理,从此自己能够赚出衣食来事大。此次改革军制,立制度,择将校,募士卒,汰冗员,由枢密院行之。从禁军中裁汰出来的剩余军员,向何处去,如何安置,则由中书行之。百万之众,不是小事,急切之间无论如何也完不成。当分作数年,计划清晰,徐徐行之。”

    赵祯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先朝俱行征兵之制,果然有其道理。兵聚于京师事小,家眷百万之众,全赖天下供养,委实不堪重负。若依你所说,则聚兵于京师,无有养其家眷之费,所省颇多。只是朝廷练一兵不易,三五年即除役,是不是太过耗费?”

    “算士卒兵役,可以自其入军营起,离军营止,路上所费时日不算。入军之后,精练一年,就可编入军伍。依臣这数年时间所见,如此做已经够了,紧急时候新入军之士卒练半年也可用。役期五年,在行伍中四年,不算太过耗费。如此一来,于朝廷是省了养士卒家眷千里运粮之费,于士卒来说,家中自有生计,军俸领来贴补家用,纵然是乡间小农也立成小康之家,于国于民两便。凡理政,必要便民,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赵祯犹豫了一下,道:“如此军改是征兵,民服兵役是当然之理,可充差役,军俸似可发得少一些。既然要改了,那便让养兵之费就此省下去。”

    徐平道:“陛下,哪怕是百万之兵,士卒军俸一年十贯,也不过是一年一千万贯。实际此时的正俸,哪怕是三衙禁军,月俸人均也不足一贯。军改之后,禄米停发,由军中统一造饭分食。不养家眷,禄米可省十之七八,运往京城的漕粮可减半数。军中赏赐钱数可依从前,粮帛不发,又可省下不少。如此算来,哪怕是军中俸禄不减,仅仅是漕粮减半,养军之费就可省去小半。有强军,而又省费,多少好事,又何必计较士卒那一点军俸呢?不但是军俸要发,参军依然可以免差役,才能让良家子到军中来。”

    军费的大头,一是俸禄和各种赏赐,另一个就是高昂的运费。驻于边境,或者出境作战运粮艰难不说,就是驻于京城,运费也高昂无比。家眷不随军,仅仅省下向京城运粮的运费,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而不再依靠入中,由枢密院设专门机构管理军中运输,效率又提高许多,又省下一大笔钱。两者加起来就足够了,没必要再去计较将士俸禄。

    军改之后招兵要召良家子,只有用各种手段,才能吸引人来参军。同样是一贯钱,在乡间比在城市重要多了,发放军俸,才能吸引农民来参军。

    沉思了一会,赵祯笑道:“如此做,枢密院裁汰冗员,做恶人,中书安排出路,就是做好人了。西北一战你劳苦功高,也该当得此一好差使!”

第8章 大道佐君王

    徐平默默点头,是啊,打了这么多仗,立下如许功劳,自己也该捞个好差使,当回好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军制是一定要改的,而改军制,就涉及到原来的禁军以后的生计。你真敢不考虑这些人向何处去,不给他们安排出路,大刀阔斧的改下去,就必然会出乱子。堵不如疏,而疏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不顾一切地莽一波,那样做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官府是干什么的?前世的课本上说,政权是维护阶级统治的工具,是暴力机构。这话说得不完全,政权除了维护阶级统治,同时也调和阶级矛盾。当然换一种说法,调和阶级矛盾是为了更好地维护阶级统治,看怎么去理解。但不管怎么样,政权必然是要担任这两种角色。一方面维护统治秩序,保证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剥削,同时对统治阶级进行压制,使剥削限制在一个水平上,不致于使天下失序。一体两面,不可偏废。

    政权当然代表了统治阶级,不然从何而来?去代表被统治阶级,这政权自然也就被推翻了。不代表地主利益行不行?几千年来,有农民起义的实践,有理论家的推演,最终都没有解决问题,那么就只能维持这种结构了。不要以为古人不考虑这种问题,消灭依赖于土地的剥削制度,均分土地使耕者有其田的思索从来没有停止,徐平门下就有李觏和张载一直坚持。只是历史的现实,告诉人们这样做不行罢了。前世的土改不只是均分土地,那些与土地制度相关的措施,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几乎全部实践过了。真正让土改成功的是与土地无关的配套措施,伴随着的是工业化,没有工业化伴随,土改不成其为革命。徐平前世有人天真地以为土改是封建社会的屠龙技,却不知人类社会根本没有屠龙技。

    宋人常说,与天子共治天下的,无非是一二大臣。坐到了这个位子上,就要有这种自觉,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多向调和阶级矛盾的方向靠一靠,就是好人,这是中国人一直坚持的文化传统。或者说,偏向维护统治秩序,是法家,偏向调和阶级矛盾,是儒家。

    中国文化比较早熟,先秦诸子几乎向每个方向做了探讨。法家的本质不是法制,实际上当时的核心是以天下奉一人,天下整齐划一,治理国家社会只要严刑峻法即可,不需要调和。儒家的本质也不是人治,而是对统治者限制,讲的是阶级调和。先秦诸子讲天下大一统的,就是儒法两家,道墨则讲分而治之。秦朝完成了中原政治上的统一,汉朝完成了文化上的统一,封建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政治上深刻影响后世的就是法儒两家。政权的两面性,决定了这两种思想必然并存,儒皮法骨是必然。

    历史上儒法两家都讲规章制度,真正执着于用法制来治理社会的,最早是用法家制度的秦,另两个是儒家占上风的汉和宋。法制不法制,不是法家和儒家区分的根本,根本是法家强调维护统治秩序,儒家则讲阶级调和。至于人性善恶、三纲五常、仁义道德,都是从这个根本目的延伸出来的细枝末节。

    当认为国家已经没有阶级、没有剥削,不需要再调和的时候,便就会推崇法家,“劝君少骂秦始皇”。认为人性没有善恶,人与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就是教育不到位,顽固地没法教育的,就是敌对分子,敌对分子越来越多,法家的高压就出现了。当认为天下整齐划一没那么重要,出现矛盾就是调和不到位,便就一切和稀泥,万事和谐。

    徐平两世为人,还没有见到彻底不需要调和的稳定社会,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应该怎么做。他来当政,调和必不可少,儒家这张皮不能丢。而秩序要稳定,中央集权必不可少,法家这副骨架也不能丢。向调和阶级矛盾的方向偏一点,施政的手段以压制剥削阶级为主,就是以儒家为主。

    只要是阶级社会,政权就有两面性,一面是维护统治秩序,一面是调和阶级矛盾。

    政权中的人,绝大多数都来自于统治阶级,只要进入这个系统当中,以前不是,以后也就是了。但是这绝不等于政权就是统治阶级的本身,人除了自己的利益,还有由于身份带来的责任。事物要一分为二,不然看不清楚,政权是如此,人也是如此。什么都讲哪个人的利益是什么,不遵从自己利益行事的都是被忽悠了的傻子,这样的人,是统治阶级混进政权队伍的投机分子,纵然能得逞于一时,终将被历史的洪流掀翻。

    讲一切都是假的,唯有自己的利益才是真的,这才是天地真理,就是混入政权中的一部分投机分子,不满足于做统治阶级的一分子,而是要从统治阶级中超脱出来,收统治阶级的手续费和利息。如此自然会形成一个超脱了阶级的利益集团,会加重剥削,这加重的剥削终将会传导下去,让下层受到的压迫更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加重的剥削必然会引起动荡,利益集团要增加力量,就要拉更多的人进入,从而让剥削再次加重。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会掀起滔天巨浪,把一切都撕个粉碎。

    中国文明是唯一传承不断的文明,不仅仅是因为每次跌倒都能够爬起来,还因为一直传承有序。从原始社会,到家天下的封建社会,到阶级社会,这个发展的脉络从先秦诸子起,一直都很清楚。中国的文人很明白,社会是怎么发展的,是怎么从家聚到部落,怎么从部落聚成邦,怎么从邦聚成国,怎么从国成为天下。他们的立论,是建立在这么一个发展的基础上,这个脉络并不是欧洲文艺复兴之后重新发明再传入中国的。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是什么人?确切地说,士大夫是读书人中的一部分,是被选出来,进行政权统治的。宋朝的做法,是选入统治体系,切断选出来的这些人与现实社会的利益关系。不得在治下置业,与治下百姓不得有亲戚关系,直至不许经商。像徐平这种家里有偌大产业,钻在京城不限制空子的,总有一天会被后人非议。京城可以置业这个漏洞,早晚也会被堵上。徐平越改革,这一天来的时间越近。

    改革也是革命,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必须有革自己命的勇气与觉悟。

    人之所以脱离了低级趣味,成为了受人尊敬的人,就是勇于担起自己的责任,不是为了一点好处坐到这个位置。人有家庭,同时有责任,两方面照顾好,政权才能够长久。只想好处不想责任,或者只讲责任不讲个人,都是不能够长久的。

    赵祯为什么选徐平做宰相?指望着他主持朝政改革。要做这个改革者,就要有改革的自觉,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明白了,事情才能做好。

    徐平前世,政治课告诉你,上层建筑包括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但历史课,却只给你讲政治结构,而不讲意识形态,凡涉及意识态的,都是一句统治阶级的虚伪。古人当然有意识形态,也确实不宜在普及教育中讲这些,不然会造成意识形态宣传的混乱。但如果就此以为普及教育中学到的那些,就可以到古代来教训人了,那就大错特错。仅仅凭着那些知识,不要说来做宰相,现在的任何一个学士,或者是将来会成为学士的人,都可以在辨论中把你扇成猪头。不要说改革,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被交章弹劾赶下台去。

    以前在三司,徐平所进行的制度更改,只要讲清楚利弊,说服了宰相,宰相们自然会把那些制度措施纳入到统治体系当中。现在自己做宰相,自己来把关,那么每项制度更改都要跟意识形态挂钩,符合意识形态,不然就会引起无数的争吵。

    前世学历史,讲历史上的改革,都会列出一个改革派,一个保守派。改革成功,便就是改革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改革如果失败了,则就是反动力量太强,扼杀了改革。改革者永远是好的,保守派就是反动派,是坏的。

    真是如此吗?徐平自己来当这个改革者了,可不敢这样想。把反对者当成反动派,使用激烈的手段来消灭,只能激化矛盾,形成党争。最终不但改革会失败,还可能引起国家的动荡,出现无法收拾的局面,遗祸后人。

    确切地说,改革中的革命派和保守派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他们都有对的一面,因为不全面,也都有错误的一面。最坏的情况,就是激烈对立,为了丑化对方,把对的一面都扔掉。几个来回,好的全都没有了,坏的全都保存下来,大家一起灭亡。

    只有充分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与反对者不断地调和,寻找出最合适的道路,才能够改革成功。一切都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改革者与反对者是无可调和的斗争,无助于事情的解决。改革主持者当高屋建瓴,总揽全局。

    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便就是惨痛的教训。那场动荡离着这个年代并不遥远,保守派的主角司马光已经出仕,改革派的主角王安石就在本科的举子之中,是因为父亲去世守丧才耽误几年。因为王安石格外出色,还有几位大臣特意向徐平提起过。

    讲王安石变法,一种是把一方看成君子,另一方看成小人,是君子小人之争。另一种是把两派按阶级划分,保守派代表了大官僚大地主阶级,而改革派代表了寒门小地主。

    君子小人之争自然不值一驳,把地主阶级之中再划阶级,也同样毫无道理。地主不管是大是小,同样都是剥削阶级,只有地主阶级、自耕自食的小自耕农和被剥削压迫的雇农之分,同一个阶级内,没有阶级矛盾。实际历史上的情况是,很多父子兄弟就是分属新旧两党的,新旧两党中很多对立的人就是出自同一个家庭,牵扯其中的很多人是亲戚。

    徐平前世位于社会下层,见多了小工厂小业主,他从来没有感觉出来小工厂主对雇佣工人就更温柔,更体贴。认为小地主就会偏向农民一边,实在是想多了。

    新旧两党不死不休,斗争激烈程度成了历史上的奇景,很大程度是涉及到了意识形态之争。这种斗争无法调和,伴随了两宋二百余年,在外部压力下最终没有获得新生。

    意识形态不是只有阶级斗争,作为社会的上层建筑,只要有政权,就有意识形态。政权的每一项行政措施,都要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图方便随便施为,最终会受到反噬。

    宰相为什么如此重要,受天下之望,影响整个国家的兴衰?因为这个位子,不仅仅是涉及到具体施政,还要主持意识形态,所谓以大道佐君王是也。

    如果仅仅是守成,并不需要宰相如此,但要改革,则就先要理清楚意识形态。

    赵祯要改革,让徐平来做宰相。徐平没有过多推辞,便就做了。

    今天找徐平来,说过了几件具体政事,赵祯就是要问问徐平的道是什么。认可了,改革将迅速开始。徐平的道让他越坚信,则支持的力度越强,让他将信将疑,改革就会犹豫。

    徐平接了拜相的诏书,天下都知道要行新政,外面拥戴自己的少壮派文臣更是眼巴巴地在看着。接下了这个场面,徐平就是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怎么做。宰相以大道佐君王,徐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要如何来实施。

    君臣互信,不是靠个人感情,靠个人感情的叫佞臣。真正被君王相信的大臣,实际上很多接触的时候并不愉快,比如真宗于寇准。徐平与赵祯私交如此,已经是难得了。

第9章 问道

    沉默了一会,赵祯端起茶来轻啜几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放下碗,看着徐平,缓缓地问道:“你我君臣相得,甚是难得。当初你登进士第,朕临轩唱名的时候,突然间天现瑞光。宰相张知白贺朕得人,天下必将因你而兴。到如今十五年矣!你在朝廷掌三司,天下钱粮不缺,出外统兵为大帅,一战灭交趾,再战灭党项,回京前败契丹于云中。文事武事完足,张知白当日之言,于今已经一一应验。现在召你回朝,虽为次相,朕实以天下事付你!人言天下兴衰决于宰相,本朝相位至重,国家兴亡皆系于此。宰相以道佐人主,你可教我圣人之道?”

    徐平捧笏,低头敛目,沉声道:“臣闻圣人之道,百姓安乐,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赵祯语带不悦,一字一顿地道:“我问你圣人之道,以求治世,诚心实意!”

    徐平神色不动,道:“臣答陛下所问,一本正经,并无虚言!”

    赵祯看着徐平,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既如此,该如何达致圣人之道?”

    “臣在陇右军中,天都山一战之前,与军中的士子闲谈,他们曾经问臣之学。臣以君子、仁、义对之。此非士子一时闲谈,而是治国之道。”

    仁义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赵祯听了,肃然端坐:“这番议论朕也听士人提过,只是一直不知究竟,难窥全貌。宰相从容讲来,愿闻其详。”

    徐平起身捧笏:“古今贤者探治乱之源,辨人之性情,述仁义道德,达天理人欲。有讲人欲害天理,故要存天理,灭人欲。有讲人欲是一切根本,我心即天理。臣以为,人生于世间,父母精血所诞。要生则要有食物果腹,要繁衍后人故有色之娱,知羞耻故有衣物遮体。此人欲也,人生而有之,不从则难以存活,族群无以繁衍,实未知其恶。人生于天地之间,必本于地气风俗,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草原上就只能放牧牛羊。地气乃天理所化,是故知,人必从于天理也。”

    “物有阴阳,人有天理人欲之两面,此理之常也。既非人是天理所化,亦非人依人欲才立于世间,而是这本就是人之阴阳,不可偏废。一阴一阳谓之道,孤阴则不长,独阳则不生,必阴阳相济,才达治世。要达圣人之道,便需从这天理人欲中去寻。”

    讲到这里,徐平捧笏,用眼角的余光静静地看着赵祯。这是一切立论的根本,如果赵祯在这里不同意,后面的内容,要展开去讲就难了。人性善恶,自私还是无私,利己还是利人,放在意识形态系统里,都是不是一句简单的话。

    社会的道德判断,政权的政治结构,都要从最根本的地方讲起。从人性生发,后面还有分叉,会演化出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有的接近,有的大相径庭,还有的截然相对。不能把意识形态最关键的节点统一,则后面的施政就会引起激烈争论,难以被认可。

    人是社会动物,先有人的生物特性,再有人的社会性。否认人的生物特性,从社会性去构建人的本性,会导致非常大的麻烦。极端的资本主义者从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一需求出发,去反推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极端的公有主义者,从认为私有财产终将被消灭出发,去反推人无私,都会让社会得病。人性的限制在将来会不会变得无关紧要,徐平并不知道,他没有生在达致那个阶段的社会里。但现在,人的这一特性缺一不可。从存天理灭人欲,再到放纵**,这不只是社会现象,更有内在的思想脉络。

    沉思良久,赵祯点头道:“宰相所言,朕以为,天理存于人欲当中,人欲当中亦含着天理。天理与人欲虽分为二,实则合一,所谓阴阳太极之道,此之谓也。”

    徐平出了一口气,捧笏躬身行礼:“陛下见识精深,确是如此。只是阴阳太极,虽曰合一,但太极就是太极,阴就是阴,阳就是阳。虽曰有分,望之则如一。虽望之如一,实则阴阳相合是太极,太极内含着阴阳,此为易之道。”

    赵祯缓缓点了点头:“你在陇右作战数年,没想到学业不辍,兼及易理。”

    徐平不能在这个问题深入下去,易理他并不精通,只是取了于自己有用的部分,来说明这一套理论而已。赵祯从小就被明师教导,深入探讨必然露怯。讲经义,自然有词臣经筵讲官陪着赵祯去研究,自己一个宰相不是做那个的。

    “人生于天地之间,而长于人群。人人都有天理人欲,天理或相合,而人欲不合,必有相处之道。所谓君子、仁、义,即人相处之道,亦为治国所本。”

    赵祯问道:“何为君子?愿闻其详。”

    “君子何义,臣难以尽言,如天上北辰。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此其谓也。臣只知君子之行,《论语》一书,论之甚详。详其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君子求诸己是也。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废言亦是也。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聪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此为真读夫子之书者也。”赵祯点头,“宰相坐。坐而论道,古礼。”

    徐平谢过,坐回位子上。到了这一步得到赵祯认可,已经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气。

    请过茶,赵祯又问:“士大夫当遵君子之行,人君亦当守君子之行,此无疑义。然以仁义治国,汉行之,虽有文治武功,终不免败亡。敢问宰相,汉亡是失仁义之故与?”

    徐平捧笏:“回陛下,圣人之道犹如君子之于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却又非全归于仁义者。失天下,必失仁义,此无可疑。仁义一时之失,未必就会致天下败亡,此有挽一时失仁义之术而已。有挽天之术,而曰天下不必本于仁义,是匹夫之见。不行仁义,纵能一时挽天倾,终不能长久。是故,天下之治终究归于行仁义。仁义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时之用,讲仁义之用,则未过儒门门槛。”

    至汉朝中原汉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统,天下之民皆称为汉人,而不再称秦人、楚人,齐人、燕人。汉儒的大一统本于天命,虽然后人说是编造出来愚弄下层的,但实际上当时从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尤其信这一套。从魏晋到隋唐,天命之说已经难以为继,避于江南的中原正统终不能光复天下,残民者昌,佑民者殃。

    到宋朝儒学再兴,天命说被放弃,宋儒改以公天下、查治乱的正统说来代替。从古文运动到疑传惑经,再到六经注我,都是这一体系的一部分。然而宋儒的努力,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被蒙古所灭,中原陆沉的结果。这些努力,实际上随着宋朝的灭亡就离去了。

    历史不能假设,认为宋朝不灭会如何,实际上宋朝出现这种思潮,从皇帝到士大夫都愿意做出让步,正是因为有巨大的外部威胁。没有外部威胁,内部矛盾就会转趋激烈,皇帝和士大夫相携相让的局面也不会出现。

    宋亡之后是元,明灭元,之后又被清灭。清末正统论再次被拿出来鞭尸,从梁启超到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从破正统论入手,打破汉族的文化一元,中原一统,又是后话。

    文武完足,徐平立下如此大功,来任宰相要职,比其他权相更显眼,会不会引起赵祯猜忌,甚至下毒手?想多了,是把历史的特例当成了通例。实际上两宋三百余年,并没有因为宰相威望过重,权力太大而让皇帝下毒手的。哪怕是宋太宗时期规矩未立,那时的权相赵普甚至插手皇太子之争,最后也没怎么样。一时失宠外贬是有,最后恩遇不失,安然去世,身后得享哀荣。

    有这种想法,根本上还是没有认识到宋朝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不是一句笼络人心的虚言,而是整个政权的根本。在这种政治结构下,权力再大的宰相,也无法威胁到皇位。而再是猜忌心重、专权独断的皇帝,也不会对宰相下手,不然天下根本动摇。

    宋朝的皇权与相权,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双方之间不是你多我少,除了极个别的权相,大多数时候是相权加强,皇权随之加强。不认识到这一点,徐平怎么敢来做这个改革的宰相?再是大公无私,也得先为自己和家人考虑。

    讲善猜忌,刻薄寡恩,手段毒辣,甚至是勤政,宋太宗都不下于清朝皇帝雍正。但雍正朝杀得人头滚滚,太宗朝的赵普哪怕卷入太子之争,最后落败,也能安然离世。

    问道于宰相,施政于天下,徐平只有向赵祯讲明白了自己的施政根本,获得了他的认同,才能推行强有力的改革。改革成功,取得成效,徐平有功,赵祯有德,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徐平的功,远不能威胁赵祯皇帝之德,实际上是大大稳固了他的皇位。

    讲过了人性,接下来,徐平要结合这一套意识形态,讲自己要如何施政了。

    只有把意识形态、政治结构与具体施政打通,才能推行一场顺利的改革。至于这场改革会触动谁的利益,谁倒霉,谁得利,其实不用想太多。能够影响到改革的官员,并不会像到菜市场买菜一样,斤斤计较自己得了多少利益,失去了多少利益,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根本就算不清个人的利益得失。真正让他们拼争到底的,是意识形态的差别。

    把改革的成败说成哪派人屁股坐在哪边,是回避意识形态,随手给出的一个解释。

    历史上数十年之后的熙宁变法说明了这一点,千年之后的改革也说明了这一点。在历史洪流面前,个人利益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不管具体斗争的手段如何,能在思想上包容反对者,互相提携,互相纠偏,改革中就能取改革者和反对者的上限。而如果你死我活,形成党争,就会取双方的下限。

    关键在思想的碰撞,而是不斗争的手段。哪怕双方火并,战场上打生打死,做到了思想上的包容,就能取得一个好的结果。而如果思想上不包容,哪怕是双方客客气气,温良恭谦让,一样会取出双方的下限。

    这是改革的逻辑,改革者当遵从这个逻辑,不要把好事变成坏事。

第10章 治术(一)

    赵祯没有紧接着问下去,而只是与徐平默默饮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徐平说,赵祯不只是听,他还要仔细去想。只会做皇帝,可不是赵祯智力不行,实际上这些道理,他理解甚深。

    过了好一会,赵祯才道:“已闻宰相之道,本于仁义,儒门公理,此无疑矣。然依宰相之言,道只可照亮前行,治国需有术。愿闻宰相治国之术。”

    徐平捧笏:“君子谨其行,治国理政,善用其术。一人为君子,两人曰仁,三人及众曰义。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可知所谓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忠恕。仁本于两人之间,而众又本于仁,不同于仁之处,曰义。治国之术,便是由二人及于众。不失其仁义,便就是以仁义立国,不必拘于小节。”

    “臣自入仕,及于今日,若说治事理政之术,十六个字。认识事务,一分为二;解决问题,三方入手。谨记这十六个字,便大略不失于仁义。”

    “啊”赵祯猛地一愣,“哪十六个字?到底如何解?宰相细说!”

    徐平也愣住,自己一时说得口滑,用了前世惯用的字词,这个年代不合时宜。想了一会道:“这十六个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新见一事,一物,要去搞清楚,需一分为二。执其两端而叩之,中庸之道也。要得其全面而中,不可执其一端。如臣手中之笏,看之如此,还要查其有何用处。若是只看众大臣上朝人人手捧一板,而不知用于笏记,便就觉得过于可笑。如在街衢看一乞丐,百般其惨,便觉得其可怜,是天下不公,而不去查其何以沦为乞丐之因,便会失查。若见一子对其父甚是冷淡,便就认为其是不忠不孝之人,而不去考其为何如此,硬要治其忤逆,一个不慎,就可能违了孝悌本意。见一物或一事,必要一分为二,就是要知其是什么样子,为何会成为这个样子,才能得其根本。”

    其实认识事务要一分为二,不仅仅是这些,根本上是辨证法。不过急切之间,徐平说不明白,也举不出足够的例子,便用浅显的意思代替。不错即可,具体的内容,在以后可以慢慢补充。观察事物要全面,不要草率下结论,不然就会盲动,好心办坏事。

    “解决问题,三方入手。是讲我们遇有疑难,不要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办事,而要跳脱出来,分成你、我、他,各方考虑过了,才好下手。三方为义,三方着手,才能大义不失。”

    听到这里,赵祯直起身来,对徐平道:“宰相之君子、仁、义之说,先前我实听士子讲过。君子、仁,不失圣人本意,细思量,委实该是如此。惟有这义,宰相当日并没有细讲,众人更加众说纷纭,难解到底何意。此次开科,陇右举子便有人涉及此节,只是众人难以详解,又怕宰相必有深意,国子监发解取为中等,让其省试而已。今日解说清楚,以后也好正视听,免致考官举措失当。”

    陇右除了徐平帐下发解的那些随军士人,还有其他身份的举子,由国子监发解。从那天徐平起了一个头,这些人私下里议论很多,有人就带到了发解的试题里。徐平有在三司的治绩,有在陇右的军功,文武样样过得去,年轻的读书人追随他的思想,人之常情。只是让国子监发解的考官无所适从,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反驳徐平之论,最后只能和稀泥。让写到这些的人顺利发解,但也不给很高的名次,说得过去。

    君子好说,仁也好说,但要把义讲清楚,却绝不是几句话的事,甚至从现在开始讲一夜,讲到明天早晨,也未能够完全说清楚。偏偏治国理政,义最重要。君子、仁到底还是偏向个人的考察,正确地使用义,才是治国之术。

    徐平起身,看了看旁边的一块黑板,道:“义最难,臣请在板上条列之。”

    在议政的场所设置黑板,本就是徐平带来的习惯,赵祯已经习以为常。

    得到赵祯允许,徐平走到黑板前,画了三个圈。捧笏道:“遇有疑难,要想不偏不倚得其中,必然是从三方下手。如审案,则有推鞠之官、原告、被告。若有疑难,又传证人对质,则有原告、被告、证人三方。推鞠完毕,又有检法之吏,议刑之官,定谳断刑之官三方定其刑罚。有疑难,每一步,皆从三方入手,方可求全面。”

    赵祯点头:“本朝司理参军之设,是祖宗巧思,怜细民之意。鞠谳不同司,各设官员主理,最能免民间冤屈。你如此解,却原来是合了义之大道理。”

    宋朝鞠谳不同司,司理参军专管审讯,别设司法司之下吏人检法条,司法参军依法条检法议刑,最后再由判官、推官拟判词,主官无疑义,由知州和通判通签联署,一件案子才算审讯完成。这就是司法程序公检法的源头,确实有极大的进步意义。当然赵祯说是祖宗巧思,就过于拔高了,实际上从魏晋到隋一直有进化演变,不过唐朝废弃,到宋终于形成了比较完善的制度。而宋之后,这一司法原则又被废弃,再出现已经忘记宋朝故事了。

    古代断案,由父母官坐高堂,下面小民击鼓告状这种事情,可以出现在很多朝代,惟独不能出现在宋代。宋代的狱讼主要集中在州一级,下面县一级只能断小案,上面的路提刑只是复核。而州一级,分司比较完善,从程序上已经类似于徐平前世的公检法。

    这种制度的形成与完善,是宋朝统治者比较得意的善政。徐平选择从这里开头,是让赵祯能够顺利接受自己的说辞。讲仁义,只是一种政理朝政的方法,并不涉及好与坏。

    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于稼穑,臣请从稼穑讲起。”

    赵祯道:“如今天下,耕者无尺寸之田,富者田连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过于此。前些日子李觏、欧阳修诸人都上书要朝廷平土,议者以为难行,不了了之。你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画的三个圈里分别填上赋税、租息、口粮种子,道:“田土所出,于力耕之农夫而言,无非如此三份。朝廷赋税是一份;口粮、种子是一份,这一份里面,还要加上备灾之用;租息之类是一份,这一份里以租息为主,并不只包括租息。”

    赵祯看了一会,指着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余!”

    “是啊,租息是多余。然天地初生,人杂于群兽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猎鹿鱼鳖而补,昏昏然不知岁月。至以草为谷,驯犬以养之,圣人出焉。初耕田,无犁无铧,一夫纵血汗流尽,犹不能使全家免饥馁之苦。至有犁铧,除果腹之外,犹有多余,奉赋税而成邦国。至铁器大行,果腹之余,犹可备宰荒。牛耕与铁器并行,备荒之余,年年犹有剩余之粮米。兼田有沃土贫瘠之别,有人家余粮多,有人家难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赵祯睁大了眼睛,听罢过了好一会,才道:“此韩非、荀卿多论之,果有此事?”

    徐平道:“自三代至如今,典籍俱在,有何可疑?非止韩非、荀卿,柳河东亦如此说。”

    中国文明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虽然有神话时代,但神话时代不只有神话。人类怎么从原始社会走出来,到部落时代,到封建,到国家,记载是不曾中断的。从先秦诸子,到韩愈和柳宗完,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描述就是如此。中国没有从猿到人的进化论,但却一直有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进化论,这一点跟世界的大多数地方不一样。

    赵祯说租息多余,是因为对于政权来说,大多数朝代的主流意识就是这样认为的。政权代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却并不认为剥削是合理的,租息不应该存在,存在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消灭而已。如果拿掉了租息这个不合理的财富分配,耕者自食备荒之余,全部上交朝廷,自然也就由朝廷负责耕者的一切。

    换一种说法,这就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社会。从王莽到王安石,很多改革措施里能找到社会主义的影子,或者叫作国家资本主义的影子,并不偶然。

    来到这样的时代,特别是在汉朝和宋朝,跟统治者讲社会主义的道理,并不会被当成异类。如果你真能做到,最可能的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就连最高统治者,都会为你撑腰。同样的,你讲资本主义,只要能够做到了,一样可以得到支持。关键不在你讲什么样的生产关系,而在于你能不能把生产力发展得适合这样的生产关系。

    惟一的问题,是真地做不到,除非带着传送门,从另一个位面应有尽有的输入到这个世界源源不断的物资。徐平没有,那就只能立足于实际,进行阶级调和。

第11章 治术(二)

    讲中国历史,为什么不讲意识态?因为徐平前世的意识形态,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是本于欧洲的历史,最多再掺杂非洲、美洲这些地方的历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把这样的意识形态挪到中国来,那些关于历史进程的部分,会崩掉的。

    政权同时具有对内镇压和对内调和两个面目,中国的历史太长,朝代太多,有的朝代偏对内镇压,有的朝代偏对内调和。只强调政权的一个面目,如把政权定义为统治阶级对内镇压的工具,或者是对内调和主持公平正义的工具,中国历史上都有反例。

    徐平前世的意识形态,是在欧洲率先完成工业革命,并借此席卷全世界的情况下产生的。认为历史已经终结,终点要么是欧洲的未来,要么是欧洲的现在。如果不认为历史即将终结,而依然处于历史的进程当中,那么就必然会换一个面目。

    既然这个世界不存在那样的历史进程,那就当然不会出现那样的意识形态,拿过来会被人笑话的。意识形态是政权的理论结基础,政治结构要从此生发出去。

    徐平指着黑板上“租息”那一个圈道:“陛下言租息多余,确实是多余。不过如果没有了租息,乡间开沟治渠、架桥铺路、兴学教化,甚至耕牛犁铧,都将由朝廷包办。历代皆有平土均田,最终都是无疾而终,便就是朝廷实在包办不了一切。治国理政,赋税差役其实只是最简单之事,设官吏,征差役,收取而已。委屈难全之处,全在这剩余之物上。”

    说着,徐平又在一边画了三个圈,写上自用之物、耕田之用、文娱进学。道:“乡间力耕之家,拿田地之出,无非是做这么三件事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下季耕田所需的种子、肥料、耕牛、犁铧之类,还有抚育子女,文娱之好,进学读书之类。租息之所以不可或缺,就是因为后两件事,朝廷欲包办而不得。朝廷包办得越多,租息则就可以压缩得越少,包办得越少,则租息就会越多。”

    赵祯皱紧眉头,好一会才道:“天下立学,朝廷自然可以做。修桥铺路,委实难以全托朝廷。至于琴棋书画,听话看戏,那就只能全赖民间了。不过,这与租息可干?”

    “朝廷包办不得,那人欲享此乐,欲使贫瘠之田变成肥沃之壤,欲使乡间僻地变成通衢便利之处,欲教书识字抚育后人,就只能去花钱了。既然田中所出有剩余之物,花的钱只能从剩余之物中来,如此欲天下太平,朝廷便不能把剩余之物拿走。天下间一夫耕同样的地,产出不同。同样田亩的地,沃土便就产得多。用牛不不用牛,全都不同。如此只要数年之间,便就有多寡不均。有多有寡,一遇水涝之灾,或遇家人重病难治,便就有了急需用钱之时。农夫别无所出,只有田土,为医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有人卖田,就有人买了田,买得多了自己耕种不尽,便就让别人耕种收租。所谓兼并,只是如此。等到兼并遍及天下,佣人田土而耕的人家,再遇天灾**,连田都没得卖了,只能借贷。租和息,其名虽不同,底子上全是一物,势力人家借此平白取贫苦人家之物的手段耳。”

    见赵祯还是皱着眉头,徐平又道:“还是那句话,欲识一事一物,必要一分为二。租息是势力人家搜刮穷人的手段,但根本上,生出此物来,还是来自那多余之物。朝廷不能尽取多余之物,为治下之民包办一切,租息就要出来,无法根绝。纵然一时强行裁撤,变换面目终究还是要出来的。此必然之物,朝廷理政,只能委曲求全。陛下,要让贫苦人家少受势力人家租息盘剥,一法就是朝廷多为民间做事。朝廷对民间事务着力越多,则租息着力之处越少,此是朝廷施政之一端。”

    私有制在,剥削就在,无法彻底根除。欧洲的传统,在这个基础上特别强调私有财产的问题,讲公有制和私有制。但在中国,由于从原始公社制,到家天下,再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个思想脉络清楚。无论是封建,还是天下大一统,都是在天下之民是同一家这个基础上来的。大多数朝代,公有与私有都是并存,界限并不清楚,私有公有这个矛盾不是根本性的。是以在中国,是不是自己人,比是什么所有制更加重要。

    在农业社会,剥削主要是表现为地租和借贷。特别是在中国,借贷是不亚于甚至超过收地租的剥削手段。看古代社会的剥削程度,绝对不能只看地租和赋税差役,必须把借贷综合起来,才能看清真正的面目。说哪个朝代对底层的压迫如何,看朝廷收了多少赋税最不可靠,加上地租占收成的比例约略有谱,再加上借贷才能识其真正面目。

    欧洲或许不是如此,徐平前世的课本上,农业社会的剥削,讲的最多是地租。从绝对地租,级差地租,林林总总,一切都从各种地租剥削生发开去。

    但在中国,大多数朝代地租都不是惟一甚至不是主要的剥削手段,改革核心之一,必然涉及到社会借贷。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理解青苗贷对这个时代的意义,为什么会被提出来。青苗贷就是把农业生产中的一部分,从剥削阶级手中取到官方的手中,同时降低耕种田地的农民负担。本质上来说,是减租减息之一部分。只是由于生产力和手段限制,最终的结果是官府取了借贷的这一部分利益,而并没有减轻农民的负担。旧党对青苗贷反对的立论基础,是没有达到预期减轻农民负担的目的,新党坚持的基础,是官府从剥削阶级手中取到了这一部分利益。改革者和反对者,都不全对,也都不全错。

    借贷要不成为剥削的手段,应当是无息贷款。春天我借你一斗粮,秋后我再还你一斗粮,多一些表示谢意,还得少了是我无赖。掺入了货币经济,便有了价格波动,完全使用货币又有了通货膨胀和紧缩。但从根本上,应该我借了多少价值,还你多少价值,多出来的利息就是剥削之一种。随着社会的发展,借贷成为银行,发展成为金融产业,在最根本上有解急难的积极意义,同时依然是剥削的手段。

    结合中国的实际,来看王安石变法的措施,才能看清其为什么要那样做。以从欧洲泊来的意识形态观察,必然是不得要领。必须认识到,变法的本质,是对治下的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进行调和,是使用各种手段,逼迫剥削阶级让利,减轻底层被剥削程度。这才是根本,至于改变所有制,只是表象。让资产阶级上台来发展资本主义,实际上在中国完全不可能,中国的政权,从本质上就不允许彻底堕落成进行阶级压迫的工具。

    如何认识剥削,如何看待剥削,如何处置剥削,是意识形态核心的问题。**认为剥削可以完全被消灭,资本主义认为剥削的存在天经地义,中国的实用主义传统认为剥削不合理,不应该存在,但不得不让其存在,从而要加以各种形式的限制。用调和限制的手段对朝政进行改革,就是这个朝代被大多数人认可的方向。

    认识到这一核心问题,徐平的改革才有方向。方向对了,才有手段合不合理,才有施行的过程中顺利不顺利,才有利与害的比较。

    “委曲求全,只能委曲求全”赵祯揉揉额头,问徐平,“就没有两全的办法?”

    “天地初生,人依群而活,无所谓剩余之物,也就无所谓不劳而获。那时候能够自耕自食,自取自足,只因所得之物稀少,仅够活命而已。或许有一天,天下之物丰稔,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人不需取他人之物而万事皆足,就不需委曲求全了。当此世,就是圣人。”

    说到这里,徐平苦笑着对赵祯道:“只是那样的日子,陛下看不到,臣自然也是不可能看到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当下之时只能委曲,陛下非圣人,臣也非贤哲。非君臣不想行圣贤之事,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人生于世,难求万全,最苦是有心无力,最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知难而上。孟轲曰,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其谓与?”

    “君子如北辰,士大夫只能景行景止,有君子之行而无完人君子。圣贤之治于朝廷依然是如北辰,只能景行景止,但存圣贤之心,委曲求全,有圣贤之行,而并无圣贤。”赵祯点了点头,终于接受了这个逻辑。“治国理政,圣贤之行,宰相讲,朕听之。”

    说到这里,转头吩咐一边侍立的小黄门:“召吴育来,今日宰相之对,当记于国史。”

第12章 治术(三)

    中书省的起居舍人和门下省的起居郎都是寄禄官,做这项差事的,是同修起居注这个差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仿中书门下分立之制,同时任两人,即古之左右史之制。此时同修起居注的是吴育和张方平,因为崇政殿议事,必有起居官侍立记录,而天章阁召对则没有,所以赵祯命把吴育召来记录。在赵祯看来,今日徐平所对,当记于国史。

    吴育是徐平天圣五年的同年,省试的省元,殿试时的一等进士。明道二年,吴育又中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三等,是大宋立国以来中制科三等的第一人。制科三等比状元更加难得,历史上两宋三百余年,制科三等不过四人而已。因为制科一等和二等都只是在名义上存在,实际上从不授予,如果把科举看作是学历的话,吴育就是现今天下学历最高的人。

    徐平所接触过的善于科举考试的人才,王曾当数第一,没有任何取巧,以绝对实力连中三元,对其他人碾压。科举考试中出现这种绝对实力碾压的,极其罕见,实是异数。吴育当排第二,在进士科中先中省元,再入一等,又成为制科三等的第一人。特别是制科与进士科考的内容和要求不同,一般人只能应付一种,就更加不容易。如在历史上同样中制科三等的苏轼,进士科的成绩就不如人意,只中了乙等进士。不过苏轼厉害之处在于,他参加了两次制科考试,两次中三等,这就是三百余年无人可比的成绩了。

    吴育具体治事的能力不说,理论功底是在的,所以赵祯让他来记录。起居官记录,载入国史之后,今天徐平应对的内容,就有可能成为政权意识态的一部分。如果改革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那么这就成为大宋正统的意识形态,将主导整个政权的运作。

    理明则事通,意识形态一致,才能让政权减少内耗,运转顺畅。

    君臣坐着喝了一会茶,吴育匆匆赶来,行礼如仪。当年一起唱名的一等进士,徐平已经位至当朝宰相,吴育还只是右正言,以本官为谏官。不过修起居注日夕在皇帝身边,是进位之阶,吴育接下来很可能会被大用。从谏官到词臣,升迁不依常理,与徐平升迁不同。

    赵祯与徐平一问一答,把刚才讲过的内容再次说了一遍,并进行了深入。

    起居官不是速记员,不是把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而是记下来意思,字词未必与说的相同。是以做起居官,要求对要记录的内容有深刻的理解,不是读书认字就可以做了。吴育善科举,在理解方面当然无问题,一一记下君臣问答。

    讲过了先前的内容,徐平起身,重新站到黑板前,指着“赋税”、“租息”和“口粮种子”这三个圈,道:“由家而国,口粮种子和赋税必不可缺,也无大花哨。一家之人,吃穿用度,留种兼存粮备荒,大约有数。此欧阳修等人所言,耕三年存一年之粮,以番天灾饥荒之时也。理政,就在于赋税和租息的分配上。这两者都是本于耕田所得,除去耕田之人必需用度之外的剩余之物。有了这剩途物,就有了朝廷,有了国家。”

    “一人生于世,聚而为天下,为朝廷存于世间,臣用三件事来论之生存、生产和生活。生存,就是要活着的必需之物,于一人如是,于一家如是,于一国也如是。生活就是生存必需之物外,让自己过得更好,比如食美味,品丝竹,诸如此类。于一人如是,一家如是,于一国亦如是。而生产则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存和生活,所要做的事情。以农夫稼穑来论之,比如治沟渠,开荒田,养耕牛,买犁铧之类。以经商之人论之,便如买店铺门面,以务工之人论之,如买更多机器,建更大场房。一人如是,一家如是,天下亦如是。”

    “有了剩余之物,则这剩余之物投到哪里去,生存、生活、生产,各占多少,对一家是一家之政,对一国是一国之政。以本朝现在来论之,臣为三司前,财赋大半养兵,则是大多用于生存。因养兵是为了御敌,国既不保,自然无有生理。臣在三司经理,现如今朝廷岁入,约有三四成用来养兵,其余大多投入了修桥铺路建场务之中。则至此时,本朝生存已不艰难,而主要是为了未来从事生产。朝廷官员加俸加禄,则是生活。此于天下,于士大夫,生存、生产、生活是如此分的。此是大略,详细自然是有无数条贯,然理不失。”

    “臣先前讲,租息虽然不当存,但却不得不存,是因为在生活和生产当中,朝廷于细民无法万事替其经理。其欲开荒田,虽然朝廷有劝农之法,只是无法做到把天下每一人都圈到此法当中。有民欲开荒,只能求于借贷。有人家的田耕不过来,而又有人家多子,只能去租田多人家的地来种。诸如此类,租息有存在之理,故能尽除。”

    “然则租息或许是由此必然之理而起,年深日久,却成势力人家取贫苦人家之物,不劳而获之术。租息起初取剩余之物,然则借着从别人那里不劳而获的租息,势力人家必然越来越强,而贫苦之家愈弱。人欲不知足,租息从取剩余之物,必然向着取穷苦人的生存和生产之物去。贫苦人的口中之食,下地之种渐次被夺,不但当下受苦,更绝了其未来的生路。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言兼并之祸,不如言势力者越强,租息之祸欲烈,终至穷人无以为生,天下无以安立,终至天下大乱。”

    “欲解此困局,臣愚钝,仅勉强想出三策。一曰抑,不是抑兼并,而是抑势力之家取租息。为何不是抑兼并?因兼并只是其表,而非其根。租息不抑,兼并不只压抑不住,而且会让租息之祸更烈。为何如此说?现如今天下之财,根本上来说出于田土,在于农耕稼穑。则租息之害,最多的是在乡间。乡野小民,如何看其生计如何?不要看其吃什么,穿用什么,因为其所能拿到手里的,不只是朝廷税赋少收,租息不多,还在其自己力耕用不用心,出不出力。两者混在一起,容易让人模糊。言租息不成祸的,说贫苦人家之所以贫苦,是懒惰,是愚笨,是理所当然。言一切皆因租息之祸而起的,则认为人人一样,受租息之害皆因有坏人害之。执政者当心知,一事一物,必一分为二,执其一端则乱。”

    “小民除了供给自己衣食,还有三样。一是赋税,二是地租,三是借贷之利息。赋税是朝廷之责,地租有一定之规,惟有利息之祸最难匣清。或曰,我完朝廷赋税,自耕自食不借贷,便不受这利息之祸,果能如此?臣言,不能!”

    “你不借贷,他不借贷,总有人借贷。被人取走的利息,那个钱就在那里,终会从你的衣食住行,种地买种方方面面来刻剥你。如丰收后谷贱伤农,如灾年谷价飞涨,如耕牛价钱一日贵过一日,如欲买一犁一铧而不得。抑租息之祸,不只是在限乡间借贷,而且还在于平谷价,平稳牛、犁、铧等等价格,但最根本的,朝廷看得到的,是地价!皆因其余所有价格,终究还是会汇集到土地上,种地合不合算,能收多少租子利息上来。”

    赋税、地租、地价,这三个是考察农民负担沉重程度的最重要因素。追其根本,就在于农业的剥削,集中在地租和放贷收息上。赋税越多,地租在收成之中占的比例越大,地价与产出之比越高,则农民的负担越沉重。赋税和地租比较容易观察,地价因为还受到其他因素影响,是以迷惑性较大,理政者必须要把地价搞清楚。

    农业社会的剥削手段除了政权的赋税外,以地租和放贷收息为主,所以研究农业时代的经济,便会以地租、地价和赋税为中心。进入工业社会,地租这个剥削手段改成了资本无偿获得劳动者的剩余价值,而放贷收息则更进一步,发展成了金融产业。放贷收息促进生产、渡过天灾**的积极性,成为了金融产业对实体经济的促进作用,而另一面,他们的剥削本质是没有改变的。金融产业的收益与实体经济收益的差值,如果是负数,则说明在发挥其促进实体经济的积极一面。这个负数的绝对值越小,则积极意义越小。如果这个差值成了正数,则就说明金融产业表现出了其剥削手段的一面。金融产业相比较于其他产业越赚钱,则整个社会受到的剥削程度越严重。

    宋朝的农民对赋税、地租、地价的感觉,可以类比徐平前世对税和保险、工资以及房租、房价的感觉。税和保险可比作此时的赋税,工资与自己付出的不平衡可比作这个时候的地租,而房租、房价就是最明显的金融剥削加到你身上的集中表现。当然,农业社会放贷收息的剥削不只是直接地表现在借贷关系上,还间接表现在操纵粮价格和生产资料价格上面,金融的剥削也是如此。金融动荡,通货膨胀与紧缩,无所不在的保险,房租、房价的快速上涨,都是金融剥削所采取的形式。你可以远离金融,却无法逃离金融剥削的手段。

    从对奴隶赤luoluo的压榨,到利用地租和放贷收息,到用剩余价值和金融手段,剥削者总是要穿上一件外衣,这件外衣还会越来越华丽。

第13章 治术(四)

    从离开原始社会,出现了剥削者和被剥削者,形成了国家,出现了政权,政权就天然具有两面性,或者说有其独立的人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有维持剥削制度的一面,也有调和矛盾,抑制剥削烈度的一面。对于不同的阶级,这个独立人格或有强弱,剥削者觉得强,被剥削者或许会觉得弱,被剥削者觉得强,剥削者会觉得弱。当然,也有那种让两方面都觉得软弱不堪的废物政权,也有那种让两方面都惧怕的强势政权,不能一概而论。

    不管怎么说,政权天然是具有既代表两方面的利益,同时又要抑制两方面利益的两面性,被两面同时讨厌,实属必然。个人与政权相互理解,就要讲忠恕之道了。

    不管是剥削者,还是被剥削者,不管是哪个阶级,如果要强行抹杀政权的独立性,抹杀其独立人格,哪怕其强盛一时,都会被政权的暴力教作人。如果政权手中的暴力压抑不了这种行为,那么社会的暴力就会取代政权的暴力,还是要来教你好好做人。

    徐平前世,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资产阶级挟工业之威,对内进行残酷的阶级剥削和压迫,对外则对其余的国家、民族进行惨烈的帝国主义压迫与剥削。他们驯服了政权的暴力工具,自以为从此天下无敌。最终在内部激起了以工人阶级主导的被剥削阶级的反抗斗争,在外则激起了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反抗斗争。阶级斗争和民族解放斗争相互交织在一起,掀起了以资产阶级意志主导的帝国主义,和以被剥削阶级为主导的国际主义两股大潮。两股大潮缠在一起,最终把资产阶级驯服政权为自己压迫和剥削的工具的美梦砸碎。

    最终的结果,是资产阶级把剥削披上了一层遮羞布,承认资本主义国家不是资产阶级进行阶级压迫的工具,开始讲调和。被剥削者经过了百般努力,彻底消灭剥削制度的努力最终失败,同样也开始讲调和。理想终究是理想,人力不及,如之奈何?

    讲奴隶和奴隶主,讲地主阶级与农民阶级,讲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剥开来,实际上还是躺在那里张牙舞爪的“剥削”二字。将来会不会出现另一种剥削形式?天知道。只是用欧洲历史解析剥削而成的意识形态,与中国的历史对不上号。

    走向未来,最重要的是从农业经济走向工业经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其实是无关紧要。双方都曾经以为那是历史尽头,等到大潮退去,才发现还是在路上。认为世界就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斗争,只是因为站在潮水里,看不清方向。

    前世从课本里学过了资本主义的工业化,自己经历过了社会主义的工业化,到了这个世界再去讲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去把工业化跟资本主义捆绑,徐平吃多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曾经你死我活,有我则无你,是因为都觉得要到达历史的尽头,比赛谁更快到达那个尽头。结果历史的尽头遥遥不可期,只能够坐下来,商量着以各种方式共存下去。

    觉得搞工业革命,一定要让资产阶级上台,羊吃人和圈地运动都是必然,是不得不承受之恶。怎么说呢?恶就是恶,没有什么不得不承受之恶。这与容忍剥削不一样,剥削不是不得不承受之恶,而是生产力达不到,政权确实无法把一切包办,只能把一部分权力交给社会。容忍的不是剥削之恶,而是阶级分化对社会发展的正面作用,由剥削而带来的恶是必须要打击的。这就是改革,维护秩序,让剥削阶级发挥正面作用,抑制其负面作用。

    在中国出现羊吃人,出现圈地运动,被赶出来的人可不会跑到城市里去给资产阶级作牛作马,被工厂主敲骨吸髓。西有西域,南有南洋,东北有契丹,大把的地方可去,实在不行了还可以上山落草为寇。明朝的灭亡,不只是亡于农民起义军,还有大量被逼到东北去的人口,被逼着去做别人的奴才。残酷的阶级压迫,是从内外两个方面表现出来。你不给下层人民留一口救命粮,那就天地大变,拉着你一起把这世界埋葬。大英帝国从盛极一时,到分崩离析,少不了从自己体系独立出去的美国的手脚。一味剥削,是自取灭亡。

    徐平前世有一种迷思,对于欧洲与美国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向往,哪怕在那个世界无法去经历他们的浪潮,那么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去经历一番。如果能把中国变成不再是中国,而是另一个欧洲,另一个美国,那当然是极好的。至于中国这数千年的文明,早早扔到垃圾堆里去。奈何这个被向垃圾堆里扔的文明,就是这么顽强,在另一个世界无数人都做不到的事,到了这个世界,别说凭着一个人,全部人都来了也还是做不到。

    你就是你,不要总想着去做别人。中国就是中国,不要总想着要变成另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是做不做自己人,什么样的自己人,可以再商量。

    做人要实事求是,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去多想,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做的。做宰相,徐平就只能立足于现实,进行改革,调和内部矛盾,从农业经济走向工业化。

    住了一会,默默喝了一会茶,让赵祯和吴育消化一下自己前面讲的内容。徐平再次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拱手道:“施政三策,一曰抑。抑即抑租息,抑由此而来的土地价格抬升和用于农事的诸般物事价格上涨。此时所说的地价,不是指一亩田地值多少钱,而是力稼之农夫,竭尽全力耕种,所得扣除种子、肥料等等的纯粮食,比之地价,多少倍数。其间因为有地之贫瘠,有肥料多寡,有水利便不便利,需通盘而论,得一大致之数。用于农事的诸般价格上涨,亦是如此。如何抑?官府从租息下手,一是上下枝节众多,无数官吏从中上下其手,实无法由官府来代民间向农户借贷。欲消解借贷之害,抑之极难,或许将来有聪明之士能想出办法,臣无能,只能从另一个办法着手,这里暂且不论。抑之策,行之于谷价与农事必需之物的价格。”

    “抑制谷价暴涨暴跌,办法古已有之,谓之常平,本朝亦行之,再议规例即可。至于农具、耕牛之类,天下最多的农具实是由三司铺子发卖出去,可由三司抑源头。而其真正使用农具的农夫之末端,自有另一法,暂不论。还有其他,如学事,如水渠用水,如道路桥梁,如育孤养老,如医药这些事务,朝廷多做一点,就让小民少一点借贷的因头。凡是民生所本,生产所必需,防天灾**,朝廷多帮一把手,就能助小民渡过难关。常平配合学事,加上由朝廷主持一些民生、生产,都是抑租息之祸的办法。”

    借贷的发生,很多都是遇到了难处,不得不借钱渡过难关。官方插手得越多,民间借贷牟利的空间就越小。当然完全杜绝不可能,哪怕所有的难关都由官方帮手,还可以利用赌博等非法手段,徐平前世还有诱人吸毒之类呢。实际上官府包办不了一切,借贷必然还是会发生,只是万事都有度,掌握好度,一旦过度则好事会变成坏事。

    保险也是借贷生息剥削手段之一种,官方退出民生保障,保险便无孔不入。抑制利息剥削,一个重要的手段就是由官方接过教育、医疗、灾祸等等的保障。你觉得保险来代替官方做这种事,自己没有受到剥削,那只能是剥削被转移到了别人身上去。无所不在的保险,无孔不入的借贷,这就是农业社会高利贷的变种,只是被教训学会调和了而已。官方从民生领域退却,交给商业保险,就是在加重对底层的剥削。反过来,官方积极地开办学校,建立医院,救助天灾**,鼓励各种自助,就是在缓和剥削的烈度。

    借贷手段产生的剥削,程度还要深于地租。哪怕是按照历史上青苗贷稳定下来的名义上的年利四成,也比地租从整个收成中分走的多,然而实际利率还要高于此数。

    采取抑的办法,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中可以找到很多。他肯定不是徐平这一套的意识形态,但对待剥削的态度上,却有共通之处。

    赵祯沉吟一会,道:“宰相所言地租和借贷取息害农之理甚明,只是谷价涨跌、耕牛犁铧价格不常,为何也是借贷取息之害一种呢?”

    徐平捧笏:“臣试言之。以谷价来论,若遇丰年,家家有余粮,皆遇卖余粮而换些心仪之物。此时价必跌,而势力人家有这心仪之物,多收粮谷。若是平年,一家有难,有借贷渡过难关,势力人家若取高息,转到其他一样的贫苦人家,一家一家都凑一点,难关也就过去了。而到灾年,天下乏粮,唯有势力人家有余粮,必取高价。若去贷谷,平年秋后只加两成三成息,在灾年则动辄翻倍,甚或更多。天下通行用钱,不必再去势力人家借贷渡荒,改到市面籴买,谷价腾贵。此时谷价之贵,便是灾民贷息变高之另一种,从借与贷翻到了市面上来而已。翻到了市面上,把小民之间互帮互助,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路也压窄了,就连稍富之百姓,在此时亦如势力人家,用此市价而收租息。此时的谷价,已经不是通有无的商人之价了。其余类之。”

    简单地说,丰年和灾年的粮食价格,不再是商业行为,而是带上了金融属性。只要商品带上了金融属性,就从单纯的互通有无的商业行为,变成了利息剥削的手段。对这种行为的限制,中国自古有之,即常平,这也正是王安石变法的重要内容。

    在商业中囤积居奇炒作价格的办法,或者说投机倒把,为历朝所打击。事物都有两面性,商业通有无,商人从中赚取利润是合理的。超出商业行为,用金融手段来在商业中赚取利润,是被限制的。金融的正面性,在于向生产领域配置资源,而不在商业行为中。法家所谓的抑商,正是出于对此负面性的认识。而反对抑商的人,则是出于对商业通有无的正面认识,各置一端,不能够简单地认为他们谁对谁措。当朝理政者,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哪些商业行为是被鼓励的,哪些应该是限制的。以常平来平抑粮食价格的波动,是因为粮食是民生所本,其实大多数的商业行为,不可避免都会这种行为,都有劝和抑的一面。

第14章 治术(五)

    从工业革命兴起,资本主义经济繁荣,有一部分学者开始研究经济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很快研究者就发现,经济学实际上就是政治,每一个枝节,每一个点,都是政治的延伸,故称政治经济学。经济学再是千变万化,实际上还是政治,讲的是怎么生产,怎么进行剥削。有讲如何促进生产的一面,这是经济学的积极意义,包含在其中怎么剥削,则是政权需要真正去关心的。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生产固然重要,抑制剥削烈度对于政权更是生死攸关。

    经济学的每一个环节,执政者都应该扒出来看清楚,哪里是在讲生产,而哪里是在讲剥削,又有哪些与这两者无关。抑制剥削烈度不是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再分配是在剥削发生之后的事情,混淆两者,是在掩饰剥削。掩盖是没有用的,穷人就是越来越艰难,终究会生大乱。要调和社会矛盾,更好地前行发展,剥削烈度是必须被控制的。经济学在讲生产的时候有一的定独立性,讲分配则全是政治,故缓和剥削烈度,只能并且必须使用政治手段。到这个时候已经不是经济,经济手段解决不了问题。让政治远离经济,是剥削阶级对政权驯服的表现,离得越远,政权的独立人格越弱。

    剥削为什么一定要控制?因为剥削之开始,是在夺取剩余之物上,与生存和生产无关的那些产物。而随着剥削,社会财富向剥削者集中,势力越来越强,烈度越来越高,最终会延伸到生存和生产物资。由此导致社会发展停滞,底层难以生存,整个社会难以为系。

    不要以为剥削者不劳而获聚集财富之后会用手中的钱去发展生产,那种是异数,而不是常态。如以农业为根基的王朝晚期,不能缓和阶级矛盾,出现的不是大地主积极用聚集的财富去发展生产,而是借着各种天灾**变本加励地去放高利贷。高利贷不满足,再向着直接夺走被剥削者一切,包括你的身体、生命、家庭甚至子孙后代、道德荣辱的奴隶制转化。资产阶级也不会高尚到哪里去,一样会向着高利贷、奴隶制退回去。

    财富的聚集不能自发地去发展生产,需要引导,这就是政权的责任了。变法,从根本上就是缓和矛盾,同时发展生产,破除面临到的这一个瓶颈。

    徐平所说不是离经叛道,实际上一两千年来,面临社会矛盾激烈时,政权为了自救所采取的手段都是抑兼并、均贫富。历史书上说这是统治阶级的局限性,只能够采取妥协的办法来苟延残喘,但徐平两世为人,实在没有见过彻底解决成功的例子。他只见过这样成功和失败的例子,而没有见过不这样做成功的例子。

    与以前不同的是,徐平摆明了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带来的剩余之物产生了阶级,产生了剥削,生产与剥削一起相互作用出现了矛盾。剥削换一种说法,说不劳而获,这个年代的人就清楚了。当然,剥削者会说,我操纵价格,放高利贷收租收息,有时还要图谋别人家里的女儿小娘子,一样是劳心劳力。必须讲清楚,劳动指的是生产劳动,不是费了脑出了力都是劳动。球员参加比赛为观众提供了娱乐是劳动,你自己去打球玩,锻炼身体,就不是劳动。劳动不是看你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思,而是看你直接或者间接生产了什么。

    对于均贫富、抑兼并赵祯并不陌生,但把这些深入到意识形态,从感性变成理性,一时还不能够融会贯通。只能让吴育一一先记录下来,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会有一场涉及到众多官员的大争论。争论是好事,思想统一了,才好做大事。

    吴育记录完毕,徐平捧笏:“臣之三策,第一策是抑,第二策是夺。”

    赵祯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身子猛地绷直,面容严肃,看着徐平。

    官不与民争利,徐平这一个夺字出口,天章阁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起来。

    徐平神色不变,捧笏道:“所谓夺,是要把天下的剩余之物,从势力人家的手里夺过来。夺不是去抢势力人家的东西,也不是去抢他们的钱财,甚至朝廷做得好了,最后他们也能够得利。夺,就是在力耕之家产出的剩余之物中,朝廷多拿一些,势力人家少拿一些。”

    见赵祯还是神色严肃,徐平接着道:“迂阔之人,在讲天下兼并过烈,小民难以存活的时候,总是说天下道德不修,坏人过多,以致如此。臣以为不然。天下之事,岂能归于人心好坏?归于人心好坏,则天下一切乱政,都只要朝廷修道德,行教化。数千年来,可有真地凭教化而解天下危机存亡的?有不劳而获、少取多予者,天下难为就不可免。真正不劳而获的坏人,就为寇盗,绳之以法可也。尚有依朝廷法度,不劳而获者,如兼并收租放贷收息之类。纵然如此做的是大善人,收租取息也同样是天下之财聚于其手中,一日甚于一日。土地产出仍是那么多,而地租不减,放贷之利息越来越高,高出来的利息从哪里来?还是从力耕小民的身上来。最早雇人耕种收地租,放贷取利息,无非是与朝廷分小民的剩余之物。等到地租越收越多,利息越来越高,取的就不只是剩余之物,而是小民的生存和生产之物。取小民的生存之物,则难以存活,流离失所,冻饿而死是也。取小民的生产之物,则田土不耕,遍地荒芜是也。故与势力之家夺天下剩余之物,不是抢其财产,而是要给小民以存活,耕田土而治生产也。臣所谓夺,是天下剩余之物要到朝廷手中。”

    听到这里,赵祯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徐平说的夺,其实宋朝一直在做,乡间的五等户制即是,城厢除分户等制外,还有无所不在的官营,然后令人指射,官府从中分工商业的利润。这些手段,都是在从势力之家手中夺取社会生产的剩余。

    农业生产的剩余通过地租和利息到了剥削者手中,工业生产的剩余通过占有劳动者的剩余价者加上金融手段集中到剥削者手中,哪怕地主和资本家各个都是大善人,这种趋势也不会逆转。终有一天,剥削者侵占的就不再是剩余,而是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整个社会的危机必然会产生。更不要说,从剥削者中找善人实在不容易,要让他们变成善人就更加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把剥削认为是天经地义,被剥削者做牛做马,不但不会让剥削者知足,反而会变本加厉。把社会分阶层,把人分等,只是温和手段,最后终将会退化到奴隶社会,从占有被剥削者的财产,到完全占有被剥削者的人,他们的一切。危机一旦到了剥削者开始向生存资料和生产资料下手的时候,如果政权不进行调整,会突然恶化,因为此时剥削者相互之间的争夺会变得激烈,压迫和剥削更加穷凶极恶。

    政权出现,就是要改变这种社会退化的趋势,在危机来临的时候,进行调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摊开来说,就是剥削的手段和促进社会生产扩大的各种因素。生产力越发展,社会生产便就扩大,剥削手段开始从全部占有奴隶的一切,变成了通过地租和利息。进入工业社会,变成了占有剩余价值和使用金融手段。这是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而剥削者把社会生产的成果大部攫取到自己手中,最终开始吞噬生存和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就开始起反作用力了。不进则退,没有革命和调和,退到奴隶社会也属正常。

    如果认为政权没有调和性,则这种矛盾冲突最终是要通过暴力革命来解决。如果承认政权有调和性,则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变法和改革。

    宋朝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之下,对社会上剥削者中的最大多数,即势力人家,一直进行着抑和夺。不然,为了养军的庞大费用,整个社会早就民不聊生了。宋朝的问题是抑和夺之后,官方收了这些钱上来,没有用于生产和生活,而是用在了养军上面。养军几乎对生产没有帮助,军队又不能真正保家卫国,更加不能开疆拓土,这些财富相当于白白扔掉了。

    消费可以拉动经济增长,那并不是绝对的。财富越集中,消费对经济的拉动作用就越小。从奴隶主到庄园主,社会财富高度集中,社会前进的脚步缓慢无比。

    随着西北党项的覆灭,对契丹的胜利,宋朝的生存压力已经变小。而随着三司场务带起来的生产大发展,社会的财富在增加,讲起来,现在应该是一个压力较小的时刻。

    如果徐平不进行改革,把省下来的钱和增加的财富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去,接下来就会出现一场全民大狂欢。财政压力减小,官营的很多产业再没必要,会开放到社会上去,自然大多会流入势力人家。

    一方面是徐平靠着两世知识指导着生产力突飞猛进,一面是接收了官营场务酒楼商铺的势力人家剥削能力大增,剥削烈度提高。当生产力前进跟不上剥削烈度的加深时,空前的社会危机即将到来。那个时候的徐平可能已经垂暮之年,也可能已经故去,危机将会算到他的头上。这一世的辛苦操劳,为了天下和百姓的付出,换来的可能是身后骂名。

    在社会危机之下,最大的可能是自己正确的做法被废弃,自己摒弃的错误做法被捡起来认为是正确的,并依此指责自己这个祸国奸臣。天下再次陷入治乱循环,自己也成为了大奸佞,与赵祯的关系,一起长大的李璋,诸般种种,都会用来证明自己就是个佞臣。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人的身后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不管是革命者还是改革者,本就是一个很容易被得利者推出来背锅的角色。商鞅如是,王安石如是,只要一个不小心,徐平自己也将如是。

    为什么在改革之前,徐平要把这些道理跟赵祯讲得清楚明白?不但是要在意识形态上获得他的认同,能够得到坚定的支持,也是把话说在前面。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了有什么后果,不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哪怕不顾及自己的身后名,不顾家族的兴衰,还要顾及天下以后要发展,天下百姓不再受苦。

    一个人活着,到了徐平这个地步,再去天天想自己赚多少钱,留给后代多少财富,这人做得就太没意思了。不如就此归隐田园,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了。做皇帝,做宰相,都是要心怀天下的。没有这份胸怀,何必来坐这个位子?徐平又不差这点俸禄,凭着他现在的功劳也足以荣耀一世。接了诏旨,来做这个宰相了,就要给世间一个比较长久的太平。

    宰相称拜,而非是任,是因为这个职位是官之极任,甚至超脱出了官的范围。任官你坚辞不去,是要受惩罚的,但是宰相拜而不受,则是允许的。不想干,是可以不干的,这是宰相与一般官员不一样的地方。既然你不想干就可以不干,那么干了,当然就接受与一般官员不一样的要求。官员治事有功,宰相是不可以用治事之功来评价的,对于宰相的评价是天下治还是乱。你能干不能干,没人看你的能力如何,只看天下治理得如何。

    天下大事,无论文武,宰相事无不统。这个权力在你这里,就要当这个责任,不能还像一般的官员那样。徐平前世对宰相的职责认识不清,认为只是最大的官,其实是不正确的。相之所以为相,甚至地位崇高时加上一个字,称为相国,因为这是国家真正的治理者。

    统治者是皇帝,治理者为宰相,这并不是其他官员那样垂直的上下级关系。在所有的官员之中,只要具有了宰相的这个身份,就超脱出了官员。御史大夫、大将军,只要真地有了实任,也是相的一员。只是现在有枢密使,而无真御史而已。

    所以此时的宰相,实际上晏殊、徐平和吕夷简三人。整个宰执集团,还要加上各位参知政事、枢密副使,这些人一起,行使的就是秦汉时丞相的职责。而台谏集团,则是秦汉时的御史大夫,同样是宰相之一员。台谏对宰执的牵制,是从职责上来的,而不是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相互牵制,这就是这个时候的政治结构。

第15章 理政(一)

    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渐渐变浓的夜色,徐平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对赵祯道:“天下治乱兴亡,后人评点起来,总是要说哪一个是庸君,哪一个是奸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下若无这庸君奸臣,必然世道永昌。依臣看来,以天下之大,岂是一二人能够祸乱之?此事前朝或有,本朝君臣一体,祖宗家法,诸事立制,却不应该如此。秦有天下,二世而亡,指秦二世和赵高、李斯为昏君奸臣。臣言,二世和赵高固然是暴君奸臣,然而秦之亡,却不是亡在这暴君奸臣的手里。秦之亡,实因其暴政而亡,后世当引以为戒。”

    赵祯道:“秦之亡于暴政,先贤论之甚明。宰相,你言以仁义之道佐朕治天下,必然是与暴政无关。突然之间,怎么说起秦之兴亡来。”

    徐平捧笏:“仁义治天下,仁之一道,固无可言,而义之一字,实是一言难尽。臣言天下大事,无外文武。对内曰文治,对外曰武功。文治不可兴于外,武功不可取于内。是故文归于仁,武起于义也。对内不施不仁之政,对外不兴不义之兵,此朝廷之职也。对外称仁,不识大体,如妇人持家不分内外。满朝臣僚,对内示义,则有异心。天下大义,必操之于人主。是故臣为宰相,变法理政,当受天下之怨,而恩归于上。臣以下所言,多是受怨之事,以陛下之聪明,自能尽知。臣明言之,非欲分辨于陛下,只是告之后人,臣为政之举,多有不得己而为之之处。后人当深知,此政只是有利于此时此地,不可因循。”

    后人经常讽刺中国古代,不管什么事都是皇上英明,坏了事是有奸臣。其实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制度,怨归于己,恩归于上,不然你是想做王莽吗?自己同意来做大臣,皇帝把大权给了你,事情做砸了,不管什么原因,都得甘心受罚,哪里能够一点委屈不受。

    赵祯听了,从案后站起来,对徐平道:“朕召宰相来,正要咨以治世之道,而致天下太平也。宰相何出此言?你我君臣相得,当携手并力,拯民疾苦,让天下安泰!”

    “凡事,皆要一分为二,有其一利,必有一弊,因时因地而异。此时之善政,百年之后或为恶政,此时去除之弊,百年之后或有利于当世。政因于时,因于地,一时举措不能致百世之太平。为政者当深知,查其时,查其地,而用治世之术。不可因循苟且,行刻舟求剑故事。自上古而及于今世,欲变法者不可计数,成者有之,败者有之。若论变法之功无大于秦用商鞅,用商鞅之术秦富而强,终灭六国,一统天下。秦用商鞅之术变法而致国强,商鞅终受车裂之刑,后来者岂不震怖!用一术,治国者只是取其利于当时之端,而其弊天下之端已种,时移世易,其利渐尽,弊端渐显。当此时也,治国者当别求一术,取利而暂抑其弊。以仁义行天下,此治国之大道也,大道可以行于万世。道之下治国之术,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利尽弊显之时,治国者当别寻治国之术。书生不知世事通达,见一时之荣,而百年之后渐枯,则跣足而舞,告于天下。尔曹皆愚笨,蒙昧无知,为人所欺,聪明如我者,则见其功成之时,败因已种。天下之亡,不亡于某某,实亡于建大功之人也!”

    听了这番话,赵祯一时怔住。就连一边记录的吴育也抬起头,看着徐平,不知道他突然间怎么说出这番话来。以大宋制度,商鞅的悲剧必不可能,说起来又有何用?

    为什么说这番话?因为接下来徐平要讲的,就是从现在的势力人家手中夺社会生产的剩余了。他凭着前世的见识,随着生产力的进步,生产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并不会真让势力人家变穷。所谓夺,也不是真地夺,只是后面的发展成果,势力人家分到的份额会变小。然而有的人就是这样,记仇不记恩,便宜没够,吃亏不玩。别人赚十贯钱他赚五贯,便就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上再没有一个好人。有这种人在,徐平的话又说得这么明白,必然有人会在以后骂他刻薄,全天下都受了好处,还是刻薄。

    话说明白,是为了后人着想。用欺瞒小术,只是赢了一时,而落骂名于后世。

    说起商鞅变法,书生之见,是因为他突然记起来,前世学到的文章里,有人为了影射王安石,就是这么说商鞅变法的。这个人就是苏轼,他的舅舅程浚是徐平的同年,殿试的时候机缘巧合,唯有他们两人一起说几句话。通过程浚,徐平知道了苏洵,不过此时的苏轼兄弟都还是刚会跑的小孩,徐平只是知道有这么两兄弟而已。文人,刻薄起来,那真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便就写一篇文章,别起新意,说秦国富强跟商鞅一点关系都没有,灭亡倒全是起因于他。苏轼写这篇《商鞅论》,本意借着贬低商鞅和桑弘羊,对宋神宗和王安石指桑骂槐。后世又有小文人,见了这立论,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一惊一乍地说你们都不知道吧,秦朝是因为用了商鞅灭亡的。

    读书人中,最怕小文人。这种人自我意识过剩,对上羡慕嫉妒恨,对身边不如自己的鄙夷不屑一顾。一与身边人议论起来,那就是自己有经世安邦之才,只是上面无眼,自己不得重要罢了。等到与上面相处,则点头哈腰,拼命巴结。无奈的事情,下层的舆论受这种小文人影响最深,流言广布。一旦有上面的人利用起来,就黑白颠倒。

    徐平前世有一个同事便就是如此,不知道从某国的哪个不入流大学留学回来,因为身上沾了洋味,洋秀才在领导眼中远胜于自己这个土举人。平时说起事情来,经常就是不屑顾地来上一句,你说的这些,人家外国人早如何如何了。你要真问起如何如何来,不管是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他没有一样能连起来说顺溜的。因为身上带了洋味,说得再不顺溜也是永远对徐平不屑一顾,你还奈何不了他。小文人也是如此,你看他不顺眼,但他终究是个文人,在以文治国的时代,社会地位就不是你能够比上的。

    改革者最怕就是这些,什么治国理政的大道理,最终还是要变成一条一条行政措施施行下去。而在最底层解释这些措施,主持具体的施政举措的,有很多是这种人。为什么作为一个千年后来的人,徐平不反对官吏之分?实在是怕了他们,最好留在吏这一层。

    做着宰相,进行着改革,成了天下得利,哪怕一时有反对的,也只能受着。怕的就是有后来人,当这些改革措施利尽弊显的时候,利用起小文人的口,把自己这个改革的先行者一脚踹倒在地。压了自己,再把这个时候的措施反过来用。时代不同了,这个时候不行的那个时候说不定就行了,现在行的那个时候不行了,重新引起意识形态混乱。

    见赵祯和吴育两人的神色怪异,徐平道:“道与术,虽有相近之处,万不可混同。天下因道而守,因术而兴。大道不变,江山永固;小术辄变,天下屡兴。世之谓变法,实是治国之术利尽弊显之时,别取一术而已。不可据道而问国因何未兴,亦不可因一术兴国而欲以此世守天下。秦之兴,术耳;秦之亡,弃道而取术也。宰相以大道佐君王,臣以仁义之道对陛下。但当朝理政,必用某术。术之为术不为道,盖其必有利弊两端,臣此时以此术行之,皆是取其利而暂抑其弊。后来理政者当深知,利尽弊显之时,当变其术。”

    道就是意识形态,术就是一时的政策措施,这些措施在政权维护统治和抑制剥削的两面性之间摇摆。决定了如何看待剥削,就决定了意识形态,不同的意识形态可以用同样的施政措施,但却有不同的目的,用来解决不同的问题。不要以为用了同样的政策措施,就是同样的意识形态了,那样就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形态。

    资本主义会有凯恩斯主义,不能据此认为有了社会主义成分,只是用这些政策措施进行阶级调和而已。不调和,剥削的烈度已经让社会不能发展了。而到了社会主义国家,进行剥削烈度的调整或许有相似的行政举措,但其目的和手段都不会相同,相同就有问题了。

    徐平前世的那个同事,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就是纳税人,紧跟的另一句就是当年我在国外如何如何。用纳税人这个词来要求政府,就是典型的意识形态。

    认为剥削理所当然的,养一个政权来调和矛盾是不得已,才有纳税人意识。我向这个政权纳了税,便应当得到什么待遇,不合心意就要骂,政权要认真对待他们的关切。而那些穷得不纳税的人,对不起,政权不为你服务。那些富得不纳税的人,你觉得不顺眼,政权为什么不逼他们尽义务?对不起,那是政权的主人,政权管的是最广大中间阶层。你想当纳税人,得到纳税人的待遇,你得先接受这个政权有主人,帮着主人管理你而已。

    认为剥削不应该,只是不得不暂时忍受的,你的权利和义务与纳税无关,纳税只是你必尽义务的一项而已。不管你纳不纳税,都应该有同样的权利和义务。

    看起来相同的一件事情,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下,其实有着两种面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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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