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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仁义者何?

    “仁义为大道,当行于万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何为仁义?或曰,常存仁人之心是之。臣非之。仁义之为大道,必不能本于一时贤与不肖,不然何以行于万世?仁义之为治世大道也,无关贤与不肖,无关聪明愚钝。非欲人人为君子,非欲士大夫为贤人,非欲陛下为圣人。设若圣人当世之时,贤者佐之,人人为君子,天下自可大治,焉用术!”

    “君子如北辰,望之而不可得,士大夫景行行止焉。天下只存君子之行,而无完人君子,是故士大夫论迹不论心。动辄行诛心之论,是不知君子之行,不足班士大夫之列,其理明矣。圣人当政,贤者佐之,天下为公之世,于天下有如北辰,望之而不可得。大道难行,故治国当用术,使天下大道不失。术以佐大道,圣人之治实难致,不得已而用焉。”

    “凡术,必有一利兼有一弊,治国者取其一利而治时病。盖取此术不取他术者,于此时天下,于此时国中,于此一郡一县之地,此术利大而弊小也。是故,为治时病,不必强求天下一律。各地因时、因地制宜,取合用之术,朝廷总理之。当孝公之时,秦用商鞅之术,以律代法,秦律治秦地而兴。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混一宇内而制**。君临天下,知兴国之术,而未悟守天下之道,以术代道,天下尽行秦律。秦律用于天下未并之时,利显而弊隐,秦以其利而兴。天下一统,秦律一以天下,以治六国,利尽而弊显。秦不悟。律难行,以暴政酷刑临万民。百姓不堪,陈涉一呼,天下响应,秦之天下数年而灭。六世而兴,数年而亡,秦之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何也?盖因商鞅兴秦,其法为兴国之术耳,非守天下之道也。取其利抑其弊于当时,于秦之地,宜也。时移世易,而不通变,利尽而弊显,强守之,刻舟求剑是也。行于秦地而兴,灭六国而强行天下,不知权变,以酷刑临六国之民,强行之,淮橘生北为枳是也。故曰,治国之术,应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或曰,治国当因地制宜,必封建乎?臣曰不然。天下一律难行,一法可行,以法临天下,郡县以权变。秦王临天下,皆用秦半两,铭器而制度量衡行于郡县,制字书而斥六国乱文,此皆法也,万世皆可行之。秦王之功法也,秦王之失律也。”

    “或曰,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如草偃,欲守天下,其必封建乎?臣曰不然。封建,化天下之公为私也,只闻因私而废公,未闻以私而助公者也。当天下临大难,封建者欲守其私财,无不举地而献敌,全其富贵而置天下于身后也。人主以天下分封,是以公器而市私恩,天下治时封建者得其利,天下乱时封建者全富贵捐天下而助乱,有害无利明矣。”

    “仁,子曰忠恕而已矣。孟轲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臣忠恕之道,此其谓与?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王之恕也,礼化于外,而悯纳于心。盖为大臣,以君命而理国政,当天下之怨,而恩归于上,实有其不得已也。臣之忠,内不事君王以谄媚,而时时规谏之。外则用心王事,深怜百姓,竭心力而求治世于天下,以报君恩也。”

    “士大夫为郡县临地方而亲民,举地方之力而完赋税,亲民官之忠也。不因朝廷赋税而害百姓,亲民官之仁也。忠仁不能两全,先仁而后忠也。先仁而后忠,知朝廷以仁义治天下也。临郡县,理地方之财,而能致钱粮广收,朝廷因之富足,百姓因之安泰,官之忠仁两全者也。先仁而后忠,良吏也,忠仁而两全之者,能吏也。守仁而事朝廷以忠,则知能吏难得,良吏宜广求之,此之谓治天下以仁义也。”

    “士大夫在朝为臣,出外为官。临地方为官,代朝廷治郡县,时时念百姓不易,辨其冤屈,解其急难,官之仁也。兴学事,使民有所学,广聪明,通世事,官之仁也。子之有教无类,士大夫岂可不行之于郡县与?延医治药,治下百姓有病得医,官之仁也。去诸般淫祀,行教化于治内,使民不受淫祀之祸,官之仁也。举之万端,利百姓,官之仁也。”

    “以仁义治天下,则知仁当行于朝廷,而不必求之细民。民之仁者,遵朝廷法度者为仁,完税纳粮者为仁,当差役、徭役、兵役者为仁。仁之民,朝廷可不奖之?此天下之根本也。施粥济药,善举也;修桥铺路,善举也;开沟治渠,善举也;兴学助弱,亦为善举也。仁之于朝廷,非于百姓,可知善举非仁也。朝廷当奖仁而劝善,善与仁不可混也。”

    “奖仁而劝善,盖因朝廷以仁而治,此为根本。善举实利百姓,百姓之利即为朝廷之利,固应谢之。朝廷代百姓而谢,高其名而薄其利。若得厚利,善举何为?百姓之仁为天下之根本,百姓不仁朝廷无以立,故应奖仁。奖仁当晦其名而厚其利。晦其名者,此为百姓当行之事也。厚其利者,此为真朝廷百姓也。”

    “仁固如此,义何如者?义本于仁而出于仁,仁不能尽者。两人为仁,三人为众,义在众中矣。三之为数,两两相对又三矣,此二人之仁或害彼二人之仁者,必以义取。”

    “天子、臣僚、百姓,为三矣。天子与百姓之仁,重于天子与臣僚之仁,此为天子之义也。士大夫出外为官,官、吏、百姓,三矣。官与民之仁,重于官与吏之仁,此官之义也。吏与民不成三,故曰,吏无义。官吏之分,官可求于仁义,吏只可绳以法度,规以制度者,概出于此。士大夫于天下法度、规制之外,尚须守仁义,故官制吏。以官制吏,非士大夫为贤而吏为奸,盖因朝廷于士大夫别有约束者。”

    “或曰,天子、臣僚、台谏,此为三否?臣曰否。因台谏实为法度之依托,以仁义与制度而查臣僚,与臣僚无仁。无仁,何以成义?吏与民不成三,与此同。”

    “朝廷、百姓、外邦以成三,则朝廷与百姓之仁,重于朝廷与外邦之仁,此为朝廷之大义也。内外有别,仁止于内,不当以仁求于外邦,故对外只存义者。”

    “仁易解而义难为者,盖因义内之仁虽有轻重,却无绝对之论。百姓不仁,则绳之以法度,临之以刑罚。百姓不义,如何处之,却不可一概而论之。百姓违朝廷法度,有真横滑不法之徒者,有为小吏逼迫不得不违法度者,有不愤小吏依法度治己,而构陷守法之小吏者。亲民之官当细查,被逼违法度者,治吏。横滑不法者,任吏依法度治之。构陷守职之吏者,官当亲治,予以重处。是故士大夫出朝为官,不可不用吏,不可全倚吏。吏之细故士大夫可不问,而吏之职士大夫当熟知。”

    “百姓不义,或啖外邦之利,或以私怨,阴结外邦以害朝廷者,则大义已失。对于不义之民,朝廷纵不得不与外邦暂时委曲,亦必穷治之。此为诛叛也。小民贪利,瞒朝廷而强取或偷盗外邦之物,引致纷争,则失大义,朝廷亦当助外邦惩之。此为惩恶也。”

    “小吏不义,有为私利而挟朝廷之威而害民者,穷治之。有挟公器而威福百姓,纵不违法度,亦当究治。有治下百姓不法,或有害公理之事,吏不得己,周全百姓,周全朝廷者,纵为法度所不许,官亦当回护之。事有正有奇,以正为本,别辨其奇,官之职也。”

    “官之不义,作威福贪私利害百姓者不必论,天子以大义治之。此为正也。其奇,有治下虽乱实非其过者。淫祀、邪魔之教、一人有过而举族抗法、虽为国人实通外邦,诸如此类者,治下虽乱起,纵百姓杀伤再重,残害地方再甚,亦非官失义。似此等事,不临以刀兵施以重刑,何以待天下良善之民?何以致太平!”

    “天子失义,忘天下之根本在于百姓,在于天下治乱。听谄言,用佞臣,以一己之欢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者。天子于百姓,念兹在兹,大义在焉。处深宫而不知百姓疾苦,大义失焉。以百姓为本,广聪明,查百官,而究天下治乱之绩,天子之职也。”

    “天子之义,显于天下。宰相之义,显于百官。百官之义,显于胥吏。宰相示义于天下,人主疑之。百官示义于小吏,百姓难存。胥吏示义于百姓,朝廷法度不行。何也?怨归于己,恩归于上者。各守其职,大义存焉。”

    “仁义在,纵国有一时之难,不致覆亡。故曰,道以守成。仁义不失,不亡天下。仁义失,天下危矣。纵有挽天之术,仁义不复,天下终不可救也。”

    “臣受命为宰相,以仁义大道佐君王,以固江山。以小术施政,而求治绩。大道以守成,小术以兴国。臣以小术理国政,愿陛下谨守大道,时时查之。”

第17章 自己的路

    吴育把自己整理好的徐平先前奏对内容,拿给赵祯和徐平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由于匆忙,他只是把徐平的话联缀起来,稍加整理,没时间过多润色,是以带有强烈的徐平风格。

    赵祯看罢,想了一下,突然大笑,对徐平道:“宰相一向待人谦和,凡与宰相引座交谈之人,无不言宰相有君子气度。然与宰相共事之人,则说言辞虽谦和,然于公事持之甚坚,共事者难。先前与宰相坐而论道,朕有此感,然并不难也。至著之文字,才知百官所言极是。对公事持之甚坚,宰相用心于事,勇于任事也。过之则为执,宰相谨记!”

    徐平捧笏躬道:“臣之过也。过不能自查,臣之失也。谢陛下提点。”

    这是徐平一直以来的毛病,与人相处和和气气,但一旦涉及到公事就过于强势。对上对下都不明显,而同僚就会觉得难以共事。君与相不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是一种在上下级关系中的合作分工。徐平做宰相,赵祯也开始感觉到徐平的这个毛病。好在赵祯严于律己,做皇帝能够深自克制,对徐平的强势,感觉不深。等到把言论一形诸于文字,这种感觉就一下子强烈了。论治国之道和理国之术,徐平几乎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在说。

    汉太祖在秦末乱世,马上取天下,当国之后求贤士大夫共治国家。到了宋朝,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面临内忧外患之时,鉴于前朝外戚、寺宦之祸,对士大夫愈加倚重。

    把士大夫视为一个阶层是不对的,这既不是地主阶级,也不是读书人,虽然他们大多是出自于地主阶级的读书人。士大夫是求贤,而不是对官员的任能,两者有根本区别。

    简单地说,士大夫的第一要求是意识形态,即与政权的意识形态必须相符。在这个前提之下,才有依能力任官的问题。

    一国之中,甚至一家之中,极端的朋友夫妻之间,意识形态也可能不同,这是社会的多样性,强求一致会导致反弹。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只看对我好与坏,事情表现出什么样的意识形态无关紧要。还有视屁股坐在那里就应该是什么意识形态为当然之理的,你是什么出身,就应该是什么意识形态。政权代表统治阶级利益,就必然用统治阶的人。

    政权具有独立人格,就超脱了阶级,不能超脱,政权就无以维持。对于政权管理下的人来说,谁让我活不下去,我就反了他的。这是很多人的态度,政权要调和,正是必须让社会危机不碰触这条线。这条线对于不同的政权来说不一样,同样的危机,对于不同的政权来说,感受是不一样的。

    政权内部个人的意识形态各种各样,但政权的意识形态却是唯一的。不管是从朝廷的角度来说,还是从皇帝的角度来说,选择与自己一起管理天下事务的,必然是与政权的意识形态相同,要从自己处于社会阶层的个人利益中超越出来的人。对于皇帝来说,对政权的意识形态未必就有多认同,但为了管理国家,他自己也要超越出来。

    宋朝皇帝不只一个人说过,欲为一件快意事而不得,就是这个道理。

    选官用科举只是手段,考的不是个人的能力,与以前的察举制目的本无不同,选的是贤不是能。选出贤来之后,才有所谓的任能。选贤与任能,对于政权来说,不是一回事。

    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知道为什么宋朝的进士对其他所有出身的官员都不屑一顾,关键时候自己把持国家大事,不容其他人涉足。他们代表的是政权的意志,甚至有的时候与统治者的意志并不一样,政权对于自己使用的管理人员,态度自然不会是多么友好。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如此,以后也会如此。能够把握好态度的,毕竟只是少数人。

    左右天子方为大忠,就是从这个方向发挥出来的,忠的是政权独立人格的意志,而不是皇帝本人。极端情况下,甚至不惜改换皇帝,这种事情也是会做出来的。

    正是求贤,用的是符合意形态的人,所以对士大夫的要求是公德,私德并不紧要。当然有历史上司马光和王安石这种公德私德都无可指摘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拘小节,一面站在制高点指点江山,一面挟妓游玩。

    公德无关紧要或者消失的时候,才会弃公德而求治私德。

    无关紧要,比如认为天下是一人之天下,谁能帮助我就用谁。这个时候对私德的要求看统治者本身,有的统治者视道德为无用之物,只要能办事,官员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法外之事皆可为,甚至违法犯科只要有用也可以不治罪。对属下严厉的统治者,就会去治官员的私德。不管是权还是物,我不给你,你不可以取。

    公德消失不是说公德不存在了,而是认为天下每一个人都有公德,人人都无私。公德是对所有人的要求,此时参与政权治理国家的,自然就会要求有更高的私德。

    法家是典型的不要求公德的意识形态,在他们眼里,一人之天下的时候,无所谓官吏的公德私德,只要效忠君主,一切按照君主的意志去做就可以了。让你明白怎么做,那就是天下一切断于律,师于吏。天下人之天下的时候,天下人就有同样的公德,人人都是这天下的主人,都要有做主人的觉悟。没有这个觉悟,便教育你,屡教而终不改,则就是大家的敌人。教育是温和的手段,作为敌我矛盾则是激烈的手段,人民公敌是也。

    法家强求天下一律,不承认人的复杂性,手段猛烈,做起事情来见效快,矛盾积累得也快。国家面临巨大威胁,有明确目标的时候,法家更加有效率。

    儒家是调和妥协的意识形态,侧重于安内。因为有一个缓冲层,矛盾积累得慢,而且也比较容易摇摆,能够在妥协中求生存。天下为一家之永祀时,儒家表现为君王求贤,与贤人共治天下,天下大治君王成圣人。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时,儒家不强求一律,仍然是在复杂的社会矛盾中求妥协,不断地调整以求生存。仁义不失,天下不亡,指的是不会亡于内部矛盾。面临外敌的时候,讲仁义没有用处,终究还是要以力量对决。

    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首先要问的都是自己人还是外人,不然就没有了着力点。

    法家利于对外,儒家善于对内,没有什么绝对的对或者错。国家面临生死存亡,自然是以法家的手段为优,放下内部矛盾以对外敌,儒家的各种规矩此时不合时宜。当外部没有巨大威胁的时候,法家那些激烈的手段不能长久地对自己人,不然终亡于内乱。

    道家和墨家讲小政府和无政府,天下自治,不适全大一统的中原政权,先被淘汰。

    中国文明早熟而且延续,延续自不必讲,早熟就是先秦诸子几乎把治理天下的各种手段都提出来了,并且在漫长的历史中都被使用过。这些治国理论不是意识形态,只是治理国家的办法而已,由此延伸出去形成各种各样的政策,是对于政治结构的探讨。

    正是因为儒家法家不关意识形态,统治者对此是不敏感的,以为这是事关天下存亡的大事情,对统治者生死攸关,就把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搞混了。

    秦汉是实践先秦诸子思想的朝代,意识形态是相同的。

    秦汉在意识形态上大致相同,秦亡于内乱,汉朝吸取教训,以儒家代法家,对内开始讲调和。正是在这个调和的过程中,汉朝在秦朝政治统一的基础上,完成了文化统一。

    我们之所以为汉人,就是在秦汉这两个统一的基础上形成的。

    到了宋朝,儒家和法家的区别早已经不明显,名为儒家的士大夫中实际上有大堆法家信徒。用秦暴政失天下来攻击政敌,只是政治斗争的手段而已。

    用儒家还是用法家,真正起作用的是以宰执为中心的官僚执政集团,这只是治国理政的手段。外部威胁增大的时候,法家思想抬头,是自然而然的事。党争最激烈的时候,新旧两党实际上都杂儒法,谁也不是纯洁的儒家信徒。只是对于儒法两家的手段,有的主张对内,有的主张对外。而涉及了内外,就涉及到了一部分意识形态。

    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国家,意识形态自然就有内外两个部分。内外的意识形态,表现为一直延续几千年的华夷之辨,分不分自己人和外人,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怎么分,怎么对自己人怎么对外人,都是意识形态的争吵。讲中国古代不分国家和民族是不正确的,中国在统一完成之前就开始分了。

    意识形态对内的部分,首先是天下是一人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人之天下。政权是私天下,还是公天下。这是第一个问题,大家不信天命了,回答这个问题解决政权的合法性。

    讲历史,经常把秦汉并举,隋唐连称,唐宋连称,元明清连称。隋唐连称,只是延续秦汉惯例,有政治上的继承。唐宋连称比较怪异,因为中间隔了一个五代,就像把元朝隐去连称宋明一样。宋和明可以分割,但唐与宋却不可分割,不然说不清宋朝。

    有讲唐宋并革,从方方面面举例子,指出这个时代发生了重大转变。其实各种转变都是表象,核心是意识形态在这两个朝代发生了重大转变。

    唐太宗言,“自古皆贵中国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句话落实到国策上,就是改变了中国一直传承的内外有别的意识形态。徐平讲仁不施于外,就是从这句话来的,唐朝的教训,让宋朝对内外之别格外敏感。他不这么讲,就是士大夫之公敌。

    自汉武帝用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天命为政权合法性的来源。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开启了一个漫长的时代。

    政权是需要合法性的,认为古代的人都头脑简单,或者单纯是愚笨,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是失察了。从原始社会走出来,形成了国家,政权一直需要合法性的来源,不然就会面对“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局面。中国的历史记载清楚,脉络清晰,明确政权的合法性来源有其内在需求。不然凭什么你做皇帝,我不能做皇帝?凭什么是你们去治天下,不是我去治天下?好处为什么给你们,不给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先秦诸子,对于最早的政权合法性,大多是推于圣人。即出现了政权,最早的当权者是大家推选出来的,是获得绝对大多数人认同的,顺天而应人。此时就是公天下,先秦对三代的记载,有记载史实的一面,有完善公天下而改和编历史的一面。

    三代之后,由公天下向家天下转变,至周而大成。天下封建,各守其家,天子只为诸侯共主,而非天下的主人,政权的合法性来自于家。此时,是没有大一统的合法性的。

    秦灭六国,天下一统,仍然使用先秦的家天下,甚至更进一步发展成一人之天下。这是最早的大一统政权,政权的合法性几乎被乎略。陈涉一呼,政权合法性就轰然崩塌。

    到汉武帝用董仲舒,以天命论,给了政权合法性,至此大一统政权才真正完成。

    天命论本自《公羊春秋》,其中本来含着“公天下”的基因,是通过天命授予天子而治之。到了唐朝,天命已经成了一个笑话,政权的合法性需要一个新的来源。特别是朝廷要削藩镇、去寺宦,重建大一统,需要新的理论基础。韩愈和柳宗元是在这个背景下提出了儒学复兴,并分别承自孟子和荀子而成两派。

    柳宗元彻底否定天命,把天命与人世彻底割裂,天人不相感,不相交,韩愈对天命讨论不多。他们在认为天命不以足做为政权合法性的来源后,把合法性来源归于治乱。而要达天下大治,则需选贤任能,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即圣贤政治。在求贤,使自己为君子而为贤士大夫上,不再求于天,开始朝性情的方向上去。

    天命与人世割裂,便出现了研究天理的周易八卦、气论等一系列理论,出现了研究人之本性,人的性情怎么发展变化,如何影响人的贤与不肖一系列理论。

    理论是本于实际的,并不是空想谈玄,跟历史进程息息相关。

    研究天理和人性的一系列理论,是道学家的事。对于政治来讲,最重要的,是由此带来了政权合法性天命来源的终结,政权的合法性不来自于天,而来自于人。

    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非一姓之永祀也,唐宋之际政权的合法性由私天下再次回到了公天下。在意识形态中,这个政权属于谁,决定了很多原则和行事逻辑。

    徐平前世,很多方面有所谓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表现出来,很多就是政治正确。你觉得别人的政治正确很可笑,很可能就是具有不同的意识形态。但对于政权来说,是有一套政治政确的,一旦违反,就会动摇政权的合法性根基。如果在很多人中形成了一套政治政确,为政权所接纳,就会慢慢改变意识形态,直至改变政权的性质。

    徐平中进士,是以前世突击政治课学习的考试办法应试的,就是按要求做官而已。十几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去啃各种典籍,至现在与前世的知识融会贯通,彻底成为了士大夫的一员。成为了士大夫的一员,才能来做这个宰相,不然坐到这个位子也什么都做不了。

    徐平的思想,还是本于韩愈和柳宗元,但却不同于任何一个人。其中有柳宗元的天人割裂,又有韩愈的仁义君子。他不再讲天下大治全靠选贤任能,把仁义变成政治原则,贯穿到政治当中去。万事都讲立制度,用制度而不是用人来规范政治行为。又讲所有的制度行政措施都有利有弊,各行于当世,不可行于万世。一切,都围着治乱兴亡来。

    徐平的意识形态至别内外、辨清对内的立场止,不再向外延伸,不去究人的性情,明天理。研究人性、研究天理都是政治之外的事,用他前世的话说都是科学范畴,不再掺入政治中来。把政治限定了,才能让科学技术自由地发展前进。

    意识形态宜粗不宜细,政治制度宜细不宜粗,分别对应着统治者和执行者。

    人从世间万物中走出来,一直是发展的,是有过程的。从物质上割裂了,精神上很长一断时间不能割裂,科学和政治掺杂在一起,政治经常制约科学进步。要搞工业化研究科学技术,首先要让科学技术独立,不再受政治的制约。提高科学技术研究者地位,给工匠以更丰厚的报酬,是在这之后的事情。科学技术不能从政治中独立,做那些效果是极其有限的,而且会因此而危及自己的政治地位。这个意义上,天人分割和天人合一是一个意思。

    历史很热闹,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历史又很枯燥,剥开来看,真正规律性的东西很简单,让人感到乏味。那一个一个精彩的故事,都是由这简单的规律变幻而来。规律不是天然存在的,不是有神塞到这个世界来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发生的共同点罢了。

    中国的北方,从东到西,有一大片草原森林农耕条件不太优越的地区。如果把这一片地区看作是一个整体,则亚欧大陆上几个适合农耕的地区,除印度外,全部与其相接。这些地方发展起来的农耕文明,无不与其息息相关。汉逐匈奴,确立了中国文明接下来一千年间的地位,纵有鲜卑入侵,最终也是汉化。至唐再盛,改变了内外有别的政治原则,突厥等势力其实纳入了帝国之中。接下来的一千年,就在辨内外之别和内外一体中挣扎。

    我们把历史上的一些名词换一个名字。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都称为剥削者,农民和无产阶级都称为被剥削者。对内不讲阶级调和阶级分明为主的,我们称为专政时期,讲阶级调和缓和矛盾为主的,则称为开明时期。对外别内外者为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视之如一为国际主义,则历史在我们的眼中就会换一副面目。

    一个政权,对内就是处理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关系,对外就是处理国际关系,这两者交织起来,就形成了政权的历史。

    汉朝是开明时期,军力强盛。别内外驱逐匈奴,亡于内乱,大汉帝国主义。

    唐朝是开明时期,军力强盛。不别内外纳匈奴为主的诸胡,被内纳诸胡为主的藩镇势力拖死,大唐国际主义。

    宋朝是开明时期,军力孱弱。别内外,熬死契丹、女真,亡于蒙古,大宋民族主义。

    明朝是专政时期,军力界于汉唐和宋之间,不强不弱。别内外,初期逐蒙古,亡于内乱,被女真摘得天下。前期大明帝国主义,后期大明民族主义。

    徐平前世常称大汉帝国,大唐帝国,真是冤枉唐朝。汉朝是帝国主义,唐朝明明是奉行国际主义,怎么也给划到了帝国的行列里。

    一直对内缓和阶级矛盾,仁义不失,则不失天下。天下不失但是可以被夺,被外敌占领就是被夺了。天下被夺,别内外,则主要归于军力太弱。不别内外,外战成了内乱。

    军队不能打就是不能打,不能抵御外敌,找其他理由没有道理。把内外混起来,这里抓一坨那里抓一坨解释历史,就会把历史的教训混乱得失去作用。

    有人说,只要内部不乱军力当然不会弱,败于外敌就是内乱。徐平扳着指头数一数自己前世口中说的外国,国家内部富裕得一塌糊涂,军力不行的排成串。普鲁士崛起到德国兴盛,枪挑了一排内政比他强的国家。

    文用于内,武用于外,文武不可混同。政治决定军事,反过来就会出大乱子。如果内乱使用军队,军队的意识形态就会混乱,意识形态混乱的军队难救危急存亡。

    一个国家的军队不能抵御外敌,肯定是军队和军事制度出了问题。有时候碰上文武一起乱,对外不能打仗和内部矛盾爆发凑到了一起,有时候文乱武不乱,有的时候则是武乱文不乱,凑不到一起去。军队是武事,跟内政有关,但不是决定于内政。

    把军队不能打仗,非要说成是因为以文制武,编造再多的理由,翻开古今中外的历史看一看,都是几乎全为反例。中国历史上有一段特殊的时期,别内外成了政治不正确,捡了这么一个说法,编造一大堆理由。那个时期结束了,不必再去圆这一个谎。

    强军以抵御外敌,对内调和阶级矛盾以安天下,才是政权长治久安的办法。徐平如果被宋亡是因为以文制武这个理由被骗了,到了这个世界,赚再多钱的也养不强禁军。

    一个国家总是处于内乱外患交加之中,政权不断地挣扎以求生存。想着天下用我一策从此不必挣扎了,这样的良策,徐平实在想不出来,他两世为人也没有见过。

    工业革命和交通革命交织在一起,欧洲的白人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一场狂潮。这一场狂潮把世界吓傻了眼,以为历史从此就要终结了,白人的现在能成为自己的未来就是最大的追求。其实翻开历史,什么事情是新鲜的呢?这样一场狂潮,汉朝的时候中原王朝顶住了,罗马灭亡了。唐宋时再次掀起,欧洲大部顶住了,宋朝灭亡了。

    潮水退去,这里还是这里,那里还是那里。

    一个又一个的日不落帝国兴起来,对内进行剥削压迫,对外进行侵略掠夺,几百年的时间又退回到了自己那弹丸之地上。剥削不可过甚,侵略不可长久,正义不是因为善良而存在,正义是因为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只有这样做才长久而成为正义。

    对内剥削过甚,天下之人对政权自然就是你既不仁,我就不义。内外有别,那你先得把内部的视为自己人,你不把别人当人看,有什么资格叫别人是卖国贼?

    资产阶级对内疯狂压迫,对外进行侵略掠夺,内外的剥削者团结起来了,内外的被剥削者也团结起来了,帝国主义对上了国际主义。几个回合,浪潮退去了,国际主义终还是烟消云散,帝国主义成为明日黄花。

    每个人都不特别,想做人上人,就要被千夫所指。现在审判不了,历史会审判。

    在那场大潮的颠峰时刻,美国对内调和,对外合作找盟友,苏联对内不调和,对外奉行国际主义。美国还在那里,苏联崩掉了。从阶级感情上,可以为苏联惋惜,但从国家利益上,要记住苏联的教训。正义不会因为你是弱者站在你那一边,也不会因为你为弱者说话就站到你那一边,你的正义未必是别人的正义,有时候正义冷酷无情。如果还要跟历史上的那些剥削者掠夺者做一样的事,帝国主义和国际主义会再次到来,民族的发展机会就此被白白浪费。抢地盘,建殖民地,以为别人的反噬不会到自己的身上,凭什么?

    你的就是你的,终还会到你手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抢不来。

    不要照着别人的历史曲解中国的历史,强行解释强盗逻辑,歪曲事实,说中国现在的地盘也是一点一点抢来的。修内政,远人归,汉人的中原王朝是这么一点一点来的。

    只有自己人,才会成为自己的土地。如果真有全球统一的一天,也只有走这条路。为什么对着契丹和河西、西域不放?因为那里是汉唐故土,有着大量的汉人,他们或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时被迫成了外人,但中原王朝有责任重新接纳他们。其他的地方,还是以正常的合作为主。有人敢来打我,我就灭他,大家各自安好,便就通商贸易,合作交流。

    欧洲的殖民地不要看美洲和大洋洲那些与世隔绝的地方,难听一点,那种地方正常交流也是你的。殖民地要看中亚、南亚和非洲,潮水退去,白人占住的土地全部要吐出来。

    徐平前世接受的教育,对于中国历史上的这些文化思想很少讲,偶尔涉及也大多不成系统,强行纳入泊自西方的文化解释中。此人的这个说法有辨证法的性质,有进步性,那个说法是唯心主义,表现了其局限性。那人哪里又有唯物主义,哪里是经验主义,就如此被老师批小学生作业一样点评。

    寻找历史的这个阶段有资本主义萌芽,那个阶段又有资本主义的萌芽,有与没有能吵上天去。好像有没有这一点资本主义萌芽,就能说明中国是不是劣质文明。

    把历史分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是为了论证**社会这个终点来的。大家比赛,谁先跑到**社会这个终点,谁就赢了。这个终点不存在,或者是虽然存在但却看不到,资本主义社会是封建社会的进化就失去了依托。

    从构建美好的上古三代,到非当下礼失乐崩之世,到未来美好的大同之世,这种说法中国已经存在两千多年了。大同之世的**社会一旦摸不到,资本主义社会是比构建出来的封建社会先进这种说法也就没了凭据。都是剥削者压迫被剥削者,谁比谁高明?

    中国从秦朝起就结束了封建时代,公天下、家天下、私天下再到公天下,路走到头了返回来又走一趟。生产力没有发展起来,工业革命没有到来,被外面的强盗打了欺负了很不好受,各方面的原因都可以找,没有必要非要从文化上刨根。

    打倒了,爬起来,落后了,赶上来,继续前行就是。路在自己的脚下,不在拼命刨自己的根要变成别人上面。在当世变不成别人,返回一千年还要执着地变成别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徐平前世学历史,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有一种向往。如果我回到过去,抢在白人的前面做什么,那么现在我们就比他们强了。他们打不倒我们,我们一定要打倒他。

    真地回来了,不得不把历史仔细地梳理一遍,却发现这世上并没有一条已经铺好了的路,只要你先落脚,世界就是你的了。怎么回,前方都是一片荆棘,路要自己走出来。

    把历史读过,把先贤的努力看过,徐平终从前世的迷雾中走出来,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而不是大喊一声,白人们好厉害,我要让中国人的历史变成白人的历史。

    历史很热闹,但历史真地不新鲜,有的时候乏味得让人去编造。

    (我这个人比较轴,写书也要让主角有说得过去的道理和行事逻辑,嗦之处,读者见谅。因为施政是一个系统,写得较多。)

第18章 内无寇,外无民

    “臣所谓夺也,盖于势力人家手中夺天下剩余之物于朝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或曰,抑而后夺,朝廷于势力人家苛之甚乎?臣否之。盖所夺之物,本非势力人家所应有之物也。”

    “荀卿言,天下之初,人与万物皆生,混于禽兽中。克奉自卫,以禽兽为食者,必假于物焉。柳河东承其论,夫假于物者必争,争而不己,就能断曲直者而听命。智而明者所伏者众也,有告以直而终不改者,刑政生焉。近者聚而为群,群而为邦,邦而为国,国而为天下。聚者愈众,所争愈大也。柳河东一总于德,臣以为有未尽者也。”

    “人之聚,其与内争,则临刑政;众与外争者,则兴刀兵。是以刑政以治内,以仁义行之者,曰文。刀兵以对外,取众愿而为义,人主不可以私行之,曰武。仁之不可行于外者,内外有别也。武不可兴于内者,内外有别也。”

    “或曰,国内有为盗贼者,亦不可以兴兵欤?何以安天下?臣言,有盗贼,兵不可兴也。官吏之取朝廷之物者,为污;取他人之物而害朝廷与百姓者,为贪。朝廷以治贪官污吏者,刑律也,刑律之外,降黜之。治官吏如此,何对百姓临以刀兵?官贵而民贱耶?是故武不可用于内者。盗贼起,则以巡检差役治之。巡检差役不能制者,郡县之官先罢而后派朝臣主之,不如此,何以查其治乱之绩?官逼民反者,招安之,治官吏之失。非官之责而民自乱,则为寇矣。寇者,身在中国而以外邦之民自居之,或欲反不为朝廷之民者,无聚何以为内?此为外者,寇不可招安明矣。以军讨之,平其乱者自为武功。”

    “或曰,有官明吏循而民乱者乎?臣曰有之。淫祀也,邪魔之教也,一人犯法而举族抗朝廷之罚者也,身在中国而心在外邦者也。此等乱起,官吏有失察之失,而无失职之罪也,薄惩之。内无寇,外无民,此之谓也,以别内外也。”

    “或曰,有虽为汉人,而沦落于外邦者,内耶?外耶?臣言,其在外,行于义,既归则行于仁义。仁只可用于内,此教化之义也,不可用于外,不计汉人胡人也。义行于外邦汉人,重于外邦胡人,念祖宗也。不可重于民之胡人,别内外也。”

    “军之功,只可取于外,不可取于民也。盗贼州郡自治之,总于中书,查官之治乱之绩者也。有身在军而助民者,奖之劝之,不可以军功授之。”

    “文在中书,武在枢密,一内一外,以天子之命而治天下也。”

    “武用于外,起于众愿,天子以大义行之。或曰,似汉武帝时,天下苦用兵,而武帝攻匈奴不已,武帝以私兴兵耶?臣曰否。盖民之怨,以一时苦也,非愿从匈奴,为其奴婢也。怜民苦而用兵不已,非失天子之职者,盖远虑重于近忧者也。遗福泽于后世,而身被当世之怨,此天子之苦也。后人被武帝遗泽,当怜之,不怨之,不亦宜乎?”

    “不可以外事论内,不可以内事论外,内外之别也,仁义之别也,后人当查之。”

    “天子以私兴兵,或贪外邦之物者,或欲以此饰己之德者,非从于众也。此不以义兴兵,纵斩获百万,拓地千里,不为武功。民被其祸,而不得其利,人主以公器私用也。”

    “人聚而为邦,为国,为天下。当邦之时,以邦别内外。当国之时,以国别内外。天下之时,以天下别内外。以小邦而心怀天下,不识时务者,失国宜也。”

    “武之于外,文之于内。兵以义兴之,内政以律法绳之,以仁义行之。”

    “民以争而聚,为邦,为国,为天下,柳河东一总于德,臣以为有未尽者。内外不别无以显《春秋》之义,此其未尽者。内之争一总于物,其物未分,无以显《春秋》,未尽者。”

    “物可分乎?臣言物必分之,不分仁义何来?物何以分之?臣言,有物得之则存于世间,失之则不得存活,此生存之物也。有物得之则乐,则美,悦其生也,生活之物也。有物得之可治生产,省人力,此生产之物也。别此三物,则知仁义之起也。”

    “上古之时,人民少而禽兽众,生存之物苦不足。人民少,为敌禽兽之害人者,克奉自卫而为群,从于智且明之长者。生存之物尚不足,争之则死,必从于能弥民争者。筚路蓝缕,跋涉于山川湖泽间,茫然不知何处去。长者教民以耕,教民以织。治田土,勤沟洫以治洪水,尝百草以辟大泽,有德于后人,此圣人也。被圣人之德,民得以生,有田土而稼穑,无灾祸而安生。耕以有谷,织以有衣,生存之物足矣。”

    “收谷而有余,织衣渐繁多。谷有余而求甘味,衣繁多则务华美。人求甘味而务华美者,悦其生也,生存之物而为生活之物也。此人欲也,亦天理也,不为害,过则为害。生活之物失之不死,得之不足,争起矣。柳河东以争起而聚群,臣以为未详之,当以求生而聚为群也。生而有余,则起争端。”

    “求生之时,无争也,争则死,是故圣人之世无争。圣人出焉,天下物有余,争则起矣。庄周谓‘圣人不死,大道不止’,盖因争起于圣人,无圣人则物无有余,不起争端,此其谓欤?盖其苦争,欲人离群而散于天下也。其苦争,亦感圣人之德,圣人为圣人,而非大盗也。俗儒以此非圣人,其失庄周之意乎?”

    “圣人之世,天下无争也,内外之政一总于德。圣人之后,争端起矣,德不足以临天下焉。当此之时,德化仁义。以仁义治天下,盖非圣人之遗志乎?”

    “仁义起于生之三物,何以起?臣言,有生产之物多,力不足不能尽其用者。有生产之物不足,力有余而生存、生活之物不足者。各取所需,所产生活、生存之物何以分?是以生产之物重耶?人力重耶?以生产之物重,则有人掠奴隶而役之,如牛马。以人力重则尽取所得,斯为盗贼者。此之轻重,必有权而安天下,仁义生焉。”

    “有取人之土地、牛、犁、耕耙而治生产,所得之物宜分之。分之何以平?你情我愿也。彼你情我原之数,非我之你情我愿之数,不得已各取所需,分必不能平。不平则求能断其曲直也,朝廷由此而生。子曰,仁之一道,忠恕而已矣,得非你情我愿乎?”

    “以天下之大,朝廷为一,芸芸众生,必不能人人平之,刑政生焉。是故仁本于忠恕之道,而朝廷临于万民。临万民之仁,形于制度,著于政令,以仁义之道本其行之。”

    “是故,臣曰有生存、生产、生活三物,争端必起。弥争以仁义,仁义德所化者也。”

    “不行仁义,曰暴。暴则乱,乱则亡,虽有挽天之术而天下终不能救之。”

    “或曰,内行仁义可存万世乎?臣曰,不尽然也。盖因天下行仁义,可安内。天下之外尚有化外之邦,御外寇,弥内争之仁义之道终不能用之。”

    “天道有常,不以尧存,不以舜亡,天之为天,世间万物皆在其中也。化外化内,皆天之所临也。天无偏,有德而无仁义,行仁义而求天之,是欲使天偏耶?天必不偏,求之终无果。子曰君子求诸己,此其谓欤?御外寇以刀兵,兴武事。此外事也,不可与内政混同,混则必有所失。天无偏,内事本于人,不本于天。可感可求之天,非天也。”

    “或曰,子之谓天无偏,故有德而无仁义者。朝廷以仁义治国,是朝廷于民有偏耶?”

    “臣言,朝廷实有偏也。无偏,则法度不当立,制度不当行,使民自治可也,何必有朝廷。朝廷在,则必偏,无偏无朝廷。”

    “或曰,朝廷必偏,则偏于官耶?偏于民耶?”

    “臣言,官为朝廷之官,朝廷何偏,官何偏,官不依朝廷之偏而对民私偏之,则失仁义之道,失其职也。朝廷之偏,不在官与民,在民与民之间耳。”

    “或曰,百姓皆朝廷之民也,如何偏之?是偏贵者耶?偏贱者耶?”

    “臣言,民无贵贱,以贵贱分之,朝廷之失也。天下但有为人佣作者,以其力取雇值而全活,古之力有余而生产之物不足之遗意也。以人为奴仆,别贵贱,非圣人之意也。”

    “或曰,朝廷之偏不在官民之间,不在贵贱之间,偏何也?”

    “臣言,朝廷之偏在势力之家与平苦之家也。何为势力之家?其所用生存、生活、生产之物,有不劳而获而取之于他人者。何谓平?自给自用而自足,凡非自产之物用之皆贸易而来者也。何谓苦?自产之物,为他人所取者。自用尚不足而奉之他人,岂不苦也?”

    “朝廷之偏,在抑势力之家而偏平苦之民也。平者共之,苦者助之,朝廷之仁义也。”

第19章 理通事顺

    意识形态别内外,确定对内对外各自的态度和行事原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对内首先明确,这个政权是谁的政权?是所有人的政权,还是某一部分人,某一家,某一个人的政权,这是政权合法性的来源。承认天命,天子是代天而牧民,合法性来自于天,就是一个人的政权。不承认天命,则就是公天下还是私天下,私天下又分一人之天下还是一姓之永祀。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就是一人之天下,我做皇帝,是因为我能打。所以当有人比你能打的时候,生死认命。统治者可以认命,百姓怎么认命,乱世不可长久。

    一姓之永祀,家天下,表现出来就是封建。封建社会,是家天下的时代,是要分封同姓的。同姓封国,是出于家的一员,异姓封国则为客。周对天下分封建国,同姓和客是分得很清楚的,即二王三恪之制。客为宾,待之以宾礼而非臣礼。异姓以功封国,是不再视为自己之臣,而是待之以宾。一字并肩王,在家天下的时代是有可能出现的。

    礼制是意识形态外化的一部分,抹掉意识形态,礼制就莫名其妙,让人不明所以。

    后人看周的分封,虽然被秦所灭,但依然还是华夏,认为分封有利于延续文明,古人是不会这么看的。秦为周之客,而周亡于秦,站在周的立场上就是被外人亡了。汉朝不许异姓封王,就是鉴于这样的教训。同姓封国,又出现了七国之乱,汉武帝别寻出路,从天命取来了政权合法性。天命带有公天下的一面,只是以天命授给一个人,在这个体系内天下依然是公器,不能市以私恩。天命之下的私天下意识形态,才是终结封建的原因。

    大一统的政权,意识形态只能是一人之天下或者公天下,这是中国封建时代至秦而止的内在原因。只有家天下,才会分封,这是意识形态表现出来的政治原则。明朝分封,是从公天下回到了家天下,皇帝之下也是有臣有客。明朝严格说不是大一统的政权,其疆土内有封国,只是把封国弱化抗拒不了统一,是部分封建。

    同样面临国破家亡,南明对于拥戴谁当皇帝争得一塌糊涂,南宋随便拉一个姓赵的就可以当皇帝。因为明朝是家天下,官员有家臣的性质,不会像宋朝官员那么随便。

    明亡于内忧外患,被清所代。清朝是夹杂着对满族人内部的原始公天下,和继承自明的家天下,又承接了大一统的大杂烩政权。表现出来,就是浓厚的奴隶制遗风。这个政权的合法性是非常脆弱的,对意识形态的讨论,必然非常忌讳。王朝兴替,被扔到了垃圾堆里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不得不被捡了出来。

    之所以会出现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来划分欧洲的白人兴起前的时代,是因为欧洲的罗马亡了。罗马亡了,欧洲的公天下、私天下这样的脉络就断了。入侵的蛮人,是从部落制进入家天下的,工业革命兴起之后,从家天下进入了公天下,几乎没有出现私天下的历史阶段。换句话说,欧洲没有大一统的意识形态基础。公天下了,便有大一统的意识形态基础。有了这个意识形态基础,就有统一战争的外在需求,有结成欧盟求统一的行动。

    把唐宋连起来,看作一个整体,才能看出来,蒙古灭宋,中原文明到那时断了。蒙古灭宋几乎是相当于罗马被蛮族所灭,只是中原文明顽强,又爬了起来而已。

    意识形态会外化为政治结构,形成制度举措,并有一系列的政治原则。

    儒、墨、道、法,先秦诸子,主要是集中在政治结构的层次,涉及到意识形态的地方不多。把他们的理论分别,当成意识形态的分岐,历史就会成为一团乱麻。

    中国传统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划分是公天下、家天下、私天下,治乱循环,是在这个结构之内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及以后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社会这种划分包容不了中国的历史,套到中国来,就无论如何解释不了秦之后的历史时期。反过来,中国对天下属于谁的意识形态,是可以包容掉把历史划分出的那些时期的。

    对历史进程的划分,是欧洲人根据自己的历史来的,并不是必然的历史规律。从他们的这种划分上,会推出**这个大同之世,是因为公、家、私、公、家、私的中国历史,和欧洲的公、家、公对上了,大家在人类的理想之世上殊途同归。

    意识形态是对历史和现实的看法,并以此而来的对未来的展望,如果社会基础出现了众大转变,意识形态的内容也会出现重大的转变。

    这种泊来的意识形态和中国历史的不和谐,徐平前世可以不当一回事,到了真身临其境了,做宰相了,还当成理所当然把现实向里面套,他多大的心敢接拜相诏书。就像前世他作为一个小公务员,讲传统文化有人就拿着《弟子规》这种连村秀才都不屑一顾的东西出来讲,他可以当一个笑话一笑置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已。自己治国理政了,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传统文化是先秦诸子,以及后世于其上生发的传、注,再加上各种政论文章,整个一大套的理论系统。通了,才有资格来做这个宰相。不通,皇帝问政一问三不知,前言不搭后语,皇帝不会信,百官也不会服的。

    原始社会的公天下,到封建时期的家天下,然后就是私天下。秦的私天下政权没有合法性来源,很快就被汉取代。汉武帝用董仲舒,独尊儒家,不是要用儒家那一套治国的大道理,而是要给自己的政权一个合法性来源。董仲舒为了达到独尊儒术的目的,改了儒家的一部分理论,后世称其为曲改阿附,便就是因为此。

    历史到中唐,汉武帝和董仲舒建立起来的天命之下的私天下系统,因为天命终不显于世间治乱,民者殃,虐民者昌的历史现实,已经难以为系。韩愈和柳宗元为代表的一部分文人,在削藩镇重建大一统的现实需求下,不得不为政权重建合法性。天命说的私天下中本就含有公天下的成分,去天命而求之于人,公天下便就应运而生。

    不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言天下非一姓之永祀也,不是简单的文字差别,而是因为他们面临的任务是削藩镇。藩镇类于古时之封建,柳宗元才会斥家天下,驳封建。

    到了宋朝,出于防五代重演的目的,政权开始把大政托于文人,提倡文治。对于政权的合法性,随之而来的意识形态,宋儒不得不上追汉唐,承韩愈柳宗元之后。到了徐平所在的这个年代,公天下的意识形态,与士大夫共治之的政治结构已经呼之欲出了。

    有这个背景,徐平才会堂而皇之与赵祯如此问对。赵祯不会觉得奇怪,已经掌权的士大夫们会认可,一切才能顺顺利利地推行下去。

    理通事顺,完成了道与术的问对,对天下的改革将顺利地推行。

    不把道理讲明白,徐平终将是另一个王安石,最后还是回到治乱循环上来。

    中国历史上的治乱循环,剥去天时、地理这些外在因素,而以国内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这一对主要矛盾来观察,便就是剥削烈度加深,导致社会危机出现。政权不能够解除面临的社会危机,便亡于内乱。或者危机导致国力大减,亡于外敌。政权之亡,有亡于内部矛盾者,有亡于外敌者。亡于内是内政的问题,亡于外是军力的问题,两者有相关性,但又有根本的不同,不能够牵扯在一起,不然历史就看不清楚了。

    这种治乱循环,放到资本主义时代,换一个名字,比作经济危机,也就通了。

    周朝有天下八百年,最终秦灭六国而代周。周之八百年,虽有春秋战国之衰,却没有表现出这种治乱循环来,或许可以认为,治乱循环是大一统的特点,而不是家天下的特点。

    当然,这不等于说家天下强于大一统,因为更可能的是,家天下发展不到治而后乱的程度。家天下的上限,大约等于大一统治乱循环的下限。

    在这套话语体系之下,资本主义就不再是封建社会的下一个朝代,都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为内部主要矛盾的历史时期,大同之世依然遥不可期。改革朝政,去追求什么资本主义社会,让资本家掌权就无从谈起。改革措施,与此无关。

    确定了天下属于谁,谁是这个政权的主人,意识形态接下来面对的是国内矛盾。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间的矛盾是国内主要矛盾的认识,意识形态的下一个问题是站在谁的立场上。同样是公天下,还有一个立场问题。

    朝廷必偏,是说政权必须有一个立场,没有立场,政权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徐平的选择,是站在被剥削者的立场上,这是中国传统的立场,也是这个时代能被广泛接受的立场。天下以民为本,是孟子理论中很重要的内容,接受孟子代表了时代的呼声。

    为什么使用这个时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结构,而不是拿课本上源自欧洲的君主立宪制和议会制?因为政治立场不同。

    课本上已经讲得很明白了,君主立宪和议会制,都是资产阶级为了掌握政权而出现的政治结构。徐平的立场不偏向他们那一边,而是偏向最广大的被剥削者,自然就不会使用这两种政治结构。政治结构从属于意识形态,同一意识形态会有多种政结构,但不同的意识形态则很难使用对立意识形态的政治结构。

    君主立宪制和议会制,都是为了弱化统治者对政权的掌控力而出现的,弱化的目的是利于资本家操控政权。只要统治者的权威还重,天然就有号召民众,有把权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来的可能。公天下的意识形态下,对于统治者来说,大义在手,天下我有。立宪以及种种措施,都是为了断绝这种可能,确保资产阶级对政权的掌控权。

    政权的独立性就在于,在政治结构的最顶层,只有一系列的政治原则,而没有不可更改之祖宗成法,也没有不可更改之宪法。谁都想一劳永逸,只是政权被现实教训了,面对内外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一劳永逸还只是一种梦想。或许只有寄望于科技进步,生产力大发展,用极大丰富的物质来慢慢弥合矛盾。

    哪怕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在资产阶级内部,而临严重的危机时,有人想进行较大的改革,大义一举,依然威力无穷。没错,说的就是美国,就是***。最高统治者留有较多权力的时候,挥舞着大义,把政治结构大变样并不稀奇。你能把这一个拖下台,后面还会再出现另一个,社会危机不解除,这种冲击就不会结束。无他,政权有立场,但政权本身是独立于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外的,危及到政权生存,这种独立人格就体现出来了。

    意识形态的结构中,立场是位于政权属于谁之下的。为了政权生存,统治者一人敢于挑战整个剥削集团,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威力。意识形态决定政治结构,而不是反过来。

    当大潮席卷全球的时候,外部矛盾容易掩盖内部矛盾,甚至有人把面临社会危机时向外转移矛盾作为当然之理。时代不同了,这个当然之理也不是当然之理了,向外转移矛盾而不可得的时候,每一个政权都必须想办法对内解决社会危机。

    徐平的前世,由白人掀起来的全球**潮正在退去,处于时代的尾声,每一个文明都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帝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正在退潮,全球化已经是逆大势而行。从国际事务中抽身出来,应对内部危机已经是一种趋势,这就是大势。不管是自觉还是被动,各个国家、民族、文明,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抽身得越早,损失越小。这个时候还看不清局面,去乱接全球化的大旗,在世界上就会显得很可笑。虽为小邦,而心怀天下,就说的是这种政权。

    前世正是大潮的尾声,徐平的这一世,正当浪潮正盛的时候。扎紧篱笆,坚定地在浪潮中岿然不动,接下来的一千年世界就是汉人的。卷身到这股洪流中,贪小利忘大义,徒然把帝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反击加到自己身上,是在浪费国力,浪费民族的发展机会。

    有皇帝,就是士大夫掌控的官僚集体,与皇帝一起治理国家。皇帝的责任,就是使这个治理国家的群体,立场永远在被剥削者这一边。皇帝失去了立场,则官僚集团必然就会失去立场,这种政治结构就瓦解了。立场失去了,意识形态就变了,政权性质就变了。

    所以说,皇帝的义不在纵容官僚集团上,他站到官僚集团这一边来,整个天下就非常危险了。君臣和谐,是说大家意识形态相同,但各有职责,矛盾体现在这里。

    皇帝的个人操守不可靠,无非是把皇帝换成一个集体,如同把宰相之权分成宰执集团的众人之权而已。确定了政治立场,这种政治结构就不会改变。其间的分别,如同君主立宪制和议会制,虽有不同,却同属于一种意识形态。

    罗马的元老院共和制,秦汉的丞相制度,是基于意识形态的立场偏向来的。在这样一个系统之下,会理出很多历史的脉络来。

    上层建筑是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以意识形态为中心。意识形态生发出政治结构和一系的政治原则,由此又有各种各样的行政举措。变法,就是在确立了意识形态之后,采取的一系列政治行为,有行政上的,也有取消旧的政治原则,建立新的政治原则。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公天下的意识形态生发出来的政治结构。徐平一直讲的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则是公天下与大一统的政治原则。宰相向天下百姓示恩,就是在做王莽做过的事情。地方官向治下的百姓示恩,则是封建思想,把自己当成了郡县的主人。

    政治结构之下,宰相只可以理政,理政出了差错,导致民怨,宰相受民怨,而不是皇帝受怨。这个政治原则,是为了体现皇帝与士大夫的主从之分,确保政权的立场。体现在制度上面,就是政令用敕,而减刑免税之类示恩于百姓的措施,哪怕是由宰相提出来并施行的,也不用敕,而是德音、赦制、曲赦,恩归于皇帝。而制度性的常例减刑,因为不是示恩之举,又改到了宰相的敕令里,为疏决。

    地方官是由朝廷派到地方,依朝廷的制度、命令施政的,这个范围内,百姓受到好处只可归于朝廷,朝廷认为是个好官,而不可借此让百姓感激自己。否则就是封建思想,违反了大一统之下怨归于己,恩归于上的政治原则。朝廷纵然一时有行政命令错误,由此引起的民怨也是由地方官承担,不可以向上推托,分辨是朝廷内部的事情,与百姓无关。挟民意而对抗朝廷,就是封建思想,不符合大一统的政治原则。如宽刑免税兴学之类,地方官提出来施行,必须是以朝廷的命令,主要是中书的敕令行下来,而不能自作主张。哪怕从头到尾中书就是签个名,盖个印,这个好处也是来自于朝廷。这条政治原则,是为了保证地方的向心力,不破坏大一统的政治结构。

    所以万民伞之类官员要当心,一个不小心,不但不会受到奖励,还有可能受到严重的处罚。违反政治原则,比违反制度更加严重,就此被打入另册也有可能。徐平离开邕州百姓雨夜相送,这是百姓和他的事,朝廷并不会因此奖励升迁。如果他拿着这件事,回京之后作为自己治理地方的功劳,反而会被别人抓住把柄。

    公天下,大一统,地方官在郡县,朝廷查的是治理成绩,百姓的态度不太重要。这个职位本来就要待朝廷受怨的,百姓口中的名声好了,朝廷就要查是你做得好,还是以朝廷职责市私恩。万民伞之类对官员绝对加成,是封建残余,是有家天下的意识形态在内。

    由意识形态而延伸出来的这些禁忌,在政权内部就是政治原则,在政权外部就是政治正确。官员要有政治意识,很大一个原因,就是除了法律制度,还有各种各样的政治原则和政治正确在约束他们。不以政治原则来要求,就不在官的范围内,是吏了。

    官员不适任被贬被免不只是做错了事,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有的时候是政治立场不坚定,政治原则不清楚,缺乏政治敏感性。犯了这一条,比做错了事还严重,受到的惩罚也更重。欧阳修因朋党被重贬,便是违反了政治原则。

    政权的独立意志越坚定,意识形态越强,对官员的政治立场要求就越严厉,违反政治原则受到的处罚就更重。征民间贤士,给官不做的,很多人是淡泊名利,但也有一些人是不想受到政治纪律的约束。以为古代只有忠心不忠心,被不被人赏识,做官不用讲政治就想当然了,是把古代都当成家天下和私天下了。不同的意识形态,会有不同的政治。

    政权内的官员要讲政治,吏不需要讲政治,即吏无义,这是官与吏的区别之一。

    不涉及上层建筑,不足以称为变法。有的变法触到了意识形态,有的变法只是及于政治结构和一部分政治原则的调整,这是广度和烈度的不同。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完全被推倒重来,可以称为革命。有时是别人革政权的命,政权横下一条心,也有可能革自己的命。

    政权有独立的人格,而临危机时,必然也就会有自救的行动。当自求必须要触动到最深层的意识形态时,便就天下大变,进行自我革命了。延伸来说,中原王朝一次又一次的变法改革,王朝更替,广义上就是在进行一次又一次自救,一次又一次自我革命。

    (不眠不休,终于理通顺了,一起发出来吧。觉得这些章节枯燥的的读者,我只能说声对不起了。有一本很多读者看的书,我很珍惜,对于书中主角的行事,总觉得要理出有道理的内在逻辑来。这些内容,不写这本书,没有书中的主角,我根本不可能去想,去做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有了这个主角,让他正确的做事,只好做这些了。主角拜相了,我只能尽我的力量,让他真正的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宰相。如果世界上真地有穿越,我想到了最后,我也会成为主角这样一个人吧。能力或者有限,事情做的有好有坏,但人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够不做正确的事呢?)

第20章 税赋何所出

    “天下之政,非钱粮不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武不可用于内,仁义不可求于细民,欲以解天下之危,钱粮为大。朝廷之钱粮,有禁椎之得,有盐铁之入,而根本在于税赋也。”

    “或曰,今朝廷盐铁之入广收,税赋不似先前重也,何云根本在于税赋者?”

    “臣言,盐铁之入,禁榷所得,以供朝廷之用耳。征税赋于天下,朝廷之用而外,显朝之义也。朝廷之义显于平苦之民,故朝廷之偏,在于平苦之民也。”

    “显朝廷大义,是故朝廷税赋不征于平苦之民。凡天下百姓力耕所得,力佣之值,朝廷不税不赋。朝廷之税赋,当征于势力之家,税赋本于产而非本于人也。”

    “或曰,以是说之,农赋不当征耶?”

    “臣言,乡间税赋本于田,田为产,非征之于人也。田之税赋之外,别不他征,此税赋本于产,示朝廷于平苦之民之偏也。城镇之税赋,一本于此,力雇之值不征也。”

    (此处指对资产征税,不对劳动者的劳动所得征税,本于政治立场。)

    “或于狡猾之徒,自雇自佣,高其雇值以避税者,官查之可也。天下公司,计账之人隶之朝廷,不使私雇,此以查之也。明查之,绳律者,虽有法外之徒,不为大害。”

    记到这里,吴育见徐平停了下来,终于出了一口气。这样长篇大论的君臣之对,于起居官真是个苦差事。不但是要记,还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吴育一心二用,着实辛苦。

    见徐平喝了口茶,坐下歇息,吴育上前道:“宰相有暇,可否下官一时这惑?”

    徐平道:“但讲无妨。春卿盛名负天下,我有解之不明者,莫笑我。”

    吴育忙行礼不敢,道:“宰相讲天下事,必本于二三论之,何也?”

    徐平道:“这却有本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万物生焉。天下事二三论之,以皆道化之二三也。上古之时民无争,一也。生有余,有不劳而获者,有劳而不得者,天下之民由一而生二焉。二必争,是故有朝廷。势力之家、平苦之民、朝廷,三也。三而生万物,天下之事,莫不由此三来者。是故治国理政,必本二三之论。”

    为什么把前世的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的进化,改为了原始大同、现今之世和未来大同之世三个阶段,是因为解释这个历史规律的哲学基础变了。**把历史划分为那样几个阶段,哲学基础是矛盾论和辨证法之否定之否定。徐平做三段划分,是把哲学基础改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生万物,即把阶级斗争理论彻底地中国化。

    他前世是把否定之否定作为当然正确讲述的,在这个基础上,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哲学,评价就只剩下了有辨证法的正确思想,但很朴素。

    矛盾论的基础,事务发展的内因起主要作用,即内部斗争为社会的主要矛盾。矛盾的发展演化为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奴隶社会是对原始社会的否定,封建社会是对奴隶社会的否定之否定,一直延伸而发展下去,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斗争,最终会出现否定之否定,无产阶级终究会胜利,同时迎来新的**社会。

    这是**理论社会演化的哲学基础,本自于欧洲的辨证法传统。有了这个哲学基础,才有了无产阶级终将会胜利,**必然会到来的结论。

    意识形态是一套完整的理论,从哲学基础开始,对历史的认识,延伸出去。正因为其科学性,严密性,才能被认为可以指导现实,走向未来。

    否定之否定来自于欧洲的辨证法传统,是一种哲学。**理论把这种哲学思想引入到了阶级斗争的分析中,才出现了社会阶段的划分,才出现了**的必然,社会主义才成为科学社会主义。没有了这个哲学基础,则**就成了空想。

    把阶级斗争的哲学基础替换成中国传统的道生万物,就出现了社会发展的三断论,原始无阶级社会,阶级分化社会,政权出现阶级调和的社会。三生万物,意味着有政权的阶级社会将长久存在,奴隶、封建、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这样的进化就消失了。

    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社会发展的解释,即从民无争,到民有争,到出于调和的目的出现政权。即政权的出现,不是为了实现阶级压迫,而是为了阶级调和,这是从先秦诸子一直延续到韩愈和柳宗元的社会发展观。在这个基础上构建圣贤政治,而有了对上古三代无争之世的美好描述,有了对未来大同之世的向往。

    徐平做的改变,是取了**中阶级斗争的理论,从圣贤政治中走出来,改为以传统的道生万物为哲学基础,形成一种以阶级调和为主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要严密,必须要有哲学基础。道生万物哲学,对赵祯来说是当然之理,不会因为被教了否定之否定而有任何疑惑。对于赵祯来说,跟徐平前世教的完全相反,道生万物才是当然正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简单而不严密的理解,可以用集合来比较具象地展现。最开始的原始社会,没有阶级,是道存而为一的时候,治国以德,传统文化之下具德为圣人。把这个时候的天下人看作一个集合,是生一。有了阶级之分,这个集合分化成了两个集合,这两个集合是从前一个集合来的,依然共存于天下人这一个大集合中。这个时候就是一生二,虽有二,一却仍然存在,这就是仍然出圣人的哲学基础。阶级斗争的存在,两个集合不断斗争交流,产生了交集。这个交集,就是三,有一部分是一个集合的一部分,有一部分是另一个集合的一部分。出现的这个交集,就是政权,到了这个阶段是二生三了。三生,前一个阶段的二也在,再之前的一也在。三生万物,是说到了这个阶段天下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出现了,要么走回头路,要么到了尽头。回头路,就是重新回到无争的大同之世,三重新归于一。殊途而同归,三生万物是回到了一,否定之否定是经过一系列的否定,而达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阶级性质与原始社会相似。

    交集虽然从属于两个集合,但交集跟每个集合都不一样,这就是政权的独立性。有了这个交集,隔离缓和了阶级之间的矛盾,从而达到了稳定状态。交集是由两个集合的各一部分组成的,阶级矛盾表现在争夺交集中的权重。有阶级必然有斗争,所以政权永远不能位于正中的地方。实际上因为上面存在一个更大的一,此消则彼长,正中并不存在。

    三本身就是二的各一部分,所以只能调和,三即政权的出现也是为了调和。对于政权这个三来说,必然有偏向,因为剥削者的力量是一直增长的,不偏向被剥削者一边,政权自己本身也会被消灭。这是政权自己生存的必然需求,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政权为了求存而不得不向被剥削者偏移的改革。政权只要不想消失,这种改革的需求就是必然。

    每一个集合都有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政权对每个阶级实际都讲仁。因为有自己求存的独立性,便就有了义的存在。所以政权只存大义,小仁小义是不存在的。

    在二三的基础上,一这个大集合一直是存在的,这就是德。及弥灭差别,重新回到一的状态,是更高一层级的道德。在德的基础上,出现了大同社会与**社会的类似。

    使用了这样的哲学基础,才有了徐平对社会阶段划分的改变,才有了力主进行阶级调和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本于哲学基础,对历史规律进行总结,使用的哲学基础不同,哪怕同样讲阶级分别,也会出现不同的意识形态。

    放弃否定之否定,改取三生万物,是因为徐平前世没有看到否定之否定的胜利。他所观察到的历史规律,符合三生万物。历史一直是发展变化的,将来会不会出现用另一种哲学基础的需求,那就不是徐平所能知道的了。

    三生万物是这个时代的广泛共识,也是中国传统文化解释社会发展的哲学,徐平使用这样的哲学基础,这个年代的人一说就懂。如果他的前世真地见到了**社会,见到了否定之否定证明了正确性,他就向这个时代的人卖力解释那一套哲学基础了。

    徐平给予这个世界的意识形态,是把前世**的阶级斗争学说,哲学基础换成了中国的三生万物,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中国化。

    世间并无当然之正确,人认识自然和历史都是一直在发展的,也不必强求正确。只要从哲学到历史,到当下世界的政治分析,统一连贯,并无不合时宜之处,就是合用的。

第21章 欧阳修的疑惑

    今日大朝,之后就是年假了,大家各自回家过年。

    散朝之后,赵祯命把徐平在天章阁的奏对榜于朝堂,许百官议论。

    欧阳修和蔡襄立在榜下,看到徐平论朋党的一节。“士大夫自为一党,党中有友无朋。”

    蔡襄指着对欧阳修道:“永叔,相公此论可是与你日常所议不合。”

    欧阳修笼起袖子,小声嘟囔:“议不合,自然以相公为是。我自改之,只是不知相公此论到底何意。同门为朋,同志为友,士大夫当只有一志么?”

    回朝的司马光恰巧经过,叹了一口气,对两人道:“相公欲一道德也。”

    说完,一扬袖子,大踏步地走了。

    “一道德?”欧阳修和蔡对视一眼,有些明白了榜文的中心思想。一系列将要举行的行政措施,其实不那么重要,每个人都可以提意见,只要是正确的徐平都会接纳。

    徐平跟赵祯的长篇大论,核心其实就是在士大夫中一道德。用他前世的话讲,是让士大夫集团成为一个组织不紧密,但思想统一的执政党。

    这样一个类政党,历史上的王安石曾经努力过。他创立新学,改革科举,根本目的不是做当世大儒,而是在士大夫中一道德,大家有同样的政治思想。王安石一道德,反对者同样一道德,结果就是新旧两党对立。不是只有西方泊来的党才是党,北宋中期出现的新旧两党,实际上已经不同于以前的党争。他们各有明确的政治思想,政治纲领,只是在组织上不如后世的党严密罢了。或者说他们没有明确的组织,也没有明确的领袖。

    党之所以成为党,核心是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治路线,而不是组织形式。不是非要像欧美那样的党才成其他为党,宋朝的党有自己的特点,思想比较统一,组织比较松散。

    王安石立新党之失,之一在于思想过于庞杂,上到天理循环,下到人之性情,几乎无所不包。如果要在天下一道德,这样无所不包的思想是必要的,比如徐平前世的无产阶级政党,从社会发展到科学技术,从人到宇宙,涉及到一切的知识。这是斗争的需要,在每一个方向跟资产阶级进行斗争。但仅在政治中一道德,其实不需要涉及到这些。

    仅及政治,就把政治思想统一好了。思想统一了,一切政治行为就有了依据。

    因为要举行满朝文武的大讨论,旁边有书吏抄写。不印刷发给每一个人,而是榜于朝堂让众人传抄,是要保证这里惟一一份的正确性。除了这里榜文上写的,哪个上的奏章里论到了榜文中没有的,哪个自己负责。这是要保证严肃性,不要生发太多,什么都论。

    欧阳修和蔡襄各自领了,拿着出了皇城。正是过年大假的第一天,商量一番,两人一起到徐平和王拱辰的银铺去饮酒。

    到了铺子,正看到徐平关于官员私财的论述,欧阳修抬起头道:“依相公所说,为官不得有私财。那这处铺子怎么办?莫不是就此卖了?”

    蔡襄拉欧阳修一把:“你看明白再论!走,不要看了,饮酒!”

    找位子坐下,把剩下的看完,才完整看白徐平的意思。官员不得有私产,指的是不得在治下有私产,这是一直就强调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此时加的,是待制以上在朝为官的官员,如果在京城有私产,则在京为官时间,产业所有的收入没收。朝廷不收,则由皇帝下诏赐给你。既然是赐的,随时可以夺。

    没收产业所得,不是没收产业,产业还是你的,只是这几年的收入没收。随之而来的就是朝廷会派人监察,官员的产业要支付这些监察人员的成本。

    这个年代,不用担心有钱人不愿意,一气之下跑到别的国家去怎么办。印出来的钱带走没用,产业带不走,人走了实际影响很小。朝廷可以把整个会计系统、银行系统全部抓在自己手里,所有权和经营权随时可收可放,调节社会的剥削烈度。

    徐平这样做,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防范待制以上的官员,怕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影响国家的政策。对于自己人,这样日防夜防,会让组织离心离德的。有这样的行来,或者是有这样的嫌疑,自有台谏系统,把人赶走就是。还是那句话,要论迹不论心。

    这样做的目的,是向待制以下的官员表态,确立待制以上官员的地位和权威。他们这些人可以不计私利,以下的官员当以此为表率,坚定大家的政治立场。

    官员有职、官和差遣,看起来系统复杂,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确实也一直有人要求改掉,认为官衔和职任应该相付。徐平坚持不改,只是同意重新理一理官的系统,把与差遣混淆的地方改掉。不是徐平顽固,而是这真地改不了,强行改,也会变一个面目回来。

    简单地说,官员有这三样,是由政治结构决定的,并不是什么前朝遗留,习惯成了自然。职以待文学之先,其实徐平自己的文学不怎么样,但是他从邕州回来一直带职。职真正的用意,其实跟文学无关,是来别士大夫的,是不是真正执政集团的一员。官员只有带上了职,才成其为士大夫,是清要,是有普通官员之外的纪律要求的。带职和革职,以及职的升降,是对官员提拔和处分的一部分。小官带职,一样也以任关键差遣。

    士大夫要自成一党,带不带职,就决定了是不是属于这一党中的一员。哪怕没有徐平这样明确,事实也是这样,所以历史上的元丰改制,改完也要回到这样一个系统中来。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一句笼络人心的口号,而是政治原则,是要落实到政治结构中,贯彻到政治行为当中的。官制是政治结构中的一部分,不是独立的。

    官决定了官员的收入,享受什么待遇,是与职级有关的。差遣是具体做的事情,一直有人抱怨太乱,特别是与前朝的官制比起来杂乱无章。乱是正常的,因为以前没有哪一个政权跟宋朝这样,管到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不如此不能够适应。

    与徐平前世类比,职其实就是党内职务,官就是你是什么级别,差遣是实任职务。这个年代的各种使,各种提点差遣,其实就是徐平前世的各种长,各种主任。比如他的前世县党委委员、正科级、农机站长,对应的就是这个年代的职、官、差遣系统。

    只是宋朝是党政合一,没有跟行政分开的士大夫组织结构,士大夫就是政治结构中掌权的人员。这样的结构,是因为政权本身是调和性的政权,不是专政政权。不需要再把士大夫单独成立一个党,用来代表某一阶级的利益,确保政权的专政性质。

    把阶级理论中哲学基础的否定之否定用三生万物换掉,作为意识形态,士大夫集团就成了执政党,而不是革命党。作为执政党,不需要单独出来确保专政,因为这种意识形态之下没有专政,而是调和。

    没有徐平,不来做这种改造,而是正常发展到王安石变法,出现新旧两党,那么条件合适就会出现资产阶级形态的政权。没有巨大的外部威胁,军队能彻底掌控,社会上出现一个资本家阶层,官营事业慢慢向社会转移,宋朝就成了资本主义国家。

    为了创造一个新社会,我们把旧社会的一切埋葬,除了吃喝玩乐,每一项都带上了落后愚昧的帽子,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历史发展到了北宋这个时期,从意识形态,到政治的本身,已经具备了向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条件,只是生产力和社会经济条件达不到。生产和经济条件达到了,会自然过渡到西欧最早的资主义。只是可能会出现的,要么是皇帝专权的君主立宪制,要么是强国家元首的两党制。

    否定之否定的阶级理论哲学,在东方没有表现出来。日本走到资本主义,靠的是群臣一起改造,强行实行工业化。最后虚君,不过是历史上的幕府而已。

    欧洲进入资本主义,国内暴动不断,不知多少国王被送上断台头,多少封建领主被砍了脑代。与其说是体现的否定之否定的阶级革命,不如说是从家天下的封建制走向私天下或者公天下的大一统。这个过程,类比的应该是中国从战国封建走向大一统的过程。

    中国历史,实际上没有奴隶社会变成封建社会造成的大动荡,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完成的。而且中国历史上,奴隶制国家的特质并不突出。

    在思想和政治上,中国在中唐至北宋中期这个历史阶段,已经具备了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条件,新旧两党已经具有了资产阶级政党的性质。因为新旧两党党争,随之而来的君权加强,是因为中国的历史传统,要求在阶级斗争,皇帝要独立出来,不被掌控,以确保整个政权的调和性质。

    欧阳修的疑惑,就是在他朋党论的思想中,已经有了两党制和多党制的觉悟,却被徐平一脚踢进了一党执政中。

第22章 大秦国故事

    酒菜上桌,欧阳修看见吴育和吴充兄弟过来,忙起身道:“春卿、冲卿,来,我们一起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许久不见,说些闲话!”

    吴育带着弟弟过来拱手:“如此,便就叨扰了。”

    众人落座,欧阳修把小厮唤来,又叫了两个菜,吩咐速速上来。

    吴育看着桌上两个夹杂着肉的碧绿炒菜,忍不住摇了摇头:“你们二人好大手笔!”

    欧阳修夹了一口道:“无妨,今日我们吃君谟的请,哪日得了大注钱财,回请就是。”

    几个人一起笑着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到大注钱财。蔡襄出身大族,又写得一手好字,家底厚,又有外财,一起出来大多是他付钱。

    饮了两巡酒,欧阳修问吴育:“徐相公前几日天章阁奏对,今日榜于朝堂。我们一起看了,着实觉得过于庞杂。当日是春卿所记,说说到底是如何个样子,为我等解惑。”

    吴育淡淡地道:“史官岂可漏事于外?永叔,你这话问得不妥。”

    欧阳修忙道:“我非问徐相公何奏对,只是欲春卿解其中疑难而已。你与徐相公同榜进士,在侧记事,就没有问一问一些疑惑之处?”

    吴育想了想,点点头道:“那是有的。”

    “如此就好!”欧阳修连连拱手。“拜相问政,古已有之。但如徐相公这般,从国之根本条列朝政者,实不多见。相公虽年少,行事一向稳重,似不该如此急也。”

    吴育微微叹了一口气:“其间闲谈,我也曾问过相公,如此立国之根本大政,是否过急?相公说了一个他在邕州时,听海客谈起的极其之地大秦国兴亡之事,心有感悟。”

    蔡襄插嘴:“这大秦国,史书有记。《后汉书、西域传》云,大秦国,一名犁,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国。只是离中原太远,不知具体什么样子。”

    吴育道:“相公言,这大秦国地方极是广大,以海为内湖,人口众多,极是繁庶。此国与汉朝一东一西,为极大之国。大秦国朝之末,有蛮族自北方来,犹中原之北的匈奴突厥之类。似此蛮族,自不是此等大国之敌,其国降伏,安置于边塞之地。蛮族善苦战不畏死,大秦渐以之为兵,年深日久,以之为将。不数百年,其国竟为蛮族所灭。”

    欧阳修一愣,看了蔡襄一眼:“此非大唐故事也?极西之地也有?”

    吴育点头:“不错,相公言,他初听此话,也以为是比附大唐故事,海客编出来为谈资。后来问过许多人,都言之凿凿,极西确有大秦国,确为蛮族所灭,才知真有此事。心中留意,每人征询,渐明其始末。后来守西北,灭党项,始悟此蛮族,实与中原之敌匈奴突厥之为一类也。居大漠之北,西域以西,逐水草而居,地方不知广几千里。迁徒流离于大草原上,万里之远来回纵横。其间事情始末外人难以尽知,唯千百年,当其强盛,则南下抢掠各富庶之地。其一兴而灭大秦,大汉独逐之于外,汉人赖以存活。千年后,又当其兴也,当谨慎防之。相公一道德,立制度,盖防此患,为子孙计。别内外,外不施仁,盖防汉人制度礼仪助其兴旺。内施仁义,固根本。”

    欧阳修听了,不由笑道:“相公过虑了。大唐代隋,太宗时也有突厥犯长安故事。唐伏突厥,后虽有安史之乱,突厥已不足为祸。”

    吴育摇了摇头:“我也这样问相公,唐已伏突厥,草原已不成祸,何虑之有。今日北敌除契丹,其种大者无非阻卜之类,望之不成气候。本朝只要与契丹以强守和,自此后当不虑寇自北来。相公言,大秦之时,也曾伏蛮族,以之为兵,蛮族似亡。然不知何时北方游寇再次大至,而以蛮人为兵,平其叛乱之后,军力早已不兴,终无力回天。”

    说到这里,吴育叹了口气:“其间关键,以蛮人为兵,不知不觉间亡了自家军制。蛮人叛起,虽然最终平息,军力却最终不能复整。蛮人再兴,遂亡。”

    蔡襄道:“相公此方,得非言禁军耶?三衙禁军,实不能战,还是以蛮人为兵之祸!”

    吴育点头:“不错,外不施仁,内理国政,重整军力以备强敌!”

    几个人点了点头,虽然都不信北边会有徐平说的那样大祸,但不管怎么说,徐平给出了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理由。以现在徐平威望,有理由,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

    北边的大草原是不是在酝酿天大的动静,徐平思索再三,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能不能在大潮起前,直接进兵把其消灭在初起之时呢?徐平考虑的结果,是不能。

    称其为大潮,是因为在其最兴盛的时候,将影响全世界。除了与世隔绝的美洲和大洋州,就连非洲都会被波及。导致最后席卷全世界的原因,是多方面一起形成的,插手进去根本防不胜防。而且一旦被波及,会内外一起发作,不是你打过打不过的问题。

    这一带一直与中原、欧洲、中亚等有接触交流,漫长的和平年代,在边境地区,大家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闹起大乱,是内外一起来,不只是外敌入侵的问题。

    而且,与战乱同时出现的,还有思想上的混乱。打败了他们,他们内附,在接收农耕地区文明成果的同时,他们的思想也会影响外面的文明。大唐放弃内外之别,想搞天下一体的皇帝加天可汗的大帝国,结果在盛世生出安史之乱,就是因为思想被影响波及进去的例子。如果把唐宋连起来一起看,那么蒙古最后灭宋,就跟罗马帝国之亡非常像了。

    先是防止了第一波入侵,内附,用蛮族为兵,渐渐改变了军事传统。蛮族叛乱,帝国进行镇压,两败俱伤,国力大损。周围各势力蜂起,谁都在帝国的身上咬一口,就连首都也屡屡被破。当再一次兴起大势力,此时帝国已无可战之兵,最终灭亡。

    这种大潮的兴起几乎是必然,徐平的印象中,他的前世应该是有四次,其中两次与中原有关,都是来自北方大草原。第一次汉朝顶住,灭了西罗马。第二次欧洲顶住,最终灭亡了中原文明。第三次兴起于西亚沙漠,灭掉了东罗马。

    之所以说是必然,是因为世界各地的文明不平等发展的,有的发展得快一些,有的发展的慢一些。发展的快的,视自己为文明人,把发展的慢的当成野蛮人。嘲笑、欺压甚至是侮辱,对那些人进行奴役。在这种欺压的过程中,仇恨在积累,交流中发展的慢的文明在慢慢赶上来。或者由于内部,或者由于外部的原因,发展慢的文明,去掉了束缚自己发展不起来的枷锁,爆发出来惊人的力量。突然爆发,掀起一场波及全世界的狂潮。

    如果蒙古带来的世界性大乱还看得不清楚,那徐平前世最后一场世界狂潮,是如何发展起来,并影响全世界的,就看得比较清楚了。

    在欧洲大发展的时候,位于欧洲中部的日耳曼地区小邦林立,一直发展水平落后,被周围的几家视为野蛮人。由于宗教改革,去除了阻碍自己发展的枷锁,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爆发力,发展水来迅速赶了上来。在崛起的过程中,不断地诉诸武力对外扩张,挑起了两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都被卷入,规模和烈度空前。

    随着阶级矛盾的尖锐,全世界被剥削者联合起来抗争的国际主义运动大发展。由于日耳曼文化中又蛮又轴的特质,与革命斗争的坚决性、毫不妥协性相契合,通过理论底层的哲学这种方式,被引入到了**理论当中。否定之否定的辨证法哲学,充分展现了这种日耳曼人的蛮与轴。与这个体系不合的,肯定是不合的世界错了,不是理论错了,不顾一切向里硬套。随着**的传播,这种特质几乎影响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冷战结束,日耳曼人掀起来的这一场狂潮才算落幕。二战失败,他们从武力上被世界否定了。冷战结束,从文化上被否定了。

    一言不合就是杠,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妥协合作。换到中国文化来,这种特质就是法家的蛮横,只要能把对方摁倒,我就赢了。没摁倒,肯定也不是我错了,只是一时实力不济罢了。世间事没有对或者错,只有实力够不够。第二次世界大战,日耳曼人还在亚洲找到一个好朋友,同样具备这种蛮和轴特质的日本。

    认识到了这种世界性大潮的复杂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身事外,扎紧篱笆,让他们在天下之外闹个沸反盈天。随他们闹,不要影响到自己。

    徐平前世,日耳曼人的大潮已经落幕,以后还会不会有?最大的可能是还会有,而且很可能已经在酝酿当中。

第23章 蔡襄之错

    吃喝一会,一直不说话的吴充道:“相公西北大胜,重整禁军,总觉得是要天下休养生息的时候,却又一下国政大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相公正当青春,是否求治过于急切了?”

    欧阳修道:“西北灭党项,败契丹,有此功,相公还有什么功可求?如此做,必然是真有大事,我等思之不及罢了。”

    吴充不说话,蔡襄举杯一饮而尽,把杯按在桌上道:“相公所言,太过庞杂,一时也能以理得通透。我就不明白一点,相公言欲抑势力之家对小民的侵夺,要在天下均田方税之余,还要凭田土出徭役,不出人则出钱。又要官把城镇之间的场务、酒楼、邸店,凡令人指射的一切卖出,只留官派吏直管的。还优先卖给乡间大户,太过麻烦。如今三司钱粮广有,有银行在那里,把官营之业全部卖出又如何?盐铁非善政,不得已而行之。”

    欧阳修道:“相公自有道理,我们官位低微,或有不知情之处。”

    蔡襄脾气最倔,一听欧阳修的话,眉毛一扬:“有何不知情处?逐匈奴,行盐铁,汉武帝之政。徐相公灭党项,又有李相公去西北经理西域,无非是要效武帝故事罢了!”

    吴育咳嗽一声:“君谟,相公一再言,君子当论迹不论心,以君子为北辰行之,你又行诛心之论了!朝廷如此做,相公自有深意。朝廷为政,势力之家和平苦之民为两端,现如今乡间小民艰难,故行此政纾缓民力。城镇里面,朝廷管得严,抑势力之家太过,产业凡有尺寸之利,必收于官。紧处当松,松处当紧,朝廷从容处置之。”

    蔡襄嘴角一撇:“何处为紧?何处为松?说得过于玄了!若真是为小民着想,何不把天下之物一没于官,天下之田一没于官!有场务,有营田务,自经营之。怕势力人家借田土和场务盘剥小民,收入朝廷,朝廷总会怜民爱民!”

    吴育道:“此话我还真问过,你猜一猜相公是怎么答的?”

    蔡襄道:“这何用猜?无非全没入朝廷,朝廷管之不及而已。若要管,必要新召无数官吏,冗官冗吏如何平?相公虽有大功于国家,终是人也,何必身背此怨!”

    吴育笑道:“是以说,君谟,你不去究事情如何,不肯用脑,只是猜人,如何能知事情端的?徐相公曾言,本朝宰相,功以赵忠献相公为首,德以王文正相公为第一。忠献相公佐命之功无人可及,文正相公以‘怨归于己,恩归于上’居相十数年。徐相公对宰相治政第一条,就是文正相公的‘怨归于己,恩归于上’。相公何许人?出西北统军,其余大臣三辞四推,相公慨然赴任。灭党项,败契丹,编练陇右之军。朝廷要调,相公把手下最得力之将、最强之军拨付出来。军功如此,说除军权,相公立即上马回京。”

    说到这里,吴育摇摇头:“君谟,你要改!徐相公当政,再是如此随口评论,只怕不会一笑置之。相公此人,对官员合不合职任极是较真,你这样是犯了谏官的大忌!”

    吴育和蔡襄都是福建路莆城人,关系不比旁人,这是真地在劝他。

    蔡襄知道自己说得过了,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欧阳修瞪了蔡襄一眼,问吴育:“君谟说把天下之物收为官有,又有何不可?”

    “天下有余物,官以租赋收之,以官营之场务夺之。此物尚余也,入势力之家。官收此物为何?官员俸禄、养军之费之外,当治生产,使世间钱粮越来越多。治生产,自然于天下有好处。只是场务必有余利,此余利用全用于治生产,非不想也,势不能也。三司再大,岂能天下之钱一一全管?此必托之于下。托之于下,必有贪渎之吏上下其手,年深日久越贪越多。是故,把天下之物没于官,非抑势力之家取平苦之民余物法也,是纳势力人家于朝廷内也。此等人得利,朝廷当怨,日久必生乱。”

    在生产力达不到的情况下,强行把天下公有,不是消灭剥削,而是把剥削者收入了政权内部。初期是政权这个交集撑大,把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这两个集合几乎全部纳入,经过长时间的发展,跟早期的剥削社会生出阶级一样,在交集里仍然会分出阶级。最终的结果不是消灭了剥削,而是改成了在政权内剥削,换另一种方法进行斗争罢了。这个时候的政权,承受被剥削者的全部怨气,相当于剥削者的背锅侠,还怎么维持?

    以为如此做从此跳出了治乱循环,实际上治乱循环只是换了一个面目罢了。

    为什么封建时代的欧洲没有治乱循环?这没什么好解释的,中国家天下的封建时代同样没有治乱循环。发展不到那样的水平,矛盾在各家解决了,很难形成波及天下的大乱。

    欧洲走出家天下之后有没有治乱循环?当然有,一次一次的经济繁荣和经济危机,换一个名字就不是治乱循环了?治乱循环不可怕,只要走出了封建时代,实现大一统,几乎无法避免。怕的不是治乱循环,怕的是天下兴亡,及时改革调整,千万不要走到那一步。

    非要天下不再出现治乱循环了,真没有办法,社会发展总是这样来来回回的。

    不解决不行,经济危机不允许发生,资本主义的事情我们不许有,这是日耳曼人那种又蛮又轴的劲头。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两全其美只是暂时的,矛盾是发展转化的,好的总有一天变成坏的,坏的有一天说不定就变成好的。这没有什么可怕,不能想着把子孙后代的事情也做了,更重要的是要告诉他们因时制宜及时更改。

    韩愈和柳宗元建立的政权的合法性在人,在人的表现就是查天下治乱,乱的时候要及时更正,治的时候要努力坚持,实际上是非常先进的,合乎社会发展规律的。新旧两党除了意识形态和政策取向间的争执,轮流上台执政的理论基础就在这里。这个理论基础,就是两党制国家轮流执政的内在原因,哪怕徐平前世,世界第一大国依然是如此。

    仁义之道就真是没有弊端了?当然不是。只是意识形态下这个弊端不是弊端罢了。这样做要求政权对社会的掌控力足够,调整还得及时,对政权的执政能力要求很高。一旦政权失去这样的能力,对社会掌控不足,仁义之道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此时宋朝对农村的掌控力还是比较弱,在城镇的掌控力过强,徐平在制度上的改革措施,就是针对这两个方向来的。农村要开始收权,建立自助的各种组织,由官方进行制度和财政上的支持,帮助他们对抗地主的剥削。在城镇开始放权,放松对行会的管制,放开价格管制,并引导农村的资金投向城镇,引导工商业的发展,开启工业化时代。

    这个过程,其实就是徐平前世改革的过程,不过面临的条件不一样,所取的方向和政策措施不一样罢了。前世改革面临的是农村和城镇的掌控力都过强,表现出来的就是城乡同时放权,放下官方的包袱,向社会要发展的动力。

    过了这个阶段,社会推动发展的动力枯竭,用于发展的社会剩余向少数人集中,新的社会危机便又出现。改革的措施便就要反过来,重新收权,官方来背起发展的责任。

    城乡的不平等,必然带来改革措施的不同步,只是现在改革初起,徐平同时向城乡一起下手罢了。随着生产力发展,工业化的进行,城乡差别慢慢消失,政策措施才会同步。

    改革初起,必然会出现负作用。如在农村,收权之前一些利于发展的基础设施,道路和桥梁,开渠和开荒,诸如此类,是由乡村的势力之家完成的。甚至新式农具,也是由这些人家购买,投入到实际使用当中去。一旦收权,农民的自助组织尚不具备这个能力,可能会出现基础设施建设的倒退。此时要由官方出面,及时扼制住这个倒退趋势,使社会生产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到发展的正常轨道上来。

    以矛盾论的观点,政策措施必然是有利弊两个方面,会相互转化,真正的万世法其实是没有的。为万世开太平,不是固定一个政策,从此无忧,而是告诉后人,这个政策有利有弊。现在用是利大于弊,当矛盾转化,利不是利,弊不是弊,要及时改革。

    不管是势力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是政权之下的民,没有好与坏,没有哪个是朋友哪个是敌人的问题。随着社会发展,对于社会中的每个人来说,平苦之民可以成为势力人家的一员,势力人家也会跌入平苦之民,这都是社会的正常现象,不必视作洪水猛兽。在内部分阶层,阻挡这种转化,就是在给自己埋地雷。

    不管是把自己人当朋友,还是把自己人当敌人,都是丧失了政权的执政立场。执政党不要在内部找朋友来支持自己,这是革命党的办法。找到了朋友,也就分出了敌人,一旦社会矛盾转化,政权的基础就轰然崩塌。苏联的崩溃从内从外可以找一万条理由,可以揪出来无数个罪人,但最根本的,是作为执政党,采取了革命党的办法,最后亡于内部。

    政权有立场,但不要让立场左右,丧失自己的独立人格。一旦丧失,政权就非常危险。

    **留给后人的关于社会的最伟大的理论财富,一是发展的观点,发展是社会的必然。二是阶级矛盾是社会内部的主要矛盾,并由此而发展出来的中国化的矛盾论。

    矛盾是对立的统一,否定之否定体现了矛盾的对立,却没有体现出统一。这是由此支持的政治理论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哲学基础。科学主导了生产力的发展,哲学则主导了政治理论。政治失败,内因大多都是在哲学基础上。

    徐平为什么在出现两党制萌芽的时候,要一道德,改为一党?便就是因为从哲学基础上生出来的两党制,历史上的宋朝已经走过一遍了,没有必要再走一遍。

第24章 祖先的呼唤

    今天是年假的第一天,官员三三两两出来饮宴游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正饮酒谈论之间,欧阳修看见叶清臣、宋祁一起进来,后面跟着李参和司马光,急忙招呼一起同座。

    众人叙礼落座,饮过几杯酒,欧阳修见宋祁闷闷不乐,问道:“待制因何不悦?西北战事正酣时,待制上章去三冗,颇得徐相公称许。此时相公当政,待制正要大用。”

    宋祁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喝酒。

    叶清臣道:“前几年京城的织业大兴,子京与人一起,开了几间制衣的铺子,颇是赚了不少钱财。相公没待制以上的官员在京产业所得入官,子京少了这一注钱财,如何愉悦?”

    几个人听了,一起笑了起来,颇有些兴灾乐祸的味道。宋祁为人豁达,跟他哥哥宋庠完全是相反的两个人。宋庠是典型的词臣,文章优美,私生活严谨,持家俭约。宋祁虽然是当年真正的状元,刘太后因为弟不压兄,把状元给了宋庠,但他的文章确实不如哥哥写得好。宋庠持家俭约,宋祁则奢侈无度,而且在男女之事上非常洒脱。

    曾经有一次,宋庠路上遇到皇宫的车队,一个宫女向他一笑,叫了一声:“小宋。”宋庠一见倾心,写了一首《鹧鸪天》让人传唱:“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这词最后传到赵祯的耳朵里,把宫女送到了宋祁的家中。

    徐平前世看到这种故事,总觉得不可思议。臣没个臣的样子,皇帝也不介意,跟自己印象中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非常不合拍。唐宋这一段历史,在印象中的古代中非常不和谐。

    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候,真正地融入到了这个世界,才明白是自己的印象错了。

    文明遭逢毁灭性的灾难之后,会生出应激反应,一部分文明记忆被埋在深处。后人在文明记忆中的恐惧和耻辱中,很长时间不敢把埋藏的记忆再次翻出来。在他前世的文明记忆中,宋为蒙古所灭之前的文明,已经被埋藏在了深处。只有文明战胜了恐惧,洗刷了耻辱,这些埋起来的记忆才会被再次翻出来,接续上从前的辉煌,开启新的时代。

    这个再次翻出来文明记忆的过程,就是文明复兴。欧洲的文艺复兴,唐宋之交的儒学再兴,都是同样的思想启蒙过程。为什么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在研究宋史的时候发现,这个时候的文化和制度痕迹,会跟欧洲文艺复兴的近代化时期,很多相似。

    宋朝彻底废除了人身剥削的奴隶制度,改为雇佣制。出现了为社会服务的各种政府机构,发行了纸币,对经济进行宏观调控,司法制度开始从制度上保证公平。

    因为从思想文化上,政治制度上,宋朝已经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只是这扇大门最后被残酷地关上了。从董仲舒对儒家理论曲改阿附,为汉武帝采纳,在秦始皇完成对中原大地的政治统一的基础上,完成了文化的统一,才真正形成了汉文明。先秦时代,是类似于欧洲古罗马之前的古希腊时期,不过汉文明的延续更加完整,更加有序。

    千年之后,人们还是经常回想起那个夜晚。

    寒风呼啸着吹过冰冷的土地,异族的铁骑让大地在颤抖,雪亮的马刀如闪电一般划破黑夜。人们在苍茫的大地上无助地奔逃,老人倒下了,孩子倒下了,女人倒下了,他们被异族的铁骑碾成肉泥。人们在夜色中无助地奔逃,不知逃向何方,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的求生之处。前方没有路,回望挥舞着钢刀的敌人,他们只有绝望。

    千年之后,人们还是无法从那一天的恐惧和耻辱中走出来。

    趾高气扬带着大军赶来的敌人,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祖先,要来灭绝自己的军队中,有很多人与自己有同一个祖先。他们骄傲地穿上了异族的服装,说起了异族的语言,拿起了刀为异族前驱。面对着自己的祖先延续下来的文明,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屠刀。

    汉人的文明,随着屠刀的落下,随着无数人奔向大海,葬身鱼腹,灭亡了。

    一个人生于世间,除了自己的血肉之躯,还有灵魂。一个文明除了繁荣富庶,为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各种进步,还有一个灵魂。

    在那一夜,汉文明的血肉已经抛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在那一天,汉文明的灵魂,这个巨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个巨人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失去了自己的庇护后,无助地挣扎。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站起来,要给自己的血脉以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跌倒。

    是因为自己的错,让孩子们感受到了恐惧。是因为自己的错,让孩子们感到了耻辱。

    因为自己错,让孩子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充满了羞愧,只能在血泊中无力的挣扎。

    明朝为什么会从宋朝退回到家天下?不是因为皇帝的贪婪,也不是大臣们的愚蠢,而是来自于文明内心深处的恐惧。对外坚决不妥协,不媾和,是因为对这样做的宋朝倒下的恐惧。对内不调和,是因为来自于宋朝倒下的恐惧。唯有跟那个时候做的不一样,才能再不会倒下去,才能在祖先的耻辱中显示自己的骄傲。

    为什么再一次面对外族的铁骑,他们中的很多人主动参与了进去?不是因为他们的蠢和无耻,而是来自于文明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耻辱。

    那个血泊中的巨人,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当年错在了哪里。不是因为孩子中有人错了,不是因为有人愚蠢,不是因为有人无耻,不是因为有人贪婪,是因为自己错了。孩子们的错只是自己的错,可以放下了,可以离开恐惧和耻辱的支配。

    然而孩子们总是捂起耳朵,固执地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要你了。他们用双手蒙起自己的眼睛,骗自己,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巨人,一切都是骗人的。

    巨人躺在血泊中,看着任性的孩子们,有些无奈,却又满面慈祥。

    当再一次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时刻,被耻辱支配的人们,再一次去拥抱了敌人,宁愿忍受敌人的百般凌辱。因为祖先留下来的文明记忆中,这样做的人活了。

    当再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无数的仁人志士们站了出来,挺起胸膛,面对敌人冰冷的刺刀。血流满了大地,英雄们踏着鲜血,前赴后继地走向了与敌人战斗的前线。他们记起了那一天巨人倒下的恐惧,他们要用自己的身躯,庇佑身后那个血泊中的巨人。因为那个虚弱的巨人,是自己祖先的荣光。

    那一刻,巨人羞愧得不能自已。他的眼中闪出了光茫,他看见了自己站起来的希望。

    那满地的鲜血,那山河破碎的大地,就是文明再起的曙光。只有摆脱了恐惧,洗刷了耻辱,才能真正地吹散千年的迷雾,扶起那个血泊中的巨人。

    当那个巨人重新站起来,汉文明将再次复兴,开启一个伟大的时代。

    为什么在国力蒸蒸日上,前途光明的时刻,还是有很多人毅然地离开自己的祖国,去拥抱别人?他们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为什么在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时候,还是有许多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身在这里,心在那里?他们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历史放在那里,为什么要在里面的兴亡当中,固执地找出哪一个是坏人,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朋友,哪一个是敌人?因为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为什么要固执地相信宋朝亡于以文制武?为什么要固执地相信宋朝是一个天下动荡一无是处的王朝?还在被当年的恐惧和耻辱支配着。

    只有真正摆脱了把历史上的人,戴上一个好或坏、聪明或愚蠢、无私或贪婪之类的面具,强行用人性来解释之后,才能真正看清历史。

    因为在去除天命之后,我们的祖先曾经去向人性中寻找天下治乱的规律。寻找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好人,就是我们还没有从祖先留下的束缚中走出来。

    只有摆脱了这种被恐惧和耻辱支配着的情绪化,才能找出历史宝藏的钥匙,打开的宝藏的大门,发现祖先留给我们的财富。这个过程,就是思想启蒙。利用这些财富,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就是文明复兴。

    欧洲的文艺复兴打开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宝库,唐宋的儒学再兴打开了汉朝和先秦的文明宝库,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只是这次汉文明的复兴,倒在了半路上。

    新党和旧党的争执,很多就在人的性情上,由此发生出来各种各样的政策争吵。比如道德教化,比如家庭伦理,比如该不该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拨开历史的迷雾,就会发现徐平前世的那个第一大国,两大政党,依然是在这上面争吵。

    血泊中的巨人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孩子们拿出《三字经》和《弟子规》来羞辱他,巨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巨人还是想站起来,孩子们又拿出忠孝妇德来羞辱他,巨人已经羞愧难当。巨人茫然地躺在血泊中,不知道孩子们会在什么时候听自己的声音,看自己一眼。

    天都山下,徐平一夜惊梦,偶然听见了祖先微弱的声音。他踏过满地的鲜血,走过布满白骨的大地,一回千年,看见了那个血泊中的巨人。那一刻,他泪流满面,这血泊中就是祖先的荣光。从那一个时候起,他放下了前世带来的被恐惧和耻辱所支配的情绪,放下了对异族的怨恨。因为他知道巨人的倒下,不是因为出了哪一个坏人,或者是出了哪几个坏人,甚至不是因为敌人的凶恶。他从巨人羞愧的脸庞上,读懂了只是巨人自己错了。

    徐平把被孩子们抛弃了的巨人扶起来,与自己一起回到了一千年前。在这个世界他将跟巨人一起,带着缔造巨人荣光的欧阳修、张载、李觏一众学者,王安石、司马光等一众能臣,打开一扇门,走出一条路,迈向光明的未来。

第25章 廷辨

    庆历二年春正月庚戌日,初五,赵祯御文德殿,大早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殿早朝,更多的是礼仪性的,在京官员,无论匣务不匣务,全部上朝。皇帝每隔一段时间在所有官员前露面,表示自己身体正常,国家运转正常,避免猜疑。在这种大早朝上面,原则上所有的官员都可以奏事。这样做的制度意义,是表示朝廷大政没有被皇帝身边的人把持,真有意外,可以在大朝会上当众揭穿。当年宫中失火,吕夷简一定要让刘太后请赵祯出来露一面,才肯带着百官离去,便是出于这个原因。

    徐正站在角落里,都看不到儿子站在哪里,心里还是无比的自豪。小时候不成器天天闹腾的那个混小子,谁能够想到有今天,站在了百官的前头。上朝前知道自己的位置看不到儿子在哪里,徐正特意打听过了,徐平的班位在赵元俨和晏殊之后,百官第三位。

    赵祯升座,群臣行礼如仪。起居告谢毕,轮班奏事。

    前殿一般不议大事,因为这种大朝会礼仪繁琐,时间紧张,参加的官员又太多,大事议不清楚。议的多是日常事务,大臣上前禀奏,赵祯可与不可,不能决定的由小黄门把奏章收入袋中,带回宫中处分。政令必出中书敕令,疑难大事赵祯一个人也决定不了。他冒然一个人做决定,手诏被宰相给退回来,不是什么好事。

    明朝之后不设宰相,哪怕后来出现大学士,清朝出现军机大臣,实际行使相权,也都不是宰相。没有政令必出中书,只能用敕,军令必出枢密院,只能用宣命这两条,权臣的势力再大,哪怕能决定皇帝的生死,宰相也不是政权决策班子中的一分子,而只是皇帝的下属。宰相班子是国家实际的治理者,是由制度来保证的。

    第一班宰臣,晏殊和徐平带几位参知政事上殿。奏的都是已经决定的事情,主要是徐平将要使要的官员职的升迁,如叶清臣进龙图阁直学士,李参直史馆,诸如此类。

    第二班枢密院,吕夷简带枢密副使上殿,奏西北的军事安排。

    第三班三司,程琳带三司副使上殿,奏今年的财政安排大略。

    第四班开封府,任布上前奏春节期间开封城内事。

    第五班审刑院,宋庠上前奏讼狱。

    自西北乱起,前殿奏事只有五班,五班奏毕散朝,不能超过辰时。大朝会御史中丞要监察纪律,是不上殿奏事的。

    最后礼仪性地问群臣有无别事要奏,众人都已经准备退朝了。

    正在这时,排位极靠后的司马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捧笏抗声道:“臣司马光,请与集贤相公廷对!相公欲一道德,此根本大政,关万民疾苦,天下兴衰,不廷对,何以服百官!百官不服,何以临百姓!”

    赵祯已经要起身了,只好又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下面站在前面的徐平。

    徐平神色淡然,捧笏出列:“臣愿对!”

    此话一出,准备走的百官精神一下子提了起来,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就踮起了脚。

    廷辨是宋朝对政治大事的讨论方式之一,而且是最激烈的方式,除非是涉及到国家的根本大政,不然不用。这是一场由在殿内的朝臣全部参加的大辨论,涉及到的人多,讨论的事情特别重大,观点也尖锐,大多数廷辨都会从早到晚。甚至思想争论激烈的时候,一次不行,在短时间内多次进行。

    廷辨这种大事,大多数的官员一辈子也碰不上一次。

    用徐平前世的政治制度比较,这就是执政党内部关于国家根本大政的大辨论,议会制国家的议会辨论,一党制国家统一思想之时的大讨论。

    一道德,就是统一政治立场,确定政治原则,统一思想。这么大的动作,没有人反对是不可能的,徐平早有准备。徐平携西北大胜的军功回朝拜相,很多人慑于威势,在榜文帖出来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前,没有站出来罢了。今天不廷辨,早晚一天会廷辨,要一道德这是不可避免的。此时官职尚低微的司马光第一个站了出来,并不出徐平意料,历史上王安石一道德,就是他反对得最激烈。

    一道德不是逼官员站队,如果最后搞成官员站队,一道德实际上就失败了。这就是思想的大辨论,不辨明白,强行推下去是没有用处的。历史上王安石变法,在一道德的时候实际上是失败了,他强行推下去,立新学,以新学取进士。让满朝官员站队,与自己思想相同的就用,不相同的就贬。最终的结果,是造出了一个旧党,最终上台来斗他。

    政治立场、政治制度、政治原则、施政举措不是凭空来的,都有内在逻辑,这个逻辑就是文明的特性。如果没有找出这个逻辑,就说明文明还没有真正地确立起来。

    这个年代决定着政治的逻辑,就是韩愈和柳宗元的性情之论。

    当天命破除,人必然会问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看待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可以用相反的办法做。这是人的必然,离了天命,人要从自己找逻辑。

    文艺复兴欧洲文明从神权中解放出来之后,也同样经历了这个过程,一场关于人性的大讨论。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些名词,徐平前世听起来高大上,觉得洋人怎么会这么厉害,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中国的文明怎么这么落后,就不去想这些问题,尽是搞些仁义道德天理伦常之类虚假欺骗人民的东西。但是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一切,真地引入中国来了,纵然精英再是引颈高呼,这就是文明,愚昧的人们醒来吧,我们不要野蛮,我们要变成文明的民族。大多数的人民却无动于衷,精英痛心疾首,一切都是文化的错,我们落后愚昧的文化,什么时候才能扫除干净,走向文明。

    人民对引进来的文明麻木,一部分精英失望了,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愚昧与落后深植入骨子,永远不可能变成文明国家。还有人在坚持,试着分析其实洋人并不是按照这一套来行事的,就跟仁义道德一样,不过是欺骗愚弄底层人民的把戏。

    人民不愚昧,也不会被欺骗,你欺骗他们,他们反抗不了,心里却还是很清楚。你逼着他去做这做那,要去这样想,不要那样想,他们无法反抗,无非闭嘴罢了。或许在深夜聚在一起闲谈的时候,发上几句牢骚。

    这种相互谁也理解不了的现象,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自由、平等、博爱等等这一系列关于人性的学说,仁义道德这些关于人性的学说,其实都不是为了愚弄底层人民的,而是文明要发展不得不面对的议题。

    人性是善还是恶,是利他还是利己,是趋利避害还是见义勇为,是自私自利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等等一切人性的两面性,跟社会矛盾中的阶级分别一起,组成了每一个政权的政治立场,政治原则,政治的逻辑,形成了自己的文化。

    洋人的自由、平等、博爱、信用等等这一套文明逻辑引入中国水土不服,不是因为自己文明的愚昧与落后,不是人民愚昧麻木不仁,而是因为这一切,祖先早已经进行了思想大争论,形成了自己的文明记忆。只是这些文明记忆,随着那一次文明巨人的倒下,被扫进了垃圾堆,埋藏了起来。文明摆脱了那一次的伤害,打开这个宝库,就是无尽的财富。

    徐平前世每谈到社会问题,那位洋秀才总喜欢甩出一个洋人的名词,什么利维坦,什么社会达尔文主义,诸如此类,一脸不屑:你个土鳖知道这些吗?好好看一看,洋人是怎么看待社会问题的。什么时候你个土鳖,也能够做一回文明人。

    一个土,一个洋,名字就已经代表了时代的价值取向。

    当徐平穿越千年,努力让自己的思想跟这个时代同步,去重新思考文化典籍,才真正明白那些是什么。自己被人骂土,不是因为文明的落后,不是因为祖先愚昧,而是他们走得太远,又跌倒在了血泊中,文明被封印到了记忆深处。

    什么是文明?一个是阶级斗争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则,另一个是对人性的思考所形成的政治制度和原则,这两者加起来,就形成了文化和政治,构成了文明的主体。

    作为一个上过大学的人,徐平知道在数学中有一条大数定理,巨大数量的随机,最终会表现出规律性。也听说过混沌这回事,随机会表现出有序。

    有人觉得人性是善的,有人觉得人性是恶的,有人觉得人天然是自私的,有人觉得不是这样的。这些关于人性两面的想法各人不同,这个问题两人一样,那个问题不一样。但是巨大的人口,漫长的时间,终分的交流碰撞,最终会形成共识。这种共识不是决定了这个问题上我是对的,那个问题上你是对的,而是最终形成了一个包容原则,出现了社会文化上的规律性,这个规律性就是文明。

    中国人口众多,教育一直走在世界前列,独立思考的人口多,形成这种包容原则也就早得多。这些关于人性的议题,由此生发出来的同性恋问题,家庭问题,伦理问题,种族歧视和种族平等问题,这一系列议题,都放在性情之争的这个大筐里。他们在文人的一篇一篇文章里,在官员一次一次的奏对里,在朝廷施政的发出去的命令里。

    洋人讨论同性恋,讨论家庭,讨论伦理这类问题很热闹,中国人却觉得不理解,因为自己的祖先已经讨论过了。甚至就连男人穿女装,诸如此类,都在文明的记忆里。再一次出现风潮,不过是文明还在退化,没有重新站起来罢了。

    从汉武帝以天命一道德,漫长的历史时期,张角的黄巾大起义,魏晋谈玄,后来的佛教兴起,儒学再兴,等等这一切,都是文明前进的脚步。直到巨人倒下,才止步不前。

    写《道德经》的老子是什么人?史官。孔子干了什么?《春秋》编史。大多数的先秦诸子,大多都有接触史书记载的经历。文明不是由这些伟人创造出来的,而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创造出来的,他们只是忠实地记载了文明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规律性。他们的伟大不是创造了文明,而是看到了文明,并记下来留给后人。

    今天,徐平将要在这里,面对司马光这个大宋第一顽固派,以及后面会一个一个站出来的官员,从人性,社会,全部的问题进行辨论。

    他今天要在新的一年第一个大朝会上,而对百官,以最激烈的廷辨,来一道德。

第26章 不要失职

    司马光走到徐平身前,先向殿上的赵祯行礼,赵祯曰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司马光转过身来,对徐平躬身行礼:“光以微末之官,欲辨宰相。相公,光失礼否?”

    徐平道:“不失礼。官高官低,朝廷之位也。朝廷之位,选贤而任能,朝廷之意。朝廷之意自归朝廷,不关人之贤否。我不贤而居高位,尔贤而位卑,不过朝廷失察。朝廷失察非朝廷之错,只是此时欲用我之能,而忍贤德不足。日后你之能过我之能,位自会居我之上。贤又过我,则贤能相当,朝廷得之必大喜。是故,你近前若未拜陛下,未揖我,是失礼之举,礼在朝廷。以小官辨宰相,是为朝廷争,不失礼。”

    司马光忙拱手:“光何德何能,敢当贤于宰相上?相公欲誉我而实訾我耶?”

    徐平道:“非。你与我廷辨,是否因朝堂之榜而辨?”

    “答相公,确是因朝堂之榜。”

    “既如此,必是对榜上所列有所见不同之处。宰相当位,朝廷选贤与任能也。宰相实未必贤能当天下之选,朝廷或有失察之时。失察非朝廷之错,盖朝廷非圣人,实难明察于天下。百官、百姓助朝廷察之,此应有之意。廷辨,百官助朝廷察之。你欲辨榜文,必是于榜上所列某处,与见不同。榜文未行,不关能否,此时与宰相廷辨,必是助朝廷查宰相贤否。你可以,百官可以,细民亦可。所见不同处,必是于此处见宰相之失贤,必是于此处以己贤居宰相之上。不然,出列廷辨为何?此无关对错善恶,你为官之职也。”

    说到这里,徐平的表情严肃起来,对司马光道:“君实,你欲辨宰相,我曰可,敛容出列。何也?此我于朝廷之公也。我贤能或未足,所言或有未贤之处,与你一起查之,助朝廷之宰相合于贤。此时是你、我于朝廷之公事。你以誉、訾问我,是以己私,犯所任朝廷之公职,为失位。以私害公,士大夫不当为,以后切不可再犯!”

    司马光愣了一下,忙躬身谢罪,转身对赵祯行礼:“臣犯因私害公,请陛下罪之!”

    赵祯不罪,司马光请再辨。赵祯曰可。

    一道德不是要在政权中贯彻徐平的意志,而是要让政权形成自己的意志,也就是有统一的意识形态。以意识形态来统领政治,就是政权意志的表达。在政治中意识形态贯彻得越坚决,执行得越彻底,政权的独立人格就越强大。

    这个过程不是看哪个官员聪明,也不是看哪个官员能干,只是确保意识形态的完整和统一。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意识形态的贯彻,这就是一党执政的内在逻辑。

    在政治中掺入了官员私人的动机猜测,善恶评价,就是失职。

    公天下和私天下的政权,不会特别强调要求官员的忠诚,他们就是政权的本体,他们的忠诚表现在对政权的忠诚上。从汉朝到宋朝,中国对官员的道德评价体系中,贤能奸佞更重要,忠不忠于皇帝本人一般不会特别强调。汉朝讲孝,不是从家庭伦理来的,而是来自于天命的天之子,政权意志在政治中的表达。只有家天下,官员分家臣和客两种,才会要求官员强调自己是家臣而非客,要求官员完全忠于皇帝本人。春秋家臣多客卿少,战国客卿增多,就是文明从家天下慢慢走向大一统的过程。明清逆着这个过程来,就是从大一统慢慢向着诸侯林立的稳定状态退化,官员客的身份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了奴才。

    汉武帝之前是汉文明的准备时期,之后到宋亡是汉文明的发展时期。政权是文明独立人格的表达,也有发育成长,形成灵魂的过程。从汉到宋,宗族一直在消解,到了宋朝怎么想重建宗族都建立不起来。明到清,宗族一直在壮大,就是为天下分家作准备。

    徐平前世跟很多人一样,非常好奇如果没有洋人,清朝最终会发展到哪一步。现在终于想明白,终点无非是诸侯林立的周朝,一如罗马灭亡之后的欧洲。在遥远的未来要么把汉文明彻底遗忘,要么汉文明重新觉醒,再次私天下或公天下,走向大一统。

    特殊的历史原因,中国经过了晚清民国这样一种变相的短期诸候林立,快速重建了大一统。但是只要汉文明没有复兴,文明人格没有重建,大一统维持就非常艰难。凡事只看对不对自己有利,家庭比国家重要,屁股比脑袋重要,都是思想展现。只要条件合适,天下瓦解,先按照地盘分裂,再按照家族分裂,由血统提供政权的合法性。

    罗马灭亡之后没有留下民族主体,其文明宝库归于灭亡了罗马的人,他的地盘就很难再统一了。每个民族所形成的国家,将再次开始文明的成长,形成不同的文明。

    社会是由生产力,及由生产力决定的生产关系也就是阶级的对立统一,和人与人交流所生的文化共同形成的。社会繁荣不繁荣,国力强大不强大,主要由生产力决定。而文明则主要由人的文化决定,否定人有个体和集体两种人格,极端强调人的社会性,单纯的生产力决定论,已经证明不合于人类的实际。

    文明的成长,就是从认为大家思想都一样,人由天定,表现出来的就是政权的合法性来自于天授。到追究为什么不一样,人的性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表现出来的政权合法性就是来自于政权的善恶动机。最后完成矛盾的对立统一,文明的人格确立,政权的合法性获得了坚实的基础。到这一步,一个国家才从政治上到文化完成统一,形成文明。

    这个年代的邵雍、二程,包括站在徐平面前的司马光,以及众多的官员,就是把宋朝的政权合法性建于施政动机的善恶上。这个探究性情善恶的过程,跟生产力中的两个对立阶级矛盾发展一起,组成了政权执政中的争端。合到一起,就是两党制。

    生产力的发展和文明进化不合拍,有先有后,一元论靠不住,并不能够为政权提供完整的合法性。政权的稳定合法性,要两者结合才确立,不然就会沦为纯粹的屁股论,在文化上难以维持大一统的局面。

    有这种认识,是因为徐平想起了他前世的那个世界第一大国美国,在文化上种种稀奇古怪的行为。比如用科学手段证明同样恋是不是一种病,种族歧视和种族平等在政治上的尖锐对立,诸如此类,实际都在徐平身边发生着。他前世觉得美国人好笑,现在才认识到一点不可笑,那是非常认真地在对待,美国文明的独立人格正在形成。一旦形成,美国将从一个联邦制粘在一起的国家,完成文化的统一,形成独立的美国文明。美国文化上的不稳定性将彻底消失,摆脱了昭昭天命,政权获得牢固的合法性,两党制变成一党制。

    文明一旦被灭掉,人格会慢慢消散,重起的政权要么向宗族,要么向天或者是神要合法性。苏联崩溃后形成的一系列国家,无不如此。此时宗教支持政权大一统合法性的作用就充分显现出来了,宗教国家会在竞争中慢慢压倒宗族国家,吞并消化。

    这个从认为人性由天定,到分善恶,再到对立统一的过程,就是先秦典籍中所记载的一为二,二为三的过程。走完了,就是一道德,立天下。文明不是随着政权建立而生,也不是随着政权失败而亡,而是有一个成长和死亡的过程。宋及之前的朝代,国号都是以兴地而名,元及之后的朝代则不是,不愿继承也是汉文明在消解的一种下意识反应。

    徐平前世那个世界美国的吸引力,不只是因为富裕,更因为他是正在成长的惟一一个大国文明。这种吸引力,一如当年汉文明确立时期的吸引力,比经济的作用更大。前世总说汉人的同化能力强,其实一点也不强,当文明从成长期走向消亡期,宋朝之后再进入中国的人群,实际上就很难同化了。民族本就没有同化能力,有同化能力的是文明。

    宋朝同样有五代遗留的大量异族同化问题,看清了宋朝,再看美国就有意思了。

    当去掉了外来思想,用中国传统文化的眼光看历史,看世界,会发现热闹得很。

    说司马光失职,因为徐平欲一道德,立天下,彻底确立起汉文明,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在周边数个大势力借助宗教和民族认同崛起的要命时刻,不能够实现底层的文化统一,会非常危险。

    防外敌仅仅靠陇右军改就够了?不能够为政权提供完整的合法性,国家形成强大的凝聚力,还是要吃大亏。问怎么防止宋朝亡于蒙古,就跟问怎么防止苏联崩溃一样。一说就简单无比,一推演就会觉得四处是漏洞,防不胜防。

第27章 辨司马光

    司马光再次上前,拱手道:“敢问宰相,将何以治天下?”

    徐平道:“以仁义治天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何以知仁义?何以施仁义?相公欲如何本仁义?”

    “天下为道,朝廷为德。仁义也,德之分也。仁义完足,则德立,德立圣人出,天下大治。是以知以仁义治国,求天下之德,可达治世。”

    天命和神权离开国家政权,其合法性要由查国家治乱来提供。治的时候,政权的合法性不会出问题,一旦由治转乱,政权就面临生存危机。成长期的国家,向施政的善恶动机要合法性,非成长期的国家,则向宗教和私天下退化,要么再退一步向宗族要合法性。

    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出现,大家求治无门,宗教和宗族文化复兴。

    司马光又道:“敢问相公,以仁义求道德,何以知之?”

    “天地分,万物生,人杂于禽兽间,聚而为群,再聚为国,诸国合为天下。老聃,周之史官也,记之载于竹帛,后人据之可查道德,是以知之。老聃何谓也?其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何所来?道生于有,有生于无。”

    “何谓无?人杂于禽兽之间,未与万物区分之时,人尚蒙昧,不知自己为人也。何谓有?人生智慧,知自己为人,知自己与万物不同之时。有生则道立,故言道生一。”

    “何为道?何为德?人自禽兽中走出来,聚而为群。其群为部落,则天下为道,其部落为德。聚而为国,则天下为道,其国为德。国并而为天下,道德相合,圣人出焉。”

    “是以知,道德为人之道,人之德,非天之道,非天之德。天与人相隔,求天理当于人外求之。求得天理,合于道德,则天人合一,大同之世或其谓与?”

    道德记录了汉文明的蒙昧时期,是怎么从一个一个人,走到一起,成为华夏的。这只是人的历史,记录的是文明的诞生、成长,一就是文明诞生的时期。至于天理,也就是科学技术,并不在这个系统之内,发展生产力另想办法。天理发展到极致,天下的物质极大丰富,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天人合一,大同之世,**社会就来了。

    这是汉文明的文明记忆,注重于合,并不一定全世界的文明都是这样形成的。哲学是一种文明记忆,日耳曼的族群认同,或许是靠着武力征服。两个人遇到一起,打一架,谁把谁打服了,谁就是主人,另一个人是奴隶。两个部落遇到一起了,打一仗,打胜了的就是主人,打输了的就是奴隶,所以会把原始社会出来的第一个时期定为奴隶社会。否定之否定可能就是这种文明记忆的展现,于他们是合适的,推行于其他文明未必会被接受。

    中国的商周时期有没有奴隶?肯定有。但是政权不是基于奴隶制的,那只是国家中的生产关系,政权的性质还有文化因素。一元化的认为生产关系就是一切,文化就被从文明中切除出去了。文化只剩下了吃喝玩乐,说学逗唱,只剩下了娱乐,政权没有了灵魂,国家的凝聚力和认同感就会慢慢散失。人除了物质享受,还有精神追求,文化上的认同感。

    文化文化,以文化之,指的是族群认同感形成的手段。汉文明对文的极端强调,是对祖先文明形成的记忆,认为认同第一,兴兵第二。文成为文官的文,是因为文官使用的是以文化之的办法。文王治内政,天下三有其二,武王兴兵,代商而兴。文为武之基,没有文做基础,武之兴兵也就无所由来,能灭商而不能代商,是王朝更替而没有文明继承。

    表现在礼制上,便就是胜利者要待失败者为宾,天下扩大而不是亡你的国。我的文明战胜你了是根本,你的人民已经认同我了,武力只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取得了对方的地盘和土地,管理了治下的人民,获得了认同感,天下才能扩张完成。

    天下是政权的认同感,国是政权管到的地方,文兴天下大于国,文衰则国大于天下。

    礼仪制度有后面的文明含义,文明消散,坚持的礼仪制度就只是让人讨厌的规矩,是传下来的老礼,而失去了蓬勃的精神,没有了灵魂。为什么徐平前世讨厌老礼,而觉得洋人的许多规矩有逼格?因为他们的那套东西还没有失去灵魂。

    两个文明对抗,先用文的手段获得对方的大部分人认同,再兴兵便轻易可灭。两个文明由此合一,形成新的文明,这就是天下的扩张。所以与匈奴对立的时候,汉朝也会让他们内迁同化,慢慢成为自己人。改变了力量对比,再一举而灭。宋之亡于蒙古,文的作用失去了,蒙古纯暴力的奴役宋朝人员,依然可以获得认同,全靠武力将其灭亡。用武的手段可灭宋,但不能继承文明。整个政权投海的时候,延续下来的汉文明已经烟消云散。后面汉人对于文明复兴的执拗,只是灵魂深处的祖先在呼唤。

    汉文明以文而兴,以武而亡,后来对文化的下意识排斥,也是族群的文明记忆。

    司马光拱手:“相公所言,上古之世也,天下大治,圣人相继。礼失而乐崩,道失而德散,治世难寻。敢问相公,以仁义治国,可寻天下之德乎?”

    “可寻也。道失,天下崩而为国,德分为仁义散于天地之间。何谓也?道成以人之群聚,德立以民之来归,天下之民皆知己为天下之民也。有如人之初生,由蒙昧生智慧,知己为人之时也。《易》之‘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此其谓欤?天下未崩,德未失,人但知己为周人,知周天子而不知其君。天下崩,道亡德失,人不知己为周人,但知为秦人,为楚人,为晋人、为齐人、为燕人耳,但知其君不知周天子也。仁义何存?存之于礼也。夫子曰,礼失求诸野,知散于四方也。夫子必问礼,其问非如何行礼,问礼之仁义也。我等本仁义而治国,仁至义尽,德自生。以仁义之德合于道,天下立,圣人出焉。”

    这个过程是说文明的死亡,周朝渐渐失去了治内国民的认同感,天下慢慢崩溃。天下是有认同感的国民所生产生活的地方,德就是国民对这个天下的认同感,文明消失,就是道亡德散。文明和野蛮仅跟政权的认同感即德有关,跟治下的人民是好是坏没有任何关系。

    “朝廷何以仁义求道之德?仁,立制度也;义,施政也;德,教化也。以仁立朝廷之制度,以义行朝廷之政,则民心向朝廷,自慕教化。仁至义尽,民自教化,其德自生,德生而礼成,天下为一。仁义可求之,德可自至,是故知天下之德可寻也。”

    这个过程说的是文明新生,一个政权建立,怎么来获得国民的认同感。没有认同感的政权国民没有向心力,政权没有凝聚力,有国家而无文明。当政权的制度和施政,获得了国民的认同,政权的制度和施政方法会被国民模仿,这就是教化。教化到了,整个天下国民的认同感非常地强,政权的凝聚力达到顶点,德自生,形成了文明。

    仁和义,即制度和施政是朝廷主动进行的,德即教化,是被动的。德教化于民间就是礼,礼是国民主动对政权制度和施政行为进行的模仿。三纲五常就是礼,是汉朝的百姓对汉朝政权巨大的认同感,主动去模仿了以孝治天下的汉朝政权来治家。

    汉之后的朝代,跟汉朝的制度和施政不相同,三纲五常的礼就慢慢消散,汉文明已经走上了衰落期。天命已经无法获得天下之民的认同,必须别求认同。由韩愈和柳宗元掀起的儒学再兴,对人的性情的探讨,就是想重获天下之民认同感,以仁义求道德,文明再起。

    国民对政权的认同感,一个是来自于物质需求,显示在治国理论里就是查治乱。另一个是心理认同,显示在治国理论里就是性情之论的心理认同。正是从这个角度,徐平认识到他前世的美国,正在从查治乱的物质需求认同,努力进行心理认同,从国家变成文明。

    道德仁义这是治国理论,后来变成人的仁义道德,是说明文明已经死亡,只留下了记忆的碎片。这一套只能要求于政权,你不是汉朝,硬在国民推三纲五常求不来德,政权变不成文明。强推让天下的百姓都按一个办法做事,是硬去求德,不行教化叫作暴。秦朝是这个例子,无德硬逼不来,很快亡天下。所以说被称暴秦,并不是祖先岐视这个朝代,只是客观的描述。暴只是说秦朝做事的方法,无损这个朝代留给子孙留下的功德。

    作风粗暴,就是秦朝留给后人的德,就是秦朝散在民间的礼,徐平前世见到了无数的例子。这个朝代并不是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化给后人,只是忘了是他们所遗留罢了。

    文明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人品高低,站在这个高度上只有功和德。秦始皇永远是那个为汉文明奠基,完成了天下一统的伟人,只是他的德消散了,他的大功还在。

    那一天徐平看见了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巨人,他找到了祖先的功德,他看见了周天下的兴起衰亡,他看见了汉文明的强盛衰落。

    今天,徐平站在文德殿里,就是要在政权中一道德。之后施仁义之政,为这个政权求天下之德。德至,文明新生,天下立,圣人出。

    徐平已经超出了自己个人,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欲有求,但是涉及到政治,他没有任何个人立场。徐正如果犯了死罪,他一样会杀,同时尽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哪怕这个责任是要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怕这一点,远离政治,不做官就是了。

    徐平已经与天下融为一体,胸怀天下。立制度,施仁政,仁至义尽,文成武德。他已经找到了前世记忆中文明碎片残存的含义,这就是政权蜕变成文明的过程。

    用利益联结在一起的,叫犯罪集团。用血统联结在一起的,叫部落。都不足以称之为文明。只有用神权和天命获得了认同感,才可以称之为文明。天命离去,神权不存,要想再立新的文明,只能从政权治下的每一个百姓之中求来。

    全心全意为人民办事,这还不够,还要找到让人民相信政权全心全意为人民办事的办法,才能获得认同感。这就是政权的信,人民对政权的信。有信才有德,才能行教化。

    徐平知道司马光是个顽固派,在历史上强推三纲五常。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就知道司马光还没有真正认清仁义。徐平是站在文明的高度俯视司马光,廷辨不值一提。

    这无关司马光的人品,他的聪明,他的道德。文明的高度上没有个人私德,没有个人的人品、能力评价。徐平今天能够俯视司马光,本身就有司马光的功劳,自己穿越了。

    超凡入圣,仁至义尽,文成武德。徐平胸怀天下之德,无人可以质疑。不是不敢,是不能,人的个体人格再强,也无法战胜天下人组成的整体人格,德就是天下人。今天他将在这里舌辨百官,来进行自己的一道德。之后以仁义施政,天下之德在手,任何挡路的小利益集团,不管是由血缘结成,还是由贪欲结成,都将被碾为齑粉。

    党是由政治立场接近的人组成的,朋是由利益关系接近的人组成的,徐平德在,朋党皆不足虑。自己已经包含了所有人的政治立场,身背天下人的利益,断了朋党的根本。

    大德至,远人归,大道成,这是中华文明的扩张之道。

    徐平要在这个时代,重新扶起慢慢衰弱的汉文明,雄立于世界之巅。德立道至,天下结成一个整体,为大治之世。圣为合德,无关个人人品,无关聪明还是愚蠢,无关丑陋还是美貌,文明的高度与个人评价无关。天下为公,不关私德,圣人仅仅只是天下之民获得认同感后对执政者的赞美。

    徐平要让赵祯成为一个新文明再起的圣人。

第28章 文明世界才有德

    此时站在对面的吕夷简心有所感,上前几步,拱手道:“敢问宰相,何以修德?”

    徐平拱手:“回相公,修德此二字,已道尽天下之德何所来也。”

    “天下崩,德散于天地间,散之于天下之民。崩散之德何在?在人心耳。人心化而为外,一为待客之礼,二为待客之语。问礼而知仁义,问语而得文言。知仁义则知政,晓文言则知德。德已散,欲复起必修之。”

    文明的死亡和退化是怎么一回事呢?文明的载体政权死亡,文明的思想慢慢消散,文明的灵魂一段时间还附着在曾经这个文明天下的传承人身上。表现就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待客之礼,从古时候传下来的文明语言。

    文明是由人的向心力生成的,共有这个文明的天下人,使用着一套大家公认的礼仪制度,说着一种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不如此,大家无法在这个天下交流。

    天下亡了,天下人还在,这一套共通的东西由每个人保存。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每个人都在修改着来适应自己。传承而来的共同的东西越来越少,人与人相互交流所使用的礼仪和语言不断变化,这就是由文明而变俗世的过程。

    文言是什么?文言就是文明的语言,是天下之人来相互交流的。徐平前世把文言解作书面语,意思其实简单直白,文明已经只存在了纸面上,而在现实世界中消失了。

    当文明只留下了记忆,祖先的故事就成了神话。只留下神话,文明就真没了。

    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同化。大家聚到一起,说一样的话,有同样的习惯,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文字是文明的语言写出来的载体,文明消散后化作一个一个词语,一个一个成语,被后人所使用着,根据时代需要赋予其新的意思。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使用一样的文字,人与人之间使用同一套礼仪,就代表了文明强大的向心力,天下的治世。都喜欢与别人不一样,就表示着文明在死亡。喜欢使用另外一种文明的文字,另一种文明的语言,就表示着对自己文明的否定,对另一种文明的向往。

    文明来自于人心,所以政权硬逼是逼不出来的,最后只能从人之外来借一种东西。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不去争取六国的民心,而是强行用秦律来统一治下人民。所以法家在文明这高度上,是不讲继承,不要前一个文明,强行再造一个文明出来。

    秦国如果不乱,没有汉朝出现,可不可能?当然可能。文明的生成有两途,一种是王道,一种是霸道。王道就是王化,让人从心里认同,霸道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就是大家要一样。最终霸道文明形成,政权的向心力大多来自于天或者神,成为宗教文明。

    人类历史上出现过三种文明,即上古三世和周朝的儒家文明,汉朝杂王霸两道而用之的汉文明,还有一种宗教文明。明白了汉朝是汉天下,有汉文明,就明白了汉宣帝所说的那一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到底是什么样的意思。不是汉宣帝这个人实诚,把统治者不能说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是他就是说了一句大白话。汉天下是借了周天下的德,但又不一样,纯用德教化,用周朝的施政方法,汉天下的制度就立不住了,无法让天下归心。他说出来,大家也都明白,不含个人的意义。

    当文明消失,大家都变成了俗人,把文明当成一种虚假,那么先人典籍中关于文明的记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写满了虚伪。俗人理解不了文明人的想法,强行用俗人的想法去解经典,就只能用虚假来解释。俗跟人的智商、品德没有关系,天下亡了,文明消失了,每个人都只能做俗人,想做文明人你也做不来。没有文明就没有文化,文明消失天下必然成为文化荒漠。后人用记忆中的文明语言所称的文化人,跟真正的文化没有关系,所以让假的文化人来解释先人经典,他只能够告诉你,字看明白了,说的意思都是假的。

    儒家文明形成需要天时地利,即一块资源富足的土地,大家相互合作比互相争夺更加有利于生存。其间夹杂着战争杀戮,但还是以求同存异互相合作为主流。

    条件合适,儒家文明会再现。徐平前世的美国,其实就是重复着周文明以及其延续汉文明的道路。那块土地相对独立,没有其他强势的文明威胁,大家可以合作为主流来进行相互之间的同化。而外部的压力过大,宗教文明也会再现。

    文明可以长存,国家不能长存。随着文明崛起,国家会被文明或用霸道,或用王道进行同化。不想要变成别的人,就只能捡起来自己的文明,哪怕捏着鼻子也得做。

    徐平一个俗人穿越到了文明世界,要建立长久存在的文明,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为这个文明修德,让其焕发新生,要么用霸道,让这文明变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宗教文明。

    天都山下他为什么感受到了文明,因为岳飞之死太过蹊跷。罪人很明白,早已经被后人铸为铁像长跪在了岳飞墓前。秦桧、张俊,一文一武,掌天下大权。还有一个没有跪在那里的,就是皇帝赵构。因为天下要让人归心,皇帝的错要由大臣来代,赵构不能跪。

    如果在前世,他作为一个俗人,出于对岳飞的敬仰,到了岳王墓前,会对墓前的那几个罪人狠狠地踹两脚。回到家里,到网上把没有跪的赵构骂上一通,这事也就过去了。

    俗人不需要用文明人的逻辑思考问题,但他不行。这个世界文明还在,作为大臣,他要在这个文明世界生活、施政,要遵循文明的逻辑。他必须从文明的高度上,找出岳飞之死文明上的缺陷。当他最后想通,也就看见了天下,想通了道德仁义,俗人成为了文明人。

    从文明的角度看岳飞之死,就是宋朝缺德,缺大德,缺德太大了。

    文明的语言没有感情的色彩,没有褒贬、爱憎,只是一种客观叙述。后人把这些没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变成了带有感情色彩,是在文明灭亡之后,对逝去的文明的一种惋惜或者畅快。是俗人在失去了文明之后,用文明语言的遗存表达自己的情绪。

    当在文明的语言完全去除了自己的感情色彩,找到了文明世界的述说事情的方法,就摸到了文明的脉博。这就是礼失求之于野,文明的语言不再存在,从词语和成语中去寻找文明的逻辑,来重建文明可以的原因。

    徐平前世来自于一个武德充沛的时代,来到这个武德几乎消亡的文明世界,事关自己生死的时候,终于理解了德,看见了天下。

    德在人心。前世的人民解放军在人民心中的地位,那种认同感,就是武德。这种德是人民自发产生的,硬逼着人民承认不可能得到的,只能由政权且修且行。

    天下之德,就是人民对政权的制度,和制度执行的认同感。

    感受到了文明,明白了文明的语言不带感情色彩,就看见了天下的兴亡。

    满口道德文章,一肚子男盗女娼,徐平前世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在文明的语言里,这只是一种客观叙述,说这个政权明明没有文明,却假装自己有文明。

    说这个制度立得失德,执行的时候缺德,不是表达感情,只是在叙述。道德是最公正的评价,完全来自于人的内心,不在宣传,也不在表现。

    文明政权失德不需要解释,而是要去修,把失去的德修回来。你解释一千遍,砍得人头滚滚,也获得不了文明的认同。那样做,不是解释给人民听,是解释给天听。

    汉朝以天命而借周德,天命决定了他必须王道霸道并用,要向天解释。最高统治者是天命之下的天之子,所以他要以孝立国。这个顺序是皇帝向天孝,天下立而德生,民慕教化,把统治者对天的孝,学到了自己的家庭中来,形成了三纲五常。

    统治者是代天牧民,代天行罚,在文明政权的逻辑中会出现那样的制度,那样的施政方法,会获得人民的认同。汉朝人民对汉天下的忠,是对于文明的认同,对文明之上的那个天的认同。而不是政权推行三纲五常,让人民忠于家庭,政权再借着这个势头骗人民来忠于自己。人民不可欺骗,也永远不会被欺骗,以为能愚民只是政权在骗自己。汉天下之德的形成是统治者先信天命,而后人民对政权的认同也信了昭昭天命,反过来形不成德。

    当天命不再存在,人民不再相信有天命了,要获得人民对政权的认同感,就必须改变汉朝的制度。礼是政权的德散于民间,汉朝的天命不在了,三纲五常自然也就不在了。司马光这帮人硬推三纲五常,是还没有真正认识文明,想以礼求德。宋亡之后,之后的朝代连德也懒得求了,推三纲五常是为了假装自己也有文明,也是天下。他们抢汉的天下,以己代汉的天命,反过来逼着百姓行汉的礼,来窃汉的德。德是人心,偷不来的,当面不敢顶嘴,千好万好,回去骂一句,你老几啊就能代天?没有了对政权的认同感,大家终归要有精神归属感,便开始按着血缘、地域抱团,形成了大宗族,形成了恶霸士绅为主的各方小诸侯。政权管不住了,便就开始准备天下分家,各过各个的。

    性情之论是什么?俗世的人理解不了文明世界的想法,以为古代的文人愚蠢堕落,去研究人性这种无聊的东西,只不过是文明消失之后,大家成了俗人,看着文明世界神神道道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跟成了俗人后,看《周易》、《春秋》《诗经》之类典籍,强解得神神鬼鬼,让人不明觉厉。文明世界庙里供的是圣贤,世俗社会就改成了神鬼,文明世界用文明语言叙述的事情,俗世成了神话。只是说明,文明死了,文明记忆在消亡。

    不是文明世界,再聪明也成不了文化人,这是人作为个体没有办法的。性情之论是天命不再被人民认同之后,为了让政权再次得到人民的认同,而去研究人性之中最根本的东西。把人性找出来,贯彻到制度和施政中,以此来得到人民的认同。

    认为人性有善有恶的时候,就会认定政权有善政有恶政,分成两党,轮流上台来回折腾。在不断地折腾中,慢慢大家开始认识到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次善恶折腾,把北宋给折腾亡了。这是文明成长的过程,宋朝缺德,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这个过程在南宋已经完成了,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徐平前世学到这句话,着实是被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么反人类的说法?来到这个世界一二十年了,终于成了文明世界的一员,才知道这句话是文明的语言,无善恶,跟百姓没有什么关系。这是说的政权的制度和施政,人性朴,政权在立制度和施政中,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但不能带人的感情色彩。

    德在人心,偷不来,抢不来,也骗不来。嫌老百姓都太精明,不纯朴,那也只能憋着。

    不能够让人心凝聚,全世界最好的制度都在这里,也只能够用满足人的物质欲望这个办法免强维系。但人终究还有精神欲望,需要心理的认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公天下,就是要公。你的政权能够对百姓示公,自然就会有认同感。有了认同感,个人的好恶、利益考虑没那么重要。存天理、灭人欲完成,宋朝行公田法,几乎没有遇到多少阻碍。明白了文明的逻辑,才能够从前世那种以今意解古意,在历史里面非要找出来哪里在欺骗,哪个人是好人,哪个人是坏人的思维里面走出来。

    文明语言叙述事情、评价人不带褒贬,是真真正正的人人平等。做不到,只不过政权还不够文明,教化还没有施行到全天下。文明世界里说一个人笨,说一个人蠢,说一个人长得丑,都是客观叙述,不会产生任何的优越感。说一个人聪明,说一个人漂亮,同样只是一种客观叙述,不会产生自卑感。

    这就是大同之世,大家结合在一起,互相有认同感,自己人,不分高低上下。

    生产力是必定向前发展的,对人的欲望满足是相对的,欲望和得到的物质的差别,就出现了争。有的人欲望满足得多,有的人满足的欲望少,就产生了分别。

    这就是小康时代,所以小康时代只能求小治,而无法达大治,说天下大治是鼓舞人心。

    文明世界与俗世有不同的行事逻辑,相互无法理解。这边讨论得一本正经,那边一脸鄙夷,一个个真虚伪,假正经。

    徐平前世觉得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常不靠谱,这得多傻才能相信这种制度,要是皇帝出了傻子,或者出了胡来的怎么办?现在明白了怎么办。在完成修德的过程之后,获得了天下人的认同感,皇帝是傻子就让他干坐在那里,宰相代为执政呗。出了疯子,那就流放呗,士大夫代其执政,他一个人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完了,什么时候回来接着当他的皇帝。前世皆有成法,伊尹、霍光都已经做过一遍了。只有德失,士大夫不再能够同心同德了,皇帝才有上下其手的机会。这就是性情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宋神宗能够在形成的党争中加强皇权,到了宋徽宗玩出了大乱。党争不起,宋徽宗哪怕上台也根本没有耍个性的机会,他就是把六贼全用了,六贼也成不了六贼。等到性情争论完成,宋朝的皇权和相权也就稳固了,各有各的职责。宋朝的乱,是思想的混乱,不是因为个人好坏和利益。

    南宋最后再次产生离心离德,是压力实在太大了,把天下的财富全部搜刮一空,也支撑不住。这也是宋朝在推开了近代化的门,而没有发生工业革命的原因。宋朝缺德,全天下的财富都拿去养军,也填不住这个大窟窿。整个社会根本没有余财,资本积累一丁点都没有,工业怎么发展得起来?以宋朝对全社会的控制力,民间也没有资本积累的机会。

    历史上的庆历新政失败,其中一个原因是夏竦让女奴改了石介的信,把石介写的欲范仲淹等人行伊周之事改为伊霍之事,由一心为天下做事变成了要让赵祯下台。徐平前世觉得夏竦这人真坏,是要说范仲淹等人要造反,对皇帝不忠心这还了得。现在明白了,根本就是两个意思。宋朝皇帝怎么会问士大夫忠不忠于自己,根本就不会起这个念头。朝廷真的把这封信当成是石介写的,但他犯的不是造反的罪,而是诬罪。赵祯无非是觉得自己明明没有失德,你凭什么诬赖我失德,要流放我让我反醒?所以石介无非是贬官而已。

    把天下消亡之后,文明遗存中所存在的道、德、文、武、礼、仪、制、立、施、行等等一系词语的感情色彩去除,就发现了文明的宝库。把宋朝缺的德修起来,汉文明就从天命昭昭中走出来,获得了新生。

    不能够找寻到祖先留下的文明记忆,历史就只是干巴巴地在讲故事。在历史里面找到了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臣,历史就变成了戏曲或评书,彻底地成为文明世界的后人们在俗世里的娱乐。

    或许久远之后的有一天,人们闲来无事坐在柳阴下,说:“我们来讲古吧。我觉得那个前世说的圣人真是个好人,现在怎么就没有这种好人呢?”

    另一个说:“屁,有什么好的!我觉得那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考古学家早已经挖出来了,真相跟书里写的根本不一样。历史,是胜利者编写的,是人家改过了的!”

    这个时候,文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历史只是我们消磨时间的娱乐。

    当有一天,你拿出一个苹果给孩子,大儿子一把抢到手里,对二儿子说:“我凭什么让给你?世界上的东西还有让的?”

    这个时候,文明就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文明已经远去了。因为文明世界里让是当然之事,没有什么高尚不高尚,还关乎个人品德这一说。只有做了不文明的事,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让这一个字,就从文明语言脱离出来,彻底地成了俗语。

    文明是起于让天下无争,大家聚在一起想出了怎么不争的办法,文明就形成了。争先恐后的时代,天然会觉得只有傻子才不争,历史就已经不是历史了。争先恐后的时代,文明已经远去,前人的历史只是我们的神话故事。

    不是文明世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保证生产力足够快发展,大家你争我抢地达到大同世界。想什么有什么,还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那个时候自然会再产生文明。挣脱了文明所形成的一套令人讨厌的规矩,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徐平前世,在汉亡之后的历史上,有两个人物特别重要。宋亡之后,尤其如此。

    一个是诸葛亮,一个是岳飞,几乎都快被封圣了。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因为这两个人在汉文明挣扎的过程中,一文一武,展现了汉文明之德再起的希望。后人对他们地位的维护,是对汉文明世界的留恋。对他们的解析,找出他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是出于尽快解除文明记忆的下意识。

    一个俗人,留着文明记忆很累的,为什么要承受祖先挣扎的痛苦,不去找寻自己的欢乐呢?文明其实跟个人没有关系,只是一种留恋或厌弃罢了。

    称岳飞为国家英雄,再称民族英雄,有一天可能连英雄都不是了,是很正常的事。这就是文明消散,人的认同感从天下,退到国家,再退到民族,总有一天,会退到家庭。

    岳飞是那个天下文明的文明英雄,文明远去,后人记忆里,终究会成为一个神话。神话是虚无飘渺的事情,有人信,自然就有人不信,这种事情逼也没用。

    文明看不见摸不着,就是对身边的人的一种认同感。礼是自然生成的,只有大人教自己孩子的时候,才会教他守礼。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礼,能让别人遵守的只是规矩,不是礼。礼是大家对文明产生了认同感,自觉地去遵守一套规矩。

    徐平已经来到了这个文明世界,用自己从那个俗世带来的知识财富,补这天下之德。

    获得了天下人的认同,发展起来生产力,改好军制,工业化,生产力的提升就一切都水道渠成。宋朝都能够在形成共识后,轻轻松松完成土改,天下事还有什么难的。

    军制改革难在哪里?怎么安置军人和家属当然重要,但这不是最难的部分。军改真正难的地方是要对那些旧军人进行同化,让他们产生对政权的认同感。

    宋朝的禁军,相当于是在文明体系内养了另一个文明替自己来打仗。这些人离开了军队,要真正当成自己人,让他们产生对国家的认同感。这不只是让他们生活得好,还要向他们真真正正地展示天下之公,让他从主里认识到,这个天下当他们是自己人了。

    文化,只是文明世界做事的规矩,文明世界的人要有文化的事。

第29章 政本初心,从民所欲

    太阳升起来了,射进大殿的第一束阳光,照在了徐平的脸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徐平眯眼迎着阳光发了一会呆,好像看见了这个天下的光明。心有所感,微一转头看殿上坐着的赵祯,正在看着自己。与自己目光相交,赵祯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间徐平想起了自己中进士的时候,唱名的那一刻,记不清赵祯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徐平偷偷向赵祯回送了一个微笑,这是他们的默契。

    徐平来到这个世界,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建功立业。他跟赵祯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私下交往,少年的时候两人还有时候在一起聚一聚,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

    赵祯和徐平的君臣关系,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而已。在觉醒自己的文明意识,真正胸怀天下之前,碰到今天这个自己讲理政的关键时刻,阳光照过来重现当日唱名时的场景,内心一定会长出一口气。这样一件事情,说不定就会赵祯更相信自己。

    当文明在徐平的心中觉醒,胸怀天下,这就是徐平和赵祯之间的一个小玩笑。就跟大家碰面,说今天我出门听见喜鹊叫,你也听见了,真有意思。现在徐平跟赵祯只有身份地位的区别,脱下了这身公服,大家都还是个俗人,该一起喝酒一起喝酒,该一起吃肉一起吃肉。没这个兴趣,大家各自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穿着公服犯了错,谁犯错处理谁。自己犯错,赵祯贬自己的官,赵祯犯错,自己把赵祯流放,让他一个人反省去。

    五代皇帝更换稀松平常,一言不合杀皇帝全家是家常便饭。皇帝想明白了,宁愿一个人呆着反省,也不想被杀全家,这种意识反而在地位最高的皇帝身上先产生出来。于是他们宁愿,把政权的把持者,从一群拿着刀的武将换成这么一群士大夫。这是统治者的自然反应,皇帝的位子甩不掉,先弄得安全点。

    这就是公天下,来自于祖先文明传承中,该如何在政权中摆正自己的位置。

    政就是正,自己的位置摆正了,施政自然也就顺畅了。

    儒之称为学,不称家,因为只是对过去文明的记述。后面加进典籍来的,都是在天下未成的时候,治理者从过去的文明兴衰中找办法,学着他们的办法一点一点试,慢慢修天下之德的过程。儒在官不在民,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当了官就是儒了,而是来学了,才是儒了。儒生之类的称呼,是指准备进入这个队伍中来的人。

    学祖先的理政怎么学?从哪里开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文明的世界里说话就是这么简单明白,不带修饰,也不含任何褒贬和爱憎。没有明德,就是没有胸怀天下,还有困惑,要解惑。读经典的过程不是从里面学施政的理论,那里面没有,只是在明德。

    当你最终无惑,在精神上认识到了,周围的人跟你没有不同,他们做出任何选择都无关对错。做出跟你不同的选择并无品德好坏、聪明愚蠢的区别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在精神上毫无高下之分,这就是明德。明德,自然就进入了祖先留下来的精神文明世界。

    来到了精神文明世界,从典籍里自然而然就看见了祖先留下来的文明,看见了天下的兴衰。胸怀天下,指的就是思想从个人中解脱出来,找到了跟自己有同样精神文明传承的人。在这里面,大家跟祖先一样,没有什么高下之别,思想上没有争。

    明德,则典籍记载的文明兴亡一眼可见,不会再去讨论记载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问别人是解惑,别人是替祖先在向你解释。在精神上他不比你高,因为知道的只是祖先在灵魂里留下来的文明记忆,没有比你多,也没有比你少。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就是一句感慨,自己努力一辈子也没比别人强。学通了发现原来人在精神领域没有一丁点的高下差别,反而是在术上有你懂我不懂。明德的学儒之人不会岐视百工和农民,反而会尊敬,他们有自己所不能通的知识,自己却没有他们不懂的知识,只是人家没在这上面用功,没有通而已。

    明德,就看见了自己祖先文明的起源。

    天地分,人生,不是说人是由天地生出来的,而是祖先们认识到自己是人,聚到一起凝聚文明,起点就是天和地。那些典籍,就是演示在面前的神话故事。

    文明的起点,祖先聚到一起,决定组建一个大家庭。他们指头上为父,称天,指脚下为母,称地,这一群人就是天地之子。各人的小家从属于大家,大家照顾小家。

    这个天地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围绕在怎么维持这个家,理政就是持大家。

    政本初心,就是执政者,要找到每个文明发展的关键节点,那个时候让文明维持住大家庭不散的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一切制度和施政皆可变,这些关键原则非生死关头不改。

    人的灵魂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来自于文明的传承。文明的传承是灵魂的种子,在这个传承上形成各种各样的性情,各种各样的态度。

    人超脱了自己后天附着在灵魂种子上的性情,在精神上就进入了祖先所留下来的文明世界。精神世界是由当初文明形成时指父为天的天,和指地为母的地所形成的,后来这个文明内的人一直在这个原则下处理内部事务,漫长的时间形成了自己的传承记忆。

    文明不绝,这个维持大家庭不破的精神世界就不灭,政治一直在这个天地进行,是一个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地方。宗教文明中,这就是宗教的神庙。而天地文明中,这一群人的祖先只相信自己人,要神他们就自己当神,要鬼他们自己当鬼,一切都由自己来决定。

    进入了这个精神天地的文明世界,就学会了文明的语言。因为进入这个世界的人,都是彻底无私,觉醒了文明记忆的人,典籍里带着私的记载,文明语言里的感情,都被从这个世界里去除了。文明世界里的讲话简单直接,不含善恶褒贬,一听就懂,这叫无惑。

    徐平来这个世界是捏着鼻子在读圣贤书。因为他前世一个伟人说过,如果我们也到了自己没法统治或者遇到难处了,也要把孔子请回来,说明你也快完了。前世听不懂,进了这个世界一听就懂。这就是在说一句大白话,小康时代不能用别的办法达成治世,就不得不放弃从外面学来的办法,重新去寻找祖先留下的办法。他觉得试试不用祖先传下来的一套旧规矩,能够更快地跑步进入大同社会,或者是为了聚内而对外。

    他的时间不够了,试不出来这个办法的结果,只能把任务留给后人。

    政治去除了迷雾,就看清了在干什么。徐平进行军改,用士大夫参军,就是学了前世那个伟人的办法。武德充沛,用武德补文德,文德充沛,用文德补武德。政治只要留住了祖宗文明形成时的原则,制度和施政一切可改,随民心所欲。

    后来随着生力发展和人的**的发展,越来越不能实现相对满足,内争外争不断,这个天地之大家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经过了漫长的动荡,最终他们还是决定重新走到一起来,像祖先一样生活。指出来的父和母不能解决纷争,他们决定一部分人去扮父亲,一部分人去扮母亲,自己来代替父亲和母亲做决定,来维持住这个家。

    一部分进入政权的象征,最初的明堂,后来的朝廷、衙署之类,扮演父亲。剩余的人在政权治理下生活,以自己的心代母,来查父亲的施政。

    政治严肃吗?政治一点都不严肃。天地文明面临天地不得不分的时候,用了一个孩子们一群去扮演父亲,一群去扮演母亲的办法,来维持自己政权家的凝聚力。只要在这个文明内寻找凝聚力,循着历史一步一步形成政权向心力的轨迹,一直用扮演的方法施政。

    穿公服是扮,治国理政是演,去除了自己的私心,大家各自在天下扮演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官员要穿公服,因为他们不能真绝自己的欲,脱了公服还有生活。官员穿上公服之后的威严,来自于扮演的父亲的角色,就是父严。穿上了公服,还做自己,有扮而无演就叫装。你在这里装,没有人理你。不能进入这个人群的政权内部的人,就是吏。

    此时文德殿里,其实就是一群人穿上公服,各有各的位子,一本正经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只有自己也有了这个意识,才能真正认识到他们在干什么。

    这个过程,其实跟宗教文明非常相似。如果文明需要神才能治理,他们就自己来做这个神,要鬼才能让神跟人相通,他们就自己来做鬼。

    徐平在这里一人压众人,要一道德,不是因为他聪明,也不是因为他能干,到了这个层次那些评价就没有用了。美丑、高矮、胖瘦、智蠢等等,只是祖先在文明形成的时期来形容身边人的,没有任何高低贵贱的分别。后来有区别了,是文明消散,这些区别跟满足自己多少**挂上了钩。徐平靠的,是那多出来的一千年,包括殿里的这一群人,传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一道德这帮人已经完成了,徐平只是穿越千年而来,把这个结果告诉他们。

    寻到了天地初心,则政治就是那么一回事。政权要民忠,忠从哪里来?忠义,两个字就告诉你了对民示义,忠自然就来了。政权对民的心不能强求,而民对政权可以撒娇,这是父严母慈的施政逻辑。政权的严,只能从对制度一丝不苟上表现出来。

    典籍里对这些人的情绪反应,留下最多的就是抱怨。知我者谓我何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诸如此类,史不绝书。他们来做官扮演父亲,只是找不到管理这个大家的父亲和母亲,只好自己来扮演。穿上公服就不是自己,脱下了公服才能放纵一下。一切的威严都来自于身上穿的衣服,那个时候他不是自己。属于他自己的,只有死后给一个功过评价。这评价有多少意义也说不清,因为功过自在人心,好像那个身后名也没多少意思。

    要调和制度死板和民心多变的矛盾,还要有一个人来扮演皇帝。行天听,查民心,制度不能执行的偶然状况由他来干。他就是这个政权的象征,扮演天下之民的父亲。皇帝最重要的任务是查民心,不断地让政权向民心这个母亲靠拢。

    赵祯的评价是万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他本来就是扮演的皇帝,多一点都不想干。这天下又不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在皇宫里上班的,凭什么要比别人多出力。

    文明世界的政治其实就是儿戏,因为没有人教他们怎么来让人与人相处,他们要结成一个群体,必须一切要去自己摸索,一点一点去试。文明还没长大,他们只好用儿戏的办法来处理政治。童言无忌,文明政治中的语言浅简直白,只是简单说一件事情,没有背后不告诉人的真相。文明远去,后人只是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而已。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历史就只是娱乐,爱恨情仇只是文明留下的痕迹。

    后人的政治,是从这些文明的碎片里面继承来的。后人认为,历史上那件事,傻子都知道要怎么做。但在文明世界里,他们必须遵守文明的约定是一,很多事情确实不知道怎么做是二。文明的政治还处在儿童探索期,后人看到的别的文明碎片他们不知道。

    一个政权,就是这样用持之以恒的施政原则,强构了一个精神世界出来。在这个精神世界里维持这个文明下的人心不散,这就是文明世界的政治。当去除了文明内核,才会看起来跟世俗政治有相似之处。

    进入到了这个虚幻的世界实施现实统治的人,有奸有邪,有贤有良,有私心的,有大公无私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理想归于理想,现实终究还是归于现实。

    进入这个精神世界的人,扮得可以不象,但是演得一定要真。赵祯就是扮得像,演得真的皇帝。穿上公服一本正经,脱下公服回到后宫放纵无度,气得外面的朝臣跳脚。

    文明世界的政治,在世俗世界的人看来,就是大家一起演一场戏。有的文明认为这种戏有观众,就成了宗教文明。有的文明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观众,比如源自中华上古的这个天地文明,天地分开之后的天下文明,这场戏不管需要什么样的角色上场,他们都让自己人扮演。不是自己人进到这里面来,就是在抢他们的戏,夺他们的精神文明世界。

    文明为什么要构筑这样一个虚幻的精神世界,持之以恒地让其成为真的一样,文明世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将走向何方。他们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维持住群体,凝聚住人心。或许仅仅是面对外敌时的自保,或许是坚守祖先传统的一种误会。

    在俗世的人看来,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假的,不但是执政者是假的,就连老百姓也都是假的。每个人不但有真实的自己,还有一个属于每一个人的角色。

    俗世政治中坚持的正义、真理、公平等,在文明世界中只是手段,有用就用,没有用就改别的。那些追求,本来就是从文明政治的碎片中崩出去的。

    对于徐平来说,明白了这其实就是大家按照祖先留下来的凝聚人心的原则,来满足天下之民**的戏,反而是一种解脱。物质**不满精神补,精神空虚了先用物欲填,大家总是要在这个小康之世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捧笏对吕夷简道:“修天下之德,朝廷当政本初心,从民所欲。政本初心,祖宗何以开天地,治天下也。从民所欲,治当今之民,以遗子孙也。朝廷之本在民心,故对民只宜示恩义,不可被其怨。何以示恩义?如朝廷欲修路,必查民心,从民所请,切不可官自修路以邀恩义。邀之则民怨,徒劳而无功。”

    政权就是要让民感恩的,这就跟哄小孩一样,你想要我给你,印象才深。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做了,该有的感激不会有,还可能招致报怨。查治乱,只是维持民心的手段,治乱本身不是目的。治乱,终究还是来自于民心,不是一直崩住,只能治不能乱。合理控制住节奏,尽量把民心收到政权来,节奏不好,就会散民心招民怨。

    “朝廷不可被其怨何也?有官必有吏。以吏代官政乱,以官代吏民怨。官立制度,吏代为施政。民感恩则官制收其心,民有怨则归于施政之吏,此理政之大要也。”

    官吏之别,有各方各面的原因,但根本的一条就是政权和民众的防火墙。施政出了问题则把责任推给他们,施政民心欢悦则归于政权,政权只要恩不要怨。

    这一点很不厚道,但官服一穿官也不是自己了,没有什么良心过不去的问题。知道了民心是政权之本,俗世中的大量政治原则这里就不存在了,该不厚道就不厚道。执行层是最容易招致民怨的一层,要牢牢用制度控制住,还要从政权中摘出去。

    “官选贤与任能,吏或临之以威,或啖之以利,无定法。朝廷钱粮充裕,则于吏啖之以利,高薪养其廉,此朝廷之悯也。朝廷钱粮紧缺,则临之以威,重法穷治,此朝廷之严也。朝廷之重法,施于吏不施于民,免招民怨也。”

    财政充足,政权向民间散财,吏也跟着沾光,高薪养廉。财政实在没钱,那就大棒子招呼着,不惜施以严刑酷法。总之朝廷不好的事情,尽量压在吏这一层,不要专导下去。

    “官衙之吏,或抄写,或钱粮,用其能也,宜厚养之,固其心。代官亲民之吏,则不宜雇,只可轮差。朝廷钱粮足时,用下等民户,官募给其钱,以结民心。钱粮不足,则差上等民户,以助天下,钱或少给或不给。”

    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镇,凡是直接执行朝廷政策的,最基层的吏,不要从别的地方招募人来,从管下的民户里直接轮差。财政充裕,让穷人当吏,官方给高一点的工资。财政紧的时候,则用富人当吏,少给钱或者不给钱,节省经费。

    从治下百姓轮差,则好坏都是他们当地人的事,官方只立制度,只查制度执行。制度让百姓不满意,一面逼着吏执行,一面官方出面进行调整缓解。

    总而言之政权的施政方法就本着一条原则,做得好是政权制度立得好,做得不好让百姓不高兴了,是执行的人能力不行。从大的方向政权当然是要让百姓过好,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很容易好事办成坏事,不能让政权背这口锅,那就专门招一批来职业背锅的。

    这是文明政治施政原则,收民心第一,做事就二。

    世俗政治中,政府累死累活,老百姓牢骚满腹,谁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人。在文明政治中不能这样,不管政权做什么事都不是给百姓做好事,都是百姓想要这个,政权才出面去满足他们的**。哪怕是政权想做这件事,也会想办法让百姓先提出来,变成是让他们提要求,政权来满足。文明政治没有真假,只有更假。

    主动帮老百姓做事,想让老百姓觉得自己好,那是官员有封建思想。大一统天下,百姓只能念政权的好,不能念官员的好,谁让老百姓交口称赞就查谁。老百姓感觉得到的一切的好处,都是由制度带来的好处,跟谁也没关系。

第30章 日月当空,洞烛万民

    欧阳修挤上前来,拱手道:“宰相言,民之教化为天下之德,何以教化之?”

    徐平道:“朝廷立制度,谨行之,此之为教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民有欲,从之;民有惑,解之;民有难,助之;民有上进之心,使之学。此数者,为育也。有治家足以垂范者,表彰之,此之为劝也。且教且育,兼以劝之,感于民心。民以朝廷之制治修其身,治其家,此为教化也。”

    政权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对民的教化,其实就是怎么养孩子。徐平所说的是自己前世习惯的家庭教育,换到天下来,就是政权对民众的治理。从民欲当然不是百姓想要什么就给什么,那叫溺爱,而是合理的**给予满足。

    要做事情,先问问百姓想不想要,如果都说不想要,那就算了。真对众人有好处,但是老百姓不想要怎么办?官府自己去办就好了。比如修路,老百姓不想修,那就官府自己去修,谁想走谁交钱。不然路修好了,有人天天走,有人一辈子不走,有人说你好,就有人觉得不公平。政权一切是以得万民之心第一,让百姓得实利是处于第二位的。

    欧阳修退回,觉得徐平说得有道理,又总感觉哪里不对。

    司马光走上前来,拱道:“敢问宰相,纲常不立,人伦何依?何以教化万民?”

    徐平道:“朝廷制度为纲,施政为常,此为天下纲常也。百姓心向之,自有人伦。”

    周围的人吃了一惊,没想到徐平会真地这样大破大立,连以前的人伦也全部放弃,一切都从头再来。徐平前世很多人都要求政治从这里走开,从那里走开,实际上政治在社会中无所不在,是走不开的。伦理是政治在社会中的表现,不可能不受政治影响,对此感到反感的,大多是想坚持传统,或者从别的地方学来一套。像徐平前世要收房产税,是按照家庭收还是按人收,就直接从经济利益上影响家庭伦理,你避也避不开。

    司马光一下子急得脸都红了起来:“宰相此言,置三纲五常于何地!此祖宗之法,成之以礼,传于后世,以治万民也!以朝廷为纲常,何以使万民慕教化!”

    徐平心中叹了口气,这一步还是避不过去。

    对文明记录的史最先是道儒分途。道家舍弃现实社会,留灵魂在那个精神世界里,把那个世界当现实,把现实世界当虚幻。儒学则依然记录现实世界,来表现那个精神世界。

    儒学成为儒家,是在战国时期。天下面临大变谁都看得出来,儒学只记录的方法已经难以为继。分出墨家以神鬼代替那个精神世界,放弃天下一家,大家无争。然后分出孟轲和荀卿两家,一主人性为善,一主人性为恶,各成一套治理办法。荀卿一家后来又发展成了法家,人性既然为恶,政权自然也就不需要遵从人性,一切按政权的办法来好了。

    司马光学自荀卿之人性本恶,不过他主张以礼,也就三纲五常之类礼**理来使人弃恶从善。他们所主张的伦理教化,是性情论在政治中的一种反映,影响了整个宋朝。

    徐平看着司马光,道:“礼,德之显于民间者也。三纲五常,汉之德显于民也。君实欲以三纲五常行于本朝,是以本朝有汉之德耶?”

    司马光愣了一下,道、德、仁、义、礼,这几个基本概念是有顺序的,后一个是前一个的延伸。不过在这个时代,各有各的理解,并依此衍化出来各种各样的理论。司马光等人是主张用这套礼,强推于民间,用礼教化,显示天下之德,这就是后来的礼教。

    一边的欧阳修道:“汉之德早失,散于民间,行礼教民以聚之。”

    徐平道:“德,道之显于民者也,德本于道。礼,民以德而成人伦,为德之化。是故德生而礼自成,未闻行礼而能成德者。天地分,德化为仁义,散于世间。朝廷行仁义,仁义取信于民,则德生,德生礼成。以三纲五常求礼,是欲朝廷行秦之暴耶?舍其本而逐其末,不知所谓!德本于道,礼本于德,岂可乱其序!乱其次序,非求治,是求乱也!”

    “汉以昭昭天命,如大镜悬天,照万民之心,而成其德。此德成礼,是为三纲。天命今已不存,三纲岂可为继。天命何在也?在人心也。韩柳诸公辨性情求人心,欲求汉之天命也。今朝廷之政,施于天下,得万民欢心,则如日月之升也。日月当空,洞烛万民,民心向日月,自成朝廷之德。德生礼成,天下大治,自成当世之礼!”

    道德仁义礼,这一套说白了,就是不只是满足天下百姓的物质**,还要满足天下百姓的精神**。不只是作为一个中国人生活比别人好而骄傲,还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自豪感,一种强大的精神凝聚力。有了这种精神凝聚力,外来文明,包括宗教,都将对天下之民无处下手。谈起信仰、文化之类,外来文明都会被这个文明看笑话。

    政治制度,不管是资本主义制度,还是社会主义制度,都可以包容进这一套政治原则当中,这本就是超越了政治制度的精神政治原则。议会制、总统制、两党三党制,对于这样一套原则都是无所谓的,不过是换一套办法,选这么一批人来,扮演政权治理天下。对于世俗政治来说,这套很玄乎,因为本来就是带有神话色彩对抗宗教文明的。

    正是因为在精神世界自成天地,世上没有当然之理,没有绝对正义,一切都从属于这个天地之下。人们认为一件事情当然得这样做,是从这个精神世界衍生出去的。

    这一套道德仁义礼本来是不应该进入百姓生活当中的,百姓应该是按照自己从政权中学来的做事方法,出现一套人与人交往的准则,就是礼。新中国建立后,人们日常生活中很多习惯便就学自于政府的做法,就是新的礼的生成过程,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司马光这一派不顾实际,妄图强推三纲五常,逆流而上,对后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徐平身边的晏殊忍不住:“似如此,朝廷如此行善政利民,而避恶政害民也?”

    徐平道:“政无善恶,唯持其正。于朝廷,天下无性恶之民,唯有乱法者,乱法者治之可也。无性善之民,唯有行善者,行善者劝之可也。”

    晏殊道:“一政出,民必有便之者,不便之者。若无善恶之民,政何以持正?”

    “听民声,查民心,可也。以政不便,必有所本,朝廷知其所本,此查民心也。以政为便,必有所本,朝廷知其所本,查民心也。查民心,不可只听其声,当查其心,此知民之所思也。诗三百,子曰‘思无邪’,何耶?此民声也。以此诗,对当时之政,学者当知何政出,民何思,此查民心也。知民心于何处便,何不处不便,朝廷渐次修之,此修德也。”

    《诗经》之称经,不是因为里面蕴含了什么治国的大道理,那只是记录诗歌的,能有什么大道理。是因为《诗经》中记录的是民声,由民声而知民心,再去对照当时的执政者是如何对待民声,进行施政的调整。天下以民心为母,典籍里记载了政治活动,是父亲在怎么做,还要去查民心知道母亲怎么说。父和母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政治。

    在孔子那个时代,记录下来就是《诗经》。到了这个年代,就是民间说话、小曲。在徐平前世,就是流行歌曲、电影电视、微博论坛。从这些地方,知道百姓对于政权的制度和施政方法有什么看法,再去一点一点地修改,达到顺应民心的目的,这就是修德。

    当然对于强调文明的政权,听到之后,怎么去顺应民心,从而收获最大的认同,有各种各样的技巧。因为最重要的不是改错,而是获得认同感,不是知错能改的办法。有的时候立即改善让民众欢悦,有的时候故意不改,让某件事情激起众怒,最后才由政权出面给出百姓想要的结果,让百姓深切感受到这个政权永远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晏殊问的是人性有善恶,一项政策出来,恶人觉得是善政,善人觉得是恶政,政权怎么来判断。这就是政权合法性归于查治乱之后,一定要辨人性善恶的理论原因。不然善人觉得是乱世,恶人觉得是治世,查治乱无法提供合法性。

    徐平前世,美国在让同性恋合法的问题上反复折腾,出于同样的原因。如果同性恋是不正常的,让其合法,是对正常人的伤害。如果是正常的,不让其合法,同样是对正常人的伤害。这就是性善性恶论对政治影响的一个表现,会影响到非常多的政策。因为政权要获得治下之民的心理认同,避不过这些,不能模糊。不让正常人拥有正常的权利,会让治下之民觉得政权不把自己当自己人,并不是为了取得那少部人的支持。

    中国人不会产生这种想法,因为历史上经过了性情论争辨,得出了人性朴的结论。遇到类似的事情,政权持中立的立场,不参与进去,成了一种共识。

    性善性恶论,换一种说法,就是认不认为人性中有一些是不正常的,不是正常人应该具有的心理认识。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不正常的,政权要包容正常,摒弃不正常。

    同性恋、女权、种族问题,这些政治正确,都是在政权要包容所有正常人的角度,才激烈起来的。不只是一部分人的问题,而是要政权对某些人群的正当性表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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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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