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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妖冶,美人图全文阅读

作者:miss_苏     明宫妖冶,美人图txt下载     明宫妖冶,美人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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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火之夜

    夜,静袅。天边一丝浮云,淡淡绕过白月边。

    御街北条的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府,夜风倏来,吹动门上红灯。

    “匡扶,先为匡正,再为辅佐。”岳如期的女儿、时年十三岁的岳兰芽在梦中依旧记着父亲留下的功课,喃喃说着梦话。

    浑然不知,府门外正有一队人趁着夜色无声而来!

    门启无声,锦绣衣裳在红灯飘摇之下现出诡异的华丽之色。丝绸彩绣飞鱼,形似龙,嚣张而狰狞地扑进门去!

    .

    “小姐,快起身!祸事来了!”

    兰芽猛地被乳母从梦中唤醒,懵然起身,惊见窗外已成火海!火光鲜红映满床帐,便似染满了鲜血一般!

    “奶娘,发生何事!”兰芽惊恐,却依旧能冷静问。

    爹爹说过,越是遇事越要冷静,惊慌只会断送最后转圜余地。

    “是,是紫府的人杀进来了!”乳母颤抖回答,手不停歇为兰芽收束衣裳,“夫人在佛堂等着小姐,小姐快去!”

    “紫府!”兰芽听见,便如遭雷击。

    虽只有十三岁,兰芽自幼便受父亲岳如期的教诲,颇知大势。紫府乃是太祖皇帝亲设宦官机构,代替皇帝暗查官民,可以不经有司,便缉拿官民。三品以下大员可以不经上报,直接刑问逼供。

    近年皇族势微,紫府权势益发膨胀,俨然只手遮天。朝中不满之文武被他们动辄缉拿行刑,被活活打死者亦是不可胜数!

    岳如期作为内阁大学士之一,屡屡上本弹劾宦官专权,便历来被紫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忌惮岳如期为官清誉,紫府一直未敢有所动作;却没想到今夜他们便这样直直杀入家中来!

    .

    敛上长褛,兰芽不敢耽搁,被乳母牵着手奔出卧房。

    抬头看,红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阖府中人奔跑逃生,悲号之声不绝于耳!

    “别看!”乳母心痛,上来一把手捂住兰芽的眼睛,“快走!”

    兰芽的眼泪顺着乳母的指缝流淌下来——她如何能看不见,她的家人都在悲号求救,而家人的身后是一个个锦衣之人,以及他们手上寒光毕现的绣春刀!

    乳母拼了命扯着兰芽一径奔向佛堂。娘亲在佛堂等候的目的,兰芽明白。无论如何,佛前不是杀人之地,倘若杀戮便是不敬神佛。娘亲希望在那里能保她一条活命。

    兰芽哭着,被乳母扯着沿着回廊向佛堂跑去。

    她只是难过,她这样小,又这样无力,她没办法去解救家人,她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住!

    “啊!”乳母忽然一声惊叫,脚步骤然停住。

    兰芽收步不及,撞上乳母的后背去。

    “求、求求你,饶了、饶了我的孩子吧!”乳母忽地绝望呐喊,在廊檐下跪倒下来。

    “你的,孩子?”廊檐幽暗,兰芽被乳母护在身后,看不见眼前,只听见一把诡异的嗓音。

    奇寒,却婉转;娇丽,却阴森。

    --

2香草美人

    “公公,这就是奴家的孩子。求公公开恩,放过她吧!”乳母不管面前是青石地面,便磕头下去。

    兰芽听着乳母哀求,明白乳母是要掩藏她身份来保护她。紫府之人痛恨爹爹已久,如何肯放过爹爹的儿女去!

    “那,给我瞧瞧。”

    那声音宛如少年,仿佛还带着笑意。兰芽却明白,这皆因宦官童年便阉割所致。并非他们年纪小,只是因为他们连变声的机会都被毁去。

    “公公,别,别……”乳母依旧叩头,“孩子小,没见过世面,怕是,怕是……”

    “你是怕我吓坏了她?我岂是那不懂怜香惜玉的人?”那声音诡丽一转,“若不给我看,那我直接杀了她!”那声音陡然一寒,阴森顿现!

    乳母抖如筛糠,却无奈,只得将兰芽从身后拉出来。以长褛风帽尽量遮盖她头脸,“孩子别怕,快来拜见公公。”

    红火烧红夜空,偏只留着廊檐下的一段幽暗。兰芽抬头,隐约瞧见眼前的锦衣男子。三四个男子,皆着金黄飞鱼服,腰系鸾带,手执冰寒如泉的绣春刀。唯有为首锦衣男子手中空着,长眸微眯望着。

    兰芽眼瞳一转,惊见那男子竟然还只是个少年。原来他方才的嗓音的确是因为年轻。兰芽不明,为何这样年纪的少年,便能成为此次为首之人!

    “孩子,快行礼!”乳母惊惶扯着兰芽裙裳。

    兰芽在衣袖里暗捏指尖,敛衽一礼,却不肯说话。

    那宦官一笑,缓缓向兰芽走来。密织细蟒纹的膝襕在火光与幽暗里,如水波纹般暗生涟漪。几步,便已站在兰芽面前。他伸手,抬起兰芽下颌。

    他的指尖冰冷。兰芽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颤。

    “你撒谎。”那人目光宛如燃着火的冰,落在兰芽面上,却在跟乳母说话,“她根本不是你的孩子。你敢欺瞒本官,真是该死。”

    那几个男子已是朝乳母扬起绣春刀!

    “住手!”兰芽扬声厉喝,向那宦官抬起眼瞳,“你要捉的是我。你放了奶娘!”

    “惊讶。”那宦官眯起眼瞳,伸出修长如冰的手指亲自替兰芽解开风帽。风帽褪去,露出兰芽容颜。廊檐幽暗里,他的目光冷冷覆盖了兰芽面容。

    “你叫,兰芽?”他凉凉笑起。

    “是!”他们既然来诛杀她满门,自然早已知道爹有女儿名兰芽。

    “兰芽九畹虽清绝,也要芳心伴小醺。”他笑,嗓音却如冰冷的丝,紧紧将兰芽缠绕。

    “你不配!”兰芽咬牙。“滋兰九畹”本是屈原《离骚》中词,这阉人如何配说屈夫子的香草美人之辞?

    “那你就该死。”他语气和缓,却说出残忍的话。他手下锦衣男子闻言无声而来,手中刀刃寒凉。

    “不要!”乳母发疯般冲过来,一把将兰芽推向佛堂的方向去,“小姐快走,快走!”

    兰芽慌乱回头,只见乳母背后寒泉刀落,一脉血红冲天而起!

    “奶娘——”兰芽撕心裂肺痛呼。

    -

    【“香草美人”是屈原独创典型象征性意象。以香草、美人来比喻君子或帝王。表达的是一种遇明君得报国的情怀。专权阉人专权祸国,所以兰芽说他不配提“兰芽九畹”。】

3摘心之痛

    火光冲天里,奶娘双眼凝血,用力望着她,缓缓倒下。她身上的血流出来,凝成暗色血泊。

    兰芽发了疯,想要奔回去!

    她自幼吃奶娘乳汁长大,奶娘便似她另外一位母亲一般。可是今晚,为了护着她,奶娘竟然惨死阉人刀下!

    “兰芽!”身子却被猛地抱住,用力拖拽向身后佛堂的方向去。

    兰芽听得那嗓音——是娘,是娘啊。

    兰芽转身抱住娘亲大哭,“娘,娘!我岳家何罪,缘何遭此大难!”

    “擒住她母女!”廊檐下陡然寒声,便有锦衣阉人追杀而来!

    娘不顾一切拖着兰芽奔入佛堂。大门洞开,娘先将兰芽猛地推进去;娘一个迟滞,背后便被锦衣人一刀劈下!

    “娘!”兰芽痛呼!

    娘却撑着最后的力气,猛地转身将佛堂大门推严!佛堂大门隆隆关闭,门外的锦衣人也不由得停在门外。

    “兰芽,快随娘来!”娘捉住兰芽的手,奔向佛龛桌下。掀开神幔,下头现出一个密道入口。娘将兰芽推过去,用力嘶吼,“兰芽,走!”

    “娘!”兰芽双泪跌下,“那您呢?爹呢?家人呢?”

    门外已有冷冷如丝的嗓音缠绕来,“佛门境地,放下屠刀。嗯,那我们就放下刀。也用佛门的规矩,送高僧涅槃皆用香木之火。来人啊,放火!”

    娘狠狠回眸,却坚定望向兰芽,“你先走,为娘要等你爹来!”

    血从娘背后的刀伤涔涔流出。兰芽疯了样去看,只见一痕刀伤竖贯娘亲脊背!血肉翻开,深可见骨!

    “娘!”兰芽心痛得无法呼吸。她明白娘为何不与她一同走了,是因为娘怕自己伤重,拖累了她!

    “兰芽,我的好孩子,你一定要,要,活下来。”娘已是虚弱倒地,一张脸金纸般的惨白,“为娘无法继续陪你……兰芽,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窗外噼啪,已有柴火点燃。火舌舔上窗纸,转眼佛堂便被红火包围!

    “孩子,快走!”迟了,浓烟便会将地道封死,兰芽便再逃不出去!

    兰芽狠狠回眸,目光穿过已经被烧毁的窗棂去望那夜色中的魔鬼。夜空彤红,天地之间金黄色的锦衣纷飞。一片片寒泉刀光里,那火光与血色映亮了那人妖冶双瞳!

    她会记住这双眸子,她一定会记住!

    “娘,我们一起走!”兰芽用尽全身力气托着娘,“兰芽一定要救您,一定要!”

    她救不得全家,她眼睁睁看着奶娘为护她而死,她如何能再扔下娘亲,让娘去遭受那火焚之残酷!

    血一直从脊背伤口汩汩流淌,娘伏在地上,轻轻推开兰芽的手,“记住娘的话,去找,去找,找皇孙,慕、容……”

    火声噼啪袭来,兰芽用尽力气去听,却无法听清娘最后在说什么,更不懂娘说的是什么!

    “娘,什么皇孙,什么慕容?是谁?他叫慕容什么?”兰芽惊慌地问。浓烟已经滚滚袭来,她屏着呼吸却也被呛得大声咳嗽。

    “慕容、慕……”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入地道。然后,娘亲自关合了地道门,用她的身子覆盖住了那入口!

    “娘!”兰芽在地道里痛喊!

    娘盖住了地道口,就是为了不让她再回去,娘让她一定要逃离……

    她转身,哭着跑向前方。

    她一定要活下去,她发誓!她一定会记住那双眼瞳,她一定会回来报仇!

4白月黑天

    身后的声息渐渐悄然,追来的只有滚滚浓烟。

    兰芽捂住口鼻,忍住想要回身去探看的渴望,拼了命一直向前。

    不知奔行多久,终于推开密道尽头的一处遮蔽。

    爬出来见已是出了城外,触目所及是一片农田。原来密道便掩藏在农田之下,以瓜秧菜蔓覆盖,怪不得如此隐蔽。

    兰芽爬出洞口,只见天地黑夜如墨,白月钩残。

    她立在这偌大而空寂的黑白天地之间,感觉到性命仍在的侥幸,却也更有行尸走肉的痛楚。

    她想哭,她想爹娘,她想哥哥嫂嫂,她想那刚刚出世的小侄儿……

    她将手指塞进口中,紧紧咬着。她知道在大仇得报之前,她都不能哭!

    天空中有夜枭飞过,叫声恻恻。

    她深吸口气,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在不远处有一间小小窝棚。看情形,仿佛为守田农人所设。

    她四下观望,确定并无人发现她,这才缩紧身子,快步奔向那窝棚。

    此时更觉感激爹娘的慈爱,小时裹脚,她总嫌疼,更不喜欢如姨娘嫂嫂们的不.良于行,于是总是白天娘亲帮她裹上,熬不到夜晚她自己就偷偷将裹脚布给拆了。爹娘纵然知道也只是呵斥她两句,并不十分严格要求,才使得她到了十三岁依旧能留着这样一双天足。

    便是娘亲逗趣两句,说将来这样天足的女儿可如何出嫁?她便逞强地说,大不了女儿将来嫁到外番去!草原骑马,也好过三寸金莲!

    娘亲无奈,爹爹便也只笑说能有这样的心,也不枉生为他岳如期的女儿。

    往事如烟,徒余怆凉。

    兰芽抹一把脸,将爹娘音容生生驱开,推开窝棚的门。

    里面黑洞洞的,兰芽不及适应,便猛地被人捂住了嘴!

    幸亏兰芽进窝棚前早有防备,将头上发钗攥在掌心,抬手便向那人刺去!那人一声闷哼,闷声低问:“可是岳家人?”

    兰芽停住,小心问:“你是谁?”

    月色迷离,筛入窝棚,隐约看见一个农人模样的汉子。那汉子也看清了兰芽,便扑通一声跪倒:“岳小姐……”

    农人说着已是哭了:“小的受过岳大人救命之恩,多年前被岳大人安排在此处守着密道,只为不时之需。这么多年过来,小的一心祈祷这密道永远派不上用场,不想今晚……”

    兰芽含泪而笑。原来爹爹早做了准备,是早就想到会有被紫府屠戮的一日。

    农人急忙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头衣物、银两、关牒俱有。

    农人说:“小姐趁夜速速远去!一路向西北,到了草原,紫府便鞭长莫及!”

    兰芽将包袱中的银两略作计算,便将大半都放入农人怀中:“听我说,你带着你全家,拿着这些银子走吧!紫府必定会循着密道追来,便会发现你与我家的关联,到时候你们都将难逃一死!”

    农人一怔:“那小姐,你呢?”

    兰芽目光一寒:“我要留下来,报仇!”

5非死即生

    顺天府北门外的路上,骡蹄嘚嘚,农人听从兰芽之意,顾不得所有家当,只带上一家老小,套上骡车朝西北去了。

    从京城一路向西北去,只要到了草原,便能逃出紫府魔爪。只是中间尚要通过数座州县,她便将自己的关牒与盘缠尽数都交给农人。惟愿他们一路顺遂,不要受到她岳家牵连。

    而没有了关牒和盘缠的她,也等于亲手斩断了自己所有逃生的退路。

    立在路中,迢迢目送。直到他们一家的骡车走远了,兰芽方叹了口气,独自转身。

    天地偌大,终于还是只剩下她茕茕一人。

    她自己也不敢耽搁,在农人家里留下的家什里,拣了一套男衣穿上。发也解开,梳成总角。

    身上褪下来的衣裙,是家留给她最后的遗物。她百般不舍,却还是含泪全都投入灶膛,一把火烧了。

    既然岳家已毁,她连一把纸钱都无缘祭奠,便将这些衣裙当做冥资,代替她,送爹娘兄嫂,以及全家老小——上路。

    火光明灭,她将嘴唇几乎咬穿。血腥一滴一滴淌进牙关,她却死死忍住,不准自己哭出来。

    她发誓,定然有这样一日:她亲手点火将灭门仇人活活烧死,她到那时再伏地大哭不迟!

    衣服焚化尽,兰芽伸手进炭灰,抓了一把抹在面上。

    最后留恋地望一眼密道所在,以及农人的窝棚。最后将手中火把扔向墙外柴草……大火呼啦啦迎风而起,所有痕迹全被付之一炬。她毅然转身,朝着南向奔去。

    .

    晨光初起,京城顺天府南门崇文门外。

    一身男装、面上抹着炭灰的兰芽坚定走到门外。她步不敢停,一路从城北的安定门转到城南来。

    若是紫府循着密道追踪到了北门城外,定会以为她向北逃去,于是应当向北追踪;而她反其道到了南门,想来应能避过一劫。

    距离开城还有一个时辰,城上守兵也都困倦得歪歪斜斜,只等天亮换班,好能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这一刻兰芽的心跳得激狂。

    只等城开,她的生死也许便能就此定了!

    若能侥幸逃过城门盘查,而顺利回到京城,那她便定要寻机会混入宫闱,直到亲手报了满门大仇;

    反之,若在城门口便被守兵看破她的真实身份……那么她便只能与全家老小,一同赴死。

    兰芽在心底默念:爹,娘,若你们泉下有知,或者等女儿一等;要么,就保佑女儿闯过这一关!待得女儿报了血海深仇,三十年后便来陪伴你们……

    就在此时,城墙之上忽地有人影一闪!

    灵黠如猴,飘逸而上。

    竟然有人胆敢在守城官兵的眼皮底下,攀墙而上!兰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清晨的城外天地空寂,兰芽的抽气声惊动了墙上的人。那人停下攀援,朝她藏身的地方凌厉瞥来……

6海岱瞻门

    兰芽一凛,却也看清了那人的形容。

    原来那如壁虎一般攀在城墙上的,根本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从身量上估计,也就在十五岁上下。全身紧衣装小打扮,只在脖子上悬着两个大球,个个足有两三个脑袋那么大,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样隔着远冷眼望去,倒像是个什么九头蛇的化身成了人形一般!

    见兰芽打量,墙上的少年也不示弱,手脚紧蹬住墙砖凹缝儿,扭身朝她呲牙:“嘶,你盯着小爷瞧什么瞧?一双眼珠子贼溜溜的,看得小爷脊梁沟直发毛!怎么着,想见面分赃不成?”

    他说什么呢?

    兰芽懒得理他,依旧只防备地瞪着他,却不说话。

    那少年反倒恼了,可是碍着身子挂在半空,一时也不好下来,便用手抠下城砖上一小块来,朝着兰芽藏身的草丛便投过来。竟然力道精准,险些直接砸到兰芽脑门儿上!

    兰芽一惊,连忙向后退了两步。抬眼再瞄他,便忍不住朝他呲出牙去。

    他们两个这一折腾,城墙上守卫的官兵便被惊动,有人便扶着城垛向下观望,见了那少年便是厉喝一声:“嘿,又是那背私酒的小贼!这回看不将你拿下!”

    背私酒?

    兰芽一愣神儿的工夫,那小贼已是从城墙凌空跳下。城墙上已是一片飞箭如林射来!

    城下一片白地,只有护城河边兰芽借以藏身的那一片草丛,小贼情急之下,就地一个翻滚,便直朝兰芽隐身地挤来!

    兰芽自身尚不敢确定是否安全,这时他又这么挤来!兰芽无奈,只得伸手一把抓住他手臂,两人仗着身量还小,便沿着树丛草木向前逃去。

    幸好此时尚不到开城门的时辰,官兵射了一阵箭,便也收兵。两个小孩儿窝在树丛里大口地喘气。那小贼瞄着兰芽的面容,上下打量,忽地停了喘息,露出雪白的牙齿:“行啊小子,你救了小爷的命了。以后你就是小爷的救命恩人,小爷什么都跟你见面分一半儿!”

    兰芽紧瞪着那小贼,问:“你真是背私酒的?”

    “是啊!”那小子生得虎头虎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滚。

    “背私酒……是什么意思?”

    “笨,这都不知道。”小贼炫耀地笑:“京城中不准有烧锅,京城里的酒都是从外头运来的。所有外来的酒都得从这崇文门过,过关缴税,才准送到京城里去卖。”

    小贼伸手一指城门附近一座小寺:“那里面有个铁龟,你知道不?这个就是‘崇文铁龟’……不过呢说的也是这崇文门的税官!他们不过雁过拔毛,课的酒税可是宰人的钢刀!”

    原来如此……

    兰芽打量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几个“脑袋”,伸手捅了捅,软软的,里头有水体流动。兰芽便懂了,歪歪头问:“这就是你的私酒?”

    小贼点头:“用猪尿脖装着!”

    “只要爬过这道城门,进城倒手变卖,便是一钱银子的进项,可等于屠夫杀一口猪了!这般算来,我一个月便可存三两银子,一年便是三十两有余!嘿嘿,小子,你日后便跟着小爷,小爷包你吃饱穿暖!”

    -

    【背私酒这可是真事儿哟~~】

7悄然注定

    兰芽听傻了,伸脚就踹他一记:“你浑说什么呢!谁要跟着你呀?谁稀罕跟你吃饱穿暖啊!”

    小贼被这一脚踢得有点傻,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兰芽:“嘿,我说小子你嘴硬个什么劲儿啊!瞧瞧你这身狼狈样子,我就知道你是个流民!没爹没娘也没有家了,是不?”

    兰芽想嘴硬:“不是!”

    “不是?”小贼嘻嘻一笑:“那你带我去瞧瞧,你爹你娘在哪儿呢?如果你真给我看着,我就把我上个月的进项都给了你!”

    兰芽心被刺了一下,扭过脸去:“我才不给你看!”

    晨光如水,银蓝地洒满她周身。她面上抹着炭灰,看不真切面容,可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灵澈如水,微微一转,便仿佛拧到人心里去。

    小贼这样望着她,不知不觉呆了,便也不再涎着脸笑谑,反倒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嘴硬,我明白。当初我爹我娘刚离世的时候,我也嘴硬,我也不肯向人向自己承认。仿佛只要嘴上不认,那我爹我娘就不是真的死了,这浩荡荡的天地之间,就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用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跟自己大眼瞪小眼,我也不用饿了渴了却什么都得靠自己……嘴硬下去,我就以为自己还是有爹教导有娘疼爱的那个孩子……”

    兰芽听得怔住,忍不住扭回头来怔怔望他。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猴儿,她真没想到他也能说出这样深深的一段话来。

    失去爹娘家人的疼,再次袭来,她按住心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忙扑过来,拉开她的手,替她揉着:“哎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么?”

    女孩子家的心口,岂是能给他毛手毛脚摸的?

    兰芽窘了,狠狠推开:“我说你别管我,行吗?咱们就此别过,你走你的城墙道,我过我的鬼门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行不行!”

    他瞪了她一眼,“行什么行?当然不行!你是我救命恩人,既然也是没爹娘没家的了,我就不能扔下你。否则你要是饿死了,那老天爷得一个炸雷劈死我!”

    方逢厄运,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碰上这样一个小子,兰芽虽觉唐突,却也心生隐隐温暖。

    见她不再挣了,小贼呲牙一笑:“我叫虎子!你呢,你叫什么呀?”

    “你叫虎子?”兰芽不由得再看一眼他脖子上吊着酒的猪尿脖,终是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名字,倒衬你。”

    虎子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一转,退后两步,瞪大眼睛望她:“……嘿,小子,你不会是骂我呢吧?虽然小爷一时没听懂,可是小爷最会察言观色啊,你这副贼兮兮的笑脸,一准儿是骂呢!”

    兰芽哑然失笑。明白这个虎子虽然是个粗人,却粗得可爱,更难得狡黠之下还藏着一颗真挚的心。

    可是名字总归不能告诉他,否则一听便知是女儿家。

    兰芽便忖着说:“嗯我叫,兰,嗯,兰——伢子!对,我就叫兰伢子!”

    “伢子”原本是特指男孩子,又恰与她名字同音,只希望用这称呼不忘父母生养之恩,又能骗过虎子去。

    --

    【给虎子补个精精神神儿的出场~】

    谢谢蓝和亭子撒~

8欲加之罪

    卯时,城内击鼓,九门同时打开。

    兰芽叹了一声,起身要走。

    虎子便拖住,忙问:“你干嘛去啊?”

    “进城。”兰芽妙目里闪过坚定。

    “那我也跟你去!”

    虎子说着起身就要奔着城门去,却被兰芽一把给扯回来:“你就这么去?你有几个脑袋!你真以为脖子上挂着的那玩意儿能当脑袋用?”

    兰芽拖着虎子在树丛深处,将他脖子上的猪尿脖摘了,扔在一边。虎子便急了:“哎,你别动这个!这是我的命根子!”

    兰芽啐他:“你难道还敢这样大摇大摆进城去?扔下藏好,以后再来寻吧!”

    兰芽说完再从包袱里另外取出一套衫裤来,催着虎子换上。

    虎子便笑嘻嘻盯着兰芽看,手上不停地脱衣脱裤,也不闪避。

    兰芽急忙扭过头去,低斥:“你这人!去一旁换过!”

    虎子非但没走,反倒更绕到她面前来,眼睛叽里咕噜地滚:“干嘛呀?咱们都是爷们儿,谁不知道谁长什么样儿?或者你真不知道的话,我倒要给你看看!”

    兰芽想起自己女扮男装,只能咬牙:“谁稀罕看!”

    虎子更觉有趣,故意抻开裤腰,作势要展示……

    兰芽大窘,闭着眼睛险些哭了,狠狠咬着红唇喊:“你,你无耻!”

    虎子看她真是要哭了,便叹口气将裤腰扎紧了,“哎看你看你啊,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就至于这样了!”

    兰芽跺脚:“反正,你要是以后再这样,我就再不搭理你!”

    虎子做了个鬼脸:“好吧好吧我的小祖宗!以后我不是小爷了,你才是爷!真是,难伺候。”

    兰芽忍不住扭头:“我难伺候,我就是难伺候!那你别跟着我呀!”

    虎子扭了扭有些松大的裤腰,伸手一抹鼻子:“我说你难伺候,我也没说我就不跟着你了!”

    兰芽气得抬步就走。

    虎子眼珠子叽里咕噜转着笑了笑,便也拎着裤腰,跟着兰芽一起朝城门走。

    晨雾氤氲,笼罩着城门关阙。城门内外人.流渐密,鱼龙样穿行通过。

    忽地一声铜锣筛响,有两个官兵捧了榜文贴在城墙上。其中一个官兵还大声朗读:“罪臣岳如期,私结鞑靼,图谋不轨,已着满门问斩……岳氏漏网之鱼,若有擒获者报之官府,均论功行赏。”

    兰芽一个摇晃,幸亏被虎子扶住。她小心地吸着气,抗拒着心房的剧痛。

    私结鞑靼,私结鞑靼!原来紫府竟然为了掩盖罪行,而给爹爹扣了这样沉重的一项罪名!

    自前朝草原皇室被赶回北方草原,却并未就此湮灭。他们西有瓦剌,东有鞑靼,皆与朝廷继续为敌。朝臣只要与鞑靼或者瓦剌有半点牵系,便是灭顶之灾!也难怪,紫府要寻上这个由头!

    虎子惊奇,悄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兰芽摇头,寻了个借口:“许是饿着肚子的缘故。”

    “原来是这个,”虎子便笑了:“莫急。等进了城,带你吃肉!”

9冷瞳如碧

    缓缓走向城门,兰芽小心提着气,垂着头,约略偏了头去看城门道另一边排起的长队。

    果然如她所料,城门严查出城的人,宽进严出。

    尤其是女眷,甚至要从轿、车中拉出来,细细比对着画影,又按着身高尺寸盘问清楚了,方准出城。

    一时之间,城门过道处,不时传来女眷羞愧的饮泣。

    兰芽明白,紫府这怕是正在缉拿于她。不知她已逃出城外,以为只藏匿在城中。

    也正因此,她才要反过来回到京城。只因为此时纵然天地偌大,其他州县怕也早已密布紫府鹰犬,等着她自投罗网;也只有这最危险的京师,反倒成为唯一的相对安全之地。

    她便紧紧抿住唇,脚不停歇向前去。

    目光不经意滑过身边一同进城的一队人。都是奇怪的装扮,长衣大袖遮住头脸,前后的人都由绳子穿透手臂肌骨,残忍地拴在一起。每个人臂上都能看见淋漓的血色,让人触目惊心。

    这般样子,只会是俘获的鞑靼或者瓦剌的囚徒,押解入京,等候发落。

    整队人都脚步迟缓,仿佛因为痛楚而弓着腰行走。其中只有一个,高高地挺直了脊背。他头上身上皆蒙着白色的麻布,仿佛是披麻戴孝,又或者是戴罪之身。

    兰芽行过那人身畔时,不由得扭头望了他一眼。

    那人也回眸望来——却头脸都被白布蒙住,只隐隐露出一双眼眸。

    兰芽一看之下便重重吓了一跳:只因那人的眼睛,竟然是碧色的!

    重重晨雾,哀哀如霜,他一双碧眸噙着冰冷,像是在晨间伺机捕猎的狼!

    纵然绮丽如翠,却残忍冰冷!

    兰芽一惊,急忙收回目光,低垂了头,抢先几步走向前去。

    直到终于平安进了城门,方悄然吐了口气。

    虎子却还在自顾嘀咕着榜文:“啧,若是擒住那岳如期的女儿,顺天府赏银二百两!二百两啊,小爷我一年不用爬城墙了!”

    原来他还晃过去仔细看了那悬赏缉拿的图影,还真存了这个心!兰芽不由得转头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感觉兰芽眼神儿不对,虎子凑上来涎着脸笑:“你别不爱听。我要是得了二百两银子,少不得要分你一百两。到时候咱哥俩吃香喝辣!”

    “我不稀罕!”

    兰芽忍不住含恨,想这天地间定然还有多少人与眼前这虎子一样,不分忠奸黑白,只惦记着擒了她,好去跟官府换那二百两银子吧!

    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原来在人心里,竟都抵不过区区二百两银子!

    人心冷暖,不过如是!

    小小的她,裹在略微肥大的成人衣裳里,显得更是不盈一握般。这样小的她,在宽袍大袖里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仿佛含了泪一般,狠狠盯着他……虎子不知怎地,心拧着疼了一下。

    他赶紧笑着凑过来:“哎,算我错了,小爷本也不缺那么点银子。走,咱去吃肉。”

    “我不去!”兰芽伸手推开他手臂:“你走吧,别再跟着我!”

    “哎你又怎了?我不要那二百两银子了,行不?”虎子只觉被她的话说得割心割肉地疼。

    “总归,我不与你走在一处了!”

    兰芽扭头遥望岳家的方向,情知前路凶险,她又何苦连累他?

    兰芽便狠下了心:“……你是背私酒的小贼,我若继续与你为伍,我早晚被你连累!我不稀罕你与我见面分一半,我只想独善其身,所以你我就此别过!”

    虎子听见便急了:“你竟这么小气!”

    “我就这么小气。”兰芽不再望他:“你既对我失望,便拆帮好了!”

    兰芽说完,忍着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岳家的方向直奔而去。

10再寻不见

    兰芽一口气朝家奔去。

    城门口悬挂缉拿榜文,除了是缉拿她,何尝不是说,家中并非只逃出了她一个,兴许还有活下来的人呐!

    就算家里一定已是紫府鹰犬重重看守,她也一定要回去看看。但凡还有半点可能,但凡还有多一个人活下来……那么偌大天地,她便不会再是茕茕一人。

    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所有的疲惫与恐惧,尽可抛诸脑后!

    .

    岳家所在的御街北条,各个街口早已戒严,官兵执着兵器,排着杈子,拦住去路。过往人等,全都要再经历一度严格盘查。

    兰芽再看自己一回:她此时穿着男装,面上抹着黑灰,看上去应当已经完全没有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便咬了牙,行动姿势更刻意模仿虎子一点,朝着杈子口行了过去。

    官兵拦住她,严厉盘问:“你要过去做什么?”

    兰芽噎了口气,粗着嗓子答:“军爷,俺是要饭的!”

    官兵便撵人:“要饭的?一边要去!去去去……”

    兰芽趁机一把抱住官兵的胳膊,扯开嗓子便哭喊:“军爷你还俺的银子,还俺的银子!俺娘病重,还等着俺拿那银子请郎中去。军爷这么抢了,就是要抢俺娘的命哪!”

    周遭围拢了人来看。看她还是个孩子,便都对那官兵指指点点。

    那官兵便急了:“你说谁拿了你银子!小兔羔子,你冤赖本爷爷!”

    兰芽哭得沉痛,指着那官兵的腰带:“军爷就是把银子塞在那儿了!军爷若说没抢,敢把腰带翻过来看看吗?”

    兰芽之前早观望过,有商贩模样的人急于通过路口,便从袖口里塞了银子给那官兵。而那官兵就手便将银子塞在了腰带里……她是赖定了他,除非他让她过去!

    官兵一听腰带,果然面上变色,气恼地指着兰芽:“不想活了你!”

    此时人群中也忽地聒噪了起来,一个个老少不同的嗓音,此起彼伏地喊着:“我也瞧见了!官兵欺负小叫花子!”

    兰芽也吃了一惊。莫说民不敢惹兵,抢银子原本是她胡诌的,竟然真的有人敢替她吆喝?

    她诧异回眸,却只见人群寂寂,竟看不清是谁在帮她。

    虽只有一两声,却已是足够,那官兵便涨得满脸地红,抬手就想打兰芽。

    可是碍着这么多人围观,那官兵岂敢动手。遥遥望见远处有个跨刀的锦衣男子朝这边望来,那官兵也不想惹事,急忙甩脱了兰芽。

    兰芽趁机向杈子口内一滚,趁着那官兵要集中精神应对锦衣郎,她便拔腿就跑!

    .

    兰芽纵然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奔到府门口,按着记忆里的模样抬眼望去——却哪里还有府门,哪里还有家宅,只有一地焦土!

    心便像被猛然抽走椽檩的房屋,轰然崩塌而下。

    膝头一软,她扑通便跪倒在地。

    哪里去寻找有可能存生的家人?哪里去找爹娘的遗骸?哪里,哪里去追寻过去一十三年里,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些记忆?!

    墙内秋千,墙外声声语……墙已不在,笑语何存,秋千影又何处寻!

    她想哭,喉头却干哑地只发出沙哑的嚎叫,仿佛夜色里独自飞过的孤枭。

    她只能用手扒着自己的心口,用指甲去挖皮和肉。只有那生生的疼,才能让她将心里的痛转移出来;只有那样想要皮开肉绽的疼,才能让她知道,此时此刻她依旧还活着……

    可是她纵然是男装,可是她的样子太过骇人,还是惹来了守候在周遭的锦衣郎的注目——街口周围只是普通官兵,由一二锦衣郎为首;可是岳家焦土周围,却每一个都是身穿金黄飞鱼服的锦衣郎!

    其中有一个,便抬步朝兰芽无声疾行而来。

11君子报仇

    随着锦衣郎的脚步,一道阴冷的风袭向兰芽。兰芽猛地止住哭泣,抬眼望去。

    可已经太迟了,根本来不及起身逃避。

    就在那锦衣郎已迫在身前之际,打斜下里冷不丁窜出一个少年,猴儿似的灵活,一把拎起了地上的兰芽就走!嘴上还骂着:“嘿你个小王八蛋,哥哥不就欠了你一顿饱饭,你就跑这儿来哭丧!”

    竟是虎子!

    兰芽急忙捂住嘴,不敢再哭。

    那锦衣郎已经奔到眼前。冷冰冰一双眼,宛若鹰隼,用刀尖一指兰芽:“他,哭什么?”

    再扭头阴冷瞟一眼已成焦土的岳宅,声息缓缓地说:“难道,是在哭这宅邸里的什么人?”

    莫非,她的身份已经被这锦衣郎识破!

    兰芽刚想说话,虎子一把手捂住她的嘴,扑通跪倒在锦衣郎眼前,嘣嘣嘣就是三个响头!

    “爷爷您误会了,他哪儿哭什么人啊?他是昨儿要了一碗剩饭,本想吃独食儿,我就给抢了,全吃了,一口都没给他留。他这不饿了一晚上的肚子,今儿就跟我发起急来,呼天抢地跟我没完呢嘛!”

    虎子说着,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再瞄一眼那一地的焦土:“这不就一堆灰么,哪儿有什么宅邸?”

    锦衣郎上下打量虎子,缓缓问:“你真的不知这是什么宅邸?”

    虎子使劲点头:“爷爷说对了,我们哥俩是今早上才打崇文门进城的,头一回来到天子脚下。哪儿知道这有什么宅子啊?”

    他说着还涎着脸凑到锦衣郎近前:“爷爷,不如您老教给小的,这堆灰竟是谁家的宅子?难不成,是火神爷爷的?”

    “呵呵,呵……”锦衣郎缓缓笑开,笑声阴冷,却点点散尽了杀机。

    兰芽的心,终究缓缓放了下来。

    锦衣郎抬脚踢了虎子一脚:“滚吧,别再到这边来。若本官再见着你们两个,定杀不赦!”

    “哎,谢谢爷爷啦!”

    虎子不含糊,趴地下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方一把扯了兰芽,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活活给扯死狗一样平地拖着就走了。

    兰芽一身原本破烂的衣裳就更破烂,脸上被泪水冲开两道的黑灰又裹了尘土,便更加不堪入目,简直是叫花子里的叫花子。

    一路被他拖过了两个街口,虎子仗着爬城墙的工夫,三步两步爬到一棵大树上去,左右瞄瞄再不见锦衣郎与官兵,他这才松了口气,顺着树干出溜下来。走过来一脚踢兰芽屁股上:“还怕小爷连累了你?今儿要是没有小爷,你先被咔嚓了!小爷我警告你啊,从现在起,乖乖儿呆在小爷身边儿,再甭说什么拆不拆帮!”

    一肚子的委屈和绝望,被他这一脚给踢爆了,兰芽哇地一声便哭了,小野猫似的爬起来,纵身便向他扑来:“谁稀罕你救我!谁稀罕忍辱偷生!谁稀罕跟在你身边!”

    忍看家宅被毁,她就算活下来又怎样!

    仇人就在眼前,那狰狞的蟒袍、森冷的绣春刀,就近在眼前,她却无力扑上去报仇!

    她不如死了,不如就那么死了!

    “哎你别折腾了!”

    虎子挨打,却顾不上自己,只死命箍住她手脚,将她困在他怀中,等她慢慢平静下来。他忍着疼,跟她吼着:“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明白你八成藏着秘密不想告诉我,那都没关系。不过你别这么莽撞,你好歹先活下来,慢慢再想法子!”

    他一字一声:“总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12银龙小轿

    那两个小叫花子走得没了踪影,锦衣郎方走回自己的哨位。

    前方街角处无声转来一顶小轿。银蟒罩顶,银缎垂帘,无声行到他眼前。

    轿子前后除了两个看不清眉目的银衣轿夫之外,轿子旁还跟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锦衣郎懂这跟着轿子的“二爷”的规矩,便急忙叉手施礼:“卑职参见二爷。”

    少年阴柔一笑,用镶金坠玉的折扇遮住朱唇,傅粉的面容倾城一笑:“罢了。大人只问你,方才那么闹腾,究竟是怎么了?”

    锦衣郎一警,急忙再施礼,这一回却是朝着纹丝未动的轿帘:“回禀大人,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叫花子。都是男伢子,并无岳家的女儿,卑职便打发走了了事。”

    轿帘依旧纹丝未动,只是轿子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森然冷气给凝冻了一般。凝冻一直蔓延到了锦衣郎的身前……

    锦衣郎一愣,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工夫,便猛然仿佛胸口被狠踹了一脚,就地向后翻滚出了几个跟斗,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饶是如此,锦衣郎停顿下来却还是连忙向上叩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他明白,只差毫厘,若那力道再稍微大那么一点儿,那他此时就是倒在地上的一具尸首!

    冷风旋过,那银缎子的轿帘方微微泛过涟漪去。缎子上的银线,像是水中鱼龙暗舞。

    轿子中,极缓极静地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奇寒娇丽,不可方物:“两个小叫花子?两个小叫花子出现在这儿作甚?嘁,卫隐啊卫隐,你说这昏话,真是,不中用!”

    轿子边的“二爷”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儿,扇子遮着朱唇,再银铃似的笑开。

    名为“卫隐”的锦衣郎便磕头如捣蒜:“卑职,卑职定将那两个小叫花子追回来!就算掘地三尺,卑职也绝不放过他们!”

    “你又错了。”

    轿子里的人再娇丽一笑:“捉回来处死?我要两个毫无用处的尸首做什么!”

    “呵,让他们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本官效命……等本官厌了他们的时候,再要他们的命不迟。”

    二爷听罢,收了扇子走过来,弯腰用扇子柄敲了卫隐一记:“别犯傻了!大人要了你半条命,给你留着半条命,就是要你用这剩下的半条命去给大人追命!去,跟着那两个小的去……”

    .

    兰芽和虎子离了险地,虎子如约带着兰芽去吃肉。

    他将大块的肉都搁进兰芽碗里,说:“吃,使劲儿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吃饱了才能长个儿,才能跟小爷我一样强壮!强壮了,才好去了了你心里的那个念想!”

    兰芽被他说得眼底又是泪意迷蒙,便发了狠一般抓过肉大嚼。

    纵然是肉,烹调的手法又如何比得上她们家的厨子?肥腻满口,难以下咽。可是她命令自己,抻长了脖子也得死劲儿往下咽!

    虎子这才放心地笑了,柔声哄:“兰伢子,你得应我个情儿,以后再莫说拆帮的话了,行吗?——你今天,真是吓死我了。要是你也死了,我就又剩下自己一个人儿了。”

    少年伶俐的眼瞳里转过一丝哀伤:“我怕了。”

13跟着我吧

    兰芽便转头望他。搁下盘箸,轻轻伸手捅了他一下:“哎,男儿有泪不轻弹。”

    虎子急忙吸溜了下鼻子,故作大方地说:“谁哭了!小爷眼里进了沙子!”

    兰芽便缩了手,轻轻说:“你爹娘和你家人,都是怎么没的?”

    虎子瞪着她,不肯说了。

    兰芽便垂首回去:“不说算了,当我没问。”

    他便急了,趴过来非凑在她眼前儿:“哎,你是不是又要借这个说非要跟我拆帮啊?我告诉你,爷爷,我都告诉你还不行吗?”

    兰芽耐不住他缠磨,终于忍不住,悄然勾了勾朱唇。

    他低低垂下头,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倒是没看见兰芽那一笑。

    “……是在辽东,被鞑子杀的!全家三十余口,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他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珠子,这一刻定定含泪,宛如流淌着血火之影。

    兰芽忍不住伸手去按住他手背。

    他含泪转眸望来:“我一路从辽东逃到京师,一路上都是靠讨饭为生,也一路都看穿了人情冷暖。没谁肯舍命救我,只有你。”

    兰芽赧然摇头:“我也不是故意要救你!城上射箭,我自己也是逃命罢了。”

    虎子抿唇:“就算那次不是故意救我,后来进城之前你bā光我衣裳,帮我藏了私酒,那还不是又救我一命?”

    兰芽登时红了脸:“哎你怎又浑说?谁bā光你衣裳了!我不过是让你换一套衣裳罢了!”

    虎子还来了执拗,反手一把握牢了兰芽:“总归,我就是认定你了。反正咱们俩都是孤单一人,就别再拆帮了,啊!”

    虎子的孤单与恐惧,兰芽最懂。那种茫茫天地、茕茕孑立的苦,她也怕。

    她便吸吸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住他:“实则,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且不说方才在那宅子门口;其实之前在街口,也是你躲在人群里,变换了声音装成男女老幼来帮我的吧!”

    虎子眼珠子又叽里咕噜地滚,便笑了:“你猜着啦?真贼!”

    兰芽忍不住又踢他一记:“你才是贼呢!你个爬墙的小贼!”

    虎子展颜大笑,攥紧了兰芽的手,轻轻摇晃:“兰伢子,咱们两个这样,真好。”

    兰伢子的手好软啊,柔若无骨,宛若冰肌玉肤。

    兰芽便也忍不住轻轻一笑。

    虎子便一声欢呼:“你答应了,对不对?兰伢子,你从今往后都跟着我了,是不是!”

    兰芽悄然垂首:“……我之前有句话是扯谎的:我不是怕你连累我,我不怕的;我实则是怕连累了你——你跟着我,会掉脑袋的。”

    “掉脑袋有什么好怕!”虎子仗义拍拍心口:“只要兰伢子能答应跟着我,将来不管遇上什么,小爷我全都慷慨以赴,绝没有一个字的怨言!”

14穿好看些

    从此兰芽便跟着虎子,他爬墙背私酒,她便在城内帮他当接应。

    两人配合默契,倒也吃穿不愁。只是兰芽志不在此,始终念念不忘寻机为家人报仇。

    这日两人到城内酒馆去卖了酒,结了几吊钱。虎子便扯着兰芽去逛市集。

    市集扰攘,举凡吃的穿的用的皆有贩售,琳琅满目,看得兰芽目不暇给。

    虎子一路领着她的小手,任凭她想要抗拒,却还攥得死紧地,粗声粗气地替自己解释:“看看你,眼睛都直了。道上这么多人,还有车马,撞上了可怎么办!必得让我攥着才行!”

    虎子见她没挣开,便越加得意,忍不住回头瞄着她,笑眯眯地问:“你说你也是要饭的,怎么瞧你的样子,倒像是从没逛过这市集的似的?你要饭不到市集,又要到哪里去?”

    兰芽没应声。

    她打小在深闺长大,虽然爹娘开明,可是她却也没机会这样出来逛市集。从前都是听家里的奴婢丫鬟的说起市集上有多热闹,她都只能凭想象;这一回当真融入当中,可不眼睛都不好使了。

    原本以为生在官家,自己的眼界也算不窄了;此时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民间呐。虽然未必镶金嵌玉,但是那些手艺和花样儿,却又分明是极尽精巧。

    看她逛得高兴,虎子便也不追着答案,只是笑眯眯地,走几步,回头来看她一眼。

    看着看着,他心里便有些不得劲了,寻着路边一家估衣的铺子,便使把力气,将兰芽给扯进去。

    兰芽便愣了:“哎,你要干嘛呀?”

    虎子从腰带里掏出一吊钱来“啪”地都摔在柜台上,嗓音洪亮地吆喝:“掌柜的,这吊钱你都拿去。给我这小兄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换一身儿新的!”

    他要给她买衣裳?!

    兰芽一窘,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还有穿的;包袱里也有能替换的,不用另买!”

    “我说要买就要买!”虎子一瞪眼睛:“看你这上下穿得都破烂成什么样儿!再说,你包袱里那套替换的也不合身。是彪形大汉的吧,你穿上简直像裹着个口袋!”

    这些衣裳虽然破烂,但也是极好的伪装。更何况,如果让个小子替她买衣裳……这,这算什么啦!

    兰芽羞不可抑,便坚持拒绝:“没事,我喜欢穿成这样。你就别管了!”

    虎子拍她:“不能不管!”

    他目光落在她面上,隐隐地仿佛有光彩流动:“……我想让你,穿得好看些。”

    哦?

    兰芽有点傻,再拼命摆手,故意瓮声瓮气地笑:“啊哈,都是爷们儿,衣能蔽体就行。穿得好看什么的,又有何用!”

    “不行!”虎子坚持:“我就想让你,好看些!”

15洗洗脸呗

    着实拗不过虎子,店家也落力推销,于是兰芽被生拉硬拽着进内堂去换衣裳。

    店家殷勤亲自拖着合乎尺寸的衣裤,帮兰芽穿用。兰芽便都给撵出来了,将蓝布门帘严实地挡起来,才敢更衣。

    虎子在外头一把扶住被推住来的店家,看着那门帘,忍不住呵呵地笑。还替她向店家致歉:“我这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面子窄,掌柜的莫怪,莫怪。”

    内堂里,兰芽为自己收束衣裳。

    店里的衣裳虽然用料粗些,但是胜在尺寸合身。兰芽指尖拂过服帖的腰身,忍不住悲从中来——她也曾是爱美的女儿家,可是这些日子来竟也习惯了这样粗袍大袖地行在人前、一脸黑灰地不顾邋遢。

    “好了吗?”虎子隔着帘子催问。

    不知怎地,他忽然有些摩拳擦掌地,心急火燎地想要看她。

    兰芽便急忙绑好了腰带,掀开帘子出来。

    没敢直接去看虎子,只是微微垂着臻首,羞涩望向一旁。

    却半晌,听不见虎子的动静。

    兰芽转头来望。却见虎子已是傻了。

    兰芽羞愤不过,转身便背过去,急吼吼地喊:“掌柜,这衣裳我不要了!”

    虎子便连忙凑过来,扯住她手肘,柔声劝:“干嘛不要了?穿着吧。还是这身好,合你的身量。”

    兰芽咬唇扭头瞪他:“那你干嘛那副神情?”

    虎子深吸口气,便笑:“还不是看着别扭呗!换了好端端的衣裳,却还顶着一脸的黑炭灰!”

    虎子说着召唤掌柜:“麻烦店家借个脸盆,让我这小兄弟洗洗脸!”

    掌柜的便也殷勤:“没说的!小客官,您里头请——”

    兰芽捂住脸,“我不要!”

    掌柜惊奇地挑挑眉,虎子便解释:“我这小兄弟哪都好,就一点拧脾气,怎么都不喜欢洗脸。”

    兰芽捂紧了脸,拼命解释:“我,我小时候在脸盆里呛过水,好悬没死了!从此我便最恨脸盆,最厌烦洗脸!”

    掌柜也善良,便提议:“原来是这个掌故。不过无妨,我这给小客官洗个巾子去,不用脸盆洗脸,用湿巾子擦干净了就是。”

    兰芽看抵赖不过,只好双手捂紧了脸,抬腿朝外就跑!

    衣裳可以换,所幸此时年纪身量尚小,还能勉强唬弄过人去;可若是连脸都洗了,她又该如何继续瞒过虎子去!

    “兰伢子,你站下。别跑了!”

    虎子追出来,在后头撵:“哎你别摔着,撞着!”

    虎子是爬墙的猴儿,最利落的就是腿脚,兰芽如何能跑得过他!虎子三步两步撵上,却还是隔着一步的距离,小心跟在后头,一壁走一壁劝:“小时候呛过水,也总不能一辈子不洗脸吧?你看你是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能容蹭一脸的黑灰?”

    兰芽嘴硬:“我不爱干净!你瞎说!”

    “还嘴硬!”虎子咬了咬牙,指着她腰带里放得登登实实的“刷牙子”和“揩牙粉”,嘻嘻地笑:“逛了一条街,就买了这些刷牙的玩意儿,还说不爱干净!”

    “真不爱干净的,谁还惦记刷牙呀!”

    “反正我就不洗!”兰芽急了。

    就在此时,沿街走来一队装束奇怪的人。

    兰芽一瞥之下,便望见了队伍当中那个始终站得最直的、绿眸的男子。

    --

    【辽宋时代已经有了马尾毛植毛做成的牙刷,集市里已很常见,基本形状跟现代的几无二致~~刷牙子=牙刷;揩牙粉=古代牙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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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美人图》,一群美少年。是人人趋奉的“兰公子”。丹青妙手,雌雄难辨。人后,她是众口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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