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水匪
如今婆家说媳妇小产是因为本身身子骨不好,胡御史拿出以往保存的脉案,证明孙女身子很好,婆家又指出最后一次脉案也是一年半前……总之有的掰扯。
胡御史在御史台见过多少龌龊黑暗,深知这世上的人命贵贱,他很自责,认为是家里没有给孙女足够的底气,才导致她被夫家苛待致死。
他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因为他的确这个机会和能力,却因为心中的坚持执拗,错失了那条更好走的路。
魏潜道,“发生这样的事,胡御史恐怕是想趁着致士之前再拼一把。”
“他在御史台升不上去,怎么不往别处使使劲?”崔凝说着,猛然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人故意打压他?”
胡御史没有背景靠山,自然不能想去哪就去哪儿,当年也是恰好碰上机会。
可当年是当年,他为官几十年,又并非庸碌无能之辈,圣上有心重用寒门官员,按理来说应该有很多调职或者升迁的机会。
魏潜叹息,“若胡御史一直在查符相,符相不可能毫无所觉。”
既然察觉了,便不可能放任,毕竟满朝堂之中又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
符危不知道胡御史查他的真正原因,或许只觉得这又是一个打算踩着他上位的小人。
对付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官,符危甚至不用亲自出手,只需要稍稍表示出对胡御史的不满,自然就有无数拥趸争先恐后地去对付他。
然而,有人想要打压胡御史,自然也有人对他的做法喜闻乐见。
可以说,胡御史会一直当着御史不得寸进,是因为与符危作对,他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御史位置上,亦是因为与符危作对。
如今胡御史想要趁监察司查案赌一回,赌赢了,他便能挣扎出桎梏,搏一条出路,赌输了,大不了被贬官回乡,再多也不过就是舍了一条命。
两个孙女的遭遇,几乎成了压垮胡御史心中信仰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凝从山中到天下第一门阀世家,环境变化之大,令她曾经一度真情实感的相信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也一直以为,这就是天堑之别。
然而多年之后,她才看清表象之下真正的天堑。
这世上,有人一怒伏尸百万;有人把官职当囊中之物,可以随意安排、操控;有人依靠全家之力供养,寒窗苦读二三十年,用尽全力和运气博一个七八品官位,一待就是一辈子;还有的人被按下头颅,一生只能看见眼前方寸土地,有如牲畜。
一切只因出身。
从白衣到卿相,何等艰难。
胡御史从尘埃里挣扎出来,不愿轻易毁掉同样出身的符危,也不愿轻易放弃心中信仰,把自己架到了进退不得的位置。
崔凝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觉得有些笨,又有些震撼。
“在想什么?”魏潜问。
崔凝平复下心绪,缓缓道,“我觉得世界不应该如此,却又因为占了出身的便宜,觉得说出这话不免有些矫情。”
她转眸看向魏潜,轻声道,“五哥,我想我明白你困惑的原因了。”
魏潜在祠堂跪了一夜才想明白,自己这是生出了背叛阶层的念头。
通常,人的思想由所处的位置和环境决定,极少会有人真正地背叛自身利益去为他人付出。
冲破固有思维完全共情不同的利益阶层,说出去大约都会被视为异类。
魏潜忍不住揉了揉崔凝的脑袋,“别想了。目光若总是放在自己力所不能及之处,容易滋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好。”崔凝向来不太容易钻牛角尖。
她再次看向胡御史提供的资料,直接转了话题,“我们之前猜测符九丘没有死于东硖石谷,如今更多了一个佐证。不过一个水匪寨子怎么会有这些消息,难道他们背后还有什么势力?”
魏潜沉吟道,“有这种可能。不过江淮一代州府繁华,屯有重兵,那些水匪轻易不出手,平常并非全靠劫掠为生,他们熟悉水路,消息灵通,常常买卖消息、人口,这密信背后之人,也有可能只是向他们买消息。”
胡御史手里的线索已然算是十分详细,除了匪寨成员的证词,甚至连“军师”的画像、描述都有。
只是当年官府也曾通缉此人,却并未抓到。
崔凝并不觉得是官府无能,能成为匪寨智囊,多少有些学识和心计。
从画像上看,那人是个文质彬彬的长须中年男人,长相端正又不算特别出色,没有突出的记忆点。而描述中写此人名叫陆仲,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量中等偏瘦,面白。
江南的读书人,十个里头起码有四五个是这种形象。
这种没有突出特点的人最难画,画像与本人有几分相似还很难说。
再说陆仲这个名字,仲字可能只是排行,也就是陆二另一种叫法,听起来像是个假名字。
她长叹一声,“那‘军师当年都能逃过官府通缉,如今怕是更难找到踪影了。”
魏潜道,“倒也不必悲观,密信和胡御史也算得上人证物证,再者,通过此物,我们或许还能摸到更多线索。”
崔凝经他一提醒,便认真思考起来,“你说守卫简单干净,那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办到。不管是控制那帮水匪,还是事后除掉他们,都需要有足够的实力,背后那人必然身份极高,且颇有势力。”
“而且,胡大人于十四年前发现这封密信,而苏雪风失踪至今有十三年,这也佐证了你的猜测,符九丘极有可能为了躲避追查,曾与苏雪风共用一个身份。苏雪风自失踪之后就没有再联系过苏裳,想必也是害怕因此给苏裳带来灾祸。”
虽然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多,但根据现有的线索,已经几乎可以摸到整件事情的脉络。
“查当年东硖石谷之战失利的真正原因,以及符九丘未战死的证据……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崔凝皱起眉头,一开始突然暴露出那么多线索出现,仿佛一伸手就能碰触真相,果然都是假象。
倒不是崔凝消极悲观,事实上,涉及二十年前战事,查到结果的希望的确很渺茫。
第435章 钓鱼
魏潜垂眸,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摊在桌上的画像。
崔凝问,“五哥,从当年北翼军其他将领那里打听东硖石谷之事,是不是很难?”
东硖石谷那一战,除了全军覆没的先锋军之外,至今还活着的将领有不少,理论来说应该很好查,但实际上,他们是一个或多个复杂的利益关系网,这么大的事情,当年能把真相埋死,说明此事涉及了诸多人的利益,众人选择一起遮掩。
这种状况对于查案而言,可以说是最不利的情况了。
“嗯,是不太容易。”魏潜并没有瞒着她,“这件事可能牵扯到很多人,如果没有办法准确快速的找到突破口,一旦我们放开手脚去查,极有可能像触到蛛网那般。我们能顺着蛛丝去摸到蜘蛛所在,可是一旦蛛网足够强大,蜘蛛也有能通过蛛网的震颤更早一步察觉,加紧布网绞杀猎物。”
崔凝道,“那不如从我师门的案子入手吧!”
查道门案子就避不开符九丘,避不开符九丘就绕不过东硖石谷,只要去查,肯定就会被注意到,而且很难说现在没有走漏风声。
然而面对手握权势极为狡诈心狠的敌人,一开始就暴露已经查到什么程度,显然会陷入绝对的被动。
魏潜明白她的意思,“你想主动出击?”
“是。”她目光灼灼,“让我来安排吧。”
魏潜沉默回望。
“我这些年好好的,说明幕后凶手要么并不知道我的存在,要么觉得我毫无威胁。如果他知道我存在,并且对他产生威胁呢?”崔凝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当年我突然下山,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赖着你,入监察司,并不是为了一直躲在你们身后做缩头乌龟!五哥,我知道你不愿把我推到危险的境地,可是我的身份早晚会暴露,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决定暴露的时机!”
他终于在她的目光败下阵来,“好。”
崔凝垂下眼眸,羽睫微颤,“待我明日准备好再传信给你。”
魏潜已经大概猜到她要干什么了,但没有多问。
从前魏潜可能会把一切视为自己的责任,但他后来意识到,她暂时地依赖,只是幼崽的生存本能。
为藤蔓支撑起一片天地是魄力,倘若同为大树,却因对方一时年幼便阻止她去经历风雨,是侵犯和剥夺,而他并不想用那种方式去守护她。
*
两人聊完正事,崔凝便直接回家去了。
坐在马车里,她对崔平香低声交代她明天需要办的事。
翌日,崔凝一早便去了监察司的监狱。
宜安公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了,不过因着说出一句道门案的证词,暂时留下一条命。
许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躺在榻上,头发凌乱,绣着夜昙花的大袖在身侧窝成一团,再无上次见面时优雅从容。崔凝在栅栏外站了半晌,她才懒散的瞥了一眼,言语讥讽,“他竟然这么快就把好朋友的出卖了,什么至交好友,在他心里的分量也就那样嘛!”
崔凝不曾解释,反而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很确定是符长庚行凶?”
宜安公主轻笑,“我可没这么说。”
“既然真相尚未可知,又何谈出卖?”过去许多年的经历无数亲近之人死亡,崔凝的心已经很冷很静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被情绪冲昏头脑。
她看着宜安公主微微变化的表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伱大概不知道,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告诉我这件事了呢。”
宜安公主目露狐疑。
这件事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消息,连太子都不知晓……
“是谢子清啊。”崔凝没让她猜测太久,“殿下以为,您此刻身陷囹圄,是谁在背后默默出力?”
宜安公主哼笑,“谢子清?我与他那点过节,也值当他大费周章对付我?”
崔凝道,“专门对付您倒是不至于,顺手的事,何乐不为?”
宜安公主蹙眉,忽然想到什么,猛然坐起,“是他?!”
近一年来太子的谋划一個个出事,但是每一次细查都是偶然,结果竟然真是有人在背后布局吗?她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谢子清果然有手段。”
这语气并不是欣赏,而是一种莫名地狂热。
例数宜安公主最痴迷的郎君,崔凝隐约感觉,她似乎并不是喜欢收集才貌双全的小郎君,反而像是有一种慕强癖。
慕强到一种极致,骨子里便会刻上臣服。
有一颗想要臣服的心,行事便会有局限。她会不断的试探目标,一旦确认对方的实力,令她失望的便会被无情抛弃,甚至践踏折辱,而令她心悦诚服者,她便不敢真正的挑战“权威”。
崔凝正是要她有这种局限。
谢飏敢毫不顾忌地上门挑拨离间,若是不回敬一下,岂不很失礼?
宜安公主已是将死之人,但是死前也未必不能给谢飏找一点麻烦。
至于宜安公主能不能把消息传出去,也正是崔凝想知道的。
谢飏一直在搅和太子的事,很可能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但他说出此事的时间太巧合了,不得不防着这里被人渗透,她今日过来主要就是为了处理此事。她细细查了最近上职的狱卒名单,暗中加强了布防监控。
与此同时,一则传闻在长安小范围传播:符长庚掺和进了一桩八年前的灭门惨案。
消息从监察司传出来,颇有些可信度。原本因为监察司最近的谋反案子牵涉颇广而安静如鸡的朝臣顿时活跃起来,一时间暗中打探的人骤增。
然而打探来打探去,只知道此事证词是出自宜安公主之口。毕竟是直属圣上的地方,众人也不敢把手伸的太长,再想知道也只能憋着。
天色擦黑。
魏潜坐在乐天居的书房里,披着大氅靠在窗边,盯着手里的信许久,黑眸中情绪莫名,隔了许久才沉默地把信纸丢进脚下炭盆里。
火舌舔舐信纸,飞快将上面字迹吞噬干净。
这是崔凝一早命人送来的信,仔细说了自己散布谣言钓鱼的计策。
目前虽还不能确定凶手身份,但种种线索已然指向符家,已经几乎锁定凶手与符家关系极深,其中符危嫌疑最大。
第436章 饵
崔凝使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手段,比起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委实不够看,但计谋不在于高深,有用就行。是人都会有软肋,符远无疑就是符危的软肋,不管对于符危本人,还是符危的政敌,这都是一个不错的饵。
魏潜与符远是多年朋友,崔凝没有提前与他商议这个计划,是不愿让他感到一丝丝为难。
他感慨,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魏潜无奈一笑,其实他有什么可为难呢?他很清楚,这件事里有危险的不会是符远。符远只是鱼饵外层那层吸引人探究的假象罢了,真正的饵,正是崔凝自己。
在没有更多线索之前,没有人能把罪名定死在符远身上,然而想知道他是如何掺和进灭门案,第一个查到的便会是崔凝——一個亲眼目睹现场的幸存者。
崔凝也是从魏潜那番“蛛网”言论中获得灵感,与其说是计谋,不如说是战书。
假如幕后凶手知晓当年那场惨案还有一个目击者,会怎么做呢?
这个目击者如今不仅是崔氏嫡女,还入了监察司,一直努力学习查案,就连未婚夫也是一个极擅长破案之人。一旦身份暴露,便是明摆着告诉背后凶手,她会死磕到底,也有死磕到底的底气。
“大人。”外头小厮敲门。
魏潜见火盆里的信已燃烧殆尽,才道,“进来。”
小厮双手递上一封信,“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来人说是宜安公主府。”
监察司里果然有鬼。
魏潜二指拈着那封信,凑到灯前,黑眸中透出冷意,“你去忙吧。”
那日他答应宜安公主帮忙护送小蛮出城,却只问了个大概日期,没有问具体时辰地点,宜安公主若想要通知到公主府与他接上头,就一定会想办法从监察司传信出去。
小厮退出去不久,门被轻扣两声,随即一黑衣人闪身进来,低声道,“大人,有人在附近监视。”
魏潜眉峰微挑,“谁的人?”
黑衣人道,“不知,那人动作很快,一眨眼便追不到了。”
魏潜没有再说话,拿着信倾身到灯下认真检查,信封是一种极为特殊纸张,迎着灯光微微转动角度,才隐约能看见上面夜昙花暗纹。
他仔细摸过封口处的手感,从小几的笔筒中取出小刀慢慢拆开两头封口,细细观察黏连处,又拆开信封中间缝隙,终于叫他发现一丝端倪。
信被人拆开过。
拆信之人很有经验,做的也十分仔细,但是拆开再糊回去,黏连处的手感和拆开之后的样子,会有微妙的区别,若不是魏潜经验丰富,又特别留心这封信,可能根本不会发现。
魏潜现在无法确定,对方究竟只是偷看里面的内容,还是做了些别的手脚。
不过,眼下也不适合去找宜安公主确认,一则,她性情不定,可信度存疑;二则,能动这封信,说明对方极有可能在监察司也有眼线,一旦他去找宜安公主,必定会打草惊蛇。
过了须臾,手中小刀被他轻轻压在信上,抬手示意黑人近前。
……
正是小年夜前一天。
凌氏听了崔凝的建议,将裴颖接到崔家玩一天。
监察司休假,案子这边也暂时没有动静,崔凝便待在家里,索性抛开杂念与家人小聚。
裴颖这回并不是一个人,还带了她那年岁相仿的侄女裴煦一同过来。
裴颖比裴煦只大不到两岁,从前也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如今身量抽条已经初露少女模样,只是脸上仍是肉肉的,与裴煦站在一处像是亲姐妹。
尚未到用膳的时候,崔凝崔况并两个叔伯家的堂弟堂妹在暖阁里招待二人。
五个白白的半大团子坐在一处,可爱的很,崔凝恨不能挨个揉上一把。
因着家中堂兄堂姐们都成亲的成亲,出嫁的出嫁,今日来的是两房庶出,一个是大伯家的堂妹叫崔妙,才六岁半,二伯家的堂弟叫崔隽,七岁。
崔家对嫡庶从小都是同样教养,平日里吃穿用度差别不大,只在婚嫁、继承这些大事上才会显出差距。
正因如此,崔隽和崔妙活泼可爱,到任何场合都不露怯,虽然与崔凝崔况并不常见,但没一会儿功夫便混熟了。
上回崔凝在宜安公主的宴会上见过裴煦,两人处的不错,只是之后她便一直忙着,便在不曾联系过。
裴煦不免抱怨,“阿凝姐姐一回家便再没个影子,叫我好想!”
崔凝捏捏她肉呼呼的小脸,“怎的?你外祖家那十位表姐还不够你想?”
裴煦竖起两根肉呼呼的指头,“不够,一天十二个时辰,我一个时辰想一个还差着数呢!阿凝姐姐,你日后一定要找我玩呀!”
“再等等。”崔凝揉一把她毛茸茸的脑袋,给她画下大饼,“等我忙完这阵子……就能找你玩了。”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冒出一个软软的声音,“阿况哥哥,我也想你呢!”
崔凝偷眼一瞧,崔况抱臂绷着一张小脸,闻言推了一盘桂花糕过去,“吃点心。”
“哦。”裴颖乖乖捏起糕点,边吃边问,“阿况哥哥想我了没?”
崔况突然扭头,瞪那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人一眼,回头一本正经的道,“伱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阿况吧。还有,下回不要问这么……”
“咳!”崔凝重重的咳了一声,生怕他说出什么毒言毒语,扭头便开始揭短,“九娘你快瞧瞧,有人耳朵都红了!”
裴颖见崔况耳朵果然通红,惊奇道,“真的呢!”
崔况气急败坏的找茬,“还没说你们,什么辈分便姐姐妹妹的乱叫唤!”
一堆小萝卜头哪儿懂得情情爱爱,别看崔况这么老成,在这方面却并没有更早熟,只不过他不喜欢黏糊,受不住如此直白的言辞,而裴颖却是在家中对父母兄长一贯如此。
裴煦刚开始见崔况恼羞成怒还有点害怕,但见其他人笑的开心,立刻放松下来,振振有词地反驳,“阿娘说眼下不打紧。日后你得包个大大的红封我才肯喊姑父的!”
崔况难得被人怼的说不出话来。
崔隽简直是崔况的脑残粉,“我堂兄可是状元郎,都是拿俸禄的人了,现在就能给你大红包!”
崔妙火上浇油,“对对对,阿兄你快快给吧,我要听煦煦唤我姑姑。”
几人正笑闹成一片,青心进来俯身在崔凝耳边低声道,“娘子,胡家娘子来寻您,眼下在门房等着。”
第437章 失踪
两人前不久才闹掰,胡敏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时候突然上门必然是有要事,崔凝倒也不至于因为一点龃龉就不见她。
崔凝与一群萝卜头很是说了一番好话,这才随着青心出门,“请她来我书房里。”
青心应声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着面色惨白的胡敏到书房。
乍见胡敏这副模样,崔凝心头微惊,正要开口询问,她便先一步蹲身行了个大礼,“阿凝,求你帮帮我!”
胡敏心中忐忑,她之前才在宜安公主的宴上当众奚落崔凝,心里担心对方不肯帮忙,急声道,“上次的事,是我做的不对!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我当时也是气急了,觉得你没把我当朋友才……”
她像是十分歉疚,只是嘴里还在找着借口。
“坐吧。”崔凝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给青心递了个眼色。
青心上前扶胡敏,她迟疑了一下,才顺着青心的力道起身在一旁的胡椅上落座。
“你们先出去。”崔凝道。
青心应声,带着奉茶侍女出了书房。
待屋内只剩下二人,崔凝道,“气我没把你当朋友?”
胡敏抬头看过去,只见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要把人看透似的,不由得就有几分心虚气短。
再加之许久不见,对面的女孩已经褪去婴儿肥,几乎看不出当初憨直可爱的影子,显得颇为清冷孤高。一时间,胡敏竟觉十分陌生。
崔凝早就不打算与她来往,所以此刻心里亦毫无波澜,可凭着两人往日的交情,就算闹掰了,她也不会见死不救。
既然今日打算做一回好人,便就好人做到底。
“既然你提起,我便把话说清楚。”
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反驳,也没有听到解释,胡敏心中惶惑。
“我不能常常与朋友玩在一处,倒也并不会怪旁人抱怨,就算私底下冲我发火,我也只有赔不是的。”崔凝定定看着她,“只是伱心里清楚,背后与一帮贵女奚落我,当众寻我撒气是为的什么。需要我更直言不讳吗?”
胡敏可能确实气崔凝没有拿自己当朋友,但更多是觉得崔凝屡屡不去赴约,害得她在贵女圈子里失了颜面,这才想着当众借题发挥,等崔凝赔礼服软,如此既能把面子找回来,又显得自己并非上赶着巴结。
她往常就拿这一套对付李逸逸,那姑娘念着朋友私底下的好,每每总是示弱,让她在一众朋友圈子里赚足了脸面。
崔凝从前在书院的时候,虽有点脾气,但瞅着也是有些憨直天真的性子,于是她便认为崔凝理亏,也会像李逸逸那样伏低做小,不想看走了眼。
崔凝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肯把脸皮揭下来放在你脚下,崔家肯不肯?”
闻言,胡敏脸上几乎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她想到了李逸逸,李家真的不知道不在意她们之间发生的事吗?
“我、我……”胡敏哑声,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崔凝不能理解胡敏的想法,她明明是個挺精明的姑娘,却做了一件如此愚蠢的事。李逸逸真心相交,她也在李逸逸身上也花了不少心思,且不提友情,就算是靠着交际谋取利益也很正常,她却为了一点虚名轻易糟蹋这份交情。
从某个角度而言,胡敏也是个挺纯粹的人了。
崔凝见她脸色惨白如鬼,叹了口气,“我不过念着往日交情提醒一句,一个家族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把你怎么着。”
但如果继续这么干,可就不一定了。
崔凝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见她情绪稍缓,便直接问道,“说吧,出了何事?我若是能帮,便就帮你这一回。”
胡敏现在脑中一片纷乱,听见她问,喉头微哽,“我祖父不见了。”
崔凝神色微凝,“怎么回事?”
想到眼下最紧要之事,胡敏才找回魂,“祖父这些天心事重重,总是一个人待在书房,起先我们以为是家中琐事令他不虞,不料今早祖母一进书房,竟发现他不见了,书房中杂乱,桌沿还有一大块血迹。问了门房小厮,说是大门一直从里边栓着,没人出去过。现在家中人心惶惶,祖父平常会去的地方都问了,还没有找到。”
一瞬间,崔凝脑子里掠过许多猜测,面上表情却未变,“报官了吗?”
胡敏神色焦虑,“方才我与大伯一同出门,他前去报官,我来了你这里。我听闻……”
她吞吞吐吐道,“前日……前日……”
崔凝直接道,“前日我父亲曾去找过胡御史,所以你怀疑胡御史失踪,与我父亲有关?”
“也、也不是,就是到处都找遍了……便想着令尊这里有没有可能知道。”胡敏的确是有此怀疑,只是这会儿不敢说了。
来之前,胡敏心里想的是,祖父十有八九是被崔道郁连累,就算崔凝记恨自己当众给她没脸,也必要拿这件事要挟她去找到祖父,但坐在马车里开窗吹了一路冷风,冲上天灵盖的火气才慢慢熄灭。
理智回笼之后再一想,最近家里与堂姐夫家撕破脸,那家人还不知道如何憎恶祖父。再加之方才被崔凝戳穿,什么小心思也都不敢使了。
崔凝不知道胡敏心思百转千回,她眼下在想的是:胡御史失踪究竟是巧合,还是与案情有关。
她放出一句宜安公主的证词,与东硖石谷、胡御史毫无干系,要动不应该先动宜安公主吗?胡御史怎么会失踪呢?难道胡御史在查符九丘的事情暴露了?
只思虑几息,她便果断做出决定,“等我安排一下,先随你去看看。”
“啊、好、好。”胡敏满脸惊讶。因为崔凝的态度并不算好,她以为自己的怀疑惹恼了对方。
崔凝匆匆写了一封信,让青心差人去送给魏潜,为了安全起见,又去向崔玄碧交代了去处,顺便多借了几个暗卫。
关键时期,不想死的不明白就得给自己多安排几条后路,否则万一前头是别人设下的圈套,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岂不太冤?
安排好一切,崔凝这才带上诸葛不离和崔平香去往胡家。
第438章 诗
因着临近年关各处休假,人手都不够,她们到的时候,衙门尚未来人。
胡家书房不算大,站在门口便可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于是崔凝暂时只站在门口看了看。
里面并不算太乱,仅是有些书画被翻出来全部展开摊在书案上,最里侧是一张榻,上面被褥铺开,有些凌乱,像是睡过尚未收拾的样子,目所及处也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痕迹。
她站在门口暂时没有看见血迹,胡敏说是在书案里侧。
不多时,胡家诸人也过来了。
众人也没什么心情寒暄,只草草见了个礼,便一同候在门口,时不时的回答崔凝几句问话。
胡家人的态度很矛盾,只要崔凝发问,他们便认认真真的回答,但是语气态度中又隐隐透出些不耐烦。
崔凝大概明白,这是碍于她乐于助人才给几分面子,实则并不相信她能破什么案。再者,家中顶梁柱失踪,又被问来问去,心里难免烦躁。
等了约莫一刻有余,才见到胡家大伯领着一个满脸杂乱胡子风尘仆仆的捕头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情形差役。
崔凝没穿官服,便客气地冲那捕头拱手准备自报家门。
不料捕头惊讶道,“崔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崔凝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那人的模样,不确定道,“赵捕头?”
赵贲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是是,没想到崔大人还记得某。”
从前崔凝查俞府案子的时候见过赵贲,虽然才过去没两年,但赵贲好似沧桑了十岁,脸都快被胡子埋起来了,她一开始还真没认出来。
“我也只是过来帮個忙,你不必在意。”崔凝知晓胡家人着急,也不多寒暄,“先查案吧。”
赵贲点头,“这就是有可疑血迹的书房?”
“是是是。”胡大伯连忙答道。
赵贲正要进去,脚步忽然顿住,“大人先请。”
崔凝没有推辞,率先入内,趁着赵贲还在查看别处时,看了看桌沿上的血迹。
面积不算太大,但是让人一看便会警觉的程度,绝不是平常磕碰能造成的血量。血早已经干了,暗红色附着在原色榆木桌案上很显眼。
“约莫长七寸余、宽一寸左右,有整齐横纹摩擦痕迹。”赵贲的声音突然响起。
崔凝目光微沉,“赵捕头怎么看?”
赵贲道,“看上去像是血迹沾染在什么地方,不小心蹭到桌沿。屋内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所以,这血迹可能是胡御史自己蹭上去,也可能是行凶之人是一瞬间制服了胡御史,最后将人带走时不慎留下痕迹……”
崔凝直起身,喃喃道,“不慎吗?”
赵贲不由问,“大人有不同看法?”
如果行凶之人制服胡御史时造成流血,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出血量,才能控制血一滴不落在别处的同时,又恰好蹭在桌沿上?
崔凝道,“你看这些书画,画倒还罢了,这些书种类不同,全都被翻开摊在桌上,根本不像是随意而为。倘若有人在这屋里找什么东西,小心一些的做法是从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大胆的做法是随手翻过便丢,那样很难保证每一本被丢在桌上时都被翻开。所以我认为,要么要找的东西在这些书里,要么这些是有人刻意而为。”
“有道理。”赵贲眼睛一亮,随即回头问站在门口的胡家人,“可有其他人动过屋里的东西?”
胡大伯心中焦急,生怕漏掉什么以至找不到父亲,说的十分详细,“不曾有人动过,早晨母亲发现屋内无人,又见堆了满桌的书,心中疑惑上前查看,冷不防瞧见桌沿上的血迹,惊骇不已,便急忙出来喊我兄弟二人去找父亲。之后便再没人进这个屋子了。”
崔凝和赵贲分别都已经向胡家人了解过情况。
近些日胡家接连出了几件烦心事,胡母一直在胡御史耳畔念叨,于是他便常常宿在书房里。
早上胡母过来的时候榻上的被褥是睡过的样子,所以只能大概猜测胡御史昨晚睡下之后失踪,具体是什么时辰,却无人知晓。
事实上,现在还无法确定胡御史一定是失踪了。
毕竟如果不算晚上,他才不见大半天,一个当了几十年官的人,就算是整天不见人影也实在很正常,若不是他们家门房说大门一直从里边栓着,没有人出去过,还有桌沿上的可疑血迹,赵贲都不想来这一趟。总归是朝廷命官,万一真出什么事也不好交代。
赵贲见崔凝开始细细查看桌上的书,一时欲言又止。
崔凝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这里我先看着,赵捕头不如先带人在家中查看一番,有没有别的痕迹。”
“那行!就有劳崔大人了!”赵贲拱手行了一礼便退出书房,对还候在门口的人道,“我们搜查贵府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痕迹,可能会多有冒犯,还望诸位见谅!”
胡大伯连连道,“无妨无妨,尽管搜便是。”
其他人面上也并没有丝毫不满。
本来赵贲满心烦躁,近些天衙门本来就很多事,人手捉襟见肘,这边一个官员才不见半天就火急火燎的报官,他来的极不情愿。
这会见他们如此配合,心情好了很多,便也出言安慰了一句,“诸位不用担心,若是找不到线索,某会及时告知上官!胡御史是朝廷命官,若真失踪了,便是出动兵马司全城搜寻也必得把人找回来。”
胡家诸人自是千恩万谢不必提。
胡府并没有多大地方,但赵贲也只带了两个差役,三人前院后院一通仔细排查下来,也需要将近两个时辰。
他们那边一时没有什么发现,崔凝这边倒是小有进展。
她让崔平香小心地将展开的书籍原样移到别处,发现最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一句诗,崔凝拿去给胡家人辨认笔迹,结果并不是家中任何人所写。
这字迹幼稚潦草,也就蒙学儿童的程度。
“入春才七日,思发在花前。”崔凝转头问自家两个护卫,“读过这首诗吗?”
崔平香果断摇头。
“这是前朝薛玄卿的思乡诗。原诗是‘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鴈后。思发在花前’,这是去掉了中间两句。”诸葛不离道。
这首诗很有名,但崔凝极少涉猎诗文,显然没听说过。
第439章 土
崔凝在监察司见过许多种传秘之法,有些怀疑是用这种手段在传达什么,于是各种方法试了试。不过,她始终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有一半时间都在想另外一件事。
时至今日,她已经参与大大小小许多案子,积累了不少经验,而这些经验能让她第一时间察觉现场的不对劲。
正如她之前所说,一切都太刻意了,仿佛是故意设下一个谜题来让人解。
如果想要杀胡御史灭口,或者报复之类,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那么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外头天色已经渐渐擦黑。
崔凝正抱臂跪坐在地上,皱眉盯着前面摆成一排的书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崔平香看着地上的书,头大如斗,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些书画和诗会不会是胡乱摆的,根本没有什么谜题?暗卫传消息都没这么复杂。”
“你说的有道理。”崔凝赞同,但又不完全赞同,“也许没有传秘,却未必不能解谜。”
她说着,回首看向墙角插着画的瓷缸,其他两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画缸中原本应是放满了画,被人取出来六幅,里面还剩下许多。
诸葛不离不等崔凝吩咐便起身将杠中的画一一取出展开铺在地上。
等到所有的画展开,连崔平香都发现一些端倪,“噫,这么多菜园子。”
诸葛不离睨了她一眼,“什么菜园子,这叫归园田居图!”
画缸里放的都是胡御史的画,摊开所有画之后便能发现,他最喜爱画田园景色,里面数量最多的便是园子菜畦,还有许多颇具野趣的乡野田间风光。然而,被摊开放在桌上的却全部避开了这类画。
按理说,那贼人若只是打算故弄玄虚,随便抽取画作布置现场,有极大概率抽到田园画,他却恰恰好全部避开了。
或许就是这么巧,但崔凝认为,更可能是因为这些画里包含一些容易让人联想到“谜底”的内容,才被刻意避开。
正在这时,赵贲过来了,“大人。院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在南墙上发现半个脚印,不过现在天都已经黑了,我先命人去告知裴大人。”
“等等。”崔凝从画里抬起头,“府内是不是有菜园?”
赵贲一愣,“是有一块菜地,大人搜查过宅子了?”
因为崔凝比他先到,他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先行搜查过胡府,心中一时有些不虞,既然已经查过,为何事先不说,仍打发他们哼哧哼哧又去查一遍?
诸葛不离最擅察言观色,当下便阴阳怪气道,“我们大人晌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进了胡府便站在书房门口等衙门来人,何曾查过宅子。”
赵贲神色讪讪。
崔凝没理会他的想法,而是问道,“园子里种的菘菜?”
赵贲一时顾不上尴尬,诧异道,“是,不过菘菜已经收了,现下地里空着。大人如何知晓?”
崔凝指指地上的画,“看画猜的。他们把菜都收哪儿去了?府中有菜窖吗?”
虽然赵贲心中疑惑如何从画中猜到,但也知眼下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于是答道,“有的,不过方才我们已经仔细探查过,里面并未藏人。”
崔凝本来已经有七八分把握,这会听他如此一说,又陷入迷惑。
“走。”崔凝起身迈过地上的书画出了门,“去看看菜窖。”
转过书房没走几步便到了那片菜地,菜窖就在地头不远处。
胡家大伯提着灯笼过来,“天色晚了,给大人们添盏灯。”
“我下去看看。”崔凝道。
“大人……”
崔平香张口要阻止,却见她已经顺洞口爬进去,于是连忙接过胡大伯手里的灯笼递下去,“大人没事吧。”
崔凝伸手接了灯笼,闻言不由失笑,“一個菜窖能有什么事。”
菜窖里空间的确不大,长宽都不足一丈,崔凝站在里面头顶几乎触到顶。
其中三面墙壁都堆满了菘菜,菘菜可能是被赵贲他们翻动过,堆的很松散,从缝隙中能看到地窖墙壁还是那种未完全夯实的土。另外一边放了大大小小的缸坛,有些是酒,有些看起来像是酱菜缸。
地窖只有一个小小的入口,就算是白天,里头应该也很黑,到了晚上就更难看清了。
崔凝提着灯笼凑近仔细查看,她挨个推了推,里头都装了东西,重量各有不同,有些晃荡有明显水声,有些没有。
这些缸子大小不一,最大的也没法装人。
许是崔凝看的久了,上面胡大伯紧张问,“难道父亲会被人藏在地窖里?”
地窖里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想到那些坛子,胡大伯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别是老父被人砍了装进坛子里头吧!
崔凝闻言,心中一动,问道,“这些坛子里头原来有空的吗?”
赵贲他们自然知道坛子里都有东西,不过并未一一拆开查看,因为那些坛子的大小都不足以装下一个成年人,而现场血迹很少,不太可能有肢解之类的情况。
“有、有空的。”胡大伯牙齿都在打颤。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瞬间寒毛直立。
胡大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约莫是有几个酱菜坛空着,我母亲今年身子不好,便不曾做酱菜。”
胡大伯不管家里头这些吃喝拉撒的事,因此知道的并不太清楚,但今年从中秋之后家中便不顺当,母亲一直与父亲争吵,他偶然也听到几耳朵。以往母亲每年一入冬就会做许多酱菜,能吃一整个冬天,今年却因置气没有做。媳妇也与他抱怨说,母亲自己不做,还不许她们妯娌做,说吃酱菜脸都吃黑了,今年全喝西北风清清肠子。
崔凝再次推动几个特别重且没有水声的坛子,疑惑地扯开一个坛子封口。
上面赵贲见崔凝迟迟没有上来,不由问,“大人可是发现什么?”
“你下来看看。”崔凝道。
赵贲立刻下了菜窖,见她蹲在一只一尺高的罐子前面,提着灯笼探头朝里面瞧,便跟着凑过去,待看清里面的东西,惊讶道,“是土?!”
第440章 白菜
原来坛子里面只是上头覆盖了一层酱菜,拨开之后下面全是土,看着这些酱菜腌制的程度,可能是从别的缸里取出来的老酱菜。
紧接着,崔凝把那几个可疑的罐子封口都揭开,发现里面居然全都是土。
“快!”
赵贲尚未反应过来,崔凝脸色微变,催促道,“快叫人下来把地窖里的白菜全都搬出去!”
崔凝出了菜窖,赵贲便带两名差役飞快清空菜窖。
果然,一堆白菜后面的墙壁和地面连接处有一块被翻动过痕迹,面积不大,应该是纵深打洞。
之前差役们也检查过白菜后面,但是发下没有藏人的地方,谁能想到居然会藏的如此刁钻。
差役怕伤到人,也不敢用工具,只能徒手去挖。
好在土封的很松,甚至还留了一个呼吸的小洞,稍稍一拨便看见胡御史的脸露了出来,两人手上动作更快,不多时便将人拖了出来。
赵贲上前,手指放在颈部一探,“人还活着!快送上去。”
上面胡大伯听见这句话,狠狠松了口气。
待将人背上来,赵贲吩咐差役,“去请医者。”
胡大伯接住灰头土脸的父亲,正要说直接背去医馆,便听崔凝道,“不用,我带了医者。”
诸葛不离上前检查一番,“只是中了迷药,问题不大,没有外伤。”
赵贲疑惑嘀咕,“这么说来,桌沿上的血不是胡御史的。”
众人将胡御史转移到卧房榻上,胡家人听到消息,也都纷纷过来焦急地守在门口。
崔凝问,“能让他醒过来吗?”
诸葛不离道,“我试试。”
她从袖中掏出一包银针,冲着胡御史的几个要穴便扎了进去,手法又快又狠,好似扎棉花一样,看的胡大伯眼皮直抽抽。
几针扎下去不久,胡御史缓缓吐出一口气,悠悠转醒。
“阿耶!”胡大伯连忙上前。
胡御史缓了许久,这才看清大儿子脸色苍白,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惊吓,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句问话,崔凝便知道可能没办法在胡御史这里得到太多有用信息,他可能是毫无察觉地被人下了药,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老突然不见踪影,书房里还有血迹,我们报了官,找了一天才找到您!老二下午又带人出去找,到现在还没回来。”胡大伯劫后余生般掉了几滴眼泪,哽咽道,“到底是什么人把您埋进菜窖里?”
胡御史脸色不大好,“我不知道。不过,我平常都是子时之后才睡,但昨晚戌时末便感到困倦,一躺上榻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果然如崔凝猜测那般。
赵贲问道,“胡大人最近几個月得罪什么人了吗?是不是朝上弹劾什么人,招来报复……”
对方把胡御史埋进自家菜窖,还特意给留了喘气孔,显然并没有想要至他于死地,所以应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既非深仇大恨,有谁会记上个三五载才专程来报吗?
有这种可能,但是不太大。
赵贲有一些办案经验,自然是要从嫌疑最大的目标开始查。如今胡御史虽然找到了,但捉弄朝廷命官也有罪,不能不查,何况万一那人心中不忿再来几回呢?
胡御史道,“我上书弹劾乃是职责所在,应不会因此引这种祸上身。”
御史台负责的事情很多,并非整天没事干,专门抓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朝堂上大做文章,但你若是干的太明目张胆,他们也不会装作看不见,难免因些小事得罪人。
然而,虽有不少人背地里常说恨不能趁着夜黑风高套胡御史麻袋,但没有人敢真的付诸行动。
若是真到了报复的地步,也不太可能用这种手段。
胡大伯恨恨道,“最近矛盾最大的便是那孙家!”
最近胡御史与孙女婿家撕破脸闹上公堂,是长安的新闻,赵贲身在衙门自然最先知晓。这两家的案子已经开审一回,尚未出结果,胡御史便出了这等事,孙家确实有些嫌疑。
胡御史摇头,“不太像是他家。”
“阿耶!”胡大伯气得捶榻,“您都这样了还替他们说话!”
胡御史叹气,“实话罢了。孙家内里藏奸,却没这么大胆子,也没这种手段。”
半夜把人埋进地窖,看起来不难,实则需要满足很多条件,譬如,首先得能悄无声息潜入,其次,下迷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诸葛不离都没有察觉任何残留,说明手法和药都不一般。
大半夜干了这么多事却不惊动任何人,极有可能是给所有人都下了迷药,只是药量有深有浅。
孙家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香门第,一是没有这些条件,二是不太可能在这种风口上动手报复。
崔凝问,“那胡大人可有什么怀疑对象?”
胡御史想了半晌,心里有些怀疑自己查符危的事泄露了,随即又否定,若真是那件事,今日从菜窖拖出来的可能就是一具尸体了。
“崔大人,您方才在屋里看了一会书画,怎么就猜到胡大人被藏在何处呢?”
赵贲问出这话,众人看向崔凝的目光各异。
“书案上的诗词,摊开的书画,桌沿的血迹抹的格外工整,都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布置谜题。开始我以为是谁故意挑衅报复,也瞅着那句诗和一堆书想了很久,以为对方用某种传秘之法给了‘谜底’,就连潦草的字迹,我都以为是故意伪装。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我想的太复杂了。
胡御史最喜欢画田园菜畦,也喜欢菘菜,画缸之中十之七八都是这些,而那人从画缸里抽取的画却恰恰避开这些。我猜他怕别人联想到藏人之处,选画时才刻意避开。”
“原来如此!”赵贲恍然大悟,紧接着又问,“那不知大人可能推断出此人身份?”
崔凝道,“来人行动利落仔细,在府中犹入无人之境,甚至挖坑移土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却偏偏在院墙上留下脚印,我猜极有可能是为了误导查案,故意而为。他在书房中留下的字迹凌乱拙劣,专门漏掉的那两句诗可能不是有什么特别含义,只是因为里面有的字笔画复杂,整个房间布局刻意,知道专门避开与藏身地点‘菘菜’有关的画,却不想自己避开的如此刻意,会越发引人怀疑。
我推测此人学识不高、脑子不会多转几弯,但武功极佳,做事干净利落,这类人主动布局迷惑人的可能性不太高,可能背后有人,我猜想,也许是别人培养的暗卫,或是江湖草莽之类。”
第441章 被监视
赵贲上一次见到崔凝,她还跟在魏大人身边打转,如今都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
坊间传言监察司的女大人屡破大案,他还以为是对方是跟着未婚夫赚得名声,原来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崔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某也查过不少案,一时竟都不曾想到这么多。”
崔凝道,“赵捕头谬赞。”
若是监察司来搜查,菜窖里那些坛坛罐罐,管它可疑不可疑,保准会被挨个扒开倒出来瞧瞧里头装了什么,也许根本轮不到她去推断出藏身之处。
崔凝并非怪赵贲办事不力,毕竟不是每个衙门都像监察司那样有底气得罪人,她只是担心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眼下尚未抓到歹徒,赵捕头得禀明上官,多派些人来保护胡大人才行。”
赵贲道,“某正有此意。”
为了确保胡御史的安全,崔凝便留在这里等衙门那边派人过来。
等待这片刻功夫,她单独与胡御史说了会话。
屋内只剩下二人。
崔凝压低声音道,“若您此次出事与我现在查的案子有关,多半是我被人监视了。”
必定是有人一直在监视她和她身边的人,所以在发现崔道郁来找胡御史之后,怀疑胡御史可能知道些什么。
那么,符远那件事泄露的应该比她散播消息还要早,在她想办法的时候,有人在暗中对她张开了网。
这不是坏事,至少,对方也暴露了自己并没有掌握更多消息。
胡御史疑惑道,“可是我与令尊在家中的谈话似乎并未泄露,倘若是同一批人所为,对方有本事悄无声息潜入我家将我埋入地窖,偷听也不是难事吧?”
是啊!
如果对方早就开始监视,怎么会没有窃听,并且任由父亲将线索带回去呢?
崔凝道,“我身边一直有高手护卫,若有人跟踪,她必然能够察觉行迹,反而若只在固定的地方安插普通人做眼线,会更难以察觉。”
她穿官服出门,常常是路人目光焦点,要让崔平香从中准确辨别出可疑之人确实很有难度。
如此一想,应当只是有人在她经常出没的地方放了一些固定眼线,所能得到的信息并没有她之前以为的那么多。
想到这里,崔凝不禁放松许多。
胡御史也松了口气,“你的意思是,可能是眼线发现令尊动向,并无高手全程跟踪窃听?”
崔凝点头,“从结果推断,当是如此。”
胡御史不解道,“若真与案情有关,对方只将我弄晕藏于地窖究竟有何目的?”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事。我们有此猜想,不过是因为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近,太过凑巧,具体情况还需进一步查证。”她想了想,又道,“如若真有关系,我父亲那边想必也遭遇过试探,待我回去确认一番。在查明之前,请您务必要注意安全,最好不要出门。”
“好。”胡御史道。
等到衙门安排的人过来,崔凝便匆匆回了家。
回到府中,已过晚膳时间,家宴散了多时,裴颖裴煦早已离开。
崔凝简单洗漱一番,换了套衣服之后又去正房。
天色虽已不早,但她急匆匆的离开未归,崔道郁夫妻俩也都担心未曾歇下。
请完安后,崔凝笑嘻嘻道,“阿娘,我想单独跟阿耶说几句话。”
凌氏迫不及待道,“快快领走吧!他今日总往我跟前凑,一会得意一会傻笑,问又不说,耽误我好些账本没看完!”
“何曾如此!”崔道郁一边拉着崔凝去隔壁茶室,一边解释,“我这是正好闲着,想到她平日操持家务辛苦,才有心让她放松几日。”
崔凝笑着点头,“我都懂。”
两人落座,崔道郁吩咐侍女道,“大晚上就不吃茶了,刚刚温的羊奶盛来。”
“是。”
侍女应声,不多时便端了两碗羊奶。
崔道郁道,“用茉莉花煮过,没有多少腥膻味,你尝尝。”
在吃这方面,能入口的东西,就没有她不爱的,就算是从前道观里那些忌嘴之物,自打知晓师父都是为了装模作样瞎说的之后,她便不会刻意避讳,只是很少主动去弄来吃罢了。
想到师父,崔凝抿了一下唇,垂眼遮住眸中的沉郁,再抬眼时已经平复,“确实没有膻味,还有股淡淡花香。”
崔道郁见她的眼角在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红,立即问道,“出了何事?你这么晚找我想说什么?”
“没出什么事。”崔凝确实被他体贴入微关怀感动到,却不愿在这個话题上停留,转而道,“不过,我急忙来找阿耶确实有事请教。”
“且说罢。”崔道郁被转移注意,心里不无得意想,自己最近这几件事办的漂亮,看看,女儿都已经开始如此信任他这个父亲了!
他施施然端起碗送到嘴边,却听崔凝问,“那日您从胡御史府上返回,路上可曾遇到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没有啊。”崔道郁动作顿住,忽又想起一件事,笑着道,“不过确是遇见一桩事,我乘马车回来时,在仁安坊附近遇到两人打架,把路给堵了。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吧,长安大街上隔三差五便有斗殴。”
他喝了一口温热羊奶,舒服喟叹一声,“你问这个作甚?”
崔凝瞅着自家父亲,心里颇感一言难尽,于是忽略他的问题继续问,“既然路被堵了,您如何回来的?”
一句话令崔道郁想起当天的窘状,有点难为情道,“那会天快黑了,我身上揣着如此重要的东西被堵在半道上,又不敢绕路,便叫车夫解了马匹,我先骑马回来了!”
崔凝忙追问,“那你下车之后可曾遇到什么事?有没有人撞到你之类?”
“没有吧!”崔道郁想想,又笑叹,“嗨呀,我当时心里紧张,没注意到那许多,再说我牵着马从人堆里走过的时候难免碰到人。”
说着,他突然福至心灵,“原来如此!我说钱袋怎么不见了,定是那时叫贼人摸了去!”
崔凝满脸疑问,张着嘴半晌不知道该说啥。
第442章 抓人
崔凝心道总算知道自家父亲出身高、学识好,为何这么多年越混越差了!他对阴谋和危险的敏感度太低了!
到了这时,崔道郁终于反应过来,面色微变,“你突然问这个……莫非那日真有人想劫我身上的东西?!”
崔凝想,旁人何止是想呢?您穿过人堆的时候,怕是叫偷子摸了个遍都不知道!
他这样几乎与任人搜身无异,居然还将东西好好带回来了,崔凝不禁更好奇,“您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了?”
崔道郁顿时顾不上想什么阴谋了,放下羊奶,板着脸道,“这个你就别问了,总之东西不是没丢吗。”
“行,那我不问。”崔凝看他的表情,猜到多半是藏在一個难以启齿的地方,便换了个方向问,“您都不知道有人设圈套,怎么会想起来藏东西?”
崔道郁一本正经道,“如此重要的东西,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他当时都紧张到产生幻觉了,感觉全世界都想要抢东西,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导致他事后以为一切风平浪静,之前的种种怀疑都是自己杞人忧天。
“您说的对。”崔凝捧起碗送到他手中,“这回多亏您有先见之明,您请用。”
尽管他对阴谋和危险的感知都很迟钝,但从他拿到东西起就防着全世界的心态,恰好避过了所有危险,不能否认这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还是很好奇您把东西藏在……”
“噗!咳咳咳……”
崔凝赶紧起身给他顺气,“您没事儿吧?”
“行了!天太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崔道郁生怕她继续追问,一边撵人一边起身,“我去看看你阿娘有没有忙完。”
不等崔凝说话,他便仓皇逃离。
崔凝摸了摸下巴,已大概猜到藏在哪儿了。
噗通!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几个侍女的惊呼,“郎君!”
崔凝快步走出茶室朝声音方向看去,正见崔道郁飞快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冠,也不理会过来搀扶他的侍女,大步流星进了屋。
她不禁莞尔,决定必须得保护老父亲的脸面,把这事儿赶紧揭过去。
回到院子。
崔平香迎上来,“大人,监察司那边传来消息,说人抓到了。”
崔凝立即道,“走,去监察司!”
晚上通往监察司的道路上无人,崔凝三人快马不过一刻便至,却不知就在她们离开之后不到一刻,乐天居的小厮便去了崔府。
监察司内,四名监察副使早已侯在监察四处。她手下本应有八个监察副使,但一直没有配满,后来她自己从鹰卫里扒拉出来几个背景清白、能力出众之人,直接将人调了过来。
一行人进了监室。
“嚯,人还不少。”崔凝看见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为了防止畏罪自杀,三人都被第一时间喂了软筋散,只能瘫软靠在墙边。
崔凝看见一个狱卒和普通差役被栓在一起,另外一个狱卒单独缩在墙角,“这两个一伙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
副使黄格解释道,“捆在一起的是替宜安公主传信之人。这个厨房采买差役借着可以自由出入监察司,伙同狱卒一起替宜安公主传信。另外那个狱卒,趁他们转交的空隙偷了信,不久之后又还了回去,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
“信传到哪儿去了?”崔凝问。
几个副使沉默一瞬,紧接着,黄格说出一个崔凝没想到的地方,“信……传到了乐天居。”
崔凝猜测,应该是宜安公主求了魏潜办什么事。
她沉吟片刻,“先去个人问问魏大人。”
“是。”
崔凝给诸葛不离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出监室,她低声道,“能不能给墙角那个用药?”
之前诸葛不离用过一种让人心神恍惚的药,能让人更容易吐露真话。
“可以用香,差不多的效果。”诸葛不离道。
崔凝点头。
看着诸葛不离进去,崔凝打心底觉得她做一个护卫太屈才了,得问问她愿不愿意做官,这一身本事不管进太医署还是监察司都是绰绰有余。
趁着这个空隙,崔凝看了佐使查到的资料。
三个人背景都很干净,从身份上看不出一丝可疑,那两个传信的人已经交代是收钱办事,除了这一次之外,之前还帮宜安公主和公主府之间传过两回,而拆信者并未松口。
约莫过了一刻,听见诸葛不离唤了一声,“大人。”
崔凝一踏进室内,便闻到空气中的幽幽荷香似有若无勾动嗅觉,令人有种想深深吸气的冲动。
事实上,为了看守疑犯留在屋里的几名佐使已经不由自主的这么做了。
崔凝在三名嫌犯对面盘膝而坐,见他们原本有些涣散目光突然聚拢,便笑了笑,“不用紧张,我这几个手下刚从鹰卫那边调过来,动作粗鲁了点,其实也不算什么,收钱传个信而已,哪个监狱里没这种事儿。”
药只能降低内心抵抗的意识,并不能让人直接吐露真话,一旦对方意志力强悍且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就很难起到作用,所以需要审问者引导配合。
“再说,殿下便是身在囹圄也仍然是殿下,总该比旁人多几分体面,传封信倒也使得。你们看啊,殿下在里头吃的比外边那些百姓都好上百倍,就算是判死刑,也不会把公主拉到菜市口砍头,对吧。”她笑意盈盈,语气神态都很轻松。
说着话锋微转,语气变得严肃几分,“不过到底是违背了监察司的规矩,大罪没有,小罪难逃。”
莫说这三个被下了软筋散的犯人,便是身后几个意志坚定的佐使都开始觉得,这确实不是什么大罪。
崔凝见三人果然越来越放松,“我让人抓你们,是想知道宜安公主信里头写了什么。眼下案子还没有完,万一她传出什么不该传的消息,伱们说,到时候我是不是得倒霉?”
她说着,转头凑近缩在墙角那个狱卒,语气笃定,“你看过信,里面写了什么?”
人中药之后本就心神涣散,问题必须要有精准的指向性。
第443章 审问
狱卒犹豫片刻,“是宜安公主让魏大人帮忙,今晚送她女儿出城。”
这件事并不算是一个秘密,那天就有狱卒听见宜安公主和魏潜的对话,这一次不过是送信约定具体的时间地点。
魏潜正直的形象深入人心,他能答应的事情,他们潜意识里便认定没有问题。因此崔凝问这个,他并不害怕说出真相。
崔凝想知道也不是这个,“你拆开信,只是为了看里面内容吗?”
诸葛不离在旁观看,心中肯定了崔凝问题。
药物是辅助并没有那么神奇,面对防备心比较重的犯人,最好不要问类似“你拆信干什么”这种需要动脑子的问题,因为极有可能把他拉出放松的状态。
狱卒回答地毫无迟疑,“是。”
崔凝问,“没有改动或者替换里面的信?”
狱卒连连保证,“没有,我就是看看。”
信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崔凝并不太在意,她不认为魏潜会和宜安公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她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截信,目的是什么?
崔凝顿了顿,又道,“那你看完信中内容之后,可有告诉别人?”
这回,狱卒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告诉了谁?”
狱卒眼神乱飘,不安的挪动身体,却因软筋散无法动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崔凝见他瞳孔有一瞬的放大,便没有急着继续问。
看来得换一种问法,不能问“告诉谁”或者“谁指使他看信”这种直接的问题。
等到他慢慢安静下来,她缓缓凑近他耳边,悄声问,“你悄悄告诉我,你看完信之后,去了哪儿?”
狱卒陷入思考,他思维有些迟缓,也无法集中精神,好像在努力判断这個问题有没有暴露秘密。
崔凝再次轻声询问,“去了哪儿?”
“去、去了忠义堂。”
崔凝故意“喔”了一声,“忠义堂靠近监察令的……”
狱卒突然抖了一下,崔凝立刻停住。
他自己说出了忠义堂,显然不是对这个地方有反应,那么是……监察令?
崔凝头皮麻,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淬了冰一般,“所以是监察令指使你拆看宜安公主的信?”
那狱卒一个激灵,脸色煞白,惊恐的盯着崔凝,嘴唇不住颤抖。
他已经彻底醒了。
同时身后几名佐使也是一脸震惊。
崔凝却突然笑了,语气轻松道,“放松,怕什么?监察令掌管整个监察司,有人要从他眼皮底下送信出去,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总不能不知道旁人传了什么内容吧?伱看我这不是也得想办法弄清楚吗?不然到时候出了事算谁的?”
众人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就连被指使的狱卒也相信了这个说法,监察令的确有理由命人筛查传信内容。
崔凝道,“既然是大人下的令,那便……等明日问过监察令之后就放了吧。”
说完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褶皱,似是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对了,这两天监察令好像不在衙门,你在忠义堂见到他了?”
实际上,崔凝这几日没太关注监察令,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来,但是最近魏潜负责的案件移交到他手上,他应该会来上职。崔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诈一诈那狱卒。
“没有。”狱卒下意识回答,说罢愣了一下,但想到自己也是奉命行事,又放下心来,“小人见到的是监察令身边的书吏。”
崔凝想了想,“姓李的那个?”
狱卒点头,“是。”
崔凝单独把黄格叫出去,低声交代,“想办法监视李书吏,不要被任何人察觉。”
黄格也被香影响,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是监察令……”
崔凝道,“监察令有足够的理由可以直接下令让狱官搜查截取信件,没必要偷偷摸摸派一个狱卒去做。我想,若非监察令有别的目的,便可能是有人假借他之名行事。”
黄格突然清醒过来,“明白了,我会找几个可靠之人监视。”
待黄格离开,诸葛不离不解道,“大人为何不直接抓捕那个李书吏?”
崔凝道,“你说狱卒是谁的人?”
诸葛不离,“他中了香,应该没有撒谎,真是监察令的人?”
崔凝叹了口气,“是啊!我估计是有人假传命令,利用他截取信件。倘若监察司出了内鬼……你想想看,能知道监察令隐藏亲信之人,职位必然不低,不是我区区一个监察使能够去查证的事。”
“您的意思是,此事只能由监察令来管了?万一他就是背后那个人……”
“行与不行,都得试试。抓一个书吏容易,倘若再牵扯出别的什么人,别说上面的少监、佐令、副佐令,就是跟我平级的监察使都不会乖乖配合我。咱们也不必太悲观,监察司是直属圣上的衙门,能坐到监察令这个位置上的人,必然是圣上亲信,不会那么容易叛变。”这是崔凝在心中几番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除了那些考量,崔凝对监察令本人也还算了解。
监察令与魏潜父亲是多年挚友,他从“二圣临朝”之时便一直坚定的站女帝,也正是因此,才能有底气在魏祭酒“作死”的时候一次次捞人。
不过因着他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处事相对保守温和,很多人便忘记了女帝刚刚登基之时,他带领鹰卫清洗了多少反臣。
外边的人没有权力把手伸到监察司里,崔凝又没有权力越级去御前告状,魏潜也不能去。
莫说有监察令和魏祭酒的关系,哪怕毫无瓜葛,他刚从监察司出去就反手背后捅前上司一刀子,这种行为也容易让人诟病和忌惮。
所以想要迅速的查清楚内鬼,除了尝试相信监察令,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先不想这个。”崔凝今晚不打算回府,便拉着诸葛不离去了休息室烤火聊天,“我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做官?”
诸葛不离微讶,旋即摇头,“我志不在此。日后,我打算做一名游医。”
第444章 祖孙
“这倒也好。”崔凝听到她有自己的规划,便没有再多劝一字半句,转而问道,“我知晓医家都有不外传的本事和秘方,你们师门传承也有不可传于外人的规矩吗?”
诸葛不离道,“那倒是没有。”
“听闻朝廷从今年就允许办私学了,你将来若是做够了游医想安定下来,不如著书立说,办个专门教授医术的私学,收百千个学子,最好多多收些女徒弟,成为一代大家,百年之后名留青史,如此方不负你这一身本事。”
诸葛不离这回真真被惊住了,还以为崔凝问手艺能不能外传,是想要她帮忙带出几个可用之人,没想到竟然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期许!
而且崔凝眼里语气中毫不掩饰的赞赏,甚至还有一丝崇拜,令她心跳骤然变得又急又猛,被心脏挤压的血液在耳膜中鼓噪,就像有什么蠢蠢欲动要破土而生般。
年少时在暗卫营中遭遇的创伤令诸葛不离对这個世间充满仇恨,从此不再相信人性,也对她的性格产生了更加深层的影响。
她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一旦被激怒,负面情绪上头,满脑子都会被决绝杀意充斥。
师父发现她这个问题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叫她单独出门。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她也不喜欢人,后来沉醉于毒物,更多是窝在山里跟毒物药石打交道。
多年过去,她变得更加温柔平静,也不那么容易被激怒了,师父这才肯放她出门。
她在师父眼里是病人,是受了侵害的可怜徒弟,是亲人晚辈,在外人眼里或是柔弱娇美的小娘子,或是表里不一的怪物,从来没有谁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诸葛不离眼眶微红,抓住崔凝的手,激动地声音微颤,“大人说的对!我要将一身医毒本事传给天下女子!若将来她们受到欺负,一包药毒死他全家!”
崔凝目瞪口呆。
我说大姐……你冷静一点……
崔凝连忙劝阻,“倒也不是……”
“大人不用说,我都懂。”诸葛不离拍拍她的手,语气平静了几分,“您说的对,我既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
崔凝紧张地提起一口气。
“吃了苦学了一身本事,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的确可惜。”她认真道。
崔凝缓缓吁出这口气。
诸葛不离疑惑地看着她,“大人紧张什么?”
崔凝心中呐喊——我他娘的快要吓死了!差点不知道撺掇出个什么玩意来!
她心有余悸,“我真害怕你说‘我既是哭着来到这世上,也必定要让这世界哭一哭’。”
诸葛不离大多时候靠谱又机敏,险些让崔凝忘记了她那夜反杀刺客时不正常的兴奋。
“噗嗤!”诸葛不离掩嘴笑出声,美目横波,“大人真风趣。”
“呵呵。”崔凝干巴巴的笑了两声,真心劝告她,“人生如昼夜交替,但不要轻易走进永夜,人还是得在阳光下才能活的更舒坦长久。”
好在,诸葛不离对女子的看法没有那么偏激,且崔凝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若不踩到某些痛点,她平时的情绪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稳定。
“好。”诸葛不离答应的声音很轻,却十分认真。
这世上道路千万条,哪怕诸葛不离不做官也拒绝办学授业,坚持做一名游医也很好,那样,崔凝固然觉得可惜,却也不会否定她的选择。
崔凝很高兴自己的建议被接受,“到时候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找我。”
诸葛不离笑道,“那怕是得是许多年后了。两年后我就出去游历,等我累了便停下来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办一个私学。”
“只听着便心驰神往。”崔凝叹道。
她从下山到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抓到杀害师兄们的凶手,从来没有想过属于自己的以后。她想起从前悬山书院的同窗谢子玉说想当尚书仆射,而她……好像没有思考过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曾经有过。
她曾想做一个能担起师门生计的道姑,也在一直学着如何去做一个道姑。只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好像是上辈子。
“大人。”崔平香敲门。
崔凝道,“进来。”
崔平香把一封信呈上,“属下去了乐天居,得知魏大人一个时辰前出城了,临走时让小厮往咱们府上传信,那时恰好您刚刚出门。这是魏大人留下的书信。”
崔凝拆信快速看了一遍。
他说,之前派人去崔府恰好与她错过,已知晓她入夜前往监察司,必是有所进展,因晚间要帮忙护送宜安公主的女儿出城,不便赶来。信末,又交代崔凝明早去乐天居找他。
崔凝审问过狱卒,这会儿见信上写的内容倒不惊讶,宜安公主得罪很多人,选择半夜偷偷把女儿送走并不奇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有些心慌。
她放下信,撑开窗子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没有月亮啊……”
夜黑风高总是那么不祥。
漆黑的密室中。
高墙上的孔缝中投进来一丝暖黄的微光,落进黑暗里仿佛被吞噬一般,只在墙边留了点痕迹,屋内仍然漆黑一片。
黑暗中一个人影跪坐在案前,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门被人推开,有人提着灯笼进门。
案前的人也在微弱的光线中抬起头,望向来人,清俊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又似乎藏了许多情绪。
“你今晚就离开长安,从南诏回来本应走到哪儿,伱就给我回到哪儿。”苍老的声音很温和,却并不是商议的语气。
符远坐的比直,一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回到长安面对的第一件事不是摆平自己曾经留下的隐患,而是被祖父关了起来。
符危把灯笼搁在两人之间的案上,祖孙二人的脸都染上一层温暖的光,然而满室沉默显得格外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符远才缓缓开口道,“当年我没告诉您,我在那片废墟里救了一个女孩儿。”
第445章 那夜
符危淡淡道,“这两天满长安都快知道了,我这个做祖父的,才得以从旁人口中听到。”
符远定定看着他,“之前监察司查俞府案时曾破获一身红色天衣,那种特殊的蚕茧正是来源于平阳大长公主的绿林军。”
当年那些投靠大长公主的绿林军之中有一江湖人曾私下进献了一件天衣,只是当年隋炀帝穷奢极欲致使天下战乱,天下无人不痛恨,再加上公主整日行军打仗,着装很朴素,从来不喜欢这些奢靡享受之物,便不曾收取,并命那人不得再浪费钱财精力弄这些东西。
天蚕丝这种东西听着稀罕,织物也确实漂亮,但在当时并不受推崇。
进献天衣一事在乱世中微不足道,平阳大长公主也有意隐瞒,是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天下大定之后,随着平阳大长公主手中权力被逐渐收回,绿林军隐没于野,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身影。
符远也是偶然得知线索,才费尽心机引宜安公主找到蚕茧主人。
他也早已摸清,宜安公主虽曾见过他出现在道观,但手里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
这也是他没有直接想办法将人除掉的原因之一,另外他发现了宜安公主在替太子做的事,恰好可以利用,只要稍加布局,将来便是一个绝佳的替死鬼。
“俞府的天衣是从宜安公主的东西,那天蚕正是绿林军后人所饲养。她已经接触这些人而不自知……”他没有明说自己的布局,只意有所指道,“她替太子办事,有没有可能生出私欲,隐瞒已经寻到的势力?有没有可能,她在太子接走观主后,自作主张将整个道观灭口?”
符危没有接他这些话,而是问道,“你送走的那個女孩是崔凝吧。”
符远一怔。
符危冷笑,“你以为,是谁散播你掺和进灭门案的消息?她这几日动作频频,已经不打算隐藏了。”
符远久久不语。这一刻他在意是祖父回避了他的话。
“况且我深知你的性子。”符危看着他,目光严厉,“你何时轻言放弃过?当时分明生出求娶崔凝的心思,却突然便没了下文。你可以骗我是因为崔家已经选择了魏长渊,伱不想与他争抢,那你不如想想,可骗得过魏长渊吗?你自己能从这件事里摘得干净吗?”
符远反问,“摘不清又如何?没有证据谁又能拿我怎么样?我自问布局这么久,脱身没有问题,除非您还瞒了我什么!”
他做了这么多准备,就是为了解决当年留下的隐患,倘若一切都如他所知,崔凝就算查到符家身上,也找不出任何证据,除非……
符危拧眉不语。
见他不语,符远痛苦地闭上眼睛,思绪翻飞,回忆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那时他还年少,刚刚接手家里一小部分暗中势力,无意中看一封密信,信中言已然在江南道寻到符九丘的下落。
他才知道叔父竟然还活着,并未战死在东硖石谷!
他虽深知此事利害关系,可能会影响整个符家未来,但心中仍然欣喜不已。
符远自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彼时符危正是由武官转文官的关键时候,每天都早出晚归,两人同住一个院子,也不过是每日早晚问候罢了。
童年陪伴符远最多的人是符九丘。
他记不清自己小时候哭过多少回,但记忆最深的是符九丘上战场时。
彼时他抱着少年的退哭的撕心裂肺,哪怕后来对于符九丘的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却还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符九丘离开那天,他觉得天都塌了下来。
那天符远意外得知符九丘没死的消息,欣喜若狂的去告诉祖父。
祖父说自己已经找了符九丘很多年,这次一定把他带回家。
他一直偷偷关注此事,不料察觉祖父竟然派了杀手去江南道!
当时恰好凌策在江南游学,他便以此为借口匆忙赶去,只是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那夜山间雨雾蒙蒙,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止不住颤抖。
“郎君,半山上发现一个密道,里面有个小道童。”护卫来报。
符远失魂落魄的跟着护卫走进那间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阁楼。入目所及皆是大火焚烧后的痕迹,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倒在墙边,墙上刺入一柄剑,似乎是为了把密道的机关卡住。
漆黑的地上躺着一个小孩,糊了满身灰和泥水,看不清楚样貌,只看身量约莫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护卫道,“入口打不开,我们找到后山的出口才把人拖出来。好像有人给他下了大量迷药,现在气息微弱,可能快要死了。”
另一名护卫将密道搜到的其他东西放在道童旁边,一个烛台,上面有半截没有燃烧完的蜡烛,一个包袱被打开,里面用一件衣服包裹着一只荷包,里面放了一把金豆。
符远垂眸,像是看着那些东西,又像是没在看。
“郎君,有块玉佩。”护卫顺着道童脖子里的红线拽出一块料子极好双鱼玉佩。
符远接过玉佩,看清上面的雕花,瞳孔骤然紧缩,他不住摩挲繁复双鱼雕花,终于在穿线孔周围发现刻成一个阴刻成团花形状的篆体“崔”字,整个仅有蝇头大小,与花纹混缠在一起,若不是知道这个玉佩花纹代表清河崔氏,很难辨出这是个字。
数名黑衣护卫持剑立在一旁静待命令,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结束这个幼小的生命。
细雨如雾无声落下,他漆黑的发丝散落几缕垂在眼前,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先行而来的杀手一路急行,应比他更早几日到,这道童躺在密道里不进食水仍然顽强的活了下来,最后却要死在他手里吗?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除了这块玉佩,其余东西都销毁。让他一直昏迷,送去清河崔氏祖宅,路上除了米汤不许喂别的东西,若到了清河还活着就丢在门口,若是半路死了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第446章 道童
“是!”护卫领命,扛着道童离开。
就看你争不争得过命吧,符远想。
从江南至清河路途遥远,他以为小道童一定会死,没想到护卫回来却告知到崔家祖宅时小道童还余一口气。
更未曾想到,他刚刚与在江南游学的凌策会和,对方便定下了去清河的行程。
当年,他虽刚到清河便见到了崔凝,却未曾认出她来,后来更是以为那个孩子经死了。
一是因为他一直以为道童是个六七岁的男孩,崔凝却是个八岁女孩;二是他在清河时发现族内有散落的纸钱,打听之下才知晓前不久崔氏族内有一家孩子夭折了,时间上刚好对得上。
他一直认为那個孩子勉强挺到清河之后就死了,毕竟当时她就已经奄奄一息,从江南到清河路途如此遥远,到清河之后还剩一口气已是奇迹。
谁能料到她就那样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他面前,好似没有一丝阴霾。
直到到了长安之后,与崔凝接触越发频繁,发现她身上许多异样,这才怀疑起她的身份,可惜此时已经不宜再下手除去隐患了。
倘若符远更加不择手段一点,当时便会更加努力争取这门婚事,将崔凝娶进门之后多得是办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去,然而,他终究难以跨过心底那道坎。
“您曾告诉我,是因为那帮道士害死了叔父,所以才屠道观报仇。”符远睁开眼睛,眸中有淡淡水意,“今日我只再最后问一回,当真如此吗?只是如此吗?”
当年符远就怀疑东硖石谷之事可能另有隐情,以为是自己急着透露出符九丘的消息,才害死了他,为此痛苦悔恨很久。
他在外徘徊数月才回到长安,质问符危为什么要屠戮道观。
在符危口中,符九丘从东硖石谷死里逃生,落下一身暗伤,便藏身在江南道一个匪寨之中,后来收服匪寨做了匪首。他与观主相识,曾经多次资助道观,岂料那观主觊觎钱财,与符九丘身边一个匪徒联手篡权,毒死符九丘卷走巨财之后解散了匪寨。
符危说,他让符九丘小小年纪上战场,本就心中亏欠,若不报此仇不能解心头之恨。
他说的情真意切,符远按住心底所有的疑问,选择相信。
“此事与你无关。”符危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再像多年前那样骗他。
如今的符远,也不像少年时那般天真好骗。
符远倾身怒道,“你是我祖父,怎会与我无关!你……”
“听我的话,离开长安。”符危打断他道,“陈年旧事本就与你没有干系!多年前你留崔凝一命的时候,心里明知道可能会引发什么后果,伱从来不是个蠢的,可你还是做了。”
符远的怒意之在一瞬间,随后便是失望,“我一直相信你是因为报仇。倘若你当年告诉我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今日布下的局完全可以脱身。你骗了我。”
符危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当年符远接手一部分暗卫不久便完全掌控,就连他这个老主人都无法插手驱使,当时他心中不无自豪。哪曾想一时不察,竟然留下这等祸患!
他更后悔把符远教成一个君子。
符危眸光暗沉之中仿佛有万般情绪翻涌,却被死死压在平静之后,可是干涩的声音却泄露了一丝情绪,“今日你倘若不离开,便会是我的万劫不复。”
符远浑身一震,脑中嗡嗡作响。
半晌,他颓然坐回去。
两人对坐无言,过了片刻,符危起身提着灯笼缓步走出密室。
符远看着有些佝偻的背影,放在腿上的手指微蜷。
屋里再度陷入黑暗。
许是因为方才一瞬的光明,此刻的黑暗显得比之前更加黑沉冰冷。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听过种种传言,也曾有过动摇。
可他们符家一介寒门,想从底层爬上去多么艰难,符远不会天真的以为只靠着一腔热血打拼,就能够从世家排挤之中触摸到权柄。所以祖父杀伐果断,行事手段狠辣一些都不难理解,但他相信,祖父或许不是君子,却始终是一个直臣、忠臣,是心怀天下百姓的宰辅。
他一直都想成为祖父那样的人。
而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看到的祖父,只是对方对自己展现的形象。
他并没有那么了解自己的祖父。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从眼尾抹过,指尖似沾染一点温热。
符远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心软之人,就算是当年,也并不是存着一定要救崔凝的心,送她离开不过是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事实上,她在那种条件下竟然能顽强活下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不似魏潜那般珍重每一条人命,战争、徭役、变革,哪一样不会死人?每一项政令在实施的过程中都可能用无数人命去填。
尽管他认为必要的牺牲是不可回避的,但也绝非视人命如草芥之辈,他的抱负也不只是权柄或荣华富贵。
可是,倘若他最引以为豪的祖父曾经脚踩万千尸骨呢?
符远一直逃避,现在却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密室门再次打开,数名黑衣人进来。
“小郎君,主人命我等护送您离开。”
“好。”符远站起身。
城外,朔风忽急,压低野地里的枯草。
伏在草中的黑衣人若隐若现,竟有数十人之多。
一人低声道,“郎君叫咱们在这等,等谁啊?”
又一人低声呵斥,“噤声!”
顿时四下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只余风卷过草地的哗哗声。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小道上出现一行策马疾驰的黑衣人,在那群人中间围着一个身着狐皮披风的年轻男子。
地上的钉刺闪着寒光,马匹一踏入立刻扬蹄嘶鸣。
“咻——”
一声呼哨,四面人影飞起。
“都住手。”符远高声道。
劫道的黑衣人闻声立刻退开,却在道上拉起了路障。
护送符远出城的暗卫立时明白这些都是他的人,他们虽说奉命押送小郎君出城,但实为保护,前有路障,左右十几名黑衣人虎视眈眈,打不打的过另说,难免会伤及小郎君,因此竟一时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第447章 留信
符远冷冷道,“你们回去告诉祖父,我会离开长安,但不是今晚。诸位若是非要执行他的命令,便是叫我祖孙二人反目为仇。”
领头暗卫明白,符远这话看似威胁,实则是给他们一条退路,毕竟舍命一搏容易,引得两位主子反目成仇的罪名谁也担不起,于是他便也很是识相地道,“小郎君此言,我等惶恐,但主人命令不可违,我会命人回去禀告,还请小郎君容许我等在侧保护。”
符远道,“可。”
领头暗卫冲身旁一人递了个眼色,那人驱马转身向来时方向疾驰而去。
翌日一早。
监察令方才上职,崔凝便带人压着昨晚抓到的三人过来。
“奉我的命令拦截宜安公主信件?!”监察令惊诧道。
这个案子险些令他薅秃头,他是巴不得早早结案,本来有了圣上的示意之后,他一颗心已经落下来,不料魏潜又冷不丁整出一桩陈年灭门案,这下子本该处死了事的宜安公主作为人证又能苟活几天,而太子那边又悬了。
自古权利争斗都伴随流血,当年玄武门之变,地砖都浸红了,过了多少年才冲刷掉血腥气,别说死几十个人,便是死成千上万也正常,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抬到明面上来审判,尤其此案并非政变,而是屠戮无辜百姓,性质完全不同。
不过,哪怕灭门案真是太子所为,只要他在权利角逐中胜利,任何流血都是为了反抗压迫,是在所难免的牺牲。朝中那么多人暗地里不满女子当权,连借口都会有人替太子找好,但若失败,那便是冷血残暴,不配为储君,甚至不配为人。
这就是现实。
监察令当然不在乎案子如何判,或是太子下场如何,他只想好好苟到告老。当年替圣上清洗朝堂,拉满仇恨,他花了这么多年才勉强收了尾,若是再来一回,这把老骨头填进去都不够。
因此他绝不可能容许宜安公主从狱中传信。
待崔凝将整件事完整禀明,监察令道,“我已有几个怀疑对象。”
听他如此迅速的锁定可疑目标,崔凝错愕。
监察令便解释几句,“早些年监察司清扫无数次,所余者皆死忠于陛下。后来朝堂逐渐安稳,监察司进人便放宽松不少,狱卒、差役、鹰卫人员众多,入职门槛不高,每年都会进新人,容易被人安插眼线,想完全清除很难,但监察司主事的背景尽在我掌握之中。”
监察令只是轻轻一句话带过,然而非常时期圣上对朝堂的清理都毫不手软,更别提监察司了。
况且,能够知晓并假冒名义指使他亲信的人并不多。
说罢正事,监察令又问,“长渊现下可好?”
提起魏潜,崔凝不免有些担忧,也有心卖一波惨,“临近年关,可用之人本就不多,他又是新调职过去,处境并不乐观。”
监察令笑道,“你不必忧心,刑部那边一直很看好他,只是他刚调职便揽了一桩大案在身上,开始是要难一些。倒是……我这两日听到外头传闻,此案竟还与符长庚有些干系?”
崔凝拱手道,“此事还望大人容我日后再禀。”
“也罢。”这个案子现在主要由刑部负责,监察令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其实还有一桩事儿……”崔凝试探着说出今日另外一个目的,“五哥现在手上的案子毕竟是与宜安公主有关系,现在人还在咱们大狱里头关着,咱们是不是也得协助调查?”
她见监察令面色如常,立即大胆提出要求,“下官请求分派十队鹰卫,以备不时之需。”
正常情况下一个监察使最多只能调动两队。
监察令道,“暂时只能给你四队。”
崔凝心中一喜,她又不是要造反,几十个鹰卫,再加上从祖父手里借来的几个暗卫,足够用了。
崔凝拿到令牌,先把人手召集起来,令他们随时待命,自己则又去了乐天居等魏潜回来。
小几上,拆开的信被裁纸刀压着,似乎是看完信后便直接离开了。
崔凝目光落在信封上,纸张细腻如卵,洁白如雪,一株昙花若隐若现,迎着光能看见其上光华流转,制作精美,特征鲜明,哪怕不看署名也一看便知这是宜安公主府的东西。
她跪坐在几前,将这封信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直到手指捏在中缝,才发现手感似有细微不同。
放在平时,她不会特别在意这点不同,因为制作信封的时候浆糊放多一点放少一点都有可能,但她昨夜才审问过几个犯人,知晓信件被人拦截拆开过。
“奇怪……”
崔凝疑惑,五哥离开时还有时间派人给她传信,应该不是非常匆忙,这封信虽说不是什么绝密,但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忘记收起来。
这么随意的丢在小几上或许是有什么用意?专门留给她看?
崔凝看着信,不由想,幕后之人假借监察令之名,说明他在监察司里有一定地位,但自身势力不足,否则根本不需要冒这么大风险去差遣监察令的亲信。
那么,不惜暴露也要去拆信,究竟为了什么?
一定是对方确定信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内容,否则没有必要冒然行动。
“他想知道什么呢?”崔凝看着心中内容,喃喃自语。
宜安公主根本指使不动魏潜,不会突然莫名其妙送信过来叫他去送人,能到商议细节这一步,说明他们事先已经谈论过此事,并且达成了初步协议。
谈论的地点就在牢狱中。
所以幕后之人很有可能事先就知道这封信大致内容,那他想知道的是……
具体的时间地点!
崔凝蹭的一下站起来,“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崔平香道。
崔凝道,“立刻去监察司召集所有鹰卫,南城门集合!”
昨晚魏潜传信让她今日一早来乐天居找他,他只是送人而已,若一切顺利,早该回来了,便是有旁的事情绊住脚也必然会派人知会一声,绝不会无故失约!
第448章 又见圆兔子
晨钟悠长,城门缓缓打开。
一群人策马冲出,如疾风直奔城外。
南出二十余里,先行探路的鹰卫返回,“大人,前方一里左右道旁树林里有打斗痕迹。”
“走。”崔凝咬牙强逼自己冷静。
她认为幕后凶手心机深沉,会采用万无一失的计谋,不料对方反其道而行,如此胆大包天的在京畿之地便直接出手杀人。
她拿自己做饵,对方根本不上当。
是啊,她怎么忘了,在所有人眼里小小女子根本不足为惧。
这个案子牵涉颇广,否则也不会被捂着这么多年,满大唐确然不止魏潜一个人擅长破案,但并非所有人都能让崔凝信任。
而且她身份一暴露,幕后之人必然知晓魏潜暗中查此案数年,已经有了许多线索。只要他一死,再毁去他查到的线索,任凭谁再接手怕都会成为一桩悬案。
寒风拍打在脸上,令她心绪越发冷静,待到在林前下马时,早已看不出一丝异样。
崔凝觉得自己的思维甚至比平时还要敏捷,“先搜林中。”
“是!”鹰卫齐声应答。
黄格禀道,“官道上痕迹杂乱,看不出什么,城门那边也打听过了,昨夜确实有一拨人出城,听描述应该就是魏大人和宜安公主府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其他城门打听了吗?”崔凝问。
黄格答道,“已经让人去查了,尚未返回。”
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恐怕是早就安排人手在城郊待命,就算是当夜出城也必然有底气不被人察觉,因此崔凝并未寄希望于从城防查到线索。
这时有鹰卫过来,“大人,观痕迹,昨夜至少有百人在此打斗,林中血迹颇多却不见尸体,暂时也没发现什么物品,应有人清理过。”
“继续搜。”崔凝眸色沉冷,“昨夜夜黑风高,这么大规模的打斗,就算是清理过也极有可能会遗留一些东西,仔细一些。”
“是!”
崔凝也带着诸葛不离和崔平香进入林中。
正如鹰卫所说,一进林子就能看见明显的打斗痕迹,地上草丛灌木被压塌,时不时能看见大片血迹,不少树干有刀剑劈砍的痕迹。
崔凝凑近一根碗口粗的树干细看,上面有一条被劈开明显豁口,而在更低的位置,有一条不甚明显的细痕,若不是树木分泌出汁液,实在很难发现。
两种不同兵器造成的伤口。
崔平香抹了抹那条细细痕迹,“剑锋利,出手迅捷,是个高手。刀痕太浅,若是用刀高手,这棵树能被劈开一半,持刀人武功显然远不如剑客。”
崔凝向前走了一段,看见有棵树上有擦痕,“这里可能不止两拨人。”
“大人,找到半根箭。”鹰卫呈上羽箭。
那箭被利刃削断,箭头不知落到何处,只剩下尾羽,看起来十分普通,没有任何标志。
从这根断箭辨不出身份,但是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崔凝的猜想——昨晚极有可能是多方势力在林中混战。
判断的依据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发现三种武器。
昨晚夜黑,可见程度极差,只能看见人影却很难辨认身份,林子里到处都是打斗痕迹,看上去是两方缠斗,这种情况下使用弓箭多半是无差别射杀。
崔凝心都揪起来了,也不知五哥有没有被卷入其中。
不多时又有在官道上探查的鹰卫来报,“禀大人,属下继续向西探查数里,官道上一直都有车辙印。”
马车应该是宜安公主府的车队,说明这一场截杀似乎并未影响到车队前行。
那在林子里打斗的都是谁呢?
魏潜哪怕是遭到截杀,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往林子钻吧?
诸葛不离忽然道,“大人。”
“嗯?”
诸葛不离道,“有一点我不太明白,魏大人虽然答应护人出城,但没有必要亲自护送吧。”
崔凝想到小几上的书信。
书信分明似是魏潜故意留在那里的,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是怕走漏风声,并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
既然有人暗中监视她,那有人监视魏潜也并不奇怪。
人多眼杂,崔凝未答,只是冲她摇了摇头。
诸葛不离便识趣的没有继续追问。
可是即便知晓这些,也相信魏潜的能力,崔凝也无法不担心,毕竟以身试险,什么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
一上午,众人几乎搜遍了整个林子,除了找到几支断箭便再无其他东西。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又鹰卫带来消息,“大人,我们跟着一串血迹找到了山上一处破败道观。道观里有血迹,还发现此物。”
鹰卫双手呈上一颗珠子。
崔凝接过,仔细一看,竟是一颗玉籽雕刻的小兔子!
魏潜曾送给她一样生日礼物,是一串玉籽雕成的兔子手串,这一颗看上去与那些小兔子极为相似。
“走!”崔凝面色冷凝,带人急匆匆朝那道观赶去。
林中没有道路,往山上去更是草木葱茏无法骑马,再是着急也只能徒步疾行,待赶到时已然入夜。
道观建在半山处,占地约莫只有一亩左右,院墙和两侧厢房都已经崩塌成一片废墟,只有破败的正殿还勉强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诸葛不离环顾院中草木深深,“看上去荒废得有十多年了。”
这个珠子只有指甲大小,能够发现它的地方明显不可能是这种环境,于是崔凝便径直走进正殿中。
屋子门窗破败,屋顶也榻了几处,但是地上铺着砖石,是以屋内倒是不像外头那般杂乱。
崔凝侧首问,“在哪里捡到玉珠?”
鹰卫指着屋子中央一小滩血迹,“大人,就在那滩血迹旁。”
他们上来这一路上都有血,若都是同一个人的,不敢想象受了多么重的伤,崔凝眼中难掩焦灼。
她眉心微拧,将玉珠紧紧握入掌心,语气却十分平静,“加派人手仔细搜查道观附近。”
时已入夜,虽举着两个火把,但屋内能见度仍然很低。
崔凝刚刚让崔平香去升火堆,自己拿着火把到三清像前,正准备查看一番,却突听崔平香惊声疾呼,“大人小心!”
就在破风之声骤然逼近耳畔之际,她条件反射的后仰,一支羽箭堪堪贴着她的下颚擦过,留下一道浅浅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