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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六章 东郊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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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夫人听到遗玉的话,疑惑地出声问:“为何他们不让你骑马?”

    当日遗玉在国子监御马场惊马之后,程小凤存了教训那几个害的遗玉所骑马匹受惊的太学院学生的打算,回家就没对她娘提这回事儿,因此这会儿程夫人听见遗玉的话就有些奇怪,要知道国子监的学生,六艺是毕业考时要算学评的。

    程小虎忘了当日程小凤的叮嘱,张嘴就道:“小玉初次骑马,就被人使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修养了好一阵呢。”

    程夫人眉头一皱,“被人使坏?什么人,是院里的学生吗?”

    程小虎没见着他大姐对他使眼色,点头应道:“嗯,是我们太学院的,不过大姐早就教训过他们了。”

    别看程家姐弟都是喜欢找事和凑热闹的主,程夫人对他们的家教却极严,每日清晨两人上学前,最常叮嘱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在学里惹事,以往两兄妹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在学里“欺负”同窗的事情传到程夫人的耳里,那惩罚可是极严厉的。

    程小凤听了她小弟的话,心头就暗道一声不妙,小心翼翼去看她娘脸色,正瞧见眉头紧皱的程夫人,忙道:

    “娘您别生气,是那些人忒可恶了,那马受惊之后,若不是小弟追了过去,还不知小玉会摔成什么样子呢,所以我才去教训那群坏小子的。”

    说着还伸手在案下扯了扯遗玉的袖子,遗玉虽不清楚她在紧张什么,但还是顺势接话道:“伯母,那次还要多亏小虎救我,小凤姐也是因为想帮我出气。”

    “对、对。”程小凤在一旁使劲点头,程夫人见她那紧张的模样,自然知道她是在怕个什么,顿时松了眉头,对遗玉关怀道:

    “那你可有伤着?”

    “原是有些擦伤,现下已经好了。”

    又问了几句,程夫人才瞥了一眼程小虎,“你这孩子,平日有些呆,关键时候总算是没给娘丢人,”又看着遗玉,“我这傻儿子,也就是嘴馋些,其实很是靠得住。”

    遗玉干笑两声,程小凤见她娘只字不提她教训人的事情,生怕待会儿她想起来又没完,于是就打岔道:“小玉,你这样是不行的,御马早晚都要学,这会儿天气正好,咱们到马厩挑两匹好马,上东郊马场去。”

    遗玉待要再次拒绝,程夫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帮着程小凤劝她道:“去吧,去玩玩也好,那东郊马场前个月才整修罢,到了地方你若是真不想骑看看风景也不错,若是想学了,就让小虎教教你,我这儿子御术在京城这些少年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不会让你摔着的,阿智那里你不用担心,伯母帮你说。”

    她都这么说了,遗玉尽管心里的确不想骑马,但也没有再推辞,冲他们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

    程小凤笑着拍了拍巴掌,立马从毯子上站起,一手把遗玉拉起来,在边上套着鞋子,对程夫人道:“娘您真好,那我们就出去玩了啊,小虎,你回去换骑装,赶紧的啊。”

    遗玉被她拉着匆匆忙忙地穿上绣鞋,一路由丫鬟们在后面追着,跟她跑到了她的院子,进屋她就撒了遗玉的手冲进里卧去。

    遗玉站在厅里环顾了一下她的房间,女儿家的闺房她也没见过几处,程小凤的屋子显然别具一格,绣品挂件或是字画都不大见,墙上挂了许多稀奇古怪地东西,其中还有一张同她都差不多高的巨弓,还有几把镶嵌了宝石的匕首,从摆设上就能看出屋子主人爽朗好动的性格。

    “小玉,快进来。”

    听见她的叫声,遗玉朝里面走进卧房,就见一张雕花架子床上,摆了四五件颜色各异的束身骑装。

    程小凤手里拿着一件外裳朝她身上比,臂弯中还挂着一条长裤,“这都是我前些年穿的,跟你身材也差不多,你试试。”

    如果不是关系亲近的人,穿了对方的旧衣,对两人都是一种不尊重,程小凤大大咧咧地自然没想那么多,遗玉心里明白,却也没有说明,只是接过了她递来的衣裳,在身上比了比之后,从床上挑了一件月白色的利索地换上。

    骑装其实同一般男装差不多,只是上衣束身些,下摆宽松又稍短,只及膝盖下面一点位置,程小凤个子高挑,就算是前些年也比她稍高一些,好在遗玉虽个头不足,但胜在腿长,那裤子穿上正好,上衣宽了一些,拿革带扎起便看不出来什么不妥。

    程小凤看着她皱眉道:“怎么觉着还差点,”而后一握拳,挥手招来守在门外的丫鬟,让帮着遗玉将头上的女子发髻散了,扎成束发,又取了只玉扣箍在她发顶。

    遗玉起身后,程小凤瞪着一双凤眼,上下将她打量一遍,嘴里发出“啧啧”的声响,“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真是俊俏!”

    遗玉心中好笑,秀眉一扬,向后靠在妆台边上,下巴微微抬起,双目微眯,道:“这是那家的小姐,盯着本公子直瞧,难道是相中了我不成?”

    她本就生的白嫩,因未及十四,做女装时要覆额发,眉眼间的娇俏被遮去大半,这会儿束发之后,光洁的额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加上比以往少了三分拘谨,多了三分散漫的神态,生生将程小凤同刚走到屋门口的程小虎给看愣了去。

    遗玉发现两人神色不对,轻咳一声,方让姐弟俩面色有些微红地回过神来,程小凤摇着头,看着她,嘴里叹道:“可惜、可惜,你们兄妹,卢俊相貌是够俊了,可少了三分气势,阿智气度是足的,偏就长相过于清秀,独你一个又有气势脸盘也俊俏的,偏生就是个姑娘家的,唉!”

    遗玉眨眨眼,没大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被她挽过手臂,“走,上马厩挑了马,咱们到东郊去。”

    ***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遗玉掀起帘子下了车,抬头就见两匹骏马之上的程家姐弟,因她不能骑马,于是就只能坐了车来,姐弟俩骑马速度快些,但都陪同在马车边上,一齐到了东郊。

    东郊马场景色的确很美,既有这两边载着高大柏树的平坦径道,也有远处宽敞的精修马道,路边流淌着浅溪小河,正是候鸟南飞的季节,抬头望天,可见朵朵云纱漂浮在仿若蔚蓝色丝绸的天空上,不时一行大雁翔过,留声在云间。

    秋高气爽,半下午的天气很是暖和,拒绝了程小凤骑马的邀请,她立在马道外面的栅栏边上,望着两人时近时远纵马的身影,有些羡慕,却没有一试的冲动,见他们身影再次跑远,双手撑在木栏上,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大雁。

    “恪哥哥,你快点啊!呵呵,来追我啊!”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让遗玉侧目去看,就见从东边的马道上,一前一后奔入马场中两匹骏马,速度都称不上快,定睛看去,跑在前面的那匹马上似乘着一名橘衣少女,后面那匹马上则明显是个青年,两匹马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后面那匹在将要追上前面的人时,总会刻意放慢速度。

    几次眨眼的功夫,两匹马已经向遗玉这个方向跑近,马匹轻嘶,稳稳停在她面前,隔着一排木栏,那骑在马背上的橘衣少女,冲她笑道:

    “你也是来玩儿的吗,怎么不骑马啊?”

    少女看着同遗玉一般年岁,五官精致到了极点,笑时两腮带着浅浅的梨涡,一对晶亮的眼睛似能照进人心里去,这派让遗玉都微微有些失神的景象,很容易想得再过几年她稚气褪去,是怎样一副倾城姿态。

    没等遗玉应话,另一匹马便在少女身边停下,马上的青年十八上下,仪容不俗,气质疏雅,他发顶的镂花金丝冠表明了其高贵的身份,金饰虽人人可戴,但制成男子发冠之时,却只有皇子可以使用。

    遗玉正在猜测这两人身份时,少女扯了扯手中缰绳,皱了皱小鼻子,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去骑马?”

    遗玉摇头答道:“我不会。”

    少女粉唇微微张开,精巧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副有些困扰地样子,让人途生怜惜之感,只恨不得什么要求都答应了她去,只为博她一笑。

    那青年御马往少女边上移了移,伸手在她秀气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而后对遗玉道:“这马场上有御马师傅,你可以去唤个来教习。”

    他们并没怀疑遗玉的身份,东郊马场只向官员贵族开放,入口处有守卫把持,需得出示牌子才能入内。

    虽然知道这青年是诸多皇子中的一位,但他们既然没有表示身份,遗玉也懒得自找麻烦,对他摇头道:“不用了。”

    青年只是多看了她两眼,就准备带着少女离开,但少女却轻巧地翻身下马,两步走到木栏边上,站在遗玉对面,问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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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流言和绯闻

    少女的问话虽不礼貌,遗玉却没有生出不快之感,但她也不想在姓名上面多讲,毕竟边上站着一名皇子,要是相互介绍下去,难免要行礼拜见,因此只回答了她一半,“我这是第一次来玩儿,所以你没见过我。”

    对方顿时收了疑惑之色,并没有听出遗玉不打算多谈的意思,而是甜甜笑道:“那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了,我是长孙夕,你呢?”

    长孙?遗玉听到这姓氏,就隐约猜出少女身份,余光扫到边上已经隐约有些不耐的皇子,便将自己的姓名报上,只想着赶紧应付了她,好让他们离开。

    但事与愿违,长孙夕伸手一指马上的青年,对她道:“这是恪哥哥。”

    李恪!遗玉心中惊讶,脸上却是一副不知的表情,对着青年行了个点头礼。

    长孙夕还要再说什么,李恪在她开口之前,先道:“夕儿,你不是还要到河边去玩么,晚了可是见不到那五彩小鱼了。”

    听他这么一说,长孙夕脸上一阵犹豫之后,还是对遗玉告了别,“那咱们下次再见啊。”

    遗玉看着她踩蹬上马,在李恪的陪同下御马跑远,微微摇头,嘀咕道:“希望没有下次。”

    长孙家的公子小姐们,她见过三人,个个印象都不怎么好,这长孙夕看起来是个单纯可爱的,但大概因为先入为主的思想,她对姓长孙的,都不感冒。

    没过多大会儿,程小虎就一个人骑着马跑了回来,胖嘟嘟的小脸因运动有些发红,见她靠在木栏边上,有些不好意思道:

    “大姐遇见了熟人,跟人赛马去了,小玉你是不是很无聊啊?要不、要不我带你去河边,看五彩小鱼吧。”

    又是五彩小鱼,刚才从李恪嘴里她就听见了这个词,“不无聊啊,五彩小鱼是什么鱼?”

    程小虎从马上跃下,走到她身边,两人隔着一道木栏,错身站着,小胖子的脸上带着笑,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道:“就是这么点一条,每天下午时候,在马道边上的小河里游来游去的,阳光一照,好几种颜色,等过了时间就游走了,因为太小根本抓不住,总之很好看。”

    遗玉被他说的生了好奇心,但想到刚才那两人也去看鱼去了,就歇了心思,摇摇头,“还是算了吧,下次咱们再去看。”

    “哦,”程小胖子有些沮丧地应了一声,靠着木栏坐在了草地上,“小玉,其实骑马还是很安全的,只要你学好了,一般都不会摔着,等你哪天想学,我就教你,保证你骑得稳稳当当的。”

    遗玉听出他话里的安慰,心中一暖,笑着应道:“好。”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隔着一道木栏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待到天边夕阳西下,一身丹衣如火的程小凤才御马奔来,得意地朝遗玉炫耀了她刚才同人赛马赢得的一把扇子,上面有欧阳询的亲笔题字。

    三人在夜幕降落前回到程府,卢智知道遗玉并没骑马后,并没多说她什么,反倒是程夫人脸上有那么点失望的表情,程咬金在三人回来前就被人拉走喝酒去了用罢晚饭,卢智就带着遗玉告辞,被程夫人三人送到门口,临上车前,塞在遗玉手里一只荷囊,没等她退还,就拉着程小凤和程小虎回府了。

    ***

    遗玉靠着车壁,借着车角吊灯把玩着手里一对拇指肚大小的水滴型翡翠耳坠,卢智要过去一只看了,有些玩味地对她说:“这翡翠看着是老物件的,没准就是程夫人的嫁妆。”

    遗玉一听就将手里那只耳坠塞进荷囊里,拉过卢智的大手往上一放,“我不要,你改明儿帮我退回去。”

    卢智把两只耳环都装好,朝袖袋里一塞,没再拿这说事儿,“等下回家,我同娘说咱们要提前到学里去,你简单收拾些东西,我把你送到王府去,我在京城也有事要办。”

    “嗯。”

    “对了,那汤药你亲熬就是,梳洗按摩什么的,到了地方就教给侍人们。”梳洗按摩必当有肢体接触,尤其是梳洗之时,魏王总不可能规矩地穿着上衣,让人给他洗的浑身湿答答的,遗玉虽未及笄,却也不好事事亲为。

    听他这么说,遗玉苦笑一声,“大哥,魏王说他中毒之事,不想让过多人知道。”真要有人侍奉了,等李泰毒揭之日,就是那些人的死期。

    卢智眼睛一眯,“这你不用操心,只管教了人就是,我同魏王说去,你一个女子,怎么好...”

    遗玉早在魏王府那小院里等卢智时,就想出了注意,“大哥别担心,明日我将方子给他们,药材要几日才能找齐,我先画个图样让魏王找人做了,梳洗之时也不会逾越...”

    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找人做个躺椅样式的物件,梳洗时就算合衣也不怕沾水,把这东西的大概样子同卢智讲了,他才松了口。

    其实当下风气开放,男女之间大妨并不严重,像有些医馆还有女医,帮病人看病时候,望闻问切,都少不了接触,只是每个人心中的重视程度都不相同罢了。

    “我今天在东郊马场见到三皇子,还有个叫长孙夕的小姑娘,是长孙家的小姐吗?”

    “嗯,长孙夕是长孙大人家的三女,与长孙娴一样,同是嫡出,不过比起长孙娴来,这三小姐却是名声不显,许是年纪小吧,你说她与吴王在一起?怪了。”

    看着卢智脸上的疑惑,遗玉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卢智略一犹豫后,轻声道:“这事与你说说也无妨,许是流言的可能性大些,你听过就算——前月皇上在家宴上,曾指了两名小姐给魏王做侧妃,被他当场拒绝,事后第二日陛下就特召他入宫去,也不知谈了什么,就没再提那指婚的事情,后来就有些流言说,魏王是心有所属,而他属意的那位姑娘又未到及笄,才不想在王妃入门前娶侧室。”

    遗玉脸色古怪,卢智的话前半截她还信些,后半截说李泰相中个未满十四岁的小女孩,她却是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也许这情况在世人眼中很是寻常,但在她看来,那样的一个人,会喜欢未成年少女?呃,这要是真的,那也就有些...太诡异了吧。

    卢智看了看她的脸色,眼神微闪,继续道:“后来就有好事的人猜测,这京中哪家小姐能对的上号,最后就属那长孙府上的三小姐——长孙夕最为应对,我听说她模样是极其标志的,比长孙娴更要胜上三分,你今日见过她,觉得如何?”

    遗玉还因想象到李泰会喜欢一个未成年少女而闷笑,忽听卢智问她,便点头笑道:“嗯,我见了都愣神呢,虽岁数不大,长得的确好看的紧,沉鱼落雁姿,闭月羞花貌,呵呵,大哥,就因为这个,你才奇怪吴王同那长孙夕走的近啊。”

    魏王的绯闻心上人,同吴王一起郊游骑马,两个继位的热门人选争夺一个未成年少女,这事怎么听着就八卦啊,这么一联想,遗玉眼神顿时变得闪闪的。

    卢智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一扫,刚要暗自松气,又听她道:“不过大哥,我觉得吧,魏王殿下那样,嗯,那样深沉的一个人,属意长孙夕那样的小姑娘,咳咳,有些奇怪。”

    卢智皮笑肉不笑地道:“嗯,是有些奇怪,不过这也是传闻,许是魏王有什么原因,不想娶那两位小姐做侧妃,这才拉了人做挡箭牌。”

    他将“挡箭牌”三字咬的极重,遗玉点点头,“还是这么说合理一些。”尽管两王争女的八卦很诱人,但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她还是更倾向于可能性大的说法。

    卢智又瞥了她一下,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两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入夜,卢氏坐在客厅里等他们,兄妹俩将在车上想好的借口同卢氏一讲,她便应了,催着两人去洗簌后,自己则去给他们收拾东西。

    半夜,遗玉确定屋门从里面关好之后,就将漆黑扁盒从镜子后面摸索出来,踮着脚回到床上,将床边的烛台点燃,从枕头下面摸出几只瓷瓶来,将扁盒中的药种其中两样,各取了四颗分别放进瓷瓶里。

    又从床下的藤箱翻出一只原先用来装首饰的不怎么起眼的盒子,将两只装药的瓶子,一只装了稀释血液的瓶子,还有一只放了消毒过的银针的瓶子,整齐地摆放进去,最后收在床尾行囊中用两身衣裳仔细压盖好,将扁盒重新放在铜镜后面。

    制作梦魇的解毒药,有两味药材最为关键,一名不见草,生在群山之中,最是阴暗潮湿的山窟洞穴之内,一名寄梦荷,生长在泥泞之中,是荷花的一类变种,体型娇小,万难得一。

    不见草是梳洗按摩头部时候所用药汁的主药,寄梦荷是内服汤药的主药,这两种药草在彩绣绢帛上都有详细的用法记录,李泰的病情只需各两株即可,但为了以防万一,她就多带了些。

    (稍晚还有一更)

第一四八章 秘宅

    昨夜遗玉睡的有些晚,早起同卢氏道别后,坐上马车就开始犯困,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魏王府后门,下车被秋风一吹,才算精神些。

    早有管事的在后门等候,见他们过来,递了封信笺模样的东西给卢智,就将遗玉一个人带进去,跟着这管事的穿过几条小径并一处花园,她被安置在一间客厅里等候。

    没多久,阿生就寻了过来,遗玉将昨晚写好的解毒两份解毒药方给他,又将那画着躺椅式梳洗的工具图纸给他讲了讲,他虽对上面的东西表示出惊讶,却也没有多问,在遗玉讲解清楚后,他就离开了。

    遗玉一人坐在客厅里喝着茶水,心里有些纳闷,她人都来了,按说就算不给她安排个院子,那也该找间厢房让她歇下吧,怎么就把她往这一丢,就没人管了。

    大概又等候半个时辰,她打了不下十几个哈欠,精神又蔫了下去,到了最后,她就一手紧紧搂着怀里的小包,一手撑在扶手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李泰走进来,看见的正是这副景象,眼光微闪之后并没叫醒她,而是静静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目轻阖。

    两人在客厅里待了至少一刻钟,遗玉才揉着眼睛直起腰来,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看见对面的人时,忍不住“啊”地轻叫了一声,脱口而出:

    “你怎么大白天的就跑出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她就连忙捂住了嘴巴,一对勾玉眼对上那双青碧眼眸,一边懊恼自己口不择言,一边因为李泰这晴天白日地就敢睁着眼睛乱跑而乱感气闷,这人是真不要命了还是怎么,见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她都要怀疑梦魇是否真的如同绢帛上描述的那般可怕了!

    这么想着她已经起身向他行过礼,李泰显然没有在意她刚才的话,示意她坐下后,就问道:“那梳洗的工具,是你想出来的。”

    遗玉正偷偷打量他的神色,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这人身上简直看不出半点不妥来,背脊依然直挺,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

    听到他的问话,她摇头,“不是,是以前从书上看的,”见他没有再问,才小声道:“殿下,您现下最好是找东西蒙上眼睛,白日您见光越久,晚上休息时就越难受。”

    光是闭上眼,一层薄薄的眼皮并不能阻挡什么,梦魇仍旧会起作用,而且见光时间越长,晚上噩梦也就越久越清晰,遗玉不信李泰对此没有发觉,但他仍然这样我行我素的,她便暗自诽腑他在这个把月里,大概已经被折磨地麻木了。

    事实当然是否定的,李泰并没什么自虐倾向,只是今早魏王府登门了两个客人,他需得一见,这才会在白日出来。

    “不必。”李泰双眼仍然睁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起身道,“走吧。”

    “啊?”遗玉有些发愣地跟在李泰身后走出客厅,纳闷这王府的下人不够用还是怎么,需要主子亲自给客人带路去找房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长长的花廊上,相隔足有一丈远,阳光透过缠绕在廊柱的花藤,映在他们身上,照出金亮的斑点,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闪耀和跳跃着。

    遗玉有些担心的望着前面的人影,走到花廊口时,见他轻轻一个转身,阳光迎面洒在他的脸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映在她眼中的半边俊美的侧脸铺满暖光,仿若镀上一层金粉,他的表情,没有畏惧,没有退缩,没有忍耐。

    这一刻,遗玉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荒唐的念头来:这样的一个人,有真正害怕的事情吗?

    李泰也仅是在廊口停顿了片刻,就迈腿继续朝前走,遗玉收回神来跟了上去,甩掉刚才有些可笑的念头,谁又会真正地无惧......

    最终两人停在了一处只比成年男子略高一些的小门前,阿生已经在那里等候,见他们来,就将门打开,遗玉不明所以地跟上,出了门,眼前竟然是一条偏僻的街道!

    除了他们,街上没有半道人影,门外停靠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李泰登上之后,遗玉犹豫了一下,也进入车内。

    车厢不大,但座上铺着软软的白毛绒毯,角落燃着香炉,气味很淡,四角挂着绣灯,中间还搁了一张半人高的紫檀茶案,案上放有茶盘,两只杯子,一只茶壶的气孔中冒着白烟。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比遗玉之前乘坐过的任何一辆都要行的平稳都要舒坦,但她这会儿却没心思享受这难得的待遇。

    “殿下,这是去哪?”

    李泰听了她的问话,将眼睛闭上,在遗玉以为他不会回话的时候,却答道:“上本王的私宅。”

    他没有多做解释,遗玉却了然,她只当李泰会在昨日去过的那个小院子里解毒,并没想过他会转到别的地方,她事先没有被知会,显然卢智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想通这点,她并没什么不满,因为这样也好,过几日国子监开学她是肯定要去的,到时候还要帮魏王解毒,晚出早归都是在魏王府,难免引人注目,上别的地方去也好。

    在认下卢中植之后,卢智曾对她说过,京中许多高官权贵在外都有多出私宅,这种鲜有人知的私宅被称为秘宅,或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或是为了藏匿不为人知的事物。上次那些黑衣剑客把她带去的地方,明显不是王府,想必就是李泰的一处秘宅了。

    马车行有两刻钟,停车过于稳当,若不是李泰突然睁开了眼睛,遗玉会当它还在行驶中。

    跟着李泰下车后,仍旧是一条偏僻的街巷,来往三两行人,遗玉同赶车的阿生一起跟在他身后,走进一户门扉半掩,外观寻常的院落中。

    绕过空荡荡的前院,从花厅穿过,忽见一栋别致精巧的双层小楼立在眼前,院周是比楼还要高多的松柏,完全遮住了院外的视线,这地方的确隐秘。

    李泰径自推门走进东边的一间屋中,遗玉正要跟上,却被阿生伸手一引,朝着西边的那间屋子去了。

    阿生带着她看了一遍屋子,进门是客厅,西侧是书房,东侧是宽敞的里卧,卧室一侧堆着四扇围屏,绕进去看了,里面置着一只木质浴桶,各种洗漱用具都很齐全。

    房子很干净,不单止卫生情况,也指摆设,墙面上除了两幅字画外就没有旁的东西,桌椅都是檀木,只有脚边雕刻着简单的花纹。

    转完一遍,遗玉又同阿生回到客厅里,阿生对她道:“卢小姐,您就先暂住在这里,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同我讲了,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人,有两个丫鬟可得您使唤,一应三餐都会按时准备好,您只需专心帮王爷解毒即可。”

    遗玉没注意到他对自己称呼上的变化,点点头,“我知道了,”而后迟疑地道,“我大哥若是上王府寻不到我,怎么办?”

    阿生笑道,“卢小姐放心,我再见卢公子会向他解释,只是这里比较隐秘,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遗玉也知道他们既然这样“偷偷摸摸”地转了出来,必不会让旁人知道,也就没多计较。

    “那药材需要几日才能凑齐?”

    阿生想了想,道:“得个三五天吧,您放心,那些东西虽难找,可咱们也是有路子的,哦,还有那图纸,我已经找人寻木匠做去了,估计后天就能送来。”

    魏王府的办事效率自然不用多说,遗玉只是想知道个大概,好提前准备了不见草和寄梦荷出来。

    “我是不是不能随意外出?”

    阿生摇头,“自然不是,您若是想出门,前院有个守门的下人,提前同他说了,我得了信,就会来载你离开,等国子监开学,您不是还要去学里么,介时早晚都是我接送。”

    遗玉心中一安,阿生又问过她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被她摇头谢过,才笑着离开。

    他走后,遗玉又在屋子里转了两遍,看着外面天色,就将门虚掩了,把囊袋好生在床里放下,倒在软铺上打了个滚儿,打算眯上一会儿。

    遗玉大概睡了不到两刻钟,就自然醒了,坐在床上等过了迷糊劲儿,才听见厅外轻微的碗碟相碰的声音。

    她整理了下衣着,推门走进客厅,见着两个穿着灰布衣裳的丫鬟正在往餐桌上摆放菜肴,见她出来,连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躬身行礼。

    遗玉走到桌边看了看,四菜一汤,看起来很是可口,刚要坐下,才发现这两个丫鬟还在一旁站着,“起吧。”

    她们这才直起身,相貌都是极普通的,一个到边上铜盆里,绞湿温热的帕子递上让遗玉擦手,一个则立在桌边准备布菜。

    遗玉拿帕子擦了手,就对她们道:“你们出去吧,将门带上。”

    两人于是一礼,也不言语,低着头弯着腰倒退到门口处,从外面将门掩上,遗玉一手取过银箸,若有所思地看了门口一眼,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让她有些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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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算是安稳

    许是因为在白天,遗玉并没有换了一个陌生地方而觉得不自在,午饭吃完看一会儿书后,就躺在里卧的床上睡午觉了。

    这屋子虽然打扫的干净,但显然因为不经常住人而倍感清冷,午觉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清醒过来,将床铺简单收拾了下,到隔间书房去练字,笔墨都是现成的,纸张很容易就被她在书架上找到。

    将窗子打开后,任西落的阳光洒进屋里,遗玉手上研着磨,眼睛却盯着桌上的光影有些出神,李泰白日见了光,晚上梦魇肯定会发作,他们之间若不论尊卑的话,也算是“熟人”了,担心难免是有些的。

    手下墨汁的湿滑之感还是让她暂时止住心绪,从笔架上取了只小号的毛笔,蘸匀了墨汁,提笔落字。

    下午的时光就在练字和看书中度过,期间那两名沉默的丫鬟有送来茶点,味道都不错,若是不考虑同院住着的李泰,她竟有种在度假的错觉。

    吃了晚饭,事还是来了,阿生在丫鬟们收拾了桌碗后,走进屋来,屏退了她们,对遗玉道:“卢小姐,王爷白日见了光,这会儿有些头疼,您过去给瞧瞧吧。”

    “好。”药材虽还没有齐全,但那按摩的手法却是能够稍微减缓毒发时的痛苦,应下之后,她并没急着同他离开,而是让丫鬟倒热水,在铜盆中仔细净手。

    阿生在一旁看着,等她擦干手,才领着他走至小楼另一头的那间屋外,夜幕降下,他将屋门打开让她进去后,才跟在后面将门掩上。

    屋里的窗子被掩的严实,若不是阿生手中亮起一只烛台,遗玉连路都看不清楚,他领着她朝里面走,在一处屏风前停下,将手里的烛台递给她,冲她点点头。

    遗玉犹豫了一下,将烛台接去,阿生退出屋去,她独自绕过屏风,见着不远处躺在软榻上的人影,轻声唤了句:“殿下。”

    “过来。”

    他声音仍是带着沙哑,遗玉心跳微浮后,一手捂了烛光走进,见他双眼闭上,才将烛台在榻侧的香案上放下,站在软塌一侧。

    双手刚刚伸出就停顿住,“殿下,小女逾越了。”

    “嗯。”

    遗玉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从那张俊美的脸上,转移到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上,双手缓缓伸出,指关节微动,准确地落在他额头偏上两寸处的发顶上。

    指尖透过光滑的发丝,幅度轻微地摩挲到头皮上,触手有些发烫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脸上有些升温,将指腹摆放好位置,她略微使力按下,见他没有因为自己有些冰凉的指尖而生出不适的反应,才又加些力气揉按起来。

    从李泰的喉中溢出一节细微的哼声,让她手上一顿,低声问道:“殿下?”

    “继续。”

    遗玉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按压起来,时而指尖变动方向,昨晚在家中,睡前她拿自己练习了足有半个时辰,指法不说娴熟,却也不生疏。

    香案上的薰香散发的淡淡气味,她已经熟悉,这种味道很好闻,就连向来不喜熏染的她,也无法讨厌这种宁静的味道。

    起初的一些紧张之感散去,遗玉胆子大了起来,便有了闲情去打量李泰的面容,毕竟还要相处月余,现下多看几眼,也好增加点儿免疫力。

    算上昨天,如此近距离观察这人,是第二次,让遗玉有些欣慰的是,自己没再出现愣神的反应,烛光不甚明亮,却也足够将他的五官展示清晰,比卢俊的鼻子更挺一些,比卢智的眼睛略长一些,比卢俊的眉毛要淡一些,比卢智的下巴要宽一些。

    比来比去,她不得不承认,李泰的确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最称的上“俊美”一词的一个,这时比起旁的华丽辞藻来的更直接的一个词语,最贴切。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遗玉的腰和手都有些酸麻,心中暗道等明日一定要向李泰说了,把手法交给阿生,让他来替自己。

    察觉到李泰呼吸平稳之后,她将手指慢慢地移开,正有些犹豫是否就让他这样睡去,突然,眼中平静的睡脸猛地紧绷了起来!

    双眼是紧闭的,眉宇紧蹙,从略微颤抖的两腮可见他牙齿咬得多紧,只是两次呼吸间,烛光下的俊脸就从略带些昏黄的白皙,涨成青色,宽阔的额头上瞬间溢出冷汗,豆大的汗珠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凝结成型,沿着发鬓滚落消失。

    遗玉心中一紧,这是梦魇发作了!明知道过了十三天,一旦入梦就会叫不醒,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轻推着他的肩膀,唤道:

    “殿下,殿下,”榻上的人没有半点反应,脸色在青白之间不停变换着,俊美的脸上竟是生出三分狰狞之感。

    “殿下!醒醒!”遗玉一时顾不上那么多,蹲在榻边,靠近他耳旁,提声呼喊道。

    李泰的喉间不断发出低吟声,呼吸也急促起来,遗玉只从刺绣绢帛上见过梦魇毒发的描述,真正看到却是第一次,她原本因为李泰的态度,觉得梦魇并不如想象中可怕,但现下见了这人的反应,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卢小姐不用叫了。”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遗玉的声音卡在了喉中,扭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的阿生,脱口问道:

    “怎么办?”

    说来好笑,她一个会解毒的,到了这时候却去问别人如何是好。

    阿生轻轻摇头,脸上的表情不大明显,声音却有些沉闷,“叫不醒的,让殿下睡吧,他一连三日都没有休息过,也是该乏了。”

    三日!遗玉心中一突,又听阿生道,“多谢卢小姐,殿下这回睡的算是安稳些,您先回去休息吧。”

    就这样还是安稳了些?遗玉接过阿生递来的烛台,控制住脸上的惊讶,扭头去看榻上脸色更加狰狞,汗水已经浸湿了发鬓的李泰,脚步似是定住一般,无法挪动半分。

    “...母妃...母...”

    模糊地听见一句呓语,阿生神色一变,道:“卢小姐先回去吧。”

    遗玉握紧手中的烛台,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这间让她有些窒息的房间。

    将门扉合上后,遗玉转身深呼吸了几次,院里很是寂静,月亮被云遮住,她盯着对面屋檐下挂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两个丫鬟守在门外,见她过来,一个上前接过仍未熄灭的烛台,一个将门打开让她进屋去,客厅四角各亮着一立高脚纱灯,这柔和的暖光却让她觉得很是刺目。

    在圆桌边上坐下,遗玉伸手取过茶杯斟满,有些微凉的茶水下肚,让她镇定了不少,可是脑中仍不停闪过烛光下李泰青白的面孔,湿润的发鬓,还有最后那声模糊的低吟。

    对梦魇,她终于有了直观的认识,刚才李泰那般痛苦的模样,阿生还说是“安稳”了些,那之前他都是怎么熬过去的?究竟是怎样的噩梦,让他宁愿三日不眠,既然噩梦那般可怕,又为何在清醒的时候让人看不出异样,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一名丫鬟端着托盘走到桌边,在她手旁放下一盏瓷盅,遗玉揉着额头,问道:“什么东西?”

    丫鬟躬身一礼,没有答话,白日遗玉就发现了她们的“沉默”,就没计较那么多,伸手将盖子打开——是燕窝。

    热腾腾的汤水散发着甜气,她却没半点胃口,将盖子重新扣上,她也没洗簌,就走到里卧,躺倒在床上。

    她将十指摊开在眼前,一根根看过,最后收拢成拳,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她竟然会觉得同情,还有什么,怜惜?看来她的脑袋真的是有些不清楚了,李泰那样的一个人,任何同情和怜悯放在他身上,怕都是一种侮辱吧。

    ***

    遗玉昨晚睡前不得不擦了些炼雪霜在太阳穴,才能在第二天早起没有赖床,丫鬟们在门外听见她起身的动静,就开始布置早点。

    阿生在她洗漱且吃过早点后,出现在屋外,“卢小姐,王爷请您过去。”

    遗玉还没做好准备怎样面对李泰,要知道昨夜她见了他那副毒发的模样,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自在,但人家都上门喊人了她也不好拒绝,于是磨蹭了一会儿才跟着他出屋。

    阿生领着她来到东数第二间屋子,门扉大开着,遗玉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持笔写字的魏王,眉头忍不住皱起来,被他抬头补了个正着。

    “进来。”

    李泰的神色再正常不过,精神也看不出半点萎靡,遗玉被他的目光在身上淡淡扫过,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迈过门槛,见阿生仍停在门口没有挪动半步,她脚下一滞之后才又继续朝前走,停在书桌前三步处,垂头一礼。

    “早饭用过了?”

    “嗯。”遗玉心中正在莫名其妙的气闷,也没察觉到他问话的奇怪之处。

    “把这些文章看看。”李泰伸手一指书桌一侧三份堆在一处的文卷。

    (一更到)

第一五零章 意外来客

    遗玉正在犹豫着是否要劝说他老老实实进小黑屋里呆着,听了他的话后,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三份文卷,疑惑道:

    “殿下,这是?”

    李泰没有多说,重新批起公务来,遗玉只能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份文卷,拆开绑在上面的丝绳,将其展开。

    长长的一页纸上写满了字,字体中规中矩,她先是大致扫了一遍,内容议论的眼下礼仪制度上的事情,落款是个叫做陈升的人,而后又仔细看了一遍,越看眉头却是皱起。

    这上面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或许还说的过去,但落在她的眼中却有些狗屁不通了,这文章一方面要求提高对寒门学子的礼遇,另一方面又大加指责了关外之地平民百姓的不教化之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骨子穷酸之气,整篇文章没个重点,倒是尽在显摆自己的学识。

    把这份文卷放在一旁,她又拆开另一份,一看之下差点被气乐了,这文章写的到是有个重心,却是在指责国子监和州县学院收女子入学的事,认为女子受教无用,懂得过多反而不利家和。

    感到门外渐渐射入的阳光,第三份文卷她没再拆开看,而是将前两份都重新系上,归置好,低声对着李泰道:“殿下,您还是将门窗关上,闭眼养神为好。”

    李泰停下笔,抬头看着她,问道:“看完了?”

    遗玉摇头,“只看了两份。”

    “如何?”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无趣。”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没有一进屋时的不自在,反而放松了不少,言语不同往日那般拘谨。

    李泰放在桌上的那只手,食指轻轻扣了两下,抬起指着对面书架上,“第二排,左数第六本。”

    遗玉见他毫不理会自己刚才的劝说,嘴巴轻轻一撇,朝书架走去,按他说的取了那本书出来,余光扫到上面《山精怪志》几个字时,忍住翻阅的冲动,又走回书桌边,把这本书递过去。

    李泰握笔的手在纸上游走,头也没抬地伸出左手一比对面窗下的红木软塌,“坐那儿看吧。”

    遗玉看看手里的书,又看看那张软塌,心中不解,小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阳光已经从窗中和门口溜进来,她暗叹一口气,再次劝道:“殿下,您最好不要见阳光,晚上会睡不好的。”

    李泰握笔的手很稳,“无妨,本王昨夜休息够了。”

    遗玉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昨晚休息够了,那就是说,今天晚上他不打算休息——也是,白天见了光,晚上又怎么能休息好,那般折磨人的睡眠,不要也罢,可是他今天不休息,明天呢,后天呢,总是有抗不住的时候吧。

    药材没有找齐前,她就算每天帮他做头部按压,也就顶多和昨晚一样,阿生怎么说来着,算是睡的安稳了一些,就那样子,也算是安稳!

    心中不快,但她终究没有表现出来,捏了捏手里的书,她转身走到榻边坐下,人家自己的身体都不在乎,她又紧张个什么劲儿。

    书里的内容很有趣,遗玉不大会儿就把心中的不快丢到了一边,专心致志地翻起书来,阳光从窗口斜照在她身上,把她一张白皙的小脸映的有些透明。

    李泰缓缓侧头看着捧着书看的入迷的遗玉,青碧的眼眸中流出些许不知明的光彩,阿生守在门外,来回在两人身上扫过一遍,脸上露出忧色。

    ***

    并不算厚的一本书,遗玉足足看了一上午才翻去半本,抬头见着仍在处理公务的李泰,将书本阖上,走了过去,打算劝他休息下,中了毒就算不修养,也没得这般劳神。

    没等她开口,就听李泰道:“你回去用饭,午休后再过来。”

    “殿下,您也休息一下吧。”都坐了一个上午了,她这个看书的都觉得眼睛疼,他这个做事的难道就不觉得乏味枯燥么。

    显然李泰并不这么觉得,被她劝说也不答话,就这么把她凉在一边,她暗自摇头后,就自行离开了,话说到就行,人家听不听那是人家的事。

    午饭有道菜很合她胃口,多吃了一些,漱口净手后,她就在院中散步,没越过东边去,就在自己屋门口正对的那一小块地方。

    阿生从花厅走出来,见着她正仰头盯着西侧围墙下的一棵大树,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卢小姐,您这是在看什么呢?”

    遗玉伸手一指,“那上面有只纸鸢。”

    阿生抬头一看,果然从树缝间看到一只黑白相间的纸鸢,眉头一拧,就提起纵身跃上。

    遗玉微微张着嘴巴,瞪着大眼,看他一蹦点在丈高的墙上,又一借力跃到了树枝上,那细细的树枝在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的重量下竟然没有断掉!

    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吗,不然人能蹦那么高么,那是跳蚤吧!遗玉眼睛眨眨地,看着阿生扯了纸鸢后从三丈高的树上一跃落在她身边,忍不住出声问道:

    “阿生哥,你会轻功啊?”

    阿生将手里的纸鸢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暗自抠去了背面骨架上的一块东西,笑着把它递还给遗玉,“嗯。”

    “你真厉害。”

    虽然遗玉看不出人的武功高低,仅是知道阿生有武功在身,但能蹦那么高,又是李泰近身侍候的人,武功是不会低的,不知道同卢老爷子比起来怎么样,卢俊已经去学功夫了,若是过个一年半载的,不说能蹦两丈高,就算是一丈,那也好啊!

    被遗玉夸赞,阿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卢小姐过奖了。”

    遗玉也是一笑,随后有些迟疑道:“阿生哥,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

    “请讲。”

    遗玉便把早上没能说出口的话,顺势讲了出来,“我把抑制梦魇的按压手法教给你,以后由你来帮王爷按摩如何?”

    李泰说过不想让过多活人知道他中毒的话后,遗玉原本歇了找他人代手的心思,可阿生显然是知道李泰中毒的事情,眼下又侍候在他身边,帮她代劳了,总比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去“哄”个大男人睡觉好吧,何况她真的有些怕再见到李泰那副毒发的样子,因为心里会不舒服。

    阿生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摇摇头,“卢小姐,对不住,这件事情还只能您亲自来做,”见着遗玉脸上的不解,脸上一阵为难后,还是解释道:“这宅子毕竟是在外面,不甚安全,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做,而且、而且您当谁都能在王爷头上...咳咳,那个么。”

    遗玉脸色一僵,有些沮丧地道:“哦,我知道了。”说完就拎着手上黑白双色的纸鸢回了屋里。

    午觉本来是要睡的,只是想着下午还要同李泰共处一室,她就有些郁闷,趴在被褥上翻来覆去找不到半点睡意。

    就在遗玉盯着房梁发呆的时候,紧闭的屋门响起了“碰碰”的声音,她套上鞋子,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过去开门。

    门栓刚被抬起,一扇门就被从外面推开,遗玉朝后退了两步,待看清楚蹦进来的身影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哟!”

    白色大鸟两步一晃朝她走近,她反射性地后退一步。

    “哟!”

    大鸟昂头短叫了一声,赤红的眼珠中似是流露出了淡淡的不满情绪。

    考虑到这只鸟毕竟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长相可怕,但从没伤害过她,遗玉也没再后退,犹豫着伸出手,低头冲着高度能到自己胸口的大鸟,有些傻地唤道:“啊,银霄。”

    “哟!”

    银霄金色的利喙一张,回了遗玉一声,左边的翅膀展开成一个有些惊人的长度,在遗玉身侧轻轻一拍,像是打招呼一般,可她却觉得腰上一股大力传来,下一刻就有些踉跄地侧身跌倒在地上。

    “哟——”

    银霄长啸一声,血瞳色彩微变,灵活地颈部左右一摆,侧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遗玉,刚才那只把她拍倒的翅膀又朝她伸了伸,将要碰到她时却又犹豫地收了回来。

    遗玉看着它有些“畏首畏脚”的行为,心里知道它并没有恶意,揉着有些闪到的腰部,苦笑地抬头对上银霄垂下的大脑袋,“银霄,你下次可以不要对我这么热情吗?”

    银霄颈部轻轻转动几下,发出“咕哝”的声响,有些像鸽子,却要沉闷一些,让遗玉惊讶的是,她竟然能从这奇怪的叫声里听出一丝歉意来,真是见鬼了。

    “卢小姐,银霄是不是跑你屋里去了?”屋外传来阿生的声音,遗玉撑着地站了起来,检查了手上并没有擦伤后,才送了口气,应道:

    “嗯,它在这儿,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阿生就大步走到了里卧门口,看了下安然无恙的遗玉,才对背对着他的银霄叫道:

    “银霄,跟我走。”

    听见阿生叫它,银霄巨大的脚爪在地上一移,身体一扭,脖颈一歪,仰头看了一眼他,又歪头看了一眼遗玉。

    “哟!”

    一声短叫后,它并没跟着阿生离开,反而扭着身子又往遗玉身边挪了挪。

    (二更到,粉红票150明日加更啊,谢谢所有投给本书票票和打赏的亲们,果子会加油的!)

第一五一章 银霄的反应

    “银霄,过来。”

    阿生又唤了几次,银霄仍然不为所动地贴着遗玉立着,看到它的反应,他不得不对着遗玉苦笑着道:

    “卢小姐,我接银霄来就是为了给王爷解个闷,这会儿它不愿同我走,我也没办法,不如就让它先在你这里待会儿如何,银霄虽然个头大些,但对你颇为亲近,是不会伤着你的,你也不用管它,过会儿它烦了,自己就会走的。”

    遗玉低头看着仰头盯着自己的银霄,迟疑了片刻,才点头对他道:“好吧。”

    “哟!”银霄叫了一声,脑袋在遗玉垂在身侧的手臂上磨蹭了一下,就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谈话一般,显然它很满意这个结果。

    阿生谢过之后就离开了,留下遗玉和银霄两个眼对眼地干瞪起来,过了半天——

    “银霄,你渴么,我给你倒水喝。”

    “哟!”

    ***

    阿生离开遗玉的屋子后,就去到东边那间独立的书房,站在半掩地门外报了一声,得到李泰的允许后,才走进去。

    “主子,银霄接来了,在卢小姐屋里。”

    李泰将笔在公文上批下最后一笔,起身几步走到上午遗玉坐着看书的那张软榻上面,闭上眼睛向后躺下,问道:

    “府里有什么动静?”

    “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冒头了。”

    长安城各派势力的拉锯并不如表面那样平和,几方势力都没有公开闹翻过,但也不会放过任何见缝插针和落井下石的机会。

    上次中秋夜宴,魏王府一些深藏多年的暗桩开始浮上水面,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没第一时间把这些人揪出来,谁知李泰突然毒发,得了姚不治在关内的消息后,三番两次秘密抓捕又被他逃脱,两件事情一时赶在了一起。

    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盼着向来缜密的魏王府出乱子,本着做好万全之策再一网打尽的想法,李泰毒发一个月后才故意露些蛛丝马迹出来,又放出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只等着一些人上钩,若不是歪打正着遇上了遗玉这个会解毒的,他怕是会继续忍受那梦魇下去,两三日才睡一次觉。

    因出现遗玉这么个变数,李泰自然不会再平白受罪,就将计划微变,府里丢着个替身,任何亲信都没有告知,带着遗玉住进秘宅。

    毕竟是梦魇毒发,一旦入梦,就算是雷打到耳边,那也只等着自然醒,危险性是极大的,秘宅有秘宅的好处,也有它的不妥之处,那就是护卫力量不足,魏王府死士有很多,李泰这次却没带几个人在身边。

    想想高阳生辰宴上的刺客事件就知道,明枪不显,暗箭却四埋,几方争势之下什么事做不出,刺杀是最下乘的,却也是最简单有效的,人死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银霄今日被从别院偷偷接来,显然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作为一种特殊的凶禽,它的本领自然不用多说,又不像人一样心思多变,就连阿生也不得不承认,若说对李泰的死忠,就连他也要排在它的后面。

    但这种种原因,阿生是不会解释给遗玉听的,便只说是带来给李泰解闷,也半字不提眼下这秘宅中暗藏的危机。

    听李泰低“嗯”了一声,阿生又道:“卢公子上午到王府寻人,我把王爷的信交给他,他看过之后拖我将这回信捎来。”

    说完上前几步递上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叠起来的白纸,李泰睁开眼睛接过去,抖开看去,上面只有四个字:“言而有信。”

    轻哼一声,五指慢慢将纸张揉做一团,并没针对这四个字多说什么,而是吩咐阿生,“把桌上的东西都送回府去。”

    阿生将桌案上的公文卷册都整理好才将门关上离开,李泰垂在榻侧刚才握着那团信纸的五指渐渐松开,一捧白色的灰尘随之洒落在地。

    ***

    因为银霄的到来,遗玉的午休时间被占用,算来这是一人一鸟头一次在正常的情况下相处,阿生走后,银霄就跟在遗玉屁股后面晃荡出了里卧。

    虽没了前几次对银霄的惧意,但遗玉也不知该如何同银霄相处,便想着应付过去午休,下午去找李泰时候再把这麻烦送回去。

    客厅里,遗玉倒了一杯清水准备喂它喝,看见那闪闪发亮漂亮又锋利无比的黄金喙还是作罢,就将杯子置在它跟前的地上。

    “喝水,银霄。”

    看着它乖乖地弯身去喝水,遗玉松了口气,暗道这只鸟果然是通些人性的,说实话,若是忽略它的体积和浑身的凶气,它是长得极漂亮的,羽毛雪白又棱角分明,体型流畅又有力——

    正在她欣赏着银霄外形时候,它却突然“咕哝”了一声直起了身子,飞快地左右转起脖子来,大概摇了二十几下后才停下来,扭身往她边上凑了凑,仰起脑袋,好让她看清楚它喙上看着的那只水杯,红眼睛里似有水纹转动。

    遗玉哭笑不得地伸手想帮它取下来,但那杯子却像是粘在它喙上一样,任她一手握着杯子拽动却没有反应,后来她干脆两只手都用上,银霄也配合着它往后使劲,一人一鸟折腾半天,那杯子愣是卡在上面不下来了。

    “咕!”

    银霄一怒之下,轻轻挣开遗玉的双手,弯腰用喙部使劲朝着地上一磕,“啪嗒”一声,杯子碎成了片。

    遗玉摇头一笑,正准备叫丫鬟们进来打扫,就听终于解脱的银霄使劲叫了一声,一只爪子撑地,另一只爪子快速在地上刨了几下,等她低头再看时,那几块碎此片已经被它弹地不见了踪影。

    看着仰起脑袋似在等待她表扬的银霄,遗玉简直不知是该夸它还是该训它,犹豫地伸手在它头上一摸,得来它舒服的几声“咕哝”。

    这个样子的银霄让她一时觉出几分可爱来,但她摸了几下就把手收了回来,朝着书房走去,打算练字打发时间。

    银霄跟在她身后晃到了书桌边上,它个头极高,身子挺直,下颔正好搭在书桌边上,一对红眼睛盯着她研磨的手,显出几分乖巧的样子。

    “银霄,我练会字,等下就带你去找你主人。”遗玉将墨研好,提笔之前对银霄说道,虽知道它不大可能听懂,她还是觉得应该交待下比较好。

    “哟。”银霄轻叫一声,下颌靠在桌边,两只翅膀紧紧贴在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两刻钟过去了,它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遗玉停笔的时候,余光瞄到它这样子,微愣之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涩之感。

    这只大鸟从第一次见到她后,对她就很特别,举动间都透出亲切之感,就像是他们之前认识一样,让她不禁回忆起了小时候同卢俊一起救过的一只小鹰——晴空。

    但两者外形相差极大,当年巴掌大点的小鸟能长成现在半个成年男子的高度,听起来就有些匪夷所思,而且银霄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的鹰或者雕。

    遗玉将笔放下,伸手在银霄的脑袋上轻轻摸着,自言自语道:”银霄,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能长这么大,你要是再小一些,我就当你是晴空了。”

    “哟!”

    从遗玉嘴里听见“晴空”二字,刚才还一副老实相的银霄猛然激动起来,张嘴短叫一声,两边翅膀突然开始扑腾起来。

    遗玉将手收了回来,看着它有些“抓狂”的举动,疑惑之后,有些试探道:“晴空?”

    “哟!”

    又听她喊了一遍,银霄干脆身子一倾,拿脑袋在她身上拱了起来,这种反应当下就让遗玉疑心大起,忍不住双手按在它身上,使劲把它推开,有些确定地喊道:

    “晴空。”

    “哟!”

    遗玉眼睛一亮,伸手抵住它想要探过来的大脑袋,想了想,又叫道:“大白!”

    银霄脖子一歪,没有应声。

    “小白。”

    “小雪。”

    “晴天。”

    “天空。”

    “阿生。”

    ......

    一连喊了十几个名字出来,银霄都没有刚才那种反应,遗玉心跳便快了一些,有些激动地又喊道:“晴空。”

    “哟!”拱脑袋,扇翅膀,短叫,很明显的反应,就像是欢快地撒娇,像是小孩子撒泼,没有任何的恶意存在。

    如果对方是个人,听见她喊“晴空”二字有剧烈反应,她会认为他认识一个叫晴空的人,可银霄是只鸟,听见她喊到“晴空”的名字这种反应,不是它曾经听过这个名字,那就是它曾经叫过这个名字!

    如果银霄是曾经听过晴空的名字才有反应,那她在叫出阿生的名字时,它也该多少有些反应才对,但它没有,就好像是知道她在辨认一般,只对“晴空”二字反应,那就是说,银霄很可能就是晴空!

    想通这点,遗玉再难忍住心中兴奋和惊讶,八年了,当年她放归山林的那只小鹰,眼下变成这个样子,来到她的身边。

    遗玉快速整理了一下刚才被银霄拱的有些凌乱的衣裙,准备去找李泰确认清楚。

第一五二章 银霄的身份

    这会儿已经过了午休的时间,遗玉在待了一上午的书房里找到了李泰,门扉半掩,从一臂宽的门缝中看见躺在软塌上的李泰,虽然知道他肯定不会睡觉,但她还是有些迟疑是否要打扰他休息。

    “进来。”

    午后的阳光从窗子斜洒进来,只有一半映在他修长的腿上,加上半边阴影中棱角分明的侧脸,让人有种违和的温暖之感。

    听见他的声音,遗玉半垂着头,推门走了进去,身后跟着的银霄也抬爪跨过门槛,见到躺在软榻上的自家主人,咕哝了一声,跃过停在书桌边的她,晃荡到了榻侧。

    李泰微微偏转过头,睁开眼睛看着她,“上午的书看到哪儿了。”

    见惯了他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算前日和昨晚,这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遗玉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带些散漫的模样,不得不说,仍旧很迷人。

    微微清了清喉咙,遗玉把视线移到银霄身上,后者正立在李泰身边拿黄金喙轻啄榻边缘处木料的,发出些许“嚓嚓”的声响,像极了一个无聊的孩子。

    “看到邙山鼠精那篇,”遗玉答了话后,又接道:“殿下,小女有事想问。”

    “嗯?”李泰漫不经心地应了她一声,朝银霄的脑袋伸出一手,指尖微微曲起,一个闹崩儿弹在它的头顶。

    “哟!”

    银霄吃痛地朝后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凑上去折磨软塌上的木头,遗玉侧眼看见这幕,一时愣在那里,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直到被那双青碧眸子盯着,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呃...是这样的,小女家原先在蜀中居住的时候,曾经从山林里得了只受伤的小鹰,养过一阵子就给放回山了...”

    她把晴空的事大致讲了一遍,略过了当时那小鹰差点死掉的事情,又说了几次见到银霄时候它的反应,和刚才在她房里的试验。

    “...可是它们模样差的太多,那只小鹰的喙是黑色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若不是银霄对那个的名字反应那么大,小女真不认为它们是同一个、呃,同一只鸟,所以想请问殿下,银霄一直就是金喙红眼的吗?”

    李泰听完她的话,看了一眼又准备凑上来磨木头的银霄,道:“问过之后呢,若是银霄就是你说的那只小鹰,又如何?”

    遗玉有些恍惚,对啊,就算银霄就是晴空,那又怎么样,当时她就是想着让晴空重归自然才将它放走,不管中间那只小鹰经历了什么,它是否变成了现在的银霄,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看见她眼中的迷茫,李泰双眼微眯,对着银霄道:“晴空?”

    “哟!”

    银霄欢快地应了一声,脖颈一转,看向遗玉的方向,双翅蠢蠢欲动,见了它这反应,李泰眼中闪过思索,遗玉则是从迷茫中回神,忍不住露出笑容。

    “殿下,”遗玉对着李泰一礼,“小女问这些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心中不解,想求个印证罢了,殿下若是不便,可以不用回答。”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的感情太过丰富,晴空只是当年遗玉偶尔救获的一只小鹰,她当年可以放走它,本就没有什么执念,现下不过是因为时隔八年再见,因为这各种稀奇生了好奇心,想要弄个清楚罢了。

    就算银霄真的是晴空,哪怕它对她再亲近,那也是李泰的爱鸟,她可不会犯傻地去要求李泰把银霄还给她,或是让他放归山林之类的,只是想求个解答,这么简单而已。

    就在遗玉认为李泰不会同她多说的时候,他却开口道:“银霄以前的确不是这个样子,同你说的很像,琥珀色的眼睛,黑色的喙,很小一只,本王还可以告诉你,它是在蜀中被人发现的。”

    尽管早有猜测,但听到他这么说,遗玉还是忍不住掩住了嘴巴,一对勾玉大眼圆瞪起来,有些结巴道:“那、那它可能就是...”

    这世界上的巧合有很多,但多种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而是真相。

    “嗯。”

    遗玉把目光转向银霄,盯着它看了好半天,方才露出了笑容,对李泰一礼,恭声道:“多谢殿下。”

    当年小小的一只晴空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模样的,除了羽毛的颜色之外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鸟,为何过了这么多年还能认得她——遗玉不好奇吗,她当然是好奇!但是她知道适可而止,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答案的,李泰能回答她那个有些唐突的问题,已经是难得了。

    遗玉这时突然想到了当时初与银霄相见是在高阳的生辰夜宴上,当时若是它没有认出她来,还不知她的手是否能完好至今,当年她同卢俊救它一命,她又对它有一段时间的喂养之恩,时隔八年,却被它以另一种形式还了回来,真应了那句话——一饮一啄皆是天定。

    这么一想,她又生出些感慨,人尚且以怨报德,一只鸟禽却能记恩犹久,真是可叹。

    大概是察觉到她眼中的温柔和亲切之意,银霄晃了晃脑袋,看了一眼李泰,抬爪挪到遗玉身边,昂头轻叫了一声。

    “哟!”

    遗玉伸出手来在它头顶柔软的羽毛上面抚摸着,一下下顺到颈后,银霄舒服地晃着身体,嘴里发出“咕哝”声。

    没等这一人一鸟过多温情脉脉,李泰就从软榻上直起身来,朝着书桌便走去,一边对遗玉道:

    “去看你的书。”

    这句带了些命令的话语停在遗玉听来却不觉刺耳,许是因为刚才他解答了自己的疑问,许是因为他在银霄脑袋上弹那个闹崩儿,但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够肯定的是,她现在对李泰那隐约的抗拒之心已经不知不觉地少了一层。

    ***

    遗玉规规矩矩地坐在软塌上翻书看,银霄巨大的身体正趴在她脚边的毯子上,铁钩一样的爪子时不时在毯子上挠上两下,阳光照在它雪白的羽毛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色。

    遗玉从书中分神瞥见它这副懒洋洋的模样,有些发笑,这只鸟有时候的确奇怪的很,她在山边生活的四年,小型鸟兽见过不少,却没那只鸟有这种狗的样子的,总带着股子家犬的味道。

    李泰正在翻看一本蓝皮的册子,像是账簿,耳中听见遗玉隐约的闷笑声,没有回头,眼睛却轻闪一下。

    他并没有想到银霄会同遗玉有那般渊源,当日高阳生辰宴后,他知道了宴上的事情,银霄对遗玉的态度,是让他不解的。

    银霄不是普通的鸟类,它的身份极其特别,在遥远的北方群山中,有一种鲜为人知的凶禽,名叫雪鹏,它繁衍至今,稀少的近乎两两相存,一父一子。

    老年的雪鹏死去,成年的雪鹏就会飞跃群山,在大江南北寻找适当的雌鸟繁衍子息,这只雌鸟大多是鹰类,在诞下雪鹏的蛋后,一旦孵化成功,成年的雪鹏就会啄下腹部一块特殊的血肉留下,然后带着雌鸟离开。

    这块血肉带着特殊的味道,且不易腐烂,可趋避野兽,吸引虫类,最初一个月幼年雪鹏是不会遇到任何危险的,可以靠着这块血肉引来足够多的食物,而一个月过去后,幼年雪鹏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气味,招来各种蛇类,面临巨大的考验,它要想法设法地躲避或是面对,直至十日后那种气味消失。

    幼年雪鹏会在自己的摸爬滚打中学会短暂的飞行,天性让它一直守在出生的窝边不会离的太远。

    从孵化到考验结束,一共四十日,成年雪鹏会带着它的妻子回到幼年雪鹏的出生地,查看它是否存活,若是存活下来,就教它飞行和捕猎技巧,之后带回极北的群山之中,一家三口并不生活在一起,在北山中就会分开,等成年雪鹏同它的妻子老死之前,才会发出特殊的信号通知新的成年雪鹏,让它飞跃群山寻找伴侣,繁衍子息。

    若是幼鸟没有存活,成年雪鹏也会带着它的妻子回归山林,产下雪鹏蛋的雌鸟,终生不会再有孩子,成年雪鹏也会陪着它的妻子一同老死。这也是为何本就稀少的雪鹏一代代绝迹的原因。

    遗玉同卢俊遇到晴空的时候,应该正是它面临那十日考验的时候,不知为何它坠落到了山林边上,奄奄一息的它恰好被他们所救带回家去,等到它伤好被遗玉重新放走,却错过了同父母团聚的机会。

    雪鹏是一种绝对凶猛和傲然的禽类,成年的雪鹏虽体型庞大,但宽而有力的翅膀和可怕的耐力却能够支持它们长途高空飞行,它力气极大,一翅可劈断碗口粗的树木,它叫声凄厉,在特殊情况下可震碎人的耳膜,比起其他鸟类,它不但视力好,更有远胜犬类的嗅觉,最难能可贵的是它极具灵性,可通人语。

    因各种原因,被放归山林的晴空流落到了李泰的手中,变成了银霄。因先前同遗玉的一段插曲,尽管有特殊的养育方法,但他还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能驯服这只当之无愧的飞禽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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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三章 您要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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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下午起初是宁静的,只有遗玉和李泰偶尔的翻书声音,但后来却突然多了一种突兀的“嚓嚓”声。

    这阵“嚓嚓”声刚开始并不大,可到了后来,就连沉溺在书中故事的遗玉都忍不住轻轻蹙眉侧目去看这声音的来源。

    李泰余光扫到正赖在遗玉脚边脑袋惬意地随着摩擦喙处而晃荡,发出扰人的“嚓嚓”噪音的银霄,将视线回到手中卷册上,空闲的那只手翻了一页后,在书桌上一只铜盒中捡了颗花生米大小的瓷珠,食指轻弹,就听——

    “哟!”的一声叫唤后,书房中的噪音总算消失。

    遗玉咬唇忍着笑看着脑袋沮丧地耷拉到她脚边的银霄,她根本没看到李泰的动作,却瞄见从书桌那边飞来,准确地弹在了银霄喙上又反弹不见踪影的小东西,她侧头轻瞄了李泰一眼,见他端坐如初的模样,若不是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她真不敢相信刚才的事情是他做的。

    尽管银霄刚才的行为的确有些扰人清静,但她还是弯腰伸手摸了摸它柔软的头顶,无声地安慰了它一番,才又重新靠在软榻上捧起书看。

    直到夕阳西下,视线昏暗,遗玉才将书阖上,抬头看见靠在书桌后面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李泰,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人晚上又不休息吗,他一定很累吧。

    阿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遗玉侧目见到他,一愣之后正要起身说话,就听见李泰低沉的嗓音:

    “你回去用饭,晚上不用过来。”

    遗玉轻轻颔首后,小心跨过偎在自己脚下的银霄,抬脚时候的凉气,才让她发觉自己穿了绣鞋的小脚,竟被它的身体捂的有些温热,尽管她动作幅度很小,银霄还是一瞬间张开眼睛露出血色的眼瞳,仰头看着她愈加柔和的表情,“咕哝”了一声,翅膀一摆,晃荡着站了起来。

    遗玉朝李泰微微躬身一礼后就要离开,走到房门口才发现身后跟着个亦步亦趋的跟班,她下意识去看李泰的表情,见他仍是合着眼睛一语不发后,弯腰轻摸银霄的脑袋,轻声道:

    “我回去吃饭,明天咱们再见。”

    不知为何,在不知道银霄就是晴空之前,她对它通人性这点有些怀疑,但知道了之后,却很自然地相信对方能够听懂她的话。

    果然银霄在她转身之后没有跟着再走,而是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晃到门边去,有些可笑地探出半边身子来,朝外面看。

    阿生立在门口,脸色有些扭曲,轻声嘀咕道:“这都成精了。”

    银霄“目送”遗玉进了西边的屋子,才又缩回身子来,扭身时候翅膀轻轻展了一下,正拍在站在它身边的阿生腿上,让毫无准备的他踉跄了一下,它仰头“瞥”了阿生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到书桌边上,在李泰一侧站好。

    见李泰闭着眼睛,阿生咧嘴冲银霄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之后又觉得好笑,暗骂自己愈发没出息了,同个扁毛鸟兽计较。

    “主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嗯。”

    “您也用膳吧,”见李泰没有反应,叹了口气,退出屋子,对着院子里守着的一个布衣仆人招手,示意他将晚饭送进来。

    这是遗玉住进李泰秘宅的第二个晚上,尽管李泰晚饭前曾说过不用她过去了,但她还是等到了入夜,见没人来传唤,才洗漱上床。

    银霄就是晴空这件事情致使她脑中残余的兴奋,让她有些睡不着,又有些担忧小楼那头李泰的情况,于是半夜的时候,她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在妆台上取过炼雪霜涂抹了一些,又钻回被窝里,不到一刻钟精神就放松了下来,升起睡意。

    ***

    清晨的空气很是清新,小楼的门窗都被打开,遗玉坐在厅里用早点,银霄老老实实地蹲在她身边一动不动。

    早起的时候,她不是自然醒,也不是被丫鬟们唤醒,而是被银霄的啄门声吵醒的,这只大鸟天刚亮就从李泰的屋子里跑到了她门口开始制造噪音。

    用完早点,她在净手时听见阿生在院子里的说话声,接过丫鬟递上的帕子,她走到门边一看,院中有两个布衣仆人正在阿生的指挥下放下手中抬着的东西。

    那东西形似一张躺椅,背靠处坡度较缓,头枕的地方有些镂空嵌一只半大的木盆,木盆下面有架子,比椅腿还要略粗一些。

    遗玉眼睛一亮,知道这是自己画的那张图已经做出来了,这才两天的功夫,钱多势大果然办事利索。

    阿生见着立在门口的她,超前走了两步,唤道:“卢小姐,您来看看,这东西做的可是妥当?”

    遗玉三两下擦净了手,将帕子递给一旁的丫鬟,走上前去,围着这张造型奇特,专门为了洗发而制作的躺椅转了两圈,那木盆是个活动的,可以取下,使用的时候,将盆中注上水,人躺在椅子上,颈部刚好靠在头枕处的一个反向斜坡,头发自然散落在水盆中,这躺椅颈部枕着的地方,不知用什么皮革包裹着,摸上去很是柔软。

    遗玉好奇地躺上去试了试,当真是舒服的很,当下就动了小心思,等魏王的毒解了,回去也找人做上这么一件躺椅来享受享受。

    阿生又听她把这东西的用法说了说,不由叹道,“真是个好东西,卢小姐,这东西可有个名字?”

    遗玉略一思索后,答道:“就叫洗发椅好了。”

    说实话,这名字忒俗气,但毕竟不是对外卖的商品,而是个人使用的,叫着心里明白就成。

    阿生两腮一抽,大概是觉得这名字不好听,又看了看这模样古怪的椅子,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也就没出声反对遗玉的话。

    两人指着这椅子说事儿,同样刚用罢早点的李泰从东屋走出来,阿生瞄见他,恭声唤道:“主子。”

    遗玉背对着小楼,见对面阿生这般言语后,就转身过身去一礼,“殿下。”

    李泰走到他们身边,那两个布衣仆人早就弯腰退到一边去,遗玉和阿生往旁边挪开,看他走到这洗发椅边上打量。

    遗玉偷瞄了眼李泰的侧脸,见他发冠整洁,面容冷淡,半点不带没休息好的模样,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这就是照着你那图纸做的?”

    见他问话,遗玉飞快地收回视线,忍不住赞道:“是,这木匠做的极好,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尤其是那枕头的地方,我并没提到,却做了出来,这皮革垫在上面很是舒适,颈部不会难受,殿下,您要不试试?”

    遗玉看着这洗发椅,在赞叹中一时失口,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妥,哪想下一刻就听见身边那人低声道:

    “好。”

    好的意思就是他愿意试试,试试的意思就是他要躺上面洗发,让谁给洗呢——遗玉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李泰,对上他那对在清晨时少了两分妖冶,多了些清丽的瞳孔,想起阿生昨天对她说的话...算了,早就该有觉悟了不是,李泰的头不能随便摸,这院子里又没什么贴身丫鬟,等过两天药材齐了,她照样得亲自上场,现在就当是练手了!

    阿生看着遗玉脸上细微的变幻,咧嘴一笑,道:“卢小姐,那就麻烦您了,我让人烧水去,”又对李泰道:“主子,您在哪儿洗啊?”

    李泰伸手一指院西的一棵松树下,而后就转身背着手回屋去了。

    阿生吩咐着仆人将洗发椅抬到那棵树下,又让人去烧水,遗玉低头看着身侧同样仰头看她的银霄,小声嘀咕道:“得,都成洗头小妹了。”

    “哟!”听力极佳的银霄不明所以地回了她一声。

    ***

    今天又是个晴天,虽是秋季,却不燥不热,辰时过半,阳光从小楼东侧的高大松柏中穿过几缕,照到院西时候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光斑。

    遗玉站在躺椅后面,身侧是一只冒着白烟的木桶,低头就能看见李泰俊美的不像话的脸庞,没有脸红心跳,只有些许的怨念。

    她袖子挽到肘部,露出两截白嫩似藕的小胳膊,一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又弯腰从木桶舀出半瓢热水添在盆中。

    李泰的发质极好,黑亮且发丝纤长,乌黑的发丝漂浮着,淡淡的水蒸气薰腾着他的脸庞,显得有些飘渺,遗玉几乎不忍下手去破坏这副美景。

    她先将他的发梢打湿,用散发着同他常用的薰香一种味道的胰子涂抹在他的发尾,一点点向上揉搓起来。

    闭上眼睛的李泰总是给人一种很沉静的感觉,不是遗玉记忆中形容男子,诸如蓄势待发的野豹、深沉的古井之类,非要出一个形容来,她觉得这时的他就像是一棵树,一棵扎根很深的大树,没有参天的高度,却有牢固的根脉,给人一种狂风暴雨亦无法撼动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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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四章 小人物

    小楼东侧的一棵树下,红木软榻上斜依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宽松的袍子,肩上留有些许水痕,带着湿气的黑发,一缕缕地散在靠背上,榻侧两步处铺着一张花白的毯子,上面盘腿坐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的绿衣少女,两人各自手捧着书卷,没有任何交流,却有种静谧流动在他们之间。

    通往小楼的花厅中,阿生蹲在地上,一边拿刀子割着铜盆中脆黄的烤肉,一边对立在它身侧,歪着脖子轻啄羽毛的银霄,小声嘀咕道:

    “早上不吃饱,这会儿又要加餐,你小子一天要吃几顿才够,毛病还多,真是折腾人,早知道还不如让你在别院里待着,现在倒要我伺候你...”

    银霄听见他的抱怨后,只是侧头“咕哝”了两声作为回应,而后就继续去梳理它光洁的羽毛。

    遗玉翻过手中书卷最后一页,回味着故事的情节,伸手到一旁的茶案上斟了杯茶水打算润下喉,茶案的那边就是李泰所躺的软榻,她喝着茶水,余光偷瞄着李泰的侧脸,还有他未干的长发。

    这么一看,握着茶杯的白皙手指上似乎还有着未来得及消散的丝滑触感,恍然记起儿时在山村的小屋中,简陋的灶房,火上烧着热水,个头小小的她坐在浅浅的木盆里,肩上带着凉意,卢氏动作轻柔地替她洗发,粗糙的澡豆带着涩味,但在记忆中却是一种很舒适的味道。

    此刻身上尤带着湿气的李泰,虽然面部线条仍是鲜少变化,但在遗玉的眼中,却流露出了些许的放松之态。

    察觉到她一时忘记掩饰的目光,李泰并没有回头,而是翻着书页,低声道:“倒杯茶。”

    “呃、哦。”

    发现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书上,遗玉才少了些失神的窘迫,移开唇边早就空掉的茶杯,取了茶案上另一只干净的青瓷茶杯,斟满后跪坐起来,隔着茶案递过去。

    她举杯的双手一顿,才发现自己的行为不妥,刚准备站起身来,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从她手中取走了茶杯。

    遗玉看着他将茶水几口饮尽,望着自己手中他递还回来的空杯,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在小楼住的这两天,让她对李泰有了很大的改观,比起高阳、城阳那样的皇家子孙,位高权重的李泰,对她来说,出奇地好相处。

    他不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也不会故意拿身份地位去压人,言语中虽带着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语气,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傲气和蔑视,就连一开始,让遗玉浑身不自在的压抑之感,似乎也因为适应而变得若有若无,除了话少一些、待人冷淡一些,这样一个皇子,几乎让人找不到他行为上的缺点。

    “看完了?”

    遗玉抬头对上李泰的异瞳,点头,“嗯,看完了。”

    李泰将手里的书卷阖上,递给她,“书架上第五排左数第六本,第二排右数第十三本,去取来。”

    遗玉接过书卷,起身套上毯边的鞋子,到书房去先将手上的书放在书桌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封面的书名——《春秋左氏传》,同国子监里所发课本版面类同,这让她有些疑惑,李泰应早就读罢十三经,这会儿又看这个做什么?

    她转身到书架上抽了刚才李泰要求的两本书——《春秋榖梁传》和《书山杂谈》两本,又见到一册春秋,她压下心中疑问,回到院中。

    李泰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两本书,只抽了下面的那本春秋,遗玉心知那杂谈是给她看的,也没多问,就又脱了鞋子,在绒毯上坐下。

    ***

    阿五今年十三岁了,身体纤瘦,个头不高,面色同他见过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带着一种病态的饥黄,他有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这样算来,他应该是阿四才对,可兄弟几人的爹曾说过,阿五原本还有个姐姐。

    阿五的爹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荒田之间,死在犁地的时候,兄弟几个在自家茅屋附近的矮山头下挖了坟,把爹给葬了。

    看管他们一家的屯兵在阿五爹死后,收走了他们家一块长势最好的地,二哥气不过同那些兵匪争执,最后一条腿被打断。

    阿五的大哥,曾经偷偷藏过地里收成的粮食,被屯兵们搜出来后,掉在山头,灌了三日雨水,放下来时,变成了哑巴。

    阿五在六岁的时候,知道了最可怕的事是饿肚子,阿五八岁的时候,懂得了什么是朝廷,什么是犯人,什么是流放,阿五在十二岁的时候,明白了他们一家人是如何沦落到这片荒凉的土地上,阿五在十三岁的时候,人生的道路上终于出现了第二种选择。

    阿五同兄弟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离了生长十年的荒田,一连十日的跋涉,沿途路过贫穷的小镇,整洁的村庄,蜿蜒的山林,最终停靠在郊外一间外表破败的院落外。

    阿五他们被人领着进到这间门扉破旧,墙皮脱落的院子,穿过厅廊,踩过落叶,走进一间背阳的房间里。

    走廊上缠绕着些许的蜘蛛网,门被打开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阿五有些局促地扶着二哥走了进去,头虽垂着,眼睛却止不住地四下打量。

    “大人。”阿五见到带着他们一路从荒田逃走的络腮大汉朝着屋中唯一一扇窗下,背对着他们坐在椅上的人影恭敬地递上一样东西。

    “泗洲...少了些。”

    这人的声音很低,音调很特别,是听惯了周遭流人沙哑干裂的声音,和屯兵们嚣张狰狞声音的阿五,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让人的心情都跟着放松起来。

    “岑平齐,岑平中...岑平起,”这好听的声音一个个点了阿五兄弟五人的名字,背对着他们,声音并不大,但却清晰,“你们知道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兄弟五人起先没敢开口,但带他们来的那个络腮大汉对他们眼睛一瞪,阿五的二哥方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个大叔说,我们跟他走,每天能、能吃两碗饭,管饱。”

    只是因为这个简单的近乎施舍的原因,兄弟五人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生长至今的荒田,每日两碗饭,在稍大点的城镇,随便一个奴仆也不止是这点待遇。

    “你们知道什么是贱民吗?”

    阿五饥黄的脸色出奇地白了些,他的二哥快速答道:“知道、我知道...”

    阿五听着他二哥将死去的爹爹曾经对他们讲过的事情,叙述出来,眼眶有些发红,大哥哑了身体也差,二哥瘸了不能做活,小弟体弱,全家的生存重担几乎压在他同三哥两人的身上。

    因犯了重罪被流放后,视罪行轻重,判处直系或带旁系族人终身不得离开流放地,户籍改入贱籍,入了贱籍的女子,充妓不得从良,入了贱籍的男子,或充军不享军功,或开荒不占收成。

    荒田不好收成,青黄不接是常有的事情,看管他们这些贱民的屯兵又时常短缺他们的粮食,在络腮大汉不知如何通过关卡找上他们兄弟时,他们一家已经饿有两天,只是三张烙饼和一壶清水,就让大哥定了主意,跟着他离开。

    坐在窗下那人沉默了片刻,就在阿五的二哥紧张地以为自己说错话时,那人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清晨的微光从那扇半开的窗子探入,他转身,面对他们。

    “我可以让你们吃饱,穿暖,不再做贱民,你们愿意吗?”

    阿五是兄弟五人中胆子最大的,他瞪着眼睛看着转过身来的男子,黑白双色流纹的特制面具映入他们的眼帘,遮住了这人的整张脸孔,他的声音依然好听,却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在其中。

    “你们愿意吗?”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时,阿五的二哥就使劲地点头应下,然后是三哥,不能言语地大哥也点头表示了自己的决定,阿五的小弟双手揪着阿生污黑的衣摆,低声向那人问道:

    “真、真的吗?”

    带着黑白流纹面具的人,轻轻点了一下头,声音中露着一丝认真,“是真的。”

    “那、那我也愿意。”

    听到阿五的弟弟答话,带着黑白面具的人,将目光移向唯一没有应话的阿五身上,问道:“你不愿意?”

    阿五犹豫了片刻,被他大哥使劲在腰上掐了一下,方才点头道:“愿意。”

    那人轻叹一声,黑亮的眼睛透过面具的孔缝中在他们五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挥手示意络腮汉子将他们带了下去,门被从外面掩盖上。

    屋中一片安静,戴着黑白面具的男子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时,他身旁的纱帘被掀开,一道白色的修长身影走了出来,在他身边站定,转身将那扇半掩的窗子打开。

    两人一站一立沉默了半晌,面具男子方才轻声道:“还需要多少个?”

    白衣男子一手搭在窗栏上,回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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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算你倒霉

    遗玉从李泰书房看的两本书,一本《山精怪志》已经看完,上午那本《书山杂谈》只看了四分之一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虽李泰并没说她不能将书带走,但她还是又将书放了回去。

    《书山杂谈》所讲是一个卸甲归田的老翁后半生在山下种田的故事,多少带些鬼神色彩,但字里行间颇有些反讽的味道,个中趣味是遗玉少见的,于是吃了午饭她躺在床上,想着未看完的书,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因心有惦记,她午休后就整理了衣装上书房去寻人,打算厚着脸皮将那书借来,免得晚上失眠,可到了书房见着李泰,他却指着一旁候着的阿生对她道:

    “随他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么,有何事需要她同阿生一起?不明他的意思,遗玉侧头望着阿生,他也没多解释,一手引了她出去,两人走到院中,阿生才低声对她道:

    “卢小姐,明日往后,直到国子监开学您都只能在这宅子里待着,正好眼下我有事出门,顺道送您出去逛逛。”

    听懂阿生的话后,遗玉没有异议地跟着他出了院子,在僻静的巷中坐上马车,而后心里才有了些许怪异之感,合着李泰的意思,是因为后面七八天都不能出门,眼下给她放风来着。

    不过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虽然她不喜热闹,但在那样安静的小楼中一连待上十日,多少会有些不适,李泰让阿生“捎带”上她,也算是好意了。

    马车七拐八拐地驶出坊市,遗玉掀开一些窗帘暗自认着路,不过让她惊讶的是,凭着她的好记性,这么一刻钟下来,还是忘了其中一两个拐角处的位置,看来那秘宅当真是藏的严实。

    到了长安城街上,人才多起来,驾车的阿生透过车帘询问她,“卢小姐,您准备上哪,我给您送去,咱们约个时间,到点我再去接您。”

    李泰对阿生另有吩咐,自然不能陪着放风的遗玉瞎逛,“把我送到东都会去吧。”

    既然后面几日都出不了门,她还需买些东西,绣绷针线之类,买来打发时间是不错的,也免得半月不练生了手。

    马车在东市的依波坊前停下,遗玉下车后,同阿生约了时间在这里见面,就准备朝里走,刚抬脚就被他喊出,递了只巴掌大的钱袋过来。

    “给您。”

    遗玉摇头,“不必,我带钱了。”她虽事先不知道要出门,可中午换上的衣裳里,袖袋中还是揣了几两碎银的,卖些小东西绝对是够的。

    阿生脸色一苦,“卢小姐,这阵子若是还让您自己花钱,那未免说不过去,您就收着吧,不然我也不好交待。”

    对谁交待自然不用多说,遗玉见他脸上的为难不似作伪,就大方地伸手将钱袋取了过来,反正那袋子看着也小巧,应是不会有多少银两。

    阿生见她没有同自己墨迹,呵呵一笑后,又把约好的时间一讲,才驾着马车离开。

    进到依波坊里,就让遗玉想起了那次撞上卢家铺子的事情,本来是给卢氏挑绣线去的,结果却正好被人从荷囊上看出端倪,让人家找上门去,说来若不是那一只小小的荷囊,怕卢中植他们压根就寻不着他们一家四口。

    避开了卢家铺子所在的那条街,遗玉跟散步似的一家家店铺逛去,本就是出来散心的,天气又不错,手里有余钱,见到街边躲避巡街人的小贩,或见到手艺不错的,好心买上样物件,当初她同卢氏也是这样过来的,对这些为了谋生糊口的,便多了一份同情。

    等逛过三条街后,她不得不花三钱银子买了只手工还算精细的布袋,好把手上的小玩意儿都塞进去拎在手上,多是些一二钱的东西,她自身带的那四两银子,也不过花去一半。

    遗玉走到西三街的一家丝绸铺子,透过大敞的店门见到里面挂着的成衣配件,有几条披帛样式不错,她就走了进去。

    这会儿店里除了遗玉只有一个女客,正在拿着伙计从里侧案上展开的一条披帛细看,难得掌柜的竟是个女子,细长的眼带些精明,见到她进来,客气一笑,“小姐,这是想要买什么?”

    遗玉指着她身后架子上斜挂的一条披帛道:“那上面是苏绣?”浅绿的披帛,边侧是色彩清雅的花纹,看着倒挺趁她身上所穿的绿裙,绣法是不多见的,看其线条的细密和平顺,应是苏绣了。

    女掌柜伸手取了那披帛下来,递给遗玉,“正是,小姐想必针线极好。”女红不少女子都做的,能分得清这个中区别的也不少,显然她是在刻意夸赞她。

    遗玉接过来,正打算细看,从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就要将这披帛扯去,这披帛是半长型的,遗玉在那只手还未将其完全抽走前,就一把抓住了尚留在她手中的一端,扭头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松手!”一声娇斥,穿金戴银,模样算得上漂亮,脸蛋圆润的小姑娘,眉头皱起,盯着遗玉的眼神带着不耐。

    是她!真是巧了,遗玉嘴角勾起,抓着披帛的那只手愈发劳了,张口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见这小姑娘三次,一次从她手里夺玉,这次又要从她手里抢东西,就算不论她身份,遗玉也没好性去让她,所谓爱屋及乌,自然也有恶其余胥,她倒是完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自觉性,只要是沾上那家子边的人,她听了名字都觉得心烦,更何况是见着真人了。

    房之舞这小模样倒是过的滋润,小脸白胖,衣着都是上好的,真不愧是家里的“独苗”——罢,就算是她倒霉,谁让她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似是没料到遗玉这态度,向来娇纵的小姑娘脸色微微涨红,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两手一齐使劲,非要从遗玉手里夺了这披帛不可。

    遗玉虽力气也不大,但比起房之舞这娇生惯养的小小姐,却是吃过苦的,身形不动,手腕一缠臂上使力,面色不变地靠在柜台边上,就着一只手同她拔起河来。

    女掌柜见了,慌忙劝道:“两位小姐,莫要抢,莫抢了!”

    遗玉看着似是使出了吃奶力气拽着那披帛一头的房小姐,还有她那双带着怒火盯向自己的双眼,突然露齿一笑,手腕一抖就自己手中的那端披帛松开。

    “啊!”

    女掌柜见着那位明显就是官家小姐的女客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慌忙绕出柜台上前搀扶。

    “这位小姐您怎么样了,可是摔着了?我扶您起来。”

    “不、不要!好痛,呜呜...”

    许是跌的痛了,遗玉冷眼看着坐在地上,任女掌柜劝说也不起身,反倒是两眼泪汪汪含愤盯着她,又一时说不出话来的房之舞,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披帛,对女掌柜问道:

    “这多少钱。”她的同情心是多,但也不是乱用的。

    女掌柜正愁着怎么哄地上的小姐,她也经商有些年头,待人见识都有些,知道房之舞这样穿着打扮的,明显非富即贵,在她这店里出了事,磕着碰着了可是了不得,她家里人找上门来,那惹了事的客人刻意一走了之,她却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定是会被迁怒。

    于是抬头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的遗玉,女掌柜多少带了些怨气地道:“这位客人,您是来买东西的,还是来闹事的,那披帛,我不卖了。”

    遗玉柳眉微挑,将那沾了些许地上灰尘的披帛随手丢在柜台上,正好露出上面被撕裂的一道口子,女掌柜看见她要走,暂时顾不上弯腰哄地上的小姑奶奶,一臂挡住她指着柜台上搭着的披帛,冷声道:“客人先别走,那物件坏了,您将钱先付了吧。”

    其实这女掌柜不只是打算让遗玉付钱,而是打算等赖在地上的房之舞家人找来,这样的小姐出门上街铁定是不会一个人的,许是走散了,许是自己跑失了,她先把遗玉拦下来,等下人家里人找上,她也能推脱责任。

    遗玉并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扭头看了一眼那撕裂了一扎长度的小口子,虽觉得错有一半在房之舞,但见到那小姑娘吃瘪,好心情地她也就没计较,对女掌柜道:

    “多少钱?”

    女掌柜看准了遗玉身上穿戴寻常,手上又拎个街边小摊买的便宜布袋,细长的眼睛眨都不眨道:“二十两。”

    遗玉脸色不变地回身去拿过柜台上的披帛,仔细看了,扭头递到女掌柜面前,“二十两么?你这丝可不是五两银子一卷的云丝,线也不是一两银子一板的南方绣线,你与我说说,怎地它就值二十两了。”

    遗玉是什么眼神,卢氏酷爱捣鼓这针线上的东西,如今他们家中闲钱又多,每长安城有了新的样式,就算不买,卢氏也是知道清楚的,连带遗玉也跟着详知行情,这披帛估价也就二两出头,卖价顶多翻个三倍,二十两?买她四五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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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六章 家长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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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遗玉猜的半点没错,这条披帛,成本也就不过二两银子,卖价是五两,女掌柜故意要得贵些,就是看遗玉拿不出钱来,想着拖她一拖,现下听到她嘴里的话,却知道是遇见了行家,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

    “这丝和线不是最好的,但这手工却是江南一品的绣娘亲手做的,你没见我挂在货架最上头,就是因为这东西价贵!眼下它是被你弄坏了,你若是赔不出钱来,我只好去叫巡街人来给评评理了。”

    听了她的话,并不清楚女掌柜拖延时间目的的遗玉,心中很是纳闷,若是在别的地方,她会认为这掌柜的是想要讹钱,可这里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东都会,能开店做生意的都不是傻子,拿件四五两银子的东西,坑她是二十两,一旦查清楚,对这女掌柜可是半点好处都没。

    “呜呜...痛!都怪你!”

    终于忍住了哭声的房之舞,顾不上擦干眼泪,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指着遗玉的脸,“你、你敢对我这般无礼,你知道我是谁吗?”

    遗玉把目光从女掌柜难看的脸色上,下调到房之舞挂着两道泪痕的脸上,见她气色不似摔出什么毛病,心道:可不就是知道你是谁,才给你个教训的。

    并没有理会她,遗玉继续同女掌柜道:“那你去叫巡街的来吧。”二十两她手上是没有,不过加上阿生之前给她的钱袋子,五六两应该还是有的,她又不是冤大头,等下巡街的来了,把事情说清楚,顶多她赔个原价。

    女掌柜一愣,本来她还以为遗玉会被巡街的名头吓到,同自己讲些道理的,却没想她这么干脆,竟是直接让她去喊巡街的来。

    房之舞见到遗玉一副漠视自己的样子,原本指着她的小手,使劲扯了一下旁边的女掌柜,“你去把巡街的叫来!等下我爹娘来了,要她好看!”

    从没受过这种气的房小姐刚才有些无措的反应也是因为气过头,这会儿缓过神来,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遗玉,她是同家人一起出门的,爹娘在书斋挑选物件,她觉得无趣才打了招呼自己跑到别处闲逛,等下自然有人寻来。

    遗玉心头一跳,没错过她话里的字眼,想到等下可能会见到的人,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倒不是担心和害怕什么的,就怕自己因为这事不爽地吃不下晚饭。

    女掌柜听了房之舞的话,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边上正津津有味看着热闹没有离意的女客,对空闲下来的伙计道:“去喊巡街的来。”

    伙计听话地小跑了出去,房之舞吸着鼻子,瞪着遗玉,“有本事你就不要走!”

    女掌柜似是在迎合她的话一般,站起身来往边上堵了,这店过道本就不算大,两人一座一立,一左一右,愣是将出店门的路给堵了个严实。

    遗玉见她们这架势,心中的烦闷之感反而少了许多,暗自冷哼一声,就走到一边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等就等,还能吃了她不成。

    桌上放有待客的茶杯和茶壶,遗玉倒了一杯并没有饮,而是拿在手里把玩,看也不看堵在门口的两人,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房之舞眼里,顿时让她咬紧了牙。

    那个看热闹的女客也是个稀罕的人,见了这麻烦也不躲不避的,在遗玉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笑着对她道:“小姑娘,你倒是沉得住气。”

    见这年过四十的妇人态度和蔼,遗玉回她一个笑容,沉得住气的原因,占了半边理字是一方面:那坏掉的披帛,她按原价赔钱就是,另一方面:房之舞跌在地上虽是她有意为之,但若是不来同自己争抢又怎会跌倒,既然敢这么欺负这房小姐,她心里自然是有底的,任她什么爹娘叔伯的过来,她也无惧。

    ***

    丽娘今日很是高兴,难得能将自家老爷从书房请出来一同逛街,便只带了一个下人陪同他们一家三口,到了东都会专门去一家店铺看字画,她早同那掌柜的打好了招呼,准备些好的物件出来,果然到了地方没让房他扫兴。

    一连选了四样物件,房玄龄发现女儿不见了踪影,对着丽娘问道:“小舞呢?”

    丽娘脸上带了些宠溺的笑容,“那孩子嫌闷,跑对面一家店铺看去了,老爷可是选好了,咱们去寻她。”

    房玄龄应声后,让跟在后面的下人捧上盒子,将银钱付完,同丽娘一起朝着她指的一家店铺走去。

    将到门口时候,见着背对他们坐在对上的人影,看着那衣裳颜色和身形,夫妻二人皆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房玄龄皱起眉头,刚要张口,就被回过神来的丽娘出声打断:

    “小舞!”

    丽娘一声叫喊,店里的几人同时扭头去看,赖在地上的房之舞见到她爹娘,脸色一喜后,就换上了一副受尽委屈的表情,冲着来人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道:

    “爹、娘。”

    丽娘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想要去拉她,着急地问道:“小舞,你可是摔着了,哪里痛跟娘说,是站不起来了还是怎么?”

    房之舞其实摔的并不重,她本来就不是瘦人,屁股上的肉也不少,只是从没这般疼过,一开始才会哭,后来生怕遗玉走人,才同女掌柜一起赖在门口堵路,这会儿早没了先前的痛感,被丽娘一拉就顺势站起身,扑在她怀中呜呜哭起来。

    房玄龄被她们挡着视线,见房之舞一哭,叹了口气,脚步一转,伸手落在她头上,轻声问道:“小舞,先莫哭,同爹说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才扭头去看这铺子里的情况,先是见者站在一边有些局促的女掌柜,而后是一个侧对他坐着的妇人,最后——

    遗玉捏着手里的茶杯,从那对夫妇走到门前,脸上的神色就收敛了起来,淡淡地望着他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情景,房之舞一改先前嚣张跋扈,变成受尽委屈的模样,那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因担忧而露出细纹的眼角,那个有些清瘦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房之舞头上安抚的大手。

    果然,就知道见了他们,她晚上会吃不下饭。

    那妇人是遗玉上次在沁宝斋见到过的,是卢氏回忆故事中的丽娘无疑,若是她仍不知内情,压根看不出这个表面温柔仪态柔美的妇人,曾经以着妾侍的身份,依靠夫君宠爱,将正室嫡妻稳压一头,还有可能是设计陷害正室嫡子落荒而逃的元凶。

    那清瘦的男子应该就是这个世上的房玄龄了,是她这身子的亲爹,是负了卢氏的男人,是害的卢智心结难解的阴影,是导致怀着身孕带着两个儿子远走他乡的罪魁祸首!

    尽管遗玉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真正见到他们,面上没有表情,心中的怒气儿却是忍不住上冒,娘亲和哥哥们,是她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曾经就是这两人害了他们,她怎么也没办法心平气和下去。

    怒意高涨,正筹算着等下如何给他们这相亲相爱一家人一个教训,好先出口恶气的遗玉,在注意到房玄龄望向自己带着探究却没有惊讶的眼神,知道他并没有看出自己同外婆相似的眉眼。

    毕竟年轻的卢老夫人本就没几个人见过,就连卢氏亲姐姐也是因为看多了卢老夫人年轻时候的画像,才分辨出遗玉同她的相似之处。

    丽娘眼神也在屋中一扫,而后擦拭着房之舞哭花的脸,柔声道:“小舞别怕,同爹娘说这是怎么了,有你爹在,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房之舞这才止住眼泪,扭头一指正望着他们的遗玉,语带怒气道:“就是她,同我抢东西,然后还把我推到!摔得我好痛,爹娘,你们可不能轻饶了她。”

    遗玉看着她睁眼说瞎话,也不打断,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思索的房大人,又迎上丽娘皱眉望来带着厉色的表情,让她有些惊讶的是,这妇人竟然只是瞪了她一眼,就扭头对房之舞低声道:

    “小舞,同人抢东西本就是不对的,娘是如何教的你,就算不是你的起的头,也不能同他人一样,做那没规矩不讲理的事情。”

    房之舞被她念叨只是咬着唇不说话,丽娘又对一旁一语不发的房玄龄道:“老爷,孩子也是摔疼了才不依,您别怪她刚才的气话。”

    听了她的话,遗玉哼笑一声,将手中晃了半天滴水未露的茶杯又放在桌上,这丽娘看似在教女,做出一副贤良之态,话里却都是在说她不是,既淡化了刚才房之舞话中的刁蛮,又给足了男人面子,果然是个精明又讨男人喜欢的,难怪当年卢氏会栽在她手里,论起心眼,两人的确不是一个级别的。

    果然房玄龄的神色软化下来,却也没对遗玉横眉冷对,而是问向一旁站着的女掌柜,“掌柜的,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遗玉见他并没有听信房之舞的一面之词,也就静静地没有替自己辩解,就是不知这房玄龄是知道自家闺女的德性,还是做做表面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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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七章 替你丢人

    房玄龄的话刚问出口,四五个巡街人就被店里的伙计喊来,他们到了店门口,见着眼前阵势,一人便张口问道:

    “是谁弄坏了人家东西还不想赔钱,这不闹事么!想挨板子了不是?”

    女掌柜同这几个巡街人也有些交情,见他们来,忙用眼神冲他们比了比房玄龄,那几个巡街人也是有眼色的,见到气度不凡的房大人,瞄到他腰带上特殊的绣纹,刚才问话那人便收了脸上凶色,略带敬色地问候道:

    “大人。”

    房玄龄点点头,“你们先候着吧,等我把事情问清楚。”

    于是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巡街人都规规矩矩地朝边上走了走站好,没再多问,虽他们不知道房玄龄的身份,但见着那腰带上宫绣的花纹,就知道他必是官员,有官老爷在,他们只需听候吩咐便是。

    那女掌柜被房玄龄问到,原先还有些为难,但见了这情形,看了一眼坐在椅上面上带着奇怪笑容看着她的遗玉,又看了一眼趴在丽娘怀里偷偷瞪她的房之舞,细长眼睁大了一些,道:

    “这位老爷,令嫒同那位小姐都看上了小店的一块披帛,喏,就是地上的那条,后来两人就起了争执,就像令嫒所讲的那个样子。”

    房之舞脸上闪过得意之色,遗玉早料到那女掌柜是个怕事的,怎么也不会帮着自己说话,脸上就没露出什么受屈的表情,落在房玄龄和丽娘的眼里,却好似她真的如房之舞所说的那样做了。

    房之舞是房家的独苗,房玄龄对这唯一的女儿不说是溺爱,却也是呵护备至的,平日有了错只是训斥一二,从小到大别说挨打,连个凶话都是甚少听得,眼下明显是被人欺负了,看样子是没伤着,房大人虽对女掌柜的话有怀疑,但还是做出了一个父亲该有的反应:

    “这位姑娘,若你真是做了那无礼之事,就同我女儿道个歉吧。”

    这话带些息事宁人之味,在场几人听了脸色却各有不同,丽娘是不可能驳了他的话的,只能暗自记住了遗玉的长相,对一旁的捧着锦盒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后对遗玉板着脸道:

    “小姑娘,这事本就是你不对,就算再喜欢那东西,也不应该行那蛮横之举,我女儿本就身子骨弱,好在没被你伤到。我家老爷仁厚,你就道个歉,这事就算了。”

    听了她爹娘的话,房之舞心有不甘,待要说话却被她娘在腰上轻轻捏了一下,便恨恨地瞪了遗玉一眼,暗道下次再见绝对要她好看,女掌柜则是暗自松了口气。

    一声嗤笑响起,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的遗玉,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她仍是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望着那一家三口,在他们疑惑的眼神中,笑着说道:

    “刚才我就好奇,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养出这么个刁蛮任性又无礼无德的孩子,现下见了这位自说自话的夫人,还有这位仗势欺人的老爷,啧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这老鼠的孩子呀,会打洞!”

    听到她暗骂房家三口是老鼠,同遗玉坐一样坐在椅上,一直背对门口的妇人,将遗玉脸上生动的表情看了个清楚,忍不住掩唇轻笑起来。

    房玄龄又重新皱起眉头,根本没想到遗玉会是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可他毕竟是朝中忠臣,眼下与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打嘴官司,的确有失身份。

    在他沉默的当口,丽娘很快就心领神会,对他点点头,示意这事情交给自己,而后一手拍了拍怀里气的发抖的房之舞,寒着脸对着遗玉训斥道:“小小年纪,说话恁的无礼,你爹娘就没教过你如何为人吗!”

    遗玉脸上笑容尽收,靠在椅背上,冷声打断了她的话,“这位大娘,还真给你说对了一半,我那倒霉的爹爹死的太早,我压根就见过他,他自然是没办法教我如何睁着眼睛说瞎话,教我如何表里不一,教我如何蛮横无理。”

    丽娘脸色一僵,道:“你爹九泉之下若是有知,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她话一出口遗玉直接被逗笑了,这丽娘尚不知道,她已经把自家老头子都给咒了进去,于是遗玉“哈哈”一笑,拍拍手掌,应道:“称您吉言。”

    丽娘被她连番不礼不孝,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说的瞪大了一对描的精致却难掩细纹的眼睛,操持堂堂中书令内宅十几年,房玄龄仅有的两房妾侍都被她稳稳地压着,见她生不出儿子就开始横眉冷对的房老夫人也已经年迈,尤其是才晋了平妻之位,正是身正名顺的时候,哪里听得这些个明显挑衅的话。

    她出身虽是侍女,曾经服侍的却是贵人,心眼不少,大道理也会讲,眼下想要说句酸话,但又碍着房玄龄在。

    于是半晌后,丽娘只能勉强维持风度,从牙缝里绷出一句话,“牙尖嘴利。”

    遗玉见她脸上快要支撑不住的端庄,反而心平气和了一些,挑眉应道:“多谢夸奖。”

    “扑哧”一声,坐在遗玉对面的妇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从低笑变成大笑,最后竟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房家三口,在房玄龄有些惊讶的眼神中,边笑边摇头道:

    “真是没想到,回长安城的第二天,就遇上如此趣事,房乔啊房乔,本宫发现,只要遇上你,还就真是完不了的趣事儿。”

    见着这突然冒头的妇人,遗玉眼皮微跳,丽娘一头雾水,房玄龄却是在惊讶之后,很快做出了反应,就见他稍微向前走了一步,略带恭敬地躬身,唤道:

    “参见三公主。”

    三公主?遗玉在心里快速地寻找着信息,没等她将那妇人的身份确认下来,丽娘就已经拉着房之舞冲那神秘妇人躬身一拜。

    “参见三公主。”

    这下那几个巡街人同女掌柜都跪了下来,一齐拜倒,这位看起来年过四十的三公主带笑的脸庞渐渐收起,瞥了一眼眼前众人,也不叫他们起身,而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坏掉的披帛,走到房之舞跟前。

    “小姑娘,说谎话可是不好的,本宫像你这么大时候,可没的这么刁蛮。”

    三公主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变,跪在地上的女掌柜身子俯的更低,房之舞紧紧咬住了嘴唇,房玄龄则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色紧绷。

    丽娘低声道:“小女贱躯,怎敢同公主相比。”

    三公主哼笑一声,将那披帛丢在女掌柜身上,扭头又坐回椅子上,遗玉正在偷偷打量这妇人平凡的面容,忽见她坐下后,容色乍收,威严顿放,竟是露出一股让人不自觉臣服的气息,带着隐隐的戾气,遗玉心中一凌,虽没出声,却也躬身下来。

    “说的不错,一个贱妾所出,怎能同本宫相提并论,是本宫糊涂了。”

    就在这三公主淡淡地说话之时,遗玉在心中已经将这神秘的妇人对号入座了:大唐能被房玄龄都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三公主的,只有高祖李渊之女,当今圣上的三妹,平阳公主一人!

    开国皇帝李渊能够击败群雄,统一天下,靠的不只是一群忠臣良将,还有一干杰出儿女,其中最甚者除能谋贤的李世民和伐武的李建成之外,当属巾帼不让须眉的平阳公主。

    李渊起兵之后,平阳公主就在旁出谋划策,武能领兵征战,文可收揽民心,隋末民不聊生之际,这位公主更是几次变卖产业,赈济灾民,据说就连高祖都曾说过,平阳公主若是生了男儿身,必当以东宫待之,虽是戏言,足以见其非凡。

    许是上天也看不过世上出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于是给了她不完美的婚姻,平阳公主在李渊的一旨圣意下嫁给了武将柴绍,夫妻二人十几年未能育的一个孩子,倒是柴驸马的妾侍广开枝叶,与他生了些子女出来,都挂在平阳公主名下。

    这位公主不知为何,在安王乱党初露谋反之意后,就独自迁居到了洛阳,同驸马柴绍形同陌路,渐渐淡出朝臣视线,但其声威所至,在百姓同朝中一些老臣的心中却是无法消散的。

    就在遗玉脑中飞快掠过平阳公主信息之时,丽娘却因为三公主毫不掩饰的一句话,而白了脸色,房之舞更是忍不住抬头回嘴道:

    “我娘才不是贱妾,我娘已经晋过平妻了。”

    “小舞!”

    房玄龄厉声一喝,而后对着斜眼看他的平阳公主,低声道:“三公主赎罪,小女年幼无知才会冒犯公主。”

    平阳公主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房之舞的身上,双眼冷光乍放,不怒自威,一个眼神就将房小姐又白又红的小脸上,惊得去了那红色。

    “房乔,你可真是好样儿的,”平阳公主先是一赞,而后语气陡然讥讽起来,“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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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八章 平阳之举

    “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若是换了别的公主这般态度,遗玉会觉得她嚣张刁蛮,但换了三公主平阳,却让她生不出半点反面情绪,这个女子当得这份傲气,当得这份肆意!

    遗玉在知道这神秘的妇人就是三公主平阳之后,心中是又惊又喜的,这朝代杰出的女子甚多,能入她眼的却是没有几个,平阳公主算是个中最甚,这个只在书里见过和传闻里听过的巾帼女杰现下就在她的眼前,怎叫她不惊喜。

    在平阳公主的这一句话出口后,躬身垂头的她甚至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既是不解她这番举动,又是有些说不出的爽快,对她的好感再次上升,能够这般对着李世民的宠臣字字不留情面,句句扎向心口的人,能有几个!

    平阳讥讽的话一出口,身上的气势就没有再收敛,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遗玉没有被波及,却直直冲着房家所站的门口去了,仍在躬身保持着拜见姿势的丽娘身形微微晃动,房之舞感觉到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因为刚才平阳的那厉色的一眼,不敢再言语。

    这会儿是半下午,街上来往行人也不算多,但远远见着这间丝绸铺子外面跪着一群巡街人,那些个看热闹的虽不敢围上来,却也站远了,探着脖子朝里边看。

    遗玉微微垂头,冷眼侧目着那话并不多的房大人,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事情,这下老婆和孩子都被骂了,他若真疼惜那母女,怎会受得了这侮辱,说起来平阳也就是在势上压了他一头,放在行动上需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他忍不下去也好,惹毛了平阳,再得一顿臭骂,忍得下去更好,那对母女心中难免不会因此事起了疙瘩,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能不让人心寒么。

    一声轻叹传来,房玄龄双手一揖,对平阳道:“小女顽劣,还请公主息怒。”

    避重就轻!遗玉心道:这是忍下去了,可也忍圆滑,帮女儿求了情,却避过平阳公主所指贱妾之事。

    他这般忍让,却没能换来平阳的歇战,她双手叉袖,身子有些散散地往椅背一靠,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本宫可没有生气,该气的是这位小姑娘,好好的来买东西,却遇上这么件糟践人心的事情,就让你女儿给她道个歉吧,若是得她原谅,这事就算了。”

    好么,竟是生生把刚才房玄龄同丽娘的话又还了回去!遗玉穿着朴素,虽气质灵动,却不入这唐朝华美衣着为上的人眼,在人看来,顶多就是个小家碧玉,让房之舞一个三品大员的嫡女去同一个看起来像是平民的小姑娘道歉,还要得她原谅,这无异于一巴掌拍在脸上,没有响,却生疼!

    遗玉愕然,她并不是吃顿之人,从平阳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些意思来,一是她同房玄龄不对盘,这是肯定的,二是她对侍妾之类很是厌恶,从对丽娘和房之舞的态度上可见,三是她在帮着自己,举动中明显有偏向她之意,就是这最后一点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归结在两人的同样看不入眼房家三口这一事上。

    听了平阳的要求,丽娘仍是躬着身子,先是攥紧了房之舞的手腕,她是沉得住气的,但多年人上人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为奴为婢的日子,在面对平阳的强势,还有房玄龄的退避,终于让她又找回了些许的冷静,于是她的手慢慢的放松,最后移到了房之舞的背上,轻轻将她朝前一推,低声道:

    “小舞,去给那位小姐道歉。”

    “娘!”房之舞被她推着朝前挪了半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扭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来对她最为疼宠的母亲,一手指着不远处的遗玉,“您让我给这贱民道歉?”

    遗玉见着她这副仿佛被逼上吊一般的模样,更了解了这孩子是有多娇惯,做错了事情,连道歉都做不到,都不愿意做,都觉得是受了侮辱——那她呢,原本只想要平平安安的生活,却屡次被那些公主小姐欺辱,在卢氏看不到的时候,低头、躬身、屈膝了多少次!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有些幼稚,心理明明是个成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为自己、为卢氏、为两个哥哥。

    在那些官太太们涂脂抹粉的时候,卢氏在田间顶着烈日看管一家四口赖以生存的薄田,在那些公子小姐们骑马游玩的时候,卢智捧着家里省吃俭用买来的书趁着放牛的时候翻阅,卢俊每天要跑上十里路去学拳,身上的青紫总是少不了,她则是陪着卢氏一针一线地绣着花样,算着交货时候能多卖上几个铜钱...

    她有时是很感性的一个人,想到往事,想到那寒苦的日子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心中既是酸涩,又有了动力,再难的日子都可以苦中作乐,只要他们一家人的心是齐的。

    眨了眨眼睛,让不小心蓄出的泪水,直接从眼眶滴落在地面上,再侧目去看那陌生的一家人时,眼中刚才有些外露的情绪,已经完全收敛了起来。

    房之舞指着遗玉说出了那句话后,丽娘的脸色便是一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平阳公主,而后用着带了些鼻音的语调哄她道:

    “小舞乖,去给那姑娘道个歉,别让你爹为难。”

    听了她的话,房玄龄微微直起身子,目露挣扎之色,而后看着僵持不下的母女俩,抬腿上前两步,对着平阳道:

    “三公主,是臣教女不严,若是道歉也该臣来。”

    丽娘同房之舞见了他这番举动,齐齐张嘴唤道:

    “爹!”

    “老爷!”

    这副仿若是要承担杀头之罪的模样,让眼睛尚且有些湿润的遗玉差点被气乐了,这是多大点的事儿啊,不就是说句对不起,能让这一家老小的,像是生离死别的一样!

    不悉官场的遗玉并不知道,今日这动静,东都会的探子可不少,外面看热闹的就埋着写有心人,她是没人知道姓甚名谁,可如雷贯耳的三公主,和赫赫有名的房大人,却都是名人中的名人,今日的事情一传出去,房玄龄难免要做一阵子笑柄:教女不严,冒犯了初回长安的平阳公主,向一个“平民”赔礼道歉——这人可真是丢不起。

    遗玉不知道这个中道道,平阳却清楚的很,她本就是故意挖了坑让房玄龄跳,还是个不跳不行的坑,眼下见他跳了进来,也不客气,扭头对着仍躬身而立的遗玉道:

    “小姑娘,过来坐。”

    遗玉没有迟疑地一礼,“谢过三公主。”而后挺直了腰从房玄龄跟前走到平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同她只有一案之隔。

    见她大大方方地坐了,平阳平凡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威严,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一指房玄龄后,问她道:“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何人?”

    同这位传奇中的女性说话,遗玉没有露出半点怯意,“小女知道,从您刚才的称呼,和这位大人家眷的言行可见,这位大人定是当朝中书令房大人了。”

    平阳的语气并不显亲近,甚至让人产生她在摆架子的错觉,“认得就好,原本你们这点小争执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本宫最看不过屈赖之事,她若实话实说,你们就是各有过错,可她偏生要冤枉你,一大家子欺负你一个小姑娘,那本宫就不得不管上回闲事了,眼下这房大人要代他女儿向你赔礼,你可敢当得!”

    这是在问遗玉敢不敢让当朝大员、天子近臣向自己道歉。

    听了高阳的话,丽娘脸上露出些许喜色,连带房之舞也因为少了平阳视线的压制在脸上挂了些许不屑,母女俩看着遗玉,心中都猜她不敢,又暗道平阳这是想给房玄龄一个台阶下。

    的确,若是换了胆子小的来,面对房玄龄这么一号人物,别说是让他给道歉了,可能自己就先给吓趴着了。

    遗玉见平阳态度冷漠,并未觉得不愉,没有多想就应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女当的。”

    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平淡地就接下话的丽娘和房之舞刚刚放松的脸色又绷了回来,房之舞怒声道:“你、你敢!”

    这个时候不得不说,普及当朝人物知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完全不晓得三公主名号代表着什么意义的房之舞,三番两次的大呼小叫,已经踩过了平阳忍耐的极限。

    只见平阳神色不变的从桌案上拿起刚才遗玉把玩了半天的茶杯,手臂一扬,杯中冷掉的茶水准确地泼在了房之舞的脸上,连带她身后的丽娘也遭了殃,那一杯水并不多,却恰好地花了两人的妆容。

    房之舞的额发湿透,乌发云鬓的丽娘眼角沾着两片腥绿的茶叶,原本画的精致的眉毛,随着水珠的滚落,可笑的少了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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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 公主明鉴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泼,房之舞顿时有些清醒,虽对遗玉有气,但总算记起这里还有个连她爹都要卑躬屈膝的皇家公主,只能忍下怒气,在丽娘一句轻声的“不要动”入耳后,也不敢去擦拭不断从额发上落下的茶水,只能死死地盯着遗玉。

    平阳公主将持杯的收慢慢收回在膝盖上,轻轻摩擦着杯身,看着已经气的浑身发抖的房之舞同紧抿了嘴唇的丽娘,张口道:

    “没规矩的东西,本宫允你开口了么,”她侧头看向皱眉望着那对狼狈母女的房玄龄,缓声问道:“房乔,你这女儿是挂在这个妾名下的?”

    房玄龄收回视线,答道:“丽娘已是臣的妻室,小舞的确是在她名下。”

    遗玉冷眼看着在他说出“妻室”二字后,不敢伸手打理自己的丽娘脸上露出一丝难掩的喜色,看来这男人还真是对她有几分情在,不然如何能在平阳明摆着对丽娘母女不喜的情况下,还如此特意强调这点。

    平阳听了他的话,脸色似乎松散一些,而后冷哼一声,说:“你要抬妾是你自家的事,本宫管不着,你先同这小姑娘道歉吧,等下本宫再说你的事。”

    房玄龄应了一声,在丽娘同房之舞紧张的神色中,走到遗玉跟前,双手一揖,沉声道:“这位姑娘,小女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严,在此向你赔罪了,还望海涵。”

    遗玉静静地看着眼前离她不到两步的清瘦中年人,听着他道歉的话语,心中五味陈杂,按说让这负心人这般低声下气地同她道歉,她应该觉得解气才对,可眼下她除了一些爽快之外,更多的却是替卢氏和两个哥哥不值。

    在卢氏被人欺压的时候,得到的是他的冷落,在卢智需要人保护的时候,得到的是他的利剑相向,可对丽娘和房之舞,他却这般回护,凭什么她的娘亲和哥哥就可以任人欺凌,凭什么那个女人生的孩子就偏偏受不得半点委屈,连句道歉他都要代过!

    看着这已经成了别人的良人慈父的男子,遗玉稚气的脸上挂着同年龄不符的冷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上他平静却带了丝探究的眼神,应道:

    “耳闻不如眼见,房大人的传闻小女也听过不少,世人都将你同杜大人齐名,一称谋一称断,小女原本当你是明智之人,却连是非青白都分不清楚,令嫒的家教真是让小女都为之不齿,说句不怕得罪的话——将你同杜大人相提并论,平白辱了他的名头。”

    讥讽!先将他的雅号摆出来,又举了做比较的人,再毫不掩饰的讥讽!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这番话,被外面看热闹的探子听得,再传了出去,就不只是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而是事关声誉的大事!

    这朝中有两类官员是专门针对人声誉言行处事的,一类是谏官——只负责对皇室言行进行纠正,而另一类,监察御史,虽品级低,权限却最广,这群人的一项职责就是对文武百官举止言行的肃整,有举报和弹劾的权利。

    虽然御史们大多不会没事找事去揪着官吏们的错处强批猛抨,但却不妨碍一些政敌利用御史的这种权利去给对方添麻烦,或是一些为了给自身增加声望而故意找茬的御史,这些御史或是有后台,或是孑然一身不怕报复,总而言之,的确是让朝中官员有些犯怵的一群人。

    有时候这样的事情一旦闹大,更严重的是会被史官记录下来,白纸黑字记在历史上,日后不知被多少人拿来说事,在声誉和脸面被看得仅此于性命的时代,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感觉,就算是皇帝也会忌惮。

    其实在刚才房玄龄道歉之后,遗玉或是直接接受,或是干脆拒不接受,那都只是个笑柄,并不会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她那番义正严词又满带讥讽的话,已经上升到了批判的高度,绝对会被有心人大加利用,通过御史之手,拿来折损房玄龄的声誉。

    这层道理遗玉并不大懂,正是歪打正着碰到了点子上,不过就算她知道今日的这了了几句会给房玄龄带来麻烦,怕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刚才那番话来。

    “哈哈!”城阳看着极力掩饰面上的意外和苦恼的房玄龄,大笑两声,轻轻拍了一下扶手,对他道:“你今日怕是没有算好黄历就出门,罢,本宫也乐了两回,就饶那贱妾之女的不敬之罪了。”

    丽娘和房之舞被遗玉几次惊人的话语已经整的有些麻木,房之舞是没听出遗玉刚才那番话可能带来的后果,但丽娘却是知道的。

    她脑子是机灵,人也不笨,不然也不会一步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当下心念一转,主意顿生!也顾不上冒犯平阳,上前一步,对着三公主恭敬却含愤地道:

    “公主,不论我家老爷是否对错,此女以一贱民身份,怎有权力随口污蔑官吏,公主千金之躯,身在皇室,自是不能容忍这等以下犯上的贱民胡言乱语,请公主明鉴!”

    “嗯?”平阳霎时收敛了笑容,半眯起眼睛,轻放出一个鼻音。

    房玄龄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丽娘,犹豫了片刻后,旁移两步站在她身侧对着平阳也是一拜,“公主明鉴!”

    情势瞬间逆转!丽娘准确地抓住了眼下唯一可扭转局势的一点——身份问题!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社会,以下犯上是最不可取的,作为士族官吏的房玄龄被一个小姑娘指责,是把柄,别人会夸这小姑娘胆识过人,但若这小姑娘是个平民——那结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不但义正严词变成了毫不被人认可的污蔑,这犯上之人,还会受到严重的责罚!

    垂头躬身的丽娘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胆敢用一句公主明鉴请对她不喜的平阳做主,仗的就是平阳不会明目张胆地去破坏这等级制度,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初次相识之人,不得不说,她能在平阳的威压下想出这么一点漏洞,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平阳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拎着一只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便宜布袋,一身朴素却毫无惧色的遗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小姑娘,你可知道以下犯上是要受什么惩罚的?”

    遗玉清晰地答道:“平民对官员语出不敬,言语冒犯,一经查实,视其情节,杖责二十至三十,收监三到五日。”

    这惩罚对姑娘家来说是极重的了,丽娘同刚刚反应过来的房之舞都忍不住抬头去看遗玉表情,见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冷笑,全当她天真的是以为能仗着平阳躲过去。

    平阳眼中不解更浓,“你不怕?”

    “不怕。”遗玉对她摇摇头,而后侧目去看同样盯着她的房家三口,扬唇一笑,娇俏的眼角丽色顿生,晶亮的眼中泛出淡淡欢愉的光彩,对着他们道:

    “谁说我是平民的,房大人、房大娘,小女不才,虽年仅十二,眼下却正在国子监念书,房大娘你可有封号在身,不然凭着刚才你辱我贱民那句话——”

    看着仿佛被念了定身咒的房家三口,遗玉不掩笑意地回头对着面带惊讶的平阳一礼,“小女实屈,公主明鉴。”

    又是一句“公主明鉴”!却如一把利刃割断了丽娘脑中的一根弦,房之舞更是忍不住出声喊道:

    “你骗人!”

    遗玉理也不理她,从袖袋里取出自己亲绣且恰好随身携带的一只精致荷囊,将绳带拉开,伸入两指从中夹出一样两指宽窄两寸余长、挂着红绳的小木牌来恭敬捧给平阳看。

    这红木牌子放在她手心,不大的一点,上面刻着些文字,造型并不起眼,却让在场见着的几人都忍不住愣住。

    国子监专造的学生牌子,平阳认得、房玄龄认得、丽娘认得,就连房之舞也从别人那里见得过!

    一时间,众人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复杂之感,在她拿出那牌子之前,就连平阳都有些怀疑,这看起来衣着打扮皆不似千金贵女,且年纪又这般小的小姑娘,谁能相信她竟然会是国子监的学生。

    平阳伸手取过牌子,翻看了一下就又递还给遗玉,复杂的面色缓和下来,看着遗玉时那抹若有若无的欣赏却更显。

    平阳向来是个我行我素、敢作敢当的人,不了解她为人的,根本就不清楚她视礼教为无物的一面,在没有表露身份之前,听着遗玉对丽娘那番评论未见面的生父时候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不但不反感,反而生出一股亲切之意来。

    这事情本就是她给引到这份上的,刚才若是遗玉没有说明身份,那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遗玉被人为难和惩罚,却没想这小姑娘竟然又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当下她便和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宫怎地都没听说过,这京城十二岁的小姑娘,都能入得国子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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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零章 你不配

    “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宫怎地都没听说过,这京城十二岁的小姑娘,都能入得国子监去了?”

    不怪平阳惊讶,国子监虽然实质性是为官吏子孙开设的学府,但收人却是严格的,尤其是对女子,十二岁到国子监念书的女学生不是没有,可却是少之又少的,大多这个年纪都是父母请了先生在家中教习。

    平阳虽人不在京城,消息却也灵通,像遗玉这样口齿伶俐,应变得当,处事不惊的小姑娘,按说应该是有些名声才对,可她别说认得了,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于是这会儿才出言问到遗玉来历,却忘了边上同样竖起耳朵仔细听的一对母女。

    遗玉本不想言明姓名,她眼下虽不惧怕麻烦,却也不喜欢自找麻烦,可平阳的话问出口后,她脑中却快速地转了一圈,答道:

    “小女并非长安人士,入得国子监,是因着一首题诗得晋博士赏识,特招了进去。”

    平阳眼睛一亮,点头赞道:“你说的是晋启德博士?哈哈,能凭着一首诗被那老顽固看重,必是才学兼备,我听你先前说法,还是个幼年丧父的?”

    听到她嘴里说出幼年丧父几字,房玄龄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丽娘同房之舞,则是巴不得遗玉赶紧多露些她的事情出来。

    遗玉目光微晃,“是,”她脸色柔和了一些,轻声道:“小女是娘亲一手抚养大的,娘亲教我读书认字,教我明事知理,”话锋一转,瞥了一眼房之舞道,“比起那些个父母双全,却不知所谓的,小女倒是庆幸自己只有一位好母亲。”

    这又是在暗指房之舞品行不堪,家教不严了。

    丽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房玄龄则是保持着沉默,房之舞看着遗玉,眼睛都快冒出火来。

    遗玉侧头去同她对视,“房小姐这般瞪着我,可是对我的话有所不满?”

    房之舞看了一眼不曾表态的平阳公主,不顾丽娘在背后扯着她衣裳的手,张口就道:“我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说我不知所谓!”

    话说回来,从一开始的小争执,闹到这个地步,虽有平阳刻意引导,也有遗玉顺势为之,可却是房之舞一手造成的。

    开始时候是她先去夺遗玉手里的披帛,而在遗玉打算赔钱走人时候又横加阻拦,后来在父母来后,又满嘴谎话,这时就让看出他们身份的平阳抓住了机会,更是在平阳让她道歉时退避不肯,间接逼出了她爹来。

    到了这会儿,还是死不悔改,不知自己有半点错处的模样,让遗玉看了,心中厌恶更重,说话也就没留情面: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看你年岁就比我略小些,还是官家小姐,说话做事竟似土匪一样,做错了事情不知悔改,还让你爹替你道歉,这么大的人了,好的没羞,就不知是你爹教的你这般,还是你娘教的你这般!”

    这回可是讲明了家教问题,丽娘心头一跳,侧目看了一眼沉默的房玄龄,心道不妙,这女儿的教养一直是她亲手来的,眼下被人这样指责,不仅是打在她脸上,更是打在房玄龄的脸上。

    刚才就欲言又止的丽娘,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却似是在看热闹的平阳公主,终于张口对遗玉硬声道:“小姑娘,不论如何这话都不是你该说的,我们房家的家务事,哪轮得上你来闲话。”

    丽娘算得上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若是放在寻常,房之舞惹了事出来,凭着她的手段,自然可以息事宁人,甚至倒打一耙。

    可今日也算是她倒霉,这在场的几人,平阳公主对她有莫名其妙的敌意,但人家是皇室公主,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硬抗,房玄龄自打遇上平阳,态度上有些奇怪,一直处在被动挨训的局面,而遗玉,表面上这个最好欺负的小姑娘,却意外的是这场上最硬的一根骨头!

    她不张口还好,一张口又让遗玉想起了刚才落下的一茬,也不接她话,反问道:“这位房大娘,刚才你辱我为贱民,你可是有封号在身,如若没有,小女还要请公主做主。”

    刚才还在指责遗玉多管闲事的丽娘,脸色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刚才她说话时候也是因为一时情急,才脱口了贱民出来,这贱民就是流放或充军,充妓的犯人,比平民还要低上一等,若遗玉是平民,那她的贱民之言自然无碍,可遗玉不是,她是国子监的学生,是女士,被人称作贱民,绝对是一种侮辱。

    她也只是平妻,同发妻虽然只差一个字,待遇也差不多,可却是没有资格享受封号待遇的,没有封号,就算是官吏家眷,侮辱一士,那肯定是要论罪的。

    遗玉看着她的脸色,从没像此刻这样为入国子监念书而深感明智,官高一级压死人,成分高,那可是有法律保护的。

    见她半天不答话,遗玉只是在他们一家人身上打转,平阳嗤笑一声,对遗玉道:“小姑娘,你这话是多问了,一个才抬了不久的贱妾,哪里来的封号,本宫替你做主了,”说完她就从腰间夹缝中摸出一块印章,丢向门口跪着的几个巡街人,命道:

    “你们把这妇人拉了去,当街打上二十棍。”

    印章直接被丢在了那个小队长的膝前,他双手捧起印章,一看之下便知道这是皇家的东西,再一看就想起了初入巡街队时上面耳提面命的几种印信之一,心中一惊——这也是个明白人,就算听得房玄龄同丽娘的身份,也没多犹豫,带头拿起了放在一旁、足有人高的巡棍,对着身后人道:

    “拉出去。”

    这巡街人相当于官差衙役的候补,只是管的一些街道坊市上鸡毛蒜皮的小事,遇见大事还是要看官府判定,像责罚当朝三品大员家眷的事情放在平时,是绝对连边都管不到的,可在平阳那枚特殊的印信下,话都不敢多问,只能听命行事。

    不说巡街小队长对那印信的敬畏,一旁从平阳亮出身份就从头跪到尾的女掌柜,都快懊恼地哭了出来,公主、中书令这么大的人物,能在她这店里待这么久,放在平日那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谁知道那衣着素净的小姑娘竟然会是国子监的学生,谁知道那面容平凡脂粉未擦的中年妇人是平阳三公主。

    “老爷!”见着那些巡街人朝她伸出手,丽娘慌张地叫了一声,朝房玄龄身侧躲去,房之舞也挪到了他的身侧,丽娘若真让人给当街打了,那就不是面子问题了,今日这事情可就大发了。

    “住手。”房玄龄一手挡住了那些巡街人,扭头对着正带着奇异笑容的平阳,面色一整,“三公主,您可是闹够了?”

    他一刚才从平阳出现就恭顺的态度,让遗玉轻抿起嘴唇。

    平阳脸上奇异的笑容瞬间淡去,又恢复成那副威严的表情,答道:“房大人此言何意,本宫可没同你闹。”

    房玄龄伸手在丽娘肩上轻拍一下,朝母女两人身前又站了站,这动作让遗玉同平阳的眼睛同时半眯了一下。

    他看着平阳的眼神少了恭敬,换上了正色:“三公主,您的意思是,还要继续下去?”

    遗玉双拳一紧,她竟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

    同样听出他话中隐意的平阳并不见怒,而是反问道:“房玄,本宫责罚个不知礼数的东西,还要看你脸色不成?”

    房玄龄摇头,丝毫不肯退让,“三公主您每次回京都要作弄房某一番,臣自己每每忍让也就罢了,今日本就是件小事,但臣的女儿有错在先,臣道歉过,也任您和那小姑娘的数落,但若要我妻室受这般辱——恕臣得罪了。”

    若说势力,明着来,早就淡出朝野的平阳自然不是房玄龄的对手,若说声望和权利,背负变节小人之称的房玄龄,远远不如巾帼女杰的平阳公主,两人从权势上,旗鼓相当。

    平阳公主能够稳压房玄龄一头,也是因为身份地位比他超出太多,可眼下房玄龄大有翻脸趋势,两人闹起来,平阳也得不了什么好去,按说她今日到此已经是回了本,目的已经达到,就此歇火是最好,但是——

    平阳听了他的话,脸色陡然变厉,一手重重拍在扶手上,“彭”的一下,应声而端的小半截木头劈在了房玄龄脚下,就听她冷笑道:

    “那你就得罪本宫试试!一个贱妾、一个贱种,你却这般回护,房乔,你果然是瞎了眼睛!寻你麻烦?你当本宫愿意见着你,若不是我答应皇兄——可恨当年本宫不在京中,任得你这混球沉醉温柔乡,让人将我岚妹掳走,至今生死不知!”

    这断斥责出口,房玄龄消瘦的身体一颤,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难看的颜色,他身后的丽娘紧咬着嘴唇垂头不语,一双手却在他背后抓的死紧。

    遗玉忍住心中惊讶,快速将平阳的话消化了一遍:平阳口中的岚妹,无疑就是卢氏了,看样子两人关系甚好,不然她也不会因此每每回京就寻那房大人的麻烦,卢氏当年离家出走后,起初对外的说法是送她到别处养病,后来镇压了安王叛党,才说卢氏是被安王之人劫走。

    这些遗玉都是在同卢中植相认后,被卢智告知的,没想到平阳也是不知详情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卢氏同卢智卢俊的名字还记载在房家族谱中,卢中植忙着大江南北找人,便没功夫多管这回事,眼下爷孙俩又不知正在计划着什么,表面上有些按兵不动的味道。

    看着因提到了卢氏,一直镇定自若的平阳同房玄龄脸上都明显外露的表情,遗玉心念急转。

    房玄龄轻叹一声,“三公主,臣知您因为岚娘之事怨我,臣无话可讲,若是岚娘——”

    “住嘴!”平阳一手挥掉桌上的茶杯,噼里啪啦的想声让那群巡街人重新跪倒,她死死地盯着房玄龄,一双不大的眼睛中,闪着寒芒,“房乔,不要再让本宫听到你喊岚妹的名字——你不配!”

    看着情绪激动的平阳,遗玉心中一暖,眼中波光微闪,再看向那房大人时候,更是多了一分不屑,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当年那样对待卢氏和卢智,现下又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样维护丽娘同房之舞,他的确不配,不配提及卢氏的名字。

    “你们几个把她拉去外面,赏她三十棍,本宫棍棍都要听到响声!”

    “老爷!”

    “娘!”

    被妻女一声惧喊,房玄龄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拳,快速对平阳道:“三公主,您是在逼臣。”

    平阳呼吸了两次,瞬间压下脸上的怒红,看向他的神色,又带上那丝怪异的笑容,“你越是舍不得那女人,本宫就越是想要打得她,你若还念着岚娘一丝好,莫拦本宫,若你真是一丝儿良心也没有,那本宫今日就与你撕破脸又如何?”

    房玄龄依稀可见当年俊雅的脸上,露出些许挣扎,平阳看在眼里,一手摸着刚才那巡街队长送还上来的印信,继续问道:“还是你想本宫亲自动手教训她?那可就不是几棍子的事情了。”

    那被震破在地上的半截扶手此时很是扎眼,似是在提醒众人不要忘了,平阳这位貌不惊人年近不惑的公主,可是曾经驰骋沙场数年,手染敌血罗刹!

    房玄龄双目一闭,缓缓收回了拦在丽娘身前的一臂,任巡街人将她拉了出去,房之舞已经急的哭了出来,却不敢上前去拦。

    街上远远站着的围观者,都交头接耳地看着那被按在丝绸铺子门外地上的妇人,看着她狼狈的头脸。

    “啊!”

    一声痛呼响起,房之舞终于忍不住伸手使劲拉扯着房玄龄的衣裳,哭着喊道:“你去救娘啊,不要让他们打娘啊,爹!你去啊!你去啊!”

    房玄龄略有些消瘦的身形随着她的拉扯晃动着,却始终闭着眼睛,一语不发。

    遗玉双手叉进衣袖,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众人视线,却又刚好能将那对父女同门外挨打的丽娘模样尽收眼底,目中露出一丝复杂,随后转成冷漠,如同正用手指摩擦着那只断掉的扶手处的平阳公主。

    (文中人物细节安排都是有原因的,不是房某不够聪明,内情有一部分原因,而且这丝绸铺子里站的人,遗玉、平阳,都是从某方面来说不输他的。二更到,感谢亲们的奋勇投票!果子会加油码字,粉红加上季度PK欠亲们6章了已经,明儿开始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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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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