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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五一章 阎小姐

    (日更+粉红103)

    上了二楼,并未直接通行,先是在门口被客气地拦下,待高阳摘下腰间佩环递过去,那坐在门口桌后的一名青衫客在白日灯下细看了,才起身,笑吟吟地两手递还玉佩,看着高阳重新挂在腰上,让侍从开门请了她们入内。

    二楼别有洞天,非是寻常酒楼的雅间,而是一片开阔的大厅,两面开窗,四周坐人,呈围合之势,并无包间,座次座次之间,用左右两扇屏风和前后两片竹帘隔断,各成一局,外面各立着一名样貌清秀的少年或是少女,从外面看不着里面客人,这样的小号帷幕,足有三四十个。

    这同魁星楼一楼大厅香廊的布置,倒有几分相似,精工细布,摆设雅致。只是大厅中间的空场没有搭台子,摆坐席,相反是仅有一张加长的酒案,旁边少说落有二三十只大小相似的酒坛,一名酒翁在座,两名小童抱壶。

    遗玉同高阳上来时候,这一局刚刚开赌。

    那五旬过上的酒翁敲响酒案上的小铜钟,两名小童抱着酒壶依次去到客座上斟酒,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一道道竹帘后头便送出托盘,上面都放了一锭银,看是有五两之多,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标有房间记号的硬签,多是墨迹未干,上头写有几样酒名,正是猜测方才所尝,酒翁混调的那两壶酒酿。

    “瞧见没有,这猜中酒名的,就能分得旁人下注的银钱,若是这一轮没一个人猜中,那彩头就累积到下一轮去,直到有人猜中得彩为止。这下注的银钱是一轮比一轮要高,若是没有把握,弃局也可,但若是能够率先赢满十局,就可以向在座任何一间的客人讨要一件随身的物件,至于是破烂还是宝贝,就全看运气了。”

    她们避开其他客人们的视线,从后头绕进一间围屏后坐下,高阳便向遗玉讲解了这里的规矩。

    原来是赌酒,这倒是头一回见,想起方才在门口高阳取玉给人鉴定,遗玉方明白过来:

    “那将才在门口,便是确认你随身带了贵重物件?”

    若不然,来这里的只管穿一身破烂不就好了。看来能入场来玩,还是有点要求的。

    遗玉拿起酒案上摆的一叠硬签,看着上头清楚一个“壹拾柒”号。

    “不笨嘛,敢来这里玩的,图的就是这里酒香,还个刺激,你等着看,待会儿有上百两一局的,有人不敢下赌,那可得凭人嘲笑,哈哈。”

    听外面有人低语,高阳说了一声“进”,两人身后那层竹帘便被掀开。

    “客官,这是今日的酒单,您请过目。”

    两份写满了酒名的单子被递到手里,遗玉扫了一眼,名字多是听说过,可真尝过的,也就那么三五样,她不爱喝酒,今日就当是陪高阳凑个瞎胡热闹吧。

    “咦,竟是添了三样新酒,”高阳嘀咕,指着单子,单点了那三样酒水出来品味道,遗玉见她价也不问,但料定这里东西不会便宜,若不然都让他们这些客人赌去彩头,酒楼里拿什么开销。

    ***

    就在遗玉和高阳落座不久,又陆续来了几波客人,不乏女客,其中就有一对模样周正的年轻姊妹花坐在她们对面的“贰拾贰”号间。

    “萍萍,我们还是回去吧,到这里来玩,爹爹和叔父若是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不如我们到城南去踏青,赏赏花草。”

    两人方坐下,当中那位绿衫的小姐便低声去劝那红衫的。

    “婉儿姐,你不懂,能到这里来玩的,多是洛阳城的权贵,这里可不比别处,我带你来见见世面,放心,爹就算知道也不会骂人。”

    “...我不想见这个世面。”

    见她一路好话说不通,那红衫小姐来了脾气,冷哼一声,道:

    “那你想做什么,整日闷在家里头,留着脑子,数着日子什么时候能嫁到魏王府里去吗?你是有盼头了,听说魏王泰是长安城有名的美男子,兼修文武,你爹又同魏王府长史杜大人是知交好友,眼看升迁有望,早订了你今年要到魏王府去做侧妃,可我却要取给高家那个不成器的庶子,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叫你陪我出来散心,你还推三阻四,你不愿意,就回家去好了,只是以后,别想我再理你半句。”

    “你、你这又是在乱说什么,我那婚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好好好,我陪你就是,求你切莫要再乱说,落进旁人耳中,无端被人嘲笑我们姐妹不知羞。”

    “啐,你们京里的女子,就是胆小。”红衫小姐轻斥了一句,到底是没再提方才的话。

    绿衫小姐松了一口气,却因她方才的话,蹙起了一双柳眉。

    ***

    高阳果然谙于酒中之道,赌了半个时辰,竟是赢多输少,眼见着被放在托盘中送进来的钱两从银锭变成盖有朱砂戳子的贵票,遗玉大概数了,刨去她填进去的银两,竟是赢有百两之多。

    于是取笑:“真照这么下去,你还食俸做什么,每天待在这金满楼里,同人赌酒,三个月下来,就能存上万贯家财。”

    高阳先是得意,轻舔了一下唇上酒渍,兴奋道:

    “你不知,这先头几把不过是试试手,待会儿添的酒种多了,才考验本事,酒池里能堆上万贯也未尝没有过,一把赚进,那才叫畅快,哈哈。”

    只有嫌钱少,没有嫌钱多的,不愁吃穿,并不代表不爱财,权钱不分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遗玉深知这个道理,因此见高阳对这赌酒如此热衷,并没有劝说,只准备等她玩的大了,再告诫不迟。

    “娆春、光忠、杏花、官郎清,壹拾叁、壹拾柒两家客中!”

    “哈哈,又赢了!”

    兴许是运气,接下来的赌酒,高阳更是一路顺风顺水,在连赢三局之后,将近正午,竟是率先赢满了十局,门帘上悬挂够十块明晃晃的红字牌,可以索在场任意一位客人随身物件。

    “二位客官好高的酒品,小的先恭贺,这是各座客人的签牌,您请挑选一支。”

    一男一女撩了帘子进来,一个手里捧着满满一盘子签牌,一个拿着纸笔帛册记录。

    高阳红光满面,捡了签,扭头同遗玉道:“我最喜欢双数,今日讨个吉利,就挑这支了。”

    遗玉看了一眼那硬签上标的“贰拾贰”号,见她兴奋过了头,便一盆冷水泼下去:

    “先别高兴早了,没准是挑了件破烂。”

    高阳不满地撅嘴道:“不会,我今日运气好的很,”接着就扭头去问那手捧帛册的男子,“这贰拾贰间里坐几个人?”

    “二位。”

    “唔,那我就挑女客。”

    “客官,那间里两位都是女客。”

    高阳想了想,道:“那你就去取个儿高的那位贴身带的荷囊给我。”

    “好的,您请稍等。”对方记下,拿了签牌,便躬身退出去。

    帘子放下,遗玉便好奇问道:“还能这么个挑拣法子?那你怎么不选玉佩首饰,要荷囊做什么?”

    高阳神秘一笑,“我且问,你贴身的荷囊里装有什么?”

    遗玉迟疑一下,想起来她贴身的荷囊里都有什么物件,暗吸一口凉气,伸手按住腰侧,瞪她一眼:

    “差点被你害了,真要是输掉,让别人挑到我头上,就是我饶你,你四哥也饶不了你,不行,这把完了咱们就走。”

    她荷囊里,最宝贝的不是银钱,不是药粉,而是一枚李泰亲手刻的印章,一开始她不明白这章子有什么用,后来有一次问起李泰,才惊知,就那么一枚小小的玉印,虽本身价值不高,竟是能任意差使魏王府精心培养的几百死士,这要是被人得去了,还了得!

    “嘶,让我瞧瞧,你到底装了什么好东西?”高阳闻言,两眼一冒光,就去扒拉遗玉身上。

    “去去,别闹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份精明,晓得贴身的荷囊里多装人珍爱之物。”

    “那是,这一招还是我跟人学来的。”

    遗玉推开她,随口问道:“是谁?”

    “是——”

    “不行!”

    高阳话没说完,大厅里却忽起了一阵骚动,两人寻着声音瞅过去,就见对面不远处的一道竹帘后头,人影晃动,似是正在争执。

    遗玉稍一作想,便有眉目,道是为何,拉了高阳戏谑道:

    “还真是叫你挑了件好东西,人家都不肯给。”

    高阳皱眉,“看来今天是碰上不懂规矩的了。”

    又搁了一会儿,那“贰拾贰”号间弱了动静,随着满厅的议论纷纷,遗玉同高阳身后的帘外有人请见:

    “两位,我们是贰拾贰间的客人,有几句话,想借一步说。”

    听见这温温若若的女声,换是男客,想必会有几分谦让之心,可高阳却不乐意了,冷了脸,酒杯往案上重重一搁——

    “嘭!”

    “你们这金满楼还讲不讲规矩,把人领到我这里来,是不想认赌还是怎地?”

    外头说话的立马换成了楼内管事,小心翼翼答道:“客人息怒,非是我们楼里不懂规矩,只是遇上不愿认赌的客人,却是有一条新规矩,能给个余地让双方当面商量,讨个人情,或可拿别的东西对换。”

    高阳冷笑:“对换?那好,就让她们掏一万两银子赎吧。”

    帘外面的人吸了一口凉气,另外一道尖锐的女声气愤道:“一万两,你这不是讹人吗?”

    高阳是什么脾气,若能忍火,那就不是京城里第一蛮横的女主儿,搁着一道帘子便骂道:

    “没钱你们到这儿来玩什么,早早把东西留下,滚回家去!”

    遗玉暗叹这帘外的两人倒霉,遇上高阳这吃软不吃硬的,还怎么冲,明明是求人还不肯拉下脸,这不是活该吃呛药么。

    “你、你敢骂人?”一样是那尖锐的女声。

    遗玉抚额,真想劝她们赶紧走人,待久了,别说挨骂,就是挨打也不无可能。

    “萍萍,别这样,”先头那道温和的女声低劝了一句,冲着帘里鞠了一下身,客气道:

    “请二位见谅,被抽中的是我随身带的荷囊,实话说,这里面并无金银,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一样东西,却是我不能丢舍的,万望二位见谅,行个方便,一万两银子,我们的确是拿不出来,可不可以少要一些?”

    遗玉见有懂事的开口,本就不想高阳太过为难人家两个小姑娘,便顺势凑到她耳边轻声哄道:

    “算了吧,这里坐的说不定有熟人,事情闹大,落在别人耳里,又成你高阳仗势欺人,还嫌你名声不够‘响么,就要她一百两银子是那么个意思,放过她们这一回,回去我让你四哥给你寻匹好马当做补偿,嗯?”

    高阳是真想发火,可碍着遗玉在这儿,怕太过强硬,惹她不喜,往后又不搭理她,于是强忍下来,绷着脸道:

    “她们输的,要四嫂你补偿什么,算了算了,就当是我今日倒霉,不过,这东西我不要了,可是她得让我瞧瞧,是什么好玩意儿,这般舍不得。”

    遗玉拍拍她手,转头对外面道:

    “你们也听见了,这东西我们不要了,拿来让我们看一看,你们便走吧。”

    外面似是商量了几句,那文弱的女声为难道:“二位海涵,此乃私物,却是不方便给外人瞧。”

    尖锐的女声紧随其后:“婉儿姐姐同她们多说什么,我看她们就是不安好心,真瞧了东西,指不定就不归还了,走走,咱们不在这里玩了,换别处去,就不信谁还真敢强留我们不成。”

    高阳好不容易被遗玉说下的火气一窜三丈高,也不管这金满楼如何处理,“啪”地一拍桌响,怒道:

    “今日你们谁敢走开半步,我就卸了你们腿脚!来人,给我把她身上的荷囊摘下来!”

    此处背光,遗玉转过身,也只瞧见外面一红一绿两道人影,而帘外高阳随行那两名女卫上前一步,三两下就从当中她们身上搜出了随身的荷囊,听得她们几声惊叫,反手掀开帘子,递到高阳面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

    “不要,快给还我!”

    “主子请过目。”

    高阳一把抓过那两只绣花荷囊,递给遗玉一个,自己扯开一个。

    “我倒要看看,装的什么好东西不给人瞧。”

    遗玉见她将手里的荷囊倒在桌上,翻翻倒到出来几件细碎,没寻到好玩的,便又要走她手里那个。

    “咦?这是什么?”

    从第二只荷囊里翻出一张小心折叠的帛纸,高阳抖落开,一眼扫过去,不屑道:

    “还以为是什么正经人家,能将一张男子手书随身藏着,喏,你瞧,这不是男子笔迹么?”

    遗玉本不愿陪她瞎闹,也没窥人隐私的打算,想着应付她,也就随便瞟了一眼,哪知这一眼入目,却是让她瞬间变了脸。

    高阳没见她脸色有异,兀自念道:

    “看这里,‘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呜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嘁,又是夜不能寐,又是孤鸿照影的,分明就是一张书人寂寞的情信,怪不得不肯给人瞧,怕又是一桩见不得光的私情。”

    遗玉从高阳手中抽出那张就算被小心存放,也显出有些时日的帛纸,垂下眼睑,道:

    “莫胡说,这是竹林七贤阮籍的咏怀诗,诗是好诗,字...更是好字。”

    帘外吵闹声渐大,那嗓音尖尖的红衫小姐被高阳的女卫擒住手脚,不断地用腿去踢门帘,不顾边上绿衫女子劝说,恼羞成怒道:

    “快把荷囊还给我们,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抢东西,知道我们是谁吗?”

    拿身份压人,从来就只有高阳对别人用,哪有被人用的道理,气极反笑,高阳道:

    “掀开帘子,让本宫瞧瞧,这外头站的是哪家高门。”

    “是。”

    帘子一被掀开,窗外的光亮射进来,遗玉依旧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帛纸,几息之后,听见对面一声低呼,掀了掀眼皮,方才缓缓抬头。

    “高、高阳公主!小女阎婉,见过公主殿下,方才多有失礼,还请公主恕罪,萍萍,还不快跪下,这位是高——魏、魏、魏...王妃。”

    若说这位绿衫小姐,看到高阳是惊愕,再见到一旁静坐的蓝衣美人,那绝对就是惊吓了,目光落在遗玉手中捏的那张帛纸上,一张脸,顿现纸白。

    “公、公主。”

    阎萍稀里糊涂地被阎婉拽着跪下,乍愣之后,便清醒过来,知道眼前一身橘红的美人是那位出名的刁蛮公主,冷汗“唰”地便沿着额头蹿下来。

    “哟,还有认得本宫的,你叫阎婉?那你们是阎家的小姐喽,工部侍郎阎立德是你们什么人?”

    “回公主的话,是小女伯父,”阎萍连忙答话,见阎婉呆着不吭声,偷偷拿肘子碰了碰她,小声提醒,“婉儿姐姐,公主问话呢。”

    阎婉如梦惊醒,匆匆低头遮掩神色仓皇,恭声作答:“回公主的话,正是家父。”

    “那刑部侍郎阎立本,想必是你爹了,”高阳指着阎萍冷笑一声,在她眼里,两个侍郎虽然官阶不低,可她还真就不打算给面子,正琢磨着怎么给她们长个记性,却听遗玉开口:

    “今日之事,非是我们不讲道理,你们既然到此处来寻乐,就要守这楼里的规矩,既然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旁人对你们不客气,愿赌服输,阎小姐以为呢?”

    她果然是认得,也是,他们是夫妻,又是那样相好的一对,她曾亲眼所见的和睦,怎会认不得他的笔迹。阎婉心中苦涩,温驯道:

    “王妃说的是,是小女无状,请公主殿下同王妃恕罪。”

    遗玉将手里的帛纸折叠,重新塞进荷囊中,语调不愠不火,“既知这个道理,那这只荷囊当成是彩头,我们收下,你可有异议?”

    咬了下嘴唇,阎婉心中百般不舍那张字,却还是点了头,“小女并无异议。”

    将那荷囊收进袖中,遗玉站起身,对高阳道:“我们走吧,不玩了。”

    高阳哪肯轻易饶人,“不行,她们言语顶撞,还冒犯了你我,哪能就这么算了。”

    地上跪的两人心头一紧,正苦于今日惹祸上身,不能善了,就又听遗玉道:

    “你不肯给旁人面子,连我的也不行么。”

    高阳就是再不会看脸色,也晓得遗玉那张不笑的脸是说明她此刻心情不佳,衡量了一下继续发脾气的后果,最终没好气地瞪了地上两人一眼:

    “看在四嫂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们,算你们走运,哼。”

    说罢,一甩手扔阎萍那只荷囊,气冲冲地跟着遗玉下了楼,四周看热闹的,也都将头缩回了帘后。

    待她们走远,阎婉阎萍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默默离去。

    楼中管事对这样权权碰撞的情况,大概是司空见惯,冷静地指挥着人手把高阳留下的那些赢来的钱两一分不少地都打包,又并几坛好酒,送到公主府上赔罪。

    ***

    说那受了一场惊吓的阎家姐妹坐在马车上,没再想到别处去逛,直接就往家里回。

    “那就是高阳公主啊,啧啧,果然刁蛮又不讲理,”离了金满楼,阎萍胆子又回来,砸吧着嘴道:

    “还有那位魏王妃,听说她娘家落魄了,现在朝连个职官都没有,但你瞧瞧,就凭着攀上了魏王这门亲,人家现在的气派劲儿,都能让高阳公主卖她面子。”

    阎婉脸色还有些虚弱,勉强出声道:

    “别乱说话,魏王妃系出名门,乃是怀国公一支血脉,她还在国子监念书时候,便是名声在外的才女,气度不凡,又多同京中女贵们交好,你也看到,今日非是她出言相护,你我肯定要在高阳公主那里吃亏。”

    阎萍还不知道阎婉被遗玉收去的那只荷囊里到底装有什么宝贝,只当她此刻脸色难看,是因见了魏王正室,眼珠子一转,就道:

    “你同魏王妃以前见过吗,我瞧你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怎么她好像不认识你的样子。”

    “...是见过一回,那会儿我还在宫里当差,她进宫去探四殿下,”阎婉眼睛一黯,“他、她们都是一样高贵的人,自是不记得我这种小人物。”

    “婉儿姐,我说句话,你可别不高兴,”阎萍支支吾吾道,“我看这魏王妃是个有手段的女子,你日后嫁到魏王府去,可不一定能有好日子过。”

    阎婉揪紧了膝上裙料,苍白一笑,“又乱说话,那婚事,不是还没有定下么。”

    怕阎萍再多问,她掀了下帘子,看眼车外,转移了话题。

    “咦,下雨了?”

    (感谢鲜橙小鱼的和氏璧,今天早点更新,早点睡觉,哈哈,上章标题错了,应该是二五零,呃,改不了,亲们知道就行。)

第二五二章 解酒打诨

    遗玉同高阳骑马离开六玩街不久,晴天乍阴,转眼便降下雨来。

    “呀,快躲躲。”

    高阳叫了一声,他们刚走到外坊街头,前后都是坊墙,不见茶馆店铺,只能慌忙往墙边跑,下了马,借着并不宽敞的屋檐躲雨。

    “真是的,为何出门都不带伞,没用的东西!”高阳拍打着肩膀上的水珠,斥责着两名侍从。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好了,”遗玉一手遮着头顶,一手拉着高阳靠墙站好,“早晨还是晴天,谁晓得忽就下起雨来。”

    她仰头看一眼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又想起早上出门前李泰说会下雨的话,暗骂他一句乌鸦嘴。

    躲了一小会儿,雨势不减,反而愈发汹汹,豆大的雨珠溅在手背和脖颈上,小风那么一吹,便冷的人打哆嗦,却也让她酒劲迟缓了几分。

    “在这里等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快点往回走,先到六玩街上寻个地方躲雨?”遗玉被一华挡在身后,见她上衣已经湿成一片,便提议道。

    高阳抹了下额头,“唉,走走,真是晦气!”

    左右都是挨淋,只能出此下策,正当他们准备冒雨上马赶回去时,一辆马车从无人的街角转过来,辘轳在他们面前停下,站在左边的高阳被溅了一裙子的水,正要发怒,那车窗帘子便掀开来,车中人道:

    “怎么在这儿躲雨,快上车吧。”

    “十一叔!”高阳欢喜地叫了一声,推开身前奴才,拉着遗玉便往车里钻。

    这车里铺的是软垫毛毯,一进来,暖意便回流,遗玉呵出一口凉气,脑袋隐隐有些发晕,雨水沿着额角流下,手里的手绢早就湿透,她正要凑合擦上两下,眼前便多了一条月白色的素帕,一抬头,便迎上一双温文清隽的眼睛。

    “擦一擦。”穿着一身皓蓝色圆领长衫的李元嘉,比较车里突然多出这几只落汤鸡,尤为显得他干净清爽。

    遗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低头道了一声谢,又客气地请了安:“见过韩王殿下。”

    “嗯。”

    李元嘉只是应了一声,便去倒茶,趁这工夫,遗玉同高阳商量,吩咐了那两个男子侍从套着马到前头找地方躲一躲,等雨歇了再回去。

    一杯热茶下肚,高阳缓过气儿来,裹着李元嘉的披风,对他道:

    “还好是遇见了你,十一叔,你不知道我今日有多倒霉,先是到六万街上,在金满楼赌了几把,难得赢满十回,能讨个大彩头,谁晓得遇上两个不懂规矩的臭丫头,不但不肯服赌,还出言顶撞我们,要不是四嫂拦着,我非要给她们尝尝苦头不可。”

    “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劝过你修身养性,不要动不动就发怒。”

    高阳最烦听人教训,被李元嘉训了两句,便有些不耐烦道:“要我憋着火不发,更是难受。”

    话是点到即止,李元嘉也无意多说高阳,只是作为长辈,不得不提醒一二,见她不爱听,便拎起茶壶给一旁的遗玉添水,见她盖着一条薄毯子,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但脸颊上却浮着一层薄薄的酡红,微一皱眉,问道:

    “你也喝酒了?”

    遗玉似是正在走神,高阳便代她道,“到金满楼去能不喝酒吗?”

    李元嘉道:“金满楼的赌酒容易上头,你酒量是好,可她呢?”

    高阳一噎,转头去看遗玉,见她的确是有些醉意,支吾道:“不是吧,四嫂,你酒量有这么浅吗?”

    遗玉察觉到酒劲儿上来,便不敢多同他们说话,生怕酒后无状,乱说胡话,被他们两人问道,不得不开口:

    “我酒量是不好,一上楼就同你说了的。”

    高阳瞪眼道:“我以为你在同我说客气话。”

    遗玉轻哼了一声,没再接话,也听不进她又去同李元嘉说什么,脑子很快便被从那位阎小姐手上收来的手书占满,她就是认错了自己的字,也认不错李泰的字,想到他有可能在什么时候送了人家小姑娘这么一张咏怀诗,被人家贴身收在荷囊里,当成宝贝一样,胃里就止不住地往外冒酸。

    真是可恶,这招蜂引蝶的男人,走到哪里都能被人惦记着,就不能叫她安生一天么!

    李元嘉一面听着高阳兴致满满地提起金满楼新添的几样酒种,一面留意着遗玉,见她突然拧了眉,去揉额头,看起来便像是不舒服的模样,就对高阳道:

    “你若是不急,就先送她回府。”

    “急什么,今日的兴致全被搅合了,下这么大雨也玩不成别的,等下我回府睡觉去,先送四嫂吧。”

    车行缓缓,就到了王府门口,李元嘉见遗玉闭着眼睛靠在高阳肩上,就让一华进门去通报,喊人拿打伞来接她进府。

    李泰上午出门了一趟,很快便回来,午膳后,一见下了雨,便寻思着派人去接遗玉,奈何出门前忘了问她们确切去处,就只能在前厅等人回来,眼见雨势不减,正要差人出去找,半身湿透的一华便顶着一把伞同门房一起在厅外面通报,说是遗玉被韩王送回来了。

    见李泰从椅子上坐起来,就往门外走,阿生赶紧撑伞跟上,还不忘扭头询问一华:

    “不是同高阳公主一起,怎么碰上韩王?”

    “在路边躲雨遇上,雨下太大,就送了回来。”

    “王妃挨了淋?”李泰脚步更快,阿生暗暗叫坏,瞪她一眼,训道,“怎么做事的,让主子在路边躲雨?”

    一华不敢顶嘴,打着伞快步跟在他们身后头,到了王府门口,又快一步上前去掀车帘。

    李泰大步走到车边,一眼看见车里正闭眼靠在高阳肩上像是睡着的遗玉,脸皮便绷了绷。

    “怎么回事?”

    李泰就是高阳的克星,什么公主脾气见到他都被冻成一团疙瘩,她生怕遗玉今天淋雨会着凉,被李泰算在她头上,缩了下脖子,吱吱呜呜不敢解释。

    “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李元嘉从一旁探出身,对李泰点了下头,算是招呼,“拿毯子了吗,你先抱她进去,这种天气醉了酒,再一着凉,最容易沾惹风寒。”

    说着,他见高阳被李泰吓得不敢动,迟疑了一下,正要帮忙去叫醒遗玉扶她下车,一只手便从车外横了过来,让他连衣裳边儿都没沾上,便看着遗玉人从车上被抱下,扭过头,李元嘉被那双碧眼看地动作一停,回过神,李泰已是扯了一旁递来的毛毯把遗玉捂了个严实,抱在怀里,连缕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转过身,李泰道:“天不好,就不请皇叔进府,改日再宴。”

    李元嘉并未错过刚才那一晃神时,李泰眼里的戒备和敌意,清秀无害的脸上瞬间挂起一抹笑容,道:

    “无需客气,且进去吧,我送高阳回府。”

    他隔着雨幕,目送他们进了王府,直到他们背影消失,他才迟迟收回目光,放下车帘坐了进去,车掉头又跑起来,他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方才摇头,笑出一声。

    高阳曲起腿,打了个哈欠,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

    遗玉被李泰直接抱到了后院,进了内室,放在床上,眼皮子松松地闭着,看着是没醒过来的意思。

    丫鬟们忙前忙后地倒热水,拧帕子,平彤平卉手脚利索地给她换下了淋湿的衣裳,盖好被子。

    “都下去。”

    李泰坐在床边,等她们都收拾好,才摆手令其退下,平彤着急去厨房看热汤是否熬好,匆匆撵着几个丫鬟出了屋子,留下他们夫妻两个。

    “为何跑去喝酒,头晕吗?”李泰拨了拨遗玉额头上潮湿的碎发,知道她其实醒着,便出声问道。

    遗玉早从被李泰抱下车子便醒过来,只是不愿意说话,便佯作睡着,被李泰看穿,依旧不睁眼,抓住他温温热热的手掌贴在微凉的脸颊上,蹭了蹭,点点头,带有几分撒娇地撅起嘴,软着嗓音道:

    “只是尝了几口新鲜,没想会这么大酒劲儿,都怪你,多好个晴天,生生被你说的下了雨,害我淋着。”

    掌心处手感极佳,李泰顺势在她滑不溜秋的脸蛋上捏了捏,仔细欣赏她醉时憨态,心中喜欢,但一想她这副难见的模样有被旁人瞧见,便是心有不悦,后悔今日让她骑马出门。

    他手指一转弯,就捏住她圆润的耳垂轻揉起来,直叫她痒的缩起脖子,睁开一双湿朦朦的眼睛瞅他,也没松手的意思,反而一低头,靠近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只在唇间留一丝余地,低声道:

    “说过要你坐马车,不听话。”

    仗着微醺之意,遗玉腾手圈住他脖子,一仰头,在他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在他追吻过来的时候,及时伸手捂住他嘴巴,将他推开一些距离,弯起眼睛,笑的好似两对月牙:

    “就算是我没听话,我特意带了礼物回来,当是向你赔罪,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李泰挑眉,“是什么?”

    “在我袖革里,你去拿。”

    李泰从她身上起来,遗玉侧翻过身,一条光溜溜的手臂枕着脑侧,一手指挥她从床脚一堆衣裳里找出那只针脚秀气的荷囊,让他取出夹层里没被浸湿半点儿的一张帛纸,在他抖开看时,她才轻眯了眼睛,一改先前娇声细语,淡淡道:

    “您说巧不巧,今日从一位小姐身上赢了一张正经的手书,那纸张看着有几个年头了,竟是同殿下笔迹一模一样,说来也巧,那位小姐,我想想曾在宫里见过一面,还就是在殿下您的琼林殿里,侍候过您起居的——您且实话同我说了吧,这又是哪年哪月您欠下的情债,也叫我有个准备,别回头又像昨个儿一样一大群的找上门来叫嚷,迫的我只能从后门进家。”

第二五三章 寻衅

    李泰在那张手书上扫了两眼,认出的确是自己笔迹,但被遗玉质问,却是觉得莫名其妙,他连何时写的这东西都不记得,又怎记得欠了谁情债?

    “你说什么情债?”

    知道李泰被别的女人惦记,遗玉原本不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可对方曾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同李泰相处过,她是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工部侍郎阎大人家的小姐,殿下可别说不认识。”

    “工部侍郎?”李泰稍一作想,便记起来,那工部的阎大人他还有些印象,但什么阎小姐,他确是不记有这号人物,咦,等等——

    遗玉盯着李泰的脸,是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见他突然皱眉,便趁势问道:

    “殿下可是想起来了?

    李泰思绪一收,回头看见她故作平静却难掩不悦的脸庞,他非是当初不通情理的那个冷清人,有过几回经验,很快便发现她这任性模样其实是在拈酸,内心悦然,面上却无表情道:

    “这确是我早先的笔迹,可不记得何时给了别人,许是被宫里打扫的下人捡去,闲时随笔,何谈赠人,更何况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阎小姐。”

    遗玉见他面色如常,不像是在敷衍她,想起李泰说一不二的信誉度,她面色稍有缓解,但仍是重复问了一遍:

    “真的不认识?”

    “不认,”李泰摇头,随手将那张纸搁在床头的香案上,坐回她身边,半拉半抱地把她连着被子一起裹进胸前,低头亲了亲她毛绒绒的发顶,陈述道:

    “早晨说我小气,自己却为一张来路不明的字惹的气郁,究竟小气的是谁?”

    遗玉这会儿知道冤枉他,被他取笑,先是脸红,又有几分羞恼,在他怀里扭了扭,哼声道:

    “谁叫殿下总是惹情债,我是怕您到时候还不清,才要事先问清楚,好帮你算算。”

    她在怀里乱动,未免扭掉下床,李泰屈起一条长腿挡在床外侧,一手摸到她下巴捏了捏,很是上道地接道:

    “不必算,本王独欠你一份。”

    勾了下嘴角,遗玉低头在他手指上咬了下,“那殿下打算何时还我?”

    “怕是还不清。”

    “那不急,您慢慢还。”

    屋外,平彤上半身贴在门框上,听屋里渐渐小了声音,听见身后脚步声,方才收起一张笑脸,扭头对着端着姜茶走进来的平卉“嘘”了一下,拉着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姐,汤茶都好了,不送进去吗?”

    “咳咳,王爷王妃正在屋里说话,待会儿吧。”

    “哦。”平卉挠挠头发,不明所以地跟着平彤离开。

    ***

    一场雨,下了两日才停,听说吴王和楚王等人也都相继抵达洛阳城,遗玉派人到楚王府上打听,不意外已有孕六个月的赵聘容没有同行。

    这趟洛阳一行,跟来的熟人却是每几个。

    天一放晴,高阳就又跑到府里来找遗玉,只是这两天借着下雨,李泰将该处理的公事私事都办妥,却是没给遗玉再单独同人出去玩的机会。

    高阳没敢胡搅蛮缠,恰好洛阳行宫中内侍送信到各个府上,定下了两日后到城郊围场猎春,为时三日。

    让人送走内侍,遗玉转头看见高阳高兴地团团转,便好奇问到:

    “祭春好玩么?”

    “当然好玩啦,有赛马,比箭,斗武,击鞠,还能自己烤生肉吃,他们男子比他们的,咱们女子比咱们的,样样都有好彩头,运气好的话,猎到虎熊,那才叫风光,父皇都会亲自赏赐,”高阳瞄了正在喝茶的李泰一眼,扬着下巴得意道:

    “四哥箭术最是了得,四嫂不知,他早几年曾就猎到过一头猛虎,献给了父皇,父皇一喜之下,回京就工部给四哥修了文学馆。”

    遗玉有些惊讶,她自然清楚李泰箭术厉害,可没想他那文学馆是这么来的,转头看了一眼李泰现今老成沉稳的模样,兀自想象了一番他少年时候猎马的意气风光,她对这次“猎春”才有了几分期待。

    “可惜,你说这些,我样样稀松,到时也只能看你们比试,凑个热闹了。”

    照高阳的脾气,原本是少不了要冷嘲热讽她几句胆小,可碍着李泰在这儿,话到嘴边又改了词儿:

    “别啊,这不是可惜了你那匹好马吗?射箭你不在行,赛马你总要参加的吧,不然可会被人笑话,你别怕,有我在,不会有那个没眼色的敢叫你垫底。”

    见高阳拍胸脯保证,遗玉笑着转移了话题:“快到晌午了,你留下吃饭吗?”

    高阳一看李泰,便自觉起身,她可不想同他一道吃饭。

    “不了,我回府去,好多东西要准备呢。四哥,那我就先走了啊。”

    李泰头都没抬,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高阳也是习惯他这脾气,同遗玉摆摆手不让她送,就带着侍女匆匆离开。

    高阳兴冲冲地回府去准备,遗玉也收拾起来,骑装,马具,弓箭,割刀,皮靴,面面俱到。

    她这是头一次参加贵族的户外游猎,生怕人多是非,这么多皇子王孙聚在一起,再惹风波,务必将事事准备妥当,就连喂养翻羽和乌云的马夫都让人看牢了几分。

    ***

    二月二十三,天还不怎么亮,行宫门外面便聚集了几十辆马车,相熟的人都让车子停靠在一起,有掀开帘子说话的,也有下了马车在路边交谈的,都等着皇上出宫启程。

    遗玉和李泰同坐在一辆车中,带了一凝和一华这两个有身手的,姐妹俩被平彤教导过一段时日,端茶奉水是不在话下。

    随行的另一辆马车里装着行装,翻羽和乌云提前一日就被送到了围场附近的马场喂养。

    把玩着裹了一层蟒皮护套的小银刀,遗玉突发奇想,“要是银霄也能跟来就好了,它往天上那么一飞,围场里有什么鸟兽都看的清清楚楚,也不用你们四处去捕猎。”

    听遗玉在那儿臆想,李泰道:“猎中乐趣之一便是寻索,果真如你所说,变得容易,却也没了乐趣。”

    遗玉受教,点头表示赞同,“有道理。”

    两人正说话,忽就听见外头有人问话:

    “这是魏王殿下的马车吗?”

    “正是。”这是阿生的声音。

    得了确信,车外的几人便直接朝车内询问:

    “敢请魏王殿下一见?”

    遗玉听见外面有女人的说话声,便下意识皱了眉,又听她们操着一口还算标准地京话询问,就撩开一层车帘,隔着半透明的纱窗,一眼便瞧见车外面聚集的四五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姑娘,看她们一个个面若桃李,眼含春情的模样,当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车内光鲜暗,外面瞧不见里面,见车内没有回音,那几个胆子大的小姐便叽叽喳喳议论开:

    “殿下不在车里吗?怎么不理人啊。”

    “没听这马夫说吗,人在呢。”

    “嘻嘻,听说魏王爷寡言少语,依我看呀,他这是面薄害羞。”

    听这人戏谑,一群小姑娘嬉笑起来,有个胆子大的,走上前几步,也不管阿生脸有多黑,就对着车帘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空礼,扬声脆语道:

    “小女乃是豫州别驾之女,薛可芹,素来仰慕魏王才名,悉读殿下编修的《坤元录》所出四十八卷,数有疑惑,又有几处见解,前日登门拜访未能得见,败兴而归,今日有缘同殿下同游,敢邀午后歇时,殿下拨冗相见,予可芹一时半刻,把盏谈书,定不负殿下一面。”

    换个场景,换个对象,遗玉都要夸这小姑娘一声好胆识,好大方,可现在的情况是,除了“勾搭”有妇之夫,她真想不出第二个词形容这位薛小姐此刻的行为。

    看不见她,便当她这魏王妃是个摆设吗?

    放下茶杯,一手搭在李泰膝上,总算还满意他只读手中书、不闻窗外事的态度,清了清嗓子,就对车外道:

    “这位薛小姐有礼了,《坤元录》乃是一本正书,老少皆宜,多读几遍,是为人大有益处,然书中道理浅显,条理清晰,又有图页做辅,稚童尚可看得三两篇,知其趣味,试问薛小姐有何不明之处,还需要专门找人讨教的。”

    突然听到车里有女子说话,车外几个小姑娘都噤了声音,几句话下来,都是听出遗玉言辞里取笑她不如孩童,早有看不惯这位薛小姐抢了先机的几人,都掩嘴偷笑起来。

    那薛小姐却也不见尴尬,又对着帘子行了一礼,轻扬了下巴,道:

    “魏王妃有礼,小女远住洛阳,也曾听过魏王妃才名,试问王妃口称这《坤元录》老少皆宜,可是读过当中几篇?”

    遗玉屈指,顽皮地一下下敲在李泰膝头,口中答道:

    “至少你看过的那四十八卷,我全读过。”

    “那王妃又能背下几篇?”

    “薛小姐呢?”

    薛可芹面上不掩傲色,负手朗声道:“四十八卷,我无一篇落下,皆可背诵。”

    这下连阿生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听车中出声:

    “哦?那敢问薛小姐,第三十八卷,第三篇,倒数第十四个字,和倒数第十三个字是什么?”

    冷不丁被问到,薛可芹声音一噎,绞尽脑汁去想,却怎么也数不过来,被一群人盯着,正是急地额头出了汗,就听车中那温温凉凉的女声道:

    “是‘自谦’,薛小姐还是回去好好把书看一看吧,那四十八卷,我已可倒背。”

    车外一片惊叹声,李泰这才从书中抬头,看向遗玉自信满满的面庞,目光一浓。

第二五五章 试探

    从言谈举止中,就可以判断一个人的素养和人品如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遗玉就发现了阎婉的不俗,单凭她在被自己发现收藏李泰手书这等私密事后,还能落落大方地在她面前说话,就可见一番。

    两个聪明的女人都没有提起那封手书的事,原本是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两个人,因相互存了试探之意,偏偏就能从这座庄园独具一格的建设,聊到花草的不同时节,再从当世几位大家的书画,谈到洛阳纸张的制造。

    不管是谁引了话头,另一个总能顺利地接下去,论阅历和见识,遗玉远胜阎婉,可阎婉却总能在恰当的时机里,接上一句合适的话,既是不着痕迹地迎合了遗玉,又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地意思,丝毫不让遗玉感到她冒昧,还让话题能够顺利延续下去,以至于遗玉改了早早送客的打算,愣是同她闲聊了小半个时辰。

    “说来不怕王妃笑话,明日便是婉儿的生辰,爹爹因参与修建这慕天庄园,才被皇上特许随驾出游,捎带上了我来长长见识。”

    “哦?不知阎小姐今年芳龄几许?”

    “到了明日,便有十六了。”

    “我也是二月生的,比阎小姐虚长几日。”

    “婉儿晓得,王妃生辰时在王府摆了筵席,听说还请了杂艺班子来表演,热闹极了,可惜婉儿那时在洛阳,住在叔父家中,没能到场贺寿。”

    遗玉一笑,却不接话,一不提她今年生辰没有发宴帖给工部侍郎家的事,二不许话明年邀她赴宴。

    可阎婉已是达到了试探的目的,晓得遗玉虽没有因李泰那封手书有为难她的意思,但是也没有和她相交下去的打算,知道再待下去许会招她厌烦,这便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了,听说晌午还有大宴,婉儿先回去准备,不打扰王妃更衣。”

    遗玉坐在藤椅上没动,只冲她点头道别,“慢走,一凝,送阎小姐。”

    又向遗玉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阎婉便带着丫鬟,在一凝的引路下,往门外边走,约是知道遗玉在背后看她,每一步踏出的距离,都均匀可量。

    从前院那香樟树到门口,也没几步远,一凝刚伸手去开门,就听见外面响起叫门声。

    “开门,王爷回来了!”

    阎婉脚步一顿,一抬头,就见一凝把门拉开,露出门外站的人来,像这样近距离地看他,一年也难得有一次机会,只是看见那张脸,心跳便漏了几拍,见他要进门,慌张后退了几步,若非是丫鬟从后面扶住她,险些就在这里失态。

    “见、见过四殿下。”

    然就像每一次相见时的场景,她的声音,她的人,不知第几次被他当成一阵过耳风般,忽视过去,甚至连句应答都没有,他冷漠着一张脸孔,从她身旁经过,也只有那阵独属于他的薰香之气,稍有在她身周停留,如同在可怜她的痴心妄想。

    明知道现在就该立刻走出去,她却不听使唤地转过头,就看见他直挺的背影径直走向那棵香樟树下。

    “怎么还没更衣。”

    “不是在等你回来么?”

    “快要开宴,去换衣裳。”

    “好...同你说啊,这树上有只鸟在搭窝,阿生说这叫黑首鹂,音声清脆,还能学叫,捕都捕不来,飞走就可惜了。”

    “即已在树上搭窝,让它待着便是。”

    “嗯,我也是这么说。”

    阎婉听着不远处两个人再普通不过的交谈,看着遗玉自然地伸出手,看着李泰将她从藤椅上拉起来,看着两个人说着话走进屋里。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的相好,却依然会因为这份目及可见的亲密,感觉到浓浓的苦涩和失落。

    阎婉心不在焉地出门一段距离,身后刚才一直小心翼翼的丫鬟小荷松了一口气,道:

    “呼,小姐,那就是魏王爷啊,真同她们说的一样好看,不、不,比她们说的还要俊俏,就是板着一张脸,怪吓人的。”

    “殿下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小荷,你觉得王妃如何?”

    “王妃?王妃模样长的好看,说话也和气,看起来又没架子,挺好的呀。”

    “是么,你也这样觉得,她的确挺好,连你这件了头一回的都喜欢,我...哪里都不如她。”

    小荷听见她念念自语,立马瞪圆了眼睛,“小姐,您说什么呀,王妃是好,可在奴婢心里,谁也比不上小姐!”

    也是,比她不如又怎样,她本无相争意,又何须比较心?

    阎婉提了口气,又打起精神,拍拍小丫鬟的肩膀,“走吧,快点回去,爹爹想必是等急了咱们。”

    ***

    “哟,三弟妹,你手上这对镯子成色真好,绿地都透亮了,是才打的么,怪不得新成这样,哪像我这两只,虽说是极品的蓝田玉石,可我保养的不仔细,喏,这里都划出印子来了。”

    “我这镯子成色怎比得上太子妃的,诶?您这镯子真是花了一小块,那怎么还带在手上呀,这样留了印子的,哪怕指甲缝一丁点儿,我都是要丢了的。”

    “呵呵,是太子殿下去年送我的生辰礼物,舍不得丢,弟妹这对新的,想必也是吴王所赠喽。”

    “...我家王爷哪有太子殿下这等雅趣,这镯子呀,是在东都会沁宝斋逛时,小世子帮我抓的。哦,对了,听说周良娣又有了身孕,这次没能陪太子殿下同游,我这里先恭喜您了。”

    ...

    这就是遗玉不喜欢宫中大宴的原因之一,男女通常分席而坐,身处在一群明争暗斗的女人之中,尤其是这趟楚王妃没来,作为四皇子的王妃,她座次提前了一位,只能近耳听着吴王妃同太子妃两人明捧暗亏,唇枪舌剑。

    未免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遗玉偷偷撸下衣袖,遮好早上出门前李泰挂在她手上的一串艳血玛瑙珠子,将注意力全放在酒案上唯一一叠素菜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夹菜地样子。

    可就是这样,她们也没打算放过她。

    “明日赛马,父皇拿了一套进贡的羊脂白玉首饰做赏,三弟妹方才说吴王年初得了一匹好马,想必是势在必得,不过有魏王在,妹妹想得这套首饰,还是有些难头。”

    “太子妃说笑,众所周知魏王有匹神驹,想跑过那翻羽神马,当然难了,四弟妹你说是么?”

    终于被点到名字,遗玉不能再装聋作哑,抽出帕子擦了擦嘴,扭头冲这两位皇室妯娌露出个标准的八颗牙假笑,道:

    “这骑御上的事,我不是很懂,只是翻羽,我也曾骑过一回,但那马倔的很,载着我只肯原地打转,哪有半点王爷骑御时的疾劲,由此想来,这马再好,骑手不行,倒不如一头驴子了,太子妃,吴王妃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人碰了个软钉子,干笑几声,说了几句话敷衍过去,便是放过了遗玉,又去比较身上其他物件。

    遗玉这才觉得胃口好些,抬头看一眼同样坐在太子李承乾和吴王李恪身边当“陪衬”的李泰,暗自感叹一句夫妻同命。

    “四嫂、四嫂。”

    后背被人戳了几下,遗玉扭头,就见隔了几张席的高阳不知何时换到她身后,同河间王府上的小世子妃挤在一起。

    “四嫂,待会儿宴后,我们到马场上溜几圈去?”

    遗玉看李泰一时不能脱身的样子,她这会儿精神不错,回去午睡倒不如晒晒太阳,便应了高阳。

    这宴席在京时将就,开宴半个时辰后,想走的自行离席就是,倒不用打什么招呼。

    遗玉和高阳,还有那位看起来同高阳关系不错的小世子妃一道离了宴,刚才坐的地方,便有人窃窃谈论开。

    “瞧见没,高阳那股亲热劲儿,可是又找见新玩伴儿了。”

    “嘶,她们两个怎么混到一处了,不是听说原本闹腾的很,还有过节么?”

    “长乐公主不是不待见魏王妃么,现在公主里头,敢明目张胆同她好的,怕也就高阳这个胆子大的了,但没办法,谁叫人家得宠呢。”

    “呵,现今最得宠的公主,怕不是高阳了吧。”

    有人突然吱声,但凡是听见的,都是扭头朝主宴席上看去,长乐被禁闭在家,城阳出嫁人妇,唯一能够坐在皇上身边同食的,却是年仅七岁的晋阳小公主,李倩。

    ***

    在马场上溜达了半个下午,遗玉的一个意外收获,便是结实了河间王李孝恭府上的小世子妃,秦瑶。

    小姑娘说话慢条斯理的,做事有点儿墨迹,不够机灵,也不够活泼,但是却能在高阳的难听话之下不哭不恼,该说什么还说什么,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秦瑶!你能不能快点儿!你是骑马还是骑驴呢?就你这熊样子,后天击鞠赛,咱们还赢个什么?到时候你要是拖后腿,可别怪我翻脸!”

    秦瑶是跟着高阳一道,又是她介绍给遗玉认识的,一开始还拍胸脯说是朋友,这会儿许是觉得被秦瑶这不中用的在遗玉面前丢了脸,说话可不带一点儿客气的。

    “我...我又不想得第一。”

    “什么?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要是咱们三个不赢,我就和你绝交!”

    “...好嘛,我陪你就是了。”

    高阳冷哼一声,一马当先又跑了出去,遗玉落后几步,秦瑶哒哒赶上来,一脸哀怨地对遗玉道:

    “魏王妃姐姐,你做什么答应她要参加击鞠比试啊。”

    女子击鞠,满三人才能参加一场,两个人是完全没可能参比的。

    遗玉同样哀怨,“我原本以为除了我,就没人愿意同她一组啊。”

    (--最近患上了标题困难综合症)

第二五六章 马场事多

    洛阳围场外圈的马场,占地比京城东郊那座,只大不小,一大早,马场中便聚集了大群的人,三五成群地骑马在铺着一块浅绿色草皮的场地中遛脚。

    各式各样的血统的马匹,高、健、壮、肥,五颜六色的骑装,来来往往,让人眼花缭乱。

    遗玉和李泰吃了早点,阿生已带人从马厩中牵了翻羽和乌云出来,夫妻俩牵着马,闲聊着不同地域的马种,一路散步到了马场外。

    从竖扎的两道围栏看进去,到处都是策马而过的人群,说笑声忽近忽远,咄咄御马声时低时昂,青天白云,凉风习爽,一眼望去,也叫人生出几分玩性。

    “走,我们兜两圈去。”遗玉抓了抓乌云的颈子,对李泰挑了挑下巴,便笑着抓了马鞍,一脚平踏马镫,裙角一扬,便稳稳落座在马背上,也不多等李泰,率先抖落缰绳,驾进场中。

    李泰望着她背影,接过阿生递来的马鞭,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翻羽甩了甩头,四蹄甩开,眨眼的工夫便追了上去,与她同行。

    “殿下,咱们从这里跑到马场那一边尽头,你放慢些,看我能不能跟上!”

    “好。”

    为了方便认人,遗玉出门前特意让衣局准备了几套颜色不差多少的轻装。

    清早的阳光并不浓郁,夫妻两人穿着一身瓷蓝,游走在草地上,一个层层裙纱似云轻扬,一个一身净爽,端的是惹人眼球,一进到人群里,便为人注视,更别说翻羽奔跑时较于常马的健美,同乌云那身耀眼的毛色,让人单看背影,也能猜到这对璧人是谁。

    三天两头就被宫禁的太子爷这回出游长了记性,昨夜没同姬妾玩的太晚,也是起了个大早,立马在马场边上,楚王李宽,吴王李佑也来的早,过去同他见礼,便站在一处。

    很难不瞧见马场中那对策马同行的瓷人儿,李佑自上次落水,烧了一场,醒来后性格便有些脱线和没眼力界,没见到太子爷脸上不高兴,指着那边,兴奋地大喊大叫道:

    “看,是四哥,他现在骑的就是翻羽吗?果然是匹好马!”

    李承乾那年上元节被人推下曲江,后就落下足疾,虽这桩谋害东宫的案子被李世民默许压下,但他还是将这笔账算在了李泰头上,因而不能快马,此刻看见李泰身姿矫捷,哪有不恨的道理。

    “呵呵,”李承乾怪笑一声,邪狞的眼神跟在遗玉婷婷倩丽的背影上,拇指轻擦过下唇,“老四骑的,可不是匹好马么。”

    李宽侧目看到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淫光,作为男人,又了解太子习性,当然知道他语带双光是为何意,暗皱眉头,脸上却笑道:

    “马是好马,可惜早有了主,老四那臭脾气,呵呵,不说也罢。”

    太子并不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把李宽的话听在耳里,又死盯了一记远处的人影,便调转马头,嘚嘚朝北边作息的临时搭的看台去了,几名随扈连忙跟上,留下李佑和李宽两人。

    李佑摸摸脑袋,丧气道:“唉,我看待会儿比马,是连前三都进不去,真扫兴,还想赢了那套羊脂白玉送给母妃的,我还是不参比好了。”

    李宽大笑道:“你小子,就这点成色吗?打起精神来,等下二哥带着你跑。”

    李佑以前是跟着李恪混的,同李宽兄弟之间并不亲睦,然性子改了,却远比以前招人待见。

    “怎么,二哥还打算争第一不成?”李佑转头远远望一眼早不见踪影的李泰,一脸不看好地回过头道。

    “啪”,李宽没好气拍在他后脑勺上,豪气道:“争,怎么不争,你嫂子四月临产,若是个女儿,正好赢了这套白玉给她攒嫁妆!”

    李佑“嘿嘿”一笑,揉了揉脑袋,偷偷抓紧了缰绳,摇头道:“我还是不跟二哥一起跑了,免得到时候啊,跟你一起吃四哥的屁股灰,嘿嘿!”

    话说完人就蹿了出去,李宽哭笑不得地收回没能落下的巴掌,摸了摸马鬃,等他跑远了,也没追上去,转身望了一眼那边搭着黄布的看台,想起李承乾方才眼神,再一次皱起眉头。

    ***

    李世民前簇后拥地到了马场,几声号响,人群纷纷回聚在看台四周,那嗓门比公鸡还要尖上几分的内侍高声宣布了今日的彩头,上午比马,男子那一场,第一赏的,果然是一套羊脂白玉首饰。

    也不知李世民是不是故意的,还让两名内侍护着这套价值连城的首饰在看台边上绕了一圈,保证各门各府的王妃世子妃们,夫人少夫人们,都看个清楚,先是给这群女人打上了鸡血。

    精雕细琢的莹白玉饰,通体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只是看着便觉得心眼里都是软韧滑腻,就连遗玉都忍不住心驰了一下,下意识扭头去看了一眼李泰。

    李泰接过阿生递来的皮腕扣在手上,不用抬头也接收到她的小眼神儿,“喜欢么?”

    遗玉眼神一飘,按住心痒,明明喜欢,又想要,却还佯作不在意道:“还好吧,你也知道我不是很懂玉。”

    李泰便没说什么,换好了护具,李宽在远处唤了他一声,接了阿生递来的马鞭,他便牵着正低着脑袋在拱草的翻羽,朝早等了一群人的起跑点走去。

    遗玉见他就这么走了,连句场面话都没说,只能干瞪眼,因他没情趣,又气又笑地跺了跺脚,准备回看台上去坐,一扭头,差点撞着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的人。

    “呀。”

    “魏王妃。”

    来人后退两步,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行了个礼,扭捏道:“冒犯了。”

    遗玉一眼就认出这是昨天早上在行宫外头堵车问难的那位薛小姐,当她又来找事,没心情应付,挥了下手,便绕过她走。

    “不碍事。”

    走了几步,便发现身后有人跟着,亦步亦趋,也没开口的意思,遗玉纳闷地停下脚步,转身道:

    “作何跟着我?”

    薛可芹低下头,脚尖在地上蹭了蹭,闷声道:“我记起来了。”

    “什么?”

    “第三十八卷,第三篇,倒数第十四个字,倒数第十三个字。”

    “然后呢?”

    “我、我是想说,那两个字,的确同王妃说的一样,我是、我是真的背过的,不信,你就再考考我,我这回一定能答上来。”

    遗玉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一边暗笑还真有这么较真儿的人,突然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儿傻乎乎的,来了说话的兴致,遗玉抱臂,冲她道:

    “你背书难道就是为了让人考较吗?若是这样,我奉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书是让人看的,背是因为喜欢,为了同人攀比和争胜而去背诵一本书,哪怕你能将其倒背如流,也不算是真正地读过它,薛小姐的记性的确远胜常人,但你这种任意挥霍的态度,实难让人苟同。”

    薛可芹被遗玉一席话说地涨红了脸,抬起头就想辩解,可却寻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我不是,我、我——”

    遗玉最是看不惯这种仗着比别人聪明就肆意浪费的行为,见这小姑娘并非无可救药,才会出言劝诫,说完了话,也不去管这小姑娘怎样受打击,把乌云交到阿生手里,独自便往看台走去。

    高阳拉着秦瑶去准备着下一场女子的比试,不见人影,企图坐在偏席上的遗玉被眼尖的吴王妃看见,老远就派了下人请她过去,无奈,她只能又一回坐在太子妃同吴王妃边上。

    “待会儿女子比马,四弟妹要去吗?”吴王妃拿牙簪翘着盘子里的干果,扭头同遗玉搭话。

    “我马术不精,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哦,对了,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听人说你曾从马上摔下来过?”

    “嗯,是有那么一回,时间长了,我都记不清楚,三嫂听谁说的?”

    吴王妃讪讪一笑,“这话传话,谁记哪个讲的。”

    太子妃在一旁吱声,“还不晓得你三嫂是头一号的万事通么,耳朵灵的很呐。”

    遗玉不好接这话茬,正巧号角声又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将视线转移到了不远处的起跑点上,听着看台上的喋喋话声,遗玉一手遮在额头上挡光,坐直了身子张望,寻了一会儿,才从那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李泰背影。

    “咚咚咚!”

    “呜——”

    伴着沉稳的鼓声,高亢的号角一响,众人眼前一花,那群比马的男子们已是浩浩荡荡地冲出去,尘土飞扬,马蹄四响,几声嘶鸣,震耳欲聋。

    “跑快些!跑快些!老爷——”

    女宾席这边,也不知是哪个嗓门大的先吼了一声,片刻之后,一声两声络绎响起,很快便喧哗四起,一发不可收拾。

    这边气氛酣畅,遗玉也受鼓动,眼见着吴王妃和几位公主都站起来摇手绢,正打算跟着喊上两嗓子发泄一下,肩膀却被人从身后推了推。

    她转过头去,满眼的帕子袖子乱飞,眼花缭乱,勉强看清来人,头一眼眼生,第二眼有点儿面熟,正费力想着面前这个撅嘴虎眼的圆脸小姐是谁,对方已是顶着四周噪音,弯下腰,勉强地送了一句囫囵话进她耳里。

    “不想让人知道你生父是谁,就跟我来。”

    “...房小姐?”

    遗玉一眯眼睛,总算想起来,面前这位,可不就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房家大小姐么。

第二五七章 都不是好惹的

    (日更+粉红153)

    遗玉到底还是跟着房小姐离席,避开了人群,冲看台下的一凝打了个手势,让她悄悄跟过来,绕到了看台后头一片空草地上。

    打量着比起几年前长高了些,脸更圆了些的房之舞,率先开口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

    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遗玉倒是谈不上有多厌恶,说好听些,是她心性成熟,自认上一代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下一辈,说难听些,就是没将对方放在眼里。

    房之舞紧紧盯着遗玉,半点没有而今两人身份差距应当恭敬的自觉,阴着一张本就不算开朗的脸,道:

    “我知道你的秘密。”

    遗玉叹了口气,“你想干什么?”

    房之舞朝她逼近一步,瞪着眼睛,忿忿地压低了声音道:

    “你要是不想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就快告诉我那个假货的底细!那个贱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肯定知道,快说!”

    遗玉很快就明白过来她是在说房府现在那位正室卢氏,看着气红眼的房之舞,能够想象她同丽娘母女这两年来肯定是没少受那位房夫人的“照顾”。

    心里明白,面上却要装一下糊涂:“假货?你说谁?”

    “就是卢氏那个贱女人!”

    明知道她说的“卢氏”另有其人,遗玉还是忍不住瞪她一眼:

    “房小姐怎能如此辱骂你嫡母,叫人听见成何体统,听说房夫人持家有道,为人谦厚,邻里称赞,怎成你口中奸人。”

    “什么谦厚!她使手段诱哄我爹,将我娘送到别院关了两年,还假惺惺地把我认在名下,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怀了身孕,仗着有个野种在身边,肚子里怀着一胎,便挑拨我爹休离我娘,还打算将我许给长孙止那个废物,我快恨死她了,你快说,快把她的底细告诉我,不然我就将你的秘密公布于众,让人都知道你们一家欺君罔上!”

    遗玉听到了想听的房家内宅私事,满意了,舒坦了,便不再继续逗这小姑娘玩。

    “房小姐说什么胡话呢,贵府的事,我哪清楚什么底细,你若觉得你嫡母是假的,最好还是回去同房大人说吧。”

    没想到遗玉翻脸这么快,竟是扭头就要走人,房之舞气急,“你敢走,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对人说!”

    “那你就去说吧,”遗玉无所谓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虚张声势的小丫头,指了指脑袋,好心劝道:

    “说自己嫡母是假货,胆敢出言威胁本王妃,不怕被人当成疯子,就去说吧。”

    房夫人显然是个有手段的女人,房之舞真抖落什么“秘密”出去,如何也绝轮不到她这个魏王妃先来操心。

    “你、你站住!给我站住!”

    不去管房之舞怎样跳脚,遗玉回到看台上,重新在吴王妃身边坐下。

    “咦?刚才没留意,弟妹哪去了?”

    “耳朵疼,到后头站了一会儿。”

    “等下他们人就回来了,你可别再走开。”

    “好。”

    话刚说完,就听见看台上有人站起来,大声叫喊着:

    “回来啦!有人回来啦!”

    一阵骚动之后,看台上多半人都站起了身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遗玉朝远处望了望,果然见到有零星几匹马前前后后从另一头疾驰向挂着彩旗的终点。

    锣鼓声跟着“咚咚”响起,遗玉有点儿紧张地攥着手,还没辨出谁是谁来,就被前面站起来挥手的人遮挡住视线。

    她着急地跟着站了起来,但个头不够,踮着脚也再看不清那边动静,正犹豫是不是要同那几个年小的公主一样往酒案上站了,耳中便传来几道尖叫声:

    “赢啦!赢啦!是楚王殿下赢啦!”

    楚王?李宽?

    “什么?是楚王赢了?”吴王妃干脆抓住前面一个人衣领,大声问道。

    “是啊!是楚王的白马先跑过去的!”

    “那后头呢?谁跑了第二?”

    “是魏王殿下的翻羽马,再后头是韩王殿下的黄鬃,可惜啊,只差那么一点儿!唉、唉!吴王殿下也跑过来啦!”

    先前对李泰和翻羽寄望很高的遗玉很是意外这个结果,但也仅是失落了一下,便叫上一凝,跟在吴王妃和几位公主到看台下面去找人。

    路过低处的看台,不意外听见一群小姑娘乱喳喳地替“魏王殿下”和“韩王殿下”大叫可惜。

    “哈哈,侥幸侥幸,老四,承让了!”

    赢了比试的李宽眉飞色舞地从马上下来,先是对着李泰揖了下手,又冲另一边的李元嘉挤挤眼:

    “没想到十一叔这等文人雅士书生模样的,也是精于骑御之人。”

    李元嘉莞尔一笑,“书生?实话说,我学骑马是比学涂丹青还要早一年,倒是老四,方才路经南边林子时,你好像是突然慢了一程?”

    李泰擦着马鞭,输赢都是一张脸,“马没有喂好,路上贪了几棵鲜草。”

    一旁的坐骑“咴咴”打了个鼻响,大脑袋往他肩上顶了顶,李泰拍拍它脖子,将缰绳递给跑上来的阿生,转过身,就见一群人往这边走过来。

    “可惜可惜,我瞧四哥就差那么几步路,十一叔也跑得不慢,不过还是二哥运气好,怎么,得了这套羊脂白玉,是打算回去献给二嫂呀?”临川笑呀呀道。

    “什么叫运气,能赢是你二哥的本事。你二嫂的玉件儿够多的,我打算收着给女儿攒嫁妆,哈哈。”

    遗玉听着他们打趣,走到李泰身边,一边整理他松散的衣襟,一边抬头看他,见他并无惜败之色,便戏谑道:

    “若说这第一的人是最得意的,那最失意的可不是跑了最后的,当要属拿了第二的,殿下这会儿心里可不是滋味吧,用不用我说几句好话安慰您一下?”

    李泰低哼了一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半环着她往看台上走。

    李宽在背后叫道:

    “老四输了这一场,弟妹可别不高兴,免得他有气无处撒,下午打猎时专抢我的猎物,害我今日走空手,那我这第一可就得的冤枉了!”

    遗玉只把这话当笑话听了,却没想,下午打猎时,还就成了真事。

    ***

    上午男子比试后,女子们也赛了一场,高阳、临川几位公主都有参加,奖赏是一把鞘上镶嵌了十几颗宝石的长剑,最后被技高一筹的临川赢去,气的落后一步的高阳差点就没风度地挥刀砍了自己座驾,秦瑶费力把人抱住,遗玉早有准备,哄了她几句:

    “这第二不是挺好的嘛,瞧你四哥不也跑了个第二,你没赢,只能说运气差些,再说了,你要那宝剑做什么,人家都是送给夫婿的,你又还没嫁人。”

    就算是嫁了,房家少爷那也是个不会使剑的,一样是收在库里落灰。

    高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就将手中刀丢给侍卫,冲临川嘴硬道:“算我让你。”

    临川人家是春风得意地赢了一场,正捧着宝剑偎在驸马身上献宝,娇笑连连,“是是是,算你让我的。”

    回庄园用过午膳,下午是要打猎,男女同游,当然有去的,也有留的。

    遗玉没兴趣猎杀,就同秦瑶在看台上寻了个座处说话,等着他们打猎回来。

    在这当中有个小插曲,阎婉和阎萍两姐妹找过来,言辞恭敬地邀请她晚上参加她们在庄园月牙湖边的生辰小聚,被遗玉婉转拒绝。

    “那是哪家的小姐?”

    听见背后突然有人问话,遗玉挺直了肩膀,转头见到太子那一张让人不舒服的笑脸,不慌不忙地拉着秦瑶起身见礼:

    “太子。”

    李承乾眼前一亮,觉得近处看,这细皮嫩肉的小女子是精巧又秀致,正属他喜欢的一类,他这两年久居宫中,却是没发现李泰还有这等艳福,伸手虚扶了一把,语调和善道:

    “免礼,弟妹无需客气,本宫算是你兄长,虽少见面,但也不该生疏,咱们寻常说话即可,坐下吧。”

    “是。”遗玉同秦瑶拘谨地坐下,垂着头,暗自揣摩太子这番故作亲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刚才问,那是哪家的小姐,亲自来邀了你去玩,怎么还拒了人家。”

    没见过光明正大地偷听人家讲话,还好意思多嘴打听的,遗玉不喜他逾越,可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太子,只能据实答道:

    “是工部侍郎严大人府上千金,因原本不相熟,便未应邀。”

    “呵呵,弟妹这话说得不恰,哪里有一开始就相熟的人,多来往几次,便熟悉了。”

    遗玉不知道怎么接话,干脆闭着嘴装哑巴,偏这太子爷不知是哪根筋搭错,没发现她爱答不理的态度,兀自坐在那里,喋喋不休了半个时辰,直到太子妃派人找过来,才留了两句话,依依不舍地拂袖离去。

    “四弟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弟妹又是这样不爱说话,唉,你们这样凑在一起,想必平日连句话都说不上,可惜了。”

    谁说她沉默寡言啦,遗玉客气地起身目送他走,心里嘀咕,她对着李泰,不知道有多少话说呢,多亏李泰不是李承乾这种类型,不然整天面对一张花花嘴皮子,她真要变成个哑巴。

    “呼,可算走了。”装了半天聋子的秦瑶擦了一把冷汗,拉着遗玉道:“我们到后头火边坐去。”

    “也好。”

    有人陪聊,时间过的快,一转眼就到了傍晚,陆陆续续有人从围场出来,回到林边马场上。

    御驾的明黄旗子稍晚出现,李世民今日心情一直很好,下午显然猎到了不少东西,被一干贤臣美妃簇迎接回了高座上,便发令下去,让人开始轻点每人打回来的猎物,按照惯例,未免失公,没有算上他那份。

    河间王府的小世子一回来,便让人到后头找秦瑶,遗玉也跟着她过去,派人去前面那拥堵的一群人里打听李泰是否回来了。

    这打猎可不比上午比马,不是谁跑的快就万事大吉,真遇见了猛兽,饶是人多箭密,不妨也会被咬上一口,断胳膊断腿不是没有过的事,真不是勇猛过人,遇上虎熊,十个有八个掉头要跑,还有一个是吓软了腿,只有一个真英雄,一个弄不好也会变成狗熊。

    已婚的女子多是待在看台上等着自家徐俊回来,面上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暗地里却在较劲儿,就等着看待会儿谁猎回来的东西多。

    谁都希望自己嫁的男人是个英雄不是狗熊,难得遇上一次手底下见真章的机会,当然是要一较高下。

    ***

    猎物都是驼在马背上,由随扈牵领,跟着人回来的,谁猎的多,谁猎的少,都有书记官清点,内侍扯着嗓子高声报了。

    “楚王殿下回猎,麋一头,狐一只,獾两只,雁三只,无猛兽,记七!”

    “河间王世子回猎,鹿一头,羚一头,兔一对,獾一只,无猛兽,记五!”

    “吴王殿下回猎,狼一匹,鹿一头,羚一对,獾一只,雁一对,有猛兽一,记十六!”

    ......

    李恪猎到一匹成年的灰狼,一时力压众人,占到头筹,吴王妃面上有光,坐在一群女人堆里,说话的嗓音是又高又响。

    李泰回来的晚,人差不多都到的时候,他才姗姗带着随扈回猎,这一回来,便将李恪的风头全都抢去,这回他倒是没猎到老虎,可这报出来的捕数,却叫人咋舌:

    “魏王殿下回猎,豹一头,麋一对,狐一对,羚一对,獾一对,雁两双,有猛兽一,记二十二!”

    女宾席上,焦点一下子就从吴王妃身上转到遗玉身上,多少羡嫉,多少眼红。

    遗玉竖着耳朵在听,面上故作矜持地笑笑,手里却都捏出一层薄汗,一种优越感陡然而生,是比她当年第一次赢了五院艺比的兴奋不差哪去,这下算是能够体谅吴王妃方才的得意。

    “恭喜弟妹了,父皇今晚还不知要赏赐什么好东西,但想必不输白日那套玉件。”

    “人不是没回来全么,现在说什么赏赐还早。”

    “还有没回来的?小粒子,去前头问问,谁还没有回来?”

    太子妃派了一名小宫女到那边去问话,不一会儿就回来禀报:

    “回太子妃,韩王殿下同长孙大公子还没回来。”

    天色已暗,此时再待在围场多有不安全,皇上派了一队侍卫去找还没回来的人,一刻钟后,李元嘉便和长孙冲一同回来了。

    “韩王殿下回猎,狼一匹,鹿一头,羚一对,狐一对,獾一只,雁三双,有猛兽一,记二十二!”

    “嘶!”

    看台上响起了一片抽气声,李元嘉竟是同李泰打到了一样数目的猎物,这下难道要算平手?

    “哪有平局这一说,瞧着吧,驸马爷不还报呢,兴许就反超了魏王同十一皇叔呢。”太子没有参猎,太子妃端着茶杯,有闲情说风凉话,只是话音才没落下多久,一口茶含进嘴里,下一刻便咳了出来。

    “长孙驸马爷回猎,放、放,——放空手!”

    “噗,咳咳,小粒子,是不是我听错了?长孙驸马没打到猎物?”

    “回太子妃的话,您没听错,那头喊的,的确是驸马爷放了空手。”

    长乐是被禁足没在场,不然听这话怕不得脸都要青了,头一天围猎就放了空手,几百号人里,独一个,岂是丢人了得?

    听见四周窃窃私语中夹杂几声窃笑,遗玉琢磨了一下,狐疑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人群,夜幕初降,借着火光尤能看见李泰高大的身影,突然就乐了。

    要说这事同李泰没关系,她才不信呢。

    “不应该啊,长孙驸马猎术不是挺好的么,往年春祭,多是能排进前三,今天怎会放了空手?”

    “就是啊,找人问问去,是不是受了伤?”

    女人都是好奇的动物,这一转眼便从谁得第一,将注意力转移到放空的长孙冲身上,派人到前头一去打听,很快便知原由。

    “据说是魏王殿下同长孙驸马走了一条道,一有猎物,都被魏王殿下先一步打去,长孙驸马这才放了一个下午的空箭,空手而归。”

    记起上午李宽的一句笑言,遗玉摇头失笑,被李泰盯上,想也能想到长孙冲一个下午是怎么水深火热过来的。

    一群女人面面相觑,有不长脑子地奇怪道:“这洛阳围场那么大,两人怎就偏巧同路了一下午呢?”

    吴王妃瞥了邻桌安安静静的遗玉一眼,娇笑道:

    “什么巧啊,这还不明白?准是驸马爷招惹到咱们魏王爷,这才故意抢他的呢,瞧见没有,魏王爷可是记仇的很,以后可叫你们家里的都小心了,千万别犯在他手上,不然是要落得驸马这般下场,被活刮下一层脸皮来,想在黏上去,可就不容易了。”

    遗玉哪里肯容别人说李泰半句坏话,这便板起脸,冷声道:

    “三嫂怎么说话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爷抢了驸马的猎物?难道这围场里的猎物,不是谁先打到的便是谁的,倒要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谁的了?那大家还比个什么劲儿,只带一双眼睛就够,三嫂眼神这么好,搁着一座林子都能看见里面动静,不如明日就跟着进去试试,不定能得个头一名出来。”

    没料遗玉口气突然就发冲,吴王妃被她呛地一脸尴尬,好半天才扯出讪笑,道: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较什么真呢。”

    遗玉依旧冷着脸,“先皇颁有一部律规,专匡我唐皇室,这头一则便是慎言慎行,三嫂是没读过,还是压根就没记在心上。”

    她早就吃透吴王妃吃软怕硬的性格,左右李泰也不是那种韬光养晦的类型,他吃的便是招人羡嫉恨的那碗饭,遗玉在人前话不多,那是因为懒得招事,该不客气的时候,她是一点客气的打算都没有。

    吴王妃果然没敢再接话,唯唯诺诺弱下声来,太子妃见她吃瘪,幸灾乐祸,少不了要趁机落井下石两句:

    “是啊,那套律规上头写的明明白白,弟妹你若是没瞧过,最好是回去仔细看看,慎言慎行,下回可要记住。”

    有同太子妃一伙的公主小姐嬉笑出声,却没哪个敢再开口招惹遗玉,大家多是明白人,晓得哪个好欺负,哪个不好惹。

    长乐和长孙夕为什么被禁足,如今已是少有人不知道了,能让这两位都吃闷亏的,这魏王妃,能是好欺负的么?

    ***

    清点完了猎物,众人转移到看台后临时摆的酒宴,围着篝火入席,好在不再分男女入座,让遗玉耳朵得了清闲,但话题是离不开今晚放空的长孙冲。

    也是长孙大人好涵养,端端正正坐在席间,面不改色地同临席的房乔说话。

    过来时看见李泰在同李宽谈话,遗玉同他对了个眼神,便先入席,等了好一会儿,他才迟迟归坐。

    一个下午没见人,遗玉还真有点儿想他,仗着天黑,就不害臊地伸手去拉他,哪知手没摸到,是抓了一把毛,吓得她差点当场跳起来。

    “呀,这是?”

    李泰拎着一对细长的白毛耳朵,将胡乱蹬着小腿儿,还热乎乎的小兔崽子放在遗玉腿上。

    “这么小,打哪来的?”遗玉是挺喜欢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可惜璞真园养的那只狸猫,这两年肥的不像话,全没有当初小巧可爱的样子,断了她亲热的兴致。

    她惊喜地把这小动物收进怀里,一边摸着它脑袋安抚有些不安的它,一边询问李泰。

    “捡的。”

    遗玉不疑有它,合着这么小的东西也算不上猎物,就搔了搔李泰手背表示欢喜,便开开心心地收下这个礼物,李泰老神在在地倒了一杯酒下肚,阿生在这两人背后翻了个白眼:

    什么捡的,明明是射伤了两只野兔又放掉,才在草堆里摸到兔子窝,强掳了人家一只兔崽子回来。

    然而作为明白人,阿生是有远比他人更多的郁闷。

    因围猎的结果是李泰和李元嘉同数,当李世民大笑着说出,原本打算将临近这洛阳围场的慕天庄园赏给头一名,现在却只能分别奖他们一人一斛珍珠时,阿生是憋着一口气,差点闷出内伤。

    看看面色如常的李泰,和不明所以的遗玉,衡量一番,他自觉两个都惹不起,最后只能狠狠瞪了一眼她怀里的兔崽子。

    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遗玉都不明白,为什么阿生总是跟一只兔子过不去。

    (晕了!昨天竟然忘记点发布,只上传没更新,大哭,刚在后台才发现,竟然少点了一下,我说怎么显示的章节不对...彻底吐血了,果子现在的心情就跟阿生一样悲催。)

第二五八章 半夜敲门声

    既出来围猎,晚上自是要吃烤肉,一盘盘烤制的金黄油亮的肉食摆在案上,遗玉看着都觉得饱了,被李泰盯着吃了两小块,便只肯动桌上唯一一样素菜萝卜,还念念有词对李泰道:

    “羊肉鹿肉都属纯阳之物,尤以鹿肉为补益肾气之首,这东西你吃是好,却不宜阴虚火旺之人,我体质偏凉,食之弊大于利,倒不如啃几口萝卜顺气。”

    李泰夹了一半的鹿肉在空中转了个弯儿,又落在自己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算是默许她挑食。

    遗玉揉揉膝上那热乎乎的一团小兔子,又摸了摸自己肚子,觉得光吃萝卜是不能饱,晚上饿着准睡不着,想起曾听翡翠院里的厨娘说过的一道菜,肚子里有了馋虫,舔舔嘴皮,碰了碰李泰手臂,道:

    “不过鹿血是好东西,你瞧瞧能让人去放几碗不,晚上我们要是吃宵夜,还可以蒸碗鹿血糕尝尝,多的就带回去做药用。”

    “鹿血糕?”

    “我听一华说早上这山庄的管事送了十几斤的山鸡蛋到厨房,这山鸡蛋不比寻常,蛋黄都是金色的,到时候搅成蛋糊,匀上鹿血,再添上八角水,椒盐,用早上炜的鲜鸡汤闷了,蒸出来肯定又滑又香。”

    见她偶露馋相,李泰也被勾出些食欲,再看着桌上的大鱼大肉,忽就没了胃口,想空着肚子晚上陪她一起吃宵夜,这便放下筷子,身体往后一侧,阿生便弯下腰来。

    “过去看看,弄几碗鹿血送回院中。”

    “是。”

    ......

    “来,众卿再饮一杯!”

    皇上今晚酒兴大发,边上有爱妃作陪,下头有良臣应和,不谈社稷,只论酒猎,遗玉跟着李泰坐的太过靠前,不好太早离席,这一杯又一杯下去,直到君王尽了酒醒,送走了圣驾和几位重臣,在座才纷纷散去。

    李泰酒量好,遗玉压根没喝,两人不醉不晕,落在人后,一路漫步,时不时搭上一两句话,却比歌舞酒乐更多自在,同样享受这浅短的安宁,在这凉风习爽的春夜里从马场走回了庄园。

    一凝一华和阿生很识相地离他们两人一段距离,别人都是骑马坐车回去,他们走路慢,此去多有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上已是不见旁人踪影。

    夜晚的庄园别有一番安详,走在曲折的小径上,经过树梢枝头一盏盏忽明忽灭的竹灯下,听着偶尔有风吹动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遗玉挽着李泰的手臂,享受着从他身上传来温厚的体温,随同他沉稳的步调,阵阵心安涌上,偏头轻倚在他肩上,喉间溢出一声轻叹。

    “怎么了。”

    “以前,很早以前,我一直都是个运势不佳的人,坎坎坷坷走到今日,回头去看,却发现自己相反是个太幸运的人。”

    “......”李泰是不能理解女人这种忽如其来的感性,于是默不作声,只是注意着前面的石阶和转角,牵着她回到暂住的小院。

    “走这么一段路,还真饿了,”遗玉解下外衫递给一凝,推着李泰往浴房那边走,“你先去沐浴,我到厨房去蒸鹿血糕,难得出来到这乡间野里,不亲自下厨一回可惜,明日上午还要同人比试击鞠,咱们早早吃了就睡。”

    李泰喜洁,白日比马打猎出了一身汗,自觉不爽利,进了浴房便先去解衫,脱到一半再想去拉遗玉一起洗,对方已是放下换洗衣裳跑没了影。

    他虽是有共浴的企图,但晓得她在这外面地盘上放不开胆子,便没多少可惜,自行褪去衣衫,跨进浴桶里擦洗。

    几碗新鲜的鹿血早早就送到厨房,遗玉净手擦脸后,换了身清爽的长衫,便到厨房去研究鹿血糕的做法,有厨娘在一旁指点,本就有羹汤经验的她,并没什么挫折地将调好味道的两只蒸碗放进屉笼里。

    挥了挥眼前白茫茫的蒸气,遗玉解下围裙递给厨娘,“我去洗手,你在这里看着火。”

    “是,您且去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从厨房出来,遗玉约莫着李泰差不多洗好,立在房门外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险进去瞅瞅,一只脚刚迈进门里,就听见身后不远处的院门“呼呼咚咚”地被人捶响。

    “开门,快开门!”

    “主子?”听这动静大的,一凝询问了一声。

    遗玉一转身,就瞧见坐在院中石凳上吹冷风的阿生站起来,便低喊了一声,“阿生,去开门,瞧瞧是谁?”

    “是。”

    这小院子里屋檐门前统共吊了六盏灯笼,算得上亮敞,遗玉立在屋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看着阿生小跑过去,门一被拉开,便有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抓住他一阵拉扯,口中惊慌失措道:

    “求、求魏王殿下去,去救救我家小姐,求...求...”

    阿生眼尖,一下就认出是昨日白天来找过遗玉的那位阎小姐带的小丫鬟,看她这样子是真出了急事,就没甩门把她关出去,而是使劲按住这乱拉乱扯的小姑娘,口中安抚道:

    “你是阎大人府上的吧,昨天才见过,先别急,先说说你们家小姐怎么了?”

    “就在、在那头湖边,是、是太子殿下,还有薛小姐,薛小姐醉了,大家散了,太子留下她说话,我家小姐不放心,就带着奴婢折回去,哪知太子、太子——奴婢求求你,去通传一声,让王爷去救救我家小姐,若是晚了,小姐的清白,呜呜呜...”

    她这话说的不清不楚,但牵扯上太子,阿生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准是那太子爷的色性又起了,在湖边染指良家小姐,这里离皇上居处偏远,独李泰一个大头,想这来过一趟的小丫鬟才会跑到这里来求人。

    但明白是一回事,真说到要去救人,阿生却犹豫了,这趟皇上带着太子出宫,分明是打压够了,又有重新建立东宫威信的打算,这要是被谁搅了局,那肯定要惹龙心不悦。

    但要是不管,今天这事情万一传出去,难免王爷要落个不仁不义的名声。

    “太子带了随扈吗?还是只他一人?”

    “是...是带了两个。”

    此时遗玉已经走到门前,阿生听见她问话,见她脸色严肃,便道不妙,忙道:

    “王妃,使不得,这——”

    话没说话,便被遗玉冷冰冰的一眼看回肚子里,“你回屋去侍候王爷沐浴,记得不要惊扰了四周。一凝、一华,同我过去瞧瞧,今天下午阎小姐还邀我小聚,我瞧她们这会儿还没散,过去看看不迟。”

    说罢,便拍了拍急哭的小丫鬟,“王爷正在休息,莫再哭嚷,你带路。”

    丫鬟小荷迷糊过来,道是遗玉要跟着她去,呆呆地望了一眼院子里头,“王爷、王爷——”

    一凝冷哼一声,伸手扯着她袖子就往门外拉,“愣着做什么,还不带路!”

    小荷被她吓回了神,生怕自家小姐已被占了便宜,也顾不得许多,掉头就往小树林那头的湖边跑。

    遗玉拎着裙子,被两名女卫护着,走的飞快,阿生干立在门口,瞧她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心头微震,捏了捏拳头,一下砸在脑门上,苦笑道:

    “你还是个男人么。”

    ***

    遗玉她们赶到湖边时候,太子爷正在兴头上,坐在石桌前,口中淫声笑语,怀里搂着一名衣衫半解,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子亵玩,而几步之外,两名随扈正锁着奋力挣扎的阎婉手臂,捂着她嘴巴,未免她发出声音引了人来,一边还趁机在她腰身上揩油,本是皎洁的湖畔月色,却被这主仆几人搞得乌烟瘴气,淫邪四起。

    “唔、唔、唔!”

    同样身为女人,遗玉看见这一幕,脑门充血,脸一黑,当时就命令下去:

    “简直无耻!都给我拉开!”

    一凝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架着阎婉那几名随扈放倒在地,可闪到太子面前的一华,却被树上跃下的两名死士拦住,连李承乾的衣角都没碰到,三人对招,一时难分上下,一凝抓着阎婉退回到遗玉身边保护,并未上前。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一凝手一松,阎婉便跌坐在草地上,她眼角含泪,拢紧了凌乱的衣衫,咬着牙对丫鬟摇了摇头,仰头意外地看清楚这前来搭救的人,扭头看一眼身后空荡荡的小树林,脸上悲愤未消,却又闪过一丝失落。

    “哈哈哈,又来了几个美人陪本宫吗?”

    太子难得是有份处惊不变的气度,可惜他此刻依旧游走在那醉酒女子身上的手掌,却让遗玉只看出“无耻”二字来。

    强忍住扭头避视的冲动,还有胃里翻滚的恶心,遗玉压下一开始的愤怒,还算平静道:

    “太子殿下想必今晚是多饮了几杯,错将别家小姐认成宫中姬妾,今晚的事,我同阎小姐就当成没看见,还请你放了人,让我带回去,送到她住处,免得这三更半夜,她家里人再跑出来找。”

    “认错人了?”李承乾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子,动作一停,便毫不留恋地将她从膝上推开,摔在草地上,站起身,敞着胸口,借着月色,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遗玉泛着白皙光泽的脸上,一步步走上前,嘴角一斜,笑道:

    “说的没错,本宫的确是认错人了,这等庸脂俗粉,又怎比的上弟妹你,来,陪本宫饮两杯。”

    遗玉脸一沉,看着李承乾走到她面前,一凝已是挡在她面前做出攻击的姿势,他却还是无所顾忌地伸出手,却是一弯腰,险险地躲过一凝劈掌,拉起了地上的阎婉,一步一步往后退,抱在怀里,侧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两眼却是发亮地盯着遗玉,这一下好像亲的不是怀里的人,而是他眼里的人。

    “小姐!”

    “放开我!”阎婉花容失色,想到方才亲眼看见李承乾的下流手段,腿脚使劲地踢蹬着,被他亲了一口,只恨不得咬断舌头死在这里。

    “一凝!”遗玉低喝。

    “主子。”一凝低着头,却不动弹,她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保护遗玉周全,至于其他,包括她们姐妹性命,都是其次。

    “弟妹莫急,呵呵,本宫会疼你。”李承乾低头在阎婉脖子上蹭了蹭,一手去解她腰带,对方羞愤欲死,挣扎着看向遗玉,纵是百般不愿欠,还是哭声道:

    “帮帮我。”

    被这等方法羞辱,遗玉怒火中烧,一狠心,摸向手指上从不离身的毒戒,正要扭开机关,颈后却忽然袭来一阵凉风,手被稳稳按住,随即松开,闻到夜风里夹杂的香气,她心一松,再抬头,便看见从身侧走出的人影,只套着一件单薄的棉袍,披散着湿气的黑发,径直走到李承乾面前。

    “嗯?老四,哈哈,你也、呃——”

    李承乾的笑卡在了喉咙里,手一松,任由怀里的阎婉跌落在两人之间,李泰面无表情地捏着他的喉咙,低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唔,不想卡的不是地方,这章多码些,送亲们点字数。)

第二五九章 从没想过的事

    李承乾被突然赶到的李泰卡住喉咙,最激动的莫过于那边正同一华打斗的难解难分的两名死士,招招放狠,一人抗住一华舞匕,一人飞身向李承乾身后,勾爪欲擒,咫尺间,却看到李承乾及时抬起制止的手臂,在空中一个翻滚,又后退开来。

    “退、退下,”喉咙被陡然卡紧,李承乾额头上的血管很快便涨起来,他抬手退去手下,对上李泰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十分怀疑这一下若是慢了,这群兄弟里最没人性的一个,许就真敢捏断他的喉咙,接着把在场的相干的人全都灭口,伪造他出被害的假象,再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

    喉咙上的手指松开了一些,李承乾冷笑着喘了两口气,眯起眼睛,就这么被李泰掐着,轻声道:

    “本宫刚才说什么了吗?不过是同弟妹开个玩笑罢了,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本宫,是打算谋逆不成?”

    听这大帽子扣下来,遗玉眼皮跳了跳,走上前道,面带怒容:

    “信口胡言,我乃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妃子,太子身为兄长,却胆敢轻易出言轻薄,我夫君七尺男儿,有血有性,不应当怒对你吗?”

    李承乾笑瞥了她一眼,抱起了双臂,缓缓开口接话:

    “本宫何时轻薄过你,我方才是在同阎小姐开玩笑,要知道,眼下这里可不只四弟妹你一人是本宫弟妹,父皇已是准了杜长史的请奏,欲在这趟回京之后,免去他工部尚书之职,提拔侍郎阎立德,再将他的女儿许给四弟做侧妃,为这件事,父皇昨日上午还专门找过四弟,怎么本宫瞧着,四弟妹你还不晓得这桩事?若是不信,你大可以问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跌坐在两人脚边的阎婉抱紧衣裳,前一刻还在低泣,下一刻便是猛地仰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眉头微皱的李泰,企图从他的脸色辨认这消息的真假。

    而李泰,却是偏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遗玉。

    相对于阎婉,遗玉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眼皮都没眨一下,略一沉思,依然如我道:

    “太子无须左右言他,今晚你所作所为,实乃触律,论罪理应交由大理寺处置,但我想,太子既敢如此出格,想必是有所仰仗,大家都是明白人,说话便不饶什么弯子,为保全两家小姐名节,为皇室不因太子殿下您而蒙羞,今日之事,就暂且按下,王爷您以为这样如何?”

    若是遗玉不先开口,此时让李泰来决定,他肯定是会统统把人拎到李世民那里交待,但那样一来,事情必定闹大,满城风雨,事后阎婉同另外一位小姐无颜见人,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李承乾并非是第一次行这样的淫邪之事,然至今没有闹大,也全是因为对方不想丢丑。

    见她面色无异,似是没有因为李承乾的挑拨生气,李泰目光一转,松开了李承乾的脖子,后退两步走到她身边:

    “依你所言。”

    遗玉又转而去问阎婉:“阎小姐以为呢?”

    阎婉常在宫中行走,通晓人情,当知遗玉这样做对她最好,虽方才太子凌辱叫她羞愤欲死,却她还是忍住满腔悲怒,收紧眼泪,轻轻点了下头。

    “但凭王妃做主。”

    遗玉这才冷视相李承乾,“太子若是不想扯破脸皮,再被禁宫中,最好是对今晚之事守口如瓶。”

    “不必威胁本宫,”李承乾莞尔,对遗玉道:

    “你有没有想过,这事就是闹到父皇那里,本宫也不一定就要同你们扯破脸皮,只需将这两家小姐一齐收了,不就皆大欢喜么?本宫尚缺一名良娣,不比魏王府的侧妃位份相差,等到阎侍郎做了工部尚书,这阎家的小姐身份上倒是不失这个位置,弟妹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分了四弟的心,你说,这样不是更好吗?”

    闻言,阎婉面色大变,紧张地扭过头,视线在遗玉和李泰脸上来回变换,但见李泰依旧冷着一张脸不知所想,心思一动,总是清明晓得现在谁能做主,忍不住出声哀道:

    “王、王妃?”

    遗玉看了她一眼,对李承乾摇了摇头:

    “我虽有常人私心,可却也是个女人,婚姻大事岂同儿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太子殿下不必再挑唆,你自己已说‘不一定’,我也不信你当真就敢去赌,皇上‘不一定’会加罪于你。”

    见遗玉态度异常坚决,阎婉提到嗓子眼的心就这么忽地又落回去,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异样的酸楚,看着遗玉一身莹白轻衫,在月光林间一尘不染的姿态,仿佛由此看穿她的品性,亦是如此高洁。

    “好、好,”李承乾连声道好,点着头,神色阴晴不定地看向李泰,口中不知是赞是讽:

    “三弟常有抱怨,我们兄弟之中,属你运气最好,此话不假,可你不要忘了,就是你占尽天下运势,但那头一样,你却是到死都不会有。”

    话音落,他便敞着衣襟,转身大步朝着林子另一头走去,同一华打斗的那名死士方才就停了手,和另外一个急忙跟上,主从三人很快便消失在遗玉视线中。

    人生来头一样不可改的运势是什么?

    是出身。

    太子便是再有千错万错,他是嫡,李泰便是再有千好万好,他是庶。

    李承乾一走,他们也没待在这里的必要,遗玉吩咐了一凝去背着那位躺在草地上不省人事的小姐,便去握着李泰的手。

    “咱们回去。”

    “嗯。”

    走开几步,遗玉转头看了一眼后面被丫鬟搀扶着披头散发的阎婉,道:

    “阎小姐也先到我那儿坐坐吧,你这样子回去,阎大人定要担心。”

    阎婉扶着丫鬟行了一礼,口中感激道:“多谢王妃。”

    ***

    小院里有偏房,入住时阿生随手就让下人收拾出来,这会儿正好先安置了两位受惊的小姐。

    遗玉推着李泰回房去换下潮气的衣裳,让阿生进去侍候他梳头,自己则胡乱披了一件外衫,翻箱子找出随行带来的解酒丸,让一凝拿热水化开一粒,去到偏房喂给那位醉酒的小姐。

    哪知来到床边就近一看,方才认出则这薛小姐,好巧不巧也是她认识的,就是白天还同她因为《坤元录》上两字较真的薛可芹。

    心里可怜这女子遭遇,又庆幸自己早到一步,没让她遭了太子毒手,遗玉坐在床边,大略替薛可芹诊了下脉,便去问坐在窗下花背椅子上的阎婉。

    “阎小姐同薛小姐相交如何?”

    阎婉手里端着热茶,脸色还有点苍白,但头发刚才已经梳理过,总不至于面相狼狈,答起话来,忽略掉一些颤音,还算镇定。

    “可芹是薛别驾之女,家居洛阳,婉儿叔父亦在洛阳城中居住,因家在异地,虽关系算不得亲密,也是年幼相识的朋友。她性子要强,但也不是个死心眼的人,又重情义,王妃放心,等她酒醒,不会出去乱说话的。”

    遗玉将薛可芹的手腕塞进被褥里,回头看了一眼一问两答,聪明又小心的阎婉,道:

    “等她醒了,你好好劝一劝,切莫多提今晚细节,惹她悲郁。回到家中,你们只需说是在你生辰小宴散后,遇到迟去赴会的我,被我叫到院中说话即可。”

    阎婉低头,乖顺地应了一声,“婉儿谨遵王妃叮嘱。”

    遗玉看她这唯命是从,低头服小的模样,突然额头就发起疼来,伸手揉了揉眉角,站起身,示意一凝在这里看着薛可芹酒醒,对阎婉道:

    “你同我来。”

    “是。”

    阎婉冲要跟上的丫鬟摇摇头,一个人跟上遗玉脚步。

    ***

    李承乾的话,遗玉果真没放在心上么?

    不,她在意极了,在意地好像胃里垫了一大块沉甸甸的时候一样难受,可就是这么在意,她却偏偏并不觉得任何恼怒或是心急。

    换句话说,她自嫁给李泰那天起,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做过了太多心理建设,和预防准备,所以她能够保持相对的冷静,甚至还好脾气地对着即将成为她婚姻头一个第三者的女人说话。

    “阎小姐今日方满十六吧。”

    还是坐在昨日说话的那棵香樟树下,遗玉很是随意地半趟在藤椅上头,拉过椅背上的薄毯子盖在腿上,招手示意阎婉坐在一旁铺了软垫的石凳上面。

    “您记得没错。”

    “你我年纪相仿,可能告诉我,你九岁的时候,整日都在做什么?”

    阎婉心里揣着鼓,不晓得遗玉这样问话有何意图,却还是认真想了想,轻声答道:

    “儿时的事,记得不多,但应该是跟着我爹学画,开始念些诗文的年龄。”

    遗玉点点头,抬头望着头顶香樟层层叠叠的枝身叶影,因为回忆,神色有些游离:

    “我九岁的时候,家中突变,多亏有一位少年公子相救,才不至于走投无路,后来同母亲背井离乡,来到京兆定居,我心中感激他,没曾想此后又生诸多牵绊,渐渐不能离,想来你应知道那公子是谁。我是九岁便认识他,一直到我十六岁,七年,我在最落魄的时候被指给一身光鲜的他为妃,我自认配不上他,亏欠他良多,可便是这样,我也从没有过将他让人,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儿的打算,从来没有。”

    她语调突然坚硬起来,回过神,偏头看着面容僵硬的阎婉,目光一下转为凌厉:

    “不论阎小姐心里怎么想,我只想提醒你一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时不叫勇敢,而是强求,然我正是个软硬不吃的人。阎小姐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等到那一日再来后悔,我言尽于此。”

    阎婉被她目光逼视,好似心中所想全被看穿,仓皇低下头,不敢接话,也不敢应对,攥着手站起身,告了一声罪:

    “我、我去看看可芹醒了没有。”

    她转过身,一眼便看见几步外一双修长的腿脚,抬不起头,却还硬生生顺着往上看,那人就站在那里,几步之外,眼里依然没有她半道人影。

    “不是说要吃鹿血糕么。”

    李泰饿了一晚,又管了别人一桩闲事,显然已有点不耐烦,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找了出来,站在门口,却也不知有没有听到遗玉和阎婉说话。

    遗玉收起脸上严肃,笑吟吟地冲他点头“嗯”了一声,便扬声去唤人:

    “一华,去厨房瞧瞧鹿血糕蒸好没有,时候不早,叫王爷早早吃了宵夜歇下。”

    阎婉头一低,几乎是逃一样地跑进了偏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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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零章 赠书

    二月二十五,春猎的最后一日,遗玉却起迟了,李泰就比她早醒一会儿,原本昨晚吩咐早上叫起的一凝压根不见来过。

    反正已经迟了,遗玉就不急着起来,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脸红红地瞄着只穿一条白绸长裤的李泰走下床更衣。

    床边的银足小案上还放着两只没收拾的陶碗,碗底仅剩了浅浅一层汤水。

    昨晚遗玉让一华送走了阎婉和薛可芹,便回到房里同李泰用宵夜,两碗鹿血糕吃完,便也不知怎地就滚到床上去了,害她连正经话都没同他说上一句。

    但不得不说,李泰只有在欢爱时才会流露的些些热情,意外地抚平了她心中的不安,可该问的,她却不想憋在心里。

    “若是不舒服,上午就不用去了。”李泰回过头,见遗玉赖在床上不起,便道。

    “殿下,皇上前天上午真是找你过去谈同阎府的婚事了吗?”

    “嗯。”

    “那你、你是——”遗玉苦于措辞,揪着眉,低下头,犹豫着是该问他是否拒绝,还是该先问他怎么拒绝的。

    见她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李泰把手中未系好的腰带随手挂在衣架上,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抬起她下巴,叫她明明白白听到他的话:

    “我自是推掉了,你以为我会应下吗?”

    遗玉展颜一笑,识相地猛摇头,随后脸上露出担忧来:

    “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说,皇上既有此意,你若冒然拒绝,是不是会惹他不快,他能同意吗?”

    知她又是在为自己考虑,李泰声音和软下来,松开她下巴,揉了揉她额头上的细发,道:

    “此事,父皇亦是在试探我罢了,你不用多想,我会妥善处理。”

    试探?皇上这又是在试探李泰什么?遗玉心中疑惑,但看着李泰微微闪烁的目光,到底是信他不会揣摩错圣意,将这问题搁在了一旁。

    见她脸上没了困意,李泰问道:“还睡吗?”

    “不了,我和高阳说好要同她一起击鞠,真失约,想她发起脾气来,还要连累小世子妃。”

    遗玉打了个哈欠,抓着李泰的手被他拉起了床,两人洗漱,简单用过早点,便骑马出门去。

    ***

    上午首先是男子们的击鞠比试,因李泰没有上场的打算,因而两人去的迟了倒没什么。

    男子们玩起马球,因比女子敢冲敢撞,一回比试的人数就有十几,几场下来便定了胜负。

    赢的人是李恪带头的那一队人,值得玩味的是长孙冲也在其列,但因昨日打猎丢丑,满场喝彩里,不免夹杂着阵阵私语和窃笑,指指点点的让他那一张面色阴沉的脸在李恪等人一片阳光灿烂的笑里格外显眼。

    女子们比试未免受伤,直接缩成了三人一组,但参与的人却不少,一直到午膳将近,也没分出个胜负来,直接延迟到了下午。

    遗玉只在头一天下午陪高阳玩了一会儿球,想要在一群喜好击鞠的贵女中占上风,用后脑勺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有高阳在前面横冲直撞,她们侥幸胜了两轮,毫不意外是止足在决胜局之前。

    遗玉见高阳摔碎了球杆,一脸怒气瘾发的势头,讪笑两声,下了马,丢掉球杆,拉着磨磨唧唧的秦瑶转身就往看台上走。

    “你打的什么臭球!我刚才喊让你把球截下打给我,你没听见吗?你们耳朵里塞什么了啊?会不会打球啊,怎么笨的和猪一样!”

    “嗯?”

    高阳追着她们跑上看台,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地要发火,没留意李泰就在一旁坐着,冷不丁被他哼了一声,当即便被一盆冷水浇灭火气,她不甘心地蠕动了几下嘴巴,到底不敢当着李泰的面再撒泼,忿忿地跺了跺脚,便悻冲冲地走开了。

    见高阳离去,秦瑶便一步三摇地回她的座位,遗玉接过阿生递来的茶水灌了几口,擦了擦汗,抖着帕往脖子里扇凉风。

    “呼,总算晓得为何你不爱玩这个,一群人追着一粒小球跑,半天都不见得能擦着一回球边,马蹄踏的到处都是灰尘,又脏又累。”

    她这话确是一语中的,李泰不喜欢击鞠,说到底就是因为这种被一粒球捉弄的东西奔走的运动有些愚蠢。

    其实击鞠自有它的趣味和激情在,不然也不会成为大众喜爱的运动,可惜这一对务实的夫妻实在提不起兴趣,接下来的时间,真是坐着消磨过去的。

    最后女子这一边是由城阳公主领头的三人夺魁,同男子那边一样,皇上一人赏赐了他们一匹血统纯正的朔方良马,直叫输了比试的爱马之人艳羡不已。

    下午天还亮敞,又有一批精神不错的贵族结伴去围场走了一趟,打了些余猎回来,其余的人都早早回到庄园里歇息。

    晚上在中庭的芳草居设宴,酒席罢,李世民便宣布今年的春猎就此结束,公务不繁忙的,可以留下来多玩几日,还有正事要干的,明日就可以回去了。

    遗玉留意了一整日,并没听到一点风声细语提到昨晚上月牙湖边发生的那起秽事,那阎家和薛家没什么异常动静,她放下一半心,至于今日没见到阎婉和薛可芹露面,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

    遗玉惦记着程小凤的婚事,肯定不会在围场多待,同李泰商量过,当天晚上让下人收拾好东西,别落下什么,就等第二天一早,随御驾一同回洛阳王府歇半天,下午启程回京。

    晚上宴席,李泰因时不时被李世民点名说话,遗玉又坐在太子妃同吴王妃边上,用过饭,就早早退席回去。

    这几天吃的油腻,遗玉回房梳洗后,就坐在院子里喝茶清肠胃,快到三月,天气转暖,晚上不觉得冷,反而是沁人的凉爽。

    “主子,行囊都整好了。”一华从屋里出来,秉道。

    “嗯,”遗玉摩挲手中一片赭绿色的香樟叶子,留恋这在北方难得一见的乔木,想了想,心思一动,对她道:

    “你到树上摘两枝树叶下来与我,挑囫囵的折。”

    “是。”

    一华使轻功跃上枝头,挑拣了两枝完整的叶子折下,遗玉让她打了清水,叫了一凝出来,主仆三人把叶子一片片仔细清洗了,又趁着枝叶软和的时候,拿针穿上小孔。

    李泰回来时候,她干的正有劲,脚边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全是清洗擦干净的香樟叶。

    “王爷。”一凝一华起身迎人。

    “这是在做何?”

    遗玉笑道:“香樟树有樟脑香气,枝干树叶都可驱虫,我准备拿叶子回去穿上丝线系头做成书签用,既能防书虫蛀,又比寻常书签来的清新别致,多的还可以拿来送人做个纪念。”

    李泰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由她去折腾,自个进屋去更衣。

    把树叶都穿好了孔,遗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想着早点洗洗睡下,外头大门却响了。

    “咚咚。”

    昨日就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段被人敲门求助,遗玉有些敏感地揉揉鼻子,生怕不是什么好事。

    一凝去了开门,来人却在遗玉预料之外。

    “我、我想求见王妃。”

    一凝认出人,低叫了一声,“薛小姐?”

    遗玉听见这动静,便径直往门口走,看见杵在门外的薛可芹,脸上挂了一丝笑,道:

    “是你啊,先进来吧。”

    薛可芹只看遗玉一眼便飞快地低下头去,听她邀她入内,连忙摇头,后退一步:

    “我只、只是想同您说几句,说完就走。”

    在遗玉看来,有过昨晚的遭遇,薛可芹应是不愿见外人,尤其是她这个当时在场知晓她遭遇的外人,可她却来了,这倒说明小姑娘心性的确是坚强,这一点,很容易便引来遗玉的善意,从而淡化了这女子对李泰怀揣的爱慕。

    “好,”遗玉点头,“你说吧。”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遗玉都能感到她的紧张,薛可芹似是废了好大力气,才用着微微发颤的声音,说出两个字来:

    “谢、谢谢。”

    看着她全然不复头一天神采飞扬的模样,遗玉心里不由跟着酸涩起来。

    好端端一个芳华之龄的少女,就因为一个举止放浪的男人一时兴起,这一辈子都要笼上一层阴影,不能说,不能诉,生生委屈在心里。

    遗玉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肩头,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拍了拍她肩膀,温言道:

    “我明日便要回京,你若是到长安来,可递名帖到王府找我,上回不是说你对《坤元录》有见解么,我希望你把书再认真读上两遍,到时来同我讨论,我一定欢迎。”

    薛可芹猛地抬起头来,泛红了眼眶,目光里总算又有些亮光,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梗塞道:“您、您愿意同我来往?”

    遗玉笑着点点头,扭脸让一凝进屋去,“把我放在床头的那两卷书拿来。”

    一凝跑进跑出,很快就将两卷线装的书本递到遗玉手上,被她转手送到薛可芹面前。

    “喏,这是《坤元录》最新的两卷,你拿回去看。不过我先说好,这是还未册印的卷本,你只自己读读就好,莫乱给旁人抄去,好吗?”

    薛可芹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书本,闻着若有似无的墨香,一眨眼,便有泪滴滑落,险些坠在封皮上,她连忙蹭掉眼泪,又把手背在裙子上擦了擦干净,摊开手,小心翼翼捧过去,上好的纸张贴在手心,让她油然感激起这一份柔软的给予。

    “...谢谢。”

    “无需客气。”

第二六一章 好事

    二月二十六从洛阳城走,因是回程,路上除了投宿没有停歇,两日后抵达长安。

    马车在入夜时分停在魏王府门外,几名总管和管事早半个时辰接到消息,同陈曲几个大侍女还有三位在王府当差的尚人,就在门前等着迎人。

    出门十多日,一踏进王府门里,遗玉方觉出旅途劳累,平彤平卉跟前跟后的侍候她梳洗用茶,顺便禀报一些事宜,诸如程家婚事准备的如何,五柳药行那边生意怎样等等。

    “老夫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前日是有派了人先送信来,也就是这两日便归,刘总管遣了几个人过河去接。”

    “好。”

    遗玉安了心,沐浴后便上床去躺着,本是小寐一下等李泰回房,而一闭眼睛就那么睡过去了。

    ***

    三月初一,朔望早朝,清晨遗玉送了李泰出门,折回院中,便叫了刘念岁孙得来几人到翡翠院问事,将有一年的处事经验,处理起府务,她算是得心应手,花了半个时辰把该听的都问到,该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便让他们各自回去做事。

    陈曲和卢东留下,前者上前道:

    “主子,天气渐暖了,这下个季的衣裳要做,首饰配件也该增新样,衣局和金匠已把画册办好,您看是不是现在选一选,也好叫他们提前准备。”

    这大半年来管手王府内务,陈曲可谓是气质大变,甩掉了原先那一股小家子气,多了大户人家丫鬟的落落大方,穿着合身的襦衫长裙,梳着整洁的侍女发式,两手叠在腹上,肩膀微弯,看着遗玉,眼中的恭谨真真切切。

    遗玉披着一件鹅黄底子红绸边的大衫盘膝坐在短榻上,头挽着高髻,斜飞一对白玉簪花,鬓角梳理的光滑,月眉轻扫,薄薄的黛粉一丝不苟地晕开,不符当下京人女子衣着华美的大趋,然眉眼精神,含文藏质,自有一派掩不去的大家气度于表。

    “等过两日吧,等老夫人回京来再挑,到时一起让他们做了,免得换季又要另寻裁缝,麻烦的紧。”

    女儿给娘家做衣添饰,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也要看脸面多大,不然光是闲话都能把人淹死。

    魏王府里的女人显然是遗玉一家独大,莫说是陪嫁来的下人,在遗玉时而不断的大方打赏下,就是王府里本来下人,都晓得王妃嫁妆丰厚,是个不缺私房的主子,李泰治下极严,更没谁敢在背后嚼舌根的。

    “是,那奴婢下去做事了。”

    “去吧。”

    陈曲躬身退下,遗玉看着还站在那等的卢东,问道:“还有什么事?”

    卢东踟蹰上前,“秉王妃,前日老夫人派人过来递路信,小的听说,太夫人这回把犬子卢孝遣同随行,要跟到京里来,他今年方满十七,还没成家,人虽不够机灵,可难得是老实听话,小的想在您跟前求个意,给他谋个差事,还请王妃做主。”

    遗玉听说过卢东的家事,他早年丧妻,便未再娶,仅有一子被卢老爷子生前赐名卢孝,算得家生奴。

    卢景姗夫妇来京时,卢孝被留在扬州,卢东是她亲信,管得她的私产账务,忠诚无疑,这一趟他独子既然跟来,必是要安排一下。

    “我这里有两件差事,一是同你一样留在王府,契子搁在我这儿,与他个厨房采办的单差做,你管账务,晓得这王府里的采办是个肥差,吃穿不愁。二么,就是到二公子那里去,将契子放给他,正巧他缺个出门办事跑腿用的车夫,这差事肯定要辛苦许多,但胜在能多见见世面,你来替他选一个吧。”

    卢东听她讲完,面上已是露了喜色,他何尝不知卢俊前途一片,现在难得刚刚起家,眼前就有阿生这个活例子在,这当马夫跑腿的日后有可能比当总管的面子都大。

    上前便跪下,他朝遗玉拜了拜,感激道:

    “多谢主子提拔,小的选第二个。”

    遗玉满意地点点头,“我这两天会同二公子说,等卢孝到了,你们父子见过,就直接送他到新宅吧。”

    “是,小的告退。”

    卢东高高兴兴地走了,遗玉拿起桌上放的账目,大概过目了一遍,看着时候还早,正打算派人到程府问一问,程小凤便找上门来。

    她进门还没坐下,便开始抱怨:

    “真是的,你到洛阳去玩,怎连个招呼都不同我打一声,好没义气!”

    遗玉让丫鬟看茶,看着一身新潮的胡服,梳着男子发髻,全然没有待嫁新娘自觉的程大小姐,瞥见她手上的马鞭,晓得她肯定又骑马出去,皱了皱眉,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不在家养着,还到处跑什么?”

    程小凤撇了下嘴,怨恨道:

    “你不晓得我娘这半个月把我看的多紧,若不是说要来找你,她还不让我出门,整日被拘着框着,又累又受罪,我都要烦死了,告诉你啊,这亲我可不想成了。”

    清楚她玩心有多大,就怕她临时又变卦,遗玉一瞪眼:

    “说什么话鬼话,初六就是喜日,你不成亲,就是齐大人答应,你娘也会扒了你的皮。”

    程小凤吐吐舌头,离了客座,一屁股挤到她那张短榻上,搂着她肩膀,把头凑过去,嘿嘿笑道:

    “我说着玩呢,要不成亲我这些日子的罪不就白白受了?”

    遗玉闻她一身汗腥味,推开她脑袋,没好气道:“再说这种不经脑子的话,当心我告诉你娘去。”

    “好啦好啦,别生气么,就会拿我娘吓唬我,最近我老实的很,今天来找你可有事要说,”程小凤拍拍她肩膀,你猜我前天早上溜出去,在街上看见谁啦?”

    “溜出去?你做什么?”遗玉声音暗含警告地扬起。

    “咳咳,”程小凤干咳两声,急忙打岔,“你听我说完行不行,关键不是我去做什么,是我看见谁了?”

    遗玉一边想着待会儿就写信派人去给程夫人提个醒,让她这最后几天看牢了程小凤,免得她在婚前惹祸,一边随口问道:

    “你看见谁?”

    程小凤得意一笑,难得有心眼瞅一眼屋里的丫鬟,见没眼生的,才凑近遗玉耳边,窃笑道:

    “我在西市长门街上,看见卢俊那小子同璐安一起。”

    说完,她也没去看遗玉此刻反应,摸了摸下巴,兀自继续说:“我偷偷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花市,唉,你别说卢俊那小子人是不精,可照样能把人家小姑娘逗的眉开眼笑的,嘻嘻,不简单呐。”

    遗玉愣了愣,又听见她后头的话,才回过神,一巴掌拍在程小凤大腿上,听她“嗷”地一声痛叫,连声问道:

    “真的?你没眼花看错?是他俩个一起?还去逛花市?有说有笑的?啊?”

    程小凤呲牙揉着大腿,点了点头,肯定道:“哪能看错啊,是他俩没错,都是熟人,我眼神好的很。”

    遗玉“嘶”了一声,就从短榻上坐起来,来回在厅里走动,直到程小凤被她晃的眼花,才迟疑问道:

    “你怎么啦,是不高兴吗,我瞧璐安那小姑娘是不错的啊,既是同咱们一起玩的人,还同你亲近,卢俊真要和她看对眼,也是件好事吧,你不正愁着要给他说亲吗?”

    “谁说我不高兴?”遗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扬眉,笑道:“你且先回去,容我探探他们两个口风,这事真要成了,记你一功。”

    程小凤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遗玉撵走,临出门前还不忘警告她:

    “前天你偷跑出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别想着再拐到其他地方去玩儿,明日我没事会去找程婶,到时候让我听说你又乱跑,别怪我告你状。”

    程小凤满脸怨愤地被送走了,遗玉算了下今日卫士轮班,晓得卢俊下午休息,扭头就让一凝叫了于通过来,去新宅送话,请他下午来一趟。

    ***

    李泰中午留在文学馆办公,没回来用膳,晚上一回府,便察觉到遗玉的兴奋劲儿,晚膳桌上,问她道:

    “有什么好事?”

    遗玉跪坐在软垫上,给他斟上一杯酒,抿嘴笑着点点头,反正对他藏不住话,不需他再问,便解释道:

    “小凤上午来找我,说她前几日在街上看见我二哥同晋小姐一起逛花市,哦,就是国子监晋博士的孙女,我下午就找了二哥来,你晓得他脾气直厚,我就没绕弯子,直接问了他,他确是大方认了,的确对人家小姐喜欢。”

    “说起来他们两个第一回见,还是在去年中秋节,咱们王府里办宴时候,现在想想啊,我二哥那回还算是英雄救呢。你说我当时怎就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我寻思着,晋家是书香之家,门第又合适,打算过一阵子小凤完婚后,同娘商量好,再去打探打探女方口风,若是没什么问题,就尽早把事情定下。”

    遗玉越说越觉得这两个人合适,虽然一开始是觉得要把晋璐安那小姑娘当嫂子看待有些不自在,可难得是两人有缘分,能情投意合最妙,这点不合宜就全抛在脑后。

    “晋启德?晋家...”李泰斟酌了这一门户,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精光一闪,点头允道:

    “确是合适。”

    (感谢夏沁,五月鲜花的和氏璧大礼,感谢在书评区帮忙抓虫的亲,果子找个时间,会一起修改的,╭(╯3╰)╮)

第二六二章 卢氏回来了

    卢氏赶在程小凤大婚前两日回了京兆,上午一抵达龙泉镇,便派人到魏王府去,遗玉接到消息时候,正在书房翻看墨莹文社送来的书单,一听说她娘回来,当即便放下手上东西,喜匆匆地站起身,催促平彤道:

    “去备车,同平云说,王爷晌午要是回来,就转告他我往镇上去了,再派个腿脚麻利的去我二哥府上,让他放差了就回璞真园,快去。”

    “是是,奴婢这就去。”平彤满口应了,就小跑出去。

    遗玉回房简单收拾了一番,前院已把马车备好,从长安到龙泉镇,跑的快了,不过大半个时辰路程,可她还是心急地一再催促于通赶车快些。

    自从去年打扬州城归来,卢氏留下,不知不觉,母女一别竟有半年之久,也是她这半年事多繁杂,才没许多工夫积蓄离愁,只是将见到人,才觉得思之甚急,念之甚重。

    “主子别急,已经进镇了。”平彤见她脸上焦态,掀了窗帘往外看着路。

    马车穿过小镇,驶到南山脚下,车刚停稳,车帘便被掀开,一凝跳下车,扶了遗玉下来,她似有感念,抬头一瞧,便见着丈远外,门前伫立的妇人,枣衫墨裙,乌髻翠摇,眼角的细纹没见多,嘴上的笑却不见少。

    四目相对,皆是从对方脸上瞧出几分激动来。

    “娘!”

    “玉儿。”

    遗玉快步上前,手一伸,便被卢氏握住,母女俩眼眶发热,攒着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彼此。

    “您可回来了,怎么在门口等着啊,您在这儿站多久了?”

    “唉,就晓得你这孩子接到信儿便会跑过来,想着出来接接,刚站了一会儿,你就来了,这可巧的。”

    一旁站的管事下人,没一个上前打扰的,就这么在门口立了半天,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等了半晌,平彤才轻声开口道:

    “老夫人,王妃,这门前有风,还是先进去说吧。”

    “好、好,先进去。”卢氏忙拉了遗玉进到院子,朝后院走去,一路上多的是问他们兄妹两个的近况如何,事无巨细,遗玉一一作答。

    遗玉没见到韩厉人影,问过卢氏,才知他在路上办事,要迟归一日,而整日不见踪影的韩大小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疯玩。

    这倒是给母女俩腾出地方独处。

    ***

    在屋里坐下,杂七杂八的下人退出去,遗玉才露了小儿心性,扑进卢氏怀里,抱着她的腰,撒娇道:

    “娘,这趟往后,您可再别离家这么久了。二哥如今谋了差事,又在京中买了宅子,过两日小凤婚后,您就搬去如何,他那儿离王府也近,我还方便去看您,您若是是在挂念祖母,不如就派人到扬州去,将她老人家也接过来住,好不好?”

    卢氏这半年也是想她的紧,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头发,笑道:

    “好,娘跑够了,这一趟回来,往后你在哪儿,娘便在哪儿。至于你祖母,娘这次回来时便劝过她同行,可她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对身体不好,就不再远行了,等回头你得闲,咱们再一起去看望她,到时候再一起回来。”

    得了卢氏应许,遗玉眉开眼笑地点着头,又往她怀里拱了拱,好生搂了一会儿,才坐正身子,说起正事:

    “娘,我跟您讲啊,二哥的婚事有了眉目,他相中个人,偏巧是我熟的,您还记不记国子监那位晋博士?”

    卢俊的婚事是个老大难,母女回回通信都要商讨一回,卢氏闻言便是一喜,忙道:

    “怎不记得,就是相中你去读书的那位,怎地,你二哥相中了他府上的千金么?”

    “可不是,”遗玉就把卢俊远程行军之前,和晋璐安如何在去年魏王府的中秋夜宴上认识的事仔细讲了一遍。

    卢氏感叹道:“这小姑娘的性子是好强点。”

    “璐安虽是好强,但品性正直良善,还没有京城小姐的奢烂性子,倒是偏于淳朴更多,娘您放心,我同她相交时日不短,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

    卢氏自是不疑遗玉的话,“问过你二哥了?”

    “问过,二哥承认对人家有心,确是喜欢的,好像还收了人家的香囊。起初还是小凤在街上见到他们两个一道,来同我说,听那模样,璐安亦是对二哥有意不会错,若能两情相悦,当是再好不过。”

    卢氏拉拉她手,担忧道:“你说那晋家是书香门第,可你二哥一介武夫,连字都写不好看,这文人气节重,会不会女方家里瞧不上他?”

    母女俩都是防患于未然的类型,遗玉早想过这个,便安抚道:

    “晋博士可不是那种死板的文人,不然当初在国子监也不会对我偏护有加,还有啊,娘您可小瞧了二哥,别看他现在才是个从六品下的武官,王爷说了,这亲勋翎三卫里头,最容易出高官武将,您不晓得,想攀咱们家这门亲的,可是大有人在。”

    说到这里,遗玉又提起一件事:

    “上个月初,大伯母同二伯母都到王府递帖见过我,旁敲侧击了二哥的婚事,又拐着弯夸了自家的甥女,我听着那股劲儿,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被我装糊涂糊弄过去了。”

    卢氏听见大房二房家的,脸色微微有变,本是兄妹嫡亲,这两三年过去,关系却淡成井水,当初相认时未觉,时间长了,便发现两位嫂嫂私心过重,两位兄长亦是生了一副软耳根,能够共享福的一家人,到头来竟是不能共患难。

    即是她想同他们和好如初,念及当日长子被害,小女儿独身一人吃尽苦头,却没得他们亲戚半点庇护,便叫她恨不能老死不同他们来往。

    关系就这么淡了,如今她小女儿坐稳了魏王府的女主人位子,次子有了出息,再来沾亲带故,叫她这当娘的情何以堪。

    “往后她们要是再去找你,你只客气地待着,别的都莫随便应许他们就是。”

    遗玉看出卢氏心情低落,暗骂自己多嘴,赶紧换了话题,去转移她注意力:

    “过几日,我寻个节气找璐安到芙蓉园赏花,到时候给娘自己看看,嗯?”

    卢氏脸上有了笑,“那再好不过。”

    ***

    午膳后,遗玉便缠着卢氏午睡,娘俩躺在一张床上,说是午睡,却聊了一个中午,茶喝了三壶润喉咙,仿佛说不完的话。

    遗玉听着卢氏和缓的声音,嗅着她身上母亲才会有暖香气,背膀被卢氏一下下爱怜地轻拍着,方舍得睡下,门外便有下人报说,卢俊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卢氏披着衣裳下床先出屋去,遗玉还在穿戴,就听见门外面卢俊一声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娘”。

    她挽着头发走到门口,掀帘一看,就见到人高马大的卢俊跪坐在卢氏脚边,乖乖地由着她摸摸脑袋,拍拍肩膀。

    倚在门边,遗玉疑道:“你今日不是当差么,怎这会儿就跑回来了?”

    卢俊回头冲她咧出一口白牙,“上午到宫前听讯,重新排了一遍休沐,我下午就闲着了,若不是二弟他们硬拉着我去吃酒,中午我就过来了。”

    卢氏道:“二弟?就是信上说你认的那两个异性兄弟么?”

    卢俊正月从松州回来,遗玉就把他要同尉迟宝庆和徐少贡结拜的事写了信让李泰帮忙送去,卢氏才会知道这一点。

    卢俊乐呵呵的点头,“娘,二弟和三弟都是好人,今天是没赶上,等我同他们说了,后天轮休就让他们来拜见您。”

    卢氏手从他头顶拿开,后退两步坐下,摇头道:“说什么拜见,是你认的兄弟,又不是娘认的。”

    遗玉心细,留意到她娘脸色不好看,稍一作想,便猜到是因为想起了大哥,苦于不能告诉他们卢智尚存人世的消息,见卢俊还要说下去的样子,只有上前打圆场:

    “娘才回来,韩叔还在路上,二哥不急着带人过来,程家初六还要办喜事,你怎么也得容娘休息休息是吧。”

    卢俊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人情的鲁莽少年,看了看闷闷不乐的卢氏,忙不迭改口道:

    “对,这事不急,娘先休息两天。”

    遗玉在卢氏身边坐下,摇了摇她手臂,替卢俊说好话:

    “还没同娘说,二哥现在可长进了,昨日还让我帮他找些兵书看,您不是嫌弃他字写得不好么,等搬到新宅,您再好好教他,一天让他练上三张,怎么都得写得端端正正才是。”

    卢俊脸一苦:“三张?你晓得我不是那块材料,不如每日就写一张吧。”

    遗玉嗤笑道:“别讨价还价了,我这可是为你好。娘,您瞧他都不害臊,我六岁时候的字,都比他现在写的强。”

    卢俊尴尬地咳咳两声,扭头面向卢氏,硬是在脸上挤出几分可怜来:

    “娘,您也说说她啊,哪有这么挤兑人的。”

    卢氏忍俊不禁,笑瞪了他一眼,伸手往正冲卢俊吐舌头的遗玉脸上拧了一把。

    “行了,都别闹,再说会儿话,娘下厨给你们烧菜吃。”

    “好。”兄妹俩异口同声答道。

    (这两章过渡,写的没啥激情,可是又不能不写,该交代的总得交代一下,一交代就发现事真多,汗。)

第二六三章 韦贵妃的劝说

    三月初六,程府嫁女儿,红妆满满,从城东送到城西,气派不是一流的,然喜庆却是这新年来第一遭。

    齐家的新宅门户不大,今日来的客人却不少,仗着程咬金的面子,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程小凤交游广阔,年轻一辈的更是呼呼啦啦来了一大群。

    遗玉作为女方家亲友,一大早起就同卢氏带了程小凤的贴身嫁妆到婚房去铺床,这角色同她成婚那一日完全颠倒过来,身为至交好友,此时方能体味当日程小凤为何闹的欢实,正是打心眼里为好友能寻一良人而感到高兴。

    遗玉全程看着程小凤在青庐里同齐铮交拜,同一群女宾跟着到新房去撒账,看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的她却扇,略带娇羞地瞥了新郎一眼,便去笑骂方才乱砸胡桃的朋友。

    随着人流退出婚房,留这一对新人独处,遗玉始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然而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在欣喜之余,难免有几分失落。

    “小凤是个好孩子。”跟着人群走在前去宴厅的路上,卢氏突然对遗玉感慨道。

    “嗯。”

    可惜,是她大哥没有这个福气。

    遗玉吁了口气,挽紧了卢氏的手臂,搁下忧伤,只想在好友大婚这一日高高兴兴地为她祝福。

    ***

    程小凤婚后没几日,遗玉正挑着日子请晋璐安到芙蓉园去玩,就被韦贵妃一块牌子诏进宫去,却没说干嘛。

    遗玉坐在镜子前梳妆,抚摸着膝上卧的,从洛阳围场带回来的那只幼兔,漫不经心地问到一旁挑拣头饰的秦琳:

    “秦姑姑以为,贵妃找我会是何事?”

    秦琳整理着一支碧藕簪花上的绸纱,抬头看了遗玉一眼,道:

    “王妃心中既有所想,必然十不离八九,奴婢又何必多嘴。”

    “你说。”

    “是,”秦琳忖度片刻,道:

    “奴婢同戚刘二人一院,偶听她们谈起,得悉前些年在皇后身边服侍的一位小姐,曾被属意许给王爷,奴婢听闻,杜长史与侍郎阎立德交好,那位小姐正是阎侍郎独女,年芳十五六,却未有婚约在身,恕奴婢直言,这阎小姐大概正是备给王爷的侧室。今闻楚王妃有孕将产,不论子女,一出,皇子之中,但凡十六以上者,八人,独王爷无一子嗣,然王爷为圣上眷顾,多得偏宠,岂能置之不理,奴婢以为,贵妃今日召您觐见,或是为知会您一声,总逃不开这般。”

    话音落,屋里正在梳头的平卉和正在理服的平彤都是变了脸色,遗玉却比她们镇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撒手放开睡醒了开始胡乱蹬腿的兔子,由跑下膝盖蹦蹦跳跳钻到床底,便再没开口说话。

    这沉默一直维持到了宫中,见到韦贵妃的面。

    ***

    “......皇上对魏王寄望颇高,实不愿见他子嗣单薄,你们成婚将有一年,若是能早早有孕,不至于如此紧迫,奈何你同本宫一样是个晚福之人,我听皇上说起,他有意将工部阎侍郎的独女许给魏王做侧室,却被魏王推拒,你可知道这件事?”

    到了韦贵妃宫里,话没几句,就直奔了主题,竟是全被秦琳料中,遗玉不意外,却也不好受,轻声答道:

    “王爷提过。”

    韦贵妃将手中茶盏一揭,面带关心道:“那你可曾劝说他?”

    遗玉摇头,“王爷的事,我不敢多插嘴。”

    韦贵妃皱眉,“这话说的,怎么能是魏王一个人的事?”

    遗玉低头,“是珏失言。”

    能坐到今时之位,韦氏当然是个聪明又心细的女人,仅凭一两句话,便看出遗玉的不情愿,大概猜到李泰不愿纳妃,问题还是出在这位人尽皆知的宠妻身上。

    韦贵妃放下茶盏,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

    “本宫是过来人,怎不知道你心里不舒坦,可为人妻妾,谁没有这么一道坎要过,况你身在正室之位,又多得魏王爱重,何须担忧过多。这是我同你说句交心话,男人若是有心,你凭他三妻四妾,也独重你一人,男人若是无情,你就是守得住他今日,也守不住他明晨。既然如此,何必要在意这早晚,阎家的女儿本宫见过,是个性格温厚的女子,知书达理,嫁进王府必不会同你争风吃醋,就是府里多养了一个人口,这日子照样过,别的能差到哪去?”

    “唉,”她轻叹一口气,话锋一转,又道:

    “你可知道,头天在洛阳围场外的山庄住,魏王拒掉门亲事,皇上事后在我跟前可是发了好一通脾气,别瞧皇上第二天对你们挂着笑,心里还不知怎么恼的,你回去好好劝劝魏王,皇上能由得他一次两次,可不见得回回都会从着他,果真触怒龙颜,后果你们岂能吃得消?”

    遗玉垂着头,听她把话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可容我回去想些时日。”

    “趁着皇上现在还有些耐性,你且早早想清楚,还能在人前做个大度......”韦贵妃又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截了话,无奈地对她摆摆衣袖:

    “行了,你且去吧。”

    遗玉道了辞,起身走到门口,又听身后道:

    “等等,知道你要来,本宫就先叫了卢宝林在偏殿候着,你们姐妹许日不见,想必家常要说,雪香,带王妃到偏殿去。”

    “是。”

    “谢贵妃体谅。”

    遗玉转身又道了谢,跟着一名侍女去了偏殿。

    ***

    遗玉和卢书晴见面,这是打年后的第二回,两人先没寒暄,前者在屋里捡了一张短榻坐下,后者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

    “你最近气色好不少。”遗玉端着茶,却没喝,看了一眼脸颊又重新饱满起来的卢书晴,道。

    卢书晴浅浅一笑,“贵妃娘娘对我很好,我换了屋子,每月的份例也没再缺过。”

    “那就好。”

    遗玉放下茶杯,掏了掏袖口,摸出一只荷花绣底的崭新荷囊递给她,“没记错的话,你是四月生的,我提前准备好了礼物,来时就想着见你一面,便带上了,收着吧,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是我亲手做的,你独身在宫里,寂寞时候拿出来看看,好歹记得还有我这个姐妹。”

    卢书晴接过荷囊,爱惜地摸了摸,喜欢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生辰,可我却没给你准备什么,我就厚颜收下,下回一起给你补上。”

    “好。”

    两人又聊了一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见门前有了人影,遗玉道一声“保重”,便起身而去。

    卢书晴立在门前看她远走,将荷囊揣进袖子里,低着头,跟着贵妃宫里的侍女回了她所居的后殿。

    回到卧房关上了门,卢书晴小心翼翼摸出袖口里塞的荷囊打开,里面竟是装着整整齐齐一小叠折成四角的贵票,拆开来数,从五十贯到一百贯面额不等,统共是有两千贯之多。

    在宫中行走,想要过的好,少不了要在内侍跟前打点,像她这样一年到头见不着皇上几回面的,使钱的地方更多。

    卢荣远不是没往宫里送过银子,可惜他们一开始就送错了门,把卢书晴投到杨妃门下,前后银两花费过万,到头来她还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博得皇上一回青眼,一夜宠幸,封了个宝林做,却也换来了杨妃的冷眼和刁难。

    那以后,一年过去,她再没有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而皇上想也没能再记起这个春风一度的小小宝林。

    想起这大半年来吃到的苦头,卢书晴握紧了手中荷囊,清丽的眉眼中闪烁着坚定的神采,仿佛在给自己新印一般,低声自语道:

    “我一定会有出头的一日,一定会有,到那时候...”

    ***

    再说遗玉走出太极宫门,正是日头高起,将近晌午时分,她一路回想着韦贵妃的话,料到这是在李世民的授意下,心便有些惴惴。

    她就知道,纳妃一事,在李泰那里行不通,早晚都会有人找到她这里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让她措手不及。

    虽同阎家这桩婚事,李泰在洛阳轻描淡写地对她讲了,但从韦贵妃的话里听说,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她大可以将纳妃之事全都推到李泰身上,可在知道皇上就在背后盯着的情况下,她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就像是当日他承诺给她的话,她想要做他的独妻,就必须要承担这种压力,仅是站在他的背后,她只会越来越怯弱。

    总得想想办法才是,遗玉左手下意识地移到小腹上按了按,目光微沉,最好能够堵上他们嘴的办法,便是她怀上身子,可她却不知是怎地这样不争气,明明他只有她一个,怎会这么难怀上?

    “小妹。”

    今日是卢俊当差,带着两小队在宫中巡逻,走到太极宫前,老远就认出遗玉身影,在宫中不能喊叫,便吩咐了手下继续巡逻,自个跑上前去。

    “二哥。”遗玉回过神,卢俊已经站到面前,先是惊讶了一下,后才想起他这个月调了班。

    “走,咱们那边说话,你们两个在这等着。”卢俊似是有话要对遗玉讲,指着路边一棵树下,让送遗玉出宫那两名宫女站着,便领了她过去。

    “怎么了?”遗玉见卢俊面带忧色,觉得不像是有好消息,便小心问道。

    卢俊犹豫了一下,本就对她藏不住话,便压低声音,照实讲了:

    “我上午在宫里巡走,听过道的内侍说嘴,今天早朝时候,谏议大夫褚遂良狠参了魏王一回,说他身为庶子,每月花销比超东宫,用汉朝窦太后宠爱梁王刘武做比,言他对太子有不敬之罪,又拿了他年初在青楼里花费五万贯买一书本为例,大斥魏王骄奢。”

    “皇上应该是碍不下面子,当朝询问过后,经魏王承认确有其事,便大发雷霆,当着百官的面痛斥了魏王一顿,直削他三年食俸,还责令他回到府中,向舍人王珪重习何谓尊师敬长。我料想早朝时魏王被斥,定然心中积火,你回去可要仔细些,千万别触了他霉头啊。”

第二六四章 勤文阁

    遗玉从宫里回来,李泰已经回府,她在书房找着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后阅读信件,抬头看一眼,便指着桌角的砚台,让她过去研墨,并没有露出任何卢俊所说恼火的迹象,全然不像是早朝时候被皇上痛斥了一顿的模样。

    “待我回一封信。”

    “好。”

    遗玉安安静静地立到他身边,挽起半边袖子在砚台里滴了些水,研磨着半干的墨条,看着浓稠的墨汁溜进砚池中,替他挑了一杆兔毫沾匀墨汁,递到他手边。

    大概过去一盏茶的工夫,李泰回好信,搁下笔,扭头发现她正望着自己出神,想起回来时听下人说起她进宫的事,便靠在椅背上,手臂一环她腰肢,把人勾到他腿上抱着,习惯地去握住她微微冰凉的手掌,问道:

    “韦妃召你作何?”

    “嗯,就是聊了一会儿,她安排我见了书晴一面,别的倒没说什么特别的。”遗玉背对着他,低头反抓住他的手掌,通过她贴在一起,比一比,他手指足长出她一截来。

    李泰并不怀疑她有所隐瞒,女人的事,他本就不爱多加揣摩,也只事关她,才会多问上两句。

    “你那字画楼筹建的如何,可是需要帮忙?”

    如今遗玉的事,不管是墨莹文社还是五柳药行,李泰只派人盯着动静,却鲜少有插手的时候,完全采取了放手自流的态度,她也是争气,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很少有需要他操心的时候。

    遗玉掰着李泰手指玩,摇头道:

    “不用,有史莲和雅婷她们在操办,地方已经选好,就在西市南门里坊的一条古玩街上,环境清静,又不失人来往,只等着重新修葺一番,添些摆设,下个月把书搬进去,挂上牌匾就能开门迎客了。”

    “你这字画楼的主意确实不错,若是办的好,不失为一件广益之事。”

    李泰听过遗玉关于字画楼的设想,并且对此评价很高,文学馆毕竟容纳有限,不可能广济贫寒,而字画楼一建起来,假以时日,必可成为扶助向学之人的一大途径。

    “嗯,我会做好的。”

    遗玉信心十足地应了一声,桌边摞着一叠崭新的文稿,李泰拿过一卷摊开,道:

    “这是文学馆方送来的手稿。”

    “嗯。”

    遗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李泰一手拦着她一手捧着书卷,就这么同她一起翻看起来,她等了半晌都没见他提起早朝时候被褚遂良参奏之事,只道他是不愿她为此担忧,愈发觉得是自己给他添了大麻烦。

    早知道当日买下那本《荐季直表》会被人借题发挥,就是白送她都会忍住不要的,且她清楚关键还是在皇上那里,为人君,为人父,没有一个是不想要臣子听话的,李世民今早一反常态对李泰发怒,怎会同李泰推拒纳妃一事没有关系?

    亏她一直标榜要做他的贤内助,可回过头来想,她从来都没有走出李泰的庇护,没有李泰,她带不回卢氏,没有李泰,她找不回二哥,没有李泰,她甚至可能早早就被红庄的人抓去做祭品。

    总而言之,没有李泰,她可能什么都不是,但李泰没有了她,却好像会活的更轻松。

    “...我早晨没吃好,有些饿了,去看看她们午膳准备好没。”遗玉拉了拉李泰缠在腰上的手臂,示意他松开。

    李泰虽然更情愿抱着她一起看书,但想起方才的信还有一封没有回,当是正事要紧,红袖添香不妨搁在晚上,便低头在她泛香的鹅颈上亲了下,松开手,由她扶着桌子脚一点地,小跑出去。

    经过半年整合,扬州的私盐水道,已被李泰不声不响地握在手中,这几日从南方送来的请示尤为繁杂,他的注意力多放在这桩事上,故而分不出太多心神去发觉遗玉今日的异常。

    只当她是见了卢家另一个女儿,才会有所感怀,心神不宁罢了。

    至于忽略了今日早朝时候发生的事,并非是李泰刻意的体贴,而是压根被他搁在脑后。

    当众被君父训斥,确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像是一年前在宫廷击鞠时被李世民大骂畜生不如的蜀王李谙,便落得个贬斥偏地不得入京的下场,可他清楚事尚不至此。

    帝王权术,重在制衡,春猎太子伴驾让他猜出皇上有复东宫声望的意思,今早会借题发挥多半都是在拿他这个得宠的皇子给东宫立威,好让人不至于忘记李承乾一人之下的储君之位。

    加上他性格实在无趣,又实在没有太强烈的感情,去体味在人前被李世民痛骂的难堪,因此,倒是没料到此事会让遗玉大感自责,从而在他们夫妻之间埋下一道隐忧,但究竟是福是祸,此时尚不能得。

    ***

    且不管几家事喜,几家事忧,一转眼到了五月,夏日里,天气渐热,京城中的草木繁茂起来,人们的衣裳一件件单薄下去。

    正午街上的行人少了,傍晚出门纳凉的人却属这一年四季最多,坊市之间的夜禁推迟了半个时辰,小商小贩们趁机能多做上一两笔买卖,便格外喜欢夏天。

    黄昏日落,西市里坊的一条古玩街上,相比较临街的人来人往,尤其显得清静,不见贩夫走卒,街中央有一家文房宝斋,店内唯一待客的一张桌椅旁正坐着两个正在下棋的中年人,一个是这家的掌柜,一个是街对面那家卖陶锡玩物的。

    店里的毛头小伙计趁机靠在柜台上偷闲,手里拿着一把掸子,装模作样地扫着货架,眼睛却盯着街对面陶锡馆隔壁,那栋新修葺过的三层白墙小楼。

    一局落定,陶锡馆的掌柜拿下巴指指前台懒工得小伙计,对老友悄声问道:

    “诶?他这是瞅什么呐?”

    “你前几天关门早,没瞧见,你家隔壁那栋小楼装饰好了,前几日来了东家来收店,却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子,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看迷了眼,这两天都瞅着呢。”

    “咦?来人收店了?那这几日便要开张么,我上个月瞧着他们陆续送了好几车书来,原以为他们是做正经书本生意的,没想到是一些女子做东,看来又是一群千金小姐捯饬出来打发时间的,啧啧,这么一栋楼面,一年是得要多少租金啊。”

    “这还不算大手笔,你没听说么,长乐公主为兴女学,办了间女子学馆,传闻那女馆里修建有一间宝斋,里头存放的尽是历代名家大作,若拿出来卖,件件可抵千金。据说那女馆还是得了皇上授意才开,这个月初一,头一天挂匾,登门的人都挤破头,唉,倒不知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借着数棋的功夫,轻声交谈着,那偷懒的小伙计却突然扭头兴奋地叫道:

    “来了来了,掌柜的,对面楼里又来人了,这回还带着门匾呢!”

    两位掌柜对视一眼,各自起身走到门边,往外去看,同一时间,就在这一条街上,像他们这样关注着那白墙小楼的人们,远不止这一两家。

    ***

    “王妃,您请喝茶。”

    “前几日我派人送来那一批书本字画,也都规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检查足三遍,分门别类都归整,没有放错地方的。”

    “嗯,去做事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遗玉轻轻吹开茶盏上拂起的一层薄薄的热气,这种天气,像她这样喝热茶的人极少,难得是这里的掌柜是她亲自安排的,只来过两回,也记得她喜好。

    一起来的史莲同唐妙和她打了招呼,便兴匆匆地结伴上楼去看,程小凤和她待在楼下,这边摸摸那边翻翻,脸上是掩不住的新鲜。

    白墙小楼里,别有洞天,进门先是一间敞亮的大堂,厅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张张茶座,四角安置着花架立瓶,两边墙壁上悬挂着山水景致,穿堂而过,两排翠叠帷幔后,便是后厅雅座,东南开窗,朝阳通风。

    避过窗棂,靠墙并立着一排排秋黄色的桦木书架,最下面一层放着笔墨纸张,用时只需自取便是,但若要进这道门,前提是你在前厅登记在薄,拿了单人的手册,若不然,就只好请在外头喝两杯茶,早来早回了。

    二楼和三楼布置,同楼下大致无别,只在装点上多费了些工夫,字画摆设更为考究。

    “你说,这字画楼建起来,日后真能赚银子?”程小凤收回神,一脸不信地转身对遗玉小声道,“我看着你往里砸了这么多钱,别到最后再打了水漂。”

    她们一群朋友出门,惯常是遗玉出钱做东,小到街边一碗云吞,大到天霭阁一席酒菜,花起来从不见她眨眼。

    程小凤只道遗玉总有大把花不完的银子使,却不知她是京中新晋口碑极好的五柳药行的三间东家,当她是倒贴了嫁妆和拿了王府的库钱来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她已为人妇,虽嫁人不到两个月,程小凤已是有所体会。

    遗玉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到靠墙拜访的那块牌匾边上,“怎么会打水漂,你等着看吧,至多一年,这‘勤文阁’便会成为墨莹文社的门面。”

    她手一拨,捋下匾额上的红绸,露出上面精工雕刻的题字,工整,圆润,藏秀,并非出自当世几位书法泰斗之手,然是她勤学苦练来的颖体。

第二六五章 药

    五月端午,“勤文阁”挂匾,程小凤、史莲、晋璐安等一群女子都参加了清晨的接匾,请帖一张没发,遗玉也没有到场,之于长乐公主那座女馆的大张声势,墨莹文社的姑娘们更要低调许多。

    五月初八,长孙府嫁女,汉王续妃,不管京中多少公子少摧胸擂拳,名满京城的一夕绝色还是嫁了人,进了皇家的门。

    长孙无忌对这小女儿的宠爱,足体现在长长的嫁妆队伍上,长子驸马长孙冲亲自送车,送亲时候的风光,不禁让旁观者回忆起这几年来京城里的风光大嫁,却是少有人不提到魏王府迎亲那一日声势浩荡的‘文人百唱’,和那几车让人目眩的玉石家具,其间气派,至今让人回味。

    汉王府的婚典,作为小辈,李泰和遗玉都有到场,但也仅限于一顿酒席,作为女宾,遗玉连后院都没迈进去一步,更别提说是为长孙三小姐撒帐。

    “来来来,大家喝酒,今日是本王大喜,各位若是少饮上一杯,那就是不给本王面子,哈哈!”

    作为新郎,李元昌今日恐怕是长安里最得意的一个男人,举杯邀客,畅怀痛饮,席间有人多喝了两杯,出声取笑道:

    “汉王殿下还是少饮两杯,莫误了今晚良辰才是。”

    李元昌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大笑道:“怕什么,本王特意从魁星楼买了几粒解酒丹,今晚就是同你们喝上十坛,在这道门里醉趴下了,进了另一道门就能站起来,哈哈哈!”

    一群人哄笑,果然下杯尽兴十分,口口道贺,当中免不掉一些得知这本该四月办的婚事推迟到五月内幕的客人窃窃私语。

    筵席从下午摆到夜里,遗玉和李泰傍晚就离了宴,坐车回府。

    一进门,就从总管那里听说一件好消息,楚王从属地派人送信来,说是赵聘容顺利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遗玉先是一喜,急忙要了书信来看,为赵娉容能够平安产子感到高兴之余,又无奈于毫无动静的自己,心中的愁绪多添一分,在李泰面前,却是笑吟吟道:

    “这可是二皇兄的头一个嫡子,我要好好备一份礼才是,殿下帮我参谋参谋?”

    李泰显然没被这份喜悦所感染,淡淡接了一句,“你看着办就是。”

    他便转身回房去更衣,到书房批文,好在遗玉没被他扫了兴致,自个儿在卧房筹划起要送些什么好东西派人送去。

    “主子,药熬好了。”

    就同平日一样,李泰每日固定在书房处理公务的时间,平彤端着托盘进屋,反手小心将门掩上,送到软榻边,轻声对遗玉道。

    盘上放着两只陶碗,一碗盛着褐红色的汤药,袅袅冒着热气,一碗盛着漱口的糖水,她先端起药碗捧给遗玉。

    “主子。”

    遗玉放下笔,接过去,吹了两下,便一口气趁热喝下去。

    饶是服了一个月,习惯这药水的苦味,她还是禁不住皱起眉头,手一抬,平彤已将另一只碗递到她嘴边,就着喝了几口,吐在铜盂中,直到漱干净口气,闻不出药味,才让平卉去换了薄荷香炉,打开窗子,薰走这屋里潜留的药味。

    她不精妇科,以前总觉得自己身体没有问题,可一整年频繁的房事都没能怀上,想也知道不对劲,不敢私下找李太医来看,生怕传到李泰耳中,她翻看了许多医术,想来想去,问题是出在自己偏寒的体质上。

    许是她几年前头一次来葵水那年冬天积了阴寒,才导致经理不调,月信不准,从这点入手,拟了几张方子出来温养腹体,为了见效快些,少不了要添猛药,可是药三分毒,这汤药喝下去,不光胃口变差了,稍微吃点凉的东西,就会呕吐不止。

    她曾不止一次被李泰警告过不准乱吃药,当时发现这汤药的负效,便愈发小心瞒着他,每天让平彤在楼上药房将药煎好,连阿生都不让晓得,只趁李泰不在,或者正忙的时候服用,如此时过一月,中间她来了一次葵水,的确不如以前闷痛不适,果见其效。

    “下去吧,收拾干净。”

    “是——主子,”平彤端着盘子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头回走几步,满脸担忧地对遗玉道,“奴婢多嘴,您这样瞒着王爷喝药,时间长了,总不是个办法,万一被王爷晓得,别再惹了他不高兴,还是早点同他说明是好。”

    遗玉因喝药饭量减小,不过半个月就瘦下来,枕边人最容易发现这点异样,李泰当时就问过她一回,被她借口夏季炎热口味消减而推脱过去。

    李泰信以为真,就让厨房再添了两道清淡的菜肴,遗玉不忍拂他好意,每餐果然多吃了些,可饭后总又要偷偷吐出来,如此又过半个月,平彤早就看不下去,是实在忍不住,今天才会提出来。

    “...”遗玉摇摇头,暗自苦笑一声,不瞒着他,她又能怎么办,难道要她告诉李泰,她怀疑自己身体有毛病,也许真的不能生养?所以才担惊受怕地去喝补药?

    那李泰听了以后会怎么想?

    一个一心想要当皇帝的人,怎能承担没有子嗣的风险,也许他现在不急着要孩子,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推掉别人送上门来的妃子,那以后呢?

    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也许是个不能生养的女人,他能够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吗?

    这一个月多来,韦贵妃前前后后召了她四次进宫,不外乎是催促她劝说李泰纳妃,她还能推延几次?

    杜楚客上个月曾私下找过她一回,话里话外都是在劝她为李泰着想,不要太过自私,又将阎家的小姐从里到外夸了一个遍,暗示她嫡庶有别,那位阎小姐过门后不会对她的地位产生任何威胁。

    她何尝是在怕被人抢了这魏王妃的位置?她只是希望自己一心一意对待的男人,也一心一意地对待她,这样能叫自私吗?

    若这样叫做自私,那她宁愿狠狠心,就当一回自私自利的人。

    纳妃二字,说来容易,照韦贵妃的话说,不过是府上添了一个人口,可事实却是,她的夫君要和另外一个女子光明正大地同床共枕,更甚至,他要同别人生儿育女,他是孩子的父亲,她却不是孩子的母亲。

    这种的事情,只要稍稍一想,她就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再不能镇定半分,全剩下忐忑和揪心。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平彤见她半晌不说话,不知是想到什么,神情愈发黯然,连忙出声唤她回神。

    “我没事,去把东西都收拾干净,王爷近来公务繁忙,我喝药这事还是先瞒着他,别让他为我分神,等他知道了,我、我同他解释不迟。”

    大不了被李泰知道以后,她再停药就是,他一向对她好脾气,该不会因此发火,会没事的,遗玉安慰这样自己。

    平彤嘴巴蠕动了几下,算是知道遗玉的固执,轻轻摇了摇头,道:

    “您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今日去吃席累到,待会儿让平卉给您揉揉头。”

    “好,你快去吧。”

    “是。”平彤于是端着药碗退出去。

    ***

    卢氏三月底就从龙泉镇搬到了卢俊在京城的新宅,韩厉厚着脸皮以娘舅自居,不顾卢俊的不情愿,也搬了过去,,顺便还捎带了韩拾玉这个拖油瓶。

    因为离魏王府近了,卢氏隔三差五便会跑过来看女儿,尤其是最近忙着张罗向晋家提亲的事,就更是来的勤了。

    半下午,日头还高,母女俩坐在翡翠院侧的水榭里纳凉,地上铺着软席,设有香、茶两案,点心六样,果品四种,茶是晨滴露,香是水沉香。

    “璐安昨日托人送了两件手工来给我,你瞅瞅,这针线虽是有些紧凑,可看得出是她用心绣的。”

    一坐下,卢氏就从袖里掏了两条香帕来向遗玉献宝,三月中,办完程小凤的喜事,遗玉就安排让卢氏见了晋璐安一面,看得出她娘对人家小姑娘中意的很。

    原本遗玉还存着打探打探晋璐安口风的打算,哪知道人家自己就先朝她坦白了,当时虽是一脸羞答答的样子,说话有结结巴巴,却老实承认“对卢二哥有意”,直让遗玉刮目相看,感慨此朝女子大方。

    “的确不错,”遗玉摸着一条帕子上的粉莲碧藕,夸了一句,见卢氏因此得意,倒是没有吃味,只觉得有些好笑。

    “上回咱们拟的礼单,我同你姨母商量过,又添了几样,过两天就能准备好,你看是不是就把纳采订到初九,你程姨那头,我已经说好,这道媒她保得,到时候你就不用再派人过去了,免得叫女方家里以为咱们强势。”

    卢氏想的好,遗玉没有异议,“当然是越快越好,璐安只比我小半岁,这眼瞅着及笄过去,就要十六了,真被别人家赶了先,那就不好看了。”

    卢氏笑容满面地点头,总算把提亲的日子订下,她心里头落下一块大石,好像已经把人家闺女娶进门一样。

    有了闲心,她便又问道:

    “昨日长孙家嫁女儿,去的人多吗?”

    卢氏尚且不知遗玉年初在太极殿里,曾当着皇上的面,耳掴了人家新娘子,替人家老子教训闺女,更不知长孙三小姐原先惦记着自己女婿,只因同长孙家有旧交,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多的很,筵席也热闹,只有几位身在蜀地的王爷没有回来。”

    闻言,卢氏突然想起来,曾听她说起过楚王妃怀孕的事,就好奇地问:

    “不是说楚王妃有了身子,这该是生下了吧,可有信传来?”

    遗玉眼皮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笑道:

    “有的,刚巧昨日送了信过来,说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想必消息已到了宫里,听王爷说,今日早朝时候,皇上心情很好。”

    “哦,对了,娘不是说想送璐安玉件儿么,我这里让人准备了些图样,你先挑挑,”遗玉为不让卢氏多聊这个,不等她答话,紧接着就寻了话跳过这个题,招了平彤进屋去取画册。

    卢氏最近正为卢俊的婚事操心,便没太多心思去留意遗玉现在的尴尬处境,这便顺着她的话,把这桩搁在脑后。

    “启禀王妃,房夫人求见。”

    娘俩正凑在一起看画册,突然听见水榭外有人禀报,皆是一愣。

    遗玉先回过神,就往卢氏脸上瞄了一眼,见她娘面露疑色,并没什么难看,便扭头对平云道:

    “去告诉房夫人,我现在不方便待客,请她明日上午再来。”

    “别,”卢氏出声制止,温声道:“你有事就去忙,娘坐这儿等你,正好挑挑东西,吃些茶点。”

    卢氏晓得女儿体谅她,事事紧着她,她却是不愿让女儿难做,毕竟对方是权臣正室,亲自登门,不见是有不妥。

    遗玉犹豫了一下,便起身道:“那娘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什么事。”

    卢氏笑着点头,朝她摆摆手,便端着茶继续低头翻看图册。

    遗玉见状,才放心地走了,直到在花厅里见到那位“房夫人”的面,才不由莞尔一笑:

    这算什么事儿,她后院里坐着一位真真正正的房夫人,现在前院里见一个冒牌顶替的房夫人,这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见过魏王妃。”

    房夫人见遗玉走进客厅,便起身点头行礼,她的样貌原本就同卢氏有三分相像,这几年保养得宜,更是像了五成,若说两者间最大的区别,该说是卢氏身上任何人都仿不来的一股刚正之气,这是女人鲜少具有的特质,而眼前这位房夫人,则更趋向柔和。

    “房夫人免礼,请坐,不知你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相互都清楚对方底细,遗玉却还是做出一副客气态度,请她坐下,开口询问。

    “敢请王妃屏蔽左右?”

    “你们先下去。”

    “是。”

    “好了,有什么事就请说吧。”

    房夫人见人退下,脸上的笑才淡去,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对着遗玉道:“我听说魏王妃同高阳公主私交甚好?”

    这已不是京城里的新闻,遗玉大方点头,“不错。”

    房夫人面色一紧,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那你可知道她同一间寺院的僧人有私?”

    遗玉怔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这件差点被她忘到天边的坏事,一边暗骂高阳那个不省心的,竟然还没和那不安好心的辨机和尚了断,一边皱了眉,反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夫人脸上一闪而过了忿忿,似是极力压制住怒气,道:“王妃事先是否知道,我就不多问了,只是请你代为警告她一声,切莫把我房家当傻子糊弄,这门亲事即已订下,退是不能,可她真做的绝了,就是拼着闹到皇上那里,我也不能让我儿戴这顶绿帽子!”

    一直存留在遗玉心中的一个疑问,今日终于解开,这对被韩厉借着卢智的手送到房乔面前的母子,想来确是一对亲生。

第二六六章 这可不叫爱

    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一个愿意自己儿子头顶变绿的,房夫人的立场,遗玉可以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她就需要配合,高阳的事,她不会置之不理,但要让她买房家的账,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想来在房夫人眼里,她们是相互捏了把柄的,自己掌握了她的底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世,且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因而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到她面前,还同她摆起夫人架子来,看来是这高官重臣的正堂夫人做久,摸不着南北了。

    想通这点,遗玉便腔调转冷:

    “房夫人所言,我是一点都没听明白,你今日是不是找错了人?这娶妻嫁女的事,不都是该父母管的么,你要是对高阳公主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情管找皇上说去,冲我发什么脾气,我看你是进门前没有望清楚门头,不晓得这里是魏王府吧?”

    虽然小了两轮年纪,但毕竟操持着偌大一间王府,又管理着墨莹文社那一群心高气傲的小姐夫人们,遗玉板起脸来,自是有种身处高位者的气势,让人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放肆。

    见她拉下脸,房夫人始觉得方才自己说话有些过火,想起传言中,眼前这年纪轻轻的魏王妃是个连长孙家的嫡系小姐都敢扇耳光,长乐公主的面子也不肯买的厉害主,想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于是她一下收起了兴师问罪的模样,识相地软下态度:

    “王妃息怒,是我方才失言,我并不是要挟你什么,只想请你帮我劝劝高阳公主,莫要自误误人,多行不义。”

    遗玉斜倚在平彤出去前铺好的软垫上,视线落在房夫人衣裙遮掩下应有五六个月大的肚子上,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不冷不热道:

    “听你说高阳同实际寺的僧人有私,是亲眼瞧见的,还是道听途说?到底要拿些凭证出来,事关女子名节,我怎能凭你一两句话便去作难高阳,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

    “这点王妃请放心,当是我亲眼所见才会如此肯定,”房夫人忍住心中不忿,道:“上个月我到实际寺去进香,在禅房休息时候,从窗子见到后院小林里一女一僧举止亲密,因听那僧人出声唤到一句‘公主’,好奇之下,便多看了几眼,哪想那女子竟会是、竟会是她。”

    房夫人脸上既有恼羞,又有气愤,足可想象当时看见那一幕,是惊怒成什么样子。

    亏得她身体底子好,这一胎又做的稳,不然把孩子气掉了,那可就闹大了。

    看着眼前气呼呼的高龄孕妇,遗玉头疼的厉害,有一瞬间就想撒手不管,由着高阳那个疯子自生自灭去,可一想到那天她带了一份钟繇的手迹找到她面前,哭着鼻子问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她就狠不下心。

    房夫人既然敢找她,毕是存有几分铁心肠,高阳若是屡教不改,再有什么私事被对方撞见,难保房夫人不会把事情闹大,真捅到皇上那里去,什么宠爱都会成了笑话,真害的君臣之间因为这点脏事离心,李世民能轻饶她?

    “此事,房夫人可曾对房大人提过。”

    “我哪里敢说,老爷身体本就不好,我生怕他一气之下再闷出病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想必王妃你也不会好受,他毕竟是你、你——”

    在遗玉陡然变厉的目光里,房夫人生生把说了半截的话咽回去,僵硬地接上一句:

    “我、我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到你这里,就当是病急乱投医,还望王妃能够体谅我这当娘的一片苦心,你只需待我敲打公主一番,切莫要提我在实际寺撞见她的事。”

    发现这等私情,她能同谁说,不能同房乔商量,不敢去找皇上麻烦,又不愿意以未来婆母的身份当着高阳的面戳破这私情,想来想去,认识的人里,就只遗玉这一个拿的住主意又两头沾关系的合适当这中间人,眼看着婚期将至,不来找她,还能找谁?

    遗玉清楚房夫人的算盘,眼下却没工夫去考虑自己是不是被人当了枪使,当务之急是赶紧先把这位高龄孕妇送走,免得在她这里气出毛病来,馊的臭的都要赖在她头上。

    “既然你都找到我这里来,又把话说开,我岂能袖手旁观,且让我好好斟酌一番如何同高阳说这档子事,你就请先回去吧,房夫人这身子如今金贵,没事还是多在府里养着,切莫再到处走动,这事情有了眉目,我会再派人去知会你——平云,进来送客。”

    尽管遗玉是应下了这茬,但房夫人心里还是不大安定,可见她已喊了下人进来送客,晓得对方不待见自己,多留无益,便行了简礼,道了一句谢,由着侍女送出门。

    “那就不叨扰王妃,我先告辞了。”

    “嗯。”

    人一送走,遗玉方才沉下面孔,没急着回后院去找卢氏,先叫了平卉过来:

    “你给我到墨莹文社去送个信,告诉她们谁这两天见到高阳出宫玩儿,就请她务必到我这里来一趟。”

    “是,奴婢这就去。”

    ***

    遗玉派人到墨莹文社送信,第二天上午,高阳就闻风找了过来,她还不知自己被房夫人在遗玉面前拆穿了丑事,进门便先一脸不悦道:

    “前阵子叫你去骑马游猎,你回回推掉,喝酒赌棋,你也一次都不来,这么急着把我叫到王府来有什么事,且快说罢,我晌午还约了人到城南相马,去迟了好的该被别人挑走啦。”

    遗玉见这瘟神一点大难临头的自觉都没有,当即挥手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

    人一空,就冲她冷笑一声,半点腕弯子不饶,直言道:

    “你老实告诉我,你同实际寺那个僧人是不是还有牵扯。”

    高阳愣了一下,很快就癔症过来,脸上一阵心虚蹿过,却还要勉强维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嗤声道:

    “哪有什么僧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明白点?就是几年前五院艺比,同你合伙在实际寺的禅房里对我下迷药的那个。”遗玉毫不遮掩地提起这件往事,直把高阳说的红了脸。

    “不是说好不提那个了,我向你道过谦了,都什么年头的事情,什么僧人不是僧人,我早不记得了。”

    “别跟我装傻,真要我派人去把实际寺去,把那个叫辨机的和尚抓过来同你对峙吗!”

    “你、你...”听见遗玉清清楚楚地念出人名来,高阳再坐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查我行踪!”

    比嗓门,遗玉没那力气同她嚷嚷,可比眼神,遗玉现在的眼刀子能剜下她一块肉来:

    “我还没那个闲工夫,你同我说,你这样到底是想干什么,同一个僧人纠缠不清,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下个月就要成亲?知不知你招的是哪家的驸马,不是街边能由你呼来喝去的阿猫阿狗,那可是中书令梁国公房家!真被人撞破你那私情,你就是有十张脸皮也不够人扒的!”

    “你给我闭嘴!什么叫厮混!我同辨机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你懂什么?”高阳一下子站起了身,红着眼睛,悲愤不已地对着遗玉道: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活的有多累,若非是这累赘的公主身份,我又何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同他在一起!”

    “那你就不要嫁,”遗玉一手撑着茶案,也从地上坐了起来,冷眼看着高阳,“你既然那么喜欢他,想要同他在一起,就不要顾忌你的公主身份,你大可以跟着他双宿双息,隐姓埋名去过你的逍遥日子去,若是你怕逃不掉,我可以同你四哥说,劝服他帮你们离京,远走高飞。”

    “你以为我不想么!”高阳激动了一下,无奈道,“可是辨机他心有佛志,曾在佛前许愿去发二十年,未了之前,不愿还俗。”

    戒律清规都做不到的僧人,还谈什么佛志?

    这辨机倒是个精明人,知道一旦同高阳逃跑,这一辈子都将是流亡,一旦被抓,难逃一死,适才变着法的找借口,去哄住高阳的心。

    遗玉对这种鬼话嗤之以鼻,毫无负罪感地去戳破这份虚情假意:

    “你都肯为他抛掉公主身份,他却连这几年都不愿提前给你,你确定你们两个真是两情相悦吗?”

    被她一句话踩到重点,高阳脸上就流露出迷茫之色,遗玉趁热打铁,面色严肃,徐徐善诱道:

    “高阳,你以为,但凡是男女之情便能叫爱么,我且问你,你们两人相识这些年来,他做过几件值得你以身相许的事情,那些甜言蜜语情话长短就不需提了,我只问你,他真真正正为你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当然有!”高阳理直气壮道。

    “那你就告诉我,不需多,只要一件你以为能够证明你们是两情相悦的事,说来让我听。”

    从没有人像遗玉这样为高阳剖析过情爱,高阳一开始还不服气,可回想以往,企图从中找出一件半件遗玉所说的付出,思索半晌,却猛然发现,她竟然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事来说服遗玉相信他们的感情。

    为什么?为什么竟然没有一件!

    “没有,对不对?”遗玉浅叹一声,上前握住失神中的高阳那双有些冰凉的手掌:

    “果真是相爱的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足以拿来品味,而只有一时片刻的迷情,才会让人忘乎所以。李玲,你是这大唐的公主,你享受了这个身份带给你十几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理当为它负责,不要轻易就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抛弃你的责任,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再用你的后半生去后悔,好吗?”

    高阳的怒火已被浇熄,此刻脸上纯然是迷茫和不知所措,遗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脆弱的高阳,看着她挣扎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婚前同一个僧人保有私情,高阳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可作为女人,她亦是一个受害者,怪只怪那些轻言许爱的男子,既无真心,为何还要去骗别人的真心。

    “别、别说了,你别逼我,你让我想想,让我回去想想。”高阳失魂落魄地推开遗玉的手,躲避着她的目光,连连摇头。

    遗玉到底不忍心再逼迫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和道:“好,我不逼你,我让人送你回去,你仔细想一想。”

    “不必想了。”

    一声低沉的男音从两人背后响起,遗玉和高阳一惊,回过头,就见半开的厅门外,一身朝服的李泰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一张俊脸带着冷漠的视线落在高阳身上,连带着遗玉都受波及,浑身不自在起来。

    “四、四哥。”高阳打了个哆嗦,细声唤了一句,就往遗玉身后躲,她见到李泰,脸色是比刚才还要苍白一些。

    遗玉不知李泰听去多少,正要开口,李泰已出声:

    “早知你会冥顽不灵,本王当日就不会放过那邪僧。你现在就回宫去,此事不必再提,本王会处理干净。”

    这下遗玉糊涂了,听李泰的话,怎么这当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听了李泰的话,高阳突然又激动起来,走上前两步,摇头摆手,惊慌失措地对他解释道:

    “不、不是,不是这样,四哥你听我说,是我先去找他的,不关他的事,四哥,你千万别再对他动手,算我求你了,我求你放过他行不行,四哥?”

    李泰摆明了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不耐地挥了下衣袂,“你是自己回宫,还是要本王派人送你。”

    高阳见状,愈发情急,转而去拉扯遗玉,哀求道:“四嫂,你帮我同四哥说,让他别对辨机下手,你求求他。”

    遗玉尚在状况之外,看看门口的李泰,再瞅瞅高阳,被她摇的头晕,见她眼泪都急出来,只连连点头,安抚道:

    “好好,我同他说,你先别急。”

    高阳怎能不急,她是清楚李泰手段的,听他的话就知道他要对辨机下手,纵是前一刻还因遗玉的开导心生疑窦,但到底是喜欢了几年的男子,轻易放手,任由他自生自灭,谈何容易。

    “你快说,你快说呀!”她一激动,手劲儿难免就变大,遗玉被她捏疼了,皱了下眉头,这点动静被李泰尽收眼底,当即冷脸,道:

    “现在就回宫去,老实地等着婚期,本王尚可留他一命,若不然,哼。”

    这一下低哼如同擂鼓捶在高阳耳中,遗玉只见她浑身一颤,便松开了自己,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一反方才癫狂,哑声同自己道别:

    “我这就走、这就走,四嫂,我先回去了。”

    说完话,她就低着头朝门外走,脚步飞快地经过李泰身边,遗玉犹豫地抬了抬手,却没能把她唤住。

    “她的事,你以后少管。”

    李泰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也负手离去,留她一个人立在厅里,满心复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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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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