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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七二章 副城主

    傍晚时分,帅营前,两方人马正在僵持中,这里毕竟是太子内营,就算对方持有军令,李泰的部下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就让他们闯进去抓人。

    “我等是奉了长孙大人和李将军的军令来拿人的,军令在此,还不快让开!”

    “大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大督军的营中,也是你们说闯就闯的?”

    “太子领兵在外,圣上有诏,现在营中事务全由长孙大人代管,你们不让开,是不是想违抗军令!”

    ......

    遗玉坐在帐中看书,听到外面的吵吵声,便抬头对守在门口的阿生道:

    “去看看外面怎么了,是谁在大声喧哗。”

    “是。”

    阿生去了一会儿,便匆匆回来了,进门便道:

    “不好了,出事了,外头有一群人正持了长孙大人的军令,要捉拿您到大营去问话。”

    “捉拿我?”遗玉大惑不解,“他们凭什么捉我?”

    阿生一脸着急,简明扼要地解释了缘由:

    “今天上午两军在安市城外东南半坡上交兵,是把那剩下的一缸唛草汁用了,到了战场上,这东西没有像以前那样让战士们以一敌三,对方占尽地势之利,大败我军,三千人马伤亡过半,回来后就有人告到李将军面前,查出那份唛草汁有问题,李将军就把负责调配唛草汁的萧汉几人抓了起来,一问之下,就有人将您供了出来,说是受您指使勾兑了一份假的唛草汁,长孙无忌得知这件事,便下了令派人来抓您过去问罪。”

    遗玉闻言,既惊又怒:“荒唐!没有太子首肯,谁准许他们私自取用唛草汁的?”

    唛草杀伤力极大,为了合理分配,用到刀刃上,统一都由李泰下达指令后,才可调配,没有李泰的命令,就是李世绩的手都够不着那些唛草。

    她同李泰商量后,做出那份假的唛草,本来是用在关键时候助涨士气的,可不是为了让将士们靠着这东西去拼命的!

    阿生气道:“还能有谁,长孙无忌手握兵权,暂代帅位,没有他的首肯,谁能瞒着咱们帅营动用那些唛草,现在捅了篓子,又要抓人来顶罪,主子煞费苦心营造的局势,全被他们搅和了!”

    遗玉也是被气得火冒三丈,可当务之急,是要先想办法应对这场变故,在李泰回来之前,不让事态恶化。

    两军头一回正面交锋,便死伤过千,这可不是件小事,遗玉让萧汉带人去勾兑假唛草汁,初衷是好的,现在却因为这一场战败,成了心怀不轨,没准还要牵扯上李泰。

    遗玉和阿生正在两头为难的时候,外面突然想起了兵戈交错声,遗玉心里一个咯噔,就知道外头打起来了。

    “您待在这里别出去,属下到外头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帅营前放肆!”

    阿生是动了真怒,没等遗玉应声,便握紧了腰上的长剑大步走出去。

    遗玉叫不住他,心烦意乱地来回在帐中走动,听见外头打闹声越来越响,终是忍不住沉着脸走到门口,借着营中的火光,一眼就望见几层栅栏包围外,打作一团的两拨人,正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李泰领着四万兵马前去赴险,生死不知,安市城久攻不下,粮草急缺,他们这些人还却在这儿窝里斗!

    可恶!

    遗玉一步跨出营帐,青着脸拔了门口木柱上插的两支火把,几步上前,一前一后,用力掷到那群人堆里。

    火星四溅,两拨人跳着分开来,有人骂了两句,各自扭头寻找火把来的方向,很快便在栅栏那头,发现一道低矮的人影。

    “我是唐大夫,谁要抓我,我跟你们走。”

    森森火光下,遗玉的眼神明明灭灭,阴晴不定。

    ***

    遗玉被关起来了,她甚至连长孙无忌的面都没见着,被人带走,在大营前面晃了一圈,长孙无忌和李世绩正在和众将议事,没时间审问她。

    “进去。”长孙无忌的部下想当然不会对太子营里的人客气,一手就将被绑的遗玉推进了东营后头一座拿来关押犯人的破营帐里。

    “小、小哥!?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同样是被关在一座破帐中,被反绑了手脚的萧汉见到遗玉,分外惊奇,但稍后他自己就想到了答案,一脸凶恶地去骂另外两个被反绑的学徒:

    “老子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说!是谁把唐小哥招出去的?”

    身后头押送她的士兵还举着火把没走,遗玉得以看清楚里头几个人都是面有紫青,一副挨过刑问的模样,在萧汉的质问下,有两个遗玉曾经见过的学徒都低着头挨骂,看来是都有份。

    她倒是不如萧汉义愤,不用身后的士兵催促,便自觉走过去,在萧汉身边的草堆上坐下,叹道:

    “萧大哥别生气,此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你。”

    “你别管!”

    萧汉手被绑着,伸长了腿就往两个学徒背上踹,他们这一行学医,当师父的就相当于是半个爹,两人挨打,都不敢吭声,只能缩在一起,任由萧汉发脾气。

    看门的士兵也不管他们私斗,扯了帘子,火光一弱,只能凑合看清楚个人影,还能听到萧汉踹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别打了,这黑灯瞎火的,咱们坐得又近,你别再踢错了人,我可经不起你一脚踹的。”遗玉道。

    萧汉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半晌才闷声道:

    “现在怎么办,太子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要是胡乱给咱们定了罪,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

    “放心,不会到那一步的。”

    遗玉安慰他,她来之前已经交待过阿生去李世绩大营中找卢俊,真有个不对劲,他们会第一时间曝了她身份,一个唐大夫他们敢不分青红皂白就拉去顶罪,换成是一个太子妃,借他们十个胆子。

    长孙无忌为什么借题发挥抓了她,见都不见她一面就把她关起来,不就是想逼她出头么,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会如他的意。

    将要入秋,晚上已有些凉了,这破烂帐屋透风,遗玉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晚上没人来送饭,萧汉饿的肚子咕咕直叫,骂了几句,见没人理,就消停下去。

    夜里,遗玉正枕着膝盖打瞌睡,忽然被撞了下肩膀,惊醒过来,就听萧汉在旁边低声道:

    “你快听,外头。”

    遗玉竖起了耳朵,果然听到外头阵阵沉闷的号角声,心中一凌,脱口道:

    “敌袭?”

    “嗯,”萧汉站起来,踩着草走到门口,猫着腰往外瞧,遗玉在草堆上坐的太久,两腿发麻站不起来,只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边侧耳听着外面动静,一边背着手摸索裤腰里藏着的小银刀。

    就这样大概过去半盏茶的工夫,外头的喧哗声渐渐作响,遗玉总算把绳子割开,摇摇晃晃站起来,刚走到萧汉后头,便听他沉声道:

    “他们打到这边来了。”

    遗玉凑到门边往外一看,果然见到不远处火光攒动,乒乒乓乓的武器碰撞声,叱喊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显然唐军没有防备安市城的守备军会在今晚夜袭较远的东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能再待在这儿了,”遗玉压低了声音,拿着刀子去给萧汉松绑,“等下门口的守卫过去帮忙,咱们便趁乱往西边跑,那里是李世绩的大营,守备森严,比这边安全,我认得路。”

    绳子落地,萧汉活动着手脚,似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了句“行”,帐里另外几个人也醒了,知道外头来了敌军,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遗玉肯定是不会丢下这几个人独跑,便让萧汉在门口看着,扭头去给他们松绑。

    “你们别慌,先别出声,等下守卫走了,咱们一起出去往东跑,去李世绩大营,等下你们跟紧我,不要乱跑。”

    这几个人是没什么主见,听见遗玉和萧汉说话,是都急忙应了,一个个挨着让遗玉把绳子给他们割开。

    又过了一小会儿,外头突然有人大喊了几声,一直在门口盯着的动静萧汉才用肩膀顶开了帐子,扭头低叫道:

    “走,快走!”

    遗玉因为要领路,第一个猫腰钻了出去,辨别了方向,听到身后脚步声跟上,飞快地望了一眼东边栅栏外正在交兵的两伙人马,闻到血腥味,她心跳一急,便撒开了腿往西跑。

    穿过这片营地,到处都是人影,士兵们在号角声中起了床,有的连盔甲都来不及穿上,便拿着枪矛循着火光往东边跑去迎敌。

    遗玉尽量避开这些士兵,遇见栅栏,低的就翻过去,高的就爬过去,跑了一段距离,突然看到前头营帐周围有一伙穿着异族盔甲的人,地上则躺倒了七八个唐兵在血泊中,大惊,她赶忙蹲下身子躲在栅栏后,扭头想叫跟在后头的人停下来,却发现后面只剩下萧汉一个了。

    她顾不上问他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扯了他的衣摆让他蹲下来,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工夫,两个人还是被发现了。

    “在那里!”

    遗玉也不知道那伙人喊叫了什么,只从栅栏缝隙里看见他们提着武器跑向这边,沉重的脚步声让她心跳隆隆作响,捏紧了左手的小刀,右手拉住萧汉的胳膊,提了口气,就要往回跑。

    然而,身边的人却没动,她在反作用力下,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

    “跑啊!”遗玉气急败坏地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萧汉,却被他一手按住了肩膀。

    “不用跑了,”萧汉看着遗玉,歉然的声音中带着恳切,“唐兄弟,跟我回安市城吧。”

    遗玉耳鸣了一下,她看着萧汉扭过头,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对已经跑到跟前的那几个虏人说了些什么,为首的那个便摘下了背后的长刀,恭敬地用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副城主,城主有令,让我们前来接您回去。”

第三七三章 都是假的

    夜里,灯火通明的议事帐中,本该正在各自营中休息的将领们,此时却全聚在此,正襟危坐。

    “启禀大总管,伤亡人数已清点,今夜东营遇袭,有一百六十三人身死,二百七十一人负伤,囚禁在营后的俘虏也有十几人被救,此外,昨日被关押的几名大夫趁乱逃脱,只找到了四具尸体,经查核,西营的萧大夫,还有帅营的唐大夫不见了。”

    听完下方禀告,在座众将脸色都是难看,白天才经历过一场大败,晚上就又遭人夜袭。

    “这虏人崽子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了!”有人拍案骂道。

    长孙无忌病未愈,坐在帅位上,沉着脸一语不发,环扫了下座,看到一处空位,出声问道:

    “卢念安呢?”

    “启禀大人,卢将军带了五百人马,前去追赶从东营退去的敌军了。”

    “胡闹。”长孙无忌低斥一声,道:“契苾何力,你带人去追他回来,莫叫他中了虏人圈套,有去无回。”

    “末将领命。”下面有人领命,大步离去。

    场面格外安静,一个月前在李泰的率领下连攻辽东三座城池的锐气,在这几天接连受挫中消磨,长孙无忌将士气低落看在眼中,却并未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而是和李世绩重新分配了各营的巡守,加强了防备。

    “攻城之事,明早再议,都回去休息吧。”

    长孙无忌站起身,在副官的陪同下,率先走了出去。

    ***

    天亮,遗玉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满是异族格调的房间里,她掀开身上的被子,揉着闷痛的后颈站起来,一边回想昨晚从那座破帐中逃脱后的事,一边摇摇晃晃走到门边,将纸糊的门板朝两面拉开。

    “唰拉——”

    离地两尺高的屋子外面,是宽敞的庭院,竖着低矮的灰色石墙,院子里面正有几个穿着筒裙梳着大辫的妇人在洗衣服,呖呖哇哇地低声笑谈着什么,这画面太过平和,让在战场上待了几个月的遗玉一时有些恍惚。

    有个正在井边打水的妇人发现了站在门边的遗玉,赶紧放下了水桶,叫上另外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妇人,拎着长长的筒裙小跑过来。

    “......”

    “萧汉呢?”

    “......”

    “去找萧汉来。”

    遗玉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对方显然也听不懂她的,在尝试交流无果后,她果断地转身回了屋子,将门重新拉上去,挂了门栓一样的东西,把那两个异族女子隔绝在外头。

    萧汉真的把她带进了安市城。

    “唉。”遗玉摸了摸脸上的假眉毛,又检查了一番衣物,想起来昨晚最后萧汉喊她时叫的是“唐兄弟”,看来她身份还没暴露。

    这该叫倒霉还是幸运?

    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吗?

    外头那两个妇女敲了几下门便没了声音,遗玉想她们可能是去通知萧汉,果然,过了一会儿,走廊上便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唐兄弟,你醒了吗?”

    知道外头站的就是萧汉,遗玉没答话。

    “唐兄弟,是我,萧大哥,你开开门,我进去和你说几句话。”

    遗玉在墙边挑了个地方坐下,还是没理门外的萧汉,与其说她是在生气,倒不如说她是还没想好要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埋伏在唐军中的间谍。

    是该横眉冷对,还是虚以委蛇?

    萧汉拍了半天门,见遗玉死活不答应,便放弃了再叫她开门,挥退了门外的下人。

    “唐兄弟,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你听我说,我一开始真没打算将你牵扯进去,我原先是想,等这假唛草汁事发后,唐人最多就是把我抓起来,没想到两个不争气的东西会不听我话,会把你供了出去,昨晚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你回安市的好,至少这里有萧大哥在,保证没人敢碰你一根指头。”

    “原来是你在中间做鬼,难怪他们取用唛草汁的消息一点都没传到帅营,”遗玉皱起眉,“不过军中戒备森严,你是如何同安市通换消息,让他们约战半坡的。”

    萧汉听见遗玉总算愿意出声,先是一喜,斟酌后,才出声道:

    “你还记得太子领兵走前那一晚的夜袭么。”

    “原来是那个时候你趁乱通了敌,”遗玉若有所思地把目光移到门板上显现出的人影上,仍有一丝困惑:

    “可当时太子尚无对外泄露要带兵去南山阻拦援军,无从知道他会带走一份唛草汁,你是怎么断定军中会留下一份假唛草汁,从而确保昨日的半坡之战唐军会因依赖毒草而惨败的?”

    门外静了一会儿,遗玉站起来,朝门边挪动,就听萧汉低声道:

    “我动了手脚,调出的那两缸唛草汁,都是假的。”

    “唰拉——”

    萧汉没设防,面前的纸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他后退一步,目光调低,便对上一双快要着起火来的眼睛。

    “你是说,太子带走的那份,也是假的?”遗玉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面对这样的眼神,萧汉突然有些难以启齿,他避开遗玉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啪!”

    一个耳光夹着风声甩了过来,萧汉躲都没躲,脑袋被打偏到一旁。

    院子里头正在洗衣的妇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惊的叫出声来,纷纷跑向这边。

    遗玉知道,为了大局,她应该先将别的事都放在一旁,稳住萧汉,同他虚以委蛇,再伺机而动。

    可她还是没能忍住同他翻脸,在甩了他一耳光后,用她仅剩的一点理智,将门重重地在他面前阖上,好不被他看见自己吃人一样的目光。

    “大人,大人您要不要紧,呀!您这里出血了。”

    “无妨,”萧汉心烦意乱地抹掉嘴角咬破的血珠,又看了看眼前紧闭的门板,吩咐了两边的下人,便沉默着离开了。

    “把人看好,不许怠慢。”

    ***

    城主府

    为昨日旌旗锣鼓,今日这庆功宴上,除却一群歌舞的奴隶,便只有两人在座。

    “来!二弟,大哥敬一杯,让你埋伏在唐军这些时日,忍辱负重,真是辛苦你了!昨天那一场大胜,真叫痛快啊!”

    杨万春端起酒杯,豪迈地敬过左手边的萧汉,仰头一饮而尽。

    安市城主杨万春在整个高句丽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几年前,渊盖苏文摄政高句丽,举国上下,就只有这杨万春一人敢同他唱反调,不服其统摄,渊盖苏文也曾派兵来攻打过安市,未果,便只能任杨万春继续担任安市城主,甚至纵容他的不敬。

    酒过三巡,杨万春是发现了萧汉的心不在焉,便端了酒杯离席,坐到他身边,一手亲热地揽过他肩膀,关心问道:

    “二弟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大哥听,你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只要不是那渊盖苏文的脑袋,大哥都帮你取来。”

    萧汉摇摇头,直接端起酒壶喝着闷酒,杨万春见状,想起来下午让人去萧汉住处打听回来的消息,便笑道:

    “听说你从唐军营中带了个人回来?”

    萧汉不语,杨万春依旧是笑,拍了拍他肩膀,道:

    “你做事,大哥本不当管,不过你也知道你时常在外,身份又敏感,城中有一些兄弟并不服你,眼下正是两军交战时期,你带个外人回来,自己记得把人看好了,别让他惹出什么乱来,再影响了你。”

    “嗯,”萧汉这才有了反应,“我知道,大哥放心。”

    “行了,不说这个,难得你回来了,咱们今晚就好好喝几杯,正经事等到明天酒醒了再论,来,给大哥满上。”

    “好。”

    ***

    遗玉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整日,天黑下去,才开门让门口送饭的下女进来。

    晚饭很丰盛,小小的一张桌子,几乎摆满了吃食,遗玉囫囵填饱了肚子,嘴里是没嚼出半点滋味来。

    几个下女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着,打量着她的神情,等着待会儿回报给萧汉,却看不出遗玉平静的一张脸上是喜是怒。

    遗玉吃好了饭,屋里的被褥已经被人重新换上,两个年轻的下女进了屋,比手画脚地试图和遗玉沟通,让她跟着她们到隔壁去,原来是准备了一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让她洗澡。

    遗玉确是有好几天都没有沐浴了,头皮都开始发痒,可是要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放心洗澡,她是肯定不会的,于是对这两个带她来的下女摆了摆手,转身回到休息的屋子。

    两个年轻的下女跟了过来,一个去将地铺上的被子抖开,一个出去将门带上。

    遗玉起初以为留下的那个是要侍候她起夜,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男装,便摆手道:“你也出去吧。”

    哪想那面貌有些清秀的下女,竟是娇羞的扭头解了小衫,露出光滑的肩膀,跪坐在她身边,开始脱裙子。

    遗玉这才知道她留下来是干什么的,顿觉荒唐,反应过来时,那女子已经脱光了上衣,伸手来解她的衣裳。

    遗玉手忙脚乱地按住她的手,将落在地上的小衫披在她肩膀上,使劲儿把人给拉起来,一边尝试和她沟通,一边把人推到门外头。

    “你快穿好衣服出去,我不用人陪,出去吧啊。”

    关上门,遗玉一头虚汗地坐在地上,使劲儿捶了下地板,低咒一声。

第三七四章 劝留

    一个人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遗玉几乎一夜未眠,到了天快亮才睡过去,梦里全是李泰带着兵马在峡谷同敌军浴血奋战的场面。

    外面的敲门声一响,她就惊醒过来,背后汗湿,手脚却是冰冰凉凉的。

    这是她被萧汉带到安市城的第三天,除了如厕,她连这道门都没出去过。

    “我不吃早饭,你们拿下去吧。”

    “唐兄弟,是我。”

    这两天萧汉都没来打扰,一听见他的声音,遗玉还是感觉肚子里有一团火气在往上冒,既恼恨他的利用,又恼恨自己的认人不清。

    “唐兄弟,你起来了吗?我听下人说你昨天很早就睡了,今天萧大哥空闲,带你到安市城里转转如何?”

    萧汉有些忐忑地在门口站着,昨晚宿醉,他现在还有些头疼,本该好好休息一日,可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兄弟。

    “等等。”

    听见遗玉应声,萧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摆手让两旁下人离开,自己站在门外等着。

    “唰拉——”

    门打开,打点整齐的遗玉站在门内,还穿着前天夜里被押去问罪的那身灰褐色的袍子,脚上踏着一双布靴,面容有些模糊,从头到脚都像是扑着一层灰尘。

    “不是给你准备了干净的衣服么,你怎么还穿这个?”

    “我不会穿你们虏人的衣服。”遗玉神情虽然冷淡,但看着是比昨天的怒火中烧要好上许多。

    萧汉忙道:“我让人进去服侍你。”

    遗玉摇摇头,面容固执。

    萧汉这才弄懂她说的“不会穿”是哪一个意思。

    “不穿就不穿吧,走,我先带你到外头吃早饭,”萧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带路往走廊另一头,遗玉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

    安市的街道很是狭窄,至少比起长安和洛阳这些繁华的大都会,它要显得寒酸许多。

    街上的百姓不见少,酒馆茶铺里的客人来来往往,还有小孩子在街上追赶打闹,不谈人们口中议论的话题,几乎看不出什么战争中的迹象,这要归功于城中那支强大的守备军。

    萧汉这一行出现在街头,分外引人注意,不说两边开路的几名跨刀的武士,头戴高沿黑纱帽,身穿白襟大袖的萧汉,一看就是贵族。

    再加上遗玉这么个穿着唐人短袍的矮胖青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汉带着遗玉在街上兜了两圈,停在路口东张西望,又和身后的侍卫用虏语交谈了几句,不好意思地对遗玉道:

    “我记得几年前这里还有家卖葅面的,现在不知搬到哪儿去了。”

    “几年前?”遗玉留意到萧汉话里不寻常的部分。

    “嗯,”萧汉指着另一条路,带遗玉往那边走,边道:“我常在中原行走,有时两年三年才回来一次。”

    遗玉一边打量路边的房子和店铺,一边随口问道:“难怪你唐话说的这么地道,还能混到军营里,我半点都没怀疑过你不是唐人。”

    “其实...我身上有一半唐人的血统。”

    遗玉脚步一顿,扭头看了一眼萧汉,却没接话。

    她的安静,反倒让萧汉觉得容易出口,“我母亲原本是郑姓贵族家的女儿,被一个从大唐来安市做买卖的年轻商人诱哄,后来那商人离开,母亲执意生下我,就被家人赶了出去,靠着家中一点接济,独自抚养我长大,我十六岁时,母亲去世前,把那个唐人的姓名告诉了我,当时年轻气盛,就背井离乡踏上中土去寻人。”

    萧汉说到这里,突然不讲了,遗玉的好奇心被勾起,便直接问道:

    “后来呢?你找到他了吗?”

    萧汉点点头,却不继续说下去。

    遗玉看他表情,也知道后面的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故事,就没再问。

    两人进了一家食肆,坐在窗户边上,萧汉点了食物,看着外面的街道,脸上的阴沉很快就散了去。

    “唐兄弟,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口?”

    “我娘,还有两个哥哥。”

    萧汉点头,“那就好。”

    遗玉困惑,“好什么?”

    “你上头还有兄弟,这样你回不去,还有人照顾你娘。”萧汉如是道,“到时候,我给你在这城里开一家医馆,凭你的医术,不需要靠谁,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兄弟两个也能天天在一起喝酒吃肉,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遗玉嗤笑一声,“你倒是为我考虑的周全,连问都不用问我,便替我拿了主意。”

    萧汉被她讽刺,并未有不悦,反而劝说道:

    “我知道你是给太子做事的,在京城肯定有一片大好前途,可是这次过后,你同我有了牵扯,再回去,太子就是不问你的罪,也不会再像以往那样重用你,唐兄弟,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就平平安安地留在安市,有什么不好?”

    “倘若我说不好,你会不会就放我出城,让我回去?”

    “......”萧汉劝了半天也没见遗玉有一丝松动,不由感到无奈和丧气,他是真心想要把遗玉留下来。

    “我真不明白,留我下来对你也没什么好处,你大可不必因为歉疚就自以为是地替我做主,我被你骗,那是我自己不够聪明,怨不得别人,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住我,那就放我走吧。”

    “你为什么非想要走呢?”萧汉有些急了,他皱着眉,毫不留情道,“我老实告诉你吧,你们那个太子,这一次来高句丽,就是死路一条,他都活不长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闻言,遗玉垂在身侧的手臂夹紧,忍住没再甩过去一耳光,而是冷静地反问道:

    “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死路一条,谁告诉你他活不长了?”

    萧汉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自恼地扭过头去,避开遗玉逼问的目光,闷声道:

    “他带着几万兵马前去应付我们二十万援军,唛草汁又是假的,这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越是这样遮掩,遗玉就越是肯定他知道什么,一想到李泰此刻正身处在莫大的危险中,担忧、惧怕、烦躁、惊恐,种种负面情绪便就像是潮水一般涌上她心头。

    可就是这样,她的脑子反倒是清醒异常。

    “饭怎么还没好,我饿了。”

    话题转的太快,萧汉看了她两眼,才赶紧去催促店家。

    这一顿饭遗玉吃的很正经,不像前两天食不下咽,她连一口剩饭都没有留下。

    饭中萧汉试图找话题来缓解气氛,遗玉起初没理,后来是渐渐应了,等到他们吃完饭,回到住处,两人的交谈已经算是随意,刚才在食馆里的争执就如同没发生一般。

    “这里是我的府邸,前两天你不肯出来,今天天气也好,我带你四处看看?”

    遗玉正想要答应,突然听人在后面喊了两声,她和萧汉一起回过头,就见有一名武将打扮的年轻人快跑过来,神情匆忙。

    萧汉询问了对方,并不避忌遗玉,也没什么好避忌,反正她也听不懂他们说话。

    遗玉故作退避,往旁边挪了两步,佯作不经意地留意着他们的面色,没错过萧汉在听过那武将陈述后,一瞬间突变的脸色。

    出了什么事?

    “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回房去休息。”

    萧汉交待了遗玉两句,便招手喊来身后头跟着的两个仆人,遗玉听话地跟着这两个人离开。

    ***

    一直到了晚上,遗玉都没再见到萧汉,她被领回那座修有两排房子的小院里。

    遗玉像前几次一样,比划着让下人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再把人都撵出去。

    为怕易容掉了,她这几日脸都不敢洗,只能背着人用水将就着擦擦身上的汗,再洗洗脚,油腻的头发已经有了难闻的味道。

    擦干净手脚,遗玉便熄灭了灯,和衣躺在地铺上,扭头看着纸门上映出的两道背影。

    萧汉为了不引她不快,虽然没在这院子里安排侍卫把守,但白天这院子里都是干活的妇人,夜里她睡觉时候,门口还会有两个下女守夜,实则是防着她逃跑。

    对此,遗玉并未放在心上,萧汉只当她医术了得,并不知她更擅长的是使毒,行军在外,即便是她洗澡的时候,至少都带着两种毒药不离身,一条腰带,一枚木笄里都可能藏毒,要想放倒这几个女人逃出这里,并非什么难事。

    难的是怎么出城。

    遗玉本来是打算从萧汉口中探问出来出城的方法再走,但是今天在食馆里的交谈,让坐不住了,她必须想办法尽快逃出城去。

    多留在这里一天,她身份暴露的可能就越大,脸上的易容顶多再能维持三天,真被萧汉发现了她的女儿身,还不知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咳咳...”

    夜里,遗玉突然咳嗽起来,借着声音引了门外守夜的下女,支了一个出去倒水,不费吹灰之力就用迷香放倒了留下来的那个,又把灯吹熄,等到另外那个摸黑进来,躲在门后的她又快又准地把人击晕过去。

    轻轻拉上门,遗玉扒了一名下女的衣裳换上,将头发编成一股,趴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确认院子里空无一人,才提着筒裙飞蹿到对面墙根她瞄了两天的那棵榆树下。

    小时候在乡村长大,她最爱和卢俊到山脚的林子里摘野果,虽这十多年都没再爬过树,但怎么爬还是能记得清楚。

    遗玉有些吃力地攀到了树桠上,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墙头,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下,就听见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不好,被发现了!

    遗玉慌乱之下,急着去翻墙,竟不留神脚下踩空,眼看就要失足跌下去,却听耳边一阵风声,一只手臂从茂密的树叶中伸出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一拉一提,便将她扛到背上,在人发现墙头这边动静之前,背着她踩着墙头,轻轻跃了出去。

第三七五章 有太子的消息吗?

    遗玉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背着跑,听见墙那头的大喊大叫声渐远,她非但没有挣扎,反而抓紧了来人的肩膀,只因跳下墙头时,对方已经向她道明了身份。

    大概跑了五六条街,来到一座偏僻的小巷子,翻墙入内,那人才将她放下来,揭下脸上的蒙面黑巾,歉意道:

    “主人,属下失礼了。”

    遗玉惊魂未定地侧过身,借着月光,辨识着眼前这张许久未见的人脸,既惊又喜地问道:

    “卢耀,你是怎么进城的?”

    安市城的各个城门早在唐军来袭之前便已封锁,安市城的百姓和军队自给自足,城门附近都有人严禁把守。

    “一座城墙还难不倒属下。”

    “你翻城墙进来的?”遗玉说完,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背着她跑了这么远的路,他呼吸都没乱,足可见这几年来他的武功是又精进了。

    “现在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太子那边有消息传来吗?”顾不上询问卢耀怎么找到她的,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李泰的情况。

    算一算,李泰带兵去拦截援军也有六七日了,不知两军是否已经交锋。

    “属下不知,”卢耀摇头,“三天前你被人带走去审问,李管事去找二公子,夜里东营遇袭,二公子带人找到关押你的地方,不见你踪影后,就带兵追赶敌军至安市城外,被长孙无忌派人召回,在营中寻你无果,断定你被人抓走,就命属下潜进城中寻你。”

    卢俊会派卢俊潜进城找遗玉,就是清楚眼下她的身份不宜暴露,两军交战,要是给人知道太子妃被抓,可想而知会引起什么大乱。

    遗玉没听到李泰的消息,只能安慰自己他没有出事。

    “主人,此地不宜久留,属下现在就带你出城。”

    遗玉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不大确定地问道:“你带着我也能翻过那座城墙吗?”

    卢耀老实地摇头,“那城墙颇高,因要借力才可使用轻功,属下一人通行无阻,带着人就翻不过去。属下这几日查看过,城西的防卫相较松懈,百人的守卫,避开要害,属下可以带着你走城内的墙梯,杀出去,只是要委屈主人冒险一行。”

    这样出城一听就知道有风险,遗玉犹豫,不是怕死,只是考虑到了被抓住的后果,不得不三思而行。

    原本遗玉是迫不及待想要逃出城,因为她担急李泰的情况,可是现在情况有变,卢耀能够出入安市城,这让她心思不由活跃起来。

    一番衡量后,遗玉最终决定道:

    “卢耀,你现在出城去,代我向我二哥和李管事传话,再帮我取些东西进城。”

    “主人,你不出城吗?”

    遗玉摇头,“没有十足地把握出城,太子回来之前,我还是先留在城中安全,不必为我担心,虏人并不知我身份,他们当我是男子,就我面目都不曾见过,想要找我并不容易。”

    见遗玉有主张,卢耀不做干涉,直接道:“这房子久无人住,主人就先在此处安身,属下今夜出城,明夜再进城来寻你。”

    “好,”遗玉嘱咐道:“原本在西营行医的大夫萧汉是这安市城的副城主,他同城主杨万春是八拜之交,一年前就混进了军中做奸细,前日半坡一战的假唛草汁亦是他从中作祟,你将这些告诉李管事,此外,务必叮嘱我二哥,让他不要着急,千万别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假使这几日军中有什么关乎我的流言传出来,也要他不要动作,静观其变,等候太子回营。”

    “属下定当转告他们。”

    “太子营中放有我一只檀木药匣,里面有两只瓶子,一红一白,你去找李管事,让他取出来给你,切记不可打开。”

    “属下记得。”

    遗玉一一交代了卢耀,最后才道:“卢耀,你已跟着我二哥这些年,就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我听着不习惯,你喊着想必也不自在。”

    卢耀一板一眼道:“老爷临终前有遗言,将属下交由小姐,小姐命属下跟随二公子,属下莫敢不从,然而除非小姐身死,属下只有一主。”

    遗玉哭笑不得,“什么死不死的,我可活的好好的,不改口就算了,你且去吧。”

    “属下这就出城,主人自己小心。”

    遗玉看着卢耀轻轻一跃,便借力飞上墙头,转眼消失不见,月色朦胧,将近团圆,奈何他们一家人天各一方,不得见。

    ***

    “这些唐人是不是疯了,竟想要在城东外堆起一座土坡来助攻城,城主,要不要派人去给他们添些麻烦?”

    “唐人自大,以为这土坡是短短几日就能堆成的吗?依我看,不必管他们。”

    “怎么能放着不管呢,唐军在外有十几万人马,真叫他们堆起了土坡,借地势攻进城来那怎么办?”

    杨万春坐在高位上,一手枕脖,听着下面议论纷纷,不置可否,却去问始终没有发表言论的萧汉:

    “东哲,你以为如何?这唐军大营现今是个什么情况,当属你最清楚。”

    众人停下争论,都把目光转到萧汉身上。

    “唐人所剩粮草不多,现是秋时,再来入冬,水枯泽困兵马难行,我们不必理会他们这堆墙之举,等他们粮草用尽,知难而退就行。”

    话音刚落,就有人哼笑出声。

    “现在不管,等他们日后堆起土墙,攻打进城,你来负责吗?”

    萧汉冷眼回对:“我来负责又如何?”

    “说的轻巧,谁知道你不让阻止唐人堆墙,是不是另有居心。”

    闻言,萧汉起身,虎目厉色,沉声质问:

    “我一心护城,你刚才是在污我?”

    “啐,谁不知道你是唐人的杂种,你娘就是个一心钻唐人被窝的贱妇,哼,生了你这个儿子,能好到哪里,我污你怎么了?”

    “你有胆再说一遍?”

    那人面有不屑地说完,就被萧汉大步上前揪住衣领,从座位上提了起来,那人有些惊慌,却依然嘴硬地道:

    “我、我说你是杂种,你娘——”

    萧汉眼中凶光外露,挥拳砸向对方,“嘭”地一声闷响,溅出血来,让人听了就觉得牙疼。

    众人看着萧汉一拳就把人打晕,有的皱眉,有的暗笑,不等萧汉再出手,坐在上头看热闹的杨万春迟迟开口阻止:

    “东哲住手。”

    萧汉的拳头高高扬起,手背上暴起了青筋,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抖了抖,没有挥下。

    “来人,扶金大人回去,”杨万春喊了下人进来,对在座的众人道:

    “就依东哲之意,暂不理会唐军堆墙之举,二十万援军正在路上,不日就可抵达,介时再反守为攻不迟,你们急什么,该急的是唐人才对。”

    杨万春做了决定,便起身离开议事厅,众人纷纷跟着退去,到最后,清冷的大厅中就只剩下萧汉一人。

    “嘭!”

    人都走光,萧汉才发泄出来,一掌劈开了面前的茶桌,木刺将他手背划破,血流出来,却不觉得疼,他喘着气,平复着心中的怒火。

    ***

    是夜,杨万春离开议事厅后,带着两名贴身的护卫,去了后院,一路避开府里的下人,进了一座幽静的小院子,让两名侍卫守在外面,一个人入内。

    拉开一道纸门,一盏灯光下,里面正在对镜梳发的女人回了头,露出一张娇媚的脸孔,放下梳子,起身行礼:

    “城主。”

    她口说虏语,虽然通畅,但腔调却有些奇怪。

    杨万春的目光在她身上掠了一圈,笑着抬手虚扶,“沈姑娘不必客气,坐吧。”

    这美貌女子,竟不是他后院姬妾,那口音,亦不是本地人。

    两人移到隔壁,在茶桌边坐下。

    女子一边熟练地给沏茶,一边问道:“外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杨万春道:“唐人大军在城东堆土墙,试图借势攻城。”

    女子对此显得漠不关心,转而又问,“有太子的消息吗?”

    “沈姑娘放心,我既你主子约好,要将太子的命留在辽东,就一定会如约而行,等到援军抓了你们太子回来,我便会寻机会将他除掉。”

    杨万春伸手比了个掌刀,向下一划,眼中闪过杀气。

    “你们那个太子也是蠢货,带着区区四万兵马,就妄图阻拦我们二十万援军,倒省了我好些麻烦,不必费心去刺杀他。”

    “我家主子一诺千金,先前送给城主的二十箱金银只是薄礼一份,只要太子一死,我便会回报回去,等到主子登上大位,就会派兵助你坐上这高句丽的莫离支一位,介时两国亲睦友好,休戈止武,天下太平。”

    女子将煮好的茶水注入杯中,两手捧给杨万春。

    “哈哈,沈姑娘说的好,休戈止武,天下太平,”杨万春伸出手来,一边爽朗大笑,一边覆上了女子柔软的手背,轻轻摩擦。

    ***

    萧汉在外面喝了几杯酒,不能消愁,难得生了想找人诉说的冲动,脑子里头一个浮现的便是一张粗眉大眼的笑脸,他于是买了一坛好酒提着,回到家中,进门就发现一团乱。

    有下人看到他,匆匆忙跑过来:

    “大人、大人!您带回来的那位唐大夫,他刚才跑走啦!”

    “啪嗒”一声,萧汉手中的酒坛摔落,他不由分说地扯住眼前人,怒吼道:

    “派人去找,都给我去找!找不到人,你们都不要回来!”

第三七六章 城内城外

    遗玉将就着在简陋的小屋里住了一夜,并不知道萧汉当晚动用了大量兵力在城里四处寻找她。

    第二天晚上,卢耀又潜进城中,带来了遗玉要的东西,还有唐军营中的新消息:

    “因之前半坡失利,东营遭遇夜袭,军中已将你和那个同样失踪的萧大夫视作叛逃,二公子要去找长孙无忌理论,被李管事制住了。”

    听到自己被栽赃,遗玉的反应很冷静,“长孙无忌早已怀疑我身份,为了稳定军心,将我视作叛逃,也无可厚非。”

    “李管事让属下带话给你。”

    “说。”

    卢耀一字一句学话:“长孙无忌借那晚夜袭之故,已将兵权收拢,现倾出大量兵力在安市城东高处堆建土坡,预备造势攻城,但是军中粮草不多,长此以往,即便太子阻截援军回来,最终还是会因粮草不济退兵,李管事让属下来问你,可有对策?”

    能否阻截虏人二十万援军,直接关乎整场战争的胜败,李泰几乎将远征军中所有的得力亲信大将都带走前去击敌,驻留在安市城外的兵马会被长孙无忌轻易收拢不足为奇。

    在长孙无忌有意或无意的安排下,唐军现呈颓势,攻下安市的希望越来越小,阿生不想李泰心血会付诸东流,又苦无对策,才会将希望寄托在遗玉身上,他问遗玉“可有对策”,其实就是在请求遗玉借助身在城中之便,想办法内应唐军。

    “他未免太高看我了,”遗玉嘴上这么说,心里已在搜寻着可行之策,她被萧汉带进城这几日,不是没动过“歪脑筋”,只是有些想法要实施,单靠她一个人无异于是子啊异想天开。

    看遗玉面露苦恼,卢耀提议道:“不如属下潜入城主府,去将杨万春刺杀?”

    遗玉双目一亮,“你有几成把握?”

    杨万春一死,安市必会大乱,倒是能给城外的人创造出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卢耀摇摇头,“属下尚未闯过城主府,不敢作保。”

    “......”

    “主人?”

    “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遗玉直接否掉了让卢耀去刺杀杨万春这个馊主意,让卢耀去冒险,真出了事,她去哪里再找个能自由来往于安市和唐营的高手。

    “主人先吃些东西吧,属下昨晚疏忽,忘记给你留下食物。”

    卢耀解下后背的背包,拿出里面的饼子和肉干,递给遗玉。

    遗玉确是饿了一整天,肚里早就咕咕叫,好在卢耀留在屋里一只水囊,勉强让她解渴,眼下见到吃的,便不客气,把脏手在衣裳上擦了擦,就拿起饼子撕开就着肉块来吃。

    卢耀就陪在一边,看着她略显狼狈的吃相,突然开口道:

    “太子待你不好。”

    “咳咳,”遗玉被噎了下,捶了捶胸口,缓过来气,才疑惑地问他,“这话怎么讲?”

    卢耀将手里的背包放下,解下腰上的水囊,拧开来递给她,道:

    “你吃了很多苦,假使他待你好,就不该让你吃苦。”

    “哈哈,”遗玉被卢耀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仰头喝了一口水,掰了一块饼给他,摇头道:

    “他待我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苦不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卢耀看着她蓬头垢面下的笑容,眼神变得困惑,“属下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遗玉吃饱喝足后,摆摆手上的饼屑,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又有了精神。

    “我们不能总在这小院子里躲着,既然来了,就不能白走一趟,明天我们出去看看,再厚的墙都有鼠穴,我就不信,这安市城的守备,会没有漏洞。”

    与其在这里担惊害怕李泰会遇险,不如先看看他们在城里能做什么。

    两个普通人或许不能和五万守备军作对,但是她和卢耀,又岂是等闲?

    ***

    安市城有两座城门,一在东,一在南,南边的城门临坡而开,出城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仅能容三人并行,下面就是陡坡峭壁,摔下去不死也伤,难容大量兵马通行。

    东边的城门和南边的情况差不多,只是略微平缓一些,越往高走,路面就越狭小,从下往上攻,本就吃亏,守备军居高临下,占尽地势,不久前的半坡之战唐军已经领了教训。

    半坡之战固然失利,可它反应出的问题,却给了唐军一个提示,遗玉在听说长孙无忌派兵在安市东南处堆建土坡的消息后,很是沉思了一阵。

    “咱们先到城南门去看看。”

    卢耀偷了当地居民几身衣裳,同遗玉扮作了普通的高句丽百姓,在用泥土和草汁简单易容后,就到城西去查看情况。

    在外面,卢耀并不与遗玉一道,而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两个人都不通当地人言,就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哑巴,有卢耀顺手牵羊来的钱袋,吃喝倒不成问题。

    整整三天,卢耀和遗玉都徘徊在城南一带,让她头疼的是,城垣附近戒备森严,重兵把守,寻常百姓根本就不能靠近,也就无从下手去寻找这城防的缺口。

    “让开,让开!”

    有些语言,不需要听懂,也能明白意思,遗玉看着几名当地的官兵挥赶了街角一处的行人,在一面土皮剥落的墙上贴了一张类似告示的东西。

    她眼神极好,隔的老远,也能看清楚那告示上画的是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甚至下面几行字上,还特别用毛笔写了一行楷字。

    遗玉不用走近,大抵也能猜到上头写的什么,果然,她顺着人流挤到墙下,看清楚那行楷字:

    唐兄弟,你在城中不安全,你回来我们有话好商量。

    萧汉的字写得潦草,遗玉是玩书法的行家,单从字迹就能瞧出这个写字的人当时心情如何,想必他寻了自己几日都没见,心急之下,才张贴告示来找她。

    遗玉不觉得她和萧汉之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可是接连几日一无所获,再看到这张告示时,脑子里不由就滋生出了一个念头。

    使她不自觉地在伫足在这张告示下面,卢耀发现她不对,借着人群的遮掩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走,先回去。”

    遗玉对卢耀打了个眼色,率先挤出了人群。

    两人回到那间小破院里,进了屋,遗玉找了张破凳子坐下,沉思了半天,才对一直等她开口的卢耀道:

    “我打算去找萧汉,利用他查探城防。”

    ***

    唐军帅营

    李泰营中,留下的几名太子亲信正聚在一起议事,对于长孙无忌派人堆墙一举,颇有微词,这当中反应最大的当属卢俊:

    “堆墙、堆什么墙!好好的仗不打,派那么多人去堆一座土墙,怎么不干脆找人去挖个地道,从安市城地下攻进去!”

    “唉,要是粮草充足,咱们就住在这里同那些虏人耗也无妨,别说是堆一个土坡,堆一个山出来都行,可是眼看秋深天寒,怕那土坡还没堆起来,我们就要退兵了。”

    卢俊越听越按不住,只要一想到遗玉还被困在那安市城中不能出来,这边还磨磨唧唧地在堆土,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行,我去找他!”

    卢俊说着就要往外走,在座几人互看几眼,竟是纷纷起身跟了上去。

    阿生这会儿也不知是在哪里,是以没能阻拦住这群莽汉。

    长孙无忌正在和李世绩还有另外两名大总管在帐中议事,忽然听见外头乱糟糟的,门外守卫禀报是卢俊等人要见他,皱了皱眉,便让人进来了。

    李世绩现在是看见卢俊就头疼,卢俊是张亮麾下的大将,的确猛也,可是不服管教,这几天为了不让他和长孙无忌起冲突,他不知耗了多少心神。

    “你们几个有什么事?”长孙无忌卷起了兵书,开口询问。

    卢俊意思着抬手行了下礼,直接问道:“敢问大人,准备何时攻城?”

    长孙无忌不咸不淡地应道:“这件事今早不是才议过,等到土坡堆起后。”

    “等土坡堆起来都到什么时候了,”卢俊看着长孙无忌,满脸质疑,“大人该不是在避战吧?”

    “卢念安!”李世绩大斥一声,差点拍了桌子。

    “难道我说的有错吗?”卢俊嗓门也大了起来,伸手指着无动于衷的长孙无忌,沉声道:

    “我大唐的将士是用来征战杀敌的,不是用来给他玩泥巴的!”

    “放肆!”李世绩这回是真急了,眼下正在大战,最忌将帅不和,他就是怕长孙无忌会为难卢俊,才会先生夺人,但显然这两个当事人都不领情。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大战在即,卢将军几次违抗军令,老夫都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望你自省,你却不识大体,屡屡扰乱军心,再不罚你,是难服军众,来人!收了卢念安的军牌,将他禁到帐中,没有老夫的应准,不许出营!”

    在场众人都惊在原地,包括卢俊在内,是没料到,长孙无忌不发脾气则已,这一发脾气便直接要收了他的兵权,将他禁足帐中!

    李世绩急忙起身要劝,长孙无忌却先他一步伸手阻止:

    “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言,再让他闹下去,还不知会惹出什么大祸。”

    李世绩是被长孙无忌堵了话,跟着卢俊来的几个人却是不依:

    “大人,请大人收回成命!”

    “卢将军屡立战功,今日他确是出言不逊,但请大人看在他一心求胜的份上,从轻处罚。”

    “报——”

    几人还在求情,门外忽来一声长传,长孙无忌趁势打断了他们,让帐外讯兵进来。

    讯兵入内,身后还跟着一人,盔甲未褪,一袭风霜,夹衣带血,面有伤容,见此人,长孙无忌目光一紧,厉声问道:

    “何事速报!”

    来人一抱拳,洪声道:

    “启禀大人,启禀诸位将军,太子殿下在东南峡谷处将虏人援军降服,大胜归来,半日后将可抵达城外!太子手令在此,请大人派一万兵马,前去东南十里处接应俘获粮草马匹!”

第三七七章 杀计

    且说当日驻留在安市城外的唐军遭遇高句丽人第一次夜袭时,李泰瓮中捉鳖,将其围剿,斩下千人头颅,带领四万兵马,前去伏击虏人援军。

    排兵布阵后,李泰亲自率领三千精兵冒险,将北部首领高延寿和南部首领高惠贞所领的二十万援军引入峡谷、

    占据高岭处的唐军将近千虏人头颅丢下,以旌旗鼓角造势,埋伏在峡谷中的三万唐军伺机而动,前后夹击,唐军气势汹汹,援军阵脚大乱,高延寿惊慌之下分兵迎战,奈何援军已被那从天而降的千颗人头吓破了胆,腹背受敌,军心大乱,四散而逃。

    不得已,高延寿率众投降,受制于李泰,靺鞨部首领高惠贞抵抗,李泰直接命人坑杀了四千靺鞨士兵,俘获高句丽各部首领千余人,派兵遣送回中原,放还余众回平壤。

    这一战前后不过半日,这一仗,虏人死伤八千,唐军亦折损三千人马,几名身先士卒的大将亦身负重伤,但李泰以区区四万兵马,降服二十万援军的事迹,不日便使高句丽举国上下震惊。

    再说这消息传到了安市城时,李泰已经带着手下兵马和缴获的粮草,还有带兵投降的高延寿,返回唐军大营中。

    城主府里,杨万春听着下方探子来报,扶在座椅上的两手几欲抠进木头里。

    “......太子李泰虏获了各部首领,将其余部众统统遣散回了平壤,高大人带着人降了唐,二十万援军散尽,回禀城主,事情就是这样了。”

    在探子禀报完很长一段时间内,厅中都无人言语,也不知是被这晴天霹雳震昏了头,还是被杨万春铁青的脸色吓到。

    “城主,援军既灭,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加紧城防,李泰此子非同小可,他而今得胜归来,士气大盛,我们不得不防啊。”

    “依我看,唐军在咱们城外筑坡一事,不可不理啊,他们现在有了粮草,不同往日。”

    “...咳咳,援军不来,我们要在唐人十几万兵马围攻下守城,是不是勉强了?”

    “金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守城勉强,难道就不守了吗?”

    “我、我没说不守,只是先前唐人曾投信到我城中,言明若我们不降,等攻下城池后,就会将城中百姓全部坑杀,你看那唐人的太子不是就坑埋了几千援军吗,我这是在为城中百姓着想。”

    “什么为百姓着想?我看你就是想学高延寿那个叛徒降唐!”

    “你说谁是叛徒!”

    “谁降唐狗谁就是!”

    “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不要吵啊。”

    ......

    厅内一众很快就分成两派争执起来,一部分是坚持死守城防,另一部分人则是担心唐军会攻破城池,故表露出投降的倾向。

    杨万春不知听没听得进去,下座只有萧汉一人察觉到他异样,故意提高了音量:

    “如何应对,还请城主下令安排。”

    杨万春抬手拧着眉心,“容我三思后再做定夺,诸位先请回去,各归各职。”

    ***

    杨万春将今天探报来的消息叙后,叹一口气,和对面的女人道:

    “沈姑娘,今次我怕是要失言了,我这安市城尚在危难中难保,更遑论要帮你主子取太子性命。”

    女子蹙起眉毛,愁容甚惹人怜,然杨万春此事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欣赏她的美貌。

    “我这里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就不知城主您肯不肯听了。”

    “哦?你有何高见。”

    “太子既得胜,定会先派人到城外招降,介时你假意降唐,引太子出面,约谈在城门前,再安排人暗中用强弩射杀他,你——”

    “万万不可!”杨万春没等她说完,便气急败坏地打断,“我引沈姑娘为知己,你这却是要坑害我吗,果真这般将太子射杀,唐人岂会与我善罢甘休?介时我不光成了小人,城亦难保,何谈去夺渊盖苏文之位。”

    “城主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女子绕过席子,在杨万春身边坐下,温声软语地伸手去抚他气的上下起伏的胸口:

    “我是让你派人射杀太子,可没让你亲自去做呀,你何不找一心腹,将此任委派于他,待到事成之后,唐军追究起来,你就把这人推出来顶罪,城主有所不知,现唐军营中并非太子一人独大,国舅长孙无忌与他不和,只要太子一死,军心紊乱,唐军会不会继续攻城都是未知,你又何惧。”

    “这...”杨万春听完整女子的话后,一时又犹豫了,他不愿拿自己和整个安市城冒险,但能将渊盖苏文推下位的诱惑实在太大。

    “此事过险,你容我想想人选。”

    “还想什么,”女子见他动摇,趁热打铁,“我记得城主曾提起过,你认有一名义弟,先前在唐军营中内营,现在副城主一位,这顶罪的人需得有分量才够,他不就刚刚好吗,城主是能成大事之人,万不可拘于小节。”

    杨万春猛皱了下眉,扭头看着女子,伸手将她正为自己顺气的柔夷拉下,狠揉了两下,低声道:

    “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女子已看出他做了决定,柔顺地偎依进他的怀里,轻声道:

    “其实曼云也有私心,若城主同主子约成,我便可留在你这里,不必再回去了。”

    杨万春目光闪烁,心中燥火,一臂将她拥入怀中抱起,一路撕扯着她的衣裳,进了内室。

    ***

    是夜,帅营内外,前后几层加防,巡逻兵来来往往,是比前几日更为严谨。

    太子帐中,灯火通明,卢俊被阿生领着进到帐内,一眼便看见榻边上正在由大夫换药的男人,目光触及对方肩背上掌心大小血肉模糊的一块,心中的不满顿时消了一半。

    阿生没有通传,陪着卢俊站在门边上,待大夫将伤口用纱布包好,才出声:

    “主子,卢将军来了。”

    卢俊上前一步,行礼,“参见太子。”

    尽管面上收敛,可卢俊的不满还是从语调上显露无疑。

    李泰披上长衫,转过身,隐约露出精实的胸膛,缠至胸前的白纱,还有颈上用青丝缠绕的红色玉璞。

    他气色很差,面上几乎不见血色,蓄了几年的短须不知何时剃了,颔上生了一层青色的胡渣,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锐利的骇人的眼光。

    李泰半个时辰前才回到大营中,从阿生口中得知了遗玉被抓进安市城中的始末,未及发怒,知道卢耀在城中保护遗玉,当即便让阿生去找了卢俊过来,连长孙无忌和李世绩的探望都推拒了。

    卢俊并未屈于李泰的气势之下,不等李泰开口,便愤愤质问道:

    “太子为何将她带到战场上?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她被人构陷关起来,要不是事先让阿生去求助于我,及时让人跟了过去,谁能保她此时平安无事,她这会儿还不定在哪呢!”

    阿生看见卢俊胆敢和李泰扯嗓门,赶紧上前劝阻:

    “二公子,全怪属下失责,未能保护好太子妃,待到太子妃平安回来,属下甘愿听你发落。”

    “我没问你,”卢俊不耐烦地将阿生拨到一边,继续质问李泰:“你到底把我妹妹当成是什么,她跟着你,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不是在长安提心吊胆着跟人勾心斗角,就是为了你四处奔波受罪,你现在还把她带到战场上,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安全?”

    “她没你以为的那么软弱。”李泰道,一边接过大夫递来的汤药服下。

    “再要强她也只是个女人,不是你的手下!”卢俊怒吼出声。

    阿生冷汗已经下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泰,就怕李泰会把按捺的火气会全撒在卢俊身上,没人比他知道,刚听见遗玉被虏人带进安市城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李泰是已对他动了杀心,还好他嘴皮子利索,三两下把遗玉现在的处境说了个清楚,不然指不定这会儿他被埋在哪个坑里呢。

    然而让阿生讶异的是,李泰并没有动怒,反而平静地开口:

    “你那名手下回营找你,就带他来见我。”

    卢俊一拳打在棉花上,该发的火发不出来,只能闷声道: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泰道,“明日我会派兵去安市劝降,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城中,到时他一定会出城来找你。”

    “劝降?”卢俊被他的话引去注意,“高句丽人会愿意么。”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必取此城,你回去吧,记得带他来见我。”

    李泰把药碗递给大夫,重新在榻上躺下,侧着身,不碰到伤口那边。

    阿生见他要休息,就走到门边掀了帘子,伸手引卢俊出去,他都这样送客,卢俊纵是还有话憋在肚里没说完,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闷闷不乐地走了。

    “都出去。”李泰道。

    “是。”大夫连东西都没收拾,听了命便低头退了出去。

    李泰一个人躺在榻上,手指勾起了胸前的玉坠,轻轻摩挲,笼罩在阴影中的面容,看不清他是在想什么。

第三七八章 反间

    (加更)

    天明,安市城的百姓对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遗玉并不知道李泰已经打了胜仗,率兵回到大营,就在城外。

    她此时正在萧汉宅中,刚刚睡醒。

    昨日她看见萧汉在城中张贴的告示,便动了心思,想到要借助萧汉靠近城防,打探虚实。

    回到萧汉这里,不是件难事,她只是粘回了那副假眉毛,易回男子后,在告示附近兜了两圈,就有人把她带到了萧汉面前。

    遗玉睡醒一觉,还能记得昨天在她表示会考虑留在安市城之后,萧汉可以用惊喜交加来形容的表情。

    因为安市城门紧闭,插翅难飞,萧汉更无从怀疑遗玉同外面有过联系,怎么也想不到就在遗玉身边现就有一个能够飞檐走壁的绝顶高手在。

    “公子,您起来了吗?奴婢是大人派来侍候您的月香。”

    门外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不甚标准的唐话,叫遗玉回忆起昨日对萧汉提出的要求,他告示上不是说有话好商量么,那就先给她找个语言能通的下人吧。

    “起来了,等等我穿衣。”

    遗玉穿好衣服,就着昨晚剩下的水洗了把脸,重新易容后,才拉开了门,让人进来叠床。

    “你叫月香?”遗玉打量着门口的一张生面孔,确认之前没见过。

    “是。”

    这高句丽女子看起来是有二十余岁,束着一条大辫,穿着整整齐齐的短衫和筒裙。

    萧汉的动作倒比遗玉想象的快,这一晚上就找了人来。

    “你跟谁学的唐话?”遗玉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伸了伸懒腰,走向墙头那棵大树。

    “是大人教的。”月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大人,”遗玉低语一声,转头问道,“你们大人本名叫什么?”

    “这,”月香为难,“大人名讳奴婢不好提起。”

    “你倒是识得礼数,说吧,你们大人不会因这个怪罪你。”

    “大人,大人姓朴,名东哲。”

    “朴东哲,听着就像是你们高句丽人的名字,”遗玉道,“你们大人现在何处?我方便见他吗?”

    “大人今早出门去了,还没回来。”

    “那就先吃早饭,然后你带我四处转转,等你们大人回来。”

    遗玉转头时候不经意瞟了一眼那枝叶茂密的树冠,知道卢耀就藏身在树上,可凭着她的眼神,也没能发现他一点影踪。

    ***

    李泰带着赫赫战绩回到大营,军心所向,轻而易举就让众人包括长孙无忌在内赞同了他的决定,先行劝降。

    就在遗玉吃早饭的时候,唐军正有一支为数五百的精兵,在张亮的率领下,来到了安市城南门外。随行的还有被李泰招降的高句丽北部首领高延寿,是来做说客。

    杨万春接到消息后,便带着众多部下前往了城南,在城墙上同对方交涉。

    杨万春今时态度不如以往强硬,但面对唐人招降亦不表态,谈了一个早上,杨万春才松口,说要是回去考虑几天。

    张亮受李泰之命,为防杨万春故意拖延时间,就同他约了三日后作答,杨万春一口应下。

    消息传到唐军营中,不少人都以为,若能兵不血刃地攻占安市城,就算多许那杨万春一些好处,也未尝不可。

    前不久才因接连失利而低迷的士气,在昨日李泰降服二十万虏人援军的消息传遍军营时,就重新高涨起来,加上俘获援军的大量粮草,令快要捉襟见肘的后勤又充盈起来。

    这头唐军静静等待杨万春三日答复,尚不知杨城主正在为刺杀他们的太子做准备。

    ***

    下午,萧汉从城主府回到住处,没有回房,直接去找遗玉。

    八月份的天渐凉,有太阳的日子总是招人喜欢,萧汉找到遗玉时候,她正坐在走廊上和月香说话,老远就能听见月香一惊一乍的声音。

    看到他那小兄弟的浓眉大眼又有了神采,萧汉心情不由就跟着好起来。

    “唐兄弟。”

    “大人!”月香被从背后走过来的萧汉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行礼。

    遗玉却没动事,只仰头冲萧汉微微一笑,但就是这样,也足够萧汉高兴的了,要知道打从他把人给带回来,就没见遗玉再对他笑过。

    “刚才在聊什么有意思的?”

    遗玉道:“说起唐人的节庆,萧大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萧汉摇摇头,好奇道:“难道说今天正好是节庆吗?”

    “你不觉得昨晚的月亮很圆吗?”遗玉伸手指了天上,不过那里现在挂的只有太阳,“这两日便是十五十六了,在我们唐朝,中秋节都要赏月喝酒吟诗作对。”

    “吟诗作对我不行,陪你赏月喝酒,倒是可以,”萧汉摆摆手,示意月香退下,坐在遗玉旁边,道:

    “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什么?”

    “你们大唐的太子真不是浪得虚名,”萧汉苦笑,“这次被渊盖苏文大人派来的二十万援军有一半降了他,另一半被他该杀的杀,该散的散,今天早晨他就派了一支兵马到城门前劝降,就连北部首领高延寿都听他差遣,这是早上投到城里的劝降书,我特意拿了一份来给你看,就怕你不信我。”

    突如其来的喜讯,让遗玉有些发懵,萧汉将纸卷递到她手上,她摊开来看了,辨识出真假后,没能克制住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狂喜,但在听到萧汉接下来的请求,硬是被她压了回去。

    “既然他无事,你就别再因为那假唛草的事记恨我了,行吗?”

    明明高兴地恨不得跳起来,偏偏要压着不能发作,遗玉从走廊上蹦下去,朝前走了几步,掩饰脸上的神情和兴奋的微微发抖的手指,背对着萧汉道:

    “萧大哥不知,我对太子,并非如你所想般全是忠心,你应看出我性情平和,并不适合官场,只因太子曾有恩与我,我为报答,故追随他左右,不瞒你说,这两年来,所欠恩情皆以还清,早生退意,只是寻不得时机。恰此时,你又借我手陷害他,陷我于不仁不义,另我不得解脱,我那天岂不恨地动手打你,现下知他平安无事,没有因我遇害,我也可松一口气,放心同他恩义两清了。”

    萧汉听到遗玉这番“肺腑”之言,此时的神色有些奇特,他站起来,走到遗玉身边,伸手轻拍她肩膀,试探道:

    “这么说,他以后如何,都与你无关了?”

    遗玉何其敏锐,洞悉了萧汉话里的试探,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想起了那一天,他断言李泰“死路一条”的话——

    萧汉肯定知道些什么。

    她得想办法打探出来。

    “我既回头来找你,便是将那边的事都放下了,”遗玉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她知道萧汉不傻,太过突然的转变,很可能会被这个男人察觉到。

    “好,好,”萧汉一连道了两个好,抬起手,想要去环遗玉的肩膀,被她先一步察觉,转身正对他,避开了这个过显亲密的动作。

    “萧大哥,你们高句丽人可有好酒?今晚是中秋月圆,我不能和亲人团聚,你就陪我好好喝几杯行吗?”

    “哈哈,告诉你,我们安市的酒一点都不比你们的差,今晚萧大哥就陪你醉上一回又何妨!”

    “那你先回房去换了衣裳吧,我看你这一身从昨天穿到现在,都没工夫换。”

    “嗯,我去去就回,再让人准备几道小菜。”

    遗玉目送着萧汉离开,支了月香进屋去给她找纸笔,一个人走到无人的树下。

    “主人原来也会骗人。”

    “等唐军攻进城后,我会请殿下留他一命。”

    ***

    中秋夜,月圆,星稀。

    就在遗玉所住的小院里,离地三尺高的木制走廊上,铺着席毯,摆着坐垫,一张矮桌,只有遗玉和萧汉两人在座。

    因为遗玉说要清静,萧汉就挥退了原本找来助兴的下女,只留月香一人在旁倒酒。

    遗玉即兴做了两首诗,就着夜空画了一幅云月赠予萧汉,萧汉得画,兴致上来,就唱了一首高句丽民间的小调,遗玉用竹篾敲击碗碟作乐,和着他轻声哼唱起来,只是她唱腔走板,逗得萧汉没唱完便放声大笑。

    这一笑,竟是眼泪都快流出来。

    “有这么好笑么?”

    萧汉揩掉眼角的湿气,“你是不知,我许久没有这样自在过,来,大哥谢你。”

    遗玉端起杯子同他碰了碰,只饮了一小口就又放下,看萧汉杯空,一手要过月香手中的酒壶,一手要了萧汉的杯子,给他斟满递去。

    “既然高兴,就该多饮几杯,来。”

    萧汉性格本身带着一股豪爽,并非扭捏之人,遗玉轻轻松松就灌了他三壶酒,今天这酒够高,又一杯下肚,萧汉醉态毕露,面泛红潮,没说几句话,便趴在桌上,打起酒困,就对月香道:

    “你们大人明日还有正事要办,去煮些醒酒汤来。”

    “是。”月香听话地下去。

    遗玉看着她消失在走廊的转角,才挪到了萧汉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小瓶儿,拧开塞子,闭着气,递到他鼻子底下晃了晃,等他吸进去几口,就赶紧塞起来,片刻后,见他呼吸匀畅,才晃着他的肩膀轻声喊道:

    “萧大哥,萧大哥。”

    “...嗯?”

    “你在高句丽的名字叫什么?”

    “嗯...东哲...朴东哲。”

第三七九章 夜来人

    “萧大哥,萧大哥。”

    “...嗯?”

    “你在高句丽的名字叫什么?”

    “嗯...东哲...朴东哲。”

    遗玉听着萧汉呓语,知道药效起了作用,一边继续轻晃着他的肩膀不让他睡着,一边询问他:

    “朴东哲,大唐的太子是谁,你知道吗?”

    “是...是四皇子...泰。”

    “对,李泰是太子,你还知道些什么?”因为没有头绪,遗玉只能这样一步步诱导萧汉所隐瞒的事。

    “李泰...太子善用兵,嗯,同长孙无忌不和。”

    “还有吗?”

    “嗯,还有......”萧汉咕哝了一声,“要他死。”

    遗玉眼皮跳了跳,弯腰凑近他,“什么要他死,有谁要他死吗?”

    “是...大哥,大哥要杀太子。”

    城主杨万春?他这安市城都快保不住了,还妄想着要杀李泰?

    遗玉直觉这里头还有什么隐情,于是换了个角度去问萧汉:

    “太子现在唐军大营中,有十几万大军保护,你大哥打算怎么杀他?”

    “大哥说...唐人招降,就假意投降,将太子骗到城门处,我在暗中,射、射杀他。”

    遗玉皱起眉头,这杨万春,好大的胆子,他敢打这主意,就不怕李泰出事后,十几万大军踏平他这安市城吗?

    “到那天...将全部守备军都调到一处城门内,到时太子一死,就拼死抵抗,嗯...将唐军驱于门外,”萧汉大概是药效上来了,不用遗玉继续问,就自己说了出来:

    “大哥还说,长孙无忌同太子不和...等到太子一死,唐军不会死守在城外,就会退兵。”

    原是这样,遗玉大概弄清楚了杨万春打的什么算盘,唐军方面,若能兵不血刃地拿下安市城,肯定会对杨万春投降的条件放宽。

    要是杨万春要求李泰出面,李泰十有八九会亲自带兵来同杨万春谈,城南城东门外的地势,都不能容纳太多人马,撑死了能带个八千精兵,杨万春将城内的几万守备军全调集到了一处,就是为了在刺杀李泰后,孤注一掷将唐军阻于城外。

    杨万春甚至连事后唐朝军方的反应都有考虑到,长孙无忌的确和李泰不和,李泰一死,长孙无忌会不会继续死攻安市,这还真说不准。

    只是,杨万春这么大费周章地去算计李泰性命,甚至不惜以整个安市城犯险,倘若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逼唐军退兵,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问清楚的。

    “朴东哲,”遗玉又念了一遍这个绕口的名字,“你告诉我,你大哥为什么这么费尽心急去暗算太子?”

    “因为你们的...将来会、会帮他坐上渊盖苏文的位置...”

    “谁?”遗玉没听清楚,把耳朵凑近他嘴边,“你说谁将来会帮他?”

    谁敢许他和高句丽的莫离支抗衡,是谁?

    “......”

    回答她的,是萧汉绵长的鼾声。

    遗玉坐正身子,看着已经睡过去的萧汉,知道药效到了,别无他法。

    “怎么不继续问?”

    身后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正在思索中的遗玉一跳,她扭过头,看见站在走廊上的卢耀,拍着胸口,惊魂未定道:

    “让你在房顶上望风,你怎么下来了。”

    “没人过来,”卢耀走到萧汉另一边弯下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扭头看着遗玉,“是药效到了吗?”

    “嗯,”遗玉扶着桌子站起来,一边张望着走廊那头,一边同他说话,“你都听到了吧?”

    卢耀点头,看着她手中,“有这样的好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用?”

    比起萧汉口中吐露的秘密,他显然对遗玉手中那只小药瓶更感兴趣。

    遗玉失笑,将那只红色药瓶重新揣进怀里,心疼道:

    “十年才凑齐这么一小瓶的药材,顶多能用上个三次,用脑袋就可以想明白的事,何须浪费它。”

    这一小瓶知梦散得来,全靠李泰去年送她的生辰礼物,不知他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才帮她找到“落叶为霜”这味药材。

    只是那时她已知道卢智没死,不必再借助它,就将这曾经念念不得求的灵药收藏起来,直至李泰出征高句丽前夕,她才一股脑地将些灵丹妙药都转交给了他,以备不时之需,哪想他会半道上截了自己,给他准备的那些瓶瓶罐罐最终还是回到她手上。

    “都问清楚了吗?”

    “差不多都弄清楚了,”说起正事,遗玉的表情又凝重起来,“卢耀,你今晚就出城去大营找我二哥,让他带你去见太子,将杨万春的算盘禀报给他,再告诉他,我朝皇室中有人通敌,让他提防军中内应,还有——”

    遗玉望了一眼当空的圆月,措辞后,才出口:

    “我在城内,一切听他安排。”

    卢耀有些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看了看酣睡中的萧汉,“他醒来后?”

    “他醒来后只会当自己是醉了一场,什么都不会记得,没事,你快去吧。”

    卢耀张了张嘴,耳朵一抖,就对着遗玉点了下头,纵身掠向院墙,点足飞上墙头。

    遗玉看着他飘逸的背影,有些羡慕,能这样潇洒地来去,当是另一种自在。

    “公子,醒酒汤煮好了,”月香端着托盘走过来。

    遗玉扶着额头转过身,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对她挥手道:“萧大哥醉的不轻,你找人来扶他回去吧,我进去躺一躺,别来吵我。”

    说着,她便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拉上。

    ***

    第二天早上,遗玉起床后,吃了饭就让月香带她去找萧汉,在院子门口截住了正准备出门的萧汉。

    “萧大哥穿这样是准备上哪?”遗玉指着萧汉身上的轻甲,好奇地问道。

    萧汉一觉睡到天亮,非但没有因为宿醉头疼,反而神清气爽,见到遗玉主动来找他,心情更好,听见她问题,目光闪了闪,答道:

    “昨日偷闲,今天要到城围去检查一下城防。”

    检查城防?怕是要去看看地形,找个容易刺杀李泰的地方吧,遗玉心中冷哼,不露声色。

    “你要出门?那带我一起吧。”

    “这...”

    萧汉犹豫,遗玉不等他拒绝,便伸手拉扯住他衣袖往外走,一边兴奋道:

    “要上城墙吗?我一直都挺好奇站在那么高的墙头往下面看是什么样,萧大哥带我去见识见识。”

    萧汉见遗玉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想到昨晚与遗玉畅怀痛饮,把酒问月的好时光,嘴角一扬,就放纵遗玉拉着自己走。

    “萧大哥昨晚睡得可好?”

    “说来奇怪,昨晚喝了那么多,早上起来竟是一点都不觉得头疼。”

    “哈哈,我也是,想来是心情舒畅的缘故。”

    当然不会头疼,知梦散的药效再压不过几瓶酒可得了。

    ***

    遗玉跟着萧汉,畅通无阻地接近了安市城严密的城防。

    一个整天,她都跟随在萧汉身后打转,从城南到城东,细心之下,还真让她发现了许多细节。

    安市城内的城防设施其实相当简陋,五十丈长的城墙上,只有两座箭塔,投石器也是巨大且笨重,巨大的石块运送往往需要人力,狭窄的墙道上所能储存的石块数量相当有限。

    再次,城南城东修有半圈内墙,动工到了一半,还没有建成,墙下堆积着大量的木材和石料,无人打理。

    遗玉在李泰这些日子的熏陶下,在军事上的嗅觉变得敏感许多,隐约觉得这几处发现很重要,若能妥善利用,未必不能想出一个周全的攻城之策。

    可惜她道行不够,无法将这些零散的发现拼凑起来。只能暗暗将城墙内围的布置都记在脑中。

    未免萧汉怀疑,遗玉只是偶尔提上一个表面上无关紧要的问题,旁敲侧击地刺探安市城中军情。

    大概是昨晚一起喝了酒的缘故,萧汉对她并没表露出半点戒心,不但带她走墙梯上了城墙,还领她一起同守备军吃了一顿大伙饭。

    一天下来,遗玉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情报,晚上回到住处,支走了月香,关上门,打开了后窗,耐心地等待卢耀来。

    夜深时,卢耀才出现,遗玉正等的频频瞌睡,听见卢耀跳进窗子后,故意走出的脚步声,打着哈欠抬起头。

    “见到太子了吗?”遗玉喝了口凉茶,打起了精神,兴许是今天走了一天的路,身体十分疲倦,为了等卢耀来,才硬撑着没睡过去。

    “嗯。”卢耀看了一眼窗外。

    “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身体如何?”遗玉倒豆子一样地追问,生怕李泰在战场上受了伤。

    “太子一切安好。”卢耀又看了一眼窗外。

    遗玉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关心起正事,“把事情都禀报给他了吗?”

    “他怎么说?”

    “太子说——”

    “太子说,让你现在就跟着我们翻墙出城。”

    遗玉看着从卢耀身后的窗子磨磨蹭蹭爬进来的人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定睛去瞧,认出来人后,不由瞪大了眼睛,失声低叫道:

    “沈、沈大哥?”

    夜行时候还敢嚣张地穿着一身白衣,吊儿郎当地爬窗子的,世上怕只有沈剑堂一人了。

    “唰——”沈剑堂摸出倒插在衣襟领口处的那把银扇,潇洒地抖开摇了摇,枕着窗子,一面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易容成青年的遗玉,一面啧啧打趣:

    “我说,几年不见,你怎么长成这模样了,当初明明是个小美人儿。”

    经过岁月的风霜,而今的沈剑堂已经是一副中年相貌,比起李泰要显老许多,只是这没正行的样子一点都没变,遗玉哭笑不得地问道:

    “你怎么会在辽东?”

    “你不知道吗,我现就定居在定州,不久前接到老四的书信,就赶过来帮忙了,”沈剑堂耸耸肩膀,无奈道,“这不是,刚到就被他使唤出来做事,又翻墙又跑路的,你也晓得,我这辈子就是欠他的。”

    久别的故人,出生入死的交情,想起那段曾经的岁月,大蟒山和西南一行,遗玉的心情多少有些波荡,一别数年,再见到沈剑堂,是不觉得陌生,自然而然地关心道:

    “你是怎么进城的?”

    “沈公子的轻功尤在属下之上。”卢耀扭头看着沈剑堂,向来呆板的眼神中冒出少许光亮,是武者的见猎心切。

    “哪里哪里,”沈剑堂故作谦虚地冲他摆摆手,对遗玉道:“你收拾下,这就同我们离开,有我们两个带着你,翻一座城墙还不是个问题。”

    “我现在不能走,”遗玉想都没想便摇头,“我已逃过一次,再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萧汉必会起疑,我怕他们计划有变,会对殿下不利,要留下来盯着他,刚好我今天查探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你们谁帮我带话回去给殿下?”

    沈剑堂和卢耀对视一眼,前者摇头道:

    “还是老四了解你,他说你若是不肯跟我们走,就不勉强你,让我留下来陪你,卢耀往返送信。”

    遗玉眼神一柔,可以想象出李泰说这番话时的样子,他的确了解她。

    卢耀眉毛动了动,不给面子地揭穿沈剑堂的话,“太子说是让我留下来,你送信。”

    沈剑堂同他打哈哈,“不都一个样么,你就体谅体谅我连夜赶路到辽东连口气都没喘,替我多跑几步路吧,啊?”

    卢耀意外地好说话,对着同他耍赖的沈剑堂,点点头,没再和他争。

    遗玉倒也不在意谁去谁留,等他们商量好,就把今天查探到的情报都低声一条条叙述给卢耀听,教他回去如何禀报。

    卢耀临走前,才塞了张字条给遗玉,说是李泰给她的,沈剑堂凑过来看,遗玉当时没设防他,卷开一看,是在沈剑堂暧昧的笑声中,红了脸。

    “‘相思难入夜,孤枕不成眠。’啧啧,想不到这木头也有通人性的一天。”

    沈剑堂一边调侃,一边从窗子口爬了出去,留下遗玉独自握着那张字条发呆。

第三八零章 将计就计

    昨晚等卢耀到半夜,遗玉没休息好,早上是月香来敲门才醒过来。

    “等等,我穿衣裳。”

    遗玉应了门,将昨晚睡觉前拆下来的绵包重新绑在身上,看了眼屋后紧闭的窗子,摇头失笑,去洗了脸,对着镜子贴假眉毛。

    早饭没什么胃口,遗玉只喝了一点粥,就让下人把饭退了。

    她今早并没有去找萧汉,因知道今天杨万春会去和唐军谈投降的条件,萧汉一定跟过去,肯定不会带着她。

    白天没了事做,遗玉支开月香,试图找沈剑堂叙叙旧,然在院子里晃荡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沈剑堂的踪影。

    “公子,您在看什么?”

    遗玉把目光从空无人影的树上收回来,对端着茶果走过来的月香道:“刚才那树上好像歇了一只鸟,又飞走了。”

    “公子喜欢鸟吗?”月香这两天和遗玉熟络起来,就是遗玉不开口,她也会自己找话说。

    “喜欢。”

    提起鸟,遗玉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银霄,李泰这次出征,是有将银霄带上,但因个头庞大的它太过引人注目,为了减免不必要的骚动,银霄并不曾在军中露面,来无影去无踪,行军这么长时间,遗玉前后见过它几回,大多都是在大军赶路的时候,它从天空飞过,留下一两声清亮的长啸,同陆地上的她打招呼。

    “大人射箭可厉害了,五百步外的树上落着一只麻雀,他都能打下来,公子要是喜欢,回头就请大人带您去打猎呀。”

    月香显然误会了遗玉对于“喜欢”的含义,遗玉并不解释,笑了笑,让她把茶盘放下,坐过来说话。

    遗玉从聊天中得知,月香只比自己小上一岁,平民出身的她,和萧汉有着几近相同的身世,她的生父也是唐人,不过生母只是一个普通的高句丽女子。

    “要不是大人收留,奴婢早就饿死在街头上了,”月香提起萧汉,满眼都是崇敬,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黯下来,叹气道:

    “大人是个好人,就因为常年在外,和这里的人都不亲近,公子不知道,您没来之前,大人都是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喜欢说话,整天就是帮着城主做事,奴婢看得出来他不开心,就是没办法。可是您来以后,大人就和以前不一样了,那天晚上你们喝酒,赏月,奴婢从来都没有见大人那么高兴过......公子,奴婢求您一件事行吗?”

    遗玉正静静地听着月香讲话,有些犯困,见她突然转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便打起了精神,问道:

    “什么事,你说。”

    “公子留下来吧,不要回大唐去了。”

    “呵呵,”遗玉笑了两声,赞赏道,“月香,你是个好姑娘,处处都在为你们大人着想,可惜他不解风情,让你为他担心。”

    月香听懂了遗玉话里的调侃,神情立刻窘迫起来,垂下头,小声道:

    “公子不要取笑奴婢,大人、大人哪里是奴婢这等卑小之人能乱想的。”

    有那么一眨眼的瞬间,遗玉仿佛从这个异族女子的身上,看到自己很多年前的一点影子,不由就温柔起来:

    “再小的鸟儿也有飞翔的自由,再卑微的人也有爱恨的权力,没有能不能,只有敢不敢。”

    月香面露迷茫,一时听不懂遗玉的话,但因这样,忘记再提让遗玉留下来的请求。

    ***

    萧汉晚上没有回来,遗玉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沈剑堂,直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窗外才有了动静。

    卢耀和沈剑堂一前一后的翻窗进来,遗玉看着正捧着一只鸡架啃得津津有味的沈剑堂,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今天一天是晃荡到了哪里。

    “主人,这是太子交给你的信。”

    遗玉接过卢耀递来的书信打开,因为昨晚那张字条的缘故,下意识地在沈剑堂凑过来的时候,一手挡在前面不让他靠近,抖开了信,独自默念。

    沈剑堂不满地将鸡骨头丢出窗外,随手在衣服上抹掉了油,扭头去和卢耀大眼瞪小眼。

    遗玉神色复杂地看完了李泰的信。

    杨万春果然提出要让李泰带人到城门前,以城中百姓为借口,要李泰当面和他口约,唐军进驻安市后不会乱杀百姓,才肯投降,实则是为借机暗杀李泰。

    李泰明知是计,却应了下来,打算将计就计,借此机会一举将安市城拿下。

    要是遗玉当时在场,说什么都会反对他这般涉险,但是他这么一纸书信传来,将所有的计划都安排好,让她连劝说的机会都没有。

    “老四信上说什么?”沈剑堂见遗玉看完信,才出声询问。

    遗玉暗叹一声,来回看看他们两个:

    “杨万春要他明日正午到城南门前做口约,殿下打算自己做诱饵,到时城中守备军都会移动到城南处,城东防备疏松,再欲声东击西,派人从城东攻进安市,让我们在城中内应。”

    “那我要做什么?”沈剑堂并不关心李泰使的什么计,直接询问他的任务。

    “城东内墙下有大量建城的木料草石堆积,沈大哥明日就负责在城东放火,趁乱将城门打开,好让我们的兵马顺利入城。”

    沈剑堂一指卢耀,“那他呢?”

    遗玉捏紧了手中的信纸,道:“杨万春会派萧汉在城墙上伺机射杀殿下,卢耀要混进城墙上的守备军中,找到扮成守备军隐匿在某处的萧汉,擒住他。”

    卢耀脸色不变,显然是已在营中听过了李泰的安排。

    沈剑堂疑问:“这个萧汉箭术很了得吗?”

    遗玉抿了抿嘴,把白天月香无意透露的信息告诉了他:

    “据说,他能射中五百步外树上的一只鸟。”

    沈剑堂脸色沉下来,看了一眼卢耀,道:“我和他换,他去放火,我去擒人。”

    “不换。”卢耀道。

    沈剑堂眯着眼睛去看矢口拒绝的卢耀,冷哼道:“我兄弟的命,当然是我来看管,你争个什么。”

    “你只有轻功比我好。”卢耀板着脸说出一句事实。

    “我眼神你也比你好,我脑子也比你好!”

    面对无理取闹的沈剑堂,卢耀干脆不予理会,沈剑堂不能说服他,便转过头去和遗玉讲道理:

    “小玉啊,你既然知道这个萧汉箭术了得,为了老四的安全着想,就该让我去保护他,这个卢耀啊,他武功虽然比我好上那么一点点,可他脑子不够机灵啊,我是不放心把老四的命交到别人手上,你让他去放火,别跟我争。”

    卢耀也不乐意了:“这是太子的安排,不是我和你争。”

    “都别说了,让我想想,”遗玉自己也觉得李泰这样太过冒险,别说是卢耀,就算加上个沈剑堂,她都不放心把李泰的安全交给他们。

    “这样,明天我和卢耀一起去城南,我对萧汉此人熟悉,就算在人堆里,也好辨认他,我们两个人加起来,总不至于让他得手。”

    遗玉做了决定,是把李泰信上吩咐她老老实实躲起来等待救兵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这...”沈剑堂犹豫了。

    “主人最好还是躲在城中安全。”卢耀不赞同。

    “介时大军入城,兵荒马乱,我在城里也未必安全,倒不如和你在一处,方便行事。”

    遗玉只是一句话就把听过李泰安排的卢耀说服了,说到底,卢耀听从的不是李泰的命令,而是遗玉的。

    “沈大哥,你轻功了得,在城东放火接应外面攻城的事,只有你来做最妥,如果不能顺利让大军攻入城中,殿下岂不白白犯险,你说是吗?”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沈剑堂抓了抓头发,松了口,又伸手去拍了拍卢耀,“刚才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把老四的命交到你手上了,事成之后,我们再好好切磋。”

    卢耀点了点头,并没把刚才争执放在心上。

    三日如此这般商议一番,是拿定了主意,又将具体事宜仔细盘算后,看时辰不早,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遗玉就让他们两个出去到屋顶上睡觉,自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

    睡不着,几次起来拿出李泰昨天让卢耀带给她的那张字条,细细摩挲,思念满溢,忧心忡忡。

    ***

    天快亮,遗玉才睡过去,睡没多久,月香就来敲门送早点。

    遗玉扒了几口饭,就问起萧汉:“你们大人昨晚没回来吗?”

    月香摇头,“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公子有事吗?”

    遗玉放下箸子,道:“我想出去走走,在院子里闷了几天浑身不舒服,要不你陪我出去?”

    月香事先被萧汉叮嘱过今天看好遗玉,尤其是不能让她出门,面上就露了难色。

    遗玉一看她表情,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就不再提,安静地吃了饭,又和她聊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打了个哈欠,佯作困顿:

    “昨晚没休息好,我睡上一觉,别来打搅我,去吧。”

    她愿待在屋里不出去,月香是求之不得,赶忙让人进来收拾了东西,带上门,守在院子里头。

    遗玉窸窸窣窣将该拿的都带上了,确认再三,才进到内室,开了后窗。

    “咱们走吧。”

第三八一章 他在哪?

    顺利离开了萧汉的住处,三人在曾经藏身的小院里,换上了高句丽当地百姓的穿着,遗玉最后一次叮嘱要独自到城东去放火的沈剑堂:

    “沈大哥到了城东,先混进内墙,将哨塔上望风的士兵解决掉,以免他们提前发现城外兵马流动,等到太阳升到正午时,再放火烧了城墙下堆积的木料,将守备军引去,趁乱将城门打开,接应城外军队,城外兵马能否顺利入城,就全看沈大哥的了,还有,万事小心。”

    李泰带人在城南将守备军拖住,等到杨万春发现城东失守,为时已晚,守备军回防再快,也不及城外涌入的唐朝大军,攻克安市,只在朝夕。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沈剑堂拍了胸口做担保,又给遗玉检查了随身携带的火石火引,确认无误,才反过来对遗玉和卢耀道:

    “你们两个也是,小心,我走了,事成之后再见,日后上我家去喝酒,让你们嫂子做几道拿手菜款待你们。”

    “嫂子?沈大哥你——”

    遗玉话还没问完,沈剑堂已经大步飞上了院墙,消失远走,害她只能暗自纳闷,这老沈是何时娶妻成亲的,怎也没听李泰提起过,害她以为他至今都还是光棍一个,何况他不是对——

    “主人,事不宜迟,咱们也走吧。”

    卢耀催促,遗玉摇摇头,甩掉多余的念头。

    “好,走。”

    ***

    杨万春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为在射杀李泰之后,一举将城门外随行的唐军驱逐出去,抵御押后的大军涌入城中,做到百无一漏,他将城中剩下的五万守备军,几乎全部调到了城南。

    就是因为他的谨慎,使得遗玉和卢耀十分轻松就从内城墙混进了外城墙。

    还差半个时辰不到中午,城南内侧的城墙下,便聚集了大量的守备军,密密麻麻地站在城下,卢耀挑了两个同他和遗玉身量相当的勤务兵下手,扒了他们的军服,和遗玉躲起来换上。

    遗玉将头发扎好,套上简陋的藤甲,将皮盔递给卢耀拿着,从怀包里掏出泥粉和短须,简单地给两人换了个模样,使她自己看起来既不像那粗眉的唐大夫,也不像个女子。

    “等下到了人群里,我就不与你说话了,你会传音,有什么情况就提醒我,看我眼色行事。”

    “属下知道,主人不要与我走远。”

    “嗯,这个你给我拿着。”遗玉将装有知梦散的小瓶交给卢耀,这东西她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放在她身上,不如先给卢耀保管。

    卢耀将那红色小瓶塞进怀里,看遗玉又拿出了一只白色的瓶子,掏出她那把小银刀,从瓶中倒出一些亮晶晶的粉末洒在刀刃上,疑惑道:

    “这是什么。”

    遗玉一面将淬毒的小银刀小心插进护臂里,一面对卢耀道:

    “等下不知会有什么突发状况,万一我们被人识破身份,我不能没点自保的能力,这把小刀虽然锋利,但还没到见血封喉的地步,此毒名为‘云雨巫山’,入骨断肠,介时真被人围攻,我一刀一个,总不会拖累你太多。”

    卢耀闻言,知道她已是将最坏的情况都打算上了,想到她这样铤而走险就是为了什么,呆板的目光中露出忧色,不由出声道:

    “请主人凡事以自己安危为先,想必太子也不愿见你为他赴险。”

    遗玉系着护腕的动作停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遗玉和卢耀换装的时候,杨万春正带着一众部下前往城南,李泰也率领着五万兵马出营,正在赶来的路上。

    ***

    城南的投石器老旧,大小石块都需要人搬运上城墙,城墙上能够容纳石块的地方并不多,以至于不能提前储存,这就造成今天上午,临战之前,还有人往墙上搬运石头的情况。

    遗玉和卢耀避开了排查,就混在搬运的队伍里,跟着一群高句丽士兵,顺利地登上了安市的城墙。

    安市城的外城墙要比内城墙高上一丈,左右能容四人并行,城南门附近修有四处登墙的石梯,被城门分为左右,总间距在五十丈,城墙上修有四座箭塔,可以将城门前的李泰纳入射程,遗玉和卢耀的目标就是找到隐藏在这四座箭塔中某一处的萧汉,将他擒住。

    想要接近箭塔并不容易,尤其是在不通当地人语,又不能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遗玉和卢耀十分谨慎地跟随在其余搬运兵的身后,借着寻地方放石块的机会,卢耀尝试着接近箭塔,遗玉则在他不远处望风,顺便观察可疑人物。

    然而他们几次登上城墙,都未有发现萧汉的踪迹,太阳渐渐升高,转眼就近了中午,已经累出了一头汗的遗玉跟着卢耀下了城墙。

    遗玉挑拣了一块个头较小的石头,吃力地抱在了怀里,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干粗活,就是这等重工,好在她行军这半年体力见长,不然还真吃不消。

    “快点快点,别慢腾腾的,上去就快下来,听到没有。”

    几名负责指挥搬运的头领突然催促起来,众人加快动作,城门前起了一阵骚动,遗玉和卢耀相视一眼,知道必定是杨万春带着人到了。

    果不其然,两人搬着石头又上到墙顶,远远就能看到城门头上聚集着一群穿戴不同的高官武将,正在指点城下。

    “来了。”

    卢耀出声,示意她往城外看,遗玉往外墙挪了两步,从凹凸的墙垛向下望。

    城下是一片能够容纳五千人马的空地,向外有一条通路,蜿蜒向南方,路上正有大量排成队的兵马快速向前行进,旗帜飞扬,一眼看不到头尾,约莫再有一刻半刻,走在前面的人就会先抵达城下。

    见状,遗玉开始心急了,将石头放下,用眼神催促着卢耀快点下去,他们还有一处箭塔没有检查到,在城门那一侧。

    ***

    快到正午,安市城南门外的空地上聚集了几千兵马,后面还有长长的行军的队伍停留在半山腰上,等待开城入内,伴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唐军黄纹赤字的大旗一面面高举起来,城下排阵整齐的列兵分开一道条路,盾兵摆道,弓手挽势,一队人马渐渐从后方显露了身形。

    城头上,心有忐忑的杨万春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边上几个始终不赞同投降的武将,看着城下唐军,满脸厌恶。

    “呜——”

    又一声号响,城底下的兵马顿时安静下来,几千人站的笔直,几乎不闻声响,从城上往下看,黑压压的一块,列成方阵,旌旗摇摆,想要在这里面找出一个人来,除非他站出来。

    “安市城主杨万春何在!”

    城下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喊,声音一发出,就立刻传至城墙上,片刻后,城上便响起一声蹩脚的唐话呼应——

    “杨万春在此!”

    城下,一身轻甲的李泰骑在马背上,抬头望着城门头上几道人影,辨识出杨万春此人,他前后左右被禁军密不透风的围护起来,除了几名大将,没人能够近身。

    ***

    唐军一抵达,城内守备军搬运石块的动作就停止下来,有头领低喝着让还在城墙上待着的士兵蹲下,以免被城下发现异常。

    遗玉和卢耀侥幸地就在城墙上,趁着一时之乱,猫腰摸到了最后一座箭塔外,两人蹲在门口,假意挪动石块,侧目搜索着箭塔中可疑的人影。

    最后一处箭塔,应该就是这里!

    听着城上城下响亮的对答,知道李泰已经到了,因为还没找到萧汉,遗玉紧张的手心都冒出汗来,她眯着眼睛辨识着这座箭塔上的人,哪怕是背影同萧汉相像的,她都不会错过。

    然而——

    没有。

    一滴汗从额角流下来,滑到耳边,遗玉抿紧了嘴唇,大胆地蹲着又往前凑了几步,再看。

    还是没有。

    “主人,他不在这里。”

    怎么会不在?

    萧汉他人呢!

    “主人,怎么办?”

    “卢耀,”遗玉手有些发抖,她扯着卢耀往墙角挪了挪,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现在就混下去,到另一侧去找,不要只盯着箭塔,有人的地方都给我留意,看到他就直接下手,不要顾忌。”

    卢耀皱眉,“你——”

    “我会待在这里不动,你快去。”

    遗玉自己都不知道她这会儿的眼神利的吓人,卢耀迫于无奈,只好听命溜下去,是不知他刚一离开,遗玉就忘了她刚才说过的话,沿着墙根向别处摸索。

    ***

    “杨城主!”这次喊话的是李世绩,他就骑马停在李泰斜前方不远处,扬声冲城门顶上喊道:

    “我等既如约前来,为何你不开城迎接!”

    杨万春同左右部下低语两声,两手扶在墙垛上,对下应道:

    “先前你们曾投信城中,你们大唐的太子殿下,扬言说攻下我安市后,会将我城中兵马百姓全数坑杀,杨某忌惮此言,请先让太子殿下出面应答,许杨某一诺,不杀城中百姓,不伤我一兵一卒,我方会投降,归顺大唐!”

    杨万春的声音在安市城上空回荡着,城墙上,某一处,一道人影已经掏出了背箭,将强弓挽起,瞄准了城下黑压压的人群。

    (嗯,写到这里,小小解释下为什么李泰会亲自来,而不是用替身什么的,首先这一仗至关重要,他到场不光是为了拖敌,他还要指挥现场,几千唐军将士都在冒险,李泰的性格,注定他会选择身先士卒而不是丢车保帅,再者,小玉也在城里,李泰是肯定会来的,两个人太了解对方,所以很清楚对方的想法,再说就剧透了,就这样吧)

第三八二章 颠史一战

    城门附近的城墙上,少说躲有八百名守备军,各个蹲身藏在墙垛后面,遗玉就混在这群人里,借着身材娇小之便,一面向城门头挪动,一面在这些守备军中寻找着萧汉的人影。

    日头早已升到高空,李世绩和杨万春在城上城下谈判,杨万春坚持要李泰亲口承诺他才肯投降,李世绩则坚持要他先将城门打开再说。

    两人声音隐约的传到遗玉耳中,让她知道城外的唐军正在拖延时间,等待着城东的唐军攻入,从后背突袭,将城南脚下这几万高句丽兵马围剿。

    遗玉抬头看一眼天上的太阳,紧张地干咽了一口唾沫,约莫着沈剑堂若是成功放火引敌,此时东门已破,大量唐军应该正往城南赶来。

    卢耀离开有一阵子了,不知他有没有在城门那一侧找到萧汉。

    “乱挤什么,待着不要动!”

    后衣领突然被人揪住,遗玉下意识摸向藏刃的护腕,扭头看见一名队长模样的大胡子武将,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便压低了脖子,胡乱点了下头。

    对方又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她,却没放开她,而是拽着她重新蹲回了墙垛后面,从凹下的城墙观察着下面的情况。

    遗玉心中叫苦,这下不能再走动,只好跟着这武将一起看往城下,心里祈盼着卢耀已经找到了萧汉。

    从城墙上往下望,一眼看过去,满眼都是项绑蓝巾的人头,几杆大旗将唐军分列成几块方阵,遗玉眯着眼睛看清楚正在和城上的杨万春的对话的是唐军大将李世绩,就在他身边搜寻了一圈,奈何旗帜飞扬,遮蔽了视线,无从判断李泰在哪。

    杨万春的唐话说的还算利索,遗玉听他和李世绩你一言我一语地互不退让,巴不得他们两个能就这么聊下去,一直到城东的军队攻打过来才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杨万春大概是等的不耐,为了能尽快哄得李泰现身,最终开口退让:

    “如此,你们后退二十步,杨某就先将城门打开半道,若是太子还不肯出面与我对谈,那投降之事就此作废,我杨万春拼死抵御,也不会屈你大唐!”

    李世绩似是扭头看了一眼后方,不知得谁指示,高声应于城上:

    “杨城主!我朝太子殿下有言,城门一开,他自会亲口许诺与你!”

    “好!”

    杨万春豪应一声,城中紧接着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号角,城中有些骚动,人生嗡嗡了一阵,没多久,遗玉就听见从城底下隐约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连动着她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微微在颤动。

    城墙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这些守备军尚不知杨万春的打算,他们还以为杨万春真的要带着安市向唐朝投降,为唐军入城后的前途担忧,本能地心存防备。

    遗玉半个身子贴在冰凉的石墙上,一双眼睛来回转动,一边留意着城下的动静,一边观察着附近有无行迹可疑的人物,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这煎熬的等待中,脚下的颤动停止了。

    “城门已开!大唐太子何在!”

    杨万春一声厉喝,响彻城头,城上城下安静极了,遗玉甚至能听到旁边那个武将吞咽口水的声音,她趁机缩着脖子退到他身后。

    “本帅在此。”

    熟悉的声音,浑厚而响,传至城上,有些失真,震的遗玉心跳一下下缩紧,她迫使自己不要回头往下看,悄悄握住了藏在护臂中的小刀,半蹲起来,调高了视线,左顾右盼着这长长的城头上目所能及的人影,竖起了耳朵听辨着李泰的声音。

    “杨城主,本帅以大唐太子之名,许你不杀城中一兵一卒,不伤百姓,你可愿归顺我唐!”

    “你就是大唐的太子李泰?”

    杨万春这一问,让遗玉意识到了什么,她飞快地转过身,趴回墙垛向下俯瞰,目光从人海中掠过,定在了飘扬的唐军大旗下,一道挺拔的人影上,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男人。

    “正是本帅。”

    一声应后,耳边断了声响,视线中若有一道细小的光影掠过,夹杂着短促的破空声,她看着那马背上的男人身形晃了晃,随即就淹没在飞扬的旗帜中。

    城下紧接着响起的是谁的大喝声,遗玉已经辨识不出,身边的人忽然一个个站了起来,铺天盖地的喧哗声在下一刻响彻南门,震的她两耳发鸣。

    不久前还整整齐齐的兵马方阵开始扭曲变形,从城门处涌出大量的守备军,一蓝一灰两种盔甲,将城门前的方寸土地隔离地泾渭分明,拥堵的水泄不通。

    沉重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分不清何是警鸣,谁是进攻!

    看着唐军大乱的景象,莫名的恐慌席卷上她心头,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城下,试图从中寻出李泰的人影,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李泰有没有被射中?

    萧汉得手了吗?

    卢耀没有擒住他吗!

    战争一触而发,来的这样迅猛,眨眼间就有无数的石块从城上投下,又有一支支火箭从城下蹿上墙头,城墙上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遗玉被人推挤着离开了墙垛,视线晃动,耳边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大喊。

    不能慌,不要慌,他没事,不会有事。

    又一支火箭从头顶上飞过去,遗玉左手在墙皮上狠抓了一把,强压下心中的惊怕,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趁着乱,遗玉拔出了腰上配备的短剑,随着一群搬运石块的士兵挤到了墙梯处,向下看一眼,聚集了几万兵马的城脚景观甚是惊人,比之城外,一墙之隔的这一面,士兵们更像是从穴中倾巢而出的蚂蚁,让人看了就觉得头皮发麻。

    遗玉正在寻找着脱身的路线,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险险地抓住了墙壁上凸起的砖石,才没有失足跌下墙梯,她低头去看脚下,耳中却在这时飘进了一句熟悉的语言。

    “快护送沈姑娘离开,此地不宜久留。”

    是唐话!

    遗玉飞快地转过头,视线跃过几人肩膀,锁定在了前面三个人身上,仔细看就知不同,两个同她一样打扮的士兵,竟是正护着当中那个人往城下跑。

    沈姑娘?

    遗玉一眯眼睛,目光扫过那中间的人盔甲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细白又干净的肌肤,让她断定这是个女人。

    疑惑之间,遗玉忆起了十五那晚萧汉中毒后没有讲完的内情,再看那女子背影,霎时就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唐朝一方,有人以谋杀李泰为条件,私通了安市城主杨万春,对方有奸细在这城中监视着杨万春的一举一动。前面这几个人,一定是不放心杨万春,才来亲眼确认的。

    究竟是谁要置李泰于死地?

    遗玉目光闪烁,推挤着人群,悄悄追着那三个人的脚步下了城墙,一下到人群里,就像是饺子滚了锅,遗玉看着前头那几个人几次被挤散,心中就有了主意。

    很明显他们试图趁乱穿过人海到内墙去,遗玉瞅准了机会,倒提了手中的剑柄,用力捅了一下前面的人,对方一声呼痛,就咋呼开来,人流滞纳在一处,几个人都被惯力挤向前方,遗玉趁势弯着腰挤了出去,认准了前面那名扮男装的女子,拽住了她的胳膊,就往反方向拉着跑。

    女子尚没反应过来,直到被遗玉拉着挤出了人群,才猛然挣扎起来,她先是用高句丽人的语言冲遗玉低喊了几句。

    遗玉没理睬她,双目紧盯着前面的路,一手从她脖子上绕过去,另一手在前面遮掩,重重地捏了下她的喉咙以示警告,在她成功地安静下来后,才拉扯着她逆着人流往前头不远处的民房跑去。

    城中动乱,临近城门的不少百姓都闻风跑了出来,有的手持着农具做武器,有的则抱着细软来回逃窜。

    遗玉堪堪拉着那女奸细避开两股人流,瞅准了一处开空门的家户,拽着她跑了进去,空出一只手将门从里面带上。

    “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喊了几声高句丽语,总算蹦出一句唐话,遗玉依旧没理她,带着她在屋前屋后检查了一遍,确认这里没人,才拖着她进了屋子,将她推倒在地上,转身去关门。

    对方一得自由,就伺机拔出了藏在靴子上的匕首,扬手朝遗玉刺来。

    遗玉闻到风响,反手就将短剑一扬,错过那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敲在她的手腕上,一蹲身,向前一扑,撞倒了那女子。

    “铛!”

    女子匕首脱落,重重被扑倒在地上,闷哼一声,手脚都被压住,头盔被人摘下,下一刻又被掐住了喉咙,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惊恐地睁大了眼,这方看清了头顶上一张脏兮兮的脸孔。

    遗玉盯着身下这面容明媚漂亮的女子,心里冒出一缕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

    “勾结高句丽人,谋害太子,沈姑娘,你的主子真是胆大包天。”遗玉咬起了牙齿,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阴测测的。

    她的确是恼怒,对方勾结杨万春,派出了萧汉,一份假唛草汁,险害李泰败于援军,又设计在城上射杀李泰,几次要对李泰不利,刚才在城头上看见那惊险的一幕,尚不知李泰安危,如今抓到了罪魁祸首,她怎会客气。

    女子听到遗玉喊她“沈姑娘”,又将他们的作为讲明,还以为她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被掐的涨红的脸色露出些许慌乱。

    “你...你是...”

    遗玉在心中勾勒出最可能的几个人选,稍微松开了掐在女子颈上的手掌,冷声道:

    “你放心,我不杀你,留着你,等安市攻下,好将你主子抓个先行,私通敌国,谋害太子,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有你这个人证在,就算那杨万春死在乱马之下,长孙无忌那老匹夫如何都逃不掉。”

    对方眼神晃动了一下,便剧烈地挣扎起来,咳嗽了两声,含愤地盯着遗玉,哑声道:

    “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出卖长孙大人。”

    说罢,目中一恸,就要咬舌自尽,却被遗玉先一步掐住了下巴,制住动作。

    见她作态,遗玉冷哼一声,对于幕后祸首是谁,心中已是有数,撕掉了她衣摆一块布,塞进她嘴里,随后把手探到她颈椎附近的麻穴刺下,先把人弄晕,又在屋里翻找出了一团系井的麻绳,将她反绑起来,吃力地把人架在肩膀上,背出去,藏在了屋后的草堆里。

    此时城中大乱,躲在哪里都不安全,再带着这么个奸细,寸步难行,先将她放在这里,事后再来拿人。

    做完这些,遗玉靠着墙喘了几口气,回屋捡了短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打算出去找卢耀。

    外头还是一副鸡飞狗跳的模样,遗玉将盔甲戴上,正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走,忽听街角上响起一串呐喊声,转脸看去,就见不远处正有一半身染血的人,在大队的人马追赶下,身形狼狈地朝另一条街上逃跑,笨拙的身影,眼看不支。

    是卢耀!

    遗玉大急,一看便知卢耀受了重伤,不然不会连轻功都不能用,容不得她考虑许多,看了看左右,便奋力地朝着对面的巷子跑去。

    为了勘察地形,她和卢耀曾在城南城东门附近转过几天,凭她的记性,要记住这附近的街道并不难,遗玉记得下一个街角是相通的,再前面是个死胡同,要是卢耀跑了过去,那还了得。

    果然,她穿过巷子,跑到对面,刚喘了口气,就见到一道血染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这里!”

    遗玉低喊了一声,伸手将脚步停顿下来的卢耀拉扯进了巷子,带着他就往另一边跑。

    “主、主人...”卢耀的呼吸声很沉,可以背着遗玉跑上几条街都不喘气的他,此时却要费力地跟上遗玉的脚步。

    “找到萧汉了吗?”遗玉闻着卢耀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不知多少是他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别人身上的。

    卢耀应是找到了萧汉,在城墙上暴露了行踪,面对成千上万的守备军,他不伤成这样也难。

    “属下无能,迟一步...找到他,在他引弓之时断了他的臂膀,箭射了出去,不知...不知太子是否——”

    “没事,”遗玉心里一沉,打断了他的话,将脚步明显缓慢下来的卢耀架在了肩膀上,听见身后追兵的喊叫声尾随而至,越来越近,她回头张望一眼,惊见有几名骑兵也夹杂在了追赶他们的队伍中。

    卢耀也扭过头,脸色一变,顺手抽出了遗玉腰上的佩剑,向后一掷,狠准地将一人击落马下,又翻转手腕,叮当挡开了几支飞箭,另一手去挣脱遗玉搀扶。

    “别管我,你快跑!”

    遗玉深知一松手卢耀就会去送死,便紧紧了抓着他不松开,使劲儿扯着他往下一个转角跑去。

    “主人。”

    “闭嘴,”遗玉一手将他胳膊重新挂到自己肩膀上,抽了护腕里的小银刀握在手上。

    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马蹄声靠近,余光里一杆长枪刺来,她被卢耀按着肩膀低下头,枪杆堪堪从两人头顶上划过,心惊肉跳地躲过这一险,在对方再次反身刺来时,遗玉甩手将小刀划向了入目的马腿,刀骨相错,刀柄震的她虎口发麻。

    “嘶!”

    一声嘶鸣,马骨断裂,骑兵坠下,遗玉又架着卢耀往前跑了几步,眉心忽地跳动,一股危险的感觉陡然袭来,她脚步一跳,抓紧了卢耀的胳膊,撞着他向街边扑去。

    “咻!”“咻!”“咻!”

    十几根羽箭几乎同时掷落在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插入土中,迟上一步,可想而知两人下场。

    遗玉狠狠摔在了地上,惊魂未定地爬了起来,再看卢耀,已经在重伤中昏迷过去,她推了推他没见他反应,扭过头去看身后,瞳孔缩紧。

    几丈之外,十几名弓手停下脚步,对准了他们两个拉开了弓,箭在弦上。

    ‘我若说是预感,你大概不会信,好像这一次分开就再难相见,你我之中,会有一人遇险,与其那时抱憾,我更愿将你放在身边,就近看管。’

    李泰那时的话,只被她当是笑语,此时跃然脑海,她却恍然明白了那个强大如斯的男人到底在畏惧什么。

    ......

    “殿下。”

    箭雨袭来之前,遗玉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听着细小的破空声,甚至没有害怕,不是她不怕,而是脑中心中都在念着一个人,没有多余之处可以容她害怕。

    “咻——”

    “铛!”

    “铛!”

    “如何,可有伤到?”

    一声关心的问询,不符场景地在头顶上响起,清亮的嗓音在一片刀剑声中,依旧清晰十分。

    遗玉睁开眼,仰起头,一身青衫入目,阳光刺的她眯起眼睛,看不清那人背光的脸孔,只道是个身材纤长的女子,手中倒提着一把奇长的大刀,寒光凛凛。

    “蜓蜓,快来帮为夫,等解决了这群贼子你们再好好叙旧啊!”

    这突然出现的青衫女子嘴角一动,带着些许无奈,对遗玉点了下头,将手中的长刀灵巧地空中倒转,倾身纵向人群。

    遗玉软坐在地上,望着那片刀光剑影中轻灵若蜓的人影,目光闪动,陷入到一阵回忆当中。

    (要确定下新唐最后的大纲,新文的更新挪到明天,在追《万事如易》的亲们今晚不用等更了。)

第三八三章 最后的亲征

    ‘莫说——相逢即是有缘,这次一别,我同公子也会分道,独行四海,再见不知何年何日,不管你们究竟是谁,我都会牢记你这个人,我不愿受太多羁绊,只把你当做唐小玉看,即便这只是个化名。’

    ‘好,那我就是唐小玉,你便当我做唐小玉。’

    ‘如此甚好,我同你三掌为约,倘若有朝能够再见,你便告诉我,你真正的姓名。’

    ‘好。’

    ......

    这么多年过去,许多往事都已变成回忆,每当记起那段惊险的西南之旅,遗玉总会想起一个人,一别九年,当初的约定渐渐成了遗憾,她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萧蜓,那个侠骨柔情的奇特女子。

    重逢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太多的疑问,想知道她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么会出现在安市,只是眼下明显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萧蜓和沈剑堂两人解决了那群追兵,一声口哨,街角便跑来两匹马,沈剑堂扛着昏迷的卢耀上了马,萧蜓将长刀挂回背上,伸手去拉遗玉起来:

    “上马,咱们快走,大军已经攻过来了,等下两军交战,这里不安全。”

    “嗯。”

    将遗玉扶上马后,萧蜓翻身坐在她背后,一夹马腹,跟在沈剑堂后面,向城东走。

    没多远,就遇到了大批项系蓝巾的唐朝军队,见到他们,遗玉便知了这场战争的胜负,她虚脱地靠在萧蜓身上,淡淡的药香缓解了她紧绷的神经。

    “咱们这是去城东吗?”

    “城东已被攻下,先送带你们过去,我们再到城南去帮忙。”萧蜓道。

    沈剑堂听见她们两个说话,扭头问道:“老四没事吧,卢耀怎么伤成这样?”

    遗玉闭着眼摇摇头,“卢耀是在阻拦萧汉时暴露了,被守备军追杀至此,我看那箭是射了出去,就不知殿下现在如何。”

    “啊?怎么会这样,那老四他——”

    “公子,”萧蜓打断了沈剑堂的追问,对着他轻轻摇了下头。

    沈剑堂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愁眉紧锁的遗玉,闭上了嘴。

    一路上,唐军渐多,等到了城东,全是唐军兵马的身影,沈剑堂凭借李泰给的腰牌,一路同行,在大军后方找到了阿生。

    阿生一见到遗玉,便跪了下来,不理四周将士异样的眼神,对着遗玉拜道:

    “属下该死,让您身陷囹圄。”

    遗玉没工夫去想阿生在人前这等举动的不妥,摆手道:“你起来,先不说这个,卢耀受了重伤,赶紧让军医来为他处理伤势。”

    “是,”阿生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便叫了人过来帮忙,接过沈剑堂肩上的卢耀。

    “蜓蜓,我到城南去找老四,你留在这里照应一下。”沈剑堂和萧蜓打了声招呼,便骑上马飞奔而去,显是放心不下李泰。

    遗玉看着沈剑堂走,张张嘴,没能叫住她,她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好提出要同他一起去城南找李泰,这节骨眼上,不是添乱么。

    萧蜓扶着遗玉在路边坐下来,让她依着自己,摘了她头顶上的皮盔,用衣袖擦掉她额头上的虚汗,动作熟稔的好像两人不是一别九年没见的朋友,而是朝夕相处的姐妹。

    萧蜓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盒拧开,倒了两粒药丸塞进遗玉嘴里,接过阿生递来的水囊打开,送到她嘴边。

    萧蜓的东西,遗玉自是不会怀疑什么,乖乖吞水服下,又喘了一会儿气,才有力气道:

    “幸而你来了,不然我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是我来迟了,”萧蜓有些自责,“我轻功不佳,翻不去这城墙,不然昨晚就能入城护你。”

    遗玉握住萧蜓的手,感慨道:“我实没想到你会来救我。”

    萧蜓顺着遗玉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脉搏上,探了探,眼中一惊,忽地蹙起眉头:

    “先别说话,歇一下,你的状况很不好。”

    “嗯。”遗玉的确是累了,本想靠着萧蜓休息一会儿,再找阿生来问话,可是一闭上眼睛,就由不得她做主,过度的疲劳,让她很快便没了意识。

    萧蜓待遗玉呼吸平缓,才抬手按了她耳后的睡穴,在不惊扰到她的情况下,握住她手腕放在耳边,借着惊人的听力,在一片喧声中辨别她细小的脉音。

    奇特的脉象,这么多年过去,依旧让她记忆犹新,联想起前不久从沈剑堂那里听来的秘密,不由呢喃:

    “师父,这就是五脉族女吗...”

    一声轻叹,微不可闻的从萧蜓嘴边溢出,她抱着遗玉,仰头远远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眼神变幻莫测。

    “萧姑娘,城主府应已被攻下,烦劳你带着太子妃,随军先移到城主府去休息。”

    萧蜓收回思绪,对着走到他面前行礼的阿生点点头,看了看等在不远处的两队护送的兵马,不假他人之手,将昏睡中的遗玉抱起来,走向了自己的马。

    ***

    贞观十九年八月中,在唐皇太子李泰的率领下,十万唐军破安市城,城中守备军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在城南被围剿。

    此一战,双方死伤过千,安市城东门大火,城门烧毁一半,城主杨万春在东门被擒。

    高句丽国最后一座壁垒被击破,灭国之期将近。

    ***

    好累,身体好累,手脚沉的动不了,睁不开眼睛。

    是谁在碰她,谁在拉她的手,谁在摸她的额头,谁在低声和她说话?

    不要叫她,嘘,让她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

    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遗玉睁开眼睛,视线昏沉,她动了动手指,浑身酸软没有力气,偏过头,靠着窗外迷蒙的晨光,看到一个淡青色的背影,正坐在长长的桌案边,忙碌着什么。

    萧蜓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药钵,转头去看床上:

    “醒了?”

    “蜓...蜓姐。”遗玉试图翻身坐起来,起到一半,又软倒回去。

    “躺着别动,”萧蜓站起来,去另一张桌子上倒了水,到床边去扶着她起来。

    遗玉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萧蜓扶着遗玉躺回去,给她盖好被子,就出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床铺很软,很舒服,遗玉这么想着,又要睡过去时,却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弹坐起来。

    李泰!

    遗玉顿时清醒过来,什么困意都没了。

    “蜓蜓姐?有人吗?”

    连喊了几声没听见应,她不安地环顾了这间陌生的房间,掀开被子,两腿挪下床,心急地踩了鞋子,刚一站起来,便腿软地跌坐在地上。

    闷哼一声,她试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越来越烦躁的情绪,让她抑不住握拳捶向地面,敲打了几下,眼角莫名地酸涩起来。

    “唰拉”一声门响,听见脚步声,她刚抬头,便被人拥进了怀里,大概有几个呼吸长短的停顿,来人将她从地上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为她重新盖好了被子,就在床边坐下,低头去整理她的头发,却发现她已是泪如雨下。

    “...殿下。”

    看着眼前这张让她日思夜寐的脸庞,对上那双潭水般深幽的眼眸,遗玉这些时日所有被压抑的软弱和害怕,一瞬间都爆发出来。

    在知道他去伏击虏人援军带走的是一份假唛草时,她差点动手杀了替换唛草的萧汉,可是她忍了。

    在听说他战胜归来,就在城外几里处的大营中时,她多想不管不顾地跟着沈剑堂和卢耀出城,可是她忍了。

    在城墙上看见他中箭倒下,她只想立刻赶到他身边,而不是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可是她忍了。

    直到被一群追兵赶上,命悬一线时,她才幡然后悔,也许从头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坚忍下来,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想要这样痛苦的忍耐。

    她同他一样畏惧,害怕死亡的那一刻,最爱的人不在身边,不能见他最后一面。

    李泰看着她断线的眼泪,大敌在前犹能面不改色的脸上却露出无措,他慌乱地擦拭着她的眼角,发现不能止住她的哭泣后,低叹一声,俯下身将她揽入怀中,靴子未褪便上了床,拥着她躺下,听着她惨兮兮的哭声,冷硬的心口一点点发疼,像要裂开。

    “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呜呜呜,”遗玉伸手搂住李泰的脖子,鼻尖抵着他的脖子,越哭越大声,到了最后,几乎是嚎啕了起来。

    “好了,我没事,莫哭。”

    不用半字言语,仅从哭声中,他也能知道她的害怕,担心和委屈,是为了什么。

    自从进了东宫,将有四年都没再见她哭过,李泰拍哄她的动作略微笨拙,却是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生平仅见的温柔。

    “这是最后一次,自此一战,我此生将再不会亲征,不会让你再受这样的惊怕,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的低声承诺,是这世间最可靠的誓言,是江山万里重,还是儿女情长深,谁又能说得清。

第三八四章 这是什么药?

    李泰慢慢将手臂从遗玉脖子下抽出来,一手托着她后脑,轻轻放在枕头上,坐起身,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拇指在她湿润的眼角摩挲了几下,才起身走到门边。

    萧蜓和阿生就站在门外,看样子是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出来,阿生赶紧上前一步,小声道:

    “各位将军都到齐了,正在等您。”

    李泰看一眼萧蜓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药碗,道:“等她睡醒再送药。”

    萧蜓点头,“好。”

    李泰遂跟着阿生快步离开。

    萧蜓进了房间,到床边检查过遗玉的被子是否盖好,看她这回睡得很安详,不似先前不稳,放心下来,就静静坐在床边陪她。

    ***

    城主府前院,原本是安市高官武将议事的大厅中,此刻却坐满了唐朝的将领。

    李泰一进门,大厅中正在议论的众人便安静下来,起身相迎。

    “都坐。”

    待李泰在高位上坐下,率先站出来说话的,是行军大总管张亮:

    “秉大督军,今安市城已破,是不是要尽快派兵向东,将高句丽王都攻占,以免夜长梦多。”

    攻下安市后,唐军将可出入高句丽于无人之境,但要真正意义上地将其灭国,还是要攻占王都才行。

    最后一座壁垒已被击破,唐军占领了辽东,剩下的都是小鱼小虾,灭高句丽不在话下,只是,这么一件灭国立威的大功,手到擒来,谁不垂涎,谁不想要?

    论功劳,众将之中,谁也盖不过李泰这个太子,峡谷一战,安市一战,将李泰在军中的威望拱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以至于在场许多战功赫赫的老将,都末敢在他面前倚老卖老,纵是渴极了这件灭国大功,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先问过他意见。

    李泰而今功高,完全不需要亲自带兵去攻打王都,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属于他名下的,将这锦上添花的机会让出来,也是一种御下之术,毕竟谁得了这机会,都会对他感恩戴德。

    这么一来,问题就出现了,派谁去才合适呢?

    “本帅身体不适,就留在安市静候佳音,众将之中,有谁自愿代本帅先去攻打高句丽王都?”李泰将这个问题抛了出去,如同丢了一枚硕大的鱼饵在鱼群里。

    纵是早猜到李泰会把这功劳让出来,真听他亲口说出,在场不少人还是松了口气,相互之间交换了几个眼色,便有人先站出来提议,相互推举人选,你一言我一语,表面一片和谐,实则是暗自争决。

    人言大体倾向张亮、李世绩、李道宗、还有长孙无忌这四个人,甚至还有人提说要卢俊带兵前往,这显然是为逢迎李泰。

    李泰坐在上位,身形端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渐渐沸腾,分神想着其他,等到火候差不多,他才出声压下了众人的争论,道:

    “诸位各有打算,便下去议过,休整一日,明早再论。”

    说罢,就起身拂了衣摆,扬长而去。

    座下,整个早晨都一言不发的长孙无忌转过头,看着李泰比往日更具气势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

    李泰回到后院的阁房时,遗玉还在睡,她这一觉从昨天下午,直到今天早晨。

    萧蜓见李泰来了,就自觉让出床边的位置。

    “她体虚欠补,睡太多不好,叫醒她吧,陪她说会儿话,我去把药热一热端来,再去给她弄些吃的。”

    “多谢。”李泰在床边坐下,拨了拨遗玉凌乱的额发,向萧蜓道了谢。

    若是沈剑堂在这里,肯定又要大呼小叫,他替李泰做了那么多事,这么多年,都不曾得过他一句亲谢。

    萧蜓摇头一笑,端着盘子走到门口,体贴地从外面将门拉上。

    萧蜓走后,李泰并没急着叫醒遗玉,而是低头细细打量着她憔悴泛黄的容颜,将她垂在身侧的手拿起来,摊开她几根卷曲的手指,摸索着上面粗糙的纹路,还有细小的伤痕。

    “殿下,”遗玉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李泰就在身边,她呢喃一声,反握住他的大手,贴在脸颊边蹭了蹭。

    “嗯,”李泰见她醒来,才记起萧蜓的嘱托,另一只手去摸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别睡了,起来坐一阵,等下喝药。”

    遗玉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头顶的男人,抬手去摸他光滑的脸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有些脸红。

    “怎么了?”李泰问她。

    遗玉痴痴一笑,沙声道:

    “你还是不蓄胡子时看起来迷人。”

    好像是从搬进了东宫,李泰就开始蓄胡子,唇上一小片,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威严了许多,遗玉起先是不习惯,还记得因为这件事和他闹了几天别扭,但因李泰固执己见,她也就没再干涉他的自由,只是偶尔也会想念他那张比女人还要貌美的脸蛋。

    “我是男子,”李泰并没被她的迷魂汤灌晕,扶着她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用手指梳理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只是她几日都没洗澡,头发揪到一起,很难打理。

    遗玉被他无意揪痛了头皮,“嘶”了一声,抓住他手,嘟囔道:

    “别弄了,等下烧水让我洗个澡,身上都要发霉了。”

    “嗯。”李泰放下手,连人带被一起拥着,好让她靠的舒服些。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遗玉看着外面天明大白,分不清是早上还是下午。

    “早上。”

    “啊?我睡了这么久。”

    “你是该好好休息。”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萧蜓在外面敲门,遗玉推推李泰,想要从他怀里坐起来,李泰却揽着她不动,开口让萧蜓进来。

    “药好了,小口喝,不要烫着。”萧蜓端着药碗走进来,见李泰拥着遗玉坐在床头,并不觉得尴尬,态度很自然地将药碗递给李泰,站在一旁等候。

    李泰用勺子搅了搅碗底,看白烟往上冒,就从覆面舀了一勺,吹了吹才递到遗玉嘴边。

    有萧蜓在旁,遗玉不好意思地张嘴享受了李泰的服务,可喝到第二口,就发现了不对。

    “这是什么药?”

    正常情况下,她光闻味道就能判断出药材,更何况是直接喝到嘴里,萧蜓这药当然不会有问题,可这药分明是用作——

    “是安胎药,你有孕了。”李泰平静的将勺子放进碗里,空出一只手,在被子上覆住她的手背。

    遗玉脑袋蒙蒙地扭头去看萧蜓。

    萧蜓轻叹一声,思及当中惊险,不免责怪:“有三个月了,你真是不小心,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得,还好这孩子坐的稳当,才没有出事。”

    遗玉脸色登时有些发青,紧紧抓住了李泰的手,心里是铺天盖地的后怕。

    被她的手劲捏的手指发麻,李泰自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就便将药碗放在一旁,摸着她的头,低声哄道:

    “是我考虑不周,不怪你,孩子没事,你不要胡思乱想,过几日我便带你回定州去住,等王都攻下来,我们就回长安。”

    在李泰的安慰下,遗玉总算缓过劲儿来,松开李泰的手,由衷对萧蜓道:

    “幸而有你在,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萧蜓不说,遗玉也清楚,这胎能够保下来,是全靠了她,算上昨天她救自己于箭下,这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已经被萧蜓救过两回。

    萧蜓看她自责的模样,知她是吓着了,便笑道:

    “这是好事,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真想谢我,等这孩子生下来,就认我做个义母好了,你肚子里这孩子是福大命大,我就厚颜借风沾些福德吧。”

    这话要是别人来说,那就是胆大妄为,不知进退了,李泰的孩子,姑且不论男女,尊贵可想而知,然萧蜓出口,遗玉却是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如此甚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耽误这一会儿,药又凉了,萧蜓任劳任怨地重去热过,屋里就剩下两人,遗玉才转身抱住李泰的腰,把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汲取温暖。

    “我想咱们女儿了,这都半年过去,不知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调皮,我把小雨点丢给娘,同你跑到辽东,有了身子也没注意到,差点...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不及我娘半分。”

    李泰没接话,拍着她的肩膀,借此告诉她,他在听。

    “你说咱们两个这是什么命啊,小雨点是你去高昌打仗前我怀上的,这一胎又是在战场上,这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来的,真会赶时候凑热闹。”

    遗玉嘴上虽是这么发牢骚,但字里行间难免透露着欢喜,她生下小雨点后,又等了五年,这才迟迟怀上第二胎,李泰又陪在她身边,她真没什么好不满足的。

    小雨点出生的时候,李泰不在场,这是遗玉一生都觉得遗憾的一件事,现在能有弥补这个遗憾的机会,叫她如何不欢喜。

    “啊!”正在冲李泰发牢骚的遗玉突然大叫了一声,慌忙推着李泰的胸口坐起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李泰不明所以,扶着她坐好。

    “坏了坏了,你快派人去,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那个女人,我抓了个女人!”

第三八五章 将军

    一大早,城主府前院的议事厅中,就坐满了人。

    为了争那灭国大功,众将经过一夜,该sī下交流的,都sī下交流过了。

    肉只有那么一块,都想吃是不可能的,与其吃不着便宜了别人,倒不如提前卖个好,至于这好要卖给谁,众人心中自有考量。

    昨天呼声最高的是李世绩,张亮,李道宗和长别无忌这四个人。

    张亮原是李世绩的部下,两人现都是独当一面的大总管,若这功劳落在张亮头上,又要把李世绩往哪摆,可不派张亮去,又怎么把张亮麾下的卢俊给捎带上,卢俊身为太子内兄,明显是太子这边的人,太子虽是jī流勇退了,但众人不会就不识好乒地以为真的可以不用给太子面子。

    再来说李道宗和长驹无忌,虽一个皇亲一个是国戚,但这两个人关系不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tǐng了长别无忌就是得罪了李道宗,tǐng了李道宗就是开罪长别无忌。

    按本说这就难选了,可再往上一堆,论起圣恩,显然是长别无忌更为皇上所重,瞧瞧吧,前面正是连连捷报的时候,硬塞了五万大军,粮草都不带就来了,皇上这不是摆明了要给长别国舅累功的么,能悖谁的意思,也不能悖了皇上的意思啊。

    众人这么前后合计过,本着两头卖好,两头不得罪的原则,达成了共识,是推举长别无忌带兵,以卢俊为先锋,去攻打高句丽王都。

    当然,就在李泰出现在议事厅门外时,众人还都是这么打算的。

    ,“矢督军。”

    ,“免礼”坐”李泰1iao摆,在城主位上坐下,一臂搭在扶手上,扫了一眼座下众将,道:“前去攻打王都,想必诸将心中已有人选,在此之前,本帅先有一件要事处理。”

    众人面面相觑,李世绩起身问道:,“不知是何要事?”

    李泰看了一眼长别无忌”手指在木质的扶手上叩了叩:,“带上来。”

    众人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就见大厅门外,几名禁卫押送着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入内。

    “跪下。”

    女子无力地跪倒在地,披头散,垂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一般。

    男子拒不肯跪,被禁卫连踢tuǐ窝,依旧摇摇晃晃地站着:“李泰,你要杀就杀,我杨万春不是个怕死之徒!”

    听见他怒吼,四下顿时响起窃窃sī语声。

    李泰摆手”示意禁卫停下踢打,就让那杨万春站着说话。

    ,“杨城主,本帅问你”是谁通敌与你,要你假借投降,骗本帅出面,借机行刺。”

    闻言,下座哗然,大多数人都不知前日攻城内情,只是听从军令,哪想这当中又有故事。

    通敌?谋害太子?真的假的?

    ,“哼,想要你死的人多了,你自己猜去吧!”杨万春很不配合地一吼,却恰恰印证了确有其事,除了李泰”没人注意到这时那死气沉沉的女子身体动了动。

    众人这下脸变,视线来回游走于这被带到厅上的一男一女,揣测着端倪。

    李泰把目光转向那名女子身上,道:,“沈姑娘是吗”你若肯交待是谁指使你前来sī通敌国,本帅便饶你死罪。”

    杨万春转过头”看了那同他一起被带进来的囚人几眼,面1ù惊讶,似是这才现对方是谁。

    ,“你”

    ,“是是长别大人”女子趴在地上,缓缓抬了头,“我是受长孙无忌大人之命,you骗安市城主杨万春,要他伺机杀害太子。”

    众人略略齐声扭头,看向座在前方,面sèyīn沉的长别无忌。

    ,“啪!”

    ,“放你的屁!”有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乃是长别无忌麾下一名将军。

    “王豪!”长别无忌低喝一声,制住那武将,随后站起来,对着城主座上的李泰,脸sè有些铁青:,“启禀太子,下官并不认识此人。”任谁遇上这等有可能被抄家灭门的指认,都不可能冷静以对。

    对面坐的李道宗凉凉一句:,“既不认识,何故无缘无故指认你。”

    李世绩:“殿下,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哈哈哈!”杨万春突然大笑起来,伸手指指长孙无忌,又指指李泰,众人当他是疯癫,无人理会,最关心还是李泰的反应。

    ,“沈姑娘,你如何证明,是长孙无忌派你sī通敌国。”李泰问。

    ,“几个月前,长别大人派我携带大量珠宝财物赠予杨城主,许诺他事成之后,另有好处,我以姬妾身份在城主府后院住下,这里一些下人都识得我,那批珠宝现就存放在城主府库中,太子可以派人去搜查。

    女子话没说完,下面早已乱成一团,同长别无忌不睦的,都偷偷幸灾乐祸,和长孙无忌交好的,一面替他着急,一面又怕受此事牵连。

    “兹事体大,仅凭只字片言,本帅不能决”李泰叫了众人静下,看着长孙无忌道:,“本帅会派信回京,事情明了之前,暂且委屈长别大人来人,将长别无忌带下去收押。”

    听这话,长孙无忌神sè猛地变幻,很快又归于平静,没再做声。

    事情到了这份上,明眼人都知道不能再劝了,有几个不服的,都被李泰的气势压了下去,场面安静下来。

    长别无忌在众人瞩日下,对着李泰揖了下手,转身自觉地跟着禁卫离去。

    那一揖当中的含义,也只有他和李泰心知肚明。

    看着长孙无忌被带下去,李泰侧身,一手搭在膝上,换了个坐姿,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诸如遗玉和沈剑堂,才能凭借这几个小动作,看得出他此刻的好心情。

    “关于先前所论,派兵攻打高句丽王都之事,诸将心中可有人选?”

    城主府女眷阁室,“原来你同沈大哥五年前就走到一起了”遗玉听完萧蜓讲述过这些年的经历,感叹一声,又埋怨起李泰,他同沈剑堂一直有联系,知道萧蜓的消息,却从没和她提起过。

    萧蜓见她神sè,便猜到她在想什么,一面弯身去倒茶,一面解释:“起初居无定所,后来有了欢儿,才在定州落脚,我亦不曾向公子打听过你的事,只盼有缘能再和你见到,没想这一别就是九年。”

    ,“你们两个跑来帮忙,孩子呢?”听她提起,遗玉便关心道。

    沈剑堂和萧蜓育有一子,取名沈欢,算来今年方才三岁。

    萧蜓提起儿子,眉目间尽是柔软”“不碍,有人照顾他。”

    两人闲话家常,不自觉就将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遗玉十分好奇沈剑堂和萧蜓的儿子会是哪般xìng子,萧蜓也对遗玉口中温诺可爱的小雨点十分感兴趣。

    不知不觉从早晨叙到中午,先找上门来的是沈剑堂。

    “我说娘子啊,别聊了,快去给为夫弄些吃食,跑了一上午,饿坏我也。”

    遗玉看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沈剑堂,就想笑,三十好几的人,还像孩子一样爱撤jiao,也不知萧蜓平时怎么惯的他。

    “桌上有点心,你先垫一垫”萧蜓起身,对遗玉道,“我去看看早晨盹的参汤好了没有,等下给你端来,这高句丽的长参甚是滋补,你要多喝些。”

    昨天李泰让人搜查城主府,捡出不少药材,当中就有几味难得的长参,是遗玉看了都要稀罕的东西,萧蜓见喜,今早就煮了汤。

    ,“蜓蜓,我也想喝参汤。”沈剑堂端着点心盘子凑了过来。

    ,“公子身体很好,就不用补了。”萧蜓冲他笑笑,端着遗玉喝空的药碗翩翩离去。

    “对谁都比对我好”沈剑堂小声嘀咕了一句,扭头见遗玉坐在窗边笑他,挠挠头,道:,“老四呢?”

    ,“还在议事没回来,你呢,上哪去了,昨天也没见你人。”

    ,“还不是那个jian细,攻城那天趁乱逃了,断着一条手臂不知躲到哪里去,害我亲自去抓他。”沈剑堂抱怨道。

    遗玉知道他是在说萧汉,便正了面sè,“那人抓到了吗?”

    “有我出马,他还能逃到哪”沈剑堂这下又得意起来,“妹子不知道哥哥我是找东西的行家么,就连老四藏的东西我都能挖出来,更何况他那么大个活人。”

    “嗯?”遗玉1iao起眉头”“殿下藏了什么东西?”

    沈剑堂意识到说错话,赶忙打哈哈:,“没,没什么,同你说着玩呢。

    遗玉正待再问,卢俊跟在李泰身后走了进来。

    ,“二哥”遗玉一见到卢俊,脸上又有了笑。

    卢俊碍着李泰在边上,不好表1ù的太亲近,就冲遗玉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停下,先盯着她的肚子瞧了两眼,才同沈剑堂打招呼:“沈兄。”

    “卢兄。

    李泰走到遗玉身边,看了她气sè,才转头问沈剑堂:“人呢?”

    他是也不问沈剑堂抓到没有,直接就管他要人。

    “丢给阿生了,看你要怎么处置。”

    李泰点头,对遗玉道:,“你们先用午饭,不用等我。”

    遗玉默默地看着李泰带着沈剑堂和卢俊离去,没有开口叫住他。

    若是萧汉在城头上那一箭没有射出去,也许她真的会开口让李泰留他一命。

    无关乎利用的歉疚,仅是一点恻隐之心,现在也没有了。a。

第三八六章 开解

    遗玉和萧蜓一起吃过午饭,卢俊一个人折了回来。

    “小玉。”他站在门口,看见萧蜓也在,踟蹰着是不是要入内。

    “我去煎药,你们聊。”萧蜓善解人意地找了借口离开,让兄妹两人可以独处。

    “二哥进来啊,来这儿坐,正好陪我聊聊。”

    “嗯。”卢俊抬脚入内。

    虏人的屋舍建的低,窗台只有两尺多高,地上铺了软褥,天气暖和,倚着窗台晒太阳很是舒服,兄妹两人坐在窗边说话,遗玉看得出卢俊有心事,并不开口去问,聊了一会儿,卢俊便忍不住,自己开了口:

    “今天上午议事,我被派做先锋先去攻打王都,明早出发。”

    “这是好事啊,”遗玉高兴地问道:“哪位大将军带兵,是张亮还是李世绩?”

    卢俊撇过头,“我不大想去。”

    “啊?”遗玉惊讶,“这是何故?”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遗玉狐疑地瞅着他,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伸手推了他一下,气道:

    “你何时变得跟我一样多心,告诉你,我压根提都没同殿下提起过这事。”

    卢俊被她说中了心思,闷声道:“就算是我多想了,但这次能打先锋,还不因为我是你哥,是太子内兄。”

    遗玉嗤笑:

    “你能打先锋,我不好说这里头有我几分关系,但你当这等灭国大事,是随便派个猫狗就能打头阵的吗,若没有真本事,你以为那些老将都是吃素的,他们会肯咽下这口气,让你去贪这功劳?别说你是太子内兄,你就是他亲兄弟都休想他们买你的账!”

    被她毫不客气地训斥一通,卢俊老脸微红,正要辩解几句,又被遗玉堵了回去。

    “我来问你,打从到了定州,到现在,大大小小,你打过几场仗?”

    “十、十多场是有的。”

    “做过几次先锋开路?”

    “多半都是我打头阵。”

    “杀敌多少?”

    “这个...千百人是有了吧。”

    “现这十几万大军当中,可有比你更勇猛的先锋大将?”

    卢俊把眉一扬,气势又回到身上,“自是没有。”

    “这不就结了,你还烦恼个什么?”遗玉把手搭在卢俊肩膀上,语重心长道:

    “二哥,与其说你是因为太子内兄的身份得了这机会,不如讲是因为这身份让你没丢掉这个机会,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你常年在军中当差,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的利害,还用我再多说什么吗?”

    卢俊早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听完遗玉这番开导,别扭着的那根筋就捋直了,拍着额头失笑道:

    “我真是吃饱了撑着的。”

    遗玉心知,卢俊这些年走的太顺,越往高处就越容易自我怀疑,今天不和他讲明白了,这点日后肯定会成了他的心结:

    “二哥的官路是比大多数人来的顺当许多,坎坷无几,实话说,这当中的确有殿下的助力,但若二哥自己不争气,不上进,便是殿下能帮你再多,你也不会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既然咱们兄妹两个今天说开了,我不妨就再敲打你几句,你看这满朝文武,能站到上流的,有几人没有仰仗,就是那长孙无忌,没有皇上的偏护,他长孙一门能亨通如斯吗?”

    卢俊若有所思地看着遗玉,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二哥,你就记住,别管它借了多少外力才能功成,你问心无愧就行了。”

    这份了悟,是遗玉从李泰身上学到的,那个自信、骄傲的男人,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可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卢俊向来最听遗玉的劝告,尽管现在还有些地方想不通,但还是认真记下了她的话。

    不想今日这一番点拨,竟成他从一个单纯的武将,到日后位极人臣的转变开始。

    ***

    快到傍晚,遗玉才见到李泰,沈剑堂没跟着他,萧蜓送来晚饭就走了。

    攻下安市城头几日,李泰要处理的军务繁杂,直到今天,才有空闲和遗玉坐到一起吃顿晚饭,说说话。

    一张小桌,几样素菜,除了一盆鸡汤,不见其他荤腥,连酒都没放,李泰却吃得很自在,不得不说是因为有遗玉在侧的缘故。

    “卢俊来找过你?”

    “嗯,聊了一会儿就走了,”遗玉觉得没必要把卢俊的烦恼告诉李泰,就一语带过,半个时辰前才喝过药,并不饿,吃了几口,就觉得胃里犯呕,赶紧把碗放下,掩着嘴扭过头去。

    李泰见状,忙放下箸子伸手去给她抚背,倒了茶水给她,见她喝过水,还是蹙眉皱鼻的难受样子,看看桌上饭菜,直接喊了门外的阿生进来。

    “饭菜端下去,找萧蜓过来。”

    “不用,”遗玉赶紧摆手,压下那股恶心劲儿,叫住了阿生,对李泰道:

    “这感觉是一阵一阵的,不碍事,别麻烦她再过来。”

    阿生看李泰,李泰道:“那把饭菜撤了。”

    “你还没吃呢,”遗玉推推他,“我到窗边坐着透透气,你吃饭。”

    李泰摇摇头,没听她的,阿生会意地直接抬了那小桌子到外头,遗玉无奈地轻捶了下李泰的膝盖,心中却是喜欢他这体贴。

    被李泰拉着窗边坐下,没了那股饭菜味,遗玉果然舒服多了,歪头靠在他肩上,拿过他的大手,扳着他的指头玩。

    “好些了?”

    “嗯。”

    “这里吃住是差,明天李世绩带兵一走,后日我们就启程回定州,想吃什么,就列张单子,我提前派人准备。”

    要是让那群人知晓李泰之所以这么急着带兵退回定州,全是因为嫌弃这穷乡僻壤吃住条件不好,不利遗玉休养,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

    “特别想吃的倒是没有,不过咱们回定州,能到蜓姐和沈大哥家里去坐坐吗?”

    “你想去?”要撇开大军私游,是有些麻烦。

    “嗯,”遗玉仰头,期盼地望着李泰,“行吗?”

    “可以。”能让她高兴,麻烦就麻烦吧。

    得他应允,遗玉笑得弯起眼睛,摇着他的手道:

    “蜓姐和沈大哥生的是个儿子,如果我这一胎也是个男孩儿,等他们长大了,定能做你和沈大哥这样的知己好友。”

    “没有如果,”李泰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贴在她还未显露的腹部,纠正她的语病:

    “是一定。”

    遗玉正想取笑他武断,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睁大了眼睛,傻傻地望着李泰。

    李泰晓得她将才迷糊过来,眼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低声道:

    “他来的正是时候。”

    ***

    八月二十二,李世绩率八万精兵,以卢俊为先锋,从安市城出发,向高句丽王都进发。

    八月二十三,李泰带五万大军离开安市,退往定州。

    马车上,遗玉绷着脸,动作稍显粗鲁地将金疮药涂在李泰右肩后背上,掌心大小的伤口刚结痂没几天,一整片黑紫泛红的血痂看起来甚是吓人,可想而知受伤时是何等的惨烈,偏偏他伤成这样,她却是迟钝地昨天晚上才发现。

    要不是他沐浴时,她多事想去给他擦背,还不晓得他差点死在战场上。

    给他换好了药,将纱布重新绑上,遗玉就低着头整理起桌子上的杂物,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硬是一句话都没搭理李泰。

    看她这生闷气的样子,李泰有些头疼,套上衣服,按住她假作忙碌的手,道:

    “说过不是故意瞒你,只是那几天事太多忘了同你讲。”

    遗玉拨了两下没把他手拨开,一时克制不住,开口就是一嗓子:

    “那么大个窟窿你也能忘了?!”

    她半点不知道,夜里还总偎着他睡觉,枕在他肩膀上,撒娇让他抱来抱去的,真亏他的伤口没烂掉!

    吼了他一嗓子,遗玉就开始抹眼泪,李泰无奈,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想抱她,奈何手臂被她故意拿纱布缠住,伸展不开,只好劝:

    “你不知我身体康复的快么,这点伤,过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愈合。”

    劝了几句,遗玉还是哭,李泰眯了眯眼睛,好脾气的模样从脸上消失,冷下声音,道:

    “你再哭,我现在就下令回去,让人把安市城那几万守备军都坑埋了。”

    这话一句就见了效,遗玉眼泪一下就收了回去,她扁着嘴抬头,看着面露戾气的李泰,不但不害怕,反而忿忿瞪他一眼,转过头去,偷偷磨牙。

    安市城被攻占,她昨日想起来李泰曾投信入城,扬言守备军说要坑杀城中百姓的事,就随口问了他一句,哪想他竟是真的传令下去,让留守的唐军在他们启程去定州后把安市城给屠了。

    她哪里会放任他造这杀孽,硬是缠着他收回了成命,现在被他拿这件事威胁,害她想嘴硬都不敢,就怕一时怄气的结果,是叫几万人丢了性命,李泰的为人她一清二楚,说得出就做得到,绝对不单是在吓唬她。

    “好了,”见她不哭,李泰脸色又软下来,“你不再生气,那个朴东哲,事后我就留他一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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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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