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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九章 三人

    “九月三十日晚,当心!”

    遗玉绷着小脸将手中小小的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上面的笔迹是卢智的无疑,之前这床上分明什么都没有,而在苍衣男子闯入之后,就突兀地多了这张条子。

    这么说来,今晚的不速之客是被卢智派来的?不对啊,那等能将秘宅安插的守卫都轻易制伏的高手,她大哥是从哪里寻来?

    “这纸...”遗玉轻轻揉搓着手上有着数道折痕的白色纸条,不是北方惯用的纸张,质地细滑,略有些厚,“是外公...”

    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今天晚上的人应是她大哥借了卢中植的人手前来,能探得这秘宅所在,应该也是卢老爷子的所为。可是那苍衣青年既然能够潜到这里来,又不被人发现,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隐秘的手段,将这纸条传给她啊。

    按下这个疑问,遗玉盯着上面短短的八个字,默念了几遍,从表面上看,除了时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提示,九月三十日、月底,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值得卢智这样瞒着魏王大费周章地让人潜入秘宅只为传这八个字给她!

    ......

    ***

    就在遗玉苦思冥想的时候,夜探秘宅的苍衣男子却在甩开了两名暗地守在秘宅的人后,一路潜行出了这座坊市,翻墙跃巷抵达不远处另一座坊市的偏僻街道上,闪身跳入了一间民宅之中。

    夜深,民宅之中仅有一间房屋亮着灯,苍衣男子大步走到屋门外,一手去解脸上的蒙面巾,一手直接推开屋门。

    正对屋门的客厅中空荡荡地只摆着一张书桌,门口处同桌边各燃着一盏纱灯,书桌后正埋首在十几封零散的信笺中写回信的青年,抬头看到屋门口静静立着的、面容有些憨厚的男子,停笔问道:

    “怎么样?”

    苍衣男子反手将门合上,走上前几步站在书桌前,语调平缓地道:“智少爷,那宅子防守表面稀松,我按你的吩咐在小姐屋外等候,最先发现我的不是护卫,而是小姐,她开始就如你所说的,并未呼救,只是一刻钟后却出了点岔子,提前引来那些守卫,我同他们过了几招,将条子留下后,就回来了。”

    果然,如遗玉所料,桌后的青年人是卢智,而这名夜探秘宅的苍衣男子则是贴身跟在卢中植身边的人,名唤卢耀,是卢智前日去见卢中植之时,“暂借”过来的。

    而卢耀今晚潜入秘宅,就是在卢智的命令下所为,魏王修养的秘宅是卢中植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查找到的。

    卢智听了他的讲述,脸上并无惊讶之色,问道:“你说表面稀松,是何意?”

    卢耀憨直的脸上今晚头一次出现了有些慎重的表情,“我能感觉到,那间宅子潜着高手,一、不,是两名,其中一道气息有着很浓的血腥味,是你们这种寻常人发现不了的,还有一道气息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很淡、很危险。”

    卢智眼中掠过一道惊奇,“危险?”他并不懂得这些习武之人三六九等的划分,但卢中植却告诉过他,卢耀的身手至少能到他全盛时期的七分。

    七分是个模糊的概念,可曾经亲眼见过残去一条腿的卢中植,是如何一人身形不动地对抗百名三等护卫的卢智,却知道这七分有多重!

    卢耀说他感觉到了危险,也就是说那人至少同卢中植旗鼓相当!魏王自身功夫就不弱,可根据之前卢老爷子对其的评价,只是普通的高手罢了,哪里又跑出来一个能让卢耀都觉得危险的人!

    王爵重臣家中皆有各自圈养的死士,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在这京中就连普通些的官员家中也养着武人,有些甚至是花了大价钱从江湖上雇来的,这些武人虽不可当街行凶,也不能以一敌千,却能暗地取人性命,但真正的高手又岂是好找的?

    卢中植在寻迹卢氏他们的这十几年间,游遍大江南北,见过多少能人异士,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却都不屑于为官员府下走狗,甚至以此为辱,像卢耀一般从小养在身边被培养起来,既有武学天份又忠心之人的确少有。

    “卢耀,你说的这两人,可是发现了你?”这才是卢智最关心的问题。

    卢耀脸上的迷茫之色迅速盖过慎重,“其中一人许是发现了我,却并没什么动静,而那个让我觉得危险的人却...”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下去,卢智双目微寒,“你是说,有一人发现了你,可却没有出面?”

    他在答应魏王让遗玉帮之解毒之前,已经说好了遗玉的安全问题,可眼下卢耀的回答,却让他忍不住对李泰产生怀疑。

    “这么说不对,”卢耀快速摇头,“今晚我在那宅中只是试探,不是真的要见血光,便没有杀意,习武之人,尤其是武功高强、感官敏锐者才能察觉这点,那人许是感觉到我并无恶意,才没有动手。”

    得他解释,卢智的情绪才缓和下来,今日他安排卢耀的行动,一是为了给遗玉送信,一则是为了试探那处秘宅的防护能力如何,不管那宅子里暗处深藏不露的人是谁,他都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卢耀,你......”

    一番吩咐下来,卢耀重新蒙上面巾,转身离开这简陋的屋子,将门合上,留下屋中对着灯光沉思的卢智一人。

    ***

    凌晨,当遗玉还在梦中的时候,小楼东屋的李泰刚刚醒来,在下人的服侍下套上外袍坐在床边,听赵和禀报:

    “主子恕罪,昨夜有人闯入卢小姐房间,侍六和侍七在卢小姐呼救后进屋,被闯入者劈晕,后来属下赶到时候,他已经逃脱,侍三和侍五去追人,结果被他甩掉。”

    跪在地上的赵和脸色有些难看,他才换了阿生暂时在秘宅管事,就出这等篓子,人跑了不说,还劈晕了两个下人。虽无颜以对,却还是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自家主子听。

    李泰在他话音落后,一直望着屏风的双眼方移到他身上,“卢小姐可是有恙?”

    他尚在解毒期间,每次睡下已经不会噩梦,可不足三个时辰是不会醒来,因此对昨晚的事情一无所知。

    赵和暗松一口气,他也知道遗玉现在的重要性,好在她无事,不然他是万死难辞其咎,“主子放心,卢小姐无事,只是屋里的窗户破损,等她醒了,属下就让人去修补。”

    “依你看,来人所为何事?”李泰从由坐改立,让一旁侍候的下人将他的长发束起,神情淡淡的,可跪在地上的赵和却是脸色一白。

    “属下、属下不知。”他的确想不出,能在几招之内制伏侍六和侍七之人,却没有伤害近在咫尺的遗玉,究竟到秘宅中“闲逛”一圈所为何事。

    李泰挥手避退一旁的下人,俯视着地上的赵和,双目微闪,向来平淡的语调中带着一丝让人心颤的冷意,“自己先记着,等事了后,再去领罚。”

    赵和身形微颤后,快要贴在地上的脸却似松了口气,几乎是半蹲着退出了房间。

    待屋中仅剩李泰一人时,才从一旁的小室中闪出一人,站在窗子里侧的四角处,面上尽是阴影。

    “主子,这等无用之人,留着何用?”

    李泰伸手自行整理着衣衫,反问道:“昨夜回来的?”

    “是,那只小耗子进来前,属下就在了。”

    “可是追上了他?”

    “属下没有去追,您传信让属下回来,只说是护卫这宅中安危,而那人的目标并不是您。”

    他扣革带的双手一顿,缓缓转身对着立在阴影中的人,曦光透过窗栏点亮了他眼中青碧色的火焰,俊美的面孔上头一次露出笑意,却让人浑身毛孔竖起,“子然,你是何时学会在本王面前耍小聪明的?”

    空气一阵凝滞之后,阴影中的人缓缓躬下腰,掩去之前语气中那点淡淡的不羁,恭声道:“主子恕罪,属下并非有意违命,是那人并无杀意,不会伤害到那位小姐,属下才没有出手,又怕他是先行探路的,若是后面再有人来,银霄抵挡不住,这才没有追去。”

    在他最后一个字落时,李泰脸上那丝异样的笑容已经收起,又淡淡瞥了他一眼后,才在床上躺下,“再有下一次,本王不介意将你送回红庄去。”

    “属下知罪。”阴影中的人虽未动,可声音却有些微颤。

    看到他的反应,李泰轻轻合上眼睛,一手覆在眼上,遮去淡淡的晨光,轻声道:“如此说来,你只猜对一半,昨晚的人是来试探,却不是为替人开路——长孙府、杜府、昭华府,这几日你就不用回来了,亲自去查下,他们都有何动静。”

    “是。”随着这个字消散的,还有阴影中的人影。

    带他走后,李泰的低声自语才响起,“...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卢智。”

    (一更到,感谢亲们的打赏和票票~银霄这两天很郁闷啊~哈哈)

第一七零章 自省

    遗玉坐在餐桌边上,用勺子搅着碗中的热粥,另一只手掩唇打了今早第六个哈欠,屋里叮咣的修窗声,让她不至于怀疑自己昨夜是做了一场梦。

    因为卢智所写的那张莫名其妙的字条,她到半夜才睡着,虽仍有疑惑,但好歹是心中有底。

    昨夜被劈晕的两名丫鬟安然无恙地在门口站着,她一边喝着由热变温的粥,一边打量她们,昨夜她们拿着锋利的匕首挥舞的模样还留在她脑中,很难想象,这宅中看起来很是寻常的下人,都是习武之人。

    她大哥也真是的,嫌她日子过的太安静不成?都藏到这里了,他还能找人来“惊吓”她,想到昨夜自己起初认为卢智派来的那人心怀不轨,还小心防备着,她就有些哭笑不得。

    遗玉将粥喝完,又夹了两口菜吃就没再动筷,丫鬟们上前收拾桌碗,她则在漱口净手后,就出屋去找李泰。

    同站在书房外一侧的赵和点头示意后,望向敞开的门中,李泰靠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手捧着一本书在翻阅,单看那放松的姿势,倒是闲适的很。

    “进来。”没容她多打量,李泰就侧头对她道。

    遗玉走到他跟前五步处停下一礼,“殿下。”

    看着她眼底浅浅的乌色,李泰将手中的书合上,丢在一旁的香案上,“没睡好?”

    “有点儿。”当然没睡好,昨晚那么一番折腾下来还能睡好,她就是卢俊了。

    想着李泰肯定会问昨晚之事的遗玉,一门心思琢磨着昨晚想好的应对方法,并没察觉到,李泰这句问话,多少带了那么点关心的意思在里面,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了,门外站着的赵和听见,脸上瞬间挂上些恍惚的表情,却不敢扭头朝里面看。

    “你倒是镇定,看样子是没被吓着,”李泰在她垂下的下脑袋上扫了一眼,不等她答话,就又道:“为本王梳洗。”

    待他起身从身旁走过,遗玉愣神之后才赶紧跟上。

    直到两人回到东屋,她的手浸泡在透明的药汁里,顺理着李泰的长发时,她还在想着:怎么他都不提昨晚的事情?

    不问也好,卢智所传的那张字条她是肯定不会说出来的,与其编谎话,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遗玉虽然在跑神,可手上的动作却熟练地在李泰的长发中穿梭,因为药汁的作用,她的面部线条很是放松。

    “你觉得国子学如何?”李泰的瞳中倒影着遗玉白皙的小脸,有些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还好。”遗玉随口答道。

    “怎么说?”

    “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遗玉话讲到一半突然顿住,有些失焦的双目重新聚集,其中闪过一丝懊恼,这短暂的变化清楚地落在李泰的眼中。

    “有些地方如何?”

    遗玉正感懊恼,这汤药能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精神,她已经着过一次道,自然就有了警惕之心,却没想到还是一时不查失言。

    又听见李泰的追问,她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不爽来,打死她也不信,他会没有发现这药中的古怪作用,竟是借了这机会探她的话。

    想到这层,遗玉抿紧了唇不再答话,小脸也紧绷起来。

    李泰却没有因她这少见的倔劲儿而生气,双目仍然望着她,声音比起刚才却有些低沉,“你在生气?”

    遗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去看李泰,待望进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清澈的颜色后,心中的不爽瞬间逝去,毕竟他没有提什么过分的问题,只是问自己对国子监的看法不是?

    “小女没有。”嘴上轻声答话,她心中却不平静,住进小楼后,头一次自省其身:

    她这是怎么了,同一位王爷怄气!是梦魇的解药在作祟,还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并不是那种别人给上三分颜色就想着开染坊的人啊。

    手上的顺滑感让她找到了事情的由头——李泰。这个人对她的态度虽冷淡,却不失尊重,从没有为难过她,又少了那份压迫感...所以她才渐渐有些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遗玉想通这点后,脑中却更乱。李泰对她是有些不同,从杏园开始她就有所察觉,在闲容别院特意安排的见面,夜闯如国子监救下被关入小黑屋的她,中秋夜宴上最后一张珍贵的白贴邀请,还有赏月之时的点名,宴后半是强迫她讲故事给他听...

    好像自从两人在高阳生辰宴会上在那种血腥的情况下相遇后,总是有些突发事件离不开他的身影,救与被救的关系接二连三的转换,见与不见仿佛就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这繁华的长安城,她起初不过是一个过客,就算两人有“过命”的交情,那也只是一场意外而已,虽没有说清楚,但他们心里都明白,高阳生辰宴会上,她救了他,不过是因为将他错认为卢智罢了。

    为了卢智么,那就更不可能了,不管她大哥是多么有潜力的一个人,可至少依现在的情况看,是不值得一位位高权重的王爷亲自屈就,何况李泰对她大哥的态度也算不上多好,毕竟是一个属于他所辖文学馆却不属于他魏王府的人,有必要吗?

    为了她本人,遗玉心中自嘲一笑,这般冷情的一个人,连笑都没见他笑过,还曾经被她误认为是自闭症,会对她这么大个小姑娘感兴趣才怪。京城潜藏的纸醉金迷,已经年近十九的李泰,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才女秀色少听说过。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初到长安不过几个月,虽作得佳诗绝句,写的一手好字,可最重要的声名却不及长孙娴;她自认是长的漂亮的,可那日见过李泰传闻中所中意的“小姑娘”之后,却是自叹弗如。

    而在李泰对她有所不同之前,她完全表现的乏味可陈,除了几次乌龙和意外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圈点的地方...

    究竟是为了什么?

    遗玉越是深入将在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她心中就越是惊奇,越是感到李泰待自己的不同,她的疑惑就越大。

    李泰看着她眼中难以掩饰的复杂,出声唤回她已经跑远的思绪,“既然没有生气,那为何不回答本王的问题。”

    遗玉缓缓收回毫无头绪的疑惑,不再去看李泰那让人失神的双瞳,侧目看着躺椅边上的扶手,想着刚才李泰问她的话,出声道:“之所以说国子学还好,是因为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大好。”

    这答案模棱两可,她也不怕犯了李泰的忌讳,毕竟文学馆才是他该管的,国子监是不干他什么事的。

    她伸手取过一旁木桶中的水瓢,添了些热水进到木盆中去。

    感觉到水温的变化,李泰的目光也从她有些逃避的小脸上移开,“好的地方本王知道,你就拣些不好的地方,说来听。”

    没想到他会有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遗玉犹豫了一下,方老实道:“小女不敢说,怕您责怪。”

    “无妨,你说。”

    自打进了国子监后,大事小事就没断过的遗玉,自然对它有些不满,李泰说话还是算数的,既然他说了无妨,那就是不会同自己计较。

    “不好的地方还挺多的,您要听哪件。”在清楚了李泰对她的不同之后,遗玉同他说话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可也没有让这种别扭的情绪左右自己,眼下并不是跑神想那些事的时候。

    “哦?”李泰的语调有些微微上扬,“你就说最不好的。”

    “有权有势的太多。”这话在一位皇室面前说,难免有些不着调,可遗玉却是个中深受其害之人。

    “国子学本就是为了朝中官员同皇室所设。”李泰的反应很平静,甚至还给了她一个算得上是解释的答案。

    遗玉将手指从的他额头上缓缓按压下移,一边答道:“但它也收平民百姓,像我们兄妹那般,都不是士族出身。”

    若不算同卢中植和那人的关系,他们一家的确是从偏远的山村一路进到这繁华的长安城的,这话也不算是假话。

    “哟!”

    “嘭!”

    遗玉话音刚落,一声短促的鸣叫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屋门被碰撞的声音,她按摩的动作为之一顿,扭头就看见从门外跌进来的白色大鸟。

    “哟!”

    银霄在屋里快速地瞄了一圈,直接半张开翅膀冲到了遗玉的身边,差点将地上放着的木桶撞倒。

    “银霄!”

    已经几日没见它的遗玉这会突然见着她,刚才还淡淡的小脸上顿时带上喜色,扭头看着靠在她腿旁轻轻磨蹭的白色大鸟。

    “哼,”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哼响起,遗玉明显感到腿边的银霄动作一滞。

    “主子,”在门外守候,却被银霄撞倒闯入的赵和从地上爬了起来。

    (二更到了,这两天企鹅和盾牌打架,让人心乱啊,希望亲们不要被这件事情太过影响情绪,呃,明天中午补一更,今晚上没有了~)

第一七一章 雨天

    书房的软榻边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遗玉坐在上面一手捧着书,一手抚摸着侧卧于她身侧似在睡觉的银霄颈部,时不时收回手在翻上一页书,耳中是窗外沙沙的细雨声,空气中带着湿润的味道。

    她身后的软榻上,李泰惬意地侧躺着,修长的手指在手中的书页上滑过,余光中是少女有些过瘦的纤影,半截白皙的脖颈上,依稀可辨浅浅的绒发。

    他视线侧移,纯白如雪的羽毛落入眼中,让他又想到早上银霄违背了自己之前命令,突然跑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因它这少见的违抗而生出惩罚的念头。

    遗玉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偶尔停留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不是因为被书中的故事吸引,而是正在理顺着清晨那时纷乱的思绪。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李泰产生了“兴趣”,可这对她来说总归不是件好事。

    因为种种原因,她日后的生活注定是会少不了波折的,在这本就不平静的生活中继续添乱,不是她所愿。

    虽然这几日同他相处的还算“愉快”,打破了之前她对他的一些误解,但她并不打算在继续下去了,梦魇的解压的确有扰乱人心的作用,早上尽管她有了警惕之心,但一开口,还是会不自觉地放松,看来,日后再遇到今早这样的事情,她只能用沉默来应对了。

    说来还要感谢早上银霄的突然闯入,不然再被那人继续问下去,她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出来。

    雨已经下了半个时辰,却没有丝毫减小的势头,她屋里的窗子尚没有装好,下人们又在加固别的地方,于是在为他梳洗后,只能留在书房与他共处一室,刚才她心中有事,眼下回过神来,那股若有若无的不自在感,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殿下,小女去看看窗子修好了没有。”遗玉用手撑起身子,转身对着刚刚收回自己目光的李泰说道。

    “赵和。”他唤了一声,没有多说,一直守在门口的赵和就心领神会地朝着小楼西屋去了。

    本想着借此离开的遗玉,心中一阵郁闷,还没重新坐好,只觉鼻子一痒,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李泰瞥了一眼她微皱的小鼻子,一只手伸到软榻里侧,抓过他昨天落在扶手上的绸缎袍子,撂到她面前的毯子上。

    遗玉的撑在地上的手被光滑的绸缎覆盖,又听到李泰一手在旁边的香案上轻轻拍了两下后,便有下人走到门边。

    “煮碗热汤送来。”

    遗玉下意识地伸手拿起浅蓝色的袍子,心中一阵异样之感流过,抬头去看那人,却见他竟似从没张口一般,仍是专注于书中,俊美的侧脸神情淡淡,她心中暗笑自己敏感过了头,但还是轻声道:

    “多谢殿下。”

    扭头之后,她先是往银霄身边凑了凑,这大鸟羽毛虽坚硬,可身上的暖气儿却不少。那件袍子她并没有披在身上,而是有些拘谨地堆在膝盖旁边,但就是这样,那股熟悉的薰香味道还是窜入她鼻间,本就是沾染了身后香炉的味道,却让她轻易地嗅出了一些不同,更淡一些,带着静谧的味道。

    就在她转身之后,李泰青碧色的眼眸在她身后短暂地驻留了片刻,见到她的举动后,细致的眉头,轻褶了一下。

    赵和很快就回来,立在门口,恭谨地回报,“主子,卢小姐,那窗子已经装好,但还需再检查下别处是否牢固。”

    赵和也算是李泰跟前排的上号的人物,虽聪明有余智慧不足,却擅长的是察言观色和侍候人,就这两天的功夫,也从李泰的态度里看出些不同来。

    眼下小聪明一起,只当自家主子是难得的对个小姑娘有些别的意思,虽然心中纳闷,却也知道怎么样说、怎么样做,会更贴主子的心。

    听了他的话,李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遗玉的小脸上却带着一丝郁闷,言下之意,就是她必须得在这里呆着了。

    又过了一会儿,就有下人送来一盅热汤,精致的瓷盅,掀开盖后就闻一股沉木的香气,橙黄的汤水上浮着一圈圈的油点,这是半上午厨房做给李泰的人参鸡汤,虽他大多时候是不用的,但厨子还是会照着时间和规矩做出来,正好便宜了遗玉。

    她早上吃的少,这会儿正觉得饿了,因是背对着李泰,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尴尬的,就将那参汤连着里面的两块鸡脯肉都下了肚。

    一碗热汤入腹后,她果然好受许多,带着凉意的身子也暖和过来,她是不多怕冷的,但下雨天的时候却是例外,四肢习惯性地泛起些许凉气,并不难受。

    银霄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上到了书房后,一直是懒洋洋的趴在她身边的绒毯上,头埋在翅膀里,时不时发出隐约的“咕哝”声,遗玉原先当它是在睡觉,也就没有多管,可这会儿喝了鸡汤,身子暖和后,又低头去看它,却对上一双渗着骇人血光的眼睛!

    从没见过它这种眼神的遗玉,心惊之后,也没有惧怕,当它是身体不舒服,正要伸手去摸它,将近它脑袋上时,那对血色的眼珠更是腥红了一些,浑身雪白的羽毛也有炸起的预兆。

    “啊?”突然从旁伸出一只大手,在她将要触到银霄头顶白色的绒毛前,扣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干燥又带着温热感的手指让她顿时有些失神,错过了银霄血红色瞳孔的诡异变化。

    遗玉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躲过了怎样的危险,愣愣地扭头去看正冷眼盯着银霄的李泰,张口疑惑道:“殿下?”

    “你出去。”

    李泰在她问话的同时,松开她的手腕,翻身下了软榻,一手遮住了它的眼睛,一手按在了银霄了头顶,看似轻缓地抚摸着。

    没等遗玉多想,就又听李泰道:“赵和,带卢小姐到本王的屋里去。”

    赵和应声推门而入,一眼将室内的情况看了个清楚,待瞄到到“抚摸”着银霄的主子后,眉心一跳,连忙伸手引了遗玉出去。

    屋外的雨下的愈发大了,屋檐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走廊半边已经湿透,遗玉轻皱着眉头,跟着赵和去了李泰的房间。

    “卢小姐,您先在这里待会儿吧。”看起来似是知道什么的赵和并没有为她解释,而是将门从外面掩上,脚步有些匆忙地朝着书房走回。

    想着赵和在离去前脸上的些许惊慌,遗玉绕过屏风走到北窗下,伸手推开遮得严实的窗子,寒冷的气息铺面而来,雨声更响。

    她一手扣在另一只手的腕处,似是那冰凉的肌肤上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勾玉般晶亮的双目露出淡淡的复杂之色,轻叹一声后,又换上疑惑——银霄是出什么问题了?

    雨声遮挡住了隔壁屋中隐约的声响,雨水溅起的泥土气息掩盖住了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

    赵和几乎是半贴在书房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绕是心里焦急,恨不得进去顶替,可没得到主子的许可,不敢踏进去半步,只能对小楼西侧刚刚走出来的两个丫鬟打着一些简单的手势,本来正朝这边走的两人,遂有些迷茫地淋着雨朝前院去了。

    大概过了两刻钟,赵和才听到屋中传来的低沉声音:“进来。”

    他接过一旁丫鬟手上冒着热气的铜盆和布巾,对她们使了个眼色,在两人走远后,方才推门进屋,又将门手肘重新阖严,在开门一瞬间淡淡的血腥味从门缝中逃窜了些许出来。

    李泰背靠着软榻坐在米黄色的绒毯上,他搁在软榻边侧的左臂上覆盖着一件淡蓝色的袍子,虽遮挡了腥味,淡淡的血色缓缓漂浮在上面,仿佛盛开在蓝色湖面上的血色莲花一般,洁白的羽毛沾染了些许腥红的银霄,缩成了一团,窝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

    赵和快步走上前去,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放在地上,到书架后侧一阵摸索出一只布袋和两只蓝瓷药瓶,拔开闻闻味道后,才到李泰身边跪下,揭开那层淡蓝色的衣袍,面色慎重地在他挽起露出的半截染血的手臂上,清洁、擦拭、上药、包扎。

    等赵和将那处有些狰狞的伤口处理完,李泰才伸手右手在臂膀上点了两下,解开止血的穴道。

    “主子,银霄它怎么这时...不如属下将它送回去?”

    “将屋里收拾下。”李泰没有回应他的建议,伸手解开了沾染上血色的外衣脱下丢在地毯上,将左臂上的白色的中衣袖口放下,掩盖去层层缠绕在手臂上,已经浸出了些许暗红的白纱。

    赵和看看地上似是睡过去的银霄,没有再劝说,收拾了一下房间,将凡是沾了血的东西都归到一处,又上东屋去取了件外袍过来,不顾遗玉疑惑的眼神,将衣裳送到书房,然后抱着那堆衣物,到前院亲自去烧尽。

    (实在抱歉,--误点儿这么久,说是中午的到现在才能上传,羞愧啊。这是第一更)

第一七二章 沈剑堂

    遗玉站在窗边出神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一阵风吹来,将些许雨水吹在她的脸上,才打了个寒噤,将窗子重新合上,双手抱臂后退了几步,在躺椅上坐下,

    “卢小姐。”

    门外传来赵和的唤声,在她应声后,他才将门推开,“主子请您过去用饭。”

    “知道了。”遗玉低头抽出帕子擦拭干净沾着雨水的小脸,才跟上他到书房去。

    午饭摆放在屋子正中间,遗玉刻意在屋中扫了一圈又落回到在矮案后端坐的李泰身上,他换了件深色的衣裳,而且没有见到银霄的身影。

    李泰将手中的汤碗放下,对她道:“坐。”

    桌上的碗筷已经摆好,遗玉在背对着书桌的软垫上坐下,问道:“殿下,银霄呢?”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之前他突然让赵和带她离开,所谓何故。

    “去进食了。”李泰简单的回答,说明他并不想就刚才那些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多说。

    于是,遗玉虽心里揣摩着最后看银霄时它状态不妥,还有赵和脸上奇怪的神色,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顿饭吃下来,比起那次的自在,遗玉表面平静,心中却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两人都没有多说话,一个是不知不觉地吃多了,一个则是简单吃了些东西后就去洗簌,躺回软榻。

    遗玉坐在案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着嘴,边上下人们手脚麻利地将席案撤下,不大一会儿,书房里就又剩下两人独处。

    遗玉侧眼打量了一会儿闭目养神的李泰,一边想要问他是否打算午休,一边又想离他远些,回自己屋里一个人呆着。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听到他的声音,“你回房去吧。”

    她没多想就回问道:“您要午休吗?”

    不等她后悔自己多嘴,就见李泰扭头看向半开的窗子,望着窗外屋檐上断断续续滴落的水珠,“本王想静一静。”

    遗玉在两次呼吸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撵了?

    尽管心中突然升起的一丝不适之感,她还是恭敬地拿起脚边的书册,退了出去,开门先是被冷风吹地缩了下脖子。

    耳边是已经变小的沙沙雨声,她轻移步子走到已经蔓延到走廊边的积水旁,低头望着水中有些扭曲的倒影,好半天方才闭上眼睛,轻轻拍了拍面颊,再睁开时,已经不见了那丝迷茫之色。

    大步朝着小楼西边走去的遗玉,并不知道,在房门合上后,躺在软榻上的李泰,盯着那半开的窗子,张口道:

    “你何时能不这般偷偷摸摸。”

    一声轻笑从仍落着雨的窗外传来,仅接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半开的窗边,躬身踩着窗栏,轻巧地跳了进来。

    这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雨水顺着发顶滚落在脸上,样貌普通,唇边带笑,一身白衣早已经湿透,腰间别着一把短剑,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衣摆上却沾染了些许乌黑的泥点。

    他伸手抹了把脸,而后在半敞的怀中摸了半点,掏出一只折扇,手腕一抖将其打开,对着自己湿漉漉的面孔扇着风,半点也不嫌这会儿正是入冬时节。

    “我说,你这地方还真是不好找,昨个儿我就回来了,愣是摸了一天才寻到地方,还被你放在外面的小东西拦着,害的我淋了雨。”

    李泰看着他手中忽闪忽闪反着淡淡光线的铁扇,道:“你来做什么?”

    那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的男子脸上瞬间挂上惊讶的表情,有些装模作样地瞪眼反问,“我说,不带这样儿的啊,明明就是你让人将我引来京城的,我可是抛了姚不治跑着过来的,冒了多大的风险才甩掉红姑的人啊,万一我毒发了,那以后谁帮你去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不行,你得赔偿我。昨儿早上我到了京城,在一间包子铺摸了笼包子吃,啧啧,那个味道美啊,就是那厨娘性子辣了些,险些没拿热屉笼子将我这张俊脸烫花。”

    他说完从又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只巴掌大的牌子,吊在手上晃荡,上面精雕细刻着一个“魏”字,“嘿嘿,最后摸了这东西留念,你把那厨娘送与我如何,我在江南的宅中正缺个会做包子的。”

    许是已经见惯了这人没脸没皮的样子,李泰依旧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左腿缓缓曲起,“帮我做件事,就送你。”

    男子脸色一苦,沮丧道:“我猜你引我来京城就没好事,但谁让我这人就是犯贱呢,赶巴巴地来寻你,你说吧,是何事。”

    李泰对他一脸的可怜相无动于衷,双唇一张一阖,没有发出声音,但却让立在窗下的人顿时变了脸色。

    “不成不成!那哪行啊,你这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么,大内的高手可是比洞庭湖集会时都多,我不去!”

    这干脆的拒绝并没让李泰生气,他眉头微挑,伸出右手一指书桌,“桌底有只盒子,你去拿了。”

    男子有些狐疑地走到书桌边上,手探到桌底一抹,再伸出时,已经多了件巴掌大的小盒在手上。

    “打开。”

    他皱眉看了一眼李泰,将手中盒子打开,待见到绸底上静静摆放的一只鲜翠欲滴的酒杯形挂佩后,懂得这只玉饰代表什么含义的男子,眼中流出难掩的喜色,咽了咽口水,扭头对着李泰道:

    “这、这送我的?”

    李泰瞥他一眼,吐出俩字来:“报酬。”

    言下之意是,帮他做了事情才有的拿,男子当然听的明白,心中一阵摇摆后,咬咬牙,硬声道:

    “算你狠。”

    李泰没再搭理他,扭头看着窗外淅沥的小雨,可这人却没走的意思,将那盒子往怀里一揣,走到软榻边上的绒毯坐下,任由身上的水渍浸湿昂贵的地毯。

    “跟我说说,你身上的血味是怎么回事儿,见你受伤可真是难得啊,哈哈!”

    “......”

    “刚才那小姑娘,就是能给你解毒的那个,”摸摸下巴,他砸吧砸吧嘴,继续道:“我说,要是让红姑知道有个能解姚不治毒术的人,那可是不得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被派来抓她回去了,哈哈!”

    “滚。”

    “好好,我不说了还不成么,你让我在这儿避会儿雨吧,成不?”

    “......”

    因为这冒雨进入的男子,书房中的空气中多了些泥土混杂着青草的气息,他一臂搭在软榻边上,下巴垫在上面,另一手轻巧地转着指间那柄铁扇,侧目如同软榻上的人一般,望着窗外渐渐停下的雨。

    室内静谧了不多大会儿,就又听那道稍显聒噪的男声道:“雨停了...那我就走了啊,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办妥,对了,那三个被我敲晕的小东西,你可别罚人家,毕竟都淋了这么半天的雨,还有,我走了你可别太想我。”

    “......”

    男子起身将手上的铁扇重新塞进怀里捂好,两步走到窗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已经闭上眼睛的俊美青年,喉间冒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后,踩着窗栏,动作轻盈地翻身出屋,消失在雨中。

    带他走后足有一刻钟,浑身湿透的赵和才敲门走了进来,苦着脸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利,让沈剑堂闯了进来。”

    李泰一手放在软榻边潮湿的部分,“你不是他对手,下去吧。”

    赵和是在李泰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多少都见过一两次这男子,可职责所在,他们只能阻止他进入,李泰又只安排了王府次一流的人手在秘宅看护,于是,不但被他闯了进去,还丢人的被敲晕丢到雨地里。

    赵和对江湖上的事亦有所耳闻,自然知道自己不是那人对手:沈剑堂,从以一敌六杀了烟南六匪后出名,因自称是云州人,又擅使一把短剑,有剑式十三招最犀利,人送别号云州十三剑,轻功最是了得。

    这十三剑的名号听着侠气,起初这人也仗义的很,可近两年来,却尽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名声渐渐败坏,是为人所不齿。

    ***

    皇城两仪殿

    宽敞的宫殿正厅中,仅坐着两人,正北处,一身赭黄的中年男子,平日严肃的面容上很是放松,正同下座的宫装妇人交谈。

    “昭华,你架子可是大的很,这都回京都几日才来看朕。”

    平阳的脸上却没有多少笑容,而是轻皱了眉头,对李世民道:“不是臣妹不想来,是这京中太乱,光看那些让人头疼的消息都看了几日,陛下,您为何也不管管,这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她言语恭敬,语气却不怎么客气,怕是这世上唯一敢如此同九五之尊的皇上如此说话之人。

    龙颜未怒,反带了笑意:“哦,你同朕说,哪里乱了。”

    平阳不满地伸手在桌上轻扣着,缓缓道:“先不说旁的,这京城中无法无天的王孙贵胄是越来越多了,咱们这大唐的公主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刁蛮任性,陛下,臣妹实在是看不过眼,听说前阵子,高阳她还动手打了国子监的先生?”

    (二更到,今晚有三更,再次道歉下,本来说中午先发一章,结果到下午五六点的时候才发上来,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是果子的不对,让亲们等了半天。)

第一七三章 他脸皮薄

    (粉红270加更)

    听到平阳提起高阳的事情,李世民脸上多少带了那么点无奈,叹气道:“昭华,高阳那性子你也知道,为这事,魏卿没少在朕耳边唠叨,朕已经重罚过她,你就别再提这事了。”

    他对高阳颇为娇纵,可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掌掴先生,却是他难容忍的,不少谏官和御史都参本上来,一怒之下,将她关到尼摩塔三个月,虽对外的旨意下的好看些,但对一位身份高贵的公主来说,已经是重罚了。

    平阳见他眉间淡淡的倦意,便歇了高阳的话题,关心道:“陛下,您脸色可是不大好,请太医看过了吗?”

    这般关心的话,他没少听过,宫中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卯足了精神想讨他欢心,但真正能让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感到心暖的,眼前这人却属其一。

    “无妨,昨夜招了兵部几人议事,歇的晚些。”他伸手端起桌上的浓茶,饮了一口,“你接着说别的,朕还是真不常听见这长安城里的乱子。”

    他并不是听不见,这高门大户的家中都有探子,作为一个凭着自己的本事击败了夺权的兄弟登上皇位的人,又怎么会少了眼线,可就算是皇帝的探子,说话也会留着三分情,加之最近北方异族又有动静,一些隋朝余孽开始冒头,他重心在政事上面,就算听到了,也鲜少去理会。

    男子和女子毕竟是不同,作为皇族,平阳是亲民了一些,两人兄妹关系虽因一些事情有了隔膜,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向来亲近,她眼下既然提出,李世民也不会拒之不闻。

    平阳坐正了身子,朝门外看去,表情有些犹豫,李世民朗声笑道:“哈哈,你何时变得这般谨慎,朕这宫里,没人敢听墙角,放心说吧。”

    平阳面色一整,朝他略显沧桑却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才道:“大哥,”这称呼一变,李世民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摆出聆听的模样。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要将位传与承乾,就不要给李恪和李泰希望,眼下那些孩子们都争成什么样子了,处处拉帮结派的,连国子监都给搞的乌烟瘴气,若是再不管,任他们将手伸到朝堂上去,日后岂不更乱?”

    李世民始终面色平静地听着她有些指责的话语,待她问句出口,才轻声打道:“三妹,我自有分寸。”

    得了这根本算不上回复的答案,平阳似是想起什么,脸上来回变幻之后,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拳,垂头低声道:“大哥,你这话,真是如同当年父皇所说一般。”

    李世民平静的眼神中闪过一道裂痕,却没有答话,平阳咬咬牙,又道:“早晚李泰和李恪,会变成下一个二哥。”

    “啪!”的一声,李世民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声道:“不要与朕提他!”

    龙颜一怒,让人心颤的威严释放,平阳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不肯退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当年就因父皇的模糊之态,害了多少人,大哥你亦是深受其害者,为何还要将之加诸在孩子们身上,难道就不怕当年之事重演吗?”

    “昭华,你今日有些糊涂了,朕不与你计较,你回去吧,改日清醒了,再来找朕。”李世民浑身气势猛然一收,神色又归于平静,一手稳稳端起案上的茶盏送到唇边抿下一口后,看着身体因怒气有些发抖的平阳,扬声道:“来人,三公主累了,送她回府。”

    片刻后,从门外小步躬身走进两名宫娥,平阳抬头又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人后,绷着脸,起身拎起长长的裙摆,大步在宫娥的追赶下,走出了两仪殿正厅。

    偌大的宫殿中又只剩下了那道赭黄的身影,他缓缓像后靠在软背上,轻声喃语,“三妹,你不懂...不懂...”

    平阳公主离开后没多久,一名总管模样的太监躬身走到殿门口处,道:“陛下,杨妃娘娘在外候着。”

    李世民坐正身子,掩去脸上些许的疲态,“传她进来。”

    不大一会儿,衣裙款款妆正容秀的杨妃即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走了进来,退开两名宫娥,盈盈一拜。

    已经三十多岁的妇人,却生的二十四五的样貌,只有笑起来,眼角才带些细纹,“陛下如此脸色,臣妾不请自来,您可是不喜。”

    这带了些撒娇的话语,从这年纪不算小的妃子口中吐出,却不让人觉得突兀,李世民轻轻摇头,伸手道:“来朕身边坐。”

    杨妃眼角笑意更甚,虽体态丰满,步伐却带着轻巧地走到他身边,贴身坐下。

    宫娥和太监见此情景都极有眼色地退下不见踪影,一帝一妃相傍着,杨妃嘴里说些讨人喜的小事,时不时窥一下李世民的脸色,见他渐渐露了笑意,才道:

    “陛下,臣妾有一事想同您商量。”

    李世民从面上看着,心情倒是被她哄成不错的样子,“就知道你来找朕,是打了什么主意的,说吧。”

    杨妃小心措辞一番,语中带着关心,“昨日臣妾在姐姐那里说话,听得魏王殿下病了,陛下可是知道?”

    见她不说正题,李世民也不恼,而是答道:“嗯,朕命太医去看过,无妨,只是沾染风寒罢了。”

    杨妃嘘了口气,一手捂着胸口,“那就好,”接而话题一转,“魏王殿下身体本来不错,可这年纪长了,却好端端地生病,臣妾以为是不是府上伺候的人不够,您看恪儿同太子殿下,多少都是有妃妾在旁,可四皇子府上如今却半个人都没有。”

    “爱妃的意思是?”

    杨妃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可被他那双笑中带着淡淡冷漠的眼神一看,还是有些心虚,可到底是跟了他近二十年,也不会因此不敢张口。

    “依臣妾看,陛下是该指几位小姐与魏王殿下,一面能够近身服侍,一面也让魏王府上不那么冷清了不是,臣妾听说,殿下可是有些欣赏的小姐的。”

    李世民侧身朝靠背上倚了倚,看着杨妃那张描的精致的白面上的表情,脸上带了些兴味,“你说他相中哪家小姐了?”

    耳闻他顺着自己的话问出口,杨妃眼中划过喜色,并没注意到那张威严的脸上,笑面背后的冰冷。

    她将事先准备好的两三户人家说了出来,仰头笑道:“这门户虽不配做正室,做个侧室却使得。”

    “这几个都是他相中的?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许是殿下脸皮薄不愿主动向您请旨吧。”杨妃仍是笑意莹然。

    李世民却突然脸色一拉,语气变重,“他脸皮薄!他若脸皮薄,那日家宴上,怎会驳了朕指给他的婚事!”

    杨妃终究是这深宫中的女子,见他一怒,也没了刚才的娇态,朝边上移了移,小声道:“陛下息怒,臣妾语拙。”

    李世民脸色依然难看,却伸手在她臂上一扶,“爱妃,朕不是在气你,只是一想到那不识好歹的,就火大。”

    听他口气,似是对李泰那次的行为多有不满,垂头的杨妃脸上神色一松,抬头却是柔声劝慰:“陛下,魏王殿下只是一时糊涂,那两位小姐是陛下亲选,自然才色兼备,他也是心中有人,才会驳了您的美意——”

    “行了,”李世民出声打断她的话,“不说他的事,想起来就让朕心烦,本就是个古怪的,越大越不省心,你也不要管他,等他真看上哪个,让他亲自来提。”

    杨妃脸上尽是顺从,心中就算再不甘,却也没敢提这事,而是柔顺地绕到他身后,轻轻为他松肩。

    ***

    长安城昭华府

    平阳一路绷着脸乘坐马车回到自己府上,昭华府外守着四名手持长矛的侍卫,见她下车,目中皆露出崇敬之色,躬身行礼。

    她挥手示意他们起来,迈着略重的步伐走进前院,两侧立马有侍女迎了上来,将近花厅时,平阳才一件一件有些泄愤地从头顶摘下各种首饰丢给身后的侍女,等进到内宅时,浑身上下除了衣裙外再无其他,精简的发饰有些松散,半点不见金银。

    “烧水,本宫要沐浴。”

    她在小厅中的梨花木躺椅上靠下,一手按在眉心,随侍的侍女看出她心情不好,都静静地立在一旁。

    就在这时,府上的女管家走到门口处,轻声道:“公主,驸马爷求见。”

    平阳公主同驸马柴绍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京中两人也不住在一处,公主府是公主府,柴府是他柴府,起先还有不少御史参奏柴驸马,可到了后来两人依然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大家都知这是平阳的意思,这才渐渐没了声息。

    本就心情不好的平阳,冷声道:“让他等着,本宫等下要沐浴,睡醒再见他。”

    女管家脸上虽有些为难,可还是听命准备去回报,她刚转身,就见一道身影与她错身走进屋中,来不及阻拦,就听来人道:

    “等你睡醒都明日了,怎么回事儿,谁又惹到你?”

    (三更到)

第一七四章 将变

    平阳听到这背对自己的熟悉声音,皱着眉头对下人道:“你们都出去。”

    待到只剩他们两人时,才扯了扯衣裙,扭过头看向立在门内的那个身型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

    “姓柴的,下次你再私闯昭华府,本宫就不给你留脸面了。”

    一句话道破来人身份,正是平阳公主的驸马,右骁卫大将军柴绍,已进中年的柴驸马如今虽不复当年英姿,身形略有富态,但相貌却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些。

    柴绍听到平阳毫不客气地威胁,呵呵一笑之后,自己找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摇头道:“一看你火气就大的很,让本驸马猜猜,一般人不敢给你气受,你也不会去受一般人的气——你刚从宫里回来的?”

    平阳瞪他一眼后,两人相视片刻,她神色终于缓下,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有些倦倦的,“有何事就赶紧说,我等下还要沐浴。”

    听这称呼、见这人前人后截然相反的态度,平阳公主同柴驸马竟不如外界所传那般不和,甚至有些亲近之态在其中!

    见她疲态,柴绍脸上笑容一收,温声道:“昭华,我知你此次回京用意,可陛下有陛下的打算,不是你能干涉和阻止的。”

    平阳虽不时常回京,但每次回来必是有目的所在,柴绍同她少年即相识,怎么不了解她心中所想。

    两人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实,十几年前,一个年少风流不羁,一个无心儿女情长,被一旨圣意撮合在一起,平静过、争吵过,最后演变回当年的友情,虽是夫妻,却无男女之情,如同朋友一般的关系如果说穿,是不为世人理解的,因此外人鲜少知道这对夫妻不和的实情,包括柴绍的妾室和子女。

    听到他的劝说,平阳叹了口气,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大哥了,只觉得他同父皇很像,让我害怕...二哥、岚娘、还有律哥,我无法忘记这些人是如何从我身边消失的,如今眼看着这些年轻人...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站在朋友的立场,柴绍话已点到,见她态度坚决,只能扯了别的话题来讲,两人浅聊一阵后,他将要走时,被平阳唤住:

    “嗣昌,不要搅合进去。”

    柴绍哈哈一笑,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开了昭华府,坐上守在门外的马车时,脸上方才露出一丝苦涩。

    ***

    平康坊品红楼

    长安城平康坊中不乏花街柳巷集聚之地,又以歌舞妓馆分之,品味较高好喜风雅之人,多至坊南一隅楼馆,坊南有间名叫品红楼的,水酒佳,女色好,为达官贵人所喜。

    白日下过一场雨,品红楼今日客人不多,可舞池中依然有女歌舞,楼阁之上有三三两两凭栏而坐、饮酒嬉笑的男子,因此倒是不显冷清。

    在几乎没有客人的三楼、一处观景最好的地方,分席座着两名男子,皆是玉冠锦衣、不同凡响,其中一名容貌俊逸,神色有些张狂的红衣男子正靠在身后一名衣衫半解的女子怀中,一手从伸后探入女子衣中揉捏,眼神却是望着对面所作的另一名青衣的年轻公子。

    “老三,你约我来这里,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等货色吧?”他在女子身上揉捏的手猛然一阵用力,惹来她一声闷哼。

    “自然不是,”青衣公子扬眉一笑,挥手让四周的侍人都退下,红衣男子翻身像侧边一躺,他身后靠着的女子连忙躬身离开。

    等到三楼这一角只剩下对坐的两人,青衣公子起身坐到红衣男子案旁,将两人跟前的酒杯都斟满,低声道:“大哥,你可知道李泰如今身在何处。”

    这身穿青衣的男子,乃是杨妃所出的三皇子李恪,而那红衣神态张狂者,则是当今太子李承乾,同是热门继位人选的两人,关系并非外界所知的那般不和。

    李承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鼻间发出一声轻哼,“不是在他府中么,本宫听说他病了,也不知死了没有。”

    李恪微微皱眉,劝道:“别怪我多嘴,你就是再不喜他,也不该说这种话,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免不了又要训斥。”

    李承乾将酒杯重重放在案上,冷声道:“李恪,本宫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指点,怎么,你是看着父皇近年来越发喜欢那小子了,想着投了他去不成?”

    “这话说的冤枉,”李恪苦笑,“我也是为了你好,错处少些,便不会被李泰的人总寻了毛病告到父皇哪里,总是有碍你声望的。”

    许是被他戳到了不爽之处,李承乾恨恨地说:“他就会戳着点子,让那些狗东西在父皇面前编排我不是,老三,舅舅帮本宫牵了几条御史的线,你那里的人也借我用用,本宫要狠狠参他一次。”

    李恪道,“我的人自然就是大哥的人,可是,这种容易被揪住尾巴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被人抖了出来,于名声有碍。”

    “嘁,”李承乾嗤笑一声,转身趴在栏杆上,“别提什么名声,名声再好,父皇不喜欢又有何用,就像你,咱们三人中属你名声最好,可父皇不喜,终究和大位无缘,不照样要依着本宫,老老实实做好你该做的,等本宫坐上那个位置,绝不会亏待你。”

    “大哥说的是。”李恪点头之间掩去目中淡淡的不屑,“大哥想要出气,我另有一法子。”

    李承乾眼睛一亮,“说,你有何法子?”

    李恪又为他斟满酒杯,伸手对着三楼两侧隐在暗处守卫的人比了下手势,然后在他不以为然的目光中,低声道:“我在魏王府的暗桩传来消息,李泰眼下并不在府上,是到京中秘宅养病去了,似是病的不清,不知为何要瞒着外人。”

    李承乾差点被还未咽下的酒水呛到,一把扯住李恪的衣袖,急声道:“可是真的?他从王府那龟壳里爬出来,瞒着人去秘宅养病?”

    “这消息有九成真,就是不知他病的如何。”李恪脸上带着慎重。

    李承乾拧眉思索了一阵,随即脸上露出狞笑,凑到李恪耳边,低声道:“不如咱们做次大的,把他...”

    “不行,”李恪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不悦的脸色,小声解释道:“他一出事,我俩的嫌疑是最大的,他若没了,凭着父皇对他的喜爱,就算没有证据,也肯定会迁怒咱们,但若是让他吃些亏...”

    “那你的意思是?”

    李恪目光微闪,轻笑道:“大哥不是想解气么,不一定要了他的命,咱们......”

    他附耳过去低语一阵,李承乾摸着下巴思索后,似是已经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阴声道:“好,这事就由你去做。”

    李恪点点头,遂即为难地说:“可是我这边的高手没几个,唯恐生了变故,大哥,你将你身边那五名血卫借我如何。”

    “这...”李承乾脸上一阵犹豫,咬咬牙,点头道:“好,借你。”

    李恪神色一松,又与他低语几句,喝下两杯酒水,才叫来两名衣着裸露的女子继续陪着李承乾喝酒,他自己却整理着衣衫走下楼去。

    出了品红楼,才有两名下人打扮的男子跟在李恪身后,遥遥朝着坊口走,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歌声乐声,他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让人忽略了他眼中隐藏的算计。

    ***

    入夜,遗玉从李泰的房中退了出来,照旧向赵和吩咐了几句之后,回到自己屋里,既没有翻书看,也没有早早睡去,而是关紧了门一人在卧室里鼓捣了半夜,到三更才躺到床上休息。

    第二天差点睡过头,还是丫鬟们在屋外将她唤醒,忙仓促用了早饭,去为李泰梳洗,原以为他仍会借了洗发的机会,询问她事情,却不想李泰今日沉默的很,压根没同她说有几句话。

    她倒是见着银霄了,只是这大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一副鹌鹑模样,自始至终老老实实地蹲在李泰脚边,见到她也不过是可怜兮兮地“哟”了一声,出奇地没有凑过来。

    本来昨日李泰突然将她撵出房屋,还让她误认为银霄出了什么状况,这会儿见它安然无恙,她也就没有再问。

    梳洗完,李泰照样领着她上书房去当陪读,两人一个坐在书桌前,一个坐在软榻上,银霄很是乖巧地立在李泰身边,只拿眼睛望着她。

    遗玉垂头翻着书,心中却在想着是否要提醒一下李泰,九月三十日晚上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可转念一想,卢智都知道的事情,李泰应该也早早就得了信吧...

    “两刻钟,你那一页还没有看完?”李泰将毛笔置在笔架上,起身走到软榻边的窗下,侧头去看捧着书本在发呆的小姑娘。

    遗玉被有些尴尬地捏了捏手上的书本,抬头对上那双晃眼的俊脸,老实地答道:“想到些事情,走神了。”

    (一更到)

第一七五章 九月三十

    李泰并没有顺势问她在想什么,而是望着她半带稚色的小脸,问道:“你今年虚岁十三?”

    “嗯。”遗玉点点头,心中却在疑惑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他转回头去看着窗外有些杂乱的花草,“本王初见你时,你才八岁吧。”

    李泰的语气表明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带着肯定还有一些遗玉听的出却听不懂的东西。

    与人交谈,回话是基本的礼貌,遗玉原准备夸他一句记性好,想想还是作罢,于是接话道:“那时真是多亏了殿下,我母姐三人才能逃脱。”

    “不用,”李泰双手背在身后,在遗玉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半边侧脸,清晰的面部线条从额头延伸至下巴,“会救你是意外。”

    遗玉早知道他当初会救她们不过是顺手为之,这会儿听他亲口说出,便不觉得难堪,而是认真地说:

    “不管如何,都要多谢殿下。”

    当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卢氏险些给那混蛋镇长当了填房,可刘香香被抓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他们一家人肯定要久经波折才能相遇,这份人情她虽不会肝脑涂地以身相报,却是会永远记在心中。

    李泰在沉默片刻之后,继续道:“你那时救我,也是意外。”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遗玉不知如何应对,知道他所说是在高阳生辰宴上,替他挡下行刺的事情,可这会儿他提出来是为何?

    侧头看着她脸上些许的迷茫之色,李泰碧眼轻闪,“还记得本王在杏园同你说过什么?”

    遗玉迎上他的双眼,心头猛然一跳,她在杏园养伤时候,两人有过几次交谈,说过一些话,按说他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但她就是知道他所说是哪句!

    “记得,”她垂下头来,心绪有些发乱,“您说——互不相欠。”

    许是她的“好记性”让李泰满意,他没有再说什么去挑拨她已经变乱的思绪,低语了一声后,又转身回到书桌后坐下,继续忙着先前的事情。

    遗玉刚才还在纠结是否要提醒他明晚将有事发生,这会儿却定下心来。

    可随之而来的是心惊,李泰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引了这句话出来,她怎么觉得他竟像是看透她在犹豫着什么一般,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卢智派人来送信的事情!

    她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大,那晚的苍衣人莫名其妙地闯入,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他却没有问这个中嫌疑最大的她,可不就是已经知道了!

    再观李泰现在的态度,虽没有追究的打算,也透露着无需她多言的意思,想明白这些,她顿时松了口气。

    可是——互不相欠...遗玉反复默念这四个字,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在你来我往地相互救助中,不就是互不相欠么,但她心中那些许的不适,又是因何而生?

    ***

    九月三十日,睡前用了炼雪霜的遗玉,神清气爽地早起,整个白天精神都不错,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了吃完晚饭后。

    她立在书房中间,看着正坐在软榻边绒毯上独自摆弄着一盘棋子的李泰,态度尽量自然地问道:“殿下,您今晚还是亥时休息吗?”

    李泰自开始解毒后,睡眠都算是有规律的,大概就在亥时之前,可今日毕竟不同,药疗是一日不能停的,李泰又必须睡够三个时辰。

    遗玉揣摩过卢智给她的字条,无非是今晚会有人会来捣乱,要她注意安全,可那个“晚”字也太过模糊,具体的时间又没标出,从天黑到凌晨都有可能出事。

    那按照李泰的睡眠时间,或早或晚,都有问题。李泰的消息不可能还没有卢智灵通,那他应该知道更详细的时间才对,从他的作息时间,便可一见。

    将手中的黑子落下,李泰听出她话语的含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因被试探而不悦,看了她一眼后,道:“同本王下盘棋。”

    他不愿回答,遗玉就没有追问,心中念着天塌下有高个子顶着,然后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眼下她虽有不安,却无那日初接到字条之后的担惊受怕,许是因为天色刚刚黑下,也许是因为对面所坐之人身上散发出的让人安定的气息。

    只是落了七八颗子,遗玉就有了吃力之感,之后小半个时辰的三次对弈中,往往是她花上半天时间落下一子,李泰却依然如同第一颗子一般,在呼吸间找到位置。

    “国子监的棋艺先生很差么?”

    在李泰喝了一杯茶又闭目养神了片刻,遗玉一颗子仍未落下后,他终于张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语气半点不带鄙视或是取笑,只是简单地说出了一项推论,却让遗玉双颊顿时隐隐发热。

    倒不是国子监的先生差,而是遗玉对下棋这门课艺实在没有什么兴趣,且从入学后才开始涉及,到现在不过是个初学者罢了,比起李泰这种足以同太学院棋艺廖博士对弈的人来说,确实是差到极点,因此推来,那教授她的先生也不是多好了。

    “先生教的很好,是我没有用心听。”九宫、棋艺、御艺,这都是遗玉的弱点,好在她入学才几个月,日后也有时间补足。

    “嗯。”李泰没再对她的棋艺发表任何意见,在她摞子之后,仍是放上一粒黑子。

    呆呆望着局势早就明显的棋盘,遗玉微窘道:“殿下,小女棋艺甚拙,还是不下好了。”

    “棋艺是毕业考时的科目。”李泰一手把玩着黑色的棋子,望着棋盘上黑多白少的局面,伸出修长的食指,在几处空位上一一点过,姿态很是优雅,“选一处,记住。”

    既然人家都不嫌弃她,她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专心在他所指地方来回看过,心中惊讶,这一共六处,竟是每处都有反转局势的机会!

    她落下一子后,李泰亦落子,然后再指给她位置让她选择并记忆,如此一盘下来,她虽仍是落败,可看着满是黑子的棋盘,心中对棋艺模糊的概念,却突然变得清晰了起来,那些被记住的步数,就仿佛一套完整地路径一般,有章法又灵活,印在她的脑海中,竟让她有了亲自试验一番的冲动!

    “还下吗?”李泰伸手随意地拨弄着棋盘上的黑子,问道。

    已经多少品出些味道的遗玉,很是自然地应下,整理了棋盘后,两人重新开局,这一次她明显地比先前那毫无章法的部署进步了许多,等到落棋无路的时候,李泰如同刚才一般,指出位置让她记忆,直到一局下完。

    这第一局后,遗玉主动收棋落子,如此两次三番竟似上了瘾一般。

    “困了。”李泰将下到一半的棋丢下,起身拨了下衣摆,俯视着仍盯着棋盘皱眉思索的遗玉,双目中掠过一道丝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直守在门外的赵和听到他的声音,忙去将刚煎好的汤药端来,捧给李泰,在他主子喝药的功夫,小小声地提醒毫无反应的遗玉:“卢小姐,主子该休息了。”

    “啊?”遗玉迷茫地抬起头,小脸上的困惑之色未散,李泰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动弹,转身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他出门后,赵和连忙跟上,还不忘再唤遗玉一声:“卢小姐,这都子时了,主子困了。”

    “啊!”总算回神的遗玉慌张地站了起来,发麻地双腿提醒她,刚才同李泰竟是对弈了两个时辰之久。

    再看院中点着灯笼仍显漆黑的天色,她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一时兴起竟是忘了今夜的暗藏凶险,这都子时了,再给李泰用药,绝对一觉就睡到清晨...

    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连忙跑到小楼东屋去,见着已经身穿中衣半盖着丝被躺在床上的李泰,忽然觉得有些牙痒。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但这抱怨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清楚地发现自己早先不安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下来,伸手在药汁里浸泡后,抚上了他的太阳穴。

    睡就睡吧,看他这般镇定也不像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样子,许是她大哥太过紧张了吧?

    按压过后,她拿出帕子将手指擦净,低头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男子一眼,并没有急着出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来,将塞子拔开,倒出一粒土黄色米粒大小的滴丸,两指捏着放在李泰的唇边,快速地拨开他温热的嘴唇塞了进去,收回有些异样之感的双手。

    又倒了一粒丢进自己嘴里,入口即化,她转身朝外走去,嘴里极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回到自己房间后,遗玉将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然后从被褥下面翻出两只瓶子,原本是赵和送来供她装那洗发药汁的,被她临时调制了别的东西进去。

    她端着烛台走到各个窗下和门边,将两只瓶子里的药粉分别撒了一些在地上,又去净手之后,才和衣躺到床上,吹灭了蜡烛,睁开双眼望着紧闭的屋门,念着黎明的来临。

    (二更到,明晚三更)

第一七六章 血夜

    夜深人静,在长安城一条偏僻的后巷,外墙之下晃动着数条黑影,月亮躲入黑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遮盖了一切阴暗。

    小楼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忽明忽灭地泛着幽光,躺在西屋床上的遗玉,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噗、噗”两声,灯笼似是被风吹息,院中唯一的光亮也消失,床上的人儿依旧睡的安静,直到一阵隐晦的“叮咣”之声响起——

    遗玉猛然睁开双眼,叠放在脸侧的小手慌忙探入枕下,抓住一只瓷瓶后,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窝在床头,竖起耳朵听着屋外一阵短促却清晰的金属碰撞声、衣料摩擦声...

    她来不及懊恼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在屋外第三声闷哼传来时,皱着眉头翻身下床套上鞋子,一手紧了紧衣襟,垫着脚尖朝窗边走去。

    遗玉一边小心不在这黑咕隆咚的屋里碰到东西,一边摸索着挪动脚步,果然卢智不会无的放矢,今晚真的有事发生。

    许是因为晚上李泰的态度,让她并没有预料中的紧张,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弯着腰贴近窗口后,从腰间摸出一把平日切割药材的小刀出来,轻轻在窗纸上划了一道。

    夜空中的大朵乌云飘去,月亮露出半边银角,只是这些许的光亮也足以让人看清楚院中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在嘲笑她之前那些许的不以为然,在她借着窗纸划开的缝隙看向屋外后,本来因睡醒带着余红的小脸,霎时血色尽失!

    院中那些身穿黑衣身形飘忽的,显然就是今夜的不速之客,白日在小楼内外侍候的丫鬟和下人,正手持利刃同他们招招相碰,双方都没有发出声响,只在一刀一剑划破衣衫,喷出鲜血时才会闷声一哼,这些黑衣人大概有七八名,而守护小楼的一方却比他们多些,有几道是遗玉从没见过的身型。

    可就是这多出近乎一倍的数量,却正处于下风,遗玉眼睁睁地看着服侍过她的一个丫鬟,被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刀砍在肩上,沉声一哼之后,那条血淋淋地手臂应声摔落在地上,她灰白的布衣瞬间喷射出大量的刺目的血液,将她月色中朦胧的面孔染得鲜红!却在黑衣人转向下一个同伴时,只剩单臂的她又扑了上去,再次被一刀劈在背上!

    黑衣人几乎是七八招就能砍翻一条人影,遗玉紧紧地咬着有些发颤的牙齿,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一手紧紧攥着药瓶抵在胸口处,另一手按压在颈部,试图让那种被人紧紧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消失。

    恐惧和愤怒充斥着她的脑海,卢智字条上那“当心”二字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却被院中的情景淋上了一层血红!

    院中的杀戮在继续着,似乎没有人发现一墙之隔的窗下,正躲着一条纤细的身影,白皙的五指扣在窗栏上,随着血色的深浓,关节处露出青白之色。

    与此同时,从屋后亦传来了隐晦的打斗声,遗玉心跳再次加剧,院中的黑衣人已经逐渐接近小楼,那些奋身阻拦的下人已经有一半都倒在了血泊中,浓浓的腥气充斥着她的鼻间。

    在嗅到了血味中夹杂的一股淡淡酸气之后,遗玉脸色再白,转身看向后窗,她之前在所有的窗下和门边都撒上了一些特质的药粉,一旦有除了她之外的气息靠近屋子,那些药粉就会敏锐地散发出这种味道,看来小楼已经被人前后包围了!

    这些手段残酷的黑衣人,目的肯定是在李泰身上,小楼前后都被包夹,明显是要断了他们的后路,她继续躲在屋中,就是在等死!

    死?遗玉咬紧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李泰、还有李泰,晚上那会儿他那般镇定,绝对是有后招,绝对...可是,他还在昏睡中,不到天明是不会醒来,自顾尚且不暇——

    靠人不如靠自己!她紧紧一握拳头,转身摸索着回到床边,又从被褥下翻了些东西出来装进袖中,抓起床边案几上的火折,急匆匆地借着微弱的光点,推开卧室房门,走到客厅门口时候,她将一直抓在手中的瓷瓶塞口拔去——

    “嘭!”的一声响动,一道人影被踹飞砸在了她的门上,惊地她一连后退了四五步,紧接着又一道人影出现在这扇门后,在第二声“嘭”后,紧闭的大门被踹了开来。

    遗玉瞳孔猛然收缩,死死地盯着距他几步之遥的黑衣人,他蒙面巾上滴落的血红是那么地刺眼,他高高举起的弯刀泛着冷冽的寒光!

    “噗!”

    “呃!”

    光影闪烁在那对黑亮的瞳孔中,黑衣人举刀的动作停在那一瞬,遗玉摆在胸前的瓷瓶尚没来得及挥出,就见他痛呼一声,软软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他背后喷出的鲜血沾染了她半边的裙角。

    “卢小姐!”赵和的低喝声让遗玉又重新找回了呼吸,她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哑声问道:

    “现在怎么办?”

    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尖叫,没有魂不守舍地失神,这种反应让腰上破损的衣衫中正不断渗出鲜血的赵和压下惊讶,顾不上礼节,上前一手扯过她的手臂,朝门外跑去。

    遗玉没有挣扎,她知道眼下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起初她还以为凭着那些药,自己多少能够做到自保,但就在刚才那黑衣人挥刀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是有多么的可笑!

    哪有时间让她用药,正面对上这些习武之人,她的所有举动慢的都如同蜗牛一般,不待她将药洒出,恐怕那刀刃就已经落在她的身上。

    院中的打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见到赵和领着她从屋里走出,两名黑衣人一同扑了上来,比在屋中浓重数倍的血腥味让遗玉胃中翻滚,被赵和用力抓着手臂跌跌撞撞地前行,余光中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让她双目刺痛,近在脚边的尸体让她只能要紧牙关制止发抖的身体。

    赵和将她挡在走廊里侧,单手迎上两人,震退了其中一人,而另一人则是在刀即将削到赵和时,被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下人拦腰抱住。

    趁着空档,赵和扯着她奔向小楼东屋,一脚踢开房门后,侧身将她挤了进去,遗玉措不及防跌倒在门内的地上,抬头只来得及听见他低声的交待:

    “不要出来。”

    屋门在她眼前阖上,连带院中的打斗声也瞬时变小。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中响起,遗玉一手按在胸口,感受着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另一手在沾染到衣摆上粘稠的鲜血后,再也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呕!”一连吐出两口酸水,眼泪这才迟缓地流了出来。

    “哟!”一声低而短促的鸣叫,让她扭过狼狈的小脸,看清从屏风后面冒出来的雪白身影后,终于从混乱的心情中找回一丝理智。

    “哟,”银霄一动不动地立在屏风边上,这么一叫,却像在招呼她过去一般。

    遗玉用衣袖抹了抹脸,从地上爬起来将门紧紧从里面锁好,转身快步到它身边,喉中似被堵上,发不出任何声音。

    银霄探过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转身朝屏风后面晃去,遗玉吸着鼻子,紧紧跟在它后面——

    李泰静静地躺在床上,如玉的面容半边带着阴影,他身上月白的丝被一尘不染,屋外的血腥气息逐渐飘散进来,却半点也影响不了这一片洁净之色。

    遗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心情慢慢平静下来,银霄挪到床边直直立着,扭头看着她,她走到它身边,拎起染红的裙角,背靠着床侧,紧贴着它坐在地上。

    遗玉低垂着头,听着屋前屋后的打斗声,抓着裙角的小手时紧时松。

    为什么事情到这种地步,卢智和李泰早就料到会这样了么?那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准备,一个莫名其妙地半夜传了张字条给她,一个眼下正踏踏实实地睡觉!

    外面那些拼死护卫的下人,浑身染血的下人,有那么不值钱么?

    她鼻子一酸,伸手捂着双眼,却止不住眼泪的再次滑落,滚烫的温度划过脸颊,她自认不是同情心泛滥之人,对赵和杀死的那个黑衣人她就没有,但那些下人她不少是见过的,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算是熟悉地人遭此惨遇,她忍不住难受。

    “哟,”似是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银霄偏过脑袋在她肩膀上顶了顶,遗玉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润,扭头看它,待见那一双血红的双瞳时候,恍惚了片刻。

    银霄的“咕哝”声一响,她方才轻叹一声,收起那些无用的难过,快速整理着思绪。

    眼下李泰是指望不上了,这人不到时间是醒不过来,看外面天色,大概是在寅时,这还一个时辰,等他醒了,估计这屋里屋外的人都已经死透了。

    她伸手在银霄脑后柔软的羽毛上轻轻抚摸,这大鸟看起来是专门在这里保护李泰的,虽没见过它本事,但赵和既然让她待在这屋里,明显如今小楼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屋里了。

    (一更到,这章有些残酷,本来想侧面描写,可一旦修改就少了情景的真实感,抱歉)

第一七七章 等待黎明

    夜色中的长安城,鲜少有地方是灯火依旧的,平康坊的品红楼内,没有前半夜的歌舞升平,各色的灯笼挂在每层楼间,偶尔从一间房门口路过,尚能听到屋内让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声。

    就在这隐隐泛滥靡靡之气的楼内,李恪独自一人坐在三楼的栏杆边,饮着水酒,望着楼下大厅中身边环绕着数名妖娆女子的男人,嘴角噙着冷笑。

    “殿下。”一名体态丰满的轻纱女子迈着摇曳的步子,从楼梯口款款走来,在李恪身边跪坐下,为他斟满案上的空杯,低声道:“曼云提前恭祝殿下。”

    李恪扭头看着这容貌艳美的女子,一手勾过她水蛇一般的腰肢,搂在怀中,将酒杯接过,喂到她唇边。

    “云儿宝贝,我说过多少回了,怎么你还这般拘泥。”

    女子轻笑一声,本就美艳的面容顿时更让人目眩,她轻启红唇咽下一口酒后,就将那酒杯推开,腰肢一摆挣脱开李恪的臂弯,朝边上的地毯侧身一躺,一手撑在头侧,含笑轻声道:

    “您是曼云的主子,怎能不敬。”

    李恪眯眼看着她妖娆的体态,平复下眼中淡淡的欲火,将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后,侧头对她道:“多亏你的一石二鸟之计,等事成之后,我绝对不会亏待你,风头一过去,我就帮你换了户籍,以侧妃之位迎你。”

    女子轻轻颔首,并未露出什么欣喜若狂的姿态,这模样反倒让李恪目中露出一丝欣赏,他又看了一眼正在楼下大厅中享受暖玉温香的男子,将酒杯放在一旁,顺着女子身侧一同躺下,低声道:

    “云儿,若是本王早些遇到你,想必现下已经...能遇红颜如伊,本王足以。”

    那被唤作曼云的女子伸出一手捂住他的嘴唇,柔声道:“殿下,若不是您,怕曼云顶着这幅皮相,早就被人糟蹋了去,能为您出谋划策,是曼云之幸,您莫要再多说折煞了我。”

    “好,”李恪扬唇一笑,抓住她的手轻吻了一下,放在前胸,“同我一起等好消息。”

    ***

    在品红楼中一对男女亲密相依的同时,刚刚躲进小楼东屋的遗玉,却在银霄歪头的凝视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里面最后一粒米黄色的药丸,递到它面前:

    “银霄,张嘴。”

    在大鸟听话地张嘴之后,那粒药丸被她丢了进去,许是有些甜甜的味道合了它的意,它咂了咂嘴之后,又将脑袋凑过去,重新对着她张开,似是还想再讨上几粒。

    正竖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的遗玉,皱眉地将它的脑袋推开,取出先前在西屋一直握在手中的瓶子,她扭脸看了一眼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李泰,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后,心跳虽仍有些快,却没了那份扰人的惊惧。

    她不相信李泰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睡觉,他一定留有后手!就算他没有留,她也应该相信卢智,她大哥明明找到了秘宅的位置,又提前知道今夜会有危险,却没有来接她走,只提醒她当心,这说明他至少有把握她是安全的!

    屋前屋后兵器相交声越来越大,室内的血腥味已经浓的她呼吸都有些困难,遗玉的神经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闻此动静,就知道外面的人抗不了多久了。

    前院的动静她亲眼见过,可小楼后面却不知如何,她仰头看着罗汉床后那两扇双臂宽窄的窗子,若是有人从这里闯进来,一刀砍下去——

    视线又移到那张沉静的面庞上,短暂的犹豫之后,遗玉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在银霄的头上轻抚两下,绕到罗汉床的另一侧站定,正对着北面一排紧闭的窗子。

    “互不相欠...”遗玉默念了一句,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她还真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什么互不相欠,她做不到。

    “嘭、嘭!”

    随着屋门猛地发出两声巨响,银霄血色的瞳孔微微变化,浑身羽毛陡然炸起,一对锐利的眼睛透过屏风死死盯着小步走进屋中的黑衣人,遗玉屏住呼吸,心头狂跳,却没敢回头,因为——窗前同样出现了隐约的漆黑人影!

    “哟!”一声尖利的啸声,银霄双爪暴力一蹬,巨翅展开扑向屏风,“咚”的一声巨响,沉重的玉石屏风应声倒榻,正压倒了首当其冲的一名黑衣人,它一翅猛挥向躲到一边的另一名黑衣人,将他重重地拍倒在旁边的墙上,在他下落地瞬间一跃迎上,脖颈后张,狠狠啄在他的颈部,那人来不及发出一声痛苦,鲜血就染红了它白色的羽毛。

    占了趁其不备的优势一连解决两人后,银霄又退回到床榻边,面目凶狠地盯着被撞坏地门口,在下一名黑衣人闯入后,再次蹬地扑上。

    就在小楼里外双方的打斗即将接近尾声时,一直静静趴在隐秘的一角墙头观看的数道人影,正在伺机而动。

    ***

    遗玉绷着小脸,盯着窗外正在打斗的几道黑影,不时有血色溅洒在灰白的窗纸上,她一手紧紧地扣在罗汉床的侧头上,一手半倾着药瓶朝身后弓起,做出随时挥出的姿势。

    “嘭!”

    在银霄再次迎上一名黑衣人时,遗玉眼前染上血色的窗户终于应声被劈开!她想也没想就大力甩手将瓶中药粉挥洒过去。

    “啊!”

    立在残破的窗后、身穿暗红色衣衫的蒙面人双手捂着眼睛倒退了两步,药粉顺着面巾被他吸入鼻中,他捂着眼睛的双手飞快地移到了脖颈上,可惜终究是晚了,仅在一次呼吸间,他便停止了挣扎,睁大突出的红肿双眼,鲜血瞬间从他的七窍之中流出,他心有不甘地向窗内伸出一之手,却最终朝后倒去,消失在遗玉的视线中。

    “呼...呼...”遗玉喘着粗气,脑中冒出一道血红念头——她杀人了!

    遗玉连打了两个寒噤,丢掉手中烫手的空药瓶,面色苍白的吓人,却仍是抖着手从袖中掏出另一只瓶子,咬着已经尝到腥甜的嘴唇,拔开塞子,想要摆出刚才那种姿势,却发现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我杀人了...”她向后靠向床背,声音有些哽咽,双眼甚至不敢再看向窗口,脑中尽是那张七窍流血的人脸。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一道不紧不缓的声音,在窗前响起。

    遗玉猛然抬头,迎上一张陌生的面孔,握着药瓶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挥出,却可笑地发现自己的手臂如同灌了铅一般,只会发抖。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窗后的男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仿佛着魔一般,遗玉双眼泛着些许的迷茫,盯着那张平凡无奇,略显憨厚的年轻面孔,低喃道:“...不杀他..会杀我..”

    “对。”那人点点头,转身背对着窗口,在遗玉看不到的地方,他手中垂地的长剑上,不断落下滚烫的血红。

    遗玉深吸几口气,渐渐双手又找回了力气,银霄在她身后同人的打斗声也清晰了起来,她盯着窗外身穿苍色衣衫的男子背影,小声问道:

    “你是那晚的人?”

    这人身上不带半点敌意,见到她后也没有动手,加上那有些眼熟的背影同那身衣裳,遗玉再次冷静下来后,就想到了那夜帮卢智传字条给她的蒙面人。

    “嗯。”他轻应了一声,在遗玉松气的同时,又加了一句:

    “我来保护你。”

    这句简单的话,若是放在平时,说上千百遍遗玉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可在今夜,却轻易地让她感到心暖。

    因为后窗有人守候,遗玉得了功夫转身去看前门,待见到已经变成血红色的大鸟后,忍住到喉的叫声。

    银霄和赵和一同立在门内,对抗着门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穿着暗红色衣衫的闯入者,第一波的几名黑衣人在银霄的猛烈攻势下,已经死完,这第二波的九名红衣人,武功显然比第一波的人更胜几分。

    半身染血的赵和露出不支之态,喘着粗气软倒在地上,银霄身形仍然灵活,却死死守在门内不往外走,那些人似乎摸到了这凶禽这点习性,在连损四人之后,都退到了门外一丈处,其中一人侧头对着另外几人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便有一人将手伸进怀中摸出什么,转身一阵摆弄。

    遗玉眼神极好,下意识地张口喊出,可她的声音却不如那些人的动作快——

    “小心!”

    “咚”,一只冒着浓浓白烟的圆形物品被他们丢进了屋中,赵和几乎在那烟雾接触到他身体的同时,就晕厥了过去。

    那烟很快包围了银霄,可让那些闯入者吃惊的却是,这只凶禽却安然无恙地抖了抖羽毛,半点也没有受这烈性迷药的影响。

    这种烈性迷药的持续时间很长,且扩散性极强,只要吸到一点,就会瞬间晕厥过去,这些第二波闯入者也是因为同银霄僵持住,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使用,眼下银霄没有被迷倒,他们便只能在换气之前将它解决掉!

    “哟!”见他们僵住不动,银霄似是有些不耐,爪子在门前来回划拉着。

    “一群蠢货!”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在门前突然落下一道身穿艳红色锦袍的身影。

    (二更到,亲们不要急,有些地方不是逻辑问题,后文会解释。今晚有第三更,估计在1点半,光情节部分就改了大半天,亲们见谅。)

第二零六章 早起

    遗玉昨晚睡前吩咐过丫鬟们早些叫她起床,于是卯时天色刚亮,平彤就在卧房门外轻声叫唤。

    “小姐,卯时了,该起了。”

    一连听她唤了几遍,遗玉才哝哝地应声:“嗯...进来吧...”

    这么说着,她却又往被窝里钻了钻,平彤和平卉捧着东西进来时候,只能见床头的被子里露出的乌黑小脑袋。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笑意,平卉拎着热水走到屏风边上,倒进脸盆里,试了温度后,走到床边将脸盆放下,浸湿帕子后,从被窝里小心掏出遗玉一只胳膊,从手腕敷到小臂,再将手心擦上一遍。

    “唔...”待到将双手擦完,遗玉也清醒了过来,睁眼打了个哈欠,从被窝里坐起来,平彤给她披上衣裳,递上水先让她漱口,再捧上一碗温水。

    早起之后喝碗温水是遗玉在杏园时候就有的习惯,两个丫鬟记得很清楚,自被接来秘宅服侍她,更是留神她平日衣食住行上的细节。

    遗玉换好了衣裳坐在妆台前,平卉一边帮她束发,一边问道:“您要吃点东西吗,厨房这会儿熬有雪耳百合汤。”

    昨晚遗玉告诉她们早上要起来练箭,她睡下后,平彤便专门到前院小厨房,让厨子早起熬些粥品。

    “嗯,盛半碗就好了。”多少吃一些,等下活动才不会头晕。

    “是。”

    平彤端着粥从厨房回来,遗玉已经梳理好,坐在客厅里,见她进来,问道:“外头有人吗?”

    其实她是想问李泰是否在外面,昨晚他睡前让自己早起,平常她都是差两刻钟辰时才起,今早提前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李泰起了没。

    平卉并不知道遗玉不是自己一个人练箭,只当她怕人多放不开手脚,便将放在托盘上的精致小碗捧给她,答道:“没有,院子空的很,下人早起已将院子打扫过。”

    “哦。”遗玉应了一声,倒不觉得李泰会爽约,只道自己起来的早了些。

    她喝了小碗洲,便掀了帘子走出去,院里果然空荡荡的,连平日总守在东屋门前的阿生也不见踪影,因为天色还有些迷蒙,院中的灯笼都挂着一阵小风吹来,颇有些萧条之感。

    遗玉缩了缩脖子,朝前走了两步,开始活动起手脚来,免得等下拉弓伤到筋骨,伸展双臂,举高过头顶,朝两边打开,左三圈,右三圈,叉腰,原地踏步。

    “一、二、三、四....四、二、三、四...”遗玉小声地自己念着拍子,不断重复这套动作,系着黄色发带的小脑袋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

    “噗哧”一声闷笑,遗玉保持叉腰踏步踏的动作,扭过头去,正见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卢智房口的主仆二人。

    阿生侧头忍着笑,肩膀轻轻抖着,李泰负手走在他前面,正用他那双早起带着些迷蒙的碧眼望着她。

    遗玉顿觉尴尬,忙立定站好,将双手放下来,有些僵硬地把身子转过去,面朝他们,冲李泰行了个礼。虽然做热身是好事,可那些动作在外人看来的确可笑的紧,看阿生憋笑的样子就知道。

    “你在做什么?”李泰走到她身前四步时候便站定,见她收起了刚才那有些奇怪的姿势,眉头轻抖了一下。

    “呃...等下不是要射箭吗,我先活动一下,舒展手脚,这是冬季,若不让手脚热乎起来,等下我怕会扭到关节。”遗玉挑了浅显易懂的解释给他听。

    李泰是习武之人,自然运动前没有遗玉这种顾虑,内力运转起来,全身就会发热,但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理,便“嗯”了一声后,目光微闪,道:

    “那你继续。”

    遗玉看着站在她身边一副任她自便模样的李泰,脸色僵了僵,但为了等下不拉伤,只好微鼓起腮梆子,有些豁出去地主仆两人的注视下,继续伸胳膊抬腿儿。

    站在一旁的阿生并没有插话,只是在看见遗玉又开始扭晃起来后,头又朝一边扭了扭,肩膀可疑地轻抖了两下。

    遗玉双眼直视前方,默念着眼不见心静,并没有发现李泰望着她时,目中流露出的些许愉悦之色。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整套,遗玉四肢已经热乎了起来,扭过有些泛红地小脸,对李泰道:

    “我做好了。”

    李泰在她扭头后,就收敛了神色,“去取弓箭来。”

    遗玉应声后,走到弓架下面,在腰上挂了半囊羽箭,又将昨日平卉收在皮袋中的指套取出来,一根根带在手指上,有些不自然地握了握拳头。

    李泰已经站在书房前的空地上,见她装备后走过来,道:“站在昨日的地方。”

    遗玉下意识低头去寻脚印,在想起下人们已经轻扫过院子的同时,见到李泰身前三步处,一前一后用朱砂画着两只脚印的形状。

    这是?她眼带意外之色,去看李泰,对方却没有对那两只脚印做什么解释,“先射三箭。”

    他没有向昨日那样“近身指导”,而是要求遗玉自己先射,阿生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但偷看着遗玉的眼神却多少有些奇怪。

    遗玉正有些担心向昨日那样练箭,又会脸红心跳,听他这么说,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想看看,隔了一夜,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准头。

    结果,毫不意外,她拉了七分的弓,射出的箭,连靶边儿都没有挨上,尽管早猜到昨天那惊人准确的四箭是超常发挥,可她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一支、两支、三支箭射完,她连弓弦都没有拉满过一次。可是在阿生眼中,她在勾弦之前的姿势,却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标准了。

    李泰在她三支箭射完后,没有给她沮丧的时间,迈步走到她身边,“举弓,搭箭。”

    遗玉在他带着淡淡薰香的气息靠近的时候身形略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听话地做出动作,李泰就站在她的右侧,两人相距半臂,他没有再靠近,一手伸长,在遗玉右肘上轻轻托了一下,然后便挪到她右肩窝处,伸出两指不轻不重地按着。

    遗玉被他这细微的碰触弄得有些发痒,肩膀缩了一下,李泰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道:“别乱动,看着箭,听我指令。”

    阿生本来还饶有兴致看着遗玉微红的小脸,但在听到李泰的自称后,眼皮便猛地开始跳了起来。

    “哦。”遗玉深吸了一口气呼出,飞快地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箭上,她这人有个好处,虽然五感敏感了一些,闲事又喜欢跑神,但认真起来,却极容易让精神集中起来。

    “拉弓。”遗玉刚刚吸进一口气,就听李泰低沉的嗓音穿入耳中,略沉左臂,三指缓缓将弓拉开至七八分的位置。

    “松。”

    “嗡”地一声,鹅羽箭飞速疾射而去,在遗玉惊讶地目光中,从靶垛的边缘轻擦而过。

    挨着边儿了!虽然没有射中,但比起她先前的三箭,却是天壤之别,也就是被他摆了下姿势,喊了个口令而已,真是、邪门儿了!

    遗玉就顾着纳闷,虽然也高兴,却没有昨日射中箭后的兴奋劲儿,见她脸上只是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李泰唇线一抿,放在她肩窝上的两指轻按了一下,沉声道:

    “继续。”

    “嗯。”遗玉应声后,便随着他的指令,又射了五箭出去,本想着刚才那箭已经擦边,好得后面能中上个两箭,但让她无奈的是,只有最后一箭,才悬悬地挂在了靶垛最靠边的位置上,昨日那如同后羿附身的感觉,似乎半点儿也找不见了。

    “到这儿吧。”李泰淡淡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转身朝东屋去了。

    啊?这才五箭,就不练了?遗玉还当自己六射中一的表现让他不满,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东屋门内,心中升起淡淡地失落之感。

    她扭头去问没有随李泰一起离开的阿生,“我是不是表现的太差,殿下生气了?”

    阿生望着她有些耷拉下去的小脸,一本正经道:“不是,卢小姐练得不错,只是这弓力大,您练地过多,难免手臂会酸痛。”

    遗玉扯了扯嘴角,动了动手腕,出了些许的麻胀,并无过多不适,她想起昨夜平彤给她擦的药酒,便对阿生道:“还要多谢你昨夜送来的药酒。”

    阿生咧嘴一笑,“卢小姐客气,我不过是依主子吩咐罢了。”

    遗玉眨眨眼睛,方才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依主子吩咐...那是李泰——她心中念头一起,刚才的失落也跑没了影儿,忍不住扬唇露出笑容来。

    不管是什么时候,被人关心的感觉总是好的,遗玉紧了紧左手的弓,突然多了些干劲儿,便从后腰抽出箭,搭上弦欲射。

    阿生见她动作,轻咳一声,道:“您也别多练了,这东西,急不来,还是回房去休息会儿吧,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学里。”

    “嗯,我累了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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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七章 迟收的信

    遗玉再李泰回房后,又练了一会儿,只是射到第九箭的时候,就有些力不从心,她将弓垂下,轻喘着气,放松紧绷的身体。

    做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眼下再练即是事倍功半了,她冲站在走廊边上的阿生笑笑,然后便抱着弓朝南墙下的弓架走去。

    一直站在西屋窗边看着的平彤平卉见她动作,忙从屋里小跑了出来,她刚走到弓架前面,两人便一左一右围了她,接过弓、给她擦汗。

    平彤托起她的小手,一边去取指套,一边轻声道:“小姐要做什么,只需唤了奴婢便是。”

    两个丫鬟在杏园时候,服侍的都是公主之流,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鲜少有坐下偷闲的时候,自跟在遗玉身边,她则是鲜少有主动使唤她们的时候,事情都得找着做才行。

    遗玉气息缓和了些,对两人笑笑,“你们别这么娇惯我,到时候我回去,少了你们在身边,怕是连穿衣裳都不会了。”

    两姐妹听了她的话,脸色皆是一变,平卉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便被平彤一记暗肘隔到一边。

    “小姐回房去吧,刚发了汗,吹过风该着凉了。”

    “嗯。”遗玉余光瞄到两人的小动作,装作无事的模样朝东屋走去。

    ***

    国子监

    没了卢智在身边,遗玉进了国子监大门后,一路上就被人连瞄带指的,这两日她多少已经习惯了,没了先前的不自在,这会儿人多,要是有人找茬儿躲也躲不过,她便步履轻松,一副悠闲地模样朝前走。

    许是她今日运气比较好,那些有自信能让她出丑地这会儿都没在路上晃荡,顺顺当当走到书学院门口,也没见有人跳出来拦路。

    “大哥?”遗玉看清立在院门外墙下的卢智后,刚想冲一夜未见的他笑一个,却被他两步迎上来,握住手腕朝着学院的反方向走。

    “我帮你向博士请过假了,咱们回趟家。”宏文路上来往学生多,卢智只是简单交待了一下,脸色半绷着,没有惯常的笑容。

    遗玉眉头一皱,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卢智这般急匆匆的模样,是很少见的,好端端的回家去,定是出什么事了,是娘——

    “是娘?”她被卢智牵着大步朝前走,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语气很是紧张,能让卢智这般失态的,也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了。

    “等会儿再说。”卢智看到四周不少学生都停下来看他们这一对逆向而行的兄妹,步子没有放慢,脸色却稍微放缓了些。

    遗玉见他没有反驳,便知道,绝对是卢氏出事了!一张小脸顿时绷得死紧,忍住问他详情地冲动,直到从学宿馆门口出来,上了一辆停靠在门口的马车。

    遗玉心中着急,就连那壮汉车夫对她点头行礼都没有注意到,上车后,便一把抓住卢智的衣袖,“娘怎么了!”

    马车缓缓跑动起来,卢智从衣襟中掏出一封信,遗玉伸手夺过,抖开之后只看一眼,脸色便“唰”地一下变白,这封信上只有一句话:

    干娘病倒,已昏一日,速归。

    落款是刘香香的名字。

    遗玉将卢智的手握的死紧,有些慌乱地道:“这好好地怎么病倒了,大哥,你前几日不是还说回家看过娘,说她好好的吗,怎么这就病倒了!”

    “别慌!”卢智在她手上拍了拍,脸色比刚才在人前难看了几分,“这信上写的不清楚,娘身子骨挺好的,应该不会出大事。”

    遗玉松开他的手,捏着信又看了一遍,留意到角落处的日期后,脸色又挂上几分灰白,不由失声道:

    “这信是昨日写的,你怎么现在才接着信?”

    卢智压下心中担忧,轻声安抚她,“信是昨日杂货铺的伙计给捎到坤院的,咱们都没回去,这才错过,今早我回坤院取书,才接到这信。”

    若只是病倒,他们两人也不会这么失态,可那上面“已昏一日”四个字,却让兄妹俩心揪,今儿是初五,卢氏不知是否还昏迷着。

    没见到人,说什么都是无用,两人一路再没交谈,只有遗玉不断催促着车夫再驾地快一些。

    ***

    拉车的马脚力显然是极好的,一路疾驰,从国子监到龙泉镇,用去半个多时辰,马车在巷子口停下后,卢智率先跳下马车,遗玉紧跟在后面,没让他扶便蹦了下来。

    看着他们眨眼便跑远的背影,赶车的壮汉犹豫了下,终是没弃车跟上,而是扯了扯缰绳,朝路边挪了挪。

    兄妹俩一前一后跑到卢家小院门口,遗玉伸手就在紧闭的门扉上拍了起来,“开门!小满!陈曲!”

    不逾片刻,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小满立在门内,双目通红,遗玉见她这模样,心中一沉,忍住头晕的感觉,一手隔开待要同她说话的小满,就朝屋里跑去。

    “娘!”遗玉是推着帘子进门的,直直冲到卢氏屋里,一眼便扫到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的卢氏,刘香香正坐在床边抹眼泪,见到立在门口的两兄妹,一愣之后,喃喃张口道:

    “小、小玉,你们回来了,干娘她...”

    没有注意听她说些什么,遗玉握着发抖地拳头,走到床边,待见床上卢氏那张安静的睡颜后,忍不住眼睛一热,便留下泪来。

    “娘...”她在床边蹲了下来,刘香香阻拦不及,被她伸手轻推在卢氏盖着的被子上,哽咽道:“您怎么了,您醒醒啊,小玉回来了...娘...”

    卢智深吸一口气,走到正愣愣地看着遗玉的刘香香身边,盯着床上卢氏的面孔,哑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唔...”

    就在面色古怪的刘香香张口欲答话时候,被遗玉连续推了几下的卢氏,缓缓睁开眼睛,在两兄妹张目结舌下,从被窝里掏出一只手,捂在嘴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娘、娘?”遗玉比卢智还要先回过神来。

    卢氏这才瞄到屋里多出的俩人,尚有些迷糊地道:“玉儿,智儿,你们怎么回来了?”

    这哪里是晕倒刚刚醒来的模样,分明是刚刚睡醒的模样,卢智和遗玉上下打量她一遍,卢氏除了声音有些疲软,气色却不见多差。

    卢氏见到一对儿女回来,虽然奇怪,但更多的是高兴,双手一撑,就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遗玉赶紧扯过床头的衣裳,给她披在背上,又垫了个软垫在她背后。

    卢氏伸手将她扯到身边坐下,捏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今日不是沐休吧,怎地好好地跑回来?”

    遗玉一看便知,她定是不知道那信笺的事,便同卢智一齐扭头看向刘香香。

    刘香香干笑两声,从床边站起身来,在母子三人同样疑惑的目光中,将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

    前日早起刘香香和卢氏到山脚下的新宅去逛,卢氏吹风着凉,到了夜里就开始发热,昏睡了一晚,第二日小满来叫起,才发现她不对,陈曲回了家,她便先寻到刘香香家,然后再去找大夫。

    大夫来到卢家给卢氏看过,只是给开了张方子,让卢氏醒来后服用,但卢氏却一直昏到了上午,刘香香见叫不醒她,心中着急,生怕万一,便匆匆寻到杂货铺去,写了封信,花了五两银,托他们捎到国子监。

    谁知信刚送出去,卢氏就醒了过来,原来她早上不过是疲乏的很,虽听见叫唤声,却因无力没有应声。之后刘香香忙着同小满前后侍候她汤药,便将那信的事情忘了,今早起来,卢氏已经大好,只是渴睡的紧,早上喝了药吃过饭,就又睡下,却不想两兄妹就这么赶了回来。

    听完刘香香的讲述,卢氏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这孩子,怎么就忘了把这事说与我听,亏我还特意嘱咐过你,不要告诉他们。”

    卢智和遗玉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哭笑不得的表情,但他们都没有去埋怨刘香香,若不是她跑前跑后地和小满一起照应,卢氏真出了什么事,他们兄妹又不在身边,可还了得。

    刘香香脸色微红,道:“我这不是怕你,”话说一半,她便捂了嘴,连声“呸”了几口,看着卢智和遗玉,“都是姐不好,吓着你们了。”

    遗玉有些疑惑,“刚才我进门时候,小满似是哭过,大姐更是在抹眼泪,这是何故?”

    刘香香侧头笑了一阵,伸手一指不远处的火盆,“这炭买的有些差了,刚我同小满鼓捣了半天,险些被呛坏!”

    想到刚才误会了,卢智和遗玉脸上都露出尴尬地神色,知道卢氏无碍,他们在放心的同时,也生出些后怕来,一想到她若真出了什么事——

    卢氏虽不善察言观色,两个孩子到底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这会儿怎会不明他们心中担忧,轻笑了两声,伸手招来卢智也坐在床边,一人拉着他们一直手,柔声道:

    “别怕,娘身子好着呢,说了不怕你们生气,是因前夜赶了件衣裳,睡的晚些,早上又吹风,才突然病倒。”

    遗玉听她熬夜,皱眉刚要说话,就听刘香香道:“咦,好像有人敲门,小满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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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说上两句话

    (粉红票171加更)

    龙泉镇一条巷口,停靠着一辆马车,年轻的壮汉坐在驾座上,双手揣进袖子里,靠着车门框,这巷子不临街,来往不见几个人,他颇有些无聊地盯着斜对面一道墙发呆。

    “轱辘、轱辘”的车轮滚动声一靠近,他便转移了视线,看着从另一条街上钻出来的马车,暗红色的外漆,马还不错,是长安城算的常见的马车类型。

    他原以为这车只是路过,可马车却朝着他驶来,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那赶车的是个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见到同样停靠在巷口的马车后,目光就像刮刀一样扫了过来。

    这是非习武之人不能感觉到的敌意,壮汉心中惊奇,却装作不知,做出一脸好奇地模样,甚至对中年男子笑了笑。

    对方没有回应他的友善,许是感觉到壮汉没有威胁,便收回目光,从架座下来,伸手将车帘撩开。

    “老爷,到了。”

    从车上走下一消瘦的男人,穿着青色的深衣,发髻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支灵芝头的木簪,看面容有四十岁上下,气质容貌皆不俗,可惜面色稍显暗沉,见到壮汉打量他,便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竟比那车夫还要和善。

    “小兄弟是在等人?”

    壮汉语带抱怨,“嗯,这巷子里有人租了车子,真是的,这都一刻钟了,还不见出来。”

    消瘦的男人冲他点点头,然后便带着那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进到巷子中。

    ***

    “咦,好像有人敲门,小满,你去看看。”

    卢氏的卧房不比遗玉那间,临近正门,又隔着门帘,窗子都掩着,不是大力的敲门声便不易听见。经刘香香这么一说,屋里剩下几人才听到院中隐约的敲门声,小满跑出去开门,卢氏还对遗玉道:

    “应是你方婶子,昨儿个她就来看过我,那房子的事情,我昨日同她说了,她已经换掉锁子,收回来了。”

    原先住在卢家隔壁的那户人家姓方,是镇上开杂货铺的,姚不治租下的就是她家的院子。

    遗玉又询问了她几句那院子的事情,小满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卢氏道:“夫人,来了位生客找您,我不认得,他在厅里坐着。”

    小满在卢家待有半年多,这镇上同卢家有来往的,还没有她不认得的,卢智和遗玉听了这话,都松开卢氏的手,从床边起身,目露疑色。

    卢氏却大咧,向一对儿女道:“我这身子不方便,你们替娘去见见,香香就在屋里陪我说话吧。”

    遗玉掏出帕子,快速擦拭去眼角泪痕,卢智率先迈步走到门口掀起帘子,让她先出去,然后才一松手,紧挨着她朝前走了一步。

    遗玉看着端坐在客厅里,一坐一立,露出大半后脑的人影,正在猜测来人是谁,那坐着的人听到动静,便从椅子上起来,转身面对着他们,见到两兄妹后,先是一怔,而后很是谦和地笑道:

    “这位应是卢公子了,冒昧来访,还望勿怪,”同卢智说完,又侧目去看遗玉,“卢小姐,咱们见过面的,你可还记得?”

    被人问候,遗玉却是心中一震,头一个念头便是:这人怎么摸到他们家里来了!

    卢智比她冷静些,面色僵硬瞬间,然后回以一笑,侧头问遗玉,“小玉,你见过这位?”

    想到卢氏还在房中,忍住撵人的冲动,遗玉握拳之后,两下调匀了气息,淡淡地看着那人,对卢智道:“没见过。”

    没见过?没见过才有鬼了,当日在东都会的绸缎铺子里,见了这人爱女心切的模样,见了这人因女儿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的模样,见了这人在那女人挨打时候,忍辱负重的模样......大名鼎鼎的房大人,她怎么会没见过!

    并不是怕露出什么马脚,她早和卢智通过气,外人根本拿不到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那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姓卢的,同那姓房的人家,没什么关系。说没见过,不过是没那海量拿出好脸与他看罢了。

    房乔没有见过卢智,卢智却见过他,也知道遗玉见过他,听她如此回答,目光闪动后,一脸“笑意”地看着房乔。

    “嗯?”房乔轻声一疑后,又对遗玉道:“那日在东都会,咱们见过的,卢小姐再想想?”

    他脸上镇定,心中却在发颤,上次在那种场面见到遗玉,压根就没有多想,可在查到了一些事情后,眼见这一对兄妹立在眼前,只要稍稍想到那个可能性,他便觉激动,要废了多大力气,才让情绪不至过于外露,才让声音不会发抖,才克制住不去多看一眼那传闻中出色如斯的青年!

    被他提及那日,遗玉眼睛稍稍睁大了一些,然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扭头对卢智道:“大哥,我记起来了,这位就是与你经常提起的杜大人,齐名的那位房大人。”

    卢氏身子不便,在床上躺着,卧室又隔着厚厚的门帘,若他们声音不大,是听不清楚的,贸然赶了这人走,若他闹起来,惊动卢氏,还不如“心平气和”地同他说道说道。

    这人既然摸到这里,绝对是查到了些什么,生出疑心,遗玉在冷静下来后,便不奇怪,毕竟在绸缎铺子时候,她一时意动,还有意露了些给房乔看。

    那日遗玉正是借着杜如晦的名声,嘲笑了房乔,这会儿又提出来,绝对是故意为之,卢智是知道那日事前先后的,怎么不知她用意,果然话一出口,就见房乔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若是被别人讥讽,房乔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外露之色的,可他心中却疑着两兄妹的身份,看待他们已不同常人,肯定是不希望自己在他们眼中落得那般坏印象。

    “卢小姐,杜大人高量,与他齐名,房某有愧。”房乔心有退让之意,便做出谦态,一边怀疑着两兄妹对他这般态度的原因,心中的肯定竟是又大了一分!

    没有理会他的自谦,遗玉跟着卢智朝前走了两步,在客厅的两张正座上坐下,吩咐同他们一起走出来准备待客的小满,道:

    “烧水泡茶。”

    小满应声,瞄了一眼,那个站的笔直的方头大耳的中年人,才去后院厨房烧水。

    卢智同房乔对视,张口道:“房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今日他会找上门来,实是出乎卢智意料,远以为这人因着种种原因,是不敢冒昧亲自上门的。

    如今来了,无非是想亲眼见一见,试探他们身份,他虽惊却不慌。

    就是被他试探到了,见到了,又能怎样?凡是有迹可循的文籍都已被卢中植派人毁去,连灰都找不到。户部和礼部的文牒都写的清清楚楚,他们是蜀中缁义县人士,丧父寡母。

    房乔眼神微黯,兄妹俩陌生客套却无多少敬重的态度,让他心中一紧,但还是按着原先想好的话,应道:

    “我有一位姓卢的故人,十三年前离了长安,她带着两个孩子,还怀着身孕,那日听卢小姐自报了姓,便一时心起,找人问过你的事情,听闻你家中情况,竟是与我那故人极其相似,这便上门想要见一见,卢公子,令堂可是在家?”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房乔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期盼之色。

    遗玉却因为他这般近乎直白的讲述,皱起了眉头,没等卢智开口,便道:“房大人,仅是因为一个姓,你就找人调查我,还寻上门来想要见家母,你行事未免也太过轻狂了吧。”

    这般责声出口,房乔身侧站着的中年男子不愿了,他本就不赞同房乔上门寻人,三番两次见遗玉言语态度上的“不敬”,当下冷哼一声,沉声道:

    “小小年纪,这般没规没矩,对长辈是能这么说话的吗!”

    “阿虎!”房乔低声一喝,被唤作阿虎的中年男子又瞪了遗玉一眼,才闭上嘴巴。

    卢智左手摩擦着椅子上的扶手,道:“房大人家的奴才,好大的威风,莫不是来我家,就是为了耍这官威来的。”

    遗玉被这陌生人训斥,倒没做出多大反应,仅是瞄了阿虎一眼,就在房乔开口前,不慌不忙地接上卢智的话:

    “大哥还不知道吧,也是,我忘记讲与你听,那日在东都会的绸缎铺子,房大人的官威比这会儿可是大的多了,同三公主都敢公然叫板,这会儿怎么会将咱们这无权无势的兄妹看在眼里。”

    房乔眉头轻皱,似也想起那日在没有怀疑遗玉身份的情况下,发生的种种意外——胸口一闷,这若真是他的孩子,那日他留给她的印象,恐怕是糟糕透顶了!

    “哦?这事你可没同我讲过,怎么还有三公主?回头你可要好好讲与我听听。”

    “嗯,”遗玉点头后,便对房乔道:“房大人,家母今日不便见客,您请回吧。”

    坐下没说两句话,连待客的茶水都没有奉上,便要送客,房乔怕是再没受过这种慢待,却无不悦之色,而是语态诚恳却带着一丝迫切地道:

    “无需相见,只要让我同令堂说上两句话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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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 相见不相识

    “无需相见,只要让我同令堂说上两句话便可。”

    房乔面带恳求地说出这句话时,遗玉突然想到那个夜晚,卢氏字字凄凄的回忆,年仅五岁的卢智在初冬的夜晚,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事情后,得到的不是亲父的安慰,而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发落,便被关入冰冷的祠堂。

    卢氏挺着大肚子,在昏迷之后,跪在那小妾院外整整一夜,却连丈夫的一面都没有见得,那时,谁又曾给过他们说上一句话的机会!

    遗玉放在膝上的右手慢慢抓紧裙裳,忍住出声质问那人的冲动,扭头去看卢智,却见他已收了先前客套的笑容,若不是太过了解,她一定会认为他平静的面色一如他的心情。

    “房大人,家母并非你所寻之人。”

    被卢智侧面拒绝,房乔神色一忧,问道:“今日不是国子监沐休之日,我看你们穿着国子监的常服,应是刚从学里回来,冒昧问一句,卢夫人不便见我,可是身体有恙?”

    “没错,家母偶感风寒,正在休息,所以房大人有何话与我说就好,我一定会帮你转达。”

    一听说卢氏病了,房乔神色一紧,“怎么病了,看大夫了吗?”

    遗玉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之色,一时间竟然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早干嘛去了,迟到了十三年的关心,她娘会需要吗?

    她直接从椅子上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道:“都说了我娘正在休息,你有话就快说,若是不说,那就请回吧。”

    她话音一落,刚才出声斥责她的那个叫阿虎的下人,便瞪了她一眼,然后轻声劝房乔道:

    “老爷,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看他们也不像是......”

    房乔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从遗玉和卢智的神色看,便知他们娘亲并无大碍,见兄妹两人态度坚决,半点也没有让他见一眼那位卢夫人的意思,更确定他心中念想,继续紧逼,只可能适得其反,

    他环顾了一圈这摆设朴素的屋子,又看了看卢智坐的那张扶手明显有修补痕迹的椅子,微微皱眉后,扭头低声对阿虎说了一句,对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些东西来递给他。

    房乔接过之后,走到遗玉跟前,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和蔼一些,双手向前一递,道:

    “上次在丝绸铺子时,惊吓到了卢小姐,这些权当是赔礼,”微顿之后,继续道,“今日仓促,登门未能携礼,改日我再来拜访。”

    遗玉这才认真看了一眼他递到自己面前的东西,从他指间露出来的朱印,是通天柜坊的章子——两张面额百两的银票。

    这算是什么,在济贫吗?二百两,若是放在四年前,有这么多银子,他们一家人恐怕做梦都能笑醒,只是现在——那日她在房之舞脖子上看到的玉佩,怕是不止五百两吧。

    遗玉轻笑之后,朝边上挪了一步,同他错开身,伸手一引厅门,“房大人,慢走不送。”

    房乔捏着银票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暗叹一口气,转身朝着门外走去,阿虎见他要离开,连忙上前打帘。

    “卢公子,我有两句话,希望你能转告卢夫人,若她真是我那位故人,定能听的明白。”

    房乔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过身来,望了一眼卢智和遗玉,将目光落在刚才两人走出来的那间屋子,盯着那厚厚的门帘,缓缓道:“岚娘,我错了,对不起。”

    这一声,饱含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着后悔,有着感叹,有着忧虑,有着紧张。

    厅中顿时沉默了下来,卢智半垂下头,眼中是浓浓的嘲讽,遗玉静静地望着房乔那张消瘦的面孔,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乔收回视线,转身便要迈入院中,就在这时,厅中四人只听身后一道清亮的少女声响起:

    “夫人,您怎么起来了?”

    遗玉和卢智“唰”地一下扭过头去,就见卢氏正一手撑着帘子,立在卧房门内,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洁,刚才还散乱的发丝也整齐的盘成一髻,白皙的脸颊上微带了些刚刚起床的余红,清冽的双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背对她,立在门口处的人影身上。

    仍打着帘子的阿虎,是侧对卢氏站着的,一将那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看到眼里,便陡然瞪大了双眼,磕磕巴巴地喊道:

    “夫、夫人?”

    先前他看过卢氏在龙泉镇时的画像,但凡是丹青,必有失真之处,卢氏面目虽同十三年前较为柔和了一些,但整体五官,却是无甚变化!可是十几年前,母子三人的尸首,却是他亲自陪着房乔去辨认的,怎会有假!

    遗玉和卢智一时愣在那里,脑中思绪急转,想着如何应对当下局面。

    背对众人的房乔,在小满出声之后,便停在了门口,又听阿虎震惊的声音,垂在身侧的手猛然一紧,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然跳动起来,绷紧了面孔,带着期盼和忧恐的心情,缓缓转过身去。

    那眉,那眼,那鼻——当那缠的他夜不能寐的面孔映入眼帘后,只是一眼,这隔了整整十三年的一眼,却霎时让他微瞪的双眼中,涌出两行泪水,沿着颧骨流下,顺着下巴滑落在颈中。

    “岚...”一张口,便觉失声,曾经日日喊过的名字,此时念出,却倍感艰难。

    不忍过,在她远远望着他拥她人入怀时,心痛过,在窗外暗窥她失声垂泪时,害怕过,在她对他视而不见时,痛恨过,在他不得不安排她离开时,心死过,在从那人处见到她的尸首时......

    曾经是红烛玉枕共渡的夫妻,曾经是白首相约的伉俪,爱过、恨过,怨过,悔过,辗转十三年,再相见时,谁又能真正说的明,道的清。

    “岚——”

    “智儿,这位是?”卢氏平静地将目光从那张流泪的脸上移开,皱眉望向卢智。

    房乔撑着双目,让模糊的双眼中,卢氏的面容能更清晰一些,但她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却如一记闷雷打入他的胸口!他想过她会怨,想过她会怒,想过她会斥,却从没想过,她竟会用那种看待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没有情,连恨都不再了吗......

    卢氏的反应同样出乎遗玉和卢智的意料,但两兄妹只是微怔之后,遗玉便抢先答道:

    “娘,这位是房大人。”

    卢氏疑声道:“什么房大人,不是说有客要见我吗?”

    卢智上几步走上前,挡住了房乔直勾勾地盯着卢氏的视线,还有阿虎惊色未定的目光,轻声道:“娘,这位大人认错人了,他查了小玉,知道咱们家的事情后,只当你是她一位故人,这才寻来。”

    卢氏在卢智挡在她身前的下一刻,面孔瞬间紧绷起来,双眼中各种复杂的目光来回交错,在卢智话音弗落后,才咬了一下舌尖,强作镇定地答道:

    “哦,原是认错人了,那你们聊,娘回屋去。”

    早在遗玉和卢智前后走出屋门,刘香香给她端水时候,不慎打翻茶杯跌落在床褥上,她只好从床上起来,让刘香香更换被褥。

    趁这功夫,她因好奇来客,便走到门边侧耳倾听,正听到从遗玉口中说出“房大人”三字,心中惊疑,又闻厅中另一道声音响起,脑中轰鸣之后,却是镇定地换了衣裳,适时掀开了门帘,静静地望着那个人。

    他老了,不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青年,他为什么流泪,是羞愧?是后悔?

    等到脑中清醒时,卢智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她原以为见到这人时,她能平静地面对,可事实却是,她心中无数道声音在叫嚣着:

    去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去质问他有什么权利利用自己和孩子们!

    去质问他这么多年,是否会觉得良心不安,夜夜难寐!

    但她最终却只是对卢智交待了一句,便转过身去,十三年了,有什么都该过去了,不是难回头,而是回不了头。

    “岚娘,”房乔哑声道,“你认得我,我知道你认得我。”

    卢氏身形一缓,一脚踏进房门内,房乔立刻大步上前,被卢智伸手拦下,看着立在门口处的背影,冷静在这时根本就无用,他甚至没有多想,便当着众人的面,急声道:

    “你听我说,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那般!我不是有意要刺直儿,不是故意要关他,实是因为——”

    “房大人!”

    “够了!”

    遗玉和卢智同时开口喝道,打断了房乔的话,遗玉绕过桌椅,伸手就要簇卢氏进屋去。

    卢氏背对众人的面孔上,带着些许迟疑,但侧目望见遗玉脸上忧色,终是不忍让儿女操心,另一只脚也迈入屋内。

    阿虎呆呆地立在门口,小满早就掩着嘴唇站到墙边看着这一幕,房乔眼见那门帘放下,瞳孔一缩,失声喊道:

    “是韩厉!”

    (一更到,2-3点有二更,白天会有三更,不计算在周日更新内。)

第二一零章 泣

    “是韩厉!”

    在房乔失声喊出一个人名的同时,卢氏的神色陡然一变,遗玉见到,忙挽紧了她的手臂,制止了她回头去看。

    卧室的门帘落下,遗玉几乎是半扯着卢氏坐到床上,听到屋外传来卢智的声音,才小声对卢氏道:

    “娘,他是什么意思?”遗玉并没听明白房乔喊出那三个字的意思,似是一个人的名字,可却从没听过。

    卢氏的神色在疑惑和为难之间来回摇摆,压根没有听进去她问些什么,遗玉只好扯了扯她的手臂,又问了一遍。

    卢氏恍惚道:“他说的是韩厉,娘少时认的一位义兄。”

    遗玉看她一副陷入回忆中的样子,眉头轻蹙,这个韩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怎么好端端地她娘又多出一个义兄。

    房乔挑这时候,说了这人名字出来,是何用意?这人难道同十三年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没容她多想,屋外一阵骚动,卧室门帘便被人从外面拉开,遗玉和卢氏一起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房乔,在他身后,卢智正一动不动地站着,眼中带些点点愤怒的火花,阿虎的右手正从他肩胛处挪开。

    遗玉是见过点穴的手法,那时姚不治为了逃脱,曾经连点了她的哑穴和麻穴,同卢智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极其类似,显然卢智是被那阿虎点了穴道!

    这些推测只是在他脑中一晃而过,就在房乔朝屋里迈了第一步时,便猛地站了起来,挡在卢氏身前,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房乔一手撑着帘子,另一只手虚按了一下,柔声道:“孩子,你别怕,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同你娘好好谈谈。”

    遗玉伸手一指阿虎,“他是不是点了我大哥穴道,让他解开!”

    房乔看了一眼卢智,摇摇头,“若是解了他穴道,怕我同你娘半句话都说不成。”

    “我娘没什么好同你说的,她根本就不认得你,房大人,你可知自己眼下的行为是私闯民宅!”

    卢氏这会儿的反应很不正常,若让房乔逮到机会说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遗玉半点也不想让卢氏同他多讲。

    房乔被她一口一个生疏的“房大人”叫着,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酸涩后,便不再理她,看着遗玉身侧露出的卢氏半边身影,抑制住目眩之感,放缓了语调,几近央求道:

    “岚娘,你能听我说几句吗,我不是解释,只想让你知道事实,难道你就不奇怪,不好奇吗?”

    卢氏仍半侧着身子,没有半点反应,遗玉沉声道:“房大人——”

    “不要叫我房大人!我是你爹!”房乔终是忍不住哑声喊道。

    遗玉被他这突然的一句低吼,惊地愣了愣,侧头去看卢智,见他眉头已经紧紧地蹙成一团。

    “闭嘴!”卢氏伸手狠狠捶在床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搂过遗玉的肩膀,狠狠地盯着房乔,嘶声道:

    “房乔!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孩子大呼小叫!你有什么资格做我孩子的爹!我不想见到你!给我滚!”

    遗玉能感到卢氏浑身都在发颤,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背上抚着。

    房乔在卢氏喊出他名字的瞬间,浑身一震,既惊又喜地望着她,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阿虎吩咐:

    “把客厅那小姑娘带出去,看好门。”

    阿虎犹豫了一下,在卢氏的脸上又看了一眼,才扭头朝着刚才因为尖叫同样被他点了穴道的小满走去,将人拎了,直接从客厅前门进到院中呆着。

    房乔伸手将门帘挂在铜勾上,让立在门边的卢智也能看清楚屋里的情况,他朝前走了一步,稍稍离母女二人近了一些,轻声道:

    “岚娘,血浓于水,我是他们的爹,这件事情永远也不可能改变。”

    在卢氏出声之后,遗玉就没再说话,只是靠在她身上,搂着她的腰,无形地给她支撑的力量,不管卢氏心中是否还有爱,是否依然恨的刻骨,既然她挑明,那还是说清楚比较好,是爱是恨,事过十三年,总要让她有个了断。

    “血浓于水?”卢氏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若是知道血浓于水,当年怎会那般对待我们母子,你道只是说一句我错了,再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当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吗?”

    “我——”房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

    卢氏眼眶一热,似又想起那段艰难的岁月,望着他,缓缓道:“你可知道,你害的我们母子有多苦,我起初怨你薄情,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后来我心凉了,我只求能和智儿俊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是你都做了什么!”

    她鼻间一酸,声音哽咽起来,盯着房乔的眼神,带着迟来的恨意,“你差点杀了我的儿子,你差点害死我的女儿!”

    房乔怔怔地望着她,听到她后半句话,喃喃道:“岚娘,你是什么意思?”

    在没有寻得卢家四口的消息前,他一直都以为卢氏肚子里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可遗玉的存在却说明,那个孩子并没有事,眼下听卢氏说他差点害死女儿,心中一闷,只想听她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氏忆起遗玉小时候的事情,搂着她的肩膀紧了紧,吸着鼻间的凉意,涩声道:

    “我的玉儿,从生下来,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那么小、那么瘦,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像智儿和俊儿一样,叫我娘亲,拉她的时候,她才会跟着走,喊她的时候,从来都不应声,那么小小的孩子,整日被人喊作傻子!她做了整整四年的傻子!傻子!”

    讲到最后,卢氏已经泣不成声,将头埋在遗玉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起来,遗玉眼眶一热,也留下泪来,紧紧环住卢氏的腰,低声道:

    “娘,您别哭,小玉现在好了,已经好了...娘...”

    房乔听着母女二人的哭声,眼前一花,向后退了半步,扶着门框堪堪站稳,并不知道身后的卢智,同样正流着眼泪,用着痛惜的眼神看着卢氏和遗玉。

    “你、你怎么不寻医?”房乔哑声问道。

    卢氏一下子便将头从遗玉肩上抬起,通红带泪的眼睛,死死盯着房乔,“寻医?寻医不要钱吗?你知道一亩地才能出多少粮食么,你知道一斗粮食才能卖多少钱么,你知道我们一家子,遇上收成差的年头,一天只能吃一顿饭,连柴禾都买不起吗!你知道我的智儿,我的俊儿,我的玉儿,一件衣裳,改过十几遍,能穿四季,挨过三年吗!”

    房乔看着卢氏的眼睛,只觉得那对眸中散发出来的神色,是那般地刺目,刺心,他半垂下头,滚烫地眼泪一滴滴滑落,他也曾想过,母子几人的日子不会好过,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流落他乡,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是应该恨他,儿子、女儿,都应该恨他...

    卢氏的声音已经因为鼻塞,变得不成声调,遗玉呼出一口气,咽下喉中涌出的酸涩,转头看着房乔,沉声道:

    “你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憨态娇儿,你记住,我娘,还有我哥哥们,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姓卢,一辈都是姓卢的。”

    房乔扶着门框,一手捂住眼睛,平复着渐有崩溃倾向的神经,大口地深呼吸着,伴随着同卢氏的哭声还有遗玉地轻声安慰。

    ***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皮肤被泪水蜇地生疼,房乔才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抬起通红的双眼,深深望着卢氏,道:“我房乔对不起你们母子,我一定会补偿你们,但是容我把事情说清楚,当年我是奉了陛下的命,才假投安王,岳父——”

    “我知道,”卢氏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垂着眼,她的嗓音过于厚重,房乔却能听清楚她的话。

    “我已见过爹,他将事情都讲与我听过,我智儿也查得了许多事情,不用你再解释,你若是还有些良心在,现在就离开我家,永远也不要再来找我们,咱们只当不认得。”

    房乔再次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张满是泪痕的面孔,“我就猜到,岳父会突然回京,定是与你们有关...岚娘,有些事情,是连岳父都不知道的,给我机会说给你听,好吗?”

    卢氏泪眼朦胧的目光闪烁着挣扎之色,她既想听,又不想再同这人多说半句,以一个母亲的角度,眼下她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心情,而是两个孩子的想法,在他心里,不管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卢智,还是向来早熟的遗玉,都只是孩子而已,刚才她一时冲动,讲了那么些话出来,已经是深感懊悔。

    “我不想听,你走,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卢氏声音很是僵硬。

    房乔长叹一口气,“岚娘,你还是那般固执的脾气,我要说的事情,同韩厉有关,如此,你还不想听吗?”

    遗玉第二次从房乔口中听到这个陌生人的名字,就见卢氏一手抵在鼻下,哑着嗓子喝道:“房乔,你是不是得了癔症!”

    (二更到)

第二一一章 芸娘之死

    (粉红票221加更)

    “房乔,你是不是得了癔症!”

    卢氏低喝出声,房乔知他若是搭腔,怕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只能盯着她,自顾解释道:“我没有癔症,岚娘,韩厉并没有失踪,也没有死,他一直都活的好好的,我有书信为证,他的笔迹你应该还认得。”

    “你说、说律哥他......”卢氏一改刚才的冷然,有些迟疑是否要相信房乔的话。

    “对,他还在,”房乔目中闪过一丝愤意,“当年就是因为他,我才会、才会做出那么多错事,害的你们沦落他乡,受尽磨难。”

    自语筹谋在握的他,鲜少能被人算计去,可当年一行无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那人设计。

    房乔话音刚落,卢氏便被气地嗤笑出声,“你是说,律哥害了我们?房乔,当年你就最会骗人,现下又要来骗我,告诉你,这世上最不可能害我的人,就是律哥。”

    房乔知道她压根就不信自己所说有关韩厉的事情,神色黯然下,强扯出一抹苦笑,道:“律哥?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在你心里还是如此重要,可你就从未这般信任过我,你可知道就是你那律哥,害的我们一家妻离子散。”

    他语气没做掩饰,卢氏就算再笨,也听出他话里的歧义,不但污蔑她同韩厉的关系,还好意思暗指她的不信任!

    卢氏忍住脑中的胀痛感,顿时咬牙切齿道:“你自己龌龊,就将人想的都那般不堪,我同律哥从小一起长大,你才见过他几面?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在我面前编排!将智儿穴道解开,然后滚出我家!”

    卢氏大病初愈,自打房乔进屋后,又连番动怒,情绪波动之下,讲完这几句话,两眼便是一花,朝后倒去。

    “娘!”遗玉眼明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扯了她一把,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屏风后面,猛地蹿出一道人影,同遗玉一起,将软倒的卢氏架住。

    “岚娘,”房乔因卢氏的晕倒,和突然冒出来的刘香香,一愣之后,才连忙上前想要帮忙,指尖还未触到卢氏衣角,便被遗玉用力推开!

    “别动我娘!”一句失声厉喝,房乔被推开的手悬在半空。

    遗玉同刘香香一起,先将卢氏抬到了有些凌乱的床上,遗玉才开始轻声唤她,喊了五六下未见她醒来,才伸手去掐她人中,唇上位置都已经按红,却不见她半点反应,渐渐有些焦急起来。

    这种情形,让遗玉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般袭来,三年前,在靠山村的小院中,看热闹的村民散尽,空荡荡的院中,卢氏哭晕在她怀里,不及她胸口高的遗玉,几乎是拖着将她搬到屋里,面对任凭她如何呼唤都不醒来的卢氏,那种惧怕,是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尝试的。

    刘香香见到蹲在床边的遗玉,脸上慌乱的神情,一边去给卢氏盖被子,一边她安慰道:“无妨,干娘应是脱虚晕了过去,睡一觉就好。”

    遗玉没有应声,伸手垫起卢氏的脑袋,将她快要散乱的发髻松开,又掏出帕子一点点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刘香香叹了口气,直起腰,转身面向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这边的房乔,张口道:“刚才稀里糊涂地听你们说了那么多,虽然我这会儿算是个外人,但有几句话,我不得不说。”

    房乔听见刘香香唤卢氏干娘,虽不清楚眼前这少妇的身份,却知道她与卢氏一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是不知道干娘一家曾经与你有什么纠葛,但见你自己瞧瞧,这一家人眼下被你几句话搅合成什么样子,干娘大病初愈,身子本就差,却被你激地晕倒,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智儿和小玉哭成这个样子,这一屋子人,伤心地,落泪的,晕倒的——你上门来,就是为了做这些?”

    “我...”房乔被刘香香一席话堵地哑口无言,目光从卢氏身上转到遗玉身上,再扭头去看门口已经面色发青的卢智,脸色一白。

    刘香香继续道:“你口口声声有话要说,可却半点不顾这一家子想不想见到你这个人,愿不愿意听你半句,你凭什么这么强迫他们,亏你还好意思说你错了,说你会补偿,你就是这么补偿他们的?将智儿制住,将小玉吓哭,将干娘气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房乔从见到卢氏那一眼起,便一心想着将多年前的隐情告诉她,嘴上说着不是解释,心中何尝不是想通过这些话,得到卢氏他们谅解?这会儿被刘香香提起,他才发现,自己眼下的行为,竟然一如当年那般,没有给他们半点选择的机会。

    房乔听着刘香香的话,看着卢智满是怒意和冰冷的双眼,将视线移开,高声喊道:

    “阿虎!”

    守在门外的阿虎听见他喊声,便推门走了进来,到卧房门口时,就听房乔道:

    “解穴。”

    阿虎迟疑了一下,才伸出两指在卢智身上按了两下,卢智只觉身体一麻之后,便又恢复了控制,他一语不发地走进卧室,看也不看房乔一眼,走到床边同遗玉一齐跪下,查看卢氏的情况。

    “香姐,你去请大夫来。”

    刘香香看着他冷静下来的脸色,放下了心,点头应过,快步离开了卧房。

    在她走后,屋中沉寂一阵,卢智伸手在沉默不语的遗玉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回头对着房乔道:

    “我只问你三件事。”

    房乔盯着他认真的面孔,轻声道:“你说,只要是我知道的,就绝不会骗你。”

    卢智起身同他平视,“当年在荷花池落水的那个小妾,究竟是谁害死的。”

    他从没想过,会有当面询问他的一天。儿时见到的那具冰冷的尸体,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中。

    房乔当然知道这孩子同自己间隙的根由是什么,只是那小妾的死,是他当时都未曾想象到的。

    “是她自己跳下水的,我是后来才查清楚。”没有谁害死她,是那个怀着身孕的女人,自己跳下去的。

    卢智目光一滞,这个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当下他便否认道:“不可能,她没有理由寻死。”

    房乔脸色一苦,他当时知道真相后,也如同卢智这般不信,只是那芸娘,的确是自己跳下去的,连累的卢智,害的他不得不顺势借着这个机会,让母子三人离开。

    “阿虎,你去看好大门,不要让人进来。”

    阿虎知道房乔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不能让外人听见的,于是便听命将卧室门帘放下,再次走到门外去守候。

    “你知道为什么芸娘被捞上来,确定断气且胎死腹中后,我要、我要拔剑作势刺你?”房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卢智眯眼,“因为当时你以为我害死了你的骨肉。”

    “不,芸娘她、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我的!”房乔阴着脸,艰难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卢智、还有正背对他们听着两人对话的遗玉,一时被这句话震住。

    房乔阴着脸,也顾不上遗玉这小姑娘还在,继续道:

    “当年还是太子妃的皇后,将芸娘和丽娘赐与我后,被我安置在别院,我并未碰她们,你外公离京之后,安王曾经秘密归京一次,独自住在我长安城的别院,一次醉酒后,便强要了芸娘,后来芸娘被诊出有孕,我才知道这事情。”

    “几乎是在芸娘怀孕一事被我知道的同时,便有人将这消息传到安王耳中,姬妾众多,却未有子嗣的安王,连夜寄了密信,命我好生照顾芸娘腹中胎儿,后来她进到府中,一直都没有异动,谁知竟是挑了安王回京,打算秘密接她离开的当头,投了湖,还赖在你的身上。”

    卢智目中露出一丝迷茫,“可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见,是我伸手将她推了下去。”

    “不!”房乔否定,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怒意,“不是你推她,是她抓住你的手,然后才松开的!”

    卢智半在回忆他如何也想不起的片段,半是顺势问道:“你怎么知道?”

    房乔深吸了一口,呼出,道:“是韩厉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我府上有他的眼线,恰好将芸娘同你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他说,那时你一人站在池边玩耍,芸娘趁众人不注意时,走到你身边......”

    卢智脑中一痛,眼前情景模糊,似又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笑语声,歌舞声,酒杯相碰声,一道人影走到他身边,突然弯腰抓起他的两手,他抬头看到那张美丽又模糊的面孔,想要抽手,那人却对他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然后就向后倒去,在尖叫声响起之前,他耳中只听到了三个字——

    对不起...

    然后便是冰冷地发白的尸体,顺着裙裳蔓延的红色血迹...父亲的怒斥声,利剑破空声,娘亲的哭声,响亮的耳光声,宾客们的议论声...最后是静地可怕的祠堂,林列在桌上的牌位,阴森的寒气笼罩着他,蜷缩在墙角独自哭泣的孩子...

    “啊!”卢智双手猛地按在头上,大叫了一声,房乔的讲述戛然而止,遗玉扭头急声唤道:

    “大哥?”

    卢智大口地喘着气,一点点将那如梦魇般地影子挤出脑海,在遗玉走过来拉住他衣裳的时候,缓缓抬起青白的脸庞。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周六的三更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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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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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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