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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一二章 背后之人

    芸娘在自尽前陷害卢智,这行为表面看来没有任何依据,她怀的是安王的孩子,她是安王的女人,同卢智和卢氏根本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她做出那样的选择。

    看着卢智依然难看的脸色,房乔叹了口气,道:

    “芸娘是个烈性的女子,虽被赠给我,但到底原本是长孙皇后的侍女,是个忠心的,同安王有了关系后,已经算是背主,韩厉拿了她死前留下绝笔给我看,我才知道,她是因为恨我当年将安王安排在别院,才让她有了那般遭遇,早就想着报复我同安王,这才借着府上为安王接风,做出那样的事,既陷害了我的嫡子,也害死了她同安王的亲骨肉。”

    房乔没有说出口的是,芸娘之所以会在心如死灰下做出那般冲动之举,多少也是因为有人推波助澜。

    “安王对这头一个儿子很是期盼,他表面豪爽大方,实际上却是个暴戾异常又诡变的人,当时我作势刺你,就是为了暂时消减他的怒火,后来将你关进祠堂,实是想保护你不被他暗下死手......”

    房乔一番解释下来,遗玉和卢智皆是半信半疑,虽他说的有凭有据,但到底是空口白话。

    尤其是卢智,尽管早就知道当年之事多有猫腻,可却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然是这样,一切的导火索都是因为一个女人的仇怨,难怪芸娘最后会对他说对不起,的确,不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卢智都是无辜的。

    房乔见兄妹俩陷入沉思,继续道:“我原本安排你们出府,本想着等你们出了京城,摆脱那些眼线,再将你们好好安置起来,等待事了,却不想我派去接你们的人,竟然被另一伙人马截住,且你们母子趁势离开,一去再不见踪影。”

    卢智低着头,遗玉并不知道卢氏当年离开长安城后,在西郊的遭遇,听了房玄龄的讲述,便对他道:

    “然后呢,你就对外宣称我娘去养病,等皇上登基后,又说我们被安王掳走?”

    房乔神色一黯,“我当时以为你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话出口,他自己心中都觉得可笑,之所以对外宣称卢氏他们被安王掳走,不就是还抱着一丝希望,他们能够回来么。

    遗玉嗤笑,“以为我们不在了?你安心地在京城享受高官厚绿时,外公却正在四处奔波寻找我们,我们母子四人正过着你这种人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遗玉看开卢中植一事,全是因为卢老爷子在知错后,便抛掉了拥立之功,抛掉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大江南北寻找他们一家子十二年,他是真的付出了代价,是真的让卢氏他们看到了他的诚心,被其感动。

    可房乔呢,她只看到他锦衣玉食的美妾,看到他娇宠的无法无天的女儿,眼下又莫名其妙地跑来“认错”和“道歉”,把卢氏气晕,把卢智最痛苦地记忆又唤醒!

    “房大人,”遗玉道,“那你就继续当我们一家人不在好了,而我们,也会继续当你没有存在过。”

    房乔心中一突,听出她话中的认真,忙道:

    “我一开始也有找过你们,只是当年韩厉自称寻到了你们的尸首,叫我亲自去辨认过,那些尸首同你们一模一样,我这才认为你们不在世上。”

    话到最后,他的底气已经不足,见到那同卢氏母子一模一样的尸首后,他不得不信,却又不想信,不想信,却又假装去信,只以为不去寻了,那就可以骗自己,他们许是还活着。

    遗玉皱眉,几次三番听到他说韩厉的名字,似乎当年的哪家事情都同那韩厉有关,可她实在没耐性再听房乔多说。

    就像卢智所说,房乔是个忠臣,忠于皇上,并且可以因此,置妻子和儿子的安危不顾,对他的忠心,她不置可否,对当年的隐情,她眼下更没有兴趣知道。

    “你说,韩厉——”就在遗玉将要张口赶人之际,卢智突然回神,问道:“韩厉与当年的事情有何关联?”

    房乔的眼中又露出那种每每提到韩厉便会迸发的怒火,但他的声音,还算平静:

    “韩厉是隋末旺族,韩家的子孙,是你娘的义兄,只是后来昏君当道,家道中落,在流放前,被你娘连同三公主救下后,不告而别,几年之后,他便改名换姓,做了安王府的谋士。”

    大致将韩厉此人讲过,房乔目中一寒,咬牙道:“当年安王曾经对你娘下手,逼得我冷落她,安王让我代为照看芸娘,全是他出的主意,我安排你们出府后,在京郊也是被他的人拦了下来!”

    遗玉不知当年在京郊事情的具体经过,卢智却是清清楚楚,他一直都在疑惑那群突然出现的灰衣刀客是哪路人马,原来这个韩厉派来的!

    卢智心中仍有疑问,但他先前说过,只问房乔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已经是出乎他意料,便没有再开口追问。

    遗玉的目光一直停在卢智的脸上,见他目露疑惑,心思一转,便扭头对房乔道:

    “你说的这话,好没道理,那个韩厉既然是我娘的义兄,又受我娘的恩惠,为何要帮着安王筹谋,去害我娘?”

    房乔脸上一阵犹豫,终是侧过头去,涩声答道:“他、他对你娘有不轨之心。”

    遗玉和卢智顿时双目一瞪,相视之后,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荒唐之色。

    房乔原本是想着能单独同卢氏把这事情说清楚,可眼下看来,不与两个孩子说明白,他想再同卢氏说话,都没有可能,这会儿既然已经将韩厉的事讲了出来,当下便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韩厉此人,心思狡诈,处事狠练,依着你娘和三公主赠的那笔银钱,在西北商道上招揽了大批的匪盗,行那猖獗之事,羽翼丰满后,他便投靠了安王,因他既有钱财又有人马,深的安王重视,韩厉对你娘,心思太过极端。”

    “他处心积虑,为了能从我身边将你娘夺去,便故意在安王跟前煽风点火,我才在安王的几次警告下,故意对你娘冷淡起来,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安王那次秘密回京住在我的别院,因为听了他说起我院中有名叫芸娘的美貌姬妾,那时我便怀疑安王身边有人在算计我...”

    “还有我同丽娘,我同她原本并无——也是因为他的设计,才会酒后...就是那次之后,我才知道韩厉此人的存在,就是他,将芸娘和丽娘的事情派人揭到你娘那里去的...”

    一番长篇累叙下来,遗玉和卢智眼中的荒唐之色更甚,房乔这是什么意思,合着绕了一百圈,母子三人当年沦落天涯,竟是因为一个今日才他们才听说名字的人!

    遗玉担忧地扭头去看床上的卢氏,若房乔所言是真,她娘听到之后,会是怎样的打击,一个负心的夫君还不够,又要加上一个恩将仇报的义兄。

    这事绝对不能让卢氏知道!

    遗玉和卢智脑中同时冒出这个念头,卢智率先开口:“我已问完了三件事,你走吧。”

    房乔神色一变,从刚才的愤怒中回过神来,垂头望着地面,静静站在那里不动。

    这时,门外传来了刘香香同阿虎的争执声,遗玉心道大夫来了,看着一动不动,没有离意的房乔,道: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非要我娘醒来见到你,再被气晕一次不行?”

    房乔身形一僵,缓缓侧头去看着床上的卢氏,在卢智和遗玉就要动手撵人的时候,默默地转过身去,走到门边时候,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放在门口的高几上,两步跨过了门槛。

    “你们若是遇到难处,只管拿了这玉佩到府上去找我。”

    ***

    卢氏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点儿,睁开眼睛,便见靠在床头望着她的遗玉,下意识地一笑。

    一直守在床边的遗玉,见她醒来,忙出声唤了屋外的卢智。

    卢氏头脑一醒,便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他走了?”

    “嗯,”遗玉不想让她多想房乔的事,伸手在她背后垫了只靠枕,“娘饿吗?厨房温着饭。”

    卢氏目光在屋里一扫,落到从门外走近的卢智身上,见一对儿女神色并无异常,出奇地没有再问。

    “娘不饿,你吃了吗?”卢氏就着遗玉的手喝下半杯温水后,问道。

    遗玉从刘香香那里听得,卢氏早上就没有吃饭,这都半天功夫不饿才怪,恐她是心中郁结,才不想吃东西,便笑着往她身边凑了凑。

    “娘不饿,我可饿了,大哥说了,娘不醒来吃东西,也不让我吃午饭,您听,我肚子现在还叫唤呢。”

    卢智挑眉,他哪里说过这种话?

    卢氏只当遗玉是讲真的,先是拍拍遗玉的手,道:“那你去盛些饭来,陪着娘吃。”

    而后她又瞪了一眼卢智,“你就会欺负她。”

    卢智摸摸鼻子,见卢氏神态放松,心中暗松一口气,抢在遗玉起身之前,道:“行了,我欺负她,向她赔不是,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盛饭。”

    (一更到)

第二一三章 与你分担

    用过午饭,卢氏靠在床头同遗玉聊了一会儿学里的事情,说了一刻钟不到的话,卢氏便又觉得困顿,重新躺回去,没过多大会儿就睡着。

    遗玉给她掖好被子,才到客厅去,卢智正捧着茶杯坐在客厅里沉思,见她过来,轻声问道:

    “娘睡了?”

    “嗯。”遗玉在他身旁坐下,也倒了杯热茶捧着,“大哥,我真弄不懂这房乔,你说他今日这么一番折腾,到底有什么意义。”

    卢智放低声音,“这不明摆着么,你看他从一开始就说他错了,可你见他有过几句悔过之言,先是强迫我们听他说话,我给他机会说了,他却句句都是在替自己辩解,后来竟还将责任全推到那韩厉的身上。”

    遗玉点头,“我这是第二次见他,头次在绸缎庄子,便觉这人行事有些不清不楚的,看起来是明白的很,但仔细想了,却又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嘛,之前他讲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原谅他,可他却提都不提让我们原谅他的话。”

    她盯着茶杯中孤零零的一片茶叶,继续道:“我并不信他就是那么简单地为了让我们了解当年的实情,不过他就这么走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心里有些不安,你说他回去之后,会不会把我们的存在揭出来?”

    卢智双眼一眯,“他揭了,咱们不认便罢,但若是想要正名,那咱们还必须得找他去了。”

    “嗯?”遗玉轻疑了一声,随即便在卢智的目光中,想到了答案。

    可不是么,一旦身份被揭开,就必须要证明卢智的青白,而能证明他当年并不是害那小妾落水的凶手,只有一封书信还有一个亲眼所见的眼线可以证明,听房乔口气,这两样,都是韩厉曾经给他见过的。

    关于韩厉,他们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安王叛变失败后,手下势力被李世民收地收,杀地杀,流放地流放,且韩厉还是改名换姓过的,要找这么一个人,不通过房乔,无异于大海捞针。

    遗玉有些迟疑道:“他、他会这么对咱们吗?”

    故意揭穿卢氏他们的身份,然后再逼得卢智不得不上门找他要证据,借机要挟?遗玉希望自己只是多想了。

    卢智轻磕了一下杯盖,道:“他会,今日他这么大费周章地同咱们解释,就是为了以后认回咱们铺路,若咱们没有顺着那路走——他便会。”

    遗玉小脸一皱,“那该怎么办?”

    看来那房大人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原本她还以为,卢智能找到证明自己青白的证据,眼下这证据是找到了,就是不在他们手上。

    卢智见她苦恼的模样,唇角一勾,道:“揭就揭了,我不是说了,咱们不认便罢,他有证明我清白的证据,但是却没有证明我们身份的证据啊。”

    遗玉见卢智丝毫不为此烦心,似是半点也没有想过认祖归宗那回事儿,想到京中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顿时心中有些发闷,那人恐怕还不知道,对卢智来说,证明自己身份,根本就不是他在意的。

    “不过,”卢智语调一变,“就算是空穴来风的事情,一旦为人所知,多少是要闹开,到时恐怕你要烦上好一阵子了,只能等风头过去,人言冷却。”

    卢智和遗玉两人,现下在国子监已经够有名的,虽然一个是正面的,一个是负面的,一旦两人是房家长子嫡女的事情被暴露出来,绝对会有人借机泄出当年卢智“弑弟”的消息,可想而知,就算他们不承认,也要承受不小的风波。

    遗玉道:“可房乔会让我们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我还好,你和二哥就难说了,房家到现在都没有子嗣,如今知道你们的存在,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们。”

    且还不知房乔会用何种形式将他们的事情揭出来,实话实说?说他当年因为要无间安王,所以才会舍妻弃子,因为被情敌陷害,所以才会害的妻子沦落他乡?

    这么一说出来,当年皇上派他去做卧底的事情,不就全露了,依着房乔的忠心程度,肯定不可能用这种方式。

    最有可能的,便是借了先前的谎话,他们一家被安王余党掳去,随便编排个可信度高的经过,然后时隔十三年,意外相遇?

    但这也要他们一家四口配合才行,要他们配合,便少不了用洗清卢智来要挟,一旦配合了,那他们便不得不回房家。

    想要制止房玄龄揭了他们的事出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已经熟知当年两党相争真相的卢家人,手里是拿捏着他的把柄的,但要用这把柄去威胁房乔,绝对是嫌命太长,那把柄牵连的,可是立在全天下的人头顶上的那个。

    卢智看着遗玉望着手中的杯子,一会儿挤眉一会儿瞪眼的,心情一松,笑道:“你不用想这么多,天塌下来,也有大哥帮你顶着,那房乔要来招惹我们,我亦不会让他好过。”

    卢智没说出口的话是,就算房乔不来招惹他们,他也未必会放过他。

    闻卢智说笑要帮她顶天,遗玉便收了作怪的表情,正色对他道:“大哥,我正想与你说,有些事情,你以后不要瞒我可好,我以前从不过问你的事情,是因为怕自己影响到你,可自出了那件事后,我才明白,有些事情我不能不知道。”

    她所指那件事情,便是在秘宅九月三十日夜发生的血杀事件。

    见到卢智眼神中那抹突然出现的内疚,遗玉忙道:

    “大哥不要误会,我提起那回事,不是埋怨你,而是想告诉你,好多事你若与我说明白了,咱们许是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大哥是聪明,但凡是人,必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咱们是亲兄妹,这世上还有谁比咱们一家子的关系更亲的,有些事情,我相信,你是难能和别人讲的,不如就告诉了我,好歹能帮你出出主意。”

    遗玉向来对卢智实行的便是不干涉政策,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却越来越让她明白,不干涉对他们眼下的情况来说,绝对是弊大于利的。

    卢智一个人承担了太多的事情,反倒是她,虽小麻烦不断,可比起他来,着实是自在又轻松,说白了,不过是上上课念念书,防防小人罢了。

    卢智听了她的话,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好半天后,才道:“你还从没与我说过这些,我只当你是不爱听那些烦心的事情,又想着少让你操心,这才处处避着你,没想到,你是怕影响到我,才常做出漠不关心的态度。”

    闹了半天,两兄妹一个不讲,一个不问,竟然都是为了对方着想,由此可见,沟通不利,是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遗玉右手一捂额头,哭笑不得地短叹一声,道:“大哥,看来咱们有时是该好好谈谈了,亏我还在心里编排了你那么久,偶尔还会怪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卢智扬唇一笑,“编排?”

    “呃,”遗玉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话锋一转,“大哥,娘还病着,咱们回学里去吗,若不回去,王爷那里怎么办?”

    她这时是不愿离开卢氏身边的,她娘虽没表现出什么难过的情绪,但今日这事情,受冲击最大的便是她,她又喜欢钻牛角尖,若是他们这些儿女不留下一人在她身边,难免她会胡思乱想,把身体拖垮。

    卢智显然早想过这事,被她提出来,便说:“我想过了,娘现在住在这里不大方便,我准备先将她接到京城去住一阵子,等新宅建好再说。”

    龙泉镇这小院子已经被房乔摸到,难保哪日他不一时兴起,跑过来“骚扰”卢氏,介时他们兄妹不在,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到长安去住?那住哪里?”遗玉已经开始想着国子监附近,环境比较好的酒店和客栈。

    “归义坊。”

    “住那干嘛,离学里远的很。”国子监的城东北方向,归义坊则在西南方向,这距离也太远了,多不方便。

    卢智一乐,“离学里是远,可离秘宅进。”

    “啊?”至今为止,还摸不清楚魏王府秘宅究竟在什么地方的遗玉,听到卢智这样说,顿时在脑袋里回想起来从国子监到秘宅的路线,思路西扭左拐了一圈,扣掉那些疑似逛圈子的路线,别说,似乎还真是朝着归义坊的方向去的。

    “你现在就同小满去给娘收拾收拾行囊,等娘喝了药,咱们就走。”

    “好,”遗玉放下茶杯,准备去厨房喊正在熬药的小满,随口问了他一句,“咱们住哪家酒楼?”

    卢智道:“不住酒楼,我在那里有宅子。”

    遗玉把他的话在脑袋里反复念了两遍,才失声道:“你在长安城有宅子,我怎么不知道!”

    “小声点,别把娘吵醒,快去收拾东西,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日后只要你愿意听,大哥都会讲给你。”

    遗玉虽这会儿就想问他,在长安从哪里弄了间宅子出来,但听了他的保证,又想到刚才两人已经将事情说开,便觉不急一时,现将卢氏安顿好,找个清闲的时间,就算不将卢智问个底朝天,也要从他肚子里倒出一半料来。

    (二更到)

第二一四章 晚归

    长安城归义坊

    一辆马车“轱辘辘”地驶入坊北的一条小街之中,缓缓停靠在一间宅门外,门口栽有一棵两丈来高的桐树,树梢上悬着小半的叶子,风一吹来,便有几片被一起卷落,飘在门前的路面上。

    卢智和遗玉下了车,将裹着厚披风的卢氏搀扶下来,小满抱着几只行囊跟在他们身后,左右打量着这行人稀少的街道。

    “就是这儿了?”卢氏看着路边紧闭的宅门,问道。

    卢智“嗯”了一声后,便松开搀扶她的手,上前去在门上敲了一阵,过了好半天,就在遗玉以为他认错门的时候,才见有人来应。

    开门的是名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面上褶子不少,腰板却挺得直,立在半道门缝里,一见到卢智,便将门打开,笑着点点头,又将目光在卢氏等人身上飘过,一边引众人进来,一边问候道:

    “公子回来啦,您这是?”

    “东伯,这是我娘亲和妹妹,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

    “原来是夫人和小姐。”

    东伯向卢氏和遗玉一一问好,在他们都进到院子后,将大门重新阖上,落好门栓,才小跑着跟上他们。

    这宅子不大,前后加起来,也就五间屋,前院一间小穿堂,后院靠西北角的是间小厨房和下人房,东边一排是两间屋夹着一间书房,院中栽着三五棵树,看上去都有八九年份。

    但就是这么不大的一间宅子,在京城中,也得花费不少银子。

    进到后院,便有一名下人和粗仆丫鬟从西边的小屋里小跑出来,在东伯的介绍下,问候了卢氏他们。

    卢智领着卢氏她们直接进到东边一间屋,将门推开后,便见屋里简单又有些冷清的摆设,好在没有什么潮气,不显阴冷。

    小满去整理行囊,卢氏他们在卧房外的小厅中坐下,刚说了几句话,便有下人端着火盆进来,放在几人中间,先前那个粗仆丫鬟也捧着托盘进来奉茶。

    “都下去吧。”卢智让下人将火盆往卢氏脚边挪了挪后,开口道。

    遗玉知他有话要说,对着从卧房里出来的小满使了个颜色,小姑娘便会意地走到门外守着。

    先前在家中,卢智已经将自己在京中有间小宅的事情对她讲了,又说是怕有人再找到龙泉镇上门寻事,先接她到京城住上一阵子,卢氏惊讶后,问过他是哪里来的钱买房子,被卢智推说是卢中植密赠的,她便跟着来了。

    屋里只剩下一家三口,卢智开口道:“娘您就先放心在这里住下,小玉课业忙,需得住在学里,以后我每晚回来陪您,等新宅建好了,咱们再回去。”

    “你念书重要,每日回来多麻烦,娘一人在这儿便可,不是还有下人和小满么。”卢氏知兄妹今日是请了假回家的,已经觉得耽误了他们。

    “不麻烦。”卢智态度坚决,上午刘香香请来的大夫给卢氏诊脉后,曾说她是肝火过旺,才会一再晕倒,需得调整情志,稳定情绪。

    若不是遗玉每晚必回秘宅帮李泰上药,他们两兄妹这段时间肯定是会都陪在卢氏的身边。

    卢氏知他担心什么,叹了口气,从中午醒来就没有再提那人的事,这会儿终是开口讲道:

    “你们俩别太挂心娘,上午我不过是突然见着那人,又被他连番激怒,一时难忍,情绪才会有些激动,娘并非是想不开的人,这睡了一觉,便觉大好。”

    三个孩子跟着她吃了多年的苦,卢氏一口气闷在胸中十几年,见到卢中植这老父的时候怨不起来,却在见到房乔时候,一股脑地发作出来,本就是大病初愈,身子骨弱,肝火一动才会晕倒,醒来之后,不论身体怎样,精神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卢氏主动提起房乔,遗玉和卢智反而不知道怎样接话,看她面色是好的,可就怕她心里还有疙瘩。

    卢氏见到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继续道:“娘现下就担心,那人既然寻着咱们,日后恐多有事端,你同俊儿还在他家族谱上,娘、娘更是——”

    卢智温言插话,道:“您只需好好养身子,别的不用多想,儿子和小玉会处理好的,再说,不是还有外公在么。”

    卢氏知道对这事她也出不上什么主意,听卢智提及卢中植,神色一松,“对,还有你们外公,这事你需找个时候与他说了,有什么难处,切记得同他商量。”

    卢智点头应了,母子三人又聊了一阵,卢氏便连连打起哈欠来,遗玉扶她回房躺下,坐在床头陪她说了几句话,见她闭上眼睛,呼吸渐稳,才退出来,喊了小满进屋候着。

    两兄妹要谈事情,便转到隔壁书房去。

    这间书房比边上的居室更要简陋,除了书桌和一立书架外,只有两张椅子,遗玉走到书架下面翻了翻,都是些她不感兴趣的策论之类。

    “大哥,从这里到秘宅有多远?”

    “来帮我研墨。”卢智在书桌后坐下,从旁边一摞书纸上翻出些信笺拆开来看。

    “哦。”

    墨研好,卢智便开始写信,遗玉随手去翻书桌上的东西,卢智也没有拦着,反倒空出一只手,将左侧的一叠信笺推给她。

    “将封面印有红章的看看。”

    遗玉不明所以地拿起最上面那封信,见到信封上面,印有铜钱大小古怪章子,她掏出信来,抖开看过,上面十分简洁地写着四句话:

    “孟州长史刘东禾,俸百余两,宅六座店铺七间,奴百余。”

    再拆一封:

    “登州司马朴有亮,俸不足二百,宅五座店铺九间,奴百余。”

    ......

    一连七封信下来,皆是四句,官职姓名,俸禄和私产,遗玉却看的心惊,这些人都是关外官员,品级最高不过六品,吃的是皇粮,身家却是百倍!

    “大哥,这是?”卢智是从哪里查的这些信息的,他查这些是为了做什么!

    卢智没有停笔,笑声道:“你不是说要与我分担么,大哥现在就是在做这个。”

    “我不明白。”遗玉皱眉,卢智现在无官在身,怎么反倒去查探这些官员的私产,这不是御史台的事情么。

    “再看这些。”卢智没有回答,又推了另外一叠给她。

    遗玉疑惑地又拆了几封信来看,却不再是简单统计私产,而是一些地方官员相互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眉心一跳,她心中隐约升起一种猜测,想要再开口问卢智,却见他停下笔,抬头望她:

    “大哥现在尚且根基不牢,因此,你知道的太多其实并不好,但咱们既然已经说好,我便不会瞒你,只是现下不能同你解释,再过时日,可好?”

    遗玉很想现在就问他个清楚,却也知道其中厉害关系,若是卢智真要走那条路,她已经拦不住了。

    “好了,去厨房吩咐他们早些做晚饭,我将你送到国子监附近,你一人回秘宅去,”他犹豫一下后,终是叮嘱,“李泰这人,绝非你想象那般简单,小玉,你还是不要与他过于亲近的好,免得到时...”

    遗玉脑中闪过一道沉静的身影,心中一丝异样划过,但还是听话地对卢智道:“我知道了。”

    ***

    长安城秘宅

    天色暗下,书房中置了一张矮案,上面摆放的膳食尚且冒着热气,李泰坐在案后,翻着书,并没有动筷。

    银霄扒在书房门框边上,眼巴巴地探着脑袋,瞧着花厅那边,不时发出阵阵“咕哝”声。

    李泰翻过一页书,察觉到主子心情不对,阿生身体有些僵硬地立在边上,小声道:“主子,用膳吧。”

    银霄听到阿生的声音,快速扭头看了一眼垂头看书的李泰,一只爪子悄悄抬起,划过门槛,将要落在门外的地面上时,就听一句淡淡的声音响起:

    “站好。”

    那只爪子便“嗖”地一下又缩了回来,快地仿佛它刚才压根没有伸出去一般,银霄继续盯着花厅门口处,金黄色的利喙来回磨蹭着门框,随着折磨人耳朵的“嚓嚓”声,门框上飘下一层层木屑来。

    “咳。”阿生清了清嗓子,“主子,卢公子和卢小姐许是有事耽搁,才回来晚了,要不我出去迎迎?”

    李泰终于把目光从书上转移到阿生身上,一眼就把他看的毛毛的,伴着银霄制造出那难听的摩擦声,阿生偷偷咽下一口口水。

    “去看看。”李泰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声道。

    阿生得了命,连忙快步走出书房,那模样就好像有鬼在屁股后面追赶一般,银霄见他身影从身边跑过,连忙停了嘴,一爪子迈过去,也要跟着,它两只爪子刚刚碰到门外的地面,后脑便是一麻,有些吃痛的它,红了眼睛扭头去看,正见到李泰堪堪收回沾了水酒的两根指头。

    “哟!”银霄终是不满地叫了一声,扭回脑袋,两只翅膀朝前一抱,有些赌气地在门口蹲下来。

    (一更到,感谢亲们的投票和打赏,文中有些情节会铺开的。)

第二一五章 关于自称

    遗玉在卢智的再三催促下,才松开搂着卢氏的胳膊,再次叮嘱了小满一番后,才同他一起坐上门外的马车。

    “娘,您赶紧进屋去。”遗玉上了车,便掀开车窗小帘,对卢氏挥手。

    “知道了,你回学里后早些休息,等沐休后,便让你大哥去将陈曲接来。”

    上次离家,遗玉好不容易说服卢氏不带陈曲一起走,但眼下卢智说晚上要回这宅子,卢氏是怎么也不放心遗玉一个人晚上在学里呆着的。

    “嗯,那我明儿再来看您,对了,您晚上休息时候,可别喝茶了。”遗玉先应下,反正介时再找借口便可,她眼下还要在秘宅住一阵子,怎么可能带着陈曲。

    娘俩从出门到遗玉上车,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道别,卢智寻了两人话落的空当儿,敲了敲车壁,车夫立刻扬起马鞭,轻巧地抖了个花儿,甩在马屁股上,马车便辘轳地朝前跑去。

    “小满睡前别忘了把火盆熄灭!”车一跑,遗玉便趴着窗子探出半边脑袋喊道,马车在街头转了个弯,她缩回头,对卢智抱怨道:

    “我这还没说完呢。”

    卢智瞥她一眼,“都什么时辰了,你再说下去,干脆住就到这里好了。”

    遗玉小声嘀咕:“我倒是想住下...”她向来黏糊卢氏,可若今晚不回秘宅,李泰那里又交待不过去。

    马车驶到学宿馆附近的街上时候,已经比平常晚上将近一个时辰,秘宅的车夫正有些焦急地在车边打转,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旁边,卢智和遗玉从车上下来。

    车夫没有多问,只是赶紧将车帘掀开,不过只有遗玉一个人坐了上去,卢智交待了车夫几句,看着秘宅的马车跑远。

    ***

    阿生牵了马匹出来,刚刚跨上,就见夜色中,一辆马车隐约从路口驶来,他神色一松,翻身下马,等马车在身边停下,遗玉下车后,才迎了上去。

    遗玉见到阿生牵着马在门外站着,一愣之后,问道:“阿生哥,你这是要出门吗?”

    “您可算回来了,我正准备去寻你,您是路上耽搁了?卢公子怎么又没回来?”阿生问着遗玉,却拿眼神瞄了一眼她身后的车夫,见他轻轻摇头。

    “家中出了些事,白日便回了趟龙泉镇,这才晚了,我大哥最近很忙,怕都不能回来住。”

    “哦。”阿生便没再详细追问,伸手招来看门的下人,将马缰递给他,就同遗玉边说话,边朝宅子里走。

    一进到小楼院中,就听到一声欢快的鸣叫,遗玉顺着声音看去,见到立在书房门外的银霄,不由一笑,朝着它走去。

    仍旧坐在矮案后翻书的李泰,听见外面动静,动作一顿之后,便将书收了起来,见着遗玉走到门边弯腰逗弄了两下银霄,才躬身朝他一礼:

    “殿下。”遗玉将刚才在门口对阿生说的话,又同李泰解释了一遍。

    “用过饭了吗?”

    “已经用过了。”遗玉是同卢氏吃了饭,才出门的。

    阿生瞄了一眼屋里案上饭菜半点没动的痕迹,刚要张口,就听李泰道:

    “陪我用膳。”这话说的倒是直接,半点不带含糊的。

    遗玉也看到案上的饭菜,刚要点头,想起卢智先前的交待,道:“殿下,我还是——”

    她婉拒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阿生适时打断,“那小姐先回屋去收拾下,这么一路奔波过来的,”又对李泰道,“主子,饭菜都凉了,我让人拿去热一热。”

    “嗯。”李泰又看了一眼半张着嘴一副“话没有说完”模样的遗玉,便垂头继续看书。

    遗玉这时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先回屋去,银霄动作敏捷地跟在她身后。

    一进西屋,早就等的有些焦急的平彤和平卉忙上前接过她的书袋,一阵服侍,让她净了手,换了件衣裳。

    依着遗玉这会儿的心思,其实是想自己单独待会儿,毕竟上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她还没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地理一理思路。

    芸娘和丽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个韩厉现今又跑到哪里去了,总觉得有些古怪在里面,却一时寻不到头绪。

    上午房乔讲了那么多事情出来,她是不可能全信的,看似有理有据,个中疑点却甚多,换个糊涂人来,想不明白,怕是要被他牵着鼻子走。

    遗玉再走到书房门口时候,才堪堪收了思绪,正对上那双青碧色的眼瞳,有些烦乱的心,竟然出奇地静下。

    她在他对面坐下后,阿生从屋外将门帘放下,领着心不甘情不愿的银霄去吃迟来的晚饭。

    李泰自然注意到遗玉进屋时候脸色不对,双目微闪之后,问道:“你要参加五院艺比?”

    “人选还没定下,说不准,小女先提前准备了,免得到时出佯相。”因卢智先前叮嘱,遗玉措辞了一番,才回答,说到佯相二字,眼中难免有些愁色。

    李泰听到她又用回谦称,眉头微不可察地轻抖了一下,并没有忽略心头淡淡的不快,直接道:

    “同以往一样,称“我”便好。”

    遗玉正起身为他斟酒,听到他的话,动作一滞,同以往一样?她以往是用“我”自称的吗?

    从九月三十日的血杀之夜后,遗玉对李泰说话时候,便不自觉地没再使用谦称,这会儿是因为卢智的话起了作用,才又“规矩”起来,没想到李泰竟会在意这种小事,被他提起,遗玉才猛地发现,李泰不知何时,在同自己说话的时候,竟然也没有用“本王”自称!

    “殿下,这于礼不合。”其实遗玉也不是多习惯用谦称,但若是称“我”,难免太过亲切了一些,只能借了“礼”字来推诿。

    “不差这么点规矩。”李泰伸手接过她手中酒杯,指尖相碰,察觉到她小手的冰凉,刚要说什么,她便有些局促地将手缩了回去。

    “是。”因着指头上沾染的温度,遗玉脸上一热,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李泰看着她半垂下微微泛红的小脸,异色的眼瞳掠过浅浅的波光,“学里有博士提前知会过你,让你准备的吗?”

    “没有。”

    李泰饮了口酒,淡淡地开口,“卢智没有告诉过你,只有学里惯常出彩的学生,才会被选参比。”

    他也是因她突然开始练箭,且听阿生说了几次在屋中下棋,才联想到艺比上,住在秘宅期间,来往多是些朝堂或是党派的消息,遗玉这阵子在学里的处境,他并不清楚,言下之意,算是在告诉遗玉,她许不会被选去参比,大可不必担忧。

    遗玉犹豫了一下,才解释,“初二那天,查博士在太学院赞了我。”所以她现在也算是出彩的学生,不过这彩暂时不大名正言顺罢了。

    “哦?”李泰刚刚拿起银箸,听她这么说,想起先前对那人的交待,他心中一疑,道:“那也未必会被选中。”

    查继文虽然名望很高,却也不是从来不称赞学生的,被他称赞是好事,但不等于就能参加五院艺比。

    遗玉知他意思,想到查继文博士夸奖自己的场合还有说过的话,虽感激他的赏识,心中却有些牢骚,想到长孙夕同李泰的传闻,又见眼前这人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模样,眉头轻皱之后,便直言道:

    “查博士拿我同长孙小姐比较,说国子监眼下女学生的资质中,无人能及我。”说完这话,她便暗骂自己嘴快,想要改口已经来不及。

    “嗯?长孙娴?查继文拿你同她比什么。”很显然,李泰尚且不知长孙夕已经到了国子监念书。

    遗玉小声道:“不是长孙大小姐,是三小姐。”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李泰表情,见他听到长孙夕的名字,向来平静的脸色竟然有些波动,忍不住抿直了唇线,暗自猜测那些传言,果然是有些真切的。

    李泰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因听闻她被查继文一下子抬高到那种地步,熟知京城风气的他,自然知道遗玉会面对什么,有些不悦那人的自作主张,脸色便难看了一瞬。

    遗玉半垂着头,没再去看他表情,而是取了银箸,帮他布菜。

    李泰随便吃了几口,突然开口问道:“九艺之中,你都擅长什么?”

    “呃...”遗玉想了想,倒是大方地回答:“礼艺、书艺。”

    九项之中只有两项擅长的,也亏得她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了,不过,她毕竟才到国子监学了一个多月,还因事故请了许多假,同那些自小便受熏陶的公子小姐自然不同。

    李泰见她认真思索后,一本正经地答出这么两项,眼中细微的笑意轻闪,面上仍是无甚表情,“不擅长什么。”

    这不擅长,问的便是有可能垫底的项目了,不好不坏的,暂且不需论。

    正处在临时抱佛脚状态的遗玉,只当他能帮自己出些主意,便老实地伸出五根白嫩的手指,一一扳过,“琴、棋、射、御、算。”

    好么,九艺之中,她擅长两项,不擅长的,竟然就有五项之多。

    (二更到,明日三更)

第二四三章 唤你名字

    “......我知错了。”

    遗玉说这话的时候,最后四个字,语气喏喏的,多少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在里面,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竟是用上了三分平日同卢氏和卢智撒娇的口气。

    李泰的视线停顿在书页的某个字上,终于是肯再开口,“心情不佳,便要借着射箭发泄么。”

    遗玉被他突然指出了下午练习过度的根本原因,一愣之后,君子楼中,那些讥讽的嘴脸和声音又浮现在脑海中,遗玉抿着嘴唇,没有回话。

    她来到这世上已经将近九年的光阴,前八年的日子或贫困或坎坷,却不如在这繁华的长安城中几个月来的复杂,这里是这个强盛的国家心脏的部位,却让她看到的污秽和肮脏,远远多于它的安定和美好。

    在她觉得错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对的,就连她的亲人和朋友也是一样。究竟是她前世的心念过于根深蒂固,还是旁人的心态已经开始扭曲。

    原本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可现下看来,那个真正醉着的,似乎是她自己?

    不闻她动静,李泰抬头看去,仅是一眼,就察觉到不对,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双手捧着瓷盅,垂头不语,稚嫩的侧脸上带着落寞,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孤寂味道,似乎有种无形的东西,正从她身上一点点流失掉。

    “遗玉。”

    突然听到那低沉的嗓音这般唤到,沉浸在思绪中的遗玉顺着这声音,望向书桌后那人,他冷淡的面容被桌上的纱灯,笼罩上一层温暖的颜色,异色的眼眸仿佛带着吸力一般,定住了她的视线,也定住了她摇曳的心神。

    这是她第一次从李泰的口中,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是客气的“卢小姐”,也不是亲昵的“小玉”或“玉儿”,更不是带着疏远的“卢姑娘”——是遗玉。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在这时,被这个人唤出口,竟让她有种心神安定的感觉。

    见她神色又恢复正常,李泰将手中的书卷放下,起身绕过书桌,径直走到她面前,伸手朝她左臂探去。

    遗玉被他的举动弄的有些失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却被他探低身子,一把握住手腕,肌肤相触的感觉,让她忆起下午在院中被他握住手拉进屋中,耳后顿时升起淡淡的热气。

    李泰的五指没有在她光洁的手腕上过多停留,便一截截按压至她的肩膀,遗玉被他捏的有些发痒,咬着下唇忍住笑声,耳后的粉红却蔓延了些许到两颊。

    李泰将她的手臂检查了一遍,确定在他小半个时辰内力的滋养下,她的肌理已经恢复,他手掌停顿在她的肩上,语气仍是冷淡,却隐秘着旁的意味,低头道:

    “这次就算了,下次心中再有憋屈,莫借练箭撒气。”

    “是。”遗玉知道自己因憋笑和不好意思而脸红,生怕被他看出什么,便低着头,乖乖地应声。

    ***

    十月十三日,是五院艺比的第三天,琴艺木刻被怀国公府上的大小姐卢书晴得去,画艺木刻被卢智赢到,太学院开门即红,连占两项最优,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遗玉早上被李泰送到学宿馆后门,与卢氏和卢智照面之后,在君子楼外等到程家三口,又兵分两路进到楼内。

    分开前卢氏再三告诉遗玉,让她不要有包袱,就算是得不了木刻也无所谓,遗玉满口答应,心里却感到压力。

    若说不担心,那纯属是自欺欺人,别人不拿木刻无所谓,只要不做垫底便可,她却是非要拿上一块不可,如若不然,对她自己,对卢智,乃至对出言赞誉她的查博士都会有损害,日后想要再在这国子监抬起头来,怕是难上加难。

    遗玉四人走进兰楼,寻了一处坐下,卢智伸手接过她的书袋,检查了一遍,为了应付不同的题目,学生们一般都是带着三只毛笔,他从竹筒里取出毛笔,对着室外比了一下笔头上是否有跳毛,细心检查之后,才又收起来。

    程小凤食指在茶案上轻描着比划,道:“阿智,你说今日会出什么题目?”

    卢智道:“去年十月是‘巨毫’,今年三月是‘静心’,这次看外面桌椅摆放,可能会写小字。”

    遗玉之前被她大哥普及过许多次书艺比试的题目:所谓“巨毫”,取意其名,比的便是大号笔写出字,好的书法家,便会不限于简单笔墨,有写字的工具,有写字的地方,那处处都可成书法。所谓“静心”,更是颇有趣味的一种比试方式,每座旁边都立有一童子,捧各种书本叨叨朗诵,比试之人却要专注于纸上,不容分心。

    程小凤听他说要写小字,脸色便是一苦,“不是吧,小字,那可千万不要是‘一页书’,我最怕那个了!”

    所谓“一页书”,乃是让学生们在一张纸上写字,抄录的是比试前博士先生们专门准备的文章,或印成小册,每人发上一本,比试时,全看谁能在固定的时间内,在一张纸上,抄写错字最少,又最多的文章。

    卢智安抚了她几句,从对面梅楼大步走过来一身穿墨灰常服的学生,对遗玉道:

    “卢小姐,晋博士请你过去。”

    在比试之前,各院院长有时是会找有可能得木刻的学生去说话的。遗玉想着房乔在那边,犹豫时,见到卢智对她点头,便将书袋交给他,跟着这名学生一齐到梅楼去。

    ***

    梅楼中,几名论判相互交谈着,每次五院艺比,书艺一项的木刻基本都是被书学院收入囊中的,前两日绷着连的晋博士,今日面上也有了笑容,不过仍是不比一脸春风得意的太学院查博士。

    严恒看不惯查继文脸上轻松的笑意,似乎是五院魁首已经尽在他囊中一般,便扬声道:

    “老查,你今日高兴个什么,这书艺一项,可是没你们太学院什么事儿。”

    查继文喝口茶,摇头否定了他的话,“非也非也,今日老夫的事儿可是大了,我前阵子公开赞誉了一名学生,若是她今日拔得头筹,那我脸上也有光啊,你说是吧,老晋?”

    晋启德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想到到时自己那学生若是出了彩还要同他沾上关系,脸上的笑容便收了收,轻哼一声,道:

    “你还好意思说,就是因为你多嘴,今日这孩子若拿不了木刻,我看你怎么收场!”

    晋博士年纪不小,脸皮也够厚,冲他挤了挤眼睛,道:“拿不拿得到,你还不清楚?”

    遗玉从楼梯走上来,先是快速环顾了一圈,梅楼上同竹楼的布局差不多,里面摆放的东西却要杂乱一些,她目光在一道消瘦的背影上停顿片刻,举步朝着正在同人说话的晋启德走去。

    “晋先生。”

    晋启德正在同严恒讲着查继文如何顺手拿了他夹在书中的一张字,回去同太学院的学生显摆,听见身旁一声脆叫,抬头见是遗玉,脸色顿时又变成正经先生的模样。

    “准备的如何,可是有心拿下这场比试,为咱们书学院赢了头一块木刻?”

    遗玉恭声道:“学生尽力而为。”

    梅楼上这会儿没有学生,除了书童便是论判,见到这么个小姑娘过来,几名论判的目光都投了过去,听见她并没有满口应下来,反而这般谦虚谨慎地回答,这些活了一把年纪的人精看在眼里,皆觉出不同来。

    晋启德叮嘱了遗玉几句,便让她回去了,从头到尾,遗玉都没有看一眼就坐在晋启德隔边位置的房乔。

    遗玉回去时,钟鸣刚好响起了第一遍,君子楼内渐渐安静下来,兰楼中只有程家姐弟还在玩闹。

    “我大哥呢?”

    程小凤正因程小虎抢去了最后一块草莓卷,捏着他的腮帮子乱晃,看他肥嘟嘟的小脸被自己揉的变了型,边笑边道:

    “同学找他,等下就回来。”

    说完便松开了挣扎不断的程小虎,抓起旁边的两只书袋,道:“走,咱们先入座去。”

    “小玉,好好写!”程小虎嚼着点心在遗玉背后叫道,惹来旁人侧目。

    今日围楼内场地上的布置同昨日画艺差不多,一排排席案,远远地同观比的学生隔绝开来。

    遗玉被程小凤拉着,在昨日她们就坐的地方坐下。

    遗玉抬头看了一圈四面楼顶,指着两座楼间,三楼处架空的一根被卷起来的巨型文卷,低声问道:“小凤姐,你看那是什么?”

    “不是比试题目么?”程小凤随意抬头一看。

    “不是,题目的卷轴是在楼侧,这是两楼之间架着的。”

    程小凤又仰起头,仔细看了看,疑声道:“这又是什么新花样,从没听说过。”

    遗玉微微皱眉打量着四周,突然眯了下眼睛,于此同时,边上也有学生窃窃私语起来。

    “是不是弄错了,这里怎么才有四十张案!”

    横八竖五,一共四十五名参比的学生,却缺了五张写字用的桌案,这是何用意?

第二四四章 诡异的比试

    (粉红票471)

    不大会儿功夫,不光是参比的学生,就连周围观比的学生也发现,场地上少了五张桌案,有些不明所以的人相互揣摩着这是何意,有些心眼多的,只牢牢地坐在位置上不肯挪动半分。

    程小凤对遗玉道:“这该不是有五个人弃比了?不可能啊,书艺至今还没有人弃过呢,就算是弃掉,也该这会儿消了名,才将案撤下吧。”

    “没有人弃比。”卢智从菊楼下面走过来,在遗玉身旁坐下,“许是这次的比试有些特殊,不用担心,主簿会讲明白的。”

    很快四十张桌案已经坐满,来迟的学生直接去找了梅楼下面的主簿,只被告知了四个字——稍安勿躁。

    因卢智的话,遗玉放下心,便侧头朝着兰楼上面看去,吴王李恪到了,可他旁边的位置却空荡荡的,若不是早上还同李泰一起出门,她定是以为他不来了。

    刚这么想,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香廊一侧走出来,只是瞄到跟在他身后的人,她扬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是高阳!不是听说她不会来观看艺比的吗?

    遗玉收回视线,总觉得见着高阳,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侧身扫了一圈在座的学生,长孙家的两姐妹都有座位,那站着的五名学生,只有一个是书学院的,其他的她都不认识。

    长孙娴注意到遗玉的东张西望,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身穿算学院常服的学生,对视之后,那学生不着痕迹地对她点点头,她才收回视线。

    ***

    “咚——咚——咚”

    就在场地边上的学生面带不安地踱着脚时,宣布艺比将要开始的第二遍钟鸣声响起。

    祭酒拿铜锤轻敲了一下吊钟,楼上的仆人便将此次比试的题目放下。

    程小凤一看到那白底黑体的“一页书”三个字,顿时低嚎了一声。

    主簿见题目放下,发布走到场地边上的一处扩音位置,扬声道:

    “此次书艺比试——‘一页书’,与以往有所不同,将不单人发放文章。”

    说道这里他突然高高举起了左手,遗玉若有所感地望向先前让她疑惑的高空卷轴,就听“啪、啪”四声,四幅巨卷垂下,卷尾悬在一楼半中央。

    楼中顿时“嗡”地一声乱了起来,那四幅巨卷分别在一层楼高的卷头上标注:“一、二、三、四”字样,下面一层皆是用巨毫写上了文章!

    主簿提声压过众人,继续道:“一页书——将以此四篇为准,一炷香内,字体不论,在单张标纸上抄录文章最多者,经论判评议,以书法优劣,择出最优者为胜!”

    遗玉皱眉,同旁人一样,在主簿话说到一半时候,便发现,坐在场地的位置上,那东西南北四角的巨卷,根本就看不清楚!

    主簿很快便解答了众人的疑问,“诸位学子——请离席到巨幅下观过文章后,再行抄写——尔等不可任意挪移桌案——不可离席抄写——不可相互抄袭——不可多占位——不可空坐案前!”

    参比的四十五名学生,多是国子监中顶尖的聪明人,主簿话音一落,他们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含义,皱眉的皱眉,绷脸的绷脸,当然气定神闲的也大有人在。

    坐在这四十张案上,根本看不清楚四幅卷轴上的文章,想要看清楚,就必须离席去看后再回来默写,而一离席原本的座位就不保。不能帮别人占位置,不能和别人共用位置,更不能到巨卷下面抄写,写字时候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到场地中的座位上,不可相互抄袭!

    然,不写字的时候,不允许在案前坐,这么一来,因为缺少了五张桌案,便会让学生们更加紧张起来!

    遗玉明白过来后,顿觉哭笑不得,这等花样儿,是书艺比试吗,怎么像是要玩抢座位来着。

    两臂长的矮案一侧是笔墨纸砚,另一侧是一摞标纸,两尺长,一尺宽。主簿话落之后,便有书童捧了计时用的香炉,放在梅楼下面的一张桌子上。

    在点香之前,尚且留给学生们半盏茶的时间准备,虽座位等下便要乱套,但为了轮到自己抄写时不至于墨穷纸贫,大家都很自觉地做起准备来。

    卢智轻研着事先被书童准备妥当的墨汁,扭头对遗玉和程小凤轻声道:“等下比试开始,最多半盏茶,这些人便会乱套,什么法子都行不通。你们不要急,小凤,你一次不要看的太多,免得坐下后默错,放心,你不会垫底的。小玉,你一次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最后一句话,算是卢智特意说给遗玉听的,她略一沉思后,点点头。程小凤正因为因为书艺比试的题目是“一页书”而心慌,听了卢智这番镇定的说辞,面上焦色少了许多,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遗玉从书袋里面将毛笔掏出,选了一支狼毫小楷,用食指轻滑了两下,扭头看着准备点香的主簿,站起身来。

    “书艺一项——始!”

    他字音刚落,场地上的四十余名学生几乎同时朝着东北角的第一幅巨卷下面大步而去,举止较为得宜。

    按说,大多数人一次是能记上将近三十个字再回去的,可这场比试的特殊安排,注定了过程没有这么简单!

    前几次还算好,有些人看了几眼就往回走,旁边的人不为所动,继续记忆着文章,可半盏茶后,围楼中的情形就大变样:

    一群人刚刚站到巨卷下,片刻,一个人拎着自己的标纸转身朝着座位跑去,便带动身边三五人,这三五人又带动旁人,哗哗啦啦!几乎是所有的学生,没看上几眼,便都朝着座位跑去,生怕慢了别人半步就没有了座位,等待的时候浪费时间,毕竟,不光是要写的多,不写错,字相也是要好的,哪能匆匆了事。

    其实明摆着,多记几个字再回去,更省时省力,但人的头脑就是这么奇怪,只是少了五张桌案,便让人昏头,宁愿多跑几个来回,少记几个字,也不想在边上等位置,生怕少写了几个字。不在场中,根本就无法感觉到这种诡异的气氛,就连遗玉和卢智,站在巨卷下记忆时候,也会被旁边的人所影响到一些。

    ***

    高阳坐在兰楼上,望着楼下跑来跑去的那些学生,乐的哈哈直笑,指点着他们,对旁边席案上的李泰道:

    “四哥,你看他们多有意思!”

    李泰没有搭腔,李恪却开口道:“原本是能多记得几个字,多写的几个字的,可他们如此,就多花了一半时间在来回跑动上,真是——”

    他并没有将那个“蠢”字说出口,高阳却不避讳,“真是蠢透了!”

    “啊!快看快看!那个人差点跌倒,哈哈!”

    “呀,那个人是不是没墨了,还在写!”

    高阳大呼小叫着,引得旁人暗暗侧目,李泰将茶杯在案上一放,冷声道:“聒噪!”

    高阳娇笑的面容一僵,生生把笑声收了回来,嘴上却不停,“我哪里聒噪了,你要是嫌我烦,我就坐那头去,哼!”

    李泰却没有理会她小小的挑衅,高阳甚是无趣地重新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热闹。

    香烧到六分时,有七人开始抄录第三条巨卷,太学院的有卢智、长孙夕和高子健,书学院的是遗玉、长孙娴,还有那位书法甚佳的申公子,四门学院一名娄姓少年。

    论判席上,书学院晋博士先前脸上挂着的笑容早就收了起来,敛容望着来回在第三幅巨卷下面走动的七名学生,查继文见他脸色不好,仍是大胆地取笑:

    “怎么,是看我院里的学生撵上去了,所以不乐意,担心了?”

    晋启德被说中心思,却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道:“这次比试的题目的确别出心裁,却也出乎咱们预料,起先只是想考考他们的脑子,可你看看下面,有几个人这会儿脑子里还清醒着的。”

    查继文也将笑容收了起来,正要伸手去端茶,忽听楼下一声厉喝响起,身旁的晋博士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案上,君子楼“哄”地一声糟乱起来。

    ***

    落下刚才记忆的最后一个字,遗玉将尚带墨湿的标纸小心一收护在胸前,大步朝着第三幅巨卷跑去,仅对错身跑向座位的卢智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时场地上的人很杂乱,尽管遗玉知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某些人的小动作是使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极小心地避开那些慌慌张张的人影。

    开始抄第三巨卷时,只有申公子还有长孙娴紧跟在她后面,后来其他人才跟上,因此她敢肯定,这会儿她绝对是默的最多的一个人!

    “卢小姐!”

    正在聚精会神地记着巨卷上文章的遗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声,眼皮一跳,并没有回头,却不想一只手猛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紧接着她余光中便见到一团黑色在她胸前炸开——

    湿漉漉的墨汁顺着她的衣襟扩散开来,主簿的高声厉喝,伴随着半座君子楼的哗然声响起。

    遗玉缓缓低头,看着被她护在胸前,此刻却被墨汁湿透半边的纸张。

第二四五章 谁会赢

    君子楼内,几乎三成的人,都是亲眼看见,梅楼和菊楼之间,一名身穿算学院常服的少年快步遗玉身旁,将藏在衣袖中的砚墨,泼在了遗玉的前襟。

    在满楼的哗然声,主簿的厉喝声中,那名算学院的少年竟然大声冲着遗玉喝骂道:

    “卢遗玉!你这等无才无德无名的东西!凭什么能站在这里!别人敬你兄长,连句实话的都不敢说,我却是不怕的!五院艺比有你这样的人在,就如同清水之中流入这污黑的墨汁一般,简直是对我们这些参比学生的侮辱!”

    在座学生皆被他的话弄了个傻眼,正在比试的学生皆停下忙碌的动作,就连准备上前阻拦的主簿也僵在原地。

    “哈哈哈!说的好!”

    算学院的少年话音刚落下,安静的楼内便传来一阵拍打栏杆的声音,众人朝着兰楼上望去,就见一身明红的高阳公主,撑在楼边娇笑着。

    一时间,众人注意力一转,对着遗玉指指点点起来。

    这对错本来是很明显,那名算学院的少年揣了砚台泼了遗玉一身的墨,且将人家的卷子毁了!怎么说错都在他,可遗玉在学里的名声本就是虚的,对她不以为然的人有很多,少年那一番“直言不讳”,先是震住众人,后又有高阳那样身份的人帮腔,俨然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矛头当下便一转,直指遗玉。

    李泰听着一旁高阳乐不可支的笑声,眼睛落在远处少女沉寂的背影上,手中把玩的瓷珠发出了一声细微的爆响。

    场地中的席位上,长孙娴在一处空位上坐下,连日来,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

    卢智在那泼墨少年喝骂出声后,先是对一旁就要暴起的程小凤说了句话,让她忍气老老实实地写字后,在楼内的嘈杂声中,转过身,语调平缓地对着刚刚坐在他身后的人说,“你们这是在杀鸡儆猴吗?”

    他这句话莫名其妙的,长孙娴将脸上的笑容换成疑惑后,才抬头看他,“卢公子这是何意,我听不懂。”

    “下一个便是我么,在我之后呢,是这国子监里的,还是长安城中的?”

    长孙娴眉头敛起,并未答话。

    左右为难的主簿,看看那正昂首挺胸的泼墨少年,又看看垂头盯着手上被毁掉的标纸,似在发呆的遗玉,只有向兰楼上的祭酒请示该如何是好。

    祭酒东方佑没作多想,在众人的竖耳倾听中,缓声对着楼下说出四个字——

    “比试继续!”

    楼中安静了一瞬,而后,在一片嘈嘈切切声中,本来停下抄录文章的学生们,又慌忙来回跑动起来,那泼墨少年亦大摇大摆地继续去默他的文章。

    继续比试,对遗玉一人是不公平,可若不继续,却是对剩下的四十四人都不公平。让四十四人去迁就一人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历来五院艺比每次发生意外,都是这般处理,因此,没有一个人出声质疑国子监祭酒的决定,心有不甘的晋启德和大呼可惜的查继文没有,卢智和程小凤没有,自始至终沉默着的遗玉,也没有。

    卢智在东方佑宣布比试继续后,便拿着自己的标纸,起身走向梅楼和菊楼的夹角,他从遗玉怀中抽出那份被墨汁浸湿的纸张,打开一看,上面黑糊糊的一团,连五个字都辨不出来!

    时间只剩下一小半都不到,哪里够她重新追赶上来,这书艺一比的最优,她是无望了。

    “小玉,木刻拿不到就算了,你现在重头抄起,最差应该轮不到你。”

    “大哥去写你的,不用管我。”

    遗玉没有应声,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标纸,抬起头对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那张原本白净的小脸,被溅上了滴滴墨点,黏湿的乌黑色从她细嫩的脖颈处一直延伸到前襟,模样简直狼狈到了极点,可那双眼睛却依然干净地透亮。

    卢智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向旁边挪了两步,继续记着文章,按着她的话,不再管她。

    书艺比试继续,君子楼中多数人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站在第三巨卷下的那名少女——

    “那孩子愣在那儿做什么,赶紧从头去看,能写多少是多少啊!”查继文道出了几乎整个论判席心中的话。

    此刻遗玉的举动的确让众人费解,她并没有抓紧这剩余的时间,从第一幅开始再抄一遍,而是扭头看了一眼梅楼下仅剩三分多一点的香柱,后退一步,仰头望着第三巨卷发起呆来!

    遗玉身处在数百道视线中,对周遭的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眼前的巨卷上。

    小半盏茶后,她终于挪动了脚步,却是朝着竹楼和兰楼的夹角,那还没有人到达的第四幅巨卷下面而去!

    众人愕然,兰楼上坐着的官员低声议论,李恪不解道:“这小姑娘是被气傻了不成,看她先前写的还挺快,若是重头记过,兴许不会落得个最差。”

    高阳嗤笑,“就是她现在重头去写,也来不及了。”

    李泰双掌叠合放在茶案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楼下侧身而立的少女,似乎想看出她究竟要做什么。

    香,燃剩三成时,遗玉突然转身,在众人的注目中,拔腿跑向场地中,在一名学生起身后,占据了一张桌案。

    她坐下后,先是很没形象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狼毫小楷叼在嘴上,又粗鲁地将两只沾染墨汁的衣袖高高撸起,露出白嫩的两截藕臂在寒冷的空气中,黑乎乎的小手使劲在唯一干净的裙摆上蹭了几下,探身抽过一张崭新的标纸,将它平整地铺开在案面,捧过角落的砚台放在右侧最顺手的地方,最后才又将叼在嘴上的毛笔转移到手中。

    润滑且带着弹性的笔锋在砚池中轻巧地打了个滚儿,出来时,一丝多余的墨汁都没有沾染,握着棕色笔杆的小手在洁白的纸面上停顿。

    遗玉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再睁开眼时,那乌黑的眼瞳在眼白的映衬下,竟像是被点上了最浓的墨一般,看不见任何杂质。

    第一笔轻而缓地落下,第一个字跃然纸上之后,那只背面沾着块块乌黑的小手便以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在纸面上移动起来!

    一盏茶后,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埋首不知在奋笔疾书个什么劲儿的遗玉,众人终于失了兴趣,开始议论起那些可能得到书艺木刻的学生。

    香越燃越短,场地上大部分学生在遗玉落座写字时候,就变得不慌不忙起来,只有那几个有资格赢得木刻的,还在急促地来回奔走,谁都不想在最后关头落了别人几个字。

    主簿走到香炉边,看着快要灭尽的香柱,环顾了一圈楼中参比的学生,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停笔!”

    话音一落,学生们都很是自觉地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章子,哈上一口气,印在标纸的末尾。

    几名书童走进场地中,遗玉最后轻吹了一下纸面,看着书童收走自己的标纸,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旁边伸出一双大手,将她挽起的衣袖放下,遮住那早就冻得通红的小臂。

    卢智看着遗玉变得通红的眼珠,板着脸将人拉到兰楼中,安置在挨着火盆的一张席子坐下,并没问她写的如何,而是从书童手中结果一杯热茶,递给她。

    遗玉捧着茶杯暖手,闭上干涩的眼睛,程小凤和程小虎凑过来时,被卢智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多问,几人便在四周的偷偷打量中,静坐着等候结果。

    书艺比试评比时间向来很长,比试的学生纷纷进到楼中,长孙娴被长孙夕拉着,去兰楼上找人。

    ***

    小半个时辰后,兰楼上,高阳望着对面梅楼上的论判席,在满楼的人语声中,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很是不耐道:

    “真是麻烦,还要多久才好?”

    长孙娴也看着对面,“再等等,就快了。”

    长孙夕坐在李恪和李泰之间,端着茶壶将两人案上的茶杯斟上,道:“大姐,能拿到这块木刻的,是申公子还是子健哥?”

    “说不准。”长孙娴的笑容比前几日要真切许多,稍了解她一些的人,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不错。

    李恪道:“我看夕儿你写的也不慢。”

    长孙夕嘟嘴道:“我没有大姐写的多呢,”她将茶杯捧给李泰,“四哥,你说谁会赢?”

    李泰接过杯子,摇了下头。

    高阳无聊地伸手敲打着栏杆,挑着眉毛道:“最优的咱们说不准,但那最差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她刚说完,祭酒清脆的吊钟声便阵阵响起。

    楼内的人语声渐低,最后变得静悄悄的,长孙娴转过身子,同高阳一起看着对面的梅楼栏杆处,出现了东方佑的身影。

    今日虽不暖和,可围楼当空还是有太阳的,东方佑手上那块书艺的木刻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他苍老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君子楼内每个人的耳中。

    “书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卢遗玉。”

    围楼中沉寂了片刻,随即“哄”地一下猛然爆发出喧闹的议论声。

    (一更到)

第二四七章 并非我做不到

    自隋唐以来,长安城便是天下文人骚客,能人异士的集聚之地,其中不乏天资卓卓之辈,而可称“奇才”者,却是寥寥无几。

    然,这些罕见的“奇才”们无一不是在京中惊鸿一现,不是被早早退去光环,那便是不知不觉消失于人眼前,淡于人耳,个中原委,外人不足已知。

    但是,长孙娴做为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士族大家嫡长小姐,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中辛秘,凡有奇能者,如若不是被控制在绝对的力量手中,谁能容得下他们存在!

    长孙娴算计遗玉,虽有个人因素在其中,针对的却不是遗玉一人,更重要的是为了打压平民出身的学子们,国子监中的学生们便是未来朝堂官吏的缩影,门第之争,此时远胜于朝堂之斗。

    “那种只在书里记载的本领,我——并无。”遗玉双手抄于袖中,定定地回答。

    长孙娴脸上闪过愕然之色,她没有想到,遗玉竟然会否认。要知道,只要她承认了这明摆着的事,那她便担定了奇才之名,这等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她竟然会否认?

    心中疑虑,她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咄咄相问道:

    “那就请卢小姐为我解惑,如非是有过目不忘之能,你是怎样在一刻钟内,默下那七百五十八字的!”

    这句话问出了在场几百人的疑惑!

    “可。”遗玉轻轻颔首,一字应诺。

    长孙娴眉头猛皱,很快又舒展开,她就不信,她能解释地出来!

    遗玉藏在袖中的双手轻轻揉捏着指腕,酸麻和胀痛之感,证明她的确是做到了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的记性的确是很好,远胜于众,可却还够不上真正过目不忘的程度,她能做到那样,是因为——

    “在解释之前,我有些问题,请长孙小姐应答。”

    自长孙娴出面质问起,众人的目光就在遗玉和她身上来回转移,这会儿听遗玉开口,皆竖耳倾听,实在是他们太过好奇,不是过目不忘,又是怎么默下那么多字的?

    “你问。”长孙娴对高阳使了个安抚的眼神。

    遗玉面上带着严肃之色:“你抄到了第几卷。”

    “第三卷后半。”

    “可是有跳过的部分。”

    “没有。”

    “如此,那你可知这前三卷写的什么?”

    “...”长孙娴的语气并没有刚才那般肯定和利落,思索之后才回答,“应是论的孝悌之道,抄写时过于匆忙,我所述不能详尽。”

    听到她的口气,遗玉双目微亮,“那就你所记的,这篇文章作的如何?”

    长孙娴迟疑地看了一眼对面楼上,道:“行文较为杂乱。”

    她的评价一出,论判席上先是热闹了,晋启德愣着眼睛道:“杂、杂乱!”

    在座论判除了东方佑和晋启德,坐在楼中都不知四卷文章写的是什么,但刚才得知这四卷文章是晋启德所做,对他的学识大家都有认可,想来就算不佳,也不可能落得个“杂乱”的评价,闻长孙娴所言都是不解,只有祭酒东方佑瞄向对面模糊不清的巨卷时,眼中露出思索。

    “诸位!”遗玉突然扬声,君子楼静下,“在座众人,还有谁可以大概说一下,这四卷文章到底写的是什么?”

    众人哑然,坐在楼里的也就罢了,根本看不见,可就连那四十五名参比的学生也没一个开口的,比试时候,匆匆忙忙都是抄到那里看到哪里,比试之后,便是各归各位,一心等着结果出来,哪有闲心跑到楼角再看一遍,这会儿被遗玉问到,使劲儿回忆,也只是能拼凑出一些杂乱的片段!

    “那么,除了我,没有人将这四卷文章整个儿地看过一遍的?”

    遗玉原地转了一圈,在四楼中一一寻过,片刻后,见众人只是低语却没有出来答话的,嗅着衣襟上犹有余味的墨香,稍一侧身,朗声道:

    “长孙小姐说这文章杂乱,各位说不出这文章讲的到底是什么,那是因为诸参比者,在比试时候,皆是看上几句便匆忙回去抄写,生怕记错,这么一来,这四卷文章对诸位来说就是杂乱和模糊不清的,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通顺至极的!因为我抄写时候虽也是几句一次,可在记时候却是一段一段地看下来的!”

    一段段地看下来,当然比他们一句句看下来,对文章的理解要通顺连贯!

    “诸位只当我是在两刻钟内,默下了这七百来字,可谁还记得,在有人向我泼墨之前,我已经是抄到了第三卷开头!”

    众人皆因她得了木刻而被引去注意,几人有想过,她之前将近三刻钟的时间,可是跑在最前面的一个!若非是有人从中作梗,她本也该是赢家!

    “参比者们因时间匆忙,心思都放在剩下的文章上,有几人是会边抄边记的,我虽不是过目不忘,可在比试一开始,写字时和跑动找座位时都在反复记忆着看过的文字,在头一次标纸被毁之前,半炷香还多的时间记下近四百字,如何不可!”

    旁人都是抄过忘过,可她在一开始为了以防万一,便是反反复复地记忆!

    “我在标纸被毁后,本是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将剩下的一卷多文章都看完,于是在我默写时,脑中是一篇通顺至极的文章,但凡是背过书的都该知道这个中蹊跷,那么,我因何不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写上七百多字!”

    剩下记不大清楚的三百多字,有纰漏是难免,但她却能大致根据整篇的内容顺下来!

    ***

    静,极静,在遗玉一条条的解释下,本来还在低声议论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到了最后,都是陷入了沉思中!

    遗玉闭了一下干涩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这满楼的安静达到极点时候,轻轻呼出,双眼重新张开,刚才那丝疲惫感瞬间消失,她直直盯着对面楼上的长孙娴,沉声道:

    “长孙小姐,两盏茶内默下七百五十八字,不是只有过目不忘的人才可,你想不到的,并非我做不到!”

    正因遗玉刚才的解释而眉头紧皱的长孙娴,忽被这寂静中朗朗一声话语袭来,面色当即阴下,还未来得及还嘴,就听楼中猛然迸发出一阵喧嚣声——

    “真是不容易啊,我还当她真是过目不忘呢,原来是这样!”

    “这卢遗玉不简单,能让东方先生出言担保,我原就想着她是不错的,如今看来,果然不愧是卢智的妹妹!”

    “哇!你听到她刚才说的没有——想不到,不是做不到!”

    “哈哈!卢小姐是我们书学院的,书艺能拿第一,本就是理所当然!”

    ......

    长孙娴面色隐隐发黑,放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扣进了木头中,食指尖因为一道细小的木刺扎入,溢出血丝,她却仿若未觉,高阳低声喝骂了几句,长孙夕则侧着身子,歪着头看着远处的遗玉。

    在三女身侧,李恪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高阳和长孙娴的反应,李泰仍是轻轻地摩擦着手上的宝石戒子,垂下头掩盖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瞳孔中异样的流光。

    论判席上的先生和大人们,同样随着楼中观比的众人一起,相互议论起来,其中以查继文和晋启德两人最是得意。

    “这位卢小姐,就是凭着这手字,也应该是最优!”严恒蹭着自己上唇的两撇小胡子道。

    “嘁,老严,你先前不是还怀疑我这学生被泄题,这会儿改口的倒是快。”

    “我都说过几遍,我没怀疑你泄题!你就不要揪着我这话柄不放了!”

    楼上楼下热闹了好半天,都没见停下,东方佑看看手上的木刻,没办法只能对着吩咐书童去让人鸣钟。

    “咚——咚——咚”

    这次的钟鸣一连响过几遍,楼中的话语声才渐小,看向论判席。

    东方佑清了清嗓子,道:“在座诸位,可还是有疑惑的?”

    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嗓子“没有”!楼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这些学生虽然现实的很,也市侩的很,可对真正有才有学的人,却是不会不敬的。

    遗玉已经证明了,她赢得木刻是不掺半点水份,再看着抄手而立的那名少女,她容颜的脏污,衣着的狼狈,落在许多人眼中,稍一深想,却更让人敬佩。

    且因她最后那句话,让许多人都心生嗡鸣——

    你想不到的,并非我做不到!

    是人皆有三分豪气在,这种极其自信的话,加上遗玉被九名论判定夺为最优的事实摆在那里,一下子,便将这小小的少女,在众人心中的印象,从以往的虚名,翻撤为名至实归!

    东方佑听到楼内热闹,却没再制止,而是笑着对楼下背对她而立的遗玉道:

    “卢小姐,既然众人皆无疑问,那就请你上楼来取书艺的木刻吧。”

    遗玉将目光从对面兰楼上收回,缓缓转身,面对着楼上的论判席,在数百道目光中,躬身一礼后,挺直了腰,仰起下巴,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先生,这块木刻,我不愿拿!”

第二四九章 天霭楼的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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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众人思索遗玉的话时,一脸迷茫的邱唯诚被几名同院的学生拉走了,遗玉收回双手,低头看着上面的墨迹。

    东方佑亦是因着遗玉那墨汁和清水的言论,微愣了片刻,方才开口道:

    “卢公子将你那木刻收好吧,这东西虽小,所涉却是我国子监的声名,莫要再随便说什么退还的话,卢小姐,你上来领木刻吧。”

    卢智恭声应下,将捏在手上的金色画卷在衣袖中放好,对着正在思索的遗玉,低声唤道:

    “小玉,先去领了东西,众人都在等着呢。”

    遗玉不领木刻,艺比就没办法继续下去,因着卢智的打岔众人皆当她是因为被泼墨一事不愿接受木刻,并不知她另有原因,但眼下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她拒绝木刻时固然打定了注意,到底是因着一份冲动在,这会儿理智又重新占到上风,那念头便被压下。

    “嗯。”

    卢智看着她应下后,走进梅楼,在两边学生的侧目下,掀了门帘出去,这才暗松一口气。

    遗玉绕到梅楼外的楼梯下,加快脚步走上去,一进到宽敞的香廊上,就两丈远外的七八名论判齐齐盯住。

    书学院晋博士尽管表情严肃,可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往年的书艺比试都是他最风光的时候,可这次却差点马失前蹄,若不是遗玉压住阵脚,拔得头筹的不是书学院的申公子,而是太学院的高子健,那他们书学院这次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遗玉朝前走了几步,对着九人一个统礼,对特别对晋博士点点头,便朝站在楼栏处的东方佑走去。

    “先生。”

    东方佑的表情很是和蔼,“这次比试,你表现的很好。”

    “多谢先生夸奖。”

    东方佑伸手取过一旁童子捧着的托盘上,放着的木刻,在围楼观比众人的注视下,双手将木刻递过,在遗玉伸手去接时,瞄到她指间和腕处的红肿和黑乌,表情又软和了三分。

    遗玉看着手中之物,同她巴掌大小、边缘无规状的金色砚台上,搁放着一只毛笔,砚中似有墨在流动,木质的笔锋就像真的毫毛,这生动又逼真的工艺品,一看便是出自名匠之手,也就是这么一小块东西,让整座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趋之若鹜。

    “好好收着,日后会有用处的。”东方佑意义不明地轻声道。

    遗玉听出他话里明显的暗指,心里想着回去定要找卢智问个清楚。她对东方佑点点头,在他的提醒下,正面站在低浅的栏杆边,目光向着远处楼上楼下模糊的人影扫去。

    如同昨日卢智般,对着竹楼方向躬身一拜,停顿片刻才直起身来,单手将木刻扣在手中,探出楼外示以众人,临近正午的阳光斜打在上面,折射出煌煌的光彩。

    “哗”地一声,君子楼内各处的书学院学生皆发出欢呼声,这块木刻的意义,对他们来说,便是这次艺比不用垫底的保障,是在外院人中的底气,固然比不上已经得了两块木刻的太学院,可在其他三院学生面前,却是能挺起胸膛来。

    遗玉在向竹楼鞠躬时,身后席位上的论判们,便开始低语起来:

    “这卢小姐的父母也来了吧,可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老夫做了几年论判,鲜少见过在这时还能记起父母来的,那孝经真是白念了。”说这话的是四门的严博士。

    查继文不满了,“你眼睛是有毛病怎地,昨日我们院的卢智不也对着竹楼上行礼啦!”

    晋启德轻哼一声,“你连这都要争,卢智和卢遗玉是兄妹俩,一个爹娘生的,有什么好争。”

    因儿子没能得胜,话很少的申大人,这时惊讶地插话,“哦!昨日那个和今天这个,是兄妹?”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么。”

    申大人这才合了下两掌,叹道,“卢智是平民出身吧,想不到寻常人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来,他们双亲,必也不是愚顽之人。”

    晋启德捋着胡子,道:“正让你说着了,那位卢夫人我见过一次,气度修养皆佳,且她能独自将孩子养育成人,实是不易啊。”

    “嗯?晋老的意思是?”

    “呃、他人家是,不便外道,是我多嘴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静静坐在他们之间听着的房乔,视线没有从遗玉身上移开过,眼中闪过隐晦的挣扎之色。

    遗玉等了半天也不见楼中静下,还是东方佑伸手对着外面虚压之后,人语声才渐小,她将木刻收起,往边上站了站,按照惯例,听他宣布最差。

    “有最优,便有最差者,此次书艺四十五人中,我等九人以为,最差者......”

    遗玉听着东方佑道出一个名字,楼中刚才善意和欢喜的声音,瞬间被讥讽和嗤笑所遮掩,她眉头紧了紧,抿着唇没有出声,撇过头,不去看楼下被人推到场地中的一道佝偻身影。

    ***

    “墨汁...清水,呵呵,看这卢小姐年岁不大,却是个有心思的。”李恪整理着衣裳,站起身来,“夕儿,同我一道去天霭楼吗?”

    长孙夕伸手扯了扯从刚才起,就没有出过声的长孙娴,虽她脸上是带笑的,她却能感觉到,她心情不好。

    “大姐,咱们去天霭楼,好吗?”

    长孙娴轻“嗯”一声,对正望着对面楼上咬牙的高阳道,“玲,同去。”

    一直忍怒的高阳“腾”地一下站起身,一脚踢翻旁边的茶案,拎着裙摆大步离开,案上的东西滚撒了一地,被波及到的那名官员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长孙娴本来还能维持笑容的脸瞬间拉下,被好友使了这么个难堪,心气极高且心情不佳的她,怎么受得了,当下轻推开长孙夕的手,亦独自离开。

    长孙夕为难地看看她的背影,看看李恪,又看看李泰,嘟囔了一句“这是怎么了”,便一跺脚追了上去。

    李泰目中映着远处那少女手举金色木刻的模样,轻抬了一下左手,身后一名侍卫弯着腰凑过来,他侧头动了动嘴唇,侍卫便也跟在长孙夕身后离开。

    李恪抚着前襟,向李泰道了个别后,带着人走了。

    ***

    长安城天霭阁

    雅间中,程家母子三人同卢家母子三人围在一张圆桌旁边,等着上菜,笑语声不断。

    程夫人正叨叨地询问着卢智,卢家三兄妹一些儿时的小事,程小虎坐在她娘边上,夹着盘中的小豆子,边吃边听她俩讲。

    遗玉身上的衣裳已经在学宿馆换过,是去年一件带些墨绿小花的襦裙,她坐在卢氏的一旁,被她抓着左手轻拍。

    程小凤来回翻看着手里的书艺木刻,嘴里发出稀罕的声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书艺的呢,阿智,比你得的那些可是漂亮多了。”

    “我倒是觉得画艺的木刻,简单可爱一些。”

    笔墨砚台外观的木刻的确精致,遗玉在路上仔细看过,背后角落处,用着米粒大小的字体,镂着“贞观九年十月”六个字,代表着这是那次艺比所得。

    卢智喝着茶,见遗玉面上的精神还算不错,心里却在担忧之前见到她红肿的手,可为了不让卢氏担心,他又不能多问。

    “叩、叩”,门被人从外敲响。

    程夫人一声“进来”后,两名衣着偏素的使女端着托盘,绕过屏风走到桌前摆菜,一名小二侯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站着,看了一眼程小凤手中把玩的木刻,轻声道:

    “几位客官,这几日是国子监的五院艺比,凡是当日赢得比试的,拿着木刻同本店掌柜一见,都能获赠一块‘四字牌’,小的看这位小姐手上,可是一块木刻?”

    程小凤一听他说那“四字牌”,既面露喜色,“还有这等好事?”

    “小的怎敢哄骗小姐。”

    卢智也是头次听说这事,稍一疑惑,便拿过程小凤手里的木刻,“那我同你去见一见你们掌柜的。”

    小二声音微顿,“公子可是今日拔得头筹之人?需赢得比试的客人,劳驾亲去一趟才可。”

    这天霭阁可不比别的地方,生意好得不得了的鸿悦楼也比不上,这地方的掌柜,在长安城中都算的上是有名号的,可不是外头那些小店小铺的掌柜。

    程夫人同卢氏解释着什么叫做‘四字牌’,程小凤又从卢智手里夺过木刻放在遗玉面前的桌上,道:

    “小玉,你就去一趟吧,那可是好东西。”

    遗玉见卢智稍加思索点头之后,才一抖衣袖,从桌上捡了木刻,同程夫人和卢氏道:

    “娘,云姨,你们先趁热吃,我去去就来。”

    ***

    小二将遗玉从二楼领到四楼走廊最靠里的一间屋外,敲了两下门,便对她道:

    “小姐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候着。”

    遗玉心觉古怪,但还是伸手推开眼前轻掩的屋门,她刚犹豫着迈入屋中,门便被小二从身后“咔嗒”一声关上。

    心头一跳,遗玉来不及看清屋内,便猛地转身欲拉开门扉,就在她指尖将要碰到门闩时,突然从身后探出一只大手,牢牢地将她的小手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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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零章 给我笑一个

    遗玉听到身后突然的关门声,想也未想便转身去拉门,却从旁伸出一只手扣在她的腕上——

    “唔!”

    来不及出声,她身子便被手腕上的力道一带,整个人旋了半圈儿,一只冰凉的手掌紧紧捂在了她的嘴上,头顶一道阴影罩下,带着凉气的绵软嗓音紧贴着她的耳颈响起:

    “嘘,我点穴的手法可不是很准,若你想日后做个哑巴或是傻子,那就叫吧。”

    这陌生的声音,轻松的语调,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遗玉浑身一僵,咽下到喉的惊叫,废力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叫。

    “呵呵!”随着带有浓重鼻音的闷笑声,捂在她嘴上的那只手放下,另一只手一扯她的手腕,便拉着跌跌撞撞的她,大步朝里走。

    绕过屏风后,便是一片亮敞,腕上的五指一松,遗玉眼见一道背影朝前走了两步,一个转身坐在花梨木的贵妃榻上,面向她。

    这从未见过的少年,从面上看着约莫十六岁,半长的发仅从两边耳侧朝后松松地一束,一身娇嫩的杏色单衣,在这冬日里看起来有几分单薄,乍一看,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可对着她一勾唇角,那有些平凡的五官,便陡然明艳上了三分!

    在她看他时,这杏色单衣的少年,转着滴溜溜的眼珠,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神虽然怪异,可遗玉却敏感地察觉到,这人对她并无恶意。

    片刻后,那有些偏柔的嗓音响起:

    “给我笑一个。”

    “嗯?”借着他打量自己的功夫,遗玉正想着如何脱身,想着这少年的来历,忽听他这么一句像是在调戏小姑娘的话,一时没能明白过来。

    少年见她没有照着自己的话做,唇角一平,声音骤然变凉,“我叫你笑,你是聋的?”

    听闻这有些危险的语调,遗玉当然不会傻的去问诸如“你是谁”或者“你想做什么”这类蠢话,她默念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随即就对着他僵硬地弯起唇线。

    “嗯?”少年明显不甚满意的鼻音一响,遗玉的余光中碎影闪动,侧颈某处一痒,等到她伸手摸上去,才觉得一丝刺痛,将手移至眼前,两指上沾染的些许绯色,让她心中一凛!

    “笑。”杏衣少年朝后一靠,如同大爷一般躺在榻背上,翘着二郎腿。

    遗玉暗吸一口气,放软面部线条,让笑容从唇角窜上眼梢,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屋内的环境,这是天霭楼的顶层,少年身后是一排四扇大开的窗子,嗖嗖的寒气儿直往屋里涌。

    “噗哧”一声,刚才还面带厉色的少年,突然嗤声一笑,隔空伸出手指对着几步外的她诡异地划拉着。

    “像,真是像,沈剑堂这次说的倒是实话...”少年轻声嘀咕着,遗玉只能听见他碎碎地念叨,却半点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

    就在她寻找脱身之计时,正自说自话的少年,却突然没了声音,遗玉见他敛容侧耳做出倾听的动作,随即在她的瞠目结舌中,猛地从贵妃榻上跃起,冲向身后的窗子,足点窗栏之后,便跳了下去,在她最后的视线中,一抹绯红色的艳光在他腰间摇荡。

    这可是三层楼啊!摔不死的吗!

    遗玉张着小嘴,正犹豫着是否要过去看看,身后便传来门扉响动,一阵脚步声后,就听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

    “刚才谁在屋里?”

    遗玉转过身,看向就站在屏风一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愣道,“我不认得——啊!他、他、他跳下去了!”

    遗玉低叫一声,伸手直指着那排大开的窗子。

    李泰轻嗅了一下空气中残余的气味,心中明了,只是简单看了一眼不见半道人影的窗子,就将目光移至遗玉伸出那只右手上,往日白嫩的指节明显地带着红肿。

    遗玉还在等着李泰到窗户边去看看,却见他缓步朝自己走来,长臂一伸,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她的手臂,移到他的面前,将她指尖和手腕上的红肿看了个清楚。

    “你今日倒本事的很。”

    这明明该是夸赞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变了味道,遗玉只当是听不出他的画外之音,暂且将那送三楼跳下去死伤不明的少年放在一旁,回嘴道:

    “多谢殿下夸奖。”

    李泰撩了下眉,“射艺比试是不想参加了么,伤到手为何不先就医,反跑到这里来消遣。”

    遗玉在书艺比试的最后关头,梗着性子一口气写下了七百多字,废的不光是脑子,整只右手因在低温中用力过度,到现在还是又痛又痒,卢智在比试后就发现,她却不知是怎么想的,推说无妨,且瞒了卢氏,同欢天喜地的几人一道来天霭阁庆祝。

    “只是冻着了,回去用热水泡泡便好——殿下,”遗玉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臂,问道:“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

    “小贼而已。”

    那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简单的人物,怎么可能是小贼?

    “殿下,那人好像是冲着我来的,小二骗我说要赠什么牌子,领了我来见掌柜的,这人却躲在屋中,威胁我——”

    威胁她给他笑一个?这话到嘴边她却觉得拗口至极,那少年举止行动皆带着诡异,一看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且还身怀武艺,最后他突然遁走,想必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若是李泰不来,那他还不知道会对她做些什么!

    李泰见她说到那里卡壳,脸色当即一暗,语调微寒,“威胁你什么?”

    遗玉一咬牙,道:“他让我笑给他看。”

    李泰眸光轻闪,握着的她的手臂稍稍一紧,片刻后,张口道:“他是为我而来,是我让人引你到这里,他只是凑巧碰上你罢了。”

    遗玉轻挣了一下手臂没能挣开,听了他的话,动作一顿,便信了八分。要知道,将她与旁人单独引开见面,这种事情李泰做的也不是一两回了,至于那少年对自己的诡异要求,加上他跳楼的举动,她只能当他脑子是有些毛病了。

    “我知道了,那殿下找我过来,是有何事?”没了先前的担忧,遗玉同他这么近地站着,难免有些不适,侧过头去问道。

    李泰却没有回答,因着她的动作,看清细白的脖颈上半寸长的一道划痕,双目一寒,另一只手便抚了上去。

    遗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浑身一僵,却没有做出过激的反应,任他温热的手指在自己颈子上,那有丝疼痛的伤口周围轻触着,怕痒的她有些想笑,又觉得心里麻麻的。

    李泰的手指并没在她颈子上停留过久就收回,握着她手臂的手掌也松开。

    “阿生,去告诉卢智,本王带人先走了。”

    遗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直站在屏风另一侧的阿声,耳根子当即便是一热。

    ***

    铺着舒适软垫的马车上,遗玉手捧着热茶,轻吹着一片浮到水面上的茶瓣儿,余光瞄着侧面静坐的李泰,思绪有些飘忽。

    马车行了一会儿,李泰看着无聊地吹了半天茶叶末子也不见喝上一口的遗玉,道:

    “明日御艺比试,就不要去了,让卢智替你去消名。”

    遗玉没多想,就应下了,“那烦劳殿下派人去知会我大哥一声。”

    两刻钟前,她还同卢智他们坐在一桌等吃饭,这会儿就稀里糊涂地被李泰给领走了,起初她是不愿的,毕竟卢氏那里不好解释,在阿生再三保证帮她圆了谎后,她才跟着他离开。

    明日的御艺,她也不想过去,今日这短短一上午,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虽然都化险为夷,可她却要时间将某些事情好好想个明白,到底值得不值得。

    “那您明日还去观比吗?”遗玉话音一落,就觉得问错了话,刚说了她不去观比,这会儿便问李泰去不去,就像是她不去,他也不应该去似的。

    “去。”

    一个字,便让遗玉本来尚可的心情顿时一垮,他当然得去了,她是弃比了,那长孙家的三小姐可没有。这会儿静下来,她又想起白日自己被长孙娴和满楼人质问时,这人却悠闲地坐在楼上“看热闹”,长孙夕就在边上陪伴着。

    李泰注意到她脸上没来得及掩饰的异常神色,稍一思索,便直接道:“你不想让我去?”

    这话在李泰看来是没什么,他只是问出心中所疑罢了,可对此时的遗玉来说,却带着那么点讽刺的味道,好像他是在告诉她,他去不去,又不是她说了算的!

    “殿下想上哪去,由您自己决定,小女怎敢干涉。”遗玉垂着头冷淡地答道,一时气闷,她连自称都改了回来,并没有发现自己这时的举动,简直就是在怄气。

    李泰是头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难得地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解之色,没能多想,便因她的自称,冷下了脸,不过他向来脸上就那么一种表情,遗玉余光瞄他,但见他沉默不语,更认定刚才他是在讽刺自己多管闲事。

    她从早上起就绷着神经,折腾了一个上午,在人前强撑着,浑身酸疼不说又在天霭阁受了惊吓,这会儿被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对待”,心中一屈,本就酸涩的眼睛便湿润起来。

    (一更到,二更要到1点之后)

第二五一章 不要哭

    遗玉受了一上午的委屈和折腾,身心皆是疲惫,想到她被长孙娴咄咄相逼时候,李泰和长孙夕坐在一起看热闹,胸中便觉干涩。

    这会儿她又听扭了李泰话里的意思,只当他是在暗指自己多管闲事,一时委屈,泪意便涌上,想要止住,泪珠却已经成型,只能垂下头,不想被他看见。

    “吧嗒”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坠入她捧在胸前已经变温的茶水中,这极其细微的水滴声,在车轴马蹄声中,是根本听不到半点响儿的。

    李泰正因遗玉刚才疏远的自称而不悦,在她说完那句有些怄气的话后,并没再接话,刚闭上眼睛准备养神,就察觉到遗玉略带压抑的呼吸声,睁开眼睛一瞧,便看出不对,小姑娘的脑袋垂得低低的,肩膀极其细微地抖动着。

    “哭什么?”李泰脸上的冷色褪去大半,眉头一蹙,声音却有些凌厉,听起来不像是关心,反倒是在恐吓一般。

    遗玉因这突然的一问,一口气没能憋住,使劲儿吸了一下小鼻子,吧嗒吧嗒几滴眼泪连续滚落。

    “我没哭。”这话要是骗个瞎子聋子还行。

    李泰听她哽咽的语调,心中一堵,脑子还没想明白,嘴上已经淡淡地命令道:“不许哭!”

    这么三个字一出口,却让遗玉肩膀抖得幅度更大了一些,短促的抽泣声再明显不过,一张口,嗓子都是软绵绵的哑音:

    “我、我说了,我没哭!”

    李泰眉头一皱,伸手朝她探去,遗玉泪眼朦胧,模糊看见他的手指进入视线,就要扭头去躲,两人一探一避下,动作大了些,捧在她手上的那杯茶,便全数洒在了她的前襟上。

    两人的动作皆是一顿,遗玉胸前一凉,早上被人泼墨的羞辱感又被想了起来,两手一松任杯子劈啪一声摔在地上,掩住湿透的胸口,不再掩饰地大声哭泣起来,活像是被爹娘丢在路边的可怜孩子。

    李泰哪里亲历过这等阵仗,伸出的一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是当近还是当退。两人之间虽总不缺惊心动魄的经历,可平日相处时候一让一敬,都是温温和和的,她这么一嚎起来,便让他想起那个血夜之后,他立在小楼外的窗前,听着里卧少女向兄长哭诉时的声音,也是这般委屈和难过,让他胸闷。

    遗玉正揪着前襟大哭,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在天霭阁时候跟了他离开,闹得这会儿不仅是委屈,又加上尴尬和难堪,哭意怎么也忍不住,早上用眼过度,这呜呜十几行泪水落下来,更是酸涩难当,刚要用手背去拭泪,却觉得身边的软座一沉,一只手从她背后伸过,一只手从前搭上她右肩,一勾一带后,她便被迫扑入对方胸前。

    李泰想着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大手在空中一滞后,缓缓落在遗玉单薄的背脊上,一下一下轻拍起来。

    “不要哭。”

    这低沉的嗓音入耳,虽半点都不温柔,却让遗玉心头一阵慌跳,贴在他前胸的小脸霎时一热,背上不算标准却认真无比的轻拍,让她咬着下唇,由大哭变成小声啜泣,两只小手很是自然地改为去揪他的衣襟,堵塞的鼻子尚能嗅到他身上沉静的香气,胸前的凉意抵不过他怀中这片刻的温暖。

    李泰垂眼看着依在他胸口的小姑娘,只能见到小半边白皙泛着红润的侧脸,听着她小声的呜咽,感觉着她身子细微的颤抖,青碧色的眼瞳渐染上一层烟色。

    早上在君子楼的许多道身影再次晃入眸中,那露着两只藕臂奋笔疾书的少女,独立在兰楼下昂首辩驳的少女,摊起双手讲着墨汁与清水的少女,还有淡笑着手持金色木刻的少女......

    眸中烟色消去,哭泣的少女半边稚嫩的脸庞映入眼帘,似在提醒他,她还是个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这让他本来还算清晰的瞳色,重新被茫然覆盖。

    ***

    马车终于驶到了秘宅门外,驾车的阿生被车里的动静闹了一路,脑门已经起了一层虚汗,车停稳后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去掀帘,一只玉白的手掌便从里将车帘拨开,阿生连忙接过帘头,高高打起,下一刻,却是睁着大眼,看自家主子从车里抱出一团被裹在披风中的东西,而车里的卢小姐则是不见了。

    平彤和平卉正在书房中整理着遗玉近日所练的字,听见屋门响动,道是遗玉回来,忙放下手上的活,出去迎着,看清李泰和他怀中的东西后,僵硬着躬身行礼的当儿,人已经用脚踢开里卧的屋门走了进去,俩丫鬟互相对着眼色,不知当不当进去。

    李泰将遗玉放在床上后,看着她胸前衣襟的潮湿,运气于掌上正要贴上去,就听一声急促的低唤:

    “殿下!”

    平卉立在门口,平彤慌忙走进来,在床边蹲下,看了一眼遗玉潮湿的前襟,对李泰道:

    “殿下,奴婢帮小姐换件衣裳。”所以您就请回吧。

    李泰将手收回来,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目轻阖,睡颜安稳的遗玉,眼角泛起些许愉悦却又未明的笑意,语气却很是冷硬:

    “手上和颈上有伤,记得用药,午膳别落了。”

    “是。”两名丫鬟暗送口气,恭送他出门。

    床上的遗玉悄悄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纱帐,俩丫鬟进屋后又重新闭上。其实在马车上,快到秘宅时候她已经缓过来神儿,因觉得丢脸不知如何面对李泰,索性才闭着眼睛装睡。

    平彤和平卉将屋里的炉子烧地旺旺的,轻手轻脚地给“熟睡”中的遗玉换了衣裳,又拿热水擦过手脸,在她两只手臂上擦了药膏。

    遗玉被她们摆弄到一半儿,就真的睡着,中途被唤醒过一次,迷迷糊糊吃了半碗饭,就接着睡,再醒来时候,天色已黑。

    守在屋外的平彤听见她叫唤,走进来禀道:“小姐,王爷交待,今晚让您好好休息,暂且不用练箭,上药之事,李管事会代劳。”

    遗玉本就觉得眼下面对李泰很是尴尬,听她这么说,还松了口气。

    “小姐还是先用饭吧。”

    “嗯。”一觉睡了半天,不饿才怪。

    用过饭,遗玉沐浴了全身,再次躺进被窝后,不到一刻钟就再次进入梦乡,连多想会儿心事的功夫都没。

    ***

    第二日,因两名丫鬟没有叫起,遗玉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后,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却在看到窗外的天色时动作一停,大声喊道:

    “平彤、平卉!”

    “小姐,您醒啦。”平卉端着一杯水走进屋中。

    遗玉并没发火,而是一边套衣裳,一边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没有叫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她昨晚就没有练箭,棋盘也没碰,今早这么睡过去,李泰这会儿想必已经是身在国子监,早上的练习又要泡汤。

    “小姐,是殿下交待让您多休息的。”

    遗玉穿衣的动作停下,脸色稍好一些——自从九月底那夜后,他昨日头一次没有让她去上药,今早又让她睡到日上三竿,可见是特意给她时间好好休息。

    昨日在马车上,李泰的安抚,一觉醒来,若非她记得清楚,还真当是做了一场梦,想到那面冷话少的人,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让她不要哭,她嘴角便忍不住上扬。

    可是,她终究是看不明白,李泰对她这模糊不清的态度背后,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身上的谜团太多,单从表面,根本无法窥破。

    “小姐?您若困就再睡会儿?”

    “不了,起。”

    压下思绪,遗玉整理着装好,在客厅用过早饭,想了想还是出去练箭,虽没有李泰的指点,好歹也能不让手生掉。

    今日的阳光很好,遗玉走进院子后,便放松地舒展着双臂,到弓架下挂上箭囊,取了阿生挂上的,模样大小同先前那只被李泰踩坏那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弓。

    她刚刚在红印上站定,旁边的书房门便被打开,扭头看见那从屋中走出的人影,一瞬间,她还以为这会儿是清晨。

    “殿、殿下?”

    李泰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是舒适的明蓝色绵袍,腰间并没佩挂任何饰物,乌发松散地在后颈用条发带扎起,一看就是从没出过门的模样。

    可这都巳时了,他不是说要去国子监观比吗,怎么还呆在宅子里没有走?

    “您不去看五院艺比了吗?”

    李泰看着遗玉脸上的惊讶,答道:“没什么好看的。”

    这人!遗玉又好气又好笑,昨日就是因为这个事挑了她的哭筋,这会儿他倒一副兴致缺缺地说没什么好看的了。

    李泰走到她身边,就像往常那样伸出两指按在她肩窝上,语态不远不近的,仍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提也未提昨日她哭过的事情,反倒让她不觉尴尬。

    “已经起晚,不赶紧练习,愣着做什么。”

    听了他的话,遗玉心中腹诽,叫丫鬟们不要喊她起床的是他,这会儿说她起晚的也是他。

    但面上,她还是一面抽出羽箭搭在弦上,一面乖乖地应声:

    “是。”

    冬季的暖阳照在院中的两人身上,折出淡淡的暖光,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第二五二章 揪他们出来

    (修改BUG)

    十月十四日,遗玉练箭之后,在书房同李泰下棋,于此同时,国子监的御艺比试正激烈地进行着。

    长安城南深巷中的一家小酒馆,上午生意很是冷清,连个上门打酒的客人都不见,馆内空荡荡的,掌柜的坐在柜台后面,自捧着一只酒杯小酌。

    一名身着灰衣的男子步入馆内,在角落处坐下,掌柜的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壶酒走过去。

    灰衣男子端起酒杯让掌柜的斟满,开口问道:“我不过离开几日,刚一回来就这么急着找我过来,是有何事?”

    原来这男子竟不是客人,同这掌柜还是相熟的。

    掌柜的面色一拧,在他身旁坐下,缓缓低声道:“有、有那妇人的消息了。”

    灰衣男子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妇人,什么妇人?”

    “二当家的忘了么,就是咱们兄弟当初奉了当家的命,寻了十几年的那妇人,怀国公幺女,卢景岚。”

    “嘎嘣”,灰衣男子捏在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裂,碎片跌落在桌面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掌柜的见他阴下的面色来回转换,担忧地唤道:“二当家?”

    半晌后,灰衣男子撒手让手中不沾半点血迹的残余的碎片落下,冷声道:“说!”

    “消息是房府那潜子通了线道传来的,我又派人去查探了一番......那妇人一家现就居在道南的龙泉镇上,长子卢智和小女儿卢遗玉眼下在国子监念书,房乔也是前阵子才寻着他们,那妇人似是不愿同他相认。”

    “那潜子是怕房府认回他们母子,因知道当年大当家对那妇人的心思,便想借着咱们的手,坏掉他们认亲之事...眼下,怀国公和卢智都在找您。”

    灰衣男子阴着脸,听他将查到的事情讲了一遍后,道:“找我?”

    “他们似是想——”掌柜的脸色也变得难看,“想从您身上探到当家的消息,离安王事败已经多年,他们这会儿才冒出来找人,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灰衣男子,正是卢智他们眼下寻而不得的穆长风,和韩厉有着密切关系的人。

    掌柜的不知卢中植和卢智他们找韩厉为何,穆长风却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性子沉稳的男子此刻眼中却似冒着火光,“我大哥当年就是因为那妇人才——好、好,既然他们要找我,那我就先将他们给揪出来!”

    “你吩咐下去......”

    一番商议之后,穆长风离开了这家小酒馆,掌柜的则是早早关了店门。

    长安城秘宅

    夜晚,小楼西屋,遗玉坐在床头,捧着手上一本半旧的册子,这是下午和李泰在书房对弈后,她在书架上找书看时寻见的,上面录着不少宫调式的琴谱,其中就有一篇——《碣石调幽兰》。

    今日的御艺比罢,明日就是乐艺,如果没错,那题目便是李泰匿名给她的条子上写的曲谱。

    背还是不背?背的话,兴许多得一块木刻,才名落实的更稳,不背的话,也许就要因这生僻的东西,拿个最差。

    她的心里是不愿靠这种途径去赢得艺比的,固然连得两块木刻会让她声名大涨,可这样又有何意义,到底不是她自己的东西。

    但李泰先是泄题给她,这会儿又拐弯抹角地将谱子都送上门,她是要辜负人家的一番苦心吗?

    遗玉摸着琴谱的封面,脸上的表情因背着烛光,不大清楚,不知坐了多久,她方才哝咕了几句,伸手将琴谱翻开。

    ***

    第二日早上,遗玉独自乘着马车去了国子监,李泰不知是何原因,今日也不打算去观比,对她来说却正好。

    遗玉在学宿馆等到哥哥和娘亲,前日她在天霭阁中途离席,阿生编了不错的理由让卢智告诉了卢氏,昨日御艺遗玉没有比试,卢氏就没去看,还当遗玉是在学里准备剩下的艺比,因此这会儿隔天见面,卢氏只是亲热的拉着她,并没问前两天的事。

    君子楼外,程夫人拉着卢氏上竹楼去,两兄妹和程小凤他们则从兰楼进去。

    在外面时,遗玉便察觉到了众人打量她的目光,这一进到楼中,更觉明显。

    楼下观比席上的座位都是四散的,可今日兰楼内,则多是书学院的学生,见到遗玉后,几乎人人脸上带着笑,向她点头行礼。

    遗玉并没有一一回过,只是向着几个眼熟的点头,后就被程小凤拉着,在一处明显是提前给他们四人空下的位上坐好。

    坐下后,程小凤就开始给她讲着昨日御艺比试上的热闹,御艺比试是在学里的马场上进行的,题目是骑术一类的取物而不是御车,让遗玉有些意外的是,得了木刻的不是先前被他们书学院看好的杜二公子,而是太学院高子健。

    这高子健是申国公高士廉的亲孙,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由此算来,这位高公子算的上是国子监中,身份最为显贵者之一。

    “唉,那杜二心里肯定不好受,高子健就比他多取了一只旗子,若他再加把劲儿,那你们书学院,可就同我们太学院齐头并进了,保不准这五院中第二的位置,就要换给你们书学院做了。”

    程小凤正摇着头一脸惋惜地讲着,不想身后竟响起一声轻笑。

    遗玉抬头便见到程小凤刚才话里的“失意人”不知何时走到他们几人席案边。

    “小凤姐你说的没错,没拿到木刻,我心里是挺难受的。”杜荷冲他们一一点头后,在程小虎的身边坐下,另一边即是遗玉。

    程小凤同杜荷也有几分交情在,因此并不觉得被人家逮到背后说“闲话”有什么可尴尬的。

    卢智心里却不待见杜荷,想到前日艺比后他就一直往遗玉身边凑,便笑着道:

    “杜公子擅长的不只是御艺,听说乐艺也是好的,丢了那御艺的木刻就罢了,今日可是有心拿下这块?”

    杜荷毫不掩饰脸上的苦色,“卢大哥就莫拿我说笑了,乐艺好的是我大哥,可不是我,我只求不做垫底就行。”

    遗玉并没注意他对卢智称呼的改变,听他提到杜若瑾,想到这几日艺比都没见着他人影,很是疑惑地问:

    “杜先生这几日去了哪里,没见他来观比。”

    杜荷笑容收去,叹气道:“我大哥身子骨不好,是众人皆知的,前阵子他又犯了老毛病,正在家中养病。”

    “刚开学时丹青课上见他还是好的,听你讲,是有些严重?”

    “严重说不上,需要多多休息。”

    “嗯,那代我问候先生。”

    杜若瑾曾帮过遗玉多次,初次见面时在学宿馆门口帮她和卢氏赶走了找麻烦的长孙止,高阳生辰宴上帮她讲过好话,被关小黑屋时候,还同卢智一起寻找她,对这位温文尔雅的青年,遗玉是欣赏且有好感的,听闻他身体有恙,自然多问了几句。

    旁人从她话里听不出来什么,卢智却是轻挑了眉头,遗玉性子怎样他清楚的很,若是陌生人哪里会有这份关心,恐怕因为避险,多提上一句都不会,显然对杜若瑾的态度有所不同,他心思一转,便道:

    “小玉,杜先生是你的教习先生,身体有恙咱们自当去看望,不如今日比试完,咱们递了帖子,上杜府去探望可好?”

    “呃...”遗玉没想到卢智会提出去探病,正不知如何回答,杜荷却赶紧插话:

    “好啊,我大哥在家里正闲的发慌,你们若是能去,他肯定高兴,还递什么帖子,卢大哥去年还常上我家,今年可没来过几次,等比试完咱们一道走,中午就在我家用饭吧。”

    遗玉见杜荷一副热情的模样,又看卢智点头,便也应下,程小凤在一旁听着,却难得没有插嘴,她是惯常见不得先生的,在学里已经疲疲,出了国子监门就更别会所了。

    “咚——咚——咚”

    钟鸣响过两遍,参比者们都在场地上坐好,今日可没有缺席少案的,除了前日被取消资格的那个,四十四人亦无弃比者。

    当写着考试题目的巨幅放下,遗玉见到那上面浑黑的四个大字——“听音谱曲”后,心中还是一跳。

    抱着琴从菊楼上下来的,是国子监一位有名的琴艺先生,他面向四十四人坐好后,待众人铺纸提笔,才扣弦轻捻。

    铮铮叠叠的琴音响起,遗玉呼了口气,在旁人皱眉搓掌时,落笔于纸上。

    听音谱曲,记的是文字谱,每次拨捻时候的指位和弦位,听起来是难,对擅琴或好记谱者却是容易的,只是这碣石幽兰调不大好辨,她在琴艺课上就听先生奏过一次,记得是记得,可写谱就不易了。

    这比试题目出的偏,琴艺先生较为厚道,一连奏了几遍,中间有停顿下来让学生们记录的,不到半个时辰,比试就结束,书童们将印有学生章子的卷子收走。

    遗玉环顾一圈,不少人都绷着脸,但也不乏面露喜色的,程小凤撇着嘴离了位置在她身边坐下。

    “这还真是便宜了长孙娴!”

    遗玉提醒道:“许是你们院的卢小姐得胜也说不定。”

    (一更到)

第二五三章 意外和侥幸

    五院艺比已过四项,太学院一马当先,独揽三块木刻,几乎是坐稳了今年的五院之首,其他四院博士,除了已经拿得一块木刻的书学院晋启德外,心情都不好,犹以严恒为首,毕竟往年紧追太学院后面的四门学院,这会儿可一块都没捞到。

    九名论判坐在梅楼上亲自校对学生们的卷子时,查继文便有心思去调笑他:

    “老严,不要板着脸嘛,虽然我们太学院你是肯定比不过了,但后面用用心,运气好了,这第二的位置许还是你的。”

    严恒没有答话,晋启德在卷子上划拉了一下,用着旁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那可说不准,我看我们书学院,后面是能再拿一块的,这第一总是太学,这第二,也该换换人来做。”

    严恒冷哼一声,但因至今半块木刻没见,底气不足,就没同他俩斗嘴,直到几人将所有给批过的卷子对比后——

    “哈哈!老查,承你吉言了!”

    ***

    这次乐艺比试的题目的确对琴艺佳好的学生很是有利,长孙娴和卢书晴是最有可能拿下这块木刻的,遗玉和程小凤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当祭酒大人走到栏杆边,四周静下后,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长孙娴身上。

    前日书艺比试结束后,她就再没见过这长孙大小姐,今日看她,依旧是清冷中带些傲气的模样,放佛察觉到她的注视,扭过了头。

    遗玉看见长孙娴面上带着虚笑对她点头,心道她面子功夫倒是做的足,并没回应,而是将目光移开。

    东方佑照旧站在栏杆边上,手持乐艺木刻,在一众学生们的期待中,宣布道:

    “乐艺比试,最优者——四门学院,郜君浩。”

    这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长孙娴扭头看向卢书晴,两人对视皆皱了下眉头,没有想到赢的不是自己或对方,而是另有旁人。

    她们只是意外,却不像前日书艺比试那样怀疑其公正性,琴艺佳的,多是记谱和听谱都好,像是她们两人,但记谱和听谱好的,不见得就是琴艺佳的,前者重点在人的协调性和弹琴的心境,后者重点则是对不同曲谱的背阅和记性的好赖。这得了木刻的学生,应该就是那种博记乐谱的。

    遗玉挑了下眉,在楼内一片四门学院的欢庆声中,将毛笔放入竹筒里,轻轻荡涤,看着不远处那名笑的开朗的陌生少年,不由也弯起唇角。

    是,她是知道比试题目,昨晚捧着琴谱也曾想过将其背下,可在翻到那页后却抵不过自己心底的声音,将琴谱压在枕头下面,到书房去捧着琴艺课本,用墙角那张几乎是用来当作摆设的琴拨弄了一个晚上,临阵磨枪。

    比试时,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先生的琴音,写下可能应对的指位和弦位,能写多少便是多少。

    这样做,是白费了李泰的安排,可她自认为,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真因泄题拿了这块木刻,或取巧默下背会的内容逃避最差,对本应得到最优、或是本不应得了最差者,她自问心难安,哪怕最优可能是被长孙娴拿到。

    不过现下看来,这次艺比中的黑马的确不只一二。

    卢智在东方佑将要宣布最差者时,走到遗玉身边站定,他并不太担心,书艺木刻已经拿到,就是乐艺真倒霉拿了最差也无妨,这是两人说好的,乐艺的题目范围太广,他便没刻意要求她在这段时间内进益此项。

    “有最优,便有最差者,此次画艺四十五人中,我等九人以为,最差者是算学院...”

    听到祭酒大人念出人名,程小凤立刻轻拍了一下胸口,万幸道:“还好不是我。”

    卢智在周遭杂乱的说话声中,扭头对遗玉叹道:“还真有比你更不靠谱的在!”

    她呼出口气,暗道侥幸,嘴上抱怨,“运气不错,昨夜突然来神儿,拨了半天的琴,到底是有些用处,兴许比他就多记了一两个音。”

    遗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长孙娴的方向,也亏了她有副好脑子,结果比预想中的都要好,长孙大小姐没能拿到最优,她也没能得了最差!

    一块木刻已经到遗玉手中,艺比剩下射、棋、算、礼四项,除非她是不幸拿了两项最差,不然等艺比结束后,她在国子监的名声肯定会稳下来,以前那些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这显然是长孙娴不愿意见到的。

    依着长孙娴往日的作为,前日书艺比试让遗玉翻了身,之后肯定还会有绊子等着她,这人就像是瞅准了她当靶子来扎,不射中一下,怎么都不舒坦。

    卢智从遗玉手里抽走被她捏了半天的毛笔,在竹筒中放好,又拿起她放在席子上的书袋塞进去,杜荷从人堆里挤了过来,提醒两兄妹先前说好要上他家去。

    于是将卢氏先送上回归义坊的马车后,卢智和遗玉坐上了杜府的马车。

    ***

    同是尚书府,比起长孙府的大气和气派,杜府要朴素不少,遗玉一进大门,便暗自打量一路经过的厅廊。

    杜若瑾的院子是在正房的东侧,杜荷领着他们直接走了进去,从院中下人们的表情中,遗玉可以看出,两兄弟的关系是很好的。

    虽是花树凋零枯败的季节,遗玉仍能从院中的迹象想象出这里在另外三季是何等的风貌,杜若瑾是个雅人,从他的人他的画,方可一现。

    杜荷将他们带到客厅坐下,道:“我大哥肯定想不到你们会来,你们稍座片刻,我去知会他。”

    遗玉的眉头轻蹙一下,还在君子楼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样突然上门拜访太过冒昧,卢智是因为杜如晦的举荐之恩和杜家交情尚可,来探病正常,她又算是个什么事,稀里糊涂的就跟了过来。

    卢智看出她的神态有异,接过下人奉上的茶盏,对她道:“不用多虑,杜大人于我有恩,二公子既然提了杜先生身体有恙,怎么能不过来瞧瞧,刚巧今日比试的清闲,改日咱们再携礼来访。”

    他说的也有道理,遗玉便压下心中的别扭,轻声道:“拜访是应该的,只是午饭就不用了吧,太过叨扰。”

    她可记得,杜荷先前在学里提过要留他们一道用饭。

    “嗯。”卢智刚刚点头,门帘即被掀开,遗玉侧头去看。

    比起来学后上课那次见到的,杜若瑾清雅依旧的面容多了一丝不正常的苍白,他里着藕色锦袍,外套一件洁白的细绒大氅,病态微露的脸上挂着温文的笑意,这么一入室内,就仿佛是带着一片纯净的雪白而来。

    遗玉微愣之后,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师礼,“杜先生。”

    卢智合手一揖,称呼较随意,“杜兄。”

    “二弟说是你们来,真让我有些惊讶。”杜若瑾缓步走到遗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待杜荷和卢智都落座,他对屋里唯一站着的遗玉道:

    “卢小姐无需客气,若是在我家还要顾着学里的礼节,那二弟岂不是时时都要立在我旁边?我也是教他的先生呢。”

    他的声音温温缓缓的,带着一种让人心静的味道,遗玉刚才的别扭和冒昧之感顿时消去大半,乖巧地点头落座。

    卢智先是问候了杜若瑾的身体,而后几人便聊到了五院艺比上,从头天卢书晴的雨中一曲,到卢智的画艺夺魁,谈到书艺比试上的曲折后,杜若瑾对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讲话的遗玉,柔声道:

    “那日的事我都听二弟讲了,卢小姐真是受委屈了。”

    遗玉忽然听见他这么一句,目光当即一滞,这书艺结束比试到现在,夸她的赞她的,心疼她的,暗恨她的都有,却从没一人提到过委屈二字,而这一点却恰恰是在比试之后,她隐在平静之下最直接的感受。

    她侧头去看杜若瑾,但见对方略带病容的脸上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担忧之色,胸中一暖,不知如何接他话,只能笑着摇摇头,至于这摇头是代表她已经不觉得委屈,还是旁的意思,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卢智和杜荷将两人短暂的视线交流看在眼中,一个暗自撇嘴,一个却轻皱眉头。

    四人又聊了会儿,卢智便以不打扰杜若瑾休息为由告辞,推了杜荷留下用饭的邀请。

    杜家兄弟起身相送他们到客厅门外,卢智伸手在杜若瑾肩上轻挡了一下,“你还病着,就不用送了。”

    杜荷应和,“是啊,大哥,我去送就行。”

    杜若瑾目光从卢智脸上移到遗玉脸上轻扯了一下肩上的大氅,“那好,你们慢走,咱们改日再叙。”

    卢智和遗玉应了,杜若瑾依在门边,看他们出了院子后,才挥手示意下人去忙,独自转身走进客厅中,右手举起摊开在眼前,上面赫然放着一只小小的纸团。

    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这纸团轻轻拨开,在掌心抚展后,便见两行小字跃然于褶皱的纸上。

    清润的嗓音慢慢响起,“我就说呢,怎么这会儿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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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章 木刻的真正作用

    遗玉和卢智被杜荷送到大门外,壮汉车夫胡三早就将卢氏送回归义坊,又赶过来在杜府门口等候。

    两兄妹坐在车内,没了外人,自那日书艺比试之后,头一次有了单独相处说话的机会,能将前日书艺比试的事好好商议一二。

    “泼墨于我的那个,说的话做的事,可见背后肯定有人,加上高阳突然冒了出来,应是长孙娴在指使。”

    “是她无疑。”卢智点头。

    遗玉接着便将对长孙娴的防备说出口:

    “她这么盯着我不放,非要我丢丑失名不可,艺比过去大半,这后面还有四项,她肯定有别的招数在,唉,真不知我是哪里惹了她的眼,想来第一次见她是在高阳的生辰宴上,后来到学里才有了接触,原以为她是因为高阳的关系所以要整治我,但这么一阵子下来,我多少看出她的为人,怎么也不像是简单为了帮高阳出气,就大费周章为难我。”

    长孙娴此人,容貌柔美,外面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冷清的,实则是个自恃才名和家世,有傲气又清高的女子,从她对待楚晓丝的态度,和上次程小凤在鸿悦楼所说,国子监里因犯错被处罚的学生,有三成都在之前同她交好过,可见她非常喜欢利用旁人帮自己达到目的,这次泼墨的少年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用完就被她弃掉。

    如此性子的人,怎么会是个看重情谊的,就算和高阳交好,也不能作为她找自己麻烦的根本原因,堂堂左相之女,竟来算计她这个平民出身的小姑娘,若没有深意,只是为了意气之争,怎么可能!

    “大哥,你上次还与我说过,只要我想知道,我问,你就会告诉我,那你现在与我说,长孙娴到底为何要屡屡与我为难?”

    遗玉表情很严肃地看着对面的卢智,从两边半透明的车窗打进来的光亮,将他脸上短暂的为难之色照了个清晰。

    “这个不是不能与你讲,先前我没解释,亦是被她误导,毕竟她是同你一年进的国子监,向来是只闻其名少见其人,现下才看明白些她的为人。”

    卢智沉吟了片刻,终是开始与她解释起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小玉,你可知道,朝堂之上、京城之中,争斗的最厉害的,是什么?”

    遗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党派相斗,太子、吴王和魏王都有继位之能,加上中立的一方,明里暗里的缠斗。”

    她身处长安,因卢智和李泰的关系,已经算是被卷入了党派相争的边缘之内,上辈子的认知,让她这未涉朝堂的姑娘家,能比常人看的清楚些。

    哪想卢智听了她的回答,竟是摇头一叹,“党派相斗固然已经开始,可却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如今这天下,争的最厉害的还是二字——门第!”

    他将“门第”二字咬的很重,遗玉心中一颤,垂眸思索,门第,即是指的家世,或是门阀士族,或是寒门庶子,这出身,的确很重要,单看他们兄妹初到长安所受待遇便可见一二。

    她耳中听着卢智继续说来:

    “自曹魏以来,门第观念便在士族门阀之中渐重,士与庶之分隔明显,晋时更是鼎盛之至,我朝至今建都至今近二十年,虽这门第观念不若晋时严整,却依然根深,士族大家的子孙仕途坦顺,可寒门学子若要出头谈何容易,但近年来,当今圣上重贤才轻门第,已有不少庶民出身者在朝堂之中身居要职,这显然是家业深厚的士族大家所不乐见的。”

    “门第观念,始于婚姻,眼下老牌子的士族多是靠着姻亲接连在一起,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却在大多事情上是同进退,而那些庶民出身无甚家底的朝臣,再相互用姻亲联系,终会慢慢变成新兴的士族势力,这就分割了士族门阀的利益还有朝中的话语权——”

    遗玉伸出一手让他先停下,“我有些懂了,长孙娴与其说是针对我,不如说是针对你,针对这国子监中、这长安城中,庶民出身有意仕途的学子。”

    这些年来,平民出身入仕的学子越来越多,士族门阀是不可能也无力用婚聘来抓牢这些人,哪里有那么多的大家小姐等着待嫁。

    依着卢智现在的发展,日后必大有作为,眼看科举临近,若是让他顺利出仕,于天下寒门学子无异于一道镇定心念的良药,必会刺激更多的庶民的出仕之念。

    卢智目露赞意,“对,可以这么说。”

    遗玉见他肯定,心念一转,哭笑不得道:“这真是、真是——咱们兄妹实是士族之子,现在却因树大招风,倒被当成靶子刺着给寒门学子们看,若是哪日认了外公,真不知今日欺我辱我之人,会作何感想。”

    卢智摇头一笑,而后面容突然转为肃穆,道:“高门之间相互暗斗,老牌士族又要打压新兴士族,那些有苗子的往往会胎死腹中,这门第之争,是利了那些权贵,可却不利黎民百姓,因而我们——”

    他的话停顿在这里,目光复杂了一瞬,道:“此事暂且就说到这里吧,你也明了长孙娴为何针对你,咱们日后暂且防着她便是。”

    他话没说完,遗玉却不急追问,很是贴心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大哥在这五院艺比上,还有事没与我讲清楚吧。”

    “嗯?”

    遗玉一撇嘴,提醒道:“那木刻,到底有什么用,可不只是让人高看了几分,多了些脸面吧。”

    听她提到木刻,卢智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还带着些许神秘。

    “这木刻,的确是有大用,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越是卖关子,遗玉越想知道,朝他小腿轻踢了一下,佯凶道:“我还算你的外人,说!”

    卢智食指蹭了一下下巴,模糊不清道:“据说——当然这事我也不大肯定,据说在国子监五院艺比,拿了三块木刻的,在科举中,可以直入殿试。”

    “啊!”

    遗玉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知道,殿试可是科举的最后关头,整座国子监中,各科每年最优者十人,才能直入殿试由圣上亲选,而这些人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同各大势力有所牵连,寻常人就算是有才有德也难分半杯羹。

    惊讶之后,遗玉又甚感无趣,“哦,那对我就没什么用了,学里也真小气,那木刻就在木头外面刷了一层金漆,若全是金子打的还值当几个钱。”

    卢智似笑非笑的表情未减,继续道:“科举是于男子,那木刻于女子——据说,凡是在五院艺比中,拿到过三块木刻的女子,毕业考后不论成绩如何,必为女官!”

    “咯噔”一声,遗玉心头震动,两眼一瞪,结结巴巴道:“女、女、女官?”

    卢智似是很满意她这震惊的表情,放在下巴上的食指移开,微微颔首。

    遗玉顿觉脑中有些发蒙,她可没忘了,入国子监最初的动力和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女官”二字。

    这大唐中,唐律有一则,凡是为女官者,不论品级,不论职否,皆有可平三妻四妾之权!

    这里的女官,可不是指的宫中那些宫女出身的女官,而是堂堂正正国子监念出来的!每年,在国子监岁考和毕业考上成绩出众的,便有机会被祭酒和五名博士院长举荐到圣前,御旨亲封为女官,为了同宫女出身区别,亦被称为——女仕。

    遗玉在学里这些时日,也知道一些内部事宜,国子监中的女学生大增,这女官的举荐名额,每一年仅仅有五人,而这五人当中,至多只有两人可得圣谕,有时不得圣睐,更是一个都没封下过!

    这会儿,卢智竟然告诉她,拿了三块木刻,就可以直接被封为女仕!

    “大、大哥,你没在说笑吧!”

    卢智轻咳一声,“说笑是没有,不过这只是据说,是据说。”

    他越是强调“据说”二字,遗玉越是肯定确有其事!当下便张嘴小小哀嚎了一下。

    卢智看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了?”

    遗玉一手扶着额头,无力地对他挥挥小手,“我没事...”

    她不过是突然后悔起来,自己早上艺比时候的高风亮节,生生把到手的一块木刻让给了他人!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遗玉忍不住又抬脚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卢智振振有词,“我都说了,这只是据说,没准儿的事情,告诉你干嘛。”

    遗玉才不信他鬼话,若真是没准儿的事情,那他再三鼓动她多拿木刻是为了什么,对了!她记得在梅楼上,领木刻的时候,祭酒大人似还曾经对她说过,让她好好收着这木刻,日后必有用处之类的话!

    懊恼了一阵,遗玉即丢下了后悔的心思,想一想,若是早就知道木刻这般重要,她是否还会选择坚持不作弊呢?答案是肯定的,她依旧不会作弊,那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只是这么一来,李泰泄题给她让她拿了木刻,究竟是...

    “大哥,我问你,这女仕可平三妻四妾之权,对、对什么人都管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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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一章 我让你们高兴!(求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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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智看着那满脸病容,却犹带富态的老妇在丽娘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略显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只颤巍巍的手努力伸长了,就像是再往前一些,就能抓住他一般。

    “孙儿、你怎么不过来...你过来点...”

    一日没有进食的老妇,说话声音能有多少力气,只是连喊了两遍,便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房乔连忙跑上前去弯腰给她顺气,眼眶亦是泛红,他扭头提醒一动不动的卢智和遗玉,“快过来啊。”

    丽娘眼中带泪,冲着门内的两兄妹道:“老夫人就是睡着了,都在念着你们,大少爷,大小姐快过来看看吧,好让她赶紧吃了药,别耽搁了。”

    在这屋里,遗玉和卢智就仿若是融不进角色的旁观者一样,看着床前望着这边既哭又喊的三人,就像是在看一场闹剧一般,满腹荒唐。

    十几年前,就是这三人害的他们母子流离失所,吃尽了苦头,而今,却各个都有脸张口让他们“快过来”,这招魂一样的唤声,让遗玉的胃中一阵翻腾,若她还是一个傻子,若卢智不够争气,他们如今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这些自私的人,都想过吗?

    没有让他们等久,卢智便在房老夫人欣喜的目光中,大步走了过去,还没到床边,便被她扯住衣衫,他很是配合地伸出双手来让她握住,顺势在房乔让开后,坐在了床边。

    遗玉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卢智侧脸上露出的笑容,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奇怪的情绪,暗自皱眉,他太冷静了些,尤其是看见丽娘,竟然会一点反应都没。

    同样对他的举动意外的,是面带不解的房乔和轻皱了一下眉头的丽娘。

    “孙儿,我的好孙儿,祖母可算是见着你了,”房老夫人紧紧攥住卢智的两手,浑浊的眼中留下几行泪水,到底是有些病糊涂了,见着这模样眼熟的卢智,捞着呢喃了好半天,才猛地问向站在床边的房乔:

    “不对,我有两个孙儿呢,这才一个。”

    丽娘连忙接口:“娘,二少爷有事不能来,大小姐可是来了,您看,就在那站着呢。”

    她伸手指向遗玉,眼中带着亲切和喜色,好像压根不记得,眼前的小姑娘,便是个把月前,害她在东都会的街头当着众人的面挨棍子的。

    得,她还是个凑数的,难怪房乔非要她也来,房老夫人指名要两个,找不到卢俊,那便算上她了吧,遗玉暗暗自嘲。

    房老夫人从看见卢智起就没有移开过的目光,总算是舍得往别处看一看,她挤去眼中泪水,模模糊糊辨清楚遗玉的模样后,脸色当即一变,像是一下子就清醒了一样,连刚才还有气无力的声音都提了个调:

    “混说!哪里来的大小姐,我就两个孙子,你们瞧瞧她那模样,怎会是我房家的骨血...”

    卢智脸上笑容顿时收敛三分,扭头去看遗玉,刚巧看着她翻了个白眼,心下好笑,担心和压抑的心情消去大半。

    房乔解释道:“娘,这的确是您的孙女,是儿子的长女,只是当年在府里还未出生罢了。”

    长女二字出口,丽娘脸上漂亮的哭相滞了一滞。

    房老夫人又拿眼神扫视了遗玉第二遍,目中渐渐露出不屑来,张张嘴又忍住道口的难听话,选择对遗玉视而不见,转向卢智,继续软声道:

    “祖母看见你...就大好了,我让下人去给你收拾院子,都给你们哥俩留着呢,是邻院,这后边挨着小花院子,你们若是邀了朋友来家里,正好在那里消遣......”

    她从昨日晕倒后,醒来便闹着要孙子,房乔不得法,掐头去尾讲了一些卢智的事情给她听,因此,对眼前这长孙,她还是有一丝儿知道的。

    房乔接过丽娘手中的药碗,看着母亲一脸高兴的说话,心中一叹,正要喂药,却见一只手伸过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将药碗放在卢智的手里,看着这失散了十三年,如今出色的让人挪不开目光的长子,哄着老夫人喝药:

    “来,这药不烫了,您先喝了药再说,身体早些好才是真。”

    房老夫人听话的张嘴任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只是眼神不离他,离他们远远的遗玉,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几乎算得上温馨的一幕。

    房乔没见过卢智这副亲近的态度,一时目光有些恍惚,丽娘绞紧了袖中的十根手指。

    将一碗药全数喂下后,卢智一边拿手背给房老夫人沾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一边笑着问道:

    “您现在高兴么?”

    房之舞还是个孩子性的,房老夫人哪曾受过孙子辈的这种体贴相待,将不安和心虚抛在一边,暗叹这孙子是个识大体的,笑眯眯的点头,呼哧声也小了许多:

    “祖母高兴着呢。”

    “那您说他们高兴吗?”卢智伸手指了一旁的房乔和丽娘。

    老夫人瞥眼过去,“自然是要高兴的。”

    房乔虽觉得不对劲,但还是和丽娘一同点头称是。

    卢智突然低头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爽朗,老妇跟着乐,可落在遗玉和房乔耳中,就不对味了。

    “您是高兴了,你们都高兴了,可是我不高兴。”卢智缓缓抬起头,唇角的弧度还在,眼中却浮起冷色。

    屋里的三人,皆因他这一句话愣住,房老夫人直直对上他冷漠的眼神,乐呵呵的笑容尚来不及收起,就见他突然凑到自己面前,低声道:

    “您叫我什么,孙儿?您还有孙子吗,您的那两个孙子,十三年前,就被你儿子给害死了,您告诉我,您从哪里来的孙子。”

    看着刚才还温和有礼的孙子,一瞬间变得阴冷的俊脸,听着他一句句直戳心窝的话,老夫人笑容犹在,瞪大的目中却渐渐露出惊愕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房乔到底是个孝子,哪怕心中对卢智多有亏欠,见着老母脸上的惧色,也不由大喝了一声。

    “啪嗒!”

    “啊!”

    卢智随意将手中的药碗丢在一旁的地上,破碎的瓷片弹起打在丽娘和房乔的衣摆上,引得她一声惊叫。

    他又盯了一眼房老夫人,而后慢条斯理地从床边站起来,同房乔面对面而立,这一队相隔了十三年的父子,恐怕从没像现在这样站的近过。

    他抬起手,落在房乔肩上,借着他布料,一边蹭着刚才给房老夫人擦药的那只手背,隐约冒着火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轻声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来讨债的。”

    丽娘吸气捂着嘴巴,屋里静下,房乔撑着眼睛望进卢智看似平静的目光中,满的都要溢出来的恨意,还有些别的什么。

    卢智恐怕出生以来,都没有这样同房乔对视过,此刻,他的脑中流窜的,是一片片混乱的记忆。

    他的记忆中没有这床上老妇的模样,却记得就是那个自称他祖母的人将两个祸种接进了他的家,抢了他的父亲,苦了他的娘亲,害了他们兄妹。

    他记得太多太多,幼时,是靠山村里痴傻的整日被人嘲笑的小妹,起早贪黑地让他们吃上两顿自己却能饿上一天的娘亲,傻乎乎听见别人背后讲自家坏话就同人打架的弟弟,借书时私塾先生嗤笑的目光,几个种地的汉子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他的娘。

    少时,是变得聪明的小妹和娘亲在月下赶制绣活,是卢俊跑上十几里路回家满头的汗水。

    长安城中,是那些士族子弟高傲的嘴脸,是一次次被恶意捉弄之后更加坚定的心思,是练箭后夜半酸痛难忍的手臂,是在长安街角看见游走贩卖,却被巡街人拿着长棍驱赶的娘亲和小妹,是那个时候却要躲起来,不被她们发现,事后还要当成一无所知的自己!

    恨渐积,终难平。

    “你......”房乔张嘴,吐出一个字,续不上时,丽娘却开口了。

    她并未哭花的妆容上,带着惊色,“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毕竟是你祖母和亲爹。”

    卢智的回忆被她这一声打断,他闭上了酸涩的眼睛,从进屋起,他就从没正眼看过一下这个女人。

    突然从旁传来一阵闷笑声:

    “可笑,夫人你的脑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使,上次在丝绸铺子里,我不是曾亲口告诉过你,我爹早就死了,我大哥的爹,自然也早死了,你忘了?就是你在街头挨巡街人打的那次,你还祝过我那早死的爹,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呢。”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愁的愁,骇的骇,就遗玉一个,竟然在这时笑出声来,一番话便勾起了丽娘挨打的那段记忆,明里暗里羞辱了两个人,这让听出意思的房乔和丽娘皆面生异色,却又无法驳斥。

    卢智因她这不着调的俏皮话,刚才的一身沉重顿无踪影,紧挨着她的话落,轻掸了两下衣摆,唇角又挂上一丝弧度,走向遗玉,单手兜过她的肩膀,一手掀起门帘,扭头冲着床边或呆或愁的三人,笑声道:

    “你们就继续高兴吧,趁着能高兴的时候,就多高兴一会儿,等日后——”

    话没说完,他便回头环着遗玉出了屋子,门帘在三人面前落下,兄妹俩刚走到院中,便听见屋内爆出一阵属于那老妇的哭喊声:

    “......什么孽,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加更到!感谢亲们的鼎力支持!新年会开公章写感谢信!卢智到房家这一趟,为何一改其常态,开始正面对峙,他和李泰又有什么计划,李泰对遗玉到底是何种心思,长孙娴会善罢甘休吗,那暗送银簪巧助遗玉的杨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请亲们继续支持新唐遗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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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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