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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可是记住了

    听到遗玉的回答,李泰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一下,随即又问道:

    “何时入学?”

    “说是这个月二十一。”

    李泰“嗯”了一声后,扫了一眼遗玉身旁茶几上的几盘小点心,又将视线移回她的身上,看着那颗仅别了一只简单珠花的黑色小脑袋,缓缓开口道:

    “国子学不比别的地方,进了那里凡事多听少讲,书学院虽不如太学和四门,也是不错的,六艺的查济文先生颇有些威望,遇到难做的事情可以去太学院寻他。”

    等到李泰这番话讲完,遗玉心中已是古怪十分,这怕是她听到魏王殿下讲话最长的一次了,更让她不解的是,这人语气虽是平淡,可句句却都是透着关心的意思,大大地不符合常理,她的耳朵明显没出问题,该不是这人脑子出了毛病才这般对她说话吧。

    目光仍放在遗玉身上的李泰却是不清楚她心中这番想法,顿了一会儿见遗玉没有答话,方才出声道:“怎么,可是记住了?”

    “记住了。”轻声答过后,遗玉侧了小脑袋微微抬眼朝座上的李泰看去,正对上他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一双青碧眸子,惊地她赶紧又把头偏了回去,刚好错过了那人平静的面容上隐露出的一丝笑意。

    李泰又静静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朝外走去,路过遗玉身边时似乎停顿了短短的一瞬,没等遗玉察觉便又继续向前,几步走出了花厅。

    直到余光瞄见那人身影消失后,遗玉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又拿帕子挥了挥身上的点心屑,端起一旁的茶杯狠狠灌了两口。

    冷静下来后,眼神却有些飘忽起来,她和那位魏王殿下总共也没见过几面,现下想来,好像每次见到他时自己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第一次是在张镇外的小树林前,正是她们刚刚逃出张宅,被一群家丁追赶地走投无路之时,见着那辆夜色中驶来的马车;第二次却是薄荷草初生了叶子,她被突然出现的恩公大人吓地跌倒入花圃中,摔了个满嘴泥,还扯破了人家的衣裳;第三次是在高阳的晚宴上,她被人蒙了眼睛、按跪在地上,颈间还架着一把长剑。

    遗玉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伸出小手捂住额头,脸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来也可笑,那三次见面竟是没一次是好的,一次是他救了她们,另一次则是她救了他,唯一相安无事的那次自己还出尽了洋相,今日这次,她也是莫名其妙地就出了丑,差点被一口茶给呛死。

    这么想着,她应该也没给那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可今日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经过特别安排的,先是把她们母女招来,又寻借口支开了卢氏和小满,难道只是为了和她说那几句话么,真是想不通,那人的心思和他的表情一样,根本让人难以猜测。

    遗玉的好奇心不少,但是从不过多追究,心中有了疑问若是想不透,也不会钻牛角尖,这会儿实在是猜不出李泰今日这番行为的意义,也就暂且将疑问搁置在一边。

    稍稍平复了心情,她正要再倒杯清茶压压惊,就听门外一阵说话声传来,片刻就见卢氏和李管家一齐进了花厅,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遗玉微微一愣,这速度可够快的,才去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

    进门李管家便冲着遗玉问道:“卢小姐,那几样点心可合你胃口?”

    遗玉点了点头,答道:“味道很好。”

    李管家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伸手招来一旁的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便让她退下了,再对一旁卢氏拱了拱手,道:“这次多亏夫人给出的主意,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卢氏笑着道,“平日李管家对我们母女多有照顾,这点小事怎当得你的谢。”

    两人你来我往客气了一番,卢氏便出声告辞了,就在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个丫鬟捧着一提食盒又回到了厅里。

    李管家接过那食盒递上前,对卢氏说:“这些小点心带回去给小姐吃。”

    卢氏也没推辞,小满上前接了过来,李管家顺势询问了她几句,这小姑娘红着脸一一答了,卢氏母女在一旁看着倒是有趣。

    三人出了闲容别院,走到街上,遗玉这才开口问道:“娘,李管家说的绣品出什么问题了?”

    卢氏应道:“只是搁置时候出了些差错,几十件东西全都裂了口子,那丝绸料子是顶好的,上面的绣样也精致,又有金线穿缭,若是因为那些口子就作废了,少不了要损失几百两银子,我便对后院那几个绣娘简单指点了一些补技,出了个补绣的主意。”

    遗玉露出理解的表情,“是这样啊。”心下却是一阵抽搐,刚才她同李泰的相遇绝对是经过刻意安排的,没想竟是险些让几百两银子的物件都毁了,也不知道是谁出的这馊主意。

    ***

    又过两日,老二卢俊一个人回了龙泉镇,带来了遗玉的入学批文,还有国子学书学院的一身常服,当面替卢智转告了遗玉诸多注意事项,吃完午饭便回长安去了。

    他一走,卢氏便迫不及待地让遗玉换了那身常服给她看,大小是正好,只是颜色着实不大衬小姑娘,同那日他们在书学院门口见到的两个学生所穿的衣裳颜色差不多,只是由深衣换成了襦裙,样式轻便的很,半点不带花哨。

    卢氏让遗玉转了几圈,越看越不满意,寻思着往上面添些刺绣,刚把想法说出来,就被遗玉连忙打住了。

    “娘,这是学院的常服,肯定是不能往上随便绣花的。”

    卢氏皱了眉头,“那也不能就这么穿着啊,怎地看着跟个尼姑似的。”

    遗玉走到镜子前面照了,墨灰色的束裙加上素色的窄袖短襦,外罩一件花白纱衣,虽然简约大方,但是却极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不看脑袋,别说还真有点尼姑的味道。不过好在她体型柔和又略显娇小,加上一张俏丽的小脸蛋,其实也没得那般死板。

    她从镜子里瞥见身后捂着嘴偷笑的小满,还有一旁皱着眉头的卢氏,回头笑道,“我是觉得还可以,那学里本就是念书学礼的地方,要打扮那么好看做什么。”

    卢氏摇着头,走到妆台前打开首饰盒子,拿出几只珠钗来一一在遗玉头上比了,越比越表情不满,“我看那太学院和四门学院的衣裳颜色都好,怎么这书学院的衣裳这般...唉,罢了,你觉得好就成。”

第九十一章 临行

    这天傍晚吃了饭,遗玉照常趴在了床上,让卢氏给她在肩上伤口处擦药,这药膏是从杏园离开前王太医给的。

    也不知里面有些什么药材,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植物香气,擦在皮肤上微微发热,有止痒抑痛、生肌活血之效,遗玉用了个把月,后肩处原本寸宽的狰狞伤疤虽不至于痕迹全消,可也仅余一条淡淡的凸起。

    卢氏一边在她肩膀上推拿,一边说道:“我寻思着,明儿个找来人伢子,给你挑个使唤丫鬟带去,可好?”

    小满年底就要成亲,自然不能跟着遗玉到京都念书,国子学里带丫鬟和书童的有不少,卢俊就是充那书童的份子整日混迹在国子监中的。

    遗玉被卢氏按摩地隐隐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后答道:“不用了吧,学里吃穿都有供应,又有哥哥们在,要丫鬟干嘛。”

    卢氏却不答应,“这事听娘的,还是带上个好。”

    遗玉见她态度坚定,撇撇嘴,小声嘀咕:“那您还问我意见...”

    耳尖的卢氏听见她的话,轻哼了一声,“娘就是知会你一下,又没让你拿主意。”说完又给她揉了一会儿肩膀便停下来,将她的衣服拉好,朝那小脑袋上摸了摸。

    “娘,”遗玉侧过头看着卢氏,“我要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您会觉得孤单么?”

    卢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当娘是三岁小娃儿啊,家里还有小满呢,你大姐三天两头就往咱们家跑,你说娘孤单不?”

    遗玉看着卢氏带笑的表情不似作伪,小脸便朝丝枕里一埋,闷声道:“我要是想您怎么办?”

    “要是想娘就回家来,租辆马车不过二两银子,来回也就半个时辰。不是还有沐休么,到时你赶早回来,娘做好吃的在家里等你。”

    卢氏这会儿的声音比平常要来的温柔几分,遗玉强忍了眼中的酸涩,半点没了前几日的兴奋劲儿,倒真像是个要离家的小孩子似的。

    她本就将亲情看地极重,在这八年来已经习惯了家庭的温暖,变得害怕起寂寞,在她眼中卢氏就是一个家的根本,那次在杏园养伤半个月,已是她自来到这个朝代,与卢氏分开地最长一回,现下一想到马上就要到长安去念书,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心头难免升起几分不舍。

    母女俩这晚躺在一张床上聊到了半夜才睡,第二天虽气的晚了,但卢氏还是差小满喊了人伢子上门。

    这个伢子带来的四个小姑娘都不大合卢氏的心意,不是看着太笨就是精神不好,遗玉本就不大想带个丫鬟去念书,这会更是配合着在一旁挑毛病,被卢氏偷偷瞪了好几眼。

    最后她看上一个模样老实的,只是这伢子却张口要价二十两银子,卢氏一听就气笑了,叫小满拿了二十个铜钱给他,就要打发了,这伢子忙又将价钱从十五两一直降到十两,见卢氏仍是一副不愿理会的模样,才气哼哼地走了,出门就毫不掩饰地骂了一句抠门,又说难怪别人都传她们卢家小气等等。

    遗玉听见了这伢子的话,很是不解,扭头问卢氏道:“什么时候镇上有这流言了,咱们家很小气么?”

    卢氏摇摇头,“我当时买庄子,附带那些下人的卖身契,最贵也不过三十两,还是管事的带着家口,其他粗仆的契子都是三两,一个模样规整的丫鬟也不过是十两银子,他想讹咱们没能成,可不是气地骂咱们小气么?”

    遗玉趁机应道:“那咱们就别买了。”

    卢氏瞥了她一眼,“不成,这丫鬟是肯定要买的。”

    这话刚说完,就见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两手拎着些东西,见到她们娘俩立在院子里,一愣之后方才微微躬身喊道:“夫人,小姐。”

    来人是卢家在外镇一处庄子上的管事陈东来,卢氏看见他左手提着个盖布的篮子,右手则拎了几捆菜,纳闷道:“快进来,这是怎么了?”

    陈管事进门后答道:“这些都是新产的,那小菜也是咱们自己种的,我送来给夫人尝尝,若是合胃口,每月我挑了好的事先送来。”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是自家庄子上产的,卢氏让小满上前将东西接了,小满悄悄揭开那篮子上搭的布,里头是二十来只个头不小的鸡蛋。

    “进来喝口茶吧。”虽然是主仆的关系,可这会儿也不是早先需要板着脸子压那些下人的时候,卢氏语气带着些和气。

    陈管事摇着头忙说不用,而后有些局促地问道:“刚才进门时候听见夫人说话,可是要买丫鬟?”

    卢氏点头应道:“是啊,怎么,你知道哪有好的?”

    陈管事犹豫了一下,既没应也没否认,“夫人买丫鬟来是做什么的,是粗使的,还是伺候小姐的?”说完抬头看了小满一眼。

    卢氏笑道,“你家小姐下个月要去国子学念书,我是想着买个机灵点的丫鬟同她一起去。”

    “啊!”陈管事眼睛瞪大,很是满足了卢氏小小的虚荣心。

    “夫、夫人,是长安城的那个国子学?”

    “对,就是那个。”

    遗玉在一旁看着卢氏有些沾沾自喜地表情,又想起来昨日邻居大妈上门来借绣样儿时候,她娘假作无意提及她要到长安念书的事情,见到对方一脸羡嫉后脸上难掩的得意,这会儿便垂了头偷偷忍笑。

    话说回来,卢智进国子学念书三年,且是入了太学院的,也没见过卢氏这般模样地炫耀过,偏偏她现在要入学时候,卢氏竟一改常态地显摆起来。

    等到陈管事总算缓过那股子惊劲儿来,连声夸赞了遗玉一番,见卢氏脸上的喜气掩都掩不住,方才又道:“夫人,您要是想给小姐弄个使唤丫鬟,与其去买了,还不如用咱们自家的。”

    “嗯?”卢氏没能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陈管事顿了顿,张口解释:“夫人,小人的女儿小曲您和小姐都见过,那丫头模样还是齐整的,人也有几分聪明,不如、不如就给小姐带了去,做个使唤丫鬟如何?”

    卢氏这才明白过来,想了想便问道:“陈曲那小姑娘是不错的,可是,这一去就是个把月不能回来,你可舍得了?”

    陈管事忙笑着点头,“这哪有什么舍不得的,夫人,您这可是答应了?”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卢氏又怎么会推辞,当下点头应道:“那好,也省的我再另买人口,这月钱就按我这屋里丫鬟的份例发,一个月一两,你觉得如何?”

    陈管事摆着手道:“能跟着小姐就是她的福气。”

    这话却是不大实在,其实这陈东来是前阵子打听了到了卢家的事情后,才有了让自己女儿来卢氏跟前做丫鬟的想法,就是为了套套近乎,也替自己女儿找个出路,今日上门本就是为了这事,没曾想正碰了个巧。

    那国子学是什么地方,到那里读书是个什么概念,连他们这些近京城县的平民百姓都是知道的,陈东来原本只想着让自己女儿做个近身丫鬟就罢,现下知道竟是进那地方去,怎么还好意思领月钱。

    卢氏却不答应,“你们是自家庄子上的人,陈曲若是闲着就罢了,可若是谋了事做不给月钱,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了去,这一两银子是少不得的,”最后又来了一句,“若是你坚持不要,那我还是买个丫鬟回来好了。”

    陈管事这才一脸赧色地应下。

    “那就这样吧,你明日就带着陈曲过来,行李不必带的太多。”

    ***

    第二天,陈曲就挎着一个小包袱,跟着她爹来了卢家,该交待的都在家里说过,陈管事只是把她送到了门口便走了。

    前去应门的小满,挺热情地把有些局促的小姑娘拉进了客厅里,卢氏态度和善地问了她一些事情,陈曲都乖巧地一一答了。

    遗玉在里屋练字,听见外头动静也没跑神,坚持把桌上这张字写完,又吹了墨迹,方才走进客厅。

    陈曲正听在卢氏讲着话,余光瞄见只在一根辫子上系了发绳便出来的遗玉,微微一怔,卢氏也看见了自个闺女,伸手将她招来,指着陈曲道:“这个是陈曲,你也见过,过几日便让她同你一起入学,你可莫要欺负人家。”

    遗玉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瞧您把我说的,我就那么坏,专欺负人么,”又扭头看向身边这个眉毛细细,脸盘清秀的小姑娘,笑着说:“我叫你小曲可好。”

    陈曲露出一个带些怯意的笑容,点头道:“好的。”

    卢氏来回看了两人一遍,心里觉得满意,陈曲这丫头虽然略带些紧张,但眼神却有着几分机灵在,又是家生子,比起昨天人伢子带来的那些小姑娘可好多了。

    小满带着陈曲将行李放好,然后就拉着她跑后院玩去了。

    如此又过两日,临行之前遗玉找借口到山麓下的林子里逛了一圈,给自家的山楂树添了些“料”,回家后又将后院小花圃整治一番,仔细嘱咐了小满一些事宜,才算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等着卢智来接她

    (今日三更完)

第九十二章 杜先生

    那日王氏母女在卢家门前闹事,被巡街的窦和抓去后,带到了镇巡捕房里一人打了十板子,窦和本准备关她们一夜就放出去,哪想王氏挨打之后却在禁房里面干嚎了一整夜,说些什么卢氏是逃婚的寡妇,刘香香是奴身的通房丫头之类的话。

    两个守夜的巡街人只当是笑话听了,哪里会信她,这镇上谁人不知道,卢氏一家最早是住在闲容别院里的,而那别院的李管家对卢家的多有关照也都是镇上人都看在眼里的,闲容别院那是什么地方,那时就连龙泉镇镇长家和那最猖狂的徐府人家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这两个守夜的第二日就将王氏的话学给了窦和听,对方当下就冷笑一声又让人将母女俩打了一顿板子,且私下讲了些“道理”给王氏听,一连关了她们三天才将人放出去,得了自由的王氏母女当晚就离开了龙泉镇,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事情的经过卢氏和遗玉是不知道的,只在王氏母女离开之后她们才从刘香香那里得了消息,之后又忙着遗玉入学前的准备,因此她们倒把那对母女的事情逐渐抛在了脑后。

    ***

    国子监书学院的学生这几日发现了一件事,态度一向严谨的晋启德博士突然变得和蔼了许多,尤其是在批改课业时遇到了不满的文卷,竟不会像以前一样痛批怒斥了,反倒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书艺的方典学却注意到了自家恩师的另一变化——晋博士这几日写的字,多了几分自在之感,少了往日的一丝谨拘,显然是在书法上得到了突破。

    晋博士自己呢,这几天可谓是春风得意,先是抢了老对手查济文也看中的一个学生,而后几年未曾进益的书法也突破了瓶颈,正是看谁谁顺眼的时候,就连一向愚笨顽劣的几个学生,也坏不掉他的好心情。

    ***

    国子监学宿馆

    一辆马车停在了后门处,个头高大的卢俊先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扶着车厢里的遗玉也下了车,丫鬟陈曲跟在后面,动作利索地下了车。

    早就等在门口的卢智迎了上来,帮他们一起拿了车上的行李,然后带着他们进去宿馆,遗玉穿着书学院那身墨灰常服,门房的看见他们也没拦。

    沿着庭院朝西走了一段,眼前一面两人臂宽的院门敞开着,门口有两个仆妇正坐在小凳上说话,见到他们走过来赶紧站起身,卢智将事先问晋博士讨来的牌子和遗玉的入学批文给她们看了,其中一个仆妇便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这是一间三进的四合院,仆妇领着她们到了北侧一排房屋前,拿出一大串钥匙挑了挑取下一把,而后打开了东数第六间屋子的门,又对遗玉交待了几句,然后就将钥匙交给了她。

    这带厅连卧的小屋子里显然是才打扫过的,进门的厅子放了两盆文竹,家具摆设很是齐全,遗玉暗赞一声,看着卢俊将行李放在西边的楠木桌案上,她来回在这屋子里走了一圈,满意地对卢智道:

    “大哥,宿馆的环境原来这般好。”

    卢智也是第一次进宿馆的坤院,左右打量一番点头应着,“是不错,同我们乾院大致是一样的。”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陈曲将桌上的行李拿起,进了一旁的内室收拾。

    遗玉一手将北面的两扇镂花木窗打开,顿觉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扑来,及目是一片连荫高竹,正是七月,满园绿意盎然。

    一手指着窗外,遗玉难掩惊喜地回头道:“这后面种的是竹子啊。”他们在靠山村的时候,后山林子里的竹倒是多,可进了关内就极少看见了,她本就喜欢这青翠的东西,这会儿见着怎么能不高兴。1

    卢智笑着点点头,“也不多,就这么一小片,然后就是院墙,我住的那院子也有,不过没你这般好运气,开窗就能看见。”

    趴在窗前又看了一会儿,遗玉方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对两位兄长道:“日后咱们买座很大宅子,有花园挨着小湖,咱们将湖边载上一片竹林,入夏可纳凉,春冬还可以挖竹笋吃,可好?”

    卢俊听到了“竹笋”俩字,使劲点点头,卢智闻言一笑,打趣道:“你想的倒美,还要小湖呢,你还不如直接住在曲江边上得了。”

    遗玉不满他拆台,轻哼了一声,正看见陈曲从屋里走出来,于是对她一笑问道:“小曲,咱们去吃饭可好?”

    “嗯。”比起初见时候的拘谨,陈曲这几日已经放开了不少,同小满的活泼可爱来比,是个比较文静的小姑娘。

    卢智看了看屋外的日头,也点头道:“那咱们就去吃饭,不过今日沐休,学院里的甘味居大厨子不在,不如到外面吃去?”

    “好,这顿我请客,大哥可挑个好地方。”遗玉笑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钱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出门前卢氏塞给了遗玉一个缎绣荷囊还有一只小小的钱袋,荷囊里装了两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钱袋里则是些碎银和铜钱。

    未等卢智答话,卢俊便哈哈一笑,紧接着猿臂一伸将那钱袋勾到自己手里,“那咱们就去聚德楼!”

    ***

    将屋子落锁后,一行人出了国子监女学生宿居的坤院,不像在屋里那会儿说笑,兄妹三人只是时不时侧头低语,这学里有些规矩是大的很,若是在外喧哗那可是相失仪的。

    刚走到宿馆后门,就见门外迎面走来三个人,其中两个身穿着太学院的雪青常服,中间那个正侧耳聆听的人却是一身素衣。

    正听着卢智说些学里规矩的遗玉似有所感地偏过了脑袋,对面那个身穿素衣的人刚好也抬起头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均是一愣。

    “杜先生。”卢智停下,率先朝对方行了一礼。

    杜若瑾方才将视线从遗玉身上转开,对着卢智轻轻点头,而后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身穿墨灰常服的遗玉,对卢智问道:“这是怎么?”

    卢智知道他问的是遗玉,遂将自家小妹要入学念书的事情对他讲了,对方脸上一瞬间露出淡淡的惊奇之色,而后平静地笑道:

    “卢小姐才学不输男子,当是入得这国子学的。”

    遗玉正垂着头,为卢智唤杜若瑾为先生而疑惑,忽听见那人夸赞,抬头对上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只觉得双颊有些莫名其妙地微热。

    “多谢杜先生夸赞。”按着刚才卢智的称呼,遗玉也对着杜若瑾行了一个师礼。

    杜若瑾又笑着问了她几句,方才带着身边的两个学生一同进了宿馆。

    等双方走远,遗玉才好奇地问卢智,“大哥,你怎么喊他杜先生呢?”她记得上次在高阳的宴会上,卢智还是称呼杜若瑾为“杜兄”的。

    听她这么问,卢智脸上也露出一丝不解,缓缓答道:“似是上个月吏部来了批文,他就成了书艺课的丹青直讲,据说——”卢智顿了顿,“据说他是不打算参加明年的科举了。”

    遗玉心中惊讶,这杜若瑾不是吏部尚书杜如晦的儿子么,不参加科举,却谋了个直讲的差事,还是书艺的丹青课,那杜尚书能答应也真是件怪事。

    ***

    从聚德楼出来,卢俊摸着有些发胀的肚子,对卢智道:“大哥,小玉可比你大方多了。”

    卢智不置可否,扭头去看他嘴里说的那个“大方”的人——小姑娘此刻正攥着钱袋满脸纠结的表情。

    “二哥,你也太能吃了吧。”一顿饭就将她钱袋里的银子吃了个空,只余了几个铜板看家。

    卢俊哈哈一笑,在遗玉的怒视下,俊脸才有些发红,嘀咕道,“不是早上没吃饭么。”

    几人正站在路边说话,没注意到一群人从东边晃了过来,为首那个看见了卢智他们,表情一顿,挂上了几分嘲讽。

    “哟,瞧瞧这是谁!”

    卢家兄妹一齐扭头看去,见到来人脸色各有古怪,卢俊是带着些厌恶,卢智则直接皱起了眉头,遗玉眼角一抽,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长孙止自顾领着身后四五个少年走到他们跟前,手上的纸扇“唰”地一下撑开,挑着一双不算大的眼睛,“怎地,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是眼瞎了,还是哑巴了?”

    若是放在以前,卢俊怕是早就冲上去给他一拳了,可经过上次的夜宴事件后,他就老实了很多,听见这样的话,也只是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

    卢智神情不变,伸手拉了遗玉右臂就要绕道离开。

    “咦,走什么!”却不想长孙止竟不似以往那般,只要他退避就不再纠缠,反而一转身抓住了遗玉的另一只手臂使劲一扯。

    “啊!”遗玉突然被他抓住左臂一带,只觉得肩膀伤处一麻,当下痛呼了一声。

    她这一叫,卢智和卢俊脸色均是一变,一个快速伸手拽开了长孙止的胳膊,一个则是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跟长孙止一道的四个少年,均是愣愣地看着他被一拳直接掼倒在地,直到长孙止的哀嚎声响起,他们才叫骂着一拥而上。

    卢智侧身挡在遗玉跟前,陈曲也快步站到了两人的身后,卢俊红着眼睛隔在他们三人身前,挥拳迎上那些扑来的锦衣少年,五个人扭打在一团,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第九十三章 少年和玉

    跟长孙止一道来的四个少年全是这京城里的富家子弟,平日娇生惯养的,几招花拳绣腿也都是在国子监的射艺课上为了应付先生学的,哪里是自小就练拳又身形高大的卢俊的对手。

    不消片刻,地上已经四仰八叉地跌了一片,卢俊又转身一把抓住一旁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长孙止,脸色有些狰狞,上次是因为他醉酒误事,害的自家小妹差点去了半条命,这次他就在这站着,怎么还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够了。”卢俊又一拳打在长孙止的脸上后,卢智终于出声制止,他刚才也是气极了,才任卢俊这番下狠手,只是再打下去,怕是后面的事就不好处理了。

    卢俊喘着粗气收回了紧握的拳头,站起来快步走到遗玉身边,急声问道:“怎么样,可是扭到伤口了?”

    遗玉肩膀上的伤虽然已经长好,可是却仍然不能自如地活动,本来关节就有些僵硬,而刚才长孙止那一下更是猛地带动了那几根曾被伤到的骨头,这会儿她只觉得左肩火辣辣地一阵疼痛,冷汗直下。

    遗玉摇摇头,脸色有些发白地答道,“不知道,咱们还是找家医馆去看看。”

    卢智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几个人,扭头对卢俊道:“你带着小玉到后面那条街上的医馆,我一会儿就过去。”

    卢俊点点头,不顾遗玉地反对,小心翼翼地背上了她,由身后陈曲帮忙扶着,三人朝远处快步离开。

    看到他们走远,卢智才撩起衣摆在长孙止身边蹲下,看着正唉唉呻吟的他,轻声道:“长孙公子,你要是还算聪明,今日的事情就算了,你要是脑子犯蠢,我想有些小故事长孙大人会很乐意知道。”

    长孙止横着鼻血的脸上顿时又青了三分,有些僵硬地回道:“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卢智眯眼露出一个笑不达目的表情,“你自己清楚......”随即俯身在长孙止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退开后满意地看着对方已经变得惨白的脸色。

    不等他再答复,卢智便站直了身子,朝刚才卢俊他们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

    在卢俊的强烈要求下,一头花白的大夫又在遗玉肩上按了几按,再次道,“没事了,静养便可...小兄弟,这小姑娘真无大碍,你就信老夫吧。”

    卢俊急声道:“她都疼成这样了,不行,您再给看看吧,我妹妹这伤都半个月没曾发疼了,现下不是出问题了又是怎么!”

    “唉,小兄弟,老夫行医已有四十七载,什么样的病患没有见过,她这伤调养地是极好的,但是由于不足百日,用力牵扯就仍会痛,实则是不防事的。”

    “您还是再给看看......”

    “啪!”大夫一手拍在了案上,“不相信就罢,你们给老夫出去!”

    卢智走进医馆,正见着大夫拍桌子这幕,疑惑地上前问了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扭头瞪了卢俊一眼,后对着气呼呼的大夫道:“大夫,舍弟也是一时情急,还望见谅。”

    一旁遗玉挤出一个有些虚虚地笑容,“大夫,我这会儿的确没了刚才那般痛了。”

    大夫的脸色这下才好了些,伸手写了张方子递给卢智,“每日一次,煎熬三刻,药渣敷在伤处,过个三日还是痛,我这门上的牌匾就拆给你们。”

    卢智接了方子谢过,又支了二两银子在桌上,他们才离开了医馆。

    这街上没有租马车的地方,遗玉不肯让卢俊再背她,一行人缓缓地朝坊外走去,路过聚德楼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刚才那群挨打的少年。

    遗玉有些担忧地问卢智,“大哥,刚才咱们打了那些人,他们会不会再来找咱们麻烦。”长孙止再不受亲父待见,那也是当朝堂堂一品大员的儿子。

    卢智摇摇头,看看她比起刚才好了不少的脸色,问道:“真的不疼了?”

    遗玉见他转移话题,仅是一疑也不再问,“嗯,也就刚才那会儿疼地要命,现在就是觉得麻麻的,疼倒是不大疼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身后一阵骚乱,转身就见刚走过去不远的聚德楼门外,两个店小二正架着一个清瘦的少年出来。

    “放开!你们放开我!”那少年一边挣扎一边怒叫着。

    “哼,下次捣乱挑挑地方,咱们这里的客人也是你能随便坑骗的!”

    “把我的玉佩还给我!你这个骗子!”少年一把挣开抓着自己的两个小二,扑向刚刚从楼里走出来的中年男人。

    “你骂谁骗子呢,疯子。”中年男人堪堪躲了过去,对着少年呸了一口,抬腿就要走,却不想被猛然窜起的少年一下从背后扑倒,双手在他身上一阵乱抓。

    慌乱中从男人袖口飞处一块东西来滑到两人四五步远外,两人同时又从地上爬起来朝那东西扑去,中年男人推开少年,仗着腿长一把捡起了那东西塞进怀里。

    “还给我!”重新跌倒在地的少年抱住男人的腿嘶声喊到,男人气急败坏地甩着腿去推搡少年,两人僵持不下。

    卢智和遗玉相视一眼,一同转身朝那边走去,倒不是生了什么侠义心肠,卢智是看那少年眼熟,遗玉则是认出了那中年男人。

    同时又有十几个路人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看着两人在“拔河”,不大一会儿就有四五个巡街的从路口跑了过来,围观的人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巡街人上前将就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

    一问之下,双方各执一词,中年男子声称自己在聚德楼里刚好和这少年同桌,没想到吃完饭却被这少年赖上说是被他偷了玉,而那个少年则怒气冲冲地说自己正在吃饭,这男人见到他腰上挂的玉,就打谎骗了去。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你的玉?你也不让大家伙看看,我像是会骗你东西的人么。”

    遗玉向来记性好,凡是见过的、说过话的一般都不会忘,刚才看见这男人就认出来,他是东都会市那家名叫沁宝斋的珠宝铺子的掌柜,好像是姓刘,当初她和卢氏在沁宝斋看首饰,对方态度很是敷衍。

    少年听他这般说,不顾身后两个巡街人的拉扯,又要上前去挠他,“你这个骗子,你说了认得我的玉,说了帮我找一斋的!”

    刘掌柜皱着眉头对那为首的巡街人道:“你们看看,这不是个疯子么,我根本就不认得他,什么一仔二仔的,我通通不认识。”

    只看两人衣装打扮,刘掌柜虽然有些狼狈,但到底是绸衣革带,那少年虽容貌不错,可却一身布衣,当场高下立断,众人只觉得谁说谎自然不用多问。

    巡街人立即就训斥了那仍在挣扎的少年两句,挥手就要将人带走,卢智这才朝前走了两步,出声制止道:“慢着。”

    众人回头看去,几个巡街的见到卢智那身衣裳,面色都稍缓,那个为首的更是客气地问道:“这位公子有何事?”

    卢智又朝前走了两步,对刘掌柜道:“我刚才见你身上确实是有块玉,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可好?”太学院的学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在这个极为讲究等级概念的社会,卢智这点要求并不过分。

    刘掌柜面色一变,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见到卢智伸出手,想了想便将玉放在他手心上。

    遗玉被卢俊护着站在一旁,探首朝卢智手里看了一眼,心中便赞,这是一块红杏大小的环状翡玉,浑身晶莹剔透,阳光下一看竟还隐隐流动着彩光,一根红绳从环孔中穿过,更衬映其艳色。

    卢智和遗玉分别朝那少年和刘掌柜身上扫了一遍,俱是露出一丝嗤笑来,卢智侧头看了遗玉一眼,见到她脸上的了然,扬眉问道:“你来还是我来?”

    遗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对他摇了摇头,卢智见状一笑,两指勾住那根串玉的绳子伸手一松,让那块玉展露在众人面前。

    “大家看,”等到众人目光都投放在玉上,卢智才指着那红绳上几点微微发暗的地方继续道,“这是长期佩戴磨损的痕迹。”

    说完又指着那少年身上的腰带,众人果见那根布底腰带左侧有着一圈淡淡的捆绑痕迹,只是空无一物,再去看那掌柜的腰上却是已经挂着一块青玉。

    同围观者一样,巡街的几个人脸上也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再看向刘掌柜已经有些面色不善。

    刘掌柜这才露出些惊慌的神色来,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今日换了玉带,往日都是贴身带了那块玉的!”

    卢智扭头将那块玉递到遗玉的眼前,她略一犹豫,便伸出右手在那根红绳上捋过,再摊手时指尖上却是有着明显的红痕,给众人看罢后又指了指那已经露出喜色的少年,扬唇一笑道:

    “这串玉的绳子都比人都诚实。”

    那为首的巡街人又朝少年腰上看去,见到腰带下浅浅的几道红痕,顿时心中大白,当下命人将刘掌柜抓了起来。

    卢智笑着走到这个少年的跟前,伸手将红玉递过,“这么贵重的东西,莫要再随便给人。”这块玉据他估测,至少也能值个千两银子,难怪令人起了贪念。

    “谢、谢谢。”少年接过玉佩,与卢智指尖相触的瞬间脸色陡然发红,清秀的小脸顿时增色不少,遗玉在一旁看了,眉头轻轻一结后,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来。

    卢智回身正对上她小脸上怪异的神色,忙问:“怎么了,又疼了?”

    “啊,不是,咱们走吧。”

    说着一行人就要离去,那少年却在后面慌忙喊了,“等等!”见他们停下回头,才又结结巴巴道:“我、我叫姚子期。”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甩过来,就连卢智都没明白过来这人想要干嘛。见到他们半天没有答话,这个名叫姚子期的少年遂咬了咬嘴唇,略带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

    回到了学宿馆,遗玉先带着陈曲回了坤院,过了半个时辰就有先前见到的守门仆妇来送了煎好的热药渣,遗玉躺在床上让陈曲帮她敷了,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傍晚醒来就觉得肩膀上的麻劲儿去了大半,只余在举动间还有些痛感罢了。

    见遗玉醒过来,一直守在旁边的陈曲忙去扶着她起来,又倒了杯茶水递到她跟前,“小姐喝口水吧。”

    遗玉背靠着床头,接过茶杯饮了两口,温热的茶水让她的睡意消了大半,又过了一会儿她脑子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过了酉时,遂对陈曲道:“饿么,咱们去找大哥他们吃饭。”

    陈曲摇摇头,又点点头,“饿是不饿的,午饭吃的很好,若是小姐饿了,咱们就去找少爷他们。”

    遗玉道:“嗯,那收拾收拾,我是有些饿了,中午那会儿光记得心疼钱了,却是没正经吃几口菜。”

    陈曲侧头忍笑,这点是她和小满的不同,若是听见遗玉这般说话的是小满,怕是少不了要嬉笑一番。

    等两人再次出了门,已经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方才遗玉上药那会儿为了图个舒服,就把发髻散了,这会儿要出门陈曲坚持着给她梳头,这点和小满倒是很像。

    这内室里有面妆台,陈曲趁遗玉睡觉那会儿已经将他们带来的东西摆放规整,这会儿又在她的巧手辫挽下,遗玉那头黑亮的长发很快就有了模样。

    对着镜子满意地照了照,又起身看看已经被整理地干净清洁,且隐隐流动着药香的屋子,遗玉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心里头一次觉得她娘让带个人来上学是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两人出了门,一路朝卢智所居的乾院走去,半道上就遇见同样找来的哥俩,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到国子监里的甘味居去吃完饭。

    甘味居位于宏文路同后花园的中间地带,同聚德楼的构造差不多,只不过要大上一些,里面摆设也没那么精细,遗玉和卢智在一楼找了张桌子坐下,陈曲则跟着卢俊去前面一排桌案上挑吃的。

    在这里吃饭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拿着国子监学生的牌子,吃多少都任你。

    不大一会儿卢俊便似玩杂耍一般捧着大碗小牒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仅拿了两碗馒头,一脸担心地盯着他的陈曲。

    卢智是见惯了他这样子的,遗玉看着卢俊在桌上大大小小摆了七八样牒碗,干巴巴地对她大哥问道:“他平日都这样么?”中午在聚德楼可没少吃,怎么这会儿又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在家中也不见卢俊这般吃货啊。

    卢智哼笑一声,看着脸色有些发红的卢俊道:“你二哥精着呢,这不是不要钱么,不吃白不吃。”

    卢俊显然是被卢智打击成了习惯,也不羞恼,在遗玉另一侧坐下,拿起一个拳大的馒头就往嘴里塞。

第九十四章 一字表心

    晚饭用罢,卢智支了陈曲先回坤院,卢俊则自行跑了个没影,遗玉有些疑惑地跟着她大哥一路散步到了国子监的后花园。

    两人捡了一处静谧的小亭坐下,环顾了四周之后,卢智才在遗玉的注视下。张口轻声问道:“小玉,你认出,入了这国子监的学生们,图的是个什么。”

    遗玉脱口道:“念书。”说完才觉得有些可笑,她自己来这院里,尚不是怀着一个简单的“念书”的目的。

    卢智一笑,摇头道:“再想。”

    这回遗玉没有像刚才那般随口应答,而是凝神想了一会儿,缓缓道:“那些庶民应是为日后谋出路,那些王孙们则是借此为自身镀金,或也有些真的是为了念书来的。”

    卢智摇摇头,同遗玉对视,“你只答对一半,来这里的人的确是为日后所谋,但却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于镀金一说,只是表象,那些权贵子孙来到国子监,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说到这里,他那双清亮的眼里闪过一道异光,“是为结党。”

    遗玉心头一跳,又听他继续道,“这国子学里各院内部都是划分派别的,那些王孙贵胄入了这学里念书,暗地着就是为了结党而来,太学院自不用说,这种现象是最为严重,书学院倒还好一些,据我所知,是划成两派,一是皇十六女城阳公主,一是长孙大人的嫡女长孙娴。”

    “长孙娴?”遗玉一愣,想到了那个夜晚月下抚琴的美貌少女,原来她是书学院的学生。

    卢智点头,压低声音道:“城阳公主乃是长孙皇后亲女,荣宠自不用多提,她是、是当今太子承乾一派,而长孙小姐则是京都名声显赫的才女,她与高阳公主交好,”卢智一顿,借着月色和远处的灯笼看了看遗玉的脸色,“高阳以往多与魏王亲近,但长孙大人毕竟是皇后亲兄...”

    卢智话未讲透,周围空气凝结了一阵,才又听他低声道:“我上次在宴上同魏王同行之事已被众人所知,晋博士对你亦多有看重,日后你难免同她们接触,大哥知你心思细腻,有些话自不用多说,你且记住——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遗玉听他说完,将头垂下,脸上露出苦笑来,若是早知道这国子监中的情况这般复杂,她怕是会在入学之前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皇亲贵戚带来的苦头,她吃过一次也就足够,肩上的麻痒之感似乎还在提醒着她上流社会的险恶,不交好也不交恶,哪有那么容易。

    卢智看着垂头不语的遗玉,目中露出一丝不忍,但还是再次张口道:“小玉,你要知道,若是你日后不想像娘亲那般,单靠大哥是不够的。”

    正在隐隐后悔中的遗玉浑身一震,恍然又想起了十日前是什么原因让她下定了决心入这国子监的。就算卢智日后有了身份地位,也是不能插手旁人内宅的,这时代对女人固然宽容许多,却也是要拿对等的能力去换取的。

    卢氏当年少了娘家的依靠,从育有两子的嫡妻沦落为乡野村妇,在靠山村她们母女无权无势,才会任人污蔑和掳袭,在高阳的宴席上,庶民身份的她,甚至沦为公主泄愤的工具。

    “大哥,我知道了。”再抬头时,遗玉的眼中已清亮了许多,留在国子监是必然的,就算日后做不上女官,那也是有士名在身的女子。

    当晚回到坤院,想着就要见识到国子监的学院生活,躺在床上的遗玉难免有些辗转反侧,偏头看了看屋内对角小床上陈曲安静的睡姿,她轻叹了一口气,又仰面躺好,盯着头顶的纱帐,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句,“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

    ***

    一夜未曾安睡的遗玉,卯时三刻就醒了过来,陈曲正坐在床边穿衣,看见遗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小姐醒了么。”

    “嗯。”遗玉闷闷应了一声,伸手揉揉眼睛,又掩唇打了个哈欠。

    “小姐再睡会儿吧,离辰时还早着呢。”

    遗玉轻轻揉着左肩,道:“不了,你去把窗子都打开,再倒杯清水来。”

    夏天日出的本就早,内室也有一扇窗子是可以看见北面的竹林的,陈曲将那窗子打开又把床前的纱帐挂起,屋内沉闷了一晚的空气瞬时流动起来,闻着淡淡竹香,耳间是早起的鸟语,遗玉望了一阵那片葱翠,心情顿时晴朗起来。

    陈曲昨日得了卢智的嘱咐,将床铺叠好,又到院中井边打了清水来,便拎着食盒跑去甘味居领早点,遗玉则松松挽了头发自行洗簌。

    后又站在客厅北窗前放松呼吸,一边搓热双掌,一边举目远眺,等到陈曲回来,她整个人已精神了七分。

    早点是简单的清粥小菜,很符合养生之道,吃完饭陈曲又将碗碟收了起来,准备等下再送到甘味居去,自有人负责清洗。

    换上学院常服,遗玉想到昨晚在坤院见到的几个女学生,便让陈曲将她两侧头发在脑后拢成一髻缠上长长的素色的发带,余发披散在后背,既清爽又不打眼。

    陈曲将她的额发梳理好,左右打量一番,犹豫道:“小姐,这样是不是太素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遗玉原本八分的容貌愣是给这身打扮遮去了三分。

    遗玉对她摇头一笑,也不解释,让她拿来昨夜准备好的书袋挎上,两人便一同出了门。

    这会儿院里的学生大多已经早起,坤院虽大,住着的女学生却不多,像那些高官的子女一般都不在宿馆里居住,多是早起来上学,下午下学便回家的。

    因而这院子里的女学生们虽不说都相互认识,那也是脸熟的,偶见了遗玉这个生面孔,脸上皆是露出了讶色,有几个同样穿了墨灰常服的,路过主仆两人身边时还不忘对遗玉点头问好。

    遗玉见这些人都算和善,心情又放松两分,一路穿过后花园,陈曲才同她分道,朝甘味居送碗碟去了。

    ***

    遗玉在宏文路口遇见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卢智,笑着上前打了招呼,注意到四周不少人悄悄朝他们投来了异样的视线。

    卢智仿若未见,将遗玉送至书学院门口,又低声对她说了几句话,方才回身朝太学院走去。

    遗玉扯了扯右肩上的书袋,又抬头看了一眼书学院门口的匾额,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临门的时候才有些紧张的情绪冒出来。

    在书学院的课程是卢智帮她择选的,儒经选的是“三经”,大中小经各一部,《孝经》和《论语》为必修,比起卢智的“五经”是轻松一些。

    书学院每十日的头一堂课都是书艺,遗玉照着时程表在院东找到了挂有“丙辰”字牌的教舍,可容五十人的屋子里只摆了横四竖五共二十张矮案,案下铺席,席上设有软垫。

    这会儿教舍里只零星坐了两三人,遗玉在第三排临窗的矮案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看窗外的绿荫,满意地坐下。

    每张四尺长的矮案上都已摆有文房四宝,品质皆属上乘,另有一青竹小筒内盛有清水,她看时间还早,便铺了一张纸,研磨后开始练字。

    又过了两刻钟便见陆陆续续有学生走进,遗玉停下笔,小心将蘸了墨的毛笔搁置在一旁的黄杨木笔架上。

    到底是全唐最高学府,除了极个别像长孙止那样不着调的,这里的学生素质的确很好,就算发现了遗玉这个年纪较小的陌生少女,也仅是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在看见由一男一女陪同走进来的长孙娴后,遗玉眼神微微一恍,暗道了一声巧。

    辰时三刻院内传来一阵悠长的钟鸣,一个手捧书卷的中年男子走进了“丙辰”教舍,遗玉认出这人就是高阳宴上那个姓方的典学,方亦杰。

    看见他,在座的学生都主动起身问好,方典学一边点头应答,一边在屋里扫了一圈,瞄到同样起身的遗玉,那张有些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轻咳一声后便对着一室学子道:

    “都坐吧。”

    待方典学在众学子对面的席案上坐下,二十名男女学子才纷纷落座。

    “课前,照规矩先请今日来的新学生在墨墙上落字。”方典学坐在案后对着遗玉点头示意。

    遗玉遂按事先卢智交待的对众人轻身一躬,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在砚中匀了匀墨,转身朝教舍后面走去。

    教舍后有一面白墙,半面已经规整地写了不少字,乍看之下还当是诗词,实则全是不相干的独字,这是书学院建学以来的传统,凡是新生都要在教舍后的墨墙上提一个字,是为“落字。”

    这个字照理来说是写什么都可以的,一开始这“落字”的规矩,也只是为日后这写字之人的书法程度是否提升做个标准,但近年来这个传统却已经渐渐变了味道,这一字转而成为了估量写字之人能力的标准。

    别看只有一个字,可说法却是大了,字形、字体、字意,三层加起来足够显露出不少东西,因此大多数学生都会借这机会绞尽脑汁想要出彩,以免日后被人小看。

    遗玉在墙上扫了几眼,便看出许多学生还是围绕着与儒家德、行、经、艺息息相关的字来写,事先有准备的她也只是略一思索,便提笔在墙上轻轻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忠”字。

    待她侧身回座后,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孙娴一眼便看清了她所写的那个字,一双美目中带出了两分疑色。

    方典学并没对遗玉的落字过多评价,只赞了一声好后,便让学生们拿出了学里发下的字帖,挑了一篇让众人练习,自己则来回在屋里走动起来,时不时弯腰对个别学生指点一番。

    这堂课足足上了有一个时辰才罢,等到钟声再鸣,方典学才转身离开教舍,走前带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在埋头收拾东西的遗玉。

    等到方典学一走,学生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这国子监的课程安排倒是较为轻松的,每日上下各有一堂课,十日又能一轮休。

    平平安安地度过了一上午,遗玉心情呈直线上升状态,在教舍里的人去了一半后也拎着书袋朝外走,只是还没到门口便被一声喊住。

    “卢遗玉。”

    这声的确突兀,既不是喊的卢小姐,也不是喊的卢姑娘,而是直接唤了她的闺名,可谓是大大地不尊敬。若是换个地方,遗玉怕是应也不应这人的,只是这里是藏龙卧虎、随手一指也是个当朝七品以上官员子女的地方。

    撇了撇嘴,遗玉有些磨蹭地转过身来,就见教舍后排余下一男两女,仔细一辨,也仅能认出那位坐在中间正垂首写字的,正是长孙大小姐。

    “过来啊。”坐在长孙娴右侧的那个发插玉钗的少女对遗玉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

    遗玉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走过去在他们跟前三步处停下,低头。

    “说说,你写那个字是什么意思?”这个带着玉钗的少女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瞪了遗玉一眼后,如此问到。

    遗玉顿了一会儿方才答道:“天子脚下,自当是人人忠君的。”这话说的半点没差,丝毫挑不出毛病来,让人连质疑的机会都没有给,忠君,提到了“君”,谁又敢多讲半句否定的话。

    手握笔杆的长孙娴指尖一顿,抬头用一双明眸深深看了垂头恭立的遗玉一眼,方才轻启朱唇,“你心里清楚就好,走吧。”

    遗玉微微一躬,转身紧了紧手上的书袋,快步走出了教舍。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后,那金钗少女才哼着鼻子,带些不屑道:“也不过是如此,那日宴上的诗想必也不是她作的,若说是那太学院的卢智,我还更信一些。”

    长孙娴轻轻摇头,将笔放下后,起身带着两人走到墨墙前,指着上面遗玉写下的那个“忠”字,缓缓道:

    “你们仔细看看这个字,再用脑子好好想想,不要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千金纨绔一般。”

    墨墙上,那个略带些娟秀的“忠”字写的中规中矩,可若是细看便可以发现,这个字写的太端正了,上半部分的“中”字中间的一竖笔直点达了下面的“心”字上,而这个“心”字,却惊人地同“中”字宽窄一模一样。(求粉红票)

第九十五章 药膏

    出了书学院,遗玉脚步才又有些轻快,因事先同卢智约好一同吃饭,这会儿她便站在太学院门口的墙下等人。

    下学这会儿宏文路上来往人多,国子监的女学生到底是少的,路过的少年们看见十二三岁的遗玉站在路边,脸上都有几分稀奇,不少人还对她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遗玉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垂着眼睑装作没有看见,直到人流渐渐少去,才见一双黑靴停在自己眼前。

    “卢小姐?”

    这清朗的声音让遗玉微微一愣,抬头看见杜若瑾那微微带了笑的脸庞,连忙后退一步,低声应了。

    “可是在等你大哥?”她点点头。

    “我出来时见到他被查博士叫去,怕是待会儿才能出来。”

    遗玉闻言又是一点头,答道:“知道了,我在这里等他。”而后看着仍站在自己跟前未有离意的杜若瑾,补了一句,“谢谢。”

    杜若瑾唇角又是一扬,待要再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喊道,“瑾哥哥。”

    遗玉侧目看去,却是前不久还在教舍问过她话的长孙大小姐,此时这位之前脸色冷然的少女,正面带了几分柔和一个人站在那里。

    杜若瑾转身看见长孙娴,一愣之后,便笑道:“今日真是巧了,先是遇见了卢小姐,这会儿又见了你。”

    长孙娴眸光一闪,看都没看遗玉一眼,只是对着他说:“几日没见,你精神好了不少,那东西可有用处?”

    杜若瑾点点头,语调更是轻缓,“我正要谢你。”

    两人都是国子学的名人,站在这路边说话,自然吸引了不少过路的视线,立在他们身旁的遗玉却显得突兀地很,她想要出声告辞,可这两人却好似没完没了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愣是没给她插话的机会。

    遗玉眉头微微蹙起,余光正瞄见长孙娴瞥来的一道隐隐含着嗤色的眼神,胸中一闷,抬脚往一旁连挪了几步,直到离开这两个人的气场才作罢。

    她这一动,杜若瑾才有所觉,回头看着站在一丈之外的遗玉,微讶之后,神色带了些歉意,“卢小姐,你大哥这会儿还没出来,不如同我们一起去用饭吧。”

    长孙娴闻言亦是一笑,“是啊,我们正商量着往呈远楼去,你也一起来吧。”

    遗玉摇了摇头,脸上平静中带了一丝笑意,“不用了,我已同大哥约好一道。”

    杜若瑾也不勉强,与她道别之后,便同长孙娴一起离开了。遗玉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脸上刚才那点笑容才消失不见,转过身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继续垂头等卢智出来。

    ***

    午间甘味居的人不少,卢智和遗玉走进去的时候,楼下已经坐满了人,好在卢俊和陈曲提前占了位子,兄妹俩看见正站在二楼栏杆处朝他们挥手的卢俊,一同走了上去。

    昨天四人还在一桌吃饭,只是这会儿楼里人多,有带着书童丫鬟的,不是站在一旁帮主子布菜,就是到靠墙一排的小桌吃饭。卢俊可以不理睬这些,但陈曲却是怎么都不肯坐下,坚持站立在一旁,遗玉略一思索便支了她自己去吃饭,卢家两兄弟在学院是看惯了这些的,更没多说什么。

    七八碟菜摆在高桌上,遗玉刚捧起瓷碗,卢俊便夹了一箸菜添在她碗里,同时问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菜都要凉了。”

    遗玉扭头看了一眼卢智,对方一笑帮她答道:“是我出来晚了,让她好等了一阵。”

    之后三人便不再多说,安静地吃了饭,遗玉并没把遇见长孙娴的事情告诉卢智,在她看来,下学之后那段小插曲,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饭,四人一同回了学宿馆,遗玉带着陈曲走到坤院门口,就见守门的其中一个仆妇迎了上来,将手里捧着的一只两掌大小的锦盒递过。

    “卢小姐,这是上午有人送来的,说是要转交给你。”

    遗玉一脸疑惑,并未接过,而是问道:“是什么人?”

    那仆妇抬眼想了想,“是太学院的少爷,老奴也不认得。”

    听到是国子监里的学生,遗玉才伸手将那盒子接了过来,又对仆妇道了声谢,回了自个儿屋子,才将那盒子打开。

    里面整齐地摆了三只扁圆的雕花银盒,遗玉拿出一只轻轻扭开,就闻一股异香飘来,淡淡的带着点甜味,并不是她所反感的那种浓香。

    盒子夹缝处露出一头折叠好的纸张,她抽了出来一看,上面写的是这盒子里所装药膏的用处和用法。

    一连看了几遍这纸上的陌生字体,她才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般劲朗带意的字形,心中疑惑更浓。

    这盒子里装的乳白色膏体是一种名叫炼雪霜的药物,既能去疤除痕,香味又有助睡眠,平日涂抹在皮肤上,还有美白润肤的效果。

    这张纸上把这东西说的这么好,遗玉却是半点都没法子相信,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是个连名都不留的。当日她在高阳宴上受伤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虽她没有被害妄想症,可也不想以身试险。

    她将银盒又盖上,正要让陈曲收起来,却见盒中又掉出一样东西来,捡起一看,又是一张字条,却是只写了一句话:

    “物贵,浪费是废,寻医一辨也可。”

    遗玉一笑,顿时对这送药膏的人从三分疑惑转成了三分兴趣,想了想还是拿出刚才打开的那只银盒揣在袖袋里,让陈曲将锦盒好生收了起来。

    因为得了“礼物”而心情愉悦的遗玉午觉休息的很好,到了下午那堂听解《孝经》的课上,精神十足地坐够了一个时辰,就连身后不时停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也没能让她感到不自在。

    吸取了上午的教训,下午下学时候她随着大流出了教舍,没再磨磨蹭蹭地给人找着机会留下。

    天色还早,遗玉等到卢智之后便将中午得了药膏的事情与他讲了,又把那随身带着的银盒给他看过。

    卢智闻了闻那盒膏药,也是看不出什么问题,“像是好东西,不如咱们就去找大夫问问,若真是药用的,那自然最好不过。”

    遗玉点点头,其实在见到第二张字条之后她已经信了七分这药膏的作用,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询问清楚。

    两人遂一道去了国子监自带的医馆,坐堂的太医似是认识卢智,态度和善地接过那只银盒,一边听卢智讲那些效用一边去轻嗅药膏。

    “这、这是...”只蹦出了几个字,那太医便赶紧住了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将银盒扣上,递还给卢智,“这东西的确有你所说的疗效。”

    卢智目光一闪,接过那银盒对太医道了谢,两人出门后卢智才将东西又丢给遗玉,笑着道:“放心用吧,这东西肯定是没问题的。”

    ***

    晚上用药渣敷过肩背后,遗玉便让陈曲将那药膏挖了一些涂抹在她伤处,滑而不腻的膏体,又有淡淡香气,不大一会儿遗玉果觉困意涌上。

    第二日醒来竟是难得地没有往日起床时候半天的迷糊劲儿,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她这时才对那炼雪霜的作用信了十分,对那送东西的人也更感兴趣起来。

    上午的课是数术,遗玉坐在教舍里看着手中的课本,只觉得眼花缭乱,勉强听完了先生的讲习,下了学便去找卢智讨教,这些九宫之类的东西她是半点都听不明白,两人一边讨论一边朝甘味居走去。

    途中竟遇见了前日才见过的长孙止,遗玉有些傻眼地看着对方垂着青肿的脸,见到他们跟见到鬼一样地面色发青,转身就朝反方向快步离去。

    伸手捅了捅卢智,打断他的讲解,“哥,那是长孙公子吧,怎地见了咱们就跑啊?”

    卢智抬头看了一眼长孙止的背影,对遗玉露齿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兴许是被卢俊打怕了。”说完便合上了课本,塞进遗玉的书袋里,“等吃完饭再与你讲。”

    结果他们刚吃完午饭,卢智却被一个找到甘味居的太学院学生叫走了,遗玉回了坤院,苦哈哈地捧着课本继续看天书,一面因为自己看不懂这最基本的东西备受打击,一面又为难着先生留下的课业要怎么完成才好。

    这种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她下午上课的状态,被讲解《春秋左传》的先生误认为她脸上的迷茫是不解自己所讲,在下学后专门将她留堂,又之乎者也了半个时辰才放她离开。

    遗玉出了书学院,等在院外的卢智便迎上来,对她挑眉一笑,“怎地入学第二天就被先生留堂。”

    遗玉也没心情过问他是从谁那打听到她留堂的,只是又掏出了下午专程带在身上的数术课本,“哥,先生的布置的课业明日便要交,可我怎么就是看不懂,你再给我讲讲吧。”

    卢智见她脸上苦笑之色甚浓,便收了玩笑的表情,“小玉,你大不必如此,这数术课虽是六艺必修,但只有算学院的学生在旬考时候才会考到,若是你真地样样要学,那是会很累的,你的课业大哥可以帮你做。”

    遗玉摇头并没答应,卢智方才低叹一声,扯了她的右臂朝前走,“咱们先去吃饭,等下我再好好与你讲讲。”

第九十六章 小的是卢正

    到了最后,遗玉的数术课业还是在卢智的帮助下才完成,对于算学她自有一套与这九宫截然不同的方法,因而她虽没对这门课完全死心,却也不再执着于甚解。

    如此七八日下来,她已渐渐适应了国子监的生活,除了因为肩伤无法学习射、御两艺,其他课业都可以跟得上。

    值得一提的是,长孙娴虽没有再找她麻烦,可是遗玉还是敏感地发现了丙辰班的学生对她疏离和漠视的态度,饶是晋启德博士在课堂上对她青睐有加,也没能改变这种状况。

    她虽察觉却也混不在意,本就是来“混”日子的,每日回院有陈曲相伴,课下又有卢智卢俊相陪,丝毫不觉得自己是被孤立的。

    后天就是沐休,兄妹三人商量好了下学一起到东都会去逛街,稍带些礼物回去给卢氏,明日下午直接就租了马车回家。

    酉时课毕,先生离开后,遗玉便拎着书袋快步出了教舍,在书学院门口却见着卢智正站在对面墙下与一个身穿白色常服的女学生说话,她脚步便顿了顿,磨磨蹭蹭绕边走朝两人靠近,只模糊听见卢智说了一句,“明日要回家去。”

    然后就被他转身投来的冷笑钉在原地,他又对那女学生道了别,便转身向东走,遗玉看了一眼这个虽面带僵色却难掩丽质的女学生,才小跑几步追上卢智,一脸好奇地问道:

    “那是谁啊?”

    卢智回头瞥了她一眼,“多管闲事。”

    她不死心,边走边继续问他,直到把卢智聒噪地烦了,才冷哼一声,道:“下个月的数术课业,你是想自己做?”

    遗玉当场闭了嘴。

    傍晚吃完饭,陈曲自行回了坤院,卢家兄妹则一起从宿馆后门出去,坐上事先约好的马车,不到一刻钟便抵达了东都会。

    因遗玉提议买些精细的彩绣线,一行便首先进了丝绸铺子多的依波坊,连看了几家,却都没寻着满意的颜色。

    走进下一间铺子的时候,卢俊还在小声抱怨,“我看那颜色不都差不多。”

    遗玉笑着答了一句,“差的可多了,上次娘见到邻居婶子绣样上的线,就说挺喜欢,我便记下只等寻了给她。”

    说完就走到柜台前翻找着上摆的几只绣筐里作为小样的绣线,只可惜几种看上的颜色不是偏浓就是偏淡,那立在柜台后面的中年掌柜见她微微皱眉,便出声问道:

    “小姐,咱们这上面摆的线色也不齐全,你是要寻什么样儿的,我帮你找找。”

    遗玉便问道:“可有种丁香色的,比雪青的要浓一些。”

    掌柜的想了想,从柜台里面又抽出一只造型精致的漆色绣筐来摆在柜台上面,里面的线色多是这市面上未见的,遗玉眼睛顿时一亮。

    掌柜伸手在里面拨捻了一番,寻出一小板绣线来递给遗玉,“可是这颜色?”

    遗玉一眼便认出这就是上次隔壁的婶子拿的绣样上的线色,“就是这个,怎么卖?”

    “这线是咱们从扬州特进的,一板线要一两银子。”

    遗玉低头看着手上掌心大小、四角磨的圆滑的小板,暗道一声这东西可真不便宜,“那给我拿两板。”

    掌柜的一应,在那精致的绣筐里挑了两板颜色一样的,伸手递过,正看见遗玉从袖袋里掏出一只翠底银边的精致荷囊,好奇地多瞄了一眼,却是顿时大惊失色。

    遗玉从荷囊里捡了两块碎银掏出来,递给掌柜的,却见对方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也不接钱,“掌柜的?”

    这中年掌柜方才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之色,就听他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小、小姐,你这荷囊给我看看可好?”

    站在一边的卢俊先不满了,“你这人好没礼貌,到底卖不卖东西,不卖我们就走了。”

    “不不、不是,小姐,让我看看你那荷囊,这两板绣线我不收你银子可好?”

    遗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荷囊又看了看这中年掌柜的面色,虽起疑心,但还是将荷囊递给了他,里面装着昨日学里补发给她的例银。

    中年掌柜接过荷囊后,就迫不及待地拉开囊口,朝外一翻,待看清里面纹路,顿时面色更惊,“这是在哪里买的?”

    遗玉略一犹豫,老实地道:“是我娘亲绣的。”

    “你娘?”掌柜的声音陡然一提,见到遗玉点头后,一双微微泛着湿润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站在遗玉两旁的卢家两兄弟,强忍镇定继续问道,“小姐,你娘的家姓可是姓卢?”

    不待遗玉回答,卢智突然伸手环上她的肩膀,劈手夺过掌柜手中荷囊,转身就走,卢俊半知半解地跟上他们。

    “别走!少爷小姐别走!”那掌柜的见这情况,慌忙磕磕绊绊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却被一把椅子拌翻跌倒在地,脚上一阵钝痛,只能看着愈渐远去的三兄妹,失声喊道:“小的是卢正啊,小的是卢正!”

    遗玉不明所以地被卢智推着朝前走,回头正看见跌倒在店门口的掌柜,心下一钝,“大哥,那人摔倒了!”

    卢智在听见那掌柜的高喊后身形便是一滞,强忍了没有回头,继续带着她朝前走,脚步更快,遗玉听着身后有些凄厉的叫声,不住地回头,身体也开始挣扎,卢智的手臂却锁得更紧,半点也没顾她肩上的旧伤,她回头待要询问,却正对上了卢智眼中难掩的痛色,心中一悟,也不再挣扎,顺着他的步伐小跑着朝前走。

    待兄妹三人走远,那绸缎庄才有一个小伙计从里面走了出来,见着倒在地上的掌柜,赶紧上前把人扶了起来,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正叔,您不要紧吧?”

    掌柜的咬牙忍着脚腕上的剧痛,快速吩咐道:“扶我回房里去。”

    这伙计还待询问,被他狠狠一瞪后,方才赶紧架着他回了后院的卧房,掌柜的在书桌前坐下,凑合研了些墨出来,便铺开纸张在上面写下几行小字,将那纸头撕去,搓成细条,又从桌上的鸟笼中掏出一只青头信鸽,将条子绑在鸽腿上。

    伸手轻摸了两下鸽子的头部,推开窗子,抖手将它放飞。

    ***

    兄妹三人回到马车上,就连卢俊都没有开口多话,好一阵子安静后,遗玉低着头,缓缓低声道:“他说他叫卢正,我听到了。”

    卢智身形僵硬着,并不回话,卢俊犹豫了一下,干笑了两声,“兴许那掌柜认错了,我看他就有些不正常。”

    遗玉猛然抬头对上卢俊,一双晶亮的眼睛在略显阴暗的车厢里闪烁着莫名的眸光,随即她自嘲一笑,“认错什么,认错了我那荷囊口上的藤纹,还是认错了娘反绣在荷囊里的卢字。”

    卢氏给三个孩子制的荷囊很多,样式也都不相同,但只有两点却是一样的,所有的荷囊口处都有一圈虽然美观却叫不上名字的浅浅藤纹,而荷囊里侧则用反绣勾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卢”字。

    卢俊低头不语,虽然他对三兄妹的亲爹之事同遗玉一样毫无所知,但是对于卢氏的娘家,却是比遗玉知道的多。

    遗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这又是一桩瞒着自己的事情,全家人除了她都知道的事情!心中顿时一苦,这种被自己的亲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等到马车再次驶到学宿馆门口时,兄妹三人都没再说一句,卢智率先跳下马车,绷着脸把遗玉扶了下来,卢俊还是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这会儿天色已暗,三人心头各有所思,进了宿馆遗玉便转身独自朝坤院走去,卢智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亦转身朝乾院离开,卢俊左右看了两人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快步追上了遗玉。

    “小玉你别生气,大哥也是为你好。”

    遗玉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不定,“我知道你们都有苦衷,可是心里还是不舒服,二哥,你们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情?”

    见卢俊只是吱吱唔唔地答不上话,她轻叹了一声,转身几步走进了坤院。

    此刻她的心情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大题小做,一时又委屈他们竟还有瞒着自己的事情。

    自一个月前,他们一家四口开诚布公地谈过以后,并没再提起那段往事,当时对于卢氏的娘家也只是一语带过,只说是同他们的亲爹家断交之后就辞官去了南方,也不知定居在何处。

    遗玉对那未曾见过面的外公外婆倒是谈不上什么恶感,尽管他们的离开间接导致了卢氏的失势,但毕竟人家一家子早早就迁走,对当时的情况根本毫不知情。

    照这么说,卢智就算是对他们外公一家有一些抵触情绪,也不该很严重才对,可刚才那明显就是卢家人的掌柜出声认人时候,他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给他们,就将她带走,显然是不想与其相认,再想想他那时的脸色,不难看出是带了些怒气和痛色的。

    她实在是疑惑不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第九十七章 二说往事

    第二日,靠着炼雪霜才睡了个踏实觉的遗玉,出了坤院门口就见着等在外面的卢智,他虽眼底有些青色,但精神却是不错的。

    两人走了一段路,都没说话,直到穿过了花廊,卢智才先开口:“我也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那事情的确过去很久,只当是他们早把咱们一家子给忘了,便没同你讲,昨个突然遇见个认得咱们的,我也是一时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释,你若真想知道,等上午的课完了,去外面找个清静地方,我讲给你听。”

    遗玉却是被他说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大哥这是要坦白从宽呢。心中一喜,面上却抱怨道:“我还当你又打算继续瞒着我,昨夜都没睡好。”

    卢智扭头细看了她的脸色,随即轻哼一声,脸上却没了刚才那略带歉意的神色,“我可看不出你这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遗玉摸摸小脸,干笑一声,“那咱们可说好了,中午下学你来找我啊。”

    卢智轻轻点头,把她送到书学院门口才又折回太学院去,遗玉看着他的背影,比起昨晚的沉闷,心情顿感轻松,剩下的就是强烈的好奇心,只恨不得现在就下学才好。

    等到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堂课,钟声一响遗玉便麻利地收拾了东西,看先生出了教舍后,起身就快步朝门口走。怎奈老天就是要同她作对一般,还没等她前脚跨出门去,就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卢遗玉!”

    听见这依旧没有礼貌的叫声,深呼吸之后,遗玉才缓缓转身,就见教舍后排那个坐在案侧的少女伸手对自己勾了勾,这个名叫楚晓丝的小姑娘,是四门学院隶下楚博士的嫡女,时常跟着长孙娴进出。

    “过来。”

    遗玉走过去,在她和长孙娴身前三步处站定,就听楚晓丝娇声问道:“魏王殿下设宴,你大哥可曾得了帖子?”

    设宴?没听说过这事,遗玉遥遥头,“不清楚。”

    楚晓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那你回去问了,下午来告诉我。”见遗玉点头后,才出声让她离开了。

    出了教舍遗玉眉头才微微一皱,隔着墙看了一眼教舍,转身快步朝院门口走去。

    ***

    午饭完,卢智就带着遗玉去了宿馆外面那条街上的茶社,要了雅间,又选了茶点,等东西都上齐,小二将屋门关好后,遗玉才往卢智身边凑了凑,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瞅着他。

    卢智不慌不忙地将两人身前茶杯注满,才开口道:“相信你也猜到了,昨天那个掌柜的应该是咱们外公家的人,我知道你是疑惑为何昨天我不让你同他的相认,说来还要提起当年两家人因政见不合闹翻后的事情。”

    自从两家人断交之后,卢氏在夫家的日子便不好过起来,婆婆更是给她脸色,丈夫也愈发没有以往体贴,就连下人们的态度也开始不恭敬起来。

    后来卢氏便怀上了遗玉,得知了她娘家人就要从长安城中迁走的消息,她便不顾丈夫的叮嘱,偷偷带着两个儿子去卢家寻人,想要再见她爹一面。

    可结果吃了闭门羹不说,卢氏的亲爹还让下人出来传话,当街训斥了卢氏的不孝之罪,并递了一封断绝书给她,声称不再认这个女儿,自此双方再无瓜葛。

    卢氏也是个硬气的,听那传话的人说完,伤心之余还是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回家又被丈夫和婆婆一顿训斥,自此在下人中威信更损。

    “原本我记得也不多,只是后来有次翻到了那封断绝书,才把那点子事问了娘,咱们本就同他们家毫无瓜葛了,再认他们做什么,你回去也莫要把见了外公家的人的事情告诉娘亲,知道么?”

    遗玉尚在一边感慨一边思索着,听到卢智的要求,点头应道:“我自是不会同娘讲的,原先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当是咱们现下已经自立门户,那当年两家不合的事情也无需再牵扯,却没想到当年外公竟那般狠心。”

    狠心又无情,一个死鬼爹、一个六亲不认的外公,俩人倒是绝了,她娘也够倒霉,摊上这么个夫婿和爹亲。

    卢智点点头,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才又道:“我原想不透那掌柜的昨天猜到咱们身份后为何神情那般激动,想来他是旧府上的老人,同咱们娘亲还有些主仆情谊在,就算他把咱们的消息传回去,怕是也没什么人会用心思去寻咱们。”

    他略一思索后,继续道:“咱们昨日穿的都是学里的常服,我怕那掌柜的记下后,会来寻咱们,下个月再上学时少往外面去,避一避,想必过个十天半个月,对方寻不着人,也就把咱们忘了。”

    遗玉点点头,亲女儿都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就算听说了外孙们的消息,又能有多执着。

    ***

    到了下午,一进教舍,看见坐在后面的长孙娴和她身旁鼻孔朝天的楚晓丝,遗玉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听着对方再次直呼她的姓名,遗玉心中有些无奈地走了过去,周围不少学生都好奇地用侧头看着她。

    “问了吗?”

    遗玉顿了顿还是决定做个诚实的人,低声道:“我忘记了。”

    楚晓丝眼睛一瞪,声音带些怒色,“你说什么?”

    于是遗玉又重复了一遍,对方顿时大恼,冷声道:“卢遗玉,你是不是以为卢智在魏王殿下府中做了文士,就自认是无所惧了,我信不信,在这书学院里,你不听我的话,我就能让你呆不下去。”

    垂着头的遗玉并未答话,却是暗道一声晦气,怎么这些高官贵胄的女儿,竟是都这一种德性。

    见她并没回嘴,态度还算“老实”,楚晓丝才又冷声命令道:“课不要上了,你现在就去太学院找卢智,问到了再回来。”

    遗玉双眼陡然眯起,刚刚已经钟鸣过,再过一会儿先生就要到了,今天下午是要旬考的,若是迟到或是不参加,全是算做不及格处理的,不仅到时侯要在宏文路口张白榜批评,还会在个人记录上留下一笔污点,卢智可是跟她说过,这学里再混日子的学生,也是没有考试时候敢不来的。

    “怎么还不动弹,赶紧去啊!”

    楚晓丝又是一声厉喝,遗玉缓缓把微曲的背脊直起,抬起头俯看了一眼这蛮横的小姑娘,余光扫了一下一旁正捧着书仿若未闻的长孙娴,转身便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不与之交,亦不与之恶,这点她没有忘记,可是前提却是对方不能一而再地招惹她,若是公主也就罢了,那是皇家,全天下的人都是他们家的奴才,一怒之下可轻易地要了她的小命,可她还没好脾气到被一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挥来斥去的地步。

    楚晓丝被她的行为唬了一愣,待遗玉在软垫上坐下,才缓过来神,咬着牙喝道:“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教舍里从头看到尾的学生们表情各是不一,有些瞥了一眼楚晓丝便微微皱眉的,有的则是一脸同情地打量着遗玉,还有些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一副兴味的表情。

    遗玉理也不理身后的呵斥,从书袋里掏出了书本翻开默默背诵。

    “卢遗玉!”

    刚从门口走进来的晋博士,正巧听见这句,脸色一板,沉声道:“楚小姐,老夫看你的礼艺课是白上了,今天的旬考你也不用参加了,你大经选的是《礼记》吧,回家后把《曲礼》篇抄写一边,后天带来学里,出去吧。”

    楚晓丝脸色唰白,扭头求助地看向垂首正坐的长孙娴,似察觉到她的目光,长孙大小姐缓缓站了起来,柔声对晋博士道:

    “先生,您误会了,方才卢小姐肩上停了一只蜜蜂,晓丝也是一时情急才直呼卢小姐的姓名,恐她被蜇到。”

    遗玉正待翻书页的右手一滞,就听晋博士出声问道:“是这样吗,卢小姐,你可有看见蜜蜂?”

    遗玉遂起身对着脸带忧色的晋博士答道:“好像是有只蜜蜂飞过去,个头还挺大的,”说到这里扭头对着脸色难看的楚晓丝扬唇一笑,“多谢楚小姐出声相告,那蜜蜂怕是被你吓跑的,不然被那玩意儿蜇一下我可是受不了。”

    听了她的话,楚晓丝脸色一阵扭曲,强忍了怒气,在晋博士怀疑的目光中,对着遗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客气。”

    晋博士虽心有怀疑,但还是让三个女学生都坐下了,扫了一眼教舍确定二十个学生都到齐后,才布置了旬考内容。

    遗玉在小半个时辰后便默完了晋博士要求的内容,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才轻轻吹着墨迹。

    坐在上端的晋启德博士看着下面的学生,瞄到遗玉的动作后,目露赞赏地缓缓点了下头,不大会儿功夫遗玉便吹干了墨迹,将纸张卷了用桌上缀着自己名牌的红绳捆好,起身递交到晋博士身前的案上。

    她转身迎上投来的不少道惊奇的目光,脸色不变地走到自己案前收拾了东西,在晋博士的点头允许下,离开了教舍。

    坐在后排的长孙娴朝着她离去的方向盯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案上尚余几句没有写完的卷子,缓缓握紧了左拳。

    ***

    出了教舍的门,遗玉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又举步朝门外走去,脑子里却想着刚才长孙娴三言两语便替楚晓丝解围的事情。

    她早想到凭着高阳对她的恶感,这长孙大小姐也不会对她客气了,先前楚晓丝一再找她麻烦,就算不是长孙娴指使的,也不会少了她的推波助澜,可她还是到底小瞧了这位京都有名的才女。

    同样早早就考完出来的卢智正朝着书学院走来,见到站在路边发愣的遗玉,皱着眉头走过去,“怎么了,考的不好?”

    遗玉这才回神,眉头一挑,笑道:“怎么可能,那些个死记硬背的东西,你知道我是最拿手的了。”

    两人又是一笑,才一同朝学宿馆走去,卢俊和陈曲早摸好了时间在后门等他们,另有租来的马车也已早到。

    ***

    遗玉入学来头一次回家,十日未见的卢氏早就守在巷口等他们,天色稍暗才见着人影,迎上去一把就搂过遗玉,嘘寒问暖地拉她进了家门,倒是把两个儿子都凉在了后面,卢俊连喊了两声“娘”没见卢氏搭理他,才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晚饭很是丰盛,一家人坐在桌前边吃边聊,被卢氏问到学里的情况,遗玉也只挑好的说,又讲了些趣事给她听,逗得她直乐呵,小满在一旁见了,便打趣道:

    “小姐不在家的这几日,夫人脸上就没见过笑,如今回来了,却是笑不够。”卢氏把她一瞪,小丫头才赶紧闭了嘴。

    遗玉听了,眼带担忧道:“娘,您最近休息的不好么,我看您脸色是不大精神。”

    卢氏轻叹一声,也不否认,“儿行千里母担忧,虽长安城离这镇子没多远,但你到底是初入学,娘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如今听你说了情况,日后也就能安心了。”

    听她这么说,遗玉面上是应了,等吃完饭却从随身带来的囊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银盒来,递给卢氏,“您若晚上睡不着觉,就在耳后涂上一些,这药膏的气味有助于睡眠。”她拿出来的东西,正是那不知名的人所送的炼雪霜。

    卢氏接过来扭开闻了闻,疑声道,“这味道是挺好闻的,可是真有你说的那么管用?”

    遗玉点了点头,卢智则抿了一口茶,笑道:“娘您放心,这东西是学里的太医查看过的,小玉也使过几回,是挺管用的。”

    卢氏见兄妹俩都这般说了,便喜滋滋地将东西收下,卢智和遗玉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东西的来历,卢氏既没问他们也乐得少些解释。

    晚上睡觉前,卢氏检查了遗玉的肩伤,发现那疤痕淡了不少,惊讶地问道:“我记得你离家前这刀口子还显着呢,怎么现在消去不少?”

    遗玉心知是那药膏起了作用,但若解释却怕卢氏会把她捎带来的那盒再塞给她,只能含糊答道:“想必是学里的伙食好吧。”

    卢氏也就半信半疑地在她身边躺下了,之后娘俩又说了些贴心话,才渐渐安稳地睡了。

第九十八章 又闻夜宴

    第二天吃了卢氏亲手给三兄妹做的早点,遗玉提出到山楂林子去逛逛,一家四口便赶早出了门,留下小满和陈曲收拾桌碗。

    虽是夏天,但关内空气本就凉爽,尤其是日头初升的早晨,遗玉外面套了纱衣仍觉得凉气直往身上窜,可等一路走到山麓下面,却是额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纱衣也早就脱了下来,由卢俊给拿着。

    守林子的小满舅舅正在林边晃荡,远远见着卢氏他们,忙跛着脚迎了上来,“夫人,怎么今儿上来了?”

    卢氏笑着道:“这不是几个孩子回来了,我带他们上来看看,你忙你的去。”说完便带着遗玉他们朝林子里面走去。

    去年栽下的山楂树苗都长了不少,卢氏带着他们在林子里逛达,遗玉寻了个借口,自己跑到另一头去了,见卢氏的身影远了,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细小瓷瓶来,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扒开塞子,背对着卢氏他们,顺着同卢氏他们相反的方向,一棵棵对着尚未长成的山楂树根处滴了两滴下去。

    小心把瓷瓶收好,刚转身却正对上卢智一双略带疑惑的眼睛,“你在干什么?”

    遗玉心中一咯噔,但还是镇定答道:“没有啊,我看这赤爪长势很好,明年怕是就能结果了。”

    卢智点点头,遗玉暗松一口气,知道刚才他并没看见自己的小动作,转念又问道:“对了大哥,魏王殿下近日要设宴吗?”

    卢智眉头轻皱,“你从哪听说的?”

    遗玉暗自撇嘴,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是从一只“蜜蜂”那里听来的,“我听学里有人谈论这件事。”

    “嗯,是有此事。”卢智看见遗玉疑惑的眼神,遂将这设宴一事同她解释了。

    魏王的中秋宴,八月十五日,招贤能才俊之士,赏月引怀,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乃至长安城的文人学者这两年来趋之若鹜的一场宴会,京都子弟无不以接到宴贴而引以为豪,视其为一种对个人才学和人品的特殊认可。

    “大哥收到帖子了?”遗玉听完这魏王夜宴的说法,心头一跳,突然又想起了一直被她按下的一件事情。

    卢智点头,“前几日就收到了。”

    遗玉犹豫了一阵,想着还是问清楚的好,“大哥,那时在杏园,你不让我过问,我便暂且按下,只是现下我想问你一句,望你能与我说实话。”

    卢智转过身去,沉声道:“你问。”

    “你现在是魏王的人么,魏王、他有意皇位对不对。”

    话音刚落,卢智便猛然转过身来,遗玉从未见过他用如此凌厉的眼神看过自己,心下一惊,又听他低声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知道吗?”

    见遗玉点头,他神色才一松,继续道:“我也只答你一遍,我并不是魏王的人,我现下是这大唐的子民,日后做官,也是做这大唐百姓的官。”

    遗玉轻呼一口气,不能怪她多想,虽然众人皆知魏王府下所设的文学馆招揽的学士并不是只有魏王的人,但她还是担心卢智会被卷入日后夺嫡之事,现下朝堂之上继位人选属三人呼声最高,一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李承乾,一是杨妃之子吴王李恪,最后就是颇受圣宠的魏王李泰。

    李承乾虽名正言顺,但为人骄奢、声名不旺,李恪虽在百姓中声望极高,但却不为皇上所喜,魏王最是深居简出,虽圣宠浓厚,但却无母系支持。

    三方各有所长又皆有所短,尽管太子已立,可当今皇上的态度却十分模糊,朝中不少官员已经开始暗自投靠三方,表面上这三个人都有机会,但是知道历史的遗玉却清楚,这三个人到了最后,都没戏。

    尽管这个世上的历史已经发生了一些偏差,但据她所知,大的方向还是未曾改变的,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只推手,不论过程是如何多变,到了一定的时候,总会被拨正回去。

    她半点也不想卢智掺合到这党派之争中去,可是他的志向却是自己无法左右的,还好他并未在此刻就站队,中立,自然是最好的。

    卢智看着若有所思的遗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侧目望着远处的连碧青山,眼中的神色更是坚定。

    ***

    在家中吃过午饭,遗玉就蹲在后院的花圃边上摆弄她的那些花草,早上在山楂林里差点被卢智发现她的小动作,这会儿她倒不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只是查看了一下那些草莓的生长状况,想着下次结果时候摘一些给晋博士带去,那个老人对自己还是很照顾的。

    “小姐,夫人叫你进去。”陈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遗玉松开手上的草莓叶子,起身拍了拍衣裳,同她一起回屋去。

    卢氏正同卢智在客厅里聊天,见她进来,招手喊她坐到自己身边,脸上微微带了些埋怨,“这十天半个月不见的,回来也不知陪娘多说会儿话。”

    见遗玉目露歉意,方才又道:“刚才听你大哥说,你在宿馆的屋子后面有片竹林子你很喜欢?”

    “嗯,看着挺清凉的。”

    卢氏点点头,“竹子是好的,你若喜欢,日后咱们银子攒多一些,就把现在住的宅子抵出去,再换间大的,给你种上一片,可好?”

    遗玉心头一暖,面上却笑道:“那自是最好的,以后大哥二哥娶了媳妇不要咱们娘俩了,那就买间大宅子,我和娘一起住。”

    卢智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就听卢氏笑骂了遗玉两句,而后扭头对他道:“智儿,你也不小了,明年学里的毕业考罢,谋个差事做了,是该找个媳妇管家,不知你现下可是有喜欢的?”

    遗玉捕捉到卢智瞬间僵硬的唇角,低头掩笑,就听他淡淡答道:“娘,您自是不用担心我的,反倒是二弟性子跳脱,是该早些成家,想必日后会稳重许多。”

    卢氏听他说的很有道理,目露赞同,“你二弟是性子活泼了些,兴许成了家,真会好点。”说完脸上便露出了沉思之色。

    卢智这才抬眼看着一下遗玉,目中露出了淡淡威胁的神色,遗玉正犹豫着要不要替不在场的卢俊辩驳两句,收到她大哥的眼神,立刻闭紧了嘴巴。

    “只是你二弟整日跟你一同在学里,也见不着什么姑娘,不如这次就让他留下,这镇上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也不少,时间长了,总是有看上的。”

    卢智点头应道:“等下他回来,娘便与他讲吧。”

    遗玉看着他三言两语便把卢俊给卖了,心下难免一阵同情,可是下个月那绸缎庄子的掌柜怕是会去学里寻他们,把喜欢四处乱跑的卢俊留在家里也好。

    ***

    傍晚,一家人走到龙泉镇巷口,卢氏又拉着遗玉嘱咐了好一阵子,才放手让人上车,遗玉看了看一脸不舍的卢氏,又略有些好笑地瞥了下无精打采的卢俊,扶着卢智的手臂登进了车厢。

    一路驶至务本坊,天已经黑下,学宿馆后门高高挂起了四只灯笼,卢智多添了一两银子的车费给那马夫,拎着卢氏给他们装两只囊袋,将遗玉送到了坤院门口,才将其中一只递给陈曲。

    “早点休息,明儿个起早些,我在宏文路口等你,辰时便会有人去贴榜,去看看也好。”

    这旬考虽不如岁考重要,但遗玉作为一个新来的学生,若是这旬考的学评高了,也会被人高看几分,相对来说,若是这学评低了,自是会遭人冷眼,国子监是个很现实的地方,若是你没有身份地位,连才学也拿不出手,是会为人所耻的。

    第二日遗玉起的比往日早上一刻钟,认真洗簌又换了身质地轻薄的常服,头发依然让陈曲给梳成上个月的样式,又吃了早饭,便出门去了。

    出门虽早,一路上见到几个人,看榜的学生多是这个时候出门的,到了宏文路后,就见路口处的墙上张贴着一大一小红白两榜单,一张写满了名字,一张上面却是寥寥无几。

    榜下站着二三十个学生,穿着各院的常服,较显拥挤,遗玉左右看了看,在立碑边上见着了手捧书卷的卢智,忙走上前去。

    “大哥。”

    卢智见她来了,便将书合上,指了一下榜墙下站着的人,“这些都是各院专门来看榜的学生,只记了学评是甲的回去通传,等下他们散了你再去看,若是得了甲,上午课毕,可能会有人去寻你。”

    遗玉眉头一挑,“寻我?”

    卢智点头,“不是城阳公主的人,便是长孙小姐的人,介时如何全看你自己意愿。”

    遗玉心思一转,面上带了两分郁闷,“怎么不早告诉我?”

    卢智也不答话,只拍了拍她的脑袋,背手朝书学院去了,遗玉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望着不远处的榜单,推算着自己学评不是甲的可能,结论却让她脸色很是难看,公主和大小姐这两种东西,她真的哪个都不想沾惹。

    没过多大会儿,榜下的人便只剩了三五个,遗玉轻叹了口气,抬步走过去。

第九十九章 许你女官位

    不出遗玉所料,一丈长的红榜上书学院一栏里有五人得了甲评,第三个就是她的名字,意外的是这五个人里除了那才女长孙娴,还有那只蜜蜂楚晓丝的名字。

    遗玉又往一边挪了挪,在太学院一栏下面寻着了她大哥卢智的名字,自然也是个甲评,只是比起书学院的五个人,太学院得甲评的明显要多的很,数一数足有三十余个,其它各院结果不一,四门学院仅次于太学院,有将近二十人得了甲评。

    又有得了乙评的亦在榜上录有名字,遗玉看完红榜,又走到录有不及格学生名字的白榜下面扫了一遍,看到长孙止的名字后,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小子还真是个不学无术的。

    暗暗在两榜上记下了几个名字,遗玉转身朝书学院走去,心里盘算着下学之后若是有人来寻她该如何应对。

    进了教舍,里面照常只坐了三五个学生,见到她进来,皆是暗自打量她,眼神不似以往那种冷漠,倒是多出几分好奇来。

    遗玉虽然看到,却也没有多想,走到自己案前,待要坐下,竟发现她的软垫不见了,左右找了一圈,都没在别人席上发现多的,余光扫到前排一个不断回头偷偷瞄她的男学生,顿时心下了悟。

    她本不是什么娇气的人,虽近年生活条件好了,但儿时到底吃过不少家贫之苦,只是盯着自己的位子沉思了片刻,便把书袋在案上放下,便盘腿在空荡荡的席子上坐了,也不嫌咯的慌。

    又过了一刻钟,才见楚晓丝跟着长孙娴走了进来,两人进门皆是朝着她的方向看来,见到她规规矩矩地坐着,长孙娴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楚晓丝却是疑惑地故意蹭到遗玉身边看了几眼,见到她直接坐在席子上,一愣之后才皱眉回了自己的座位。

    遗玉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下嗤笑一声,这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想要捉弄她也不想些好的主意出来,真以为藏个软垫她就得站着不成?

    头一堂课依旧是方典学的书艺,遗玉是最喜欢这节课的,书法不好的学生就照着字帖临摹,书法好的则可以自行练习。

    遗玉一边研磨一边静心,等铺好纸张提笔蘸墨时,心下已没了先前看榜时候的担忧,只凝神匀气,两耳不闻外物。

    练字,不仅能修身养性,亦能派遣心中杂念,人越是沉稳,字越是凝练,多年来她已经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下笔即心无旁骛,笔墨间自是另一个世界。

    遗玉的耐性不能说是顶好的,但若是只对练字一事,却是能够足足坐上一整日,只要体力跟得上,就算不吃不喝,也是可以静心写下去。

    直到院外传来钟鸣声,她才勾下最后一划,将毛笔搁置在架上,轻轻吹着纸面,之后不似平常那样有些紧赶地出教舍,反倒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边揉着肩颈,一边等着来人,卢智既然说了,那便肯定是确有其事。

    看着长孙娴领着临走还不忘瞪她一眼的楚晓丝出了教舍,遗玉心下暗叹,不是长孙小姐,那就是城阳公主了。

    果然等到教舍里只余她一人,就见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眼生的瘦高少年,在屋里扫了一圈后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出声询问道:“这位是卢姑娘吗?”

    卢姑娘?虽不如称呼小姐来的尊敬,但却比直呼姓名要礼貌的多。遗玉点点头,站了起来,坐了一个时辰空席的下肢有些微微发麻。

    “请你等下到甲申教舍来一趟。”话毕这少年又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

    遗玉这才伸手去揉捏双腿,待到麻感散尽,收拾了书袋,出门朝院西的教舍走去,在北数第四教舍前找到了刻有“甲申”的牌子,顿足整理了一下思绪,抬腿走了进去。

    她进门便感到数道目光朝自己投来,视线略一调整就看见坐在教舍中间一张雕红矮案后的妙龄少女,比起高阳就算不说话也难掩的傲气,这个少女的气质明显多了几分平和,想必这就是城阳公主了。

    城阳左右共坐了五人,皆是这书学院的学生,其中一个便是刚才到教舍去传唤遗玉的少年。

    “卢姑娘,过来坐。”

    听见城阳的声音,遗玉迟疑了一下,便移步到她对面的矮案旁边,与她略略错开,微斜着站好,躬身一礼。

    “小女见过公主。”

    “坐啊。”

    她的声音很是和气,但却难掩其中一丝命令的语气,遗玉又是一礼,才在身后软垫上坐下。

    “我第一次听说卢姑娘的事情,还是在高阳的生辰宴会后,当时只知道有位小姐把我那皇妹气得不轻,后来才听说卢小姐在宴上做了一首诗,好奇之下便找人去寻了,虽没能见到那题诗的画,却是寻着几个与宴之人——那首诗的确堪称佳作。”

    “公主过奖。”城阳公主这几句话乍听之下是对她的夸赞,可是遗玉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这位公主显然是乐地见着高阳吃瘪的,如同外界所传,两人不和。而高阳那日宴上邀请的尽是与其交好之人,唯有他们三兄妹特别一些,还被整治的不清,偏城阳就能从那些与高阳交好的人中打听到自己的详细,显然是在高阳那头设有眼线的。

    “过奖?若说之前是过奖,今日早上那旬考榜张了之后,怕是不少人都不敢再小窥卢姑娘,你可是真正有几分才学的。”

    没等遗玉想好如何答话,城阳只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卢姑娘是知道这学里的女学生是有做女官的机会吧?”

    “小女知道。”

    “那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能得了这女官的名额吗?”

    遗玉一愣,不是说国子监毕业考学评优异的女学生,皇上会亲自考校选出女官吗?怎么从这城阳公主的话里却吐露出别有内幕的意思。

    轻轻摇头,遗玉向城阳表示自己不知。

    城阳的脸上露出一丝轻笑,目光一闪,“卢姑娘,这毕业考学评好的,自然有面圣的机会,可是这最稳妥的途径,还是需要一些外因的,今日本宫见你,就是为了给你个机会,这女官一职,本宫自能保你,你可是愿意。”

    遗玉抿唇不语,就算天上会掉馅饼,砸下来也绝对会碰个一脑袋的包,城阳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明白,只是却不清楚为何她要拉拢自己,只是旬考出了彩,再加上高阳宴上那点算不得好听的事迹,会让一个公主亲自来同她讲这么多?对方所图的,怕是她给不起的。

    “你不答话,是不知如何回答,还是拒绝?”

    “小女深有自知之明,这等好事,怕是旁人抢破头也难寻的,公主还请示下,若小女应了,日后需如何报答公主恩情?”

    “报答?”城阳笑出了声音,语气有些愉悦,却也带着几分冷意,“本宫不需要你的报答,只要你做了女官之后,还一样东西给本宫。”

    “小女愚钝。”还什么东西,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好还给高高在上又锦衣玉食的公主。

    “你未来的婚配,就交由本宫作主。”

    遗玉的瞳孔猛然收缩,只是脑中一晃便已经清楚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打算,心冷之余未尝不暗赞一声好算计。

    她若是真靠着城阳公主做了女官,那就板上钉钉是城阳那一派的人了,日后婚配再任由其打算,不论指高指低,她的夫家亦是牢牢地同她绑在一起,女官可平三妻四妾,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没了那些个平妻侍妾的玩意儿,虽一家之主仍是男主人,女主人却也有了一半的决事权。

    教舍里静谧了片刻,遗玉脑中急转,心头微微发苦,早知道入了学之后日子不会是很平静,却也没想到三天两头就要面临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怎么,你不愿意?”见遗玉半天没有反应,城阳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哪还有半点刚才的亲和之意,大有若是遗玉拒绝,就会发脾气的征兆。

    “公主明鉴,小女却是没有做女官的心思。”遗玉说完这话,便由坐改跪,弯腰对城阳垂首拜下。

    “卢姑娘,你可是想清楚了?”城阳声音冷中带了一丝怒气,遗玉跪拜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哼!本宫从来只给人一次机会,今日的话,望你日后想起不要后悔!”城阳猛然站直了身子,冷哼一声,衣袖一甩便沉步出了教舍。

    原本坐在她身后的五个人也都赶紧起身相随,遗玉依然保持着趴跪的姿势,耳中听见有人嗤声骂了一句“不知好歹”,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缓缓直起了腰板,伸腿坐在了席子上。

    再抬头的遗玉,脸上却带了两分屈辱,三分无奈,还有五分冷然。

    她轻揉着左肩,苦笑着暗道:这些公主和小姐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才多大的年纪,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她本想安安生生地念几年书,混个国子监的历表出去也好找婆家,却没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书学院的两派人给得罪了个遍。

    又记起早上看榜前卢智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忍,便知道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面临刚才那一幕,她这大哥,从来对她都不是单纯的溺爱的,反倒是惯常喜看她跌倒再看她自己爬起来,像是弥补了他们没有父亲的不足,长兄如父,这话倒是没半点假的。

第一百章 发现难友

    遗玉从甲申教舍出来,已经是烈日当空,夏末天气最是多变,她垂头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朝院门外走去。

    卢智就站在书学院外等着,见她出来迎上去也不多语,两兄妹一同朝前走了一段路,遗玉才轻声道:“城阳公主来找的我,说是许我女官之位,我推辞了。”

    卢智点点头,“难怪我刚才看她一脸怒色,想必是没能对你发出来火。”

    遗玉瞪他一眼,“大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提前告诉我,也让我有个准备可好?”

    卢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两人走到宏文路口,他突然停了脚步,转身看着遗玉道:“准备什么,准备藏拙么,小玉,你可知道咱们这些庶民出身的学子,在这院里若想安生待下去是很难的,就算你这次旬考没有出彩,日后照样会因为我的原因被人揪出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遗玉明眼看见卢智眼中露出的愧疚之色,心下一钝,忙出声道:“哥,你别多想,我也就是随口说说,可不是在抱怨你,只是那‘不交不恶’我怕是做不到了,日后她们欺负你小妹,你可是要护着点我。”

    卢智见她急着辩解,神色一转,露出一抹轻笑,随即扭头抬步朝前走去,遗玉只听他轻声道:“咱们兄妹,自是不用多说那些个。”

    ***

    回到坤院后,遗玉将上午发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就丢在一旁,中午睡了一觉,下午去上课时人还是精神的。

    可等她进了教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眼扫去,心情却是毁了大半。

    她矮案上的一摞纸张全都不见了踪影,笔架上搁置的毛笔也不翼而飞,放置清水的竹筒歪倒在案上,桌面一片淡淡湿漉的痕迹,这“作案”时间至少可以推至一刻钟以前。

    生气是有的,但却没多大的怒火,遗玉从袖口掏出帕子,将席面还有矮案上余下的水渍擦净,又从书袋里掏出个薄薄的垫子来铺在席上,然后坐下。

    前排那个偷偷观察她举动的男学生有些惊讶地呆愣了片刻,忘记了隐蔽,被她的视线捕了个正着,一张标准的路人甲面孔上顿时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这人一时也忘记了回头,只是红着脸愣愣看着她。

    遗玉看着这个扭头观察她的男学生,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么傻的男孩子可不像是做惯了坏事的,楚晓丝也真是会挑人,就不知道藏东西这把戏要玩到何时,她这案上好像也没什么能给他们再藏的了,别明儿个她来上学,桌案没有了那才叫好笑。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眼神也有些飘忽,没有看见从门口进来的楚晓丝见着她一副完好无事的模样,狠狠瞪了一眼前排那个还在看着遗玉发呆的男学生,只可惜这一眼瞪在了脑门儿上,且她穿透力不够,所以人家并没发觉。

    今日楚晓丝倒是没同长孙娴一起,这只蜜蜂小姐又看了遗玉几眼,便出了教舍,直到钟鸣之前才又回来,遗玉正捧着课本背诵下次旬考可能要默写的内容,并没发现楚晓丝望向自己时那抹幸灾乐祸的表情。

    讲解《孝经》的先生整整叨唠了一堂课,也让遗玉避免了没有纸笔的尴尬,下学后她将课本收起,正要起身离开,案前却突然站了一个人。

    抬头一看,遗玉确定这是张生面孔,就听对方态度和气地对她道:“卢小姐,公主有请,你同我来吧。”

    是城阳?这书学院里也只有一个公主,怎么上午才见过她,这会儿又要找她过去?遗玉虽心有疑惑,但到底是公主传唤,也没犹豫,挎上书袋就跟着这人走了。

    身后看着他们背影的楚晓丝,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遗玉被那个陌生的学生叫去后,直接被带到了后院先生们休息的一间憩房,这会儿先生们大多都回家吃饭,她也没见着什么人,那学生把她带到地方后只吩咐她等着,然后便关门出去了。

    她没在房里待多久,就闻见一股奇怪的气味,接着就觉得浑身无力,察觉到不妙的她却已经全身酸软地趴在了桌子上,在失去意识之前还听见几个人的说话声。

    “大姐,把她关在那里好吗?”

    “废话,赶紧抬人。”

    ......

    ***

    遗玉揉着发晕的太阳穴,缓缓睁开眼睛,借着高处一扇小窗投进的光亮,环视了一圈身处的环境,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摆着几张破旧的桌案,呼吸间尽是灰尘的味道,被呛地打了个喷嚏,她这才迷瞪过来,想起之前的事情,顿时一阵咬牙。

    他们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么,怎么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用的出来,迷香,那不是只有跑江湖的还有盗匪才有的玩意儿么,真是想不到,她还有幸在这京都的最高学府里面享受到一次这等特殊的待遇。

    不知这次又是谁的主意,把她骗去的那个人虽说是公主的吩咐,可是城阳有那么傻么,还会自报家门。这一手下来,既整治了她又嫁祸了旁人,可惜却是又幼稚又可恶。真不知道她今天是踩了什么狗屎,接二连三地遇见倒霉事。

    “呜呜呜...”

    一阵哭声让她回过神来,若不是看外面亮光还没到晚上,怕她是会被这鬼叫一样的哭声吓到,她撑起身子绕过身前的桌案,就见两步外的墙下蹲坐着一团小小的身影,正在呜呜咽咽地哭着。

    “喂。”遗玉走过去,伸手推了推对方。

    从这一团身影里缓缓仰起一个小脑袋,是个同她岁数差不多的小姑娘,一脸灰尘和鼻涕泪水粘合在一起,脏兮兮的又有着说不出的可怜。

    “呜...你、你醒了啊...呜呜...”说完便又垂下脑袋继续哭鼻子。

    遗玉眉头一挑,也不嫌脏,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推了推她,“别哭了,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小姑娘哼哼唧唧抹了两把眼泪,抬头看着遗玉道:“呜呜...是、是甘味居...后面的杂物房...”

    遗玉这才注意到对方那身灰白的衣裳其实是牙白色的算学院常服,“你也是被迷晕了关进来的?”

    哪知她这么一问,小姑娘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吱吱唔唔地道:“不、不是...是大姐让我在这里等她......”

    之后又是模糊不清地鼻音,过了一会儿,遗玉把她的话前后理了一遍,才弄明白个大概,这小姑娘从早上就被她姐姐关到这小屋子里了,后来下午她大姐和二弟又将迷晕的她也弄了进来。

    遗玉眉头一皱,“你大姐叫什么?”好歹先弄清楚是什么人把她给迷晕的再说。

    “呜呜...我大姐说了...不让我告诉你...”

    遗玉一阵好笑,这小姑娘也真够老实地,被她姐姐哄到这小屋子关起来不说,还替她打掩护呢。

    见她不答话,遗玉便又站了起来,小心在这屋子里摸了一圈,在一架屏风后面发现了一扇门,她使劲推了推却只听见外面叮咣的锁声,显然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又找了半天,发现除了高处一扇小窗,这屋里别的窗子都从外面被钉地死死的,她站在窗子下面喊了一阵,直到嗓子都有些哑了也没见人应声,叹了一口气又坐回到那小姑娘身旁。

    “喂,你大姐是书学院的学生?”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她还是先套套话好了。

    “呜...嗯...”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小昭...”遗玉嘴角微抽,小昭,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小昭啊,你姓什么?”

    “我、我姓杨。”

    “姓杨啊,那你是叫杨昭对吧,好名字。”看来把她弄到这里的两姐弟是姓杨的。

    “不是,我叫杨小昭。”杨小昭姑娘被遗玉一句句话地哄着说了半天,这会儿也渐渐收了眼泪,抬起小脸答起话来。

    遗玉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尊重人家小姑娘的名字,“小昭啊,你大姐说了什么时候来接你吗?”说着就从袖里掏出了帕子,伸手托起对方的小脑袋,将那她脸上的泪迹和土灰慢慢擦净。

    杨小昭的脸上又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小声音细细的,“没有,大姐说我乖乖在这里呆着,等她高兴了就会来接我。”

    遗玉皱起眉头,给杨小昭擦脸的动作又轻柔了一些,待那小脸能看清楚模样,才将帕子收了回来。这是个满漂亮的小姑娘,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很符合当下的审美观。

    “你、你别担心,我大姐虽没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可我二哥一般天黑前都会来放我出去的。”

    遗玉一愣,合着这小昭姑娘并不是第一回被关了,这到底是什么哥哥姐姐,有这么欺负自家人的吗?

    她倒是不担心,只是被关在这里,顶多饿饿肚子,现下看时辰已经是离下学那会儿过了至少半个时辰,卢智接不到她人,自然会想办法找她。

    “小昭,你姐姐和哥哥这般欺负你,你都没与你爹娘讲过吗?”

    杨小昭神色一暗,“我爹爹前个月去世了,我娘、我娘被大娘赶走了。”

    遗玉脑子顿时卡壳,好半天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啊......”

    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时间就这样静静流淌,直到外面天色暗下,屋里逐渐漆黑,也没见有谁找来。

    杨小昭慢慢朝遗玉身边挪了挪,两人肩并着肩,遗玉能察觉到对方微微发抖的身体,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冷么?”

    “我、我害怕,他们是不是不准备来接我了?”

    遗玉不知如何回答她,这天一黑,人的情绪本就会变得脆弱一些,刚才还不甚担忧的她,此刻也渐渐起了忧心,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窗子,轻叹一声,伸手环住了杨小昭的肩膀。

    “放心吧,会有人来接咱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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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 谁先找到

    话说下午下学之后,卢智在书学院门外等了一刻钟也没见到遗玉的人影,就进到院里去寻人,看到空荡荡的丙辰教舍后,他才心生不妙。

    在教舍里来回走了一圈,找到遗玉的矮案,上面虽然摆设整齐,但案上的纸笔还有席上的软垫均不见踪影,略一思索后,他便快步出了教舍,一路跑到甘味居去。

    进了甘味居,卢智在用饭的众学生间先扫了一圈,寻着几个看着眼熟的墨灰常服学生,便朝那桌走去,桌后有个正在夹菜的长脸少年见到卢智朝他走来,略一迟疑便站起了身子,身旁两个人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见了卢智,也都站了起来。

    “卢兄。”

    卢智一点头,“三位,下学后可曾见过舍妹?”

    三人回想了片刻,左侧那个少年有些迟疑道:“似是看见有个男学生带着她朝后院去了。”

    后院?卢智眉头轻皱,“可是知道带她走的是何人?”

    那少年轻轻摇头,“不认识,虽也是书学院的学生,却眼生的紧。”

    卢智这才拱手对三人一礼,“多谢。”

    说罢他便快步离开了甘味居,留下桌边三个少年面面相觑,那个长脸的少年略带疑惑地问另外两人,“这是找不见人了?”

    “谁知道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那也不一定,听说那卢小姐上个月底旬考学评得了甲,上午好像还被城阳公主寻去问过话......”

    ***

    杜若瑾今日下午并没有课,但还是照常在太学院后院憩房作画,此时离下学已经有一段时间,坐在书桌前的他,轻轻将桌上近日来画的第四张月夜图轻轻卷起,摇头轻叹一声,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喃喃自语道:

    “那日的画卷也不知被谁捡了去,可惜、可惜。”

    将笔墨都重新摆好,他才出了憩房准备回府去,独自走到太学院门口,忽见眼前一道人影飞快跑过,一愣之后就出声喊道:

    “卢公子。”

    在甘味居得了消息,一路朝书学院跑去的卢智,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自己,立刻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为何这般慌忙,可是出什么事了?”

    卢智心底焦急,但还是礼貌答道:“杜先生,舍妹自下学后便不见了,我正寻她。”

    杜若瑾只是略一顿,便道:“走,我与你一道去找找。”这国子学里的弯弯道道很多,他在这里待了三年多,该知道的事情却是不曾少知一分了,这学里每年都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几个学生,后来不是在荧湖里找到腐尸,那便是在花园身处挖出埋骨的。

    卢智闻言并未拒绝,遗玉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这会儿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踪影,往好了说是被人带走了,往坏了说——当下还是赶紧找人是好!

    杜若瑾几步跟上卢智的步伐,两人很快便跑到了书学院的后院,分成两头在后院的一间间地寻人。

    可是他们查遍了后院所有的房间也没能见着半个人影,从两侧汇在一处后,两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沉默了片刻,卢智沉声对杜若瑾道:“杜先生,烦劳你到坤院去看看小玉是否回去了,我在这附近再找找,若是寻着人,咱们在甘味居前面见面。”

    杜若瑾正色应下后便转身疾步离开,卢智则绕到书学院后院的小门处,推开未曾上锁的门扉,进了通往院后林子的小路。

    他步子并不快,时不时低头注意着脚下,突然看见不远处草地上落着的一件东西,连忙跑过去捡起一看,却是一个坐垫,正是兄妹俩离家前卢氏给他们塞在囊袋里的,一人一个,他的那个大些,遗玉的要小些。

    联想到早先在丙辰教舍见到遗玉座位上的情景,卢智拿着坐垫的大手顿时一紧,眼中闪过厉色,他左右将附近地上看了一圈,并没再发现什么东西,才又朝着坐垫落下的方向一路继续找下去。

    ***

    杜若瑾疾步赶到了坤院,很少这般剧烈运动的他脸色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强忍着胸间的闷痛,出声询问守在院外的两个仆妇。

    “书学院的卢小姐可是回来了?”

    “不曾见着。”

    “速进去找找,若是人在,请她出来。”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进了院子,不大一会儿却带着遗玉的丫鬟陈曲走了出来。

    今天下午遗玉出门上课时候曾对陈曲说过晚饭要在房里吃,陈曲便看着时辰去取了晚饭回来,可惜都过了下课时间好久,也没见自家小姐回来。

    杜若瑾看着只有陈曲一人来应,心知不妙,但还是问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没回来啊,杜先生,出什么事儿了?”

    杜若瑾脸色再变,只觉胸中一闷,也顾不上回答陈曲,转身掩唇一阵剧烈的咳嗽,陈曲和仆妇们见了,慌忙凑上前去,“杜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咳咳、你去甘味居前面...咳,找卢智,告诉他,你家小姐没有回来,咳咳、快去!”

    勉强将这句话说完,他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曲虽心有担忧,但还是听话地应了,迈腿朝远处跑去,两个仆妇则小心搀扶着杜若瑾在院门外的小凳上坐下。

    休息了片刻,杜若瑾觉得胸闷之感好了一些,不顾两个仆妇地阻拦,起身再次朝学院方向疾步而去。

    ***

    天色渐渐暗下,国子监各处都点上了灯笼,而甘味居东侧小林里的几间杂物房却逐渐笼络在黑暗中。

    两个被关在一起的小姑娘此刻情况很是不妙,杨小昭因为早上起就没有吃过东西,这会儿已经饿的头晕眼花,而遗玉因在这空气不流通的房间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先前所中迷香的副作用出现了。

    “小玉,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两个小姑娘先前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起初遗玉发抖,杨小昭还当她同自己一样是有些害怕,可是这会儿却察觉出不对来。

    “小、小昭,我觉得很冷。”遗玉一字一句地讲完,又打了几个哆嗦,抖着手将外面的纱衣又裹了裹。

    “冷,”小昭一愣,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是有一些冷,又提起力气伸手在遗玉身上探了探,顿时用着干哑的嗓音低叫道:“小玉,你在发热!”

    遗玉眼神一阵恍惚后,并没有答话,反而是咬着牙扶墙站了起来,小步朝对面透着微弱月光的窗下走去,不理身后杨小昭的询问,从肩上挎着的书袋里,抖着手掏出课本来翻开,“撕拉”一声扯下一张揉成纸团,使劲朝着那窗口抛去,可惜却打在窗栏上反弹了回来。

    “小昭,来、来帮我...”

    杨小昭一愣之后,忙跌跌撞撞地挪到她身边,两人便一页一页撕扯着书页,揉成纸团,朝窗外丢去,好半天才算仍了四五个纸团出去。

    遗玉的想法很简单,她们两个现在的状况都不好,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一个是饿的没有力气,一个则是头疼发冷,到了半夜这里的气温会更低,指不定两人夜里昏迷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卢智发现她不见了,一定会去找她,这国子监虽大,可她们也不是在什么深窟密窖里,总会查找到这地方来,介时就算她们昏迷过去,只要有人看见那些纸团,便不会错过。

    丢完纸团,她们又相互搀扶着回到了窗子对面的墙下坐下,紧紧挨在一起,静静等着时间的流淌。

    ***

    魏王府梳流阁

    在厅中六盏鹤腾宫灯照耀下,披着外袍的李泰靠在一张藤椅上,随意翻着手里的书卷,披散在椅背的长发还带着许些湿意,耳中忽闻微弱动静,目光并没从书上离开,而是低声问道:

    “什么事?”

    屋中掠过一道黑影,就见一名黑衣剑客在藤椅前五步处站定,来人为不可闻的动了动唇,正待翻页的李泰却顿住了。

    片刻后,藤椅上的人影一动,两下便将肩披的外袍套上,取过藤椅背上搭着的宝石腰带扣在腰间,略提声唤道:

    “阿生,备马。”

    ***

    此刻已近子时,卢智在顺着书学院后的小路找寻未果后,到甘味居去却见到了前来报信的陈曲,当下又折回坤院,喊了不少交好的同窗一起在国子监里四下寻找起来。

    夜色越浓,卢智的心情越是阴沉,他从城阳身边的人那里探得,公主并未有找遗玉麻烦的打算,国子监前后两门守卫又未曾见过遗玉出去,显然人还是在这学里,偏就是寻不着半点踪迹。

    同一时间,与宏文路交叉的志铭路直通的国子监大门处,八名守卫刚刚合上大门,正待换班,忽闻远处一片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头顶清啸一鸣,就见夜空中一只雪白的凶禽冲着他们直扑而来,几名守卫顿时慌乱,待要拔剑,那凶禽却堪堪错过他们,巨大的翅膀扇起的风声犹在耳边回响,马蹄声停顿在了门的另一边。

    “开门!”一声暴喝响起,“魏王殿下在此,还不速速开门!”

    守卫们这才镇定一些,慌忙将三人高的大门拉开,随着门轴压抑的转动声,守卫们抬眼去辨门外之人。

    就见在门头四只火红灯笼的映衬下,一纵五匹骏马踢踏着足音,为首一匹鬃毛黝黑的马匹率先仰蹄奔入门内,身后四名骑者紧随其后,守卫们转身只来得及看见那黑马之上人影翻飞的长发。

第一零二章 真假难辨

    李泰一行纵马穿过志铭路,在宏文路口勒马停下后,便略提声唤道:“银霄!”

    在他们几人头顶盘旋的雪白凶禽遂利啸一声,挥动着两只展开足有近丈长的巨翅逐渐飞远,啸声不断。

    甘味居后小林的杂物房中,遗玉的发热症状愈加严重,此时缩成一团和杨小昭紧紧挨在一起,脑中的晕眩之感加上愈加升高的体温,让遗玉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小屋里只余两人一沉一缓的呼吸声,四下一片寂静。

    忽然听见了耳中隐约响起的啸声,两个小姑娘均是一愣,杨小昭用着无比沙哑的声音低语道:“小玉,你听见什么声音没?”

    遗玉这会儿烧的迷迷糊糊的,但听见屋外连绵不断的叫声,精神却是一震,抖动着发青的嘴唇张口道:“你、你快去窗户下面喊,使劲儿喊...”

    杨小昭亦若有所觉,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下,缓了几口气,方才大声喊叫道:“爹,爹来救我!娘!”

    她声音嘶哑,这么全力喊出来,虽然还不如平日提声说话的音量大,但是在夜空中来回飞翔的银霄,却在她喊到第二遍时,巨翅一转,寻着一个方向直扑而下。

    杨小昭喊了四五遍就没了力气,见无人应答,一时跪坐在窗下,呜呜哭了起来,遗玉喘着粗气唤了她两声,忽觉屋内阴影跳动,抬头就见窗口处有道白影一闪而过。

    片刻后,在宏文路口,马背上闭眼静候的李泰,待耳边啸声再响,手中缰绳侧拉,跟着空中那道白影一路疾风而驰,身后马匹紧随。

    ***

    同样在国子监四处寻找遗玉的众人,自然也听到了银霄那阵动静颇大的啸声,杜若瑾扶着墙垣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马匹,目中露出难解的神色。

    正在后花园处找寻的卢智,抬头看见空中的白影,面上一愣,随即露出喜色。

    在银霄的指引下,李泰御马穿入甘味居后面的小林,在林中一排房舍前翻身下马,跟随李泰前来的四个人则动作迅速地分头开始在附近查找。

    “殿下。”一人高喊一声,站在房前的李泰方移步过去,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到墙下几个纸团,目光微闪,伸手一挥。

    便有一人走到这间屋门前,对着那上了铜锁的门扉飞身一脚,一声巨响后,门板既被踹开,这人率先走了进去,片刻后就听他出声回禀道:“就在这里!”

    李泰侧身走进小屋,扑鼻而来的灰尘和发霉的潮气让他身形微顿,绕过眼前一道破旧屏风后,透过高处窗子洒进的淡淡月光,看见屋里凌乱的矮案间,窗下和墙边正各有一道人影。

    遗玉背靠着墙面,呼吸短促,听见动静,侧头迷茫地朝一处看去,只见一道黑影逐渐靠近,接着头顶微弱的光亮也被遮去,身子一轻,即被人弯腰抱起。

    ***

    魏王府凌沛院

    客厅里共坐了三个人,正静静听着垂首而立的一人低声禀报:

    “...然后他们就将卢小姐带到了甘味居后面的杂物房里,同那杨姑娘一起关了起来,打算过上两日再将人放出...这些就是他们交待的。”

    卢智握紧了身下红木雕花椅的扶手,微微垂头,掩去眼中狠色,没想到城阳公主还有长孙娴皆参与到了这件事中,他应该感叹遗玉的福大命大,没让她们动了杀意,只是打算关上两天便放人么?

    杜若瑾将拳头抵在唇边,忍着咳意问道:“你、你确定那人说是娴妹、长孙小姐指使的?”

    “回杜公子,他们只说是依着楚小姐的意思,而楚小姐又是——”

    “咳、咳咳!”一阵剧咳打断了这人的话,杜若瑾扶着胸口,强忍到喉的腥甜,插话道:“那就不一定是长孙小姐指示的...咳咳...”

    “......”厅中禀报之人遂不再言语。

    卢智双眼一眯,坐在主位上的李泰一语不发地轻扣着手中的茶盏,平静的脸色让人看不出喜怒,又过了片刻,就见卢智起身走到他跟前,躬身一拜,道:

    “此次多谢殿下相助,卢智还有一不情之请。”

    听到上座那人轻“嗯”了一声后,他才又道:“刚才王太医也说了,舍妹现下身体虚弱,需得静养几日——”

    李泰伸出一手,打断他剩下的话,低声道:“这几日卢小姐便宿在本王府上,今晚你且住下,明日我派人同你一起去趟国子监。”

    卢智恭声应了,而后才又转身对着杜若瑾一礼,“多谢杜先生今日帮忙,改日卢智定当登门拜谢。”

    杜若瑾轻轻摇头,想要说什么却是又一阵咳声。

    “来人,送杜公子回府。”李泰一声令下,便有两名下人进了厅中,将因身体有恙而面色苍白的杜若瑾恭送出门。

    等他走后,那禀报事宜的探子也弯腰退下,厅中仅剩李泰和卢智两人,他们之间寂静了半晌,李泰掌上那杯茶渐渐凉去,却不见他饮上一口。

    “卢智,你是个聪明人。”

    卢智眉心一跳,低头不语,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早在杏园便隐隐发现了魏王对遗玉的态度有些不对之处,而今日一事,却让他脑中隐隐敲响了警钟。

    魏王从来不是什么有多余善心的人,当年救助卢氏母女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那些同情之类的东西,他在文学馆做文士已有一年多,虽并不是魏王府上的人,却也在旁人的刻意之下看见且听见过不少事情。

    对这位有些冷血的皇子,他是畏大于敬的,这人似乎从不发脾气,却也没人见他有过什么愉悦的时候,那对异于常人的眼瞳,更是让他整个人都妖异了三分。

    京中三年,从国子监不少私下流传的魏王事迹中,听得这位四皇子,眼睛一开始并不是这般异常,好像是因数年前一次意外受伤后,瞳孔才变了色,只是从未有人敢将这事情摆到明面上讲。

    今晚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遗玉失踪之后卢智是很担心,原想着到了深夜再找不到人,他便会亲自上门去找魏王求助,却没想到这位竟然亲自去了一趟。

    今晚之事想必此刻已经报到了不少人的耳中,卢智自是不信眼前这位心机莫测的魏王殿下是由于担心他小妹才亲身营救,再联想到近日以来京中的流言,大概,他已经猜到了一些...

    李泰将茶盏搁置在一旁茶几上,轻微地擦碰声将卢智唤回神来,见到上座那人起身,自己也连忙从椅子起来,躬身敬送对方出了客厅。

    待李泰身影像消失在门口,卢智才又直起身子,面色僵硬了半天后,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苦笑来,真是那样,又该如何是好...

    ***

    国子监书学院

    长孙娴坐在案前,看了一眼已经席地坐下的授课先生,侧头瞄了左侧本应坐着楚晓丝,现下却是空荡荡的矮案,再朝窗下那个同样无人的座位一扫,直到钟声鸣起,这两张桌案的主人依然没有到场。

    下学后,长孙娴询问了座位右边的少年,是否知道楚晓丝去了哪里,得到对方同样疑惑的回答后,便皱着眉头出了教舍。

    她走到书学院门口,却被等在门外的一人拦下,“娴妹。”

    杜若瑾的气色比起昨日略显苍白,长孙娴见到他这模样,一愣之后,脸上带了些忧色,出声询问道:“瑾哥哥,你那老毛病又犯了?”

    杜若瑾摇摇头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你现下可是有闲,我想同你聊聊。”

    长孙娴仅犹豫了片刻,就点头应道:“好,那咱们上云净茶社去。”

    一路上两人并没过多言语,正在思索着旁事的长孙娴并没注意到杜若瑾暗自观察她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疑色。

    两人从国子监前门出去,在对街的云净茶社要了雅间坐下。

    “瑾哥哥找我所为何事?”

    杜若瑾看着对面这张柔美的小脸,好半天才直直开口问道:“卢小姐失踪之事,你可知情?”

    长孙娴面上微露惊讶,声音也略有提高,“什么,卢姑娘失踪了?难怪今天早上没见她来学里——对了,晓丝也没来,你说她该不会也出什么事了吧?”

    杜若瑾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不知道?”

    长孙娴眉头轻皱,略一思索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瑾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相识七年,你连我都要怀疑?”

    见她面色难看,又隐隐露出一丝委屈之色,杜若瑾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娴妹,你别生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不是怀疑我同那卢姑娘失踪的事情有关么?”长孙娴声音一时犀利起来,放在案上的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一副强压愤怒的模样。

    杜若瑾眼中闪过一丝歉意,片刻后,方才和声道:“娴妹,实是我随意听信了别人的话,这才胡思乱想,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因为昨日知晓你在放榜后没有去寻卢小姐,当你对她不喜,这才......”

    “哼!”长孙娴神色并未缓和,冷哼一声后,语气带上了三分傲气,“想我也是堂堂尚书府的大小姐,怎会与那些庶民出身的小姑娘为难,她旬考学评是得了甲,可我那尔容诗社,也不是单单凭着一个学评就能进的!”

    见她怒气更胜,杜若瑾只觉自己越说越错,胸口一闷,便咳出了声音,长孙娴见他这模样,忙按下了怒气,凑到他身前帮他拍背,语气也带了些紧张,“瑾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

    “咳咳、不要紧,就是昨夜休息时受了些风寒...”杜若瑾并没有把自己昨日在国子监里来回跑了几趟找人的事情同她讲。

    恰好这时敲门声响起,店小二将茶点摆在桌上又躬身退下,长孙娴提壶倒了一杯热茶,轻轻吹罢,小心地送至杜若瑾手中。

    “快喝些热茶顺一顺。”

    杜若瑾接过杯子,饮了两口方才感觉胸闷缓解,又见她脸上怒气已经淡了三分,便趁热打铁,想着早些安抚了她为好,“先前是我不对,你莫要再生我的气,可好?”

    长孙娴眼神飘忽了一阵,方才缓缓点头,又轻叹一声,“瑾哥哥,我也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只要想着你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姑娘就怀疑我,心中便难受的很。”

    这话说完,杜若瑾那略显苍白的俊脸上,却带了些淡淡的红意,低下头声音柔和道:“你我自幼便有兄妹之情,我自是不会为了外人去为难你,可昨日之事真是有些惊险,这才一时迷了头脑......”

    接着他便将遗玉失踪之后的事情略略向长孙娴讲了,却没注意到在提到魏王到国子监救人时,她一双美目中闪过的异色。

    “这么说,是魏王殿下救了那卢姑娘?”

    “嗯,也多亏了是他带着银霄赶来,不然卢姑娘恐有性命之忧。”

    长孙娴伸手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轻轻晃着杯中冒烟的茶水,声音略带了些疑惑,“魏王殿下是怎么知道卢小姐失踪的?”

    杜若瑾苦笑,道,“动静闹的那般大,整个太学院都被卢智喊了小半出来寻人,但凡是在国子监有些眼线的,怎么会得不到信。”

    长孙娴握杯的手一紧,笑道,“听说卢智并不是魏王府的人,可殿下却这般紧张他那妹妹,想那卢智经此事,怕是会死心塌地跟着魏王了。”

    杜若瑾迟疑了片刻,缓声道:“咱们还是不要议论这些为好,对了,那楚晓丝,你日后莫要再同她来往了,小小年纪心肠便如此歹毒,今日她没去上课,怕是已经东窗事发。”

    “这...这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同晓丝相交两年,只觉得她性子直些,倒是没什么坏心眼。”

    杜若瑾听她这般说,便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你继续与她交好,怕是日后会被她连累,还是早早远了去,免得她再借你名声行那些污损之事。”

    长孙娴这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第一零三章 囹圄

    遗玉经过王太医的诊疗,过了两个时辰发热症状就消失了,又被丫鬟们服侍着灌下药汁,身上残余的迷香也得到了清除,凌晨时候,人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睁眼就是轻缈的纱帐,四周流动着淡淡草药的苦味,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遗玉才缓缓侧过头,脸颊碰触到一侧有些微凉的瓷枕,看着对面靠墙站立的两个正在小打着哈欠的丫鬟。

    “水。”嘴里尽是汤药的苦味,她记得昨晚迷迷糊糊被人灌了好几次药。

    听见她喊叫,两个丫鬟连忙凑到床边,隔着纱帐,人脸有些模糊,但她们一靠近,遗玉还是认出这两人正是当初在杏园照料她的平彤和平卉两姐妹。

    昨晚的记忆很混乱,好像从她开始发热就有些神志不清,后来听见小屋外头的动静,隐约似有人将她从那小黑屋里抱了出来。

    “水。”

    “卢小姐,王太医吩咐过,您若醒了需得先将药饮了。”

    遗玉点点头,只要能喝就好,她实在是渴的紧。见她答应,平彤忙小跑了出去,平卉则将纱帐卷起,扶着她缓缓坐了起来,将瓷枕撤去,换上了两个松软的垫子靠在她背后。

    不大一会儿平彤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回到屋里,蹲跪在床边,用勺子舀出一口,小心吹了送至遗玉唇边。

    遗玉这会儿身上尚酸软无力,张嘴让她喂自己喝了,只是药一入口,她立马微微皱起了眉头,真的很苦,比她刚才嘴里的余味还要苦。

    看平彤又盛了一勺要送入她口中,遗玉轻轻摇头,“你吹凉一些。”

    平彤乖乖应了,一边小心用勺子匀着碗里的药汁,一边悄悄抬头打量她的神色。遗玉这会儿已经清醒,看见她那小眼神,微微一笑,用着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看我做什么?”

    平彤被她这突然一问,手上一抖,险些将药汁撒出去,又见遗玉脸上只有笑容,并没有责怪的神色,才胆子大了一些,“卢小姐,您还记得奴婢们吗?”

    遗玉点点头,看了一眼她,道:“你是平彤,”又看了一眼另一个同样有些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小姑娘,“你是平卉。”

    两人见她记得名字,顿时露出喜色,声音也有些兴奋,“卢小姐还记得咱们。”

    自然是记得她们,若说遗玉刚醒那会儿还有些恍然,这会儿看见她们姐妹已经清楚,自己现下是在魏王的地盘上,昨晚她定是被李泰的人给救了。想来是昨晚寻不到她,卢智才去找了魏王,当时她是隐约听见了阵阵啸声,才让杨小昭呼救,只是没想到竟真的起了作用。

    药汁已经渐渐温下,遗玉示意平彤将碗送到她嘴边,伸出发软的手托着,一口气将那碗药咽下后,用清水漱了几次口,嘴里的苦味才算淡了一些。

    她侧头打量了一遍这屋里的摆设,家具、瓷器、字画无一是寻常物件,“这是哪?”

    “回卢小姐,这里是魏王府。”

    遗玉视线正落在斜对面一架刺绣屏风上,听见平彤这般回答,一愣之后,压下脸上微惊的神色,“你们知道我大哥这会儿在哪吗?”

    “卢公子昨晚宿在霁云院,小姐可用奴婢去通传一下?”

    遗玉点点头,平彤快步走出了房门,平卉则绕到屏风后面取了一件外衣来给她套上,然后将纱帐放下。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遗玉扭头看去,就见平彤打了帘子,卢智从外厅走了进来。

    平卉搬了椅子放在床边,他坐下后便出声让她们下去,两个丫鬟都没有异议,躬身退下,还不忘将门帘掩好。

    遗玉伸手将纱帐拨开一些,看清卢智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升起一股歉意来,似乎她总是要惹上一些麻烦,然后再让卢智来给她收尾,不过客气的话,他们兄妹间是不会多说的。

    卢智细细打量了她的小脸,见她唇上虽有些干裂,但精神还是不错的,遂忧色一消,反带上微微怒意,声音听着也很是严厉,“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险吗?”

    遗玉自然知道自己昨天贸然就跟了别人走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但是她实在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学院里就敢使那等下三滥的手段。

    “哥,我知道错了,昨日我是大意了,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认错是必要的,卢智难得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认错态度可一定要良好才行。

    卢智见她主动承认错误,一愣之后,轻叹一声,垂头沉思了一会儿,再看向她时,却是半点没了刚才的怒气,“我也有错,只当打听了城阳没有对你下手的打算,就以为不会出差子了,却没想到......”

    接着卢智便将楚晓丝如何找到城阳公主的人,商议把她关上两天算做教训的事情同她说了,又将这学里好些弯弯道道的事情也一并给她讲了。

    遗玉听完只是默不作声,往日那对晶亮的眼睛此刻带着些黯然,她是猜到昨天的事情跟楚晓丝撇不开关系,却没想到城阳的人也对她下了手,那天中午她故作了低姿态想要平息城阳对她的怒意,却不想仍是被人随意拿来出气。

    说来那些人根本就没将她的性命看在眼里,随便就给她下了迷药,又将她丢在密闭的小屋里,真在那里关上两天,依着昨日她发热的情况,怕是去了半条命都不只,就因为她拒绝了城阳公主那需要拿人生来换的施舍,就因为她无意驳了楚晓丝的面子,那些人便要这样“教训”她。

    如此被对待,她怎么能不生气,怎么不能愤怒?可是,在愤怒之余她更多的却是无力感,她再愤怒又能如何,城阳公主不用说,自然是她惹不起的人,别说她现在活的好好的,就算她真地被公主给整死了,人家也不用付出半点代价来。

    而那楚晓丝,虽然她爹只是五品博士的文衔,可她身后的人是长孙娴,堂堂尚书左仆射长孙大人的嫡女!

    国子监中的这些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远比她想象的更要早熟,心思更要深沉,更要狠!在这个对女性极其宽松的时代,身在王侯将相家,她们早早就不是正待怀春又不知世务的少女。

    通过笼络未来的女官以达到日后掌握官吏目的的公主绝对不只城阳一人,这些公主小姐们不仅是男人们野心道路上的棋子,同时也在借用着男人们的势力不断地扩大着自己手中的筹码。

    想想历史上的唐朝,在那般宽松的社会风气下,出过多少野心蓬勃的女人,谋权篡位,祸国殃民,媚君惑主,哪一样大事件后没有女人的身影在......遗玉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觉得从没像现在这般看清这座繁华瑰丽的长安城背后隐匿的阴暗和危险。

    “小玉?”卢智看见她一副怔仲的模样,还当是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吓到了她。

    遗玉回神对他扯出一抹无力笑容,“大哥,你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咱们也攒了不少钱,带上娘和二哥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继续种田度日。”

    卢智身形一僵,眼中数种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低声道:“小玉,已经来不及了,咱们兄妹已然是陷了进去,大哥知道的太多,而你、你...”他的声音顿然停顿在这里,低头不再言语。

    遗玉听了他的前半句,神情已经有些飘忽,并没注意到他后面未曾讲完的话,片刻后闭上眼睛放松自己靠在床头。

    两兄妹各怀心思,房中空气凝滞了一阵,淡淡的苦药之气就像他们的心情,萦绕在两人周围,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亮,隐隐听见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大哥。”

    “小玉。”

    同时两声出口,兄妹两人视线一对,瞬间皆轻笑出声,之前围绕两人之间的那股沉闷之气似是被这笑声打散,等到笑声停下,他们脸上竟没了刚才那般负面的情绪。

    “你先讲。”卢智对遗玉点头示意,这里虽是别人的地盘,但两人都是聪明之人,自不会说些会让人拿住把柄的话。

    “大哥,你说,这长安城里最贵气的地方在哪?”

    “自然是皇宫。”卢智眉头一挑。

    “这皇宫里,最厉害的人是谁?”

    “是皇帝陛下。”卢智顺口答完,目中精光便胜一分。

    遗玉一笑,再问,“我打你一拳痛,还是二哥打你一拳痛?”

    “卢俊。”

    “但若是我拿了刀子呢?”

    “我会躲。”

    “若是你躲不了呢?”

    “......”卢智眉头微皱,遗玉不待她想出答案,便又笑道:

    “有娘在,这种情况自然是不会发生。”

    “娘...”卢智略一沉思,目中精光再剩一分。

    遗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又问:“我揣了钱袋子躲在人群里,偷儿就不会将钱袋摸去了吗?”

    卢智摇头。

    “我若是将钱袋给众人看,偷儿会在这时候窃我么?”

    卢智再摇头。

    “若是那偷儿改成强抢,我该让他得手吗?”

    卢智略一迟疑,目中那种坚定之色却是已经涨到了极点,随后他又有些惊讶地看着遗玉,半晌才道:“你、你竟是这样想的?”

    遗玉点点头,微微调整坐姿,让他能看清楚自己的眼神,“大哥,我是已然想通了,你要想做什么,就去做,还记得在公主宴上,你曾对我说过的话么?”

    “忘不了。”

    “好。”遗玉撑着身子探向前去,伸出一只手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妹信你。”

    卢智摇头一笑,伸出一只大掌来,两只手击在一处,一连三下清脆的响声,似是在这一刻为日后之事做了见证。

    “对了,大哥刚才想说什么?”

    “已经忘记了。”

    “啊?”

    ......

    ***

    魏王府梳流阁

    听完探子的回报,李泰一手轻托着茶盏,目光停留在杯中,底部已经沉淀了一些茶叶,可仍有几片茶瓣悠闲地悬浮着,既不会浮上水面,亦不会沉入杯底。

    “让卢智身边的人撤走,去把阿生找来。”

    “属下遵命。”

    探子躬身退去后,李泰才将手中茶杯送到唇边,轻饮一口,目光微闪。

    ***

    卢智天一亮便离开了魏王府,照常去国子监上课了,顺带也帮遗玉捎假去。

    他走后,遗玉吩咐两个丫鬟到外间去守着,正准备再补会儿眠,还没刚躺下,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两声尖叫。

    “怎么了!”遗玉喊了一声,却不见动静。

    她这才慌忙从床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掀开纱帐准备套上鞋子下床去,却抬眼看见屋里的门帘从外面被顶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跌了进来。

    遗玉眨眨眼睛,看着那玩意儿哼哧哼哧爬了起来,又一步两晃朝自己走近,一时间仍保持着套鞋子的动作,直到对方挪到自己跟前一步处。

    “哟!”银霄在遗玉床前立好,昂起脖子短叫了一声。

    遗玉缓缓收回提鞋的手,将双脚飞快地缩回到床上,银霄却比她动作更快,身子向前一倒,一颗鸟头刚好搭在床边。

    “哟!”它又叫了一声,遗玉小心往床里面缩了缩,低头静静看着它,其实她也不是害怕,只是反射性地回避。

    “哟。”银霄见到她的动作,第三次发出了短促的叫声,只是这次遗玉却仿佛听见了那声音中隐含的一丝——委屈?

    她摇摇头,甩去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有些为难地看着趴在她床边一动不动的银霄,这只“伪神雕”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她哪点了,似乎特别喜欢跟她套近乎。

    不过昨晚确实多亏了它自己才能得救,神志不清时候听见的那阵阵啸声,仿佛救命的福音一般。想到这里,遗玉眼神柔软了几分,再看着银霄那血红的眼睛珠子和赤金的大喙也不觉得可怖了。

    一鸟一人就这么对望了半天,改为靠坐在床上的遗玉渐渐觉得困意涌上,不知不觉便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呼吸就平缓起来。

    见她睡着,银霄又在床边趴了一会儿,直到外面响起隐约的动静,才把身子直了起来,扭着身子朝门口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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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心境渐变

    遗玉再次醒来后,见到床头不见了银霄的身影,便喊了平彤和平卉进来问话。得知是阿生来将它带走后,有些惊讶,她还记得那个笑的很开朗的青年人,只是已经几年没曾见过了。

    在魏王府住了两日,停了汤药后,遗玉一早便被卢智接走,回到学宿馆的坤院。陈曲提前得了知会,早就把屋子里外都打扫了一遍,被褥也都重新晒过。

    遗玉虽现在已无大碍,但遵循王太医的嘱咐,还是要修养上两天为好,这会儿躺在床上也没有困意,本想起来去练字,可陈曲却拦了,说是卢智特地吩咐了这两天不让她做这些个,于是只能叫陈曲去拿了本书来,靠在床头翻看。

    说到书,还要提起上个月她已经看完的那本《嵇闫志传》上册,入学后没多久,卢智不知道是在哪里给她寻得了那下册,又另找了很多颇有趣味的杂书给她。

    国子监是有一座很大的书阁的,只是向来只允许太学和四门两院学生入内,遗玉很是羡慕,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偷偷溜进去看看。

    将近中午时候,卢智也不知是怎么说通守门的仆妇,竟是进了院子里面,给遗玉带了午饭和几样小点心,他们一起吃过饭后,又聊了一会儿他才离开。

    卢智走后,遗玉换了衣裳,挪到客厅中北窗下,让陈曲研磨,自己则铺纸开始练字,几日没曾练手,下笔却不见生疏,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写越是投入。

    在魏王府同卢智的谈话,想是会被人转告给魏王,他们想兄妹打了许多哑谜,也不怕对方听出什么。

    对这位恩公,遗玉心里的感觉很是复杂,一开始是感激,在自己替他挡了一刀,对方又说出了两不相欠的话,她便渐渐把那份感激之情隐去了,一人一次,的确是互不相欠。

    遗玉在心底是不想同这人过多牵扯的,可是前几日又稀里糊涂地被他救了一次,再度欠起债来。她脑子清醒的很,不会因为被那人接二连三地救助便昏了头,那般冷清的人,对她的态度的确不同,可他到底是堂堂四皇子,是有夺嫡能力的魏王。

    在魏王府她询问过卢智,得知在她失踪后他并没有去求助魏王,反倒是对方自己找上来的。若说在靠山村那次救助是绝对的意外,那这次对方深夜营救,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了。

    到底那人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她半点也没有头绪,卢智大概是猜到了一些,但他既然没有告诉自己,那必定是还不确定,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这三番两次的遇险已经让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有时候逃避和退缩,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身处险境。

    活在这个世上,除非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有哪个人能不受半点气的,饶是娇纵蛮横的高阳,在李泰面前照样讨不了好。

    可是这毕竟是个有律法约束的社会,特权再大,也是因人而异,当日在高阳宴会上,公主可以当着众人的面胡乱给她定罪,可是反观现在,她不主动挑头,城阳公主和那楚晓丝再看不顺眼她,也只能背地里“教训”。

    现在书学院的两派人她已经全得罪了,再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她就像一只钱袋子,躲躲藏藏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机会摸了去。

    卢智不做魏王府上之人,却入了文学馆,这是为什么,自然是想借李泰的势,虽不是长久之计,可到底他借此在国子监里站稳了脚。魏王现下是对她态度不明,目的不清,只是他们兄妹已然不能退缩,既然躲不开算计,那便只有相互利用。

    遗玉停笔,看着纸上依然秀挺圆润的字体,却比起以往多了三分英气,顿时她双目一亮,若说她的颖体还有什么缺点,那便是过显得娇弱了,如今她心境已然变化,再写出来的字,却是有了这般突破。

    她将毛笔放置在笔架上,小心将这张字吹干收起,让陈曲沏茶摆了点心,看着窗外的一片绿竹,自进国子监起便萦绕在心头的一丝迷茫,不知何时已经全数散尽。

    ***

    敲门声响起,遗玉侧头看去,就见陈曲把屋门打开,门外立着一个身穿牙白色常服的身影。

    “小昭?进来坐。”她听卢智说那日被李泰救走带到魏王府后,杨小昭却被人送回了坤院。

    “小玉。”小姑娘听见她的喊声,才脚步有些轻快地走了进来,在桌案的另一侧坐下。

    “你身体好些了吗?”杨小昭坐下后,便张口问道,那日两人虽同样被关,状态都不怎么好,可她只是饿晕的,休息了一日便已大好。

    遗玉笑着点了点头,“已经好了,明日我便去上课。”

    那天被关在小屋里,两人虽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却不如白日这会儿看的真切,现下照面之后,各自都暗自赞叹了一声。

    她们相互询问了几句,开始有些拘谨的杨小昭才逐渐放开,“小玉,你真厉害,竟然认识魏王殿下。”

    遗玉眼神一跳,“算不得认识,只是我大哥在文学馆做文士。”

    “这个我知道,你大哥是太学院的卢智,学评从来都顶好的。”杨小昭点点头,而后目中带了几分羡慕,“卢公子一定很受殿下重视,他竟然还亲自来救你,你都不知道,这两日学里都传遍了,说魏王殿下夜闯国子监救了两个女学生,好多人都羡慕的紧。”

    遗玉脸色一僵,出声问道:“传遍了?”

    杨小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并没有注意到遗玉有些难看的脸色,继续道:“是啊,你这几日没在所以不知,祭酒知道咱们两个被关的事情狠狠处罚了那楚小姐还有我姐姐,我大娘因为知道是魏王将咱们救出来的,所以这几日都没敢给我脸色看。”

    她脸上带了些许幸灾乐祸的表情,半点没有那日在小屋时候的怯弱,遗玉只顾着想事,一时并没发现她这种变化。

    “你是说,祭酒处罚了他们?”

    “嗯,好像是卢公子寻了证据告到祭酒那里,然后她们就被被斥回家中思过,要足一个月才能再回学里来呢!”

    遗玉有些哭笑不得,她这几日倒是没有询问过那些人的下场,卢智自然也没主动告诉他,她这大哥向来冷静,这会儿竟是做出这种同时扯了城阳公主和长孙娴脸面的事情。

    那日在魏王府她是说过让他放开手去做,但也没想到他会使这种险棋,万幸那祭酒是个明理之人。

    看着她脸上有些怪异的表情,杨小昭语带担心地问道:“小玉,你怎么了,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遗玉摇摇头,脸上带了苦笑,“这么说,学里的人都知道是魏王救了咱们两个。”

    魏王来上这么一出,加上卢智的举动,能不让人知道才算有鬼了!

    杨小昭点点头,面上带了感激,语气诚恳地对遗玉说:“小玉,自我爹爹去世后,大姐和二哥便肆无忌惮地捉弄我,我是被欺负惯了,那天只当是他们会像往常那样放我出去,没想到...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遗玉暗叹一声,看着杨小昭认真的小脸,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她,这种事情被人知道,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吗?

    “你也不用谢我,若不是我同你关在一起,想来你大姐他们还是会放你出去的,小昭,你、你日后小心一些吧。”

    两人虽是共患难过,但到底彼此间还是陌生人,遗玉也没有随便对人掏心掏肺的习惯,她尚且自顾不暇,又哪里有功夫去操心别人,话已至此,点到为止。

    杨小昭听完她的话,神色却没什么变化,照样是一副微笑的模样,甚至还劝她,“小心什么,小玉,你别害怕,现在学里多知道咱们是魏王殿下救出来的人,谁还敢再为难咱们。”

    遗玉眼神一晃,并未再接她的话,伸手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指着桌上的几牒点心道:“我大哥中午带的点心不错,你也尝尝。”

    ***

    杨小昭走后,遗玉也没了心情再赏竹,让陈曲把桌子收拾了,自己脱去外衣和鞋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开始出神。

    卢智这么一闹,城阳公主和长孙娴怕是会更气恼她,这学里的人就算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都已经清楚她是把这两边人都得罪透了,这么一想,其实闹大也不是件坏事,至少她再出什么事,矛头就会指向那两方。

    相对来说,她反倒是安全了,这学里的势力杂乱,万一有同城阳公主和长孙娴不对盘的,也可能借着她来陷害那两人,只是现在她身上暂时护了一层叫做“魏王”的盔甲,短期内是不会有人来寻她麻烦的。

    所以说,这层盔甲虽然将她推到了众人之前,但确实是利大于弊的。卢智明年便可以参加科举,皇帝向来惜才,凭着卢智的才华,若是得到他的注意,两兄妹大可以活的更自在些。

    而现在,她是得好好想想,怎样借着魏王的势,去增加自己的自保能力。

    (粉红双倍这几日投票给果子的亲,在没有上榜情况下仍投推荐给果子的亲,支持正版订阅的亲,还有一直用打赏和PK票激励果子的亲,谢谢你们!)啰嗦一句,本书有些情节是必须的,依然是主走温馨种田路线,但是会有些许地不同,慢慢剧情便会铺展开的,第二卷会发生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众多剧情人物也会浮出水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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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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