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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企鹅的肥翅膀     锦衣绣春txt下载     锦衣绣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0.自由

    “你在想什么?”朱棣低声问道,垂头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草皮上的几朵碎花,竟有点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似的。

    我看着那花儿摇曳可爱,忍不住阻止道,“那花儿开的娇媚,王爷别踏死了。”

    朱棣抬头,突然笑了,“你的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说着,他走近我,毫无预兆的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

    我又止不住的一阵心跳,满脸发烧,“没……没什么。”

    “赫连漪,你是匈奴人?”朱棣见我实在羞涩,仿佛也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

    这一下子把我难倒了,我只知道赫连这个复姓肯定不是汉人的姓氏,但是我爹可没跟我说过我们是匈奴人啊,只得撒谎道,“回王爷,赫连自幼便父母双亡,是被人收养的。我自己是哪里人,我也记不得了。”

    朱棣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本王记得上次在济南你跟我说过。”

    “王爷记性真好。”

    朱棣蓦地不再说话,我一直低着头,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感受到沉默之后,立刻就吓住了,难道我又说错话了?更加不敢抬头看他了,半晌,用眼角偷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笑,看那笑意,从眉角眼梢都流露出来,并不像假笑,便鼓了勇气,“王爷笑什么?”

    “本王笑,是不是本王真的一无是处,叫你一点也找不出来优点夸奖,只能夸本王记性好。”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脸更加烧,这人怎么这么没有风度!既然知道我找不到词儿夸你,你还拆穿什么!人艰不拆是不是?

    “你不要跟本王装作这副模样了,你是什么样子的,本王心里有数的。”朱棣又道。

    我脸上烧红立刻褪去,化作一身冷汗,古人诚不欺我----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错,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子立刻就翻脸了!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知道我是锦衣卫了?

    我这差点就开始冒汗了,朱棣又开口了,“本王第一次见你,便注意到你的眼神,和府里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本王和你说过一次了。那是没有束缚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可是……”朱棣居然也透露出彷徨,“可是,为何这段时间你渐渐的变了?那种眼神……带些倔强,更多不羁,已经越来越少,全都变成了牵绊。”

    没有束缚?那是自然,本姑娘可是不是这时代那些三从四德,足不出户的女子。朱棣能看出这点,算他的眼力厉害。可是……为什么说我有牵绊?难道,我真的越来越多牵绊?

    他说的对,潜移默化中,我也变得畏首畏尾,谨言慎行。每次开口前,想的不是这话该不该说,而是这话能不能说。

    我也切身的体会到了这个时代的集权与专制。别说皇帝王爷了,就是一个稍微有些权利的人,都能轻轻易易的捏死他不愿意留下的人。

    这些难道不都是牵绊吗?

    “怎么,被本王说出了心声?”朱棣斜起嘴角笑了笑,“从前本王认为你乃匈奴族人,到了中原,难脱野性,现在看来,你也不是野。”

    我歪头看着他,“不是野?那是什么?”

    “自由。”朱棣半天才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

    说完,他负手走向前,若有所思。

    我想了一下道,“王爷乃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难道还不能体会自由二字?”

61.生气

    朱棣有些伤感的摇了摇头,“你的想法和众人一样,只是你们看不到背后的权谋和羁绊。就拿本王说,从幼时开始,生母逝世之后,谁来抚养本王,本王做不了主;平常人家还可找到心仪的女子成个小家,可是本王娶什么女子,也是父皇一早就指定的,本王做不了主;成家之后,就藩之地,不是本王来选择,本王依旧做不了主。就连现在,本王在父皇面前,尚且要克制言行,更别说在朝堂之上了。你说,本王谈何自由?”

    听了朱棣一番话,我竟无言以对。是啊,生于皇家,荣华富贵自是万人羡慕,个中酸楚就只有自己体会了。不过我还是嘴硬道,“王爷此话差矣,虽说您在选择的权利上,是比庶民差一些,但是皇上给您找到王妃这样的贤德女子。不也是您的福气吗?”

    朱棣听完,脸露狡黠,“你总是在本王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王妃,是在提醒本王什么吗?”

    我好不容易才不再发红的脸,腾地一下又燃起火烧云,看来果然是不能在他面前耍任何心眼的!

    “你不必这样,也不要误解本王的意思。”朱棣突然贴近我,连衣袂都扫到我的裤脚,“你还没有那个倾国倾城的魅力,能把本王迷惑到。本王不过是觉得你有些意思罢了。”

    本来我还有些忸怩作态,被他这么一番羞辱,臊得简直恨不得往那瀑布下的深潭跳进去。心里免不得又有些恨意冉冉升起,“赫连确实没有沉鱼落雁的容貌,也没摄人心魄的灵巧。王爷这些日子对赫连照顾,赫连记在心里了。”

    说着,我便转身往假装继续看瀑布,可是胸中却包着一腔怒火,眼里也憋着一泡眼泪,又想忍又想流,从来没被人这样抢白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王爷?

    “怎么,你也知道生气?”朱棣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些嘲笑。

    听到这话,我心里不受用起来,本着豁出去的心回身反驳道,“赫连为什么就不知道生气呢?您要是说,我不能生气,那赫连没有半句怨言的,可是您若是说我不知道生气,那赫连岂不是成了木偶,是个无知无识的泥人儿了吗?”

    我越说越气,真的不想再多看这个只因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便把人贬低得一文不值的人一眼!难道就因为自己的权利,便可这样的玩弄别人于股掌?

    看着我气呼呼的样子,又不能发作,朱棣越发得意起来,“伶牙俐齿的劲儿还没缓过来。本王还不能说你几句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也真是矫情,明明是个与他作对的锦衣卫,竟然能放任自己跟他耍脾气,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虎尾巴上捋毛了。只得赶紧摆正了心态,猥猥琐琐的道歉道,“赫连一时失言,望王爷不要放在心里。”

    朱棣见我认怂,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你若是在本王面前一直都能这样,倒是最好。本王也想听些体己话,更想有人跟我说几句反话。”

62.小曲

    我吐吐舌,不以为然,你说是这么说,我要是当真了,那我就是傻子了,俗话说祸从口出,真的在朱棣面前口无遮拦,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我还是要顺着他的毛捋,“王爷当真是天下第一等好王爷,对下人当真是亲近可人,丝毫不端架子。”

    朱棣挑了挑眉,“算了,你嘴上这么说,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别恭维我了。”

    没想到这么快被他识破,还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我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我把心一横,索性不再理睬后面的人,别说是王爷,此刻你就是个天皇老子立刻下旨砍了我,我也要保留几分我的骨气,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啊!

    朱棣见我当真生气,也有些哭笑不得,“你倒真有气节!”

    他这一句话把我惹笑了,身为王爷的他都退了一步,给我台阶下了,我哪里还能再谈什么骨气,连忙转身赔上笑脸,“王爷谬赞。”

    朱棣抬头看了看,淡淡道,“天色不早,该回了。赛场此时也该歇了,咱们直接回王府吧。”

    我点点头,看了看那马儿,想到又要牺牲两瓣屁股在上面颠簸,就头疼起来,朱棣瞧出我的恐惧,不以为然的说道,“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怕马儿的人,没想到这样不堪。”

    我心中生恨,却也不敢当真与他计较,不由得咬牙切齿的想着,这要是越龙城,早就被我蹂躏得跟个面团似的了,可是他是朱棣啊!被碾压的只能是我了。

    “这样吧,你先上去,本王牵着你走一段,等你习惯了我再上来,或者你在这里等本王一会,本王先回去再带马车来接你。你看哪样好些?”

    难得见到朱棣这样好言好语的跟人说话,我着实的有些受宠若惊,当即答道,“不敢劳烦王爷两头奔波,咱们还是着紧些回去为好。”

    朱棣不理会我,直接将我送上马背,自己牵着缰绳,在前走了起来。马儿得得,信步走着,我在马背上倒是十分舒适,只是天气渐热,此时正值正中午时,朱棣一个人在前面走着,倒也辛苦。我有些内疚起来,便喊道,“王爷,您快上来,咱们颠几下就回去了。”

    朱棣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本王倒想多走几步。”

    一时间我倒也觉得到处鸟语花香,十分的惬意。历史上有很多很多留下墨宝的皇帝,甚至还有专门淫浸在诗词歌赋中的,可是印象中朱棣并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不过看他此时背影,倒颇有几分雅致。

    不知不觉的,我竟不自觉的哼起小曲儿来,“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

    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烽火忽然连天起,

    无端惊破鸳鸯梦,

    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

    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

    一处一处问行踪,

    指望着劫后重相逢,

    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朱棣眼神有些迷蒙,待我一曲唱完,缓下了脚步问道,“这是个什么曲儿?”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叫个人面桃花,我瞎哼哼的。”

    朱棣突然很有感触似的,“挺好听的,改天你可以编个曲儿教给玉英她们。”

    我一声“好”字还没答出,迎面突然低低飞过来一只土鹰,对着马首便是狠狠一啄,马儿受惊狂嘶,前蹄猛地抬起,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从马背上狠狠的摔了下来。

63.受伤

    朱棣也没有注意到天空中突然出来的这个畜生,想来救我已然来不及!等他跃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打了好几个滚。若不是被一块石头挡住,只怕还要再滚上几滚。不过这大石头也把我撞得七荤八素,浑身的疼痛,让我包了一包眼泪,本不想丢丑,还想自己扶着站起来,没想到腿上剧痛起来,一点也用不上力。

    朱棣着急的大喊一声,“别动!”

    说完他掀起了我的裤管儿,只见膝盖处碗口大的一个伤口,汩汩的往外渗血。我的眼泪越发的止不住----疼的!

    朱棣皱起眉头,起身往马儿身边走去,从囊中掏出一壶酒,喝了一口。我心中不忿,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喝酒!纨绔子弟就是纨绔子弟啊,哪管下人的死活!

    正在我心中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过来,对着我的伤口一喷,将嘴中的酒水全部喷到我的伤口。

    “啊!!”我痛得龇牙咧嘴,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一不小心就露出了对待越龙城的那副德行----在他的胳膊上狠狠的拧了起来。

    朱棣吃痛,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我记得这个瓶子,是他们神机营特制的金疮药,他继续麻利的将里面的药膏抹到我的伤口,嘴中轻轻说了一句,“痛,不过要忍着点儿,可以继续拧我。”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松开了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嗫嚅道,“对不起,刚刚太疼了,可有弄痛王爷?”

    朱棣专注着受伤的动作,并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那些药膏抹上之后,伤口上变得清清凉凉的,痛苦也减轻大半。

    抹好药膏,朱棣皱眉说道,“你有帕子吗?”

    我的脸刷的红了起来,扭扭捏捏的掏出了帕子----这还是当日在他书房中被他误伤后他给我的那个帕子。

    他见到这帕子,也是略微一怔,旋即便接过去低头替我包扎。不过脸上明显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得意的,戏谑的。

    我就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声如细蚊道,“一直想着把这帕子还给王爷您,总是没找到机会,没想到现在又要被我弄脏了。”

    朱棣包扎好,坐到我对面,眯着眼睛,“不用还了,你自己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还用得上,做什么事都是冒冒失失的,估计受伤也是常事。”

    我被这么一抢白,立刻不服气了,“这可不是赫连冒失,我哪里能料到天上突然飞来一只土鹰?”

    朱棣终于忍不住了,噗嗤笑了起来,“就算不是你冒失,也是合该着你倒霉,既然你运气这么差,身上还是要常常备着些药才是。”

    我被他两句话堵得半口气噎不上来,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干瞪眼。

    朱棣看着我的烂腿,叹了一口气,“你伤成这样,要是跟本王一起骑回去只怕受不了,而且本王也只是帮你处理表面的伤口,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骨头,还得回去看大夫。保险起见,你还是在这里等着,本王先回去,换了马车来接你。早这样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64.徐辉祖

    看着他有些恼怒懊悔的样子,我也分辨不出他是因为我耽误了他的时间,还是为了我受伤的缘故。我也不敢再武逆,便点点头,“王爷您回去只消打发三保或是其他什么人来接我一下就行了,您就不必亲自再跑一趟了。”

    朱棣冷笑一声,“你想的很周到,这个倒不用你提醒本王。”

    我不知道哪里又触怒了他,也许是我的不识抬举?便低头不敢多言。朱棣将我挪到几棵树下,一处阴凉的所在,又给我留下了一壶清水,“你好好地呆着,别乱动。”

    听他语气已经缓和了,我才放下心来,“多谢王爷。”

    待他独自骑上马儿,我才知道他能把马骑得那么快,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只剩一溜烟尘。看来过来的时候,他把马儿骑得那么慢,也算是用尽了耐心了。

    我靠在树干上,呆呆的想着心事,正琢磨着朱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想却有马蹄声闯入耳朵。我正奇怪,朱棣就是马术再好,骑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而且马蹄声越来越近,也不像是一匹马能发出的声音。

    我转身朝着声音来的那个方向远远一看,果然见到三四匹马儿奔来,那几匹马儿越来越近,骑得非常快,只怕都没有注意到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那几匹马都是良驹,马背上的人儿也都是一个个锦衣华服,意气风发,看来是赛场里比赛结束的纨绔子弟们出来放风。

    突然,我似乎又听到了马儿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过去的马儿,有一匹折了回来,它的主人已经高高的站在我面前,“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打扮成这样独自在这里?”

    那人身量高大,眉目英俊,一身劲装。看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非常年轻。

    “我……”我嗫嚅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些人恐怕没有一个是不认识朱棣的,我想我还是隐瞒一下自己的身份比较好,“我就住在猎场附近,平日家里都是打猎为生。今日那边好像有皇家围猎,不敢走近,便往这边来了,没想到不小心摔伤了。”

    “那我送你回家去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干等到什么时候?”来人温和的说道。

    “不必不必,我家里一会便会有人来接我的。”我怕等会朱棣派人来的时候会扑了个空,便推辞道。

    “这样?”来人有些狐疑的看着我,“你家里人真的能找到你吗?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姑娘家,多不安全。”

    这人似乎很是热心,再加上眉目长得非常顺眼,倒弄得我心中小鹿乱撞,“真是多谢公子了。我家里人知道我在这边,我不回去,一定会过来找我的。”

    年轻人撇撇嘴,“真是这样倒也好,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我总是有些不放心的,不如这样,我陪你等你家人,他们要是来了,我就离开,他们要是没来,我再送你回去,你看如何?”

    我不禁头疼起来,这年轻人怎么是个榆木脑袋,这样的固执?要不是脸蛋长得漂亮,我只怕要发脾气了,再往那男子一看,发现他一直都在看我,带着微微的笑意,我的火气又不争气的消下去了,只得岔开话题“还没请教公子大名。”

    “我姓徐,徐辉祖。”

65.回府

    听到这回答,我的脑子立刻又像被锤子敲了一下似的,徐辉祖!?那是将来要和朱棣顽抗到底的建文忠将啊!他……他是朱棣的小舅子,徐云华的弟弟,徐达的儿子!

    得知他的身份后,我又悄悄的打量了他的眉眼一番,这么仔细一看,徐辉祖和徐云华面目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是女子柔媚,一个是男子刚强。

    “怎么了?”徐辉祖见我有些惊愕,笑着问道。

    “没……没什么……多谢徐公子了。您此番一定是和同伴出来狩猎,您的同伴们都已经走远了,这样吧,您先和您的同伴去,回来的时候还从我这边经过,若是我还在,那就说明我的家人没找到我,到时候您再把我捎回去,这样岂不是既不耽误您,也照顾上我?”

    徐辉祖朝远处望了几眼,温和的笑道,“这样也好。我给你留一点水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有水,他已经将水囊留下,转身上了马背,刚要走开,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迟疑了一下,答道,“安采文。”

    “安小姐,咱们算是有缘分。”徐辉祖笑道,踢了一脚马肚子离开了。

    没有多久,马车就来了,果然,驾着马车的是三保。他看到我这幅模样,又是好气有时好笑,“王爷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怎么会有人这么倒霉,没想到你还真就这么倒霉。”

    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三保!在我心中你可是老实人啊,怎么也会埋汰我了呢?”

    三保忍住笑,“没有没有,哪里敢取消您老人家呢?王爷本来是准备亲自回来的,不过皇上派人把他喊去了,这才吩咐我过来接你。可是千叮咛的万嘱咐,说叫回去一定要请最好的骨伤大夫给你看。”

    我心中软软的,嘴上却还是硬着,“王府做事就是铺张,一个琴师摔个小伤罢了,也要这样大动干戈的找大夫,传出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三保悠悠的看了我两眼,做出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将我扶到马车上,用个软榻将我的腿担平了。这才去赶马,为了照顾我的伤势,他也走的很慢。

    我们直接就回了王府。接下来的几天,我自然是为自己的自作孽不可活买单,每天都躺在床上,养着膝盖。

    朱棣自那日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每天忙忙碌碌,自然没有功夫搭理我。越龙城得知我的腿受伤之后,悄悄进来看过一次,左不过带了些药膏之类,不过在看了我的伤口之后,他就作罢了,“王府给你用的药比我带来的还要好,你就好好躺着吧。”

    这次回京,朱棣一家似乎决定久住,一直没有要回去的迹象。而自从狩猎之后,皇宫里传出的消息更加不好了,太子的病势越来越严重,往日还有一线希望或能好转,这次,简直命悬一线,每日只用人参虫草等极其贵重的药物吊着一口气。一时间朱元璋也伤心难过,身体欠佳。

66.宁王

    传闻皇长孙朱允炆日日衣不解带的服侍在太子病榻之前,还将年幼的弟弟妹妹都照顾的很好,每日还要抽空给皇爷爷朱元璋请安,每次都强忍自己的痛苦劝说朱元璋不要怪罪太医,更要保重龙体。

    朱元璋那颗心,已经渐渐的为将来打算起来。

    自己余下的儿子们不乏善战奇才,可是论仁厚,只怕眼前的孙儿是无人能比的。

    朱元璋自己出身草根,没有学识更粗莽难训,而他的好孙儿朱允炆却生的和爷爷完全不同,善读书,性仁厚,这些品质都是朱元璋自己没有而又深深羡慕的,如今都完美无瑕的表现在孙子身上,他简直恨不得将这个孙子视若珍宝!

    所有人都已经看出了朱元璋对长孙的倚重,也渐渐有很多人开始揣摩,若是太子一朝驾崩,

    这储君之位,是让余下的二十来位皇子争夺,还是直接传给这宅心仁厚的皇长孙?各派势力一时间也被朱元璋高深莫测的态度弄得很迷糊,都不知道去巴结谁好了。

    而此时,正是我们锦衣卫最忙碌最能显示自己职能的时候----皇子中谁有狼子野心,大臣中谁想拉帮结派,全部靠我们去查探去上报。可别小瞧这一点势力,这可是铲除异己的大好机会!如果有势力相争,那么只消花大价钱买通上报信息的人,给自己的敌人扣一个大大的黑帽子,那就能置人于死地。

    不过,这样的权利握在我们锦衣卫的手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时常有幕后的大寮找到锦衣卫,先是和和气气的掏银子,去帮他们陷害他们的对头,若是锦衣卫不答应,那也是惹祸上身,这些和和气气的大寮会怒气冲冲的跟我们说,“给你们几分薄面,你们倒是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

    我这种虾兵蟹将自然是很少受到这样的威胁,但是越龙城就很难了。他也算是在名利场中摸爬滚打,还要明哲保身的典范了。

    很显然,朱元璋对太子也已经在心里放弃了。因为他再也不会对着颤颤巍巍到他面前报告太子病情难以好转的太医大发雷霆,动辄就要拖下去砍头了。

    而我,窝在燕王府中这方寸之地中,一直在想,朱棣会有什么行动?

    他不可能不对太子之位没有觊觎,只是世人都知道,一个月后朱元璋力保的是朱棣的侄儿朱允炆,但是朱棣当真一点作为都没有吗?

    我想,我总该找个机会去接触一下朱棣,好窥探一下他内心的想法。

    待我的腿能够下床走路,我就想着法子把马三保唤了过来。三保见我恢复良好,笑道,“王爷神机营的药膏当真名不虚传。”

    我抿嘴笑道,“那是自然。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影儿也不见。”

    三保苦笑,“我还不是跟着王爷到处走动,我自己能有什么事忙?”

    “哦?王爷最近都在做什么啊,许久不见了。”我故作无意,轻描淡写的问道。

    三保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许久不见,是不是还有些想念?”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开玩笑,脸红起来,“你这贫嘴贱舌的乱说什么!我也不过是关心主子嘛。”

    三保止住笑意,换做认真的表情,“王爷最近和宁王走得很近呢。”

    宁王,朱权,朱棣一母同胞的十七弟。我心中隐隐担忧起来。

67.望月

    朱棣不是傻子,他一定也在揣摩朱元璋最终会将大任委以与谁。可是这个时候拉帮结派显然是不合适的。即使那个人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马三保见我表情凝滞,问道,“你可也在想……”

    我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连忙制止住他,“别瞎说。太子乃是天命所授,福泽深厚,定能渡过此劫。”

    马三保见我讳莫如深,并不远与他深聊,十分识趣,“咱们王爷与宁王乃是嫡嫡亲的兄弟,王爷好容易回来一趟,多多走动也是正常的。”

    我点头,“你说得对。”

    三保走后,我久久不能平静,看来自古以来的帝位争夺,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形成气候的,朱棣已然出手了。

    我很怕他会在此时做出什么大动作,因为我知道,这一番,他是什么也不会收获的,若是激怒了朱元璋,叫朱元璋对他防备起来,那就什么气候都没有了。

    是夜,我打听到朱棣在书房,狠了狠心,决定去见他一面,打探一下他的口风。

    书房外只有一个小童,见到我来求见,脸上带笑道,“王爷今日说了不见人,赫连先生还是回吧。”

    我心惊,朱棣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求见?难道是马三保已经跟他说了白天的事?我失落转身,知道今日是见不到朱棣的了。只是太子大限即将到来,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到底有什么波涛暗涌,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回到屋中,我也是烦躁不安,如何也无法安心下来,直熬到半夜,忽然听得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警觉披衣,本以为是越龙城漏液前来,没想到打开窗户一看,却是朱棣站在檐下,负手举头望着天上明月。

    我心中诧异,却又不敢怠慢,喊了一声,“王爷如何这时候来了?”

    朱棣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别出来,外面有些凉。”

    我一阵心悸,本已经迈出的步子又硬生生的收了回来,他不进来,我不出去,那他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

    看朱棣的样子,俨然是要专心致志赏月,分毫没有要与我谈话的意思,我便也只好双肘支在窗棱,以手托颐,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

    古人望月,十之八九是寄托愁思,只不知朱棣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到处都是静静的,偶尔有啁啾的虫鸣一两声,我竟然觉得能够听见朱棣的呼吸声了。

    这似乎是一种宁静的相伴,可以让人忘却心中一切烦恼和忧愁似的。我竟也开始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忽而,朱棣转身望向我,嘴角浮起笑意,“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何深意,只能酸溜溜的答道,“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朱棣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倒是通诗词。“

    “王爷见笑了。赫连确实只能看到一樽明月。只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我刚刚鼓足了勇气,准备探问他一二,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的腿可好齐全了?“

68.隔窗

    我完全跟不上这节奏,便显得怯生生的,“已经好了。多谢王爷关心。”

    朱棣走到我伫立的窗棱前,低头看向我。此时我们两人站在一面墙的两边,上半身却因镂空的窗户坦诚相见,他个头高,我又低着头,他的气息正好拂在我的眼帘,让我的眼光迷蒙起来----也让我的心砰砰跳起来。

    “这些天没抽出功夫来看你,不怪本王吧?”朱棣突然把头垂得更低,柔声说道。

    我原本就已经砰砰跳的小心脏立刻打起了鼓,连我自己都能听到那有力的擂动,脸也一下子热了起来,更不敢抬头,身子又往下矮了半分,“王爷体恤……下人……公务繁忙……赫连怎么能怪王爷……”

    我结结巴巴的说道。

    朱棣似乎有意看我难堪,并未挪动半分,“那就好。”

    我不敢搭话,只能把身子渐渐地矮了下去。朱棣有意看我笑话,他双手撑在窗棱上,也将上身缓缓探了进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回北平好?”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醒过神来,也顾不得矜持,猛地抬起头问道,“回北平?”

    没想到我刚刚的动作太过迅猛,朱棣没来得及躲避,我的头正撞到他的下巴,此时他正捂着自己的下巴,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我,“你几时能够有些女人家的样子?”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着急着慌的伸手去摸他的下巴,一边急道,“对不起王爷!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撞到哪里?严重吗?”

    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朱棣松开手,突然笑了,而我的手,也正搭在他的下巴上,还能触到浅浅的胡渣。我的心又开始砰砰的跳了起来,触电似的收回了咸猪手,低声说道,“对不起王爷,赫连出丑了……”

    朱棣收回笑容,正色道,“没事了,今后不要这么冒失。”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清了清嗓子,“咳咳,唔……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冒失。”

    在别人面前不要这么冒失……难道在你面前能这么冒失?我心中冷笑,只怕在你面前冒失,危险最大!

    这一句话又在我脑中敲响警钟,这是朱棣,他是朱棣!

    “王爷还没说,这么晚来到这里有何事呢。总不能是站在我这檐下看月亮吧?”我也正色道。

    朱棣挑了挑眉盯着我,似乎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就恢复冷静,“这府中每一寸土地都是本王的,本王想到哪里赏月,岂是你能操心的?”

    我羞愧难当,自悔失言。的确,他说的是正理,我真是一时冒失,“赫连知错,王爷若是喜欢在这里赏月,赫连便不打扰了。”

    说着我便准备转身,没想到肩上突然多了一把力气,朱棣捏住了我的半片肩胛骨,硬生生将我掰了回去,“府里的地是本王的,府里的人自然也都是本王的。”

    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的看着眼前的朱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69.天机

    朱棣看着我惊慌失措的眼神,好像很满意似的,歪起嘴角笑了,“你不是伶牙俐齿吗,怎么不说话了?”

    我依旧是懵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觉得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单单要从他如今与将来的权势上来设防,他首先是一个男人!

    想到这里,我的脸又发起烧来,只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深吸一口气,“太子快不行了。”

    朱棣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弄懵了,手上的力道一瞬间就松开了,“你说什么?”

    我方才也不过是为了让那控制不住的场面尽快结束掉,没想到自己就冒冒失失的说出这句话,现在朱棣的眼睛里已经在冒火,炯炯的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怎么再继续我刚才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朱棣再一次问道。

    “我……没说什么……”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咒骂太子,等同咒骂皇上,是死罪。”朱棣已经恢复了冷峻,直直站在窗外,用一副猫捉老鼠的姿态看着我,等着我吐露天机。

    我依旧低头,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能不言不语。

    耗了良久,朱棣轻轻的笑了,带着认真的戏谑,“你是不信本王会治你?上次……是半年对不对?半年弹指一挥间,若要关上你一辈子,于我来说不过一声令下,于你,只怕红颜慢慢老去,要付出一生去后悔你今晚的行为。”

    上次只因我不小心发现了隐居在王府的刘伯温,便被禁足半年,这次我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朱棣确实可以将我关起来一辈子,他此时就是让我去死,也是没有半分争议的。我知道他干得出来。我知道。一个“有点意思”的琴师,怎么抵得上满眼的江山,怎么抵得上万人朝拜的尊荣?

    我嗫嚅道,“赫连一时失言,希望王爷不要记在心上。”

    “本王知道,你虽然性格直爽刚毅,却并不是冒失的人。”朱棣斩断了我的后路,“你说说,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权衡一番,虽说我算是朱元璋的人,但是将来这天下都是朱棣的,且不说将来,就是现在,他也能分分钟要了我的小命,倒不如我先送他个顺水人情,他乃是明君,将来位极大宝也能记我三分薄情。

    “赫连方才是说……太子如今病在酣中,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朱棣冷笑道。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会不会再说出什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对我有几分忌惮也好,“只怕不好呢。俗话说受命于天,太子虽是龙子,终究命由天定,半分不由人的。或许老天想让太子早登极乐去享福,免受人间案牍劳形。”

    我搬出一大套大道理,朱棣却并未有半分动容,依旧目光如炬的看着我,他是追根刨底的人,不挖出他想要的东西,是不会罢手的。

    我心中的底气其实也是越来越不足,半晌,终于说道,“王爷,天色不早,该回去歇息了。四月丙子日……一切皆有定夺。”

70.太子殁

    朱棣的眼神中汪着一池深潭,听完我的话后,若有所思又似神不在焉,终于长长叹一口气,“睡吧。记得把窗户放下,免得着风。”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一晚,原本轻松的氛围被我自己亲手摧毁,此时我虽然远离是非,但是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大祸降临,所谓祸从口出,我就是典型的例子。

    四月丙子日,那一天,朱棣势必会再次找我。究竟结局是好是坏,我一点也预料不到。

    我对朱棣说的话好似一个咒语,第二天开始,东宫便再也没有传出好消息,太子病重,太子病危,太子命悬一线,太子只剩一口气吊着……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形,总之整个金陵城都是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下,这篇乌云便是朱元璋。

    丝竹管乐,寻欢作乐的事渐渐的都没有了,谁都知道太子时日无多,在这个风口浪尖去传出浪荡的名声,只怕一朝太子咽气,朱元璋便会把所有哀怨报复到谁身上!

    我好似进入了另一个禁足期,这次无人禁我,乃是我自己明白了收敛锋芒的重要性。小女子终究是小女子,做好分内之事,有一口饭吃便是足够。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现代的安采文,目标便是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工作为甚?为了嫁个好男人,嫁个好男人为甚?为了从此有个依靠安稳到老。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不不,在这封建的大明朝,我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无论在哪个朝代,这都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可是……我在这里能真的安贫乐道,真的心甘情愿的找个男人度过赫连漪的一生?我还要回去啊!我在这里十载,只是为了寻找回去的方法。我做的所有事,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转眼四月到来。这本是春暖花开和风煦煦,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朱氏王朝却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谁都知道,太子命不久矣。谁都知道,下一个太子即将出现。那会是谁?这个要问朱元璋。

    我一天天的数着日子。史料记载,明朝第一位太子朱标,受风寒一年有余,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丙子日,殁。

    到了那一天,会有一个人从此改变对我所有的看法,从此对我忌惮。那个人就是朱棣。

    他现在是唯一一个知道太子会在那一天出事的人-----当然,建立在他相信我的基础上。不过不相信也没有关系,事实胜于雄辩。

    宣纸上一天天的红笔勾画,终于画到了丙子日!

    早起,我端坐在案前,等待着宫中的丧钟。

    午时,东宫报丧,整个皇宫挂上白色帷幔,全城丧乐响起,臣民哀嚎----太子驾崩!

    我再也端坐不住,俯身站在窗前,看着燕王府也渐渐的白了起来,丧事起。

    黄历上书,丙子日,诸事不宜。

    我冷笑两声,诸事不宜?难不成太子选在这一天死也是不宜?

71.鸡鸣寺

    太子驾崩,举国治丧。朱元璋纵为天之娇子,雄才伟略,终究不免人世凡俗,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的还是自己最最看重栽培了四十余载的千挑万选的储君。从宫中出来的人都说皇上一夕之间白了头,哀伤之情自然可见。

    朱棣奉命守灵。前三天都在宫中未归,第四天,他回到王府。回到王府的第一时间,自然是来到我这里。

    三天三夜未有合眼,朱棣显得非常疲倦,眼睛里布满血丝。见他这样一刻不能再等的便来找我,我才知道我说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王爷坐。”我泡上一壶清茶,端到朱棣面前。

    他浅笑,“小东西,看来你也知道一时半会敷衍不了本王。”

    我心里一震,茶碗差点失手掉落,嘴角却还是弯起得体的微笑,“王爷惯会取笑赫连。”

    朱棣抬眼,认真道,“本王可没有取笑你。”他慢条斯理的将我手上的茶碗接过去,轻轻啜了一口,“你来给本王说说,你是怎么算出太子会在丙子日驾崩的?”

    我垂首不言,想着如何对答。

    “哦,本王想起来了,你与诚意伯尚有交清,是不是他老人家教你掐算天下,谋定江山?”朱棣似笑未笑的看着我,又像拷问又像戏谑,那眼神只看得我心中没底,隐隐发毛。

    “王爷……王爷当真调笑,赫连与诚意伯不过一面之缘,不,哪里是诚意伯,不过是个家养老道罢了,闲聊几句,调侃几句,赫连哪里来的掐算天下的本领?王爷太抬举赫连了。”

    “四月,丙子日,本王钥匙没记错,是你清清楚楚的在本王面前说的。本王回去之后,一直在猜丙子日会有什么事发生,没想到……”朱棣抬起头,眼神洞察一切,直勾勾的看到我的心里似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这是朱棣第一次这样问,也是我到明朝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即使他怀疑了我锦衣卫的身份,我都不会如此惊慌,了不起被发现砍头罢了。可是他现在如此认真的问我是什么人----这意味着他已经对我是不是赫连漪产生了怀疑。朱棣确实是聪明绝顶之人,不过从我几句话中就看破玄机,而我爹爹和越龙城与我生活十载也没有察觉半分。

    我的嗓音有些发颤,“赫连就是赫连啊,还能是什么人,王爷的玩笑越开越大了……”

    朱棣饶有兴味的看着我,“谅你也没有本事能决定太子哪一日驾崩,你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坚定,不问出缘由决不罢休的坚定。我两腿都已经开始微微发软,我心里十分明白,跟他对峙,结果只有一个,我会全面惨败。

    “赫连从小翻看过基本相术之学的书,对此十分沉迷好奇。那日夜观天象,发现北方一颗环抱紫气的小帝王星越来越淡,似乎即将陨落,赫连当时也不敢肯定会有什么事出现,只敢与王爷略略一提……”

    朱棣脸色笑意更甚,我背后的冷汗却也越来越多,完全不知道他听了我这一番胡搅蛮缠作何感想。

    “你竟然精通此道,以前倒是小瞧你了。东汉末年刘备隆中三顾茅庐,屈尊降贵只为请得诸葛孔明辅佐自己,本朝皇上打下江山后,自己都说出一句‘一统江山刘伯温’来恭维诚意伯,可见谋士对君王江山有多重要。你若是也有这样本事,只怕大家都要争相请你了。”

    我顿了一下,答道,“王爷此言差矣,当逢乱世,奇才诡才大家争夺乃是情有可原,如今太平盛世,大明朝一派升平,何必要我这样的人存在?”

    朱棣愣了一下,我也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这样说,岂不是暗示自己知道他狼子野心,觊觎帝位?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也没有办法收回来了,只好硬着脖子等着他回话。

    “你说得对,不过终究小家子气。你在我们皇家自然是最好,作不出半丝风浪,但是如若有心怀不轨之人,知道你的存在,将你虏获,那岂不是要破坏升平?”

    朱棣几句话将我堵得死死的,我终究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是口舌之争还是权谋算计。

    朱棣接着道,“本王从前不知道你的本领,如今既然领教了,那就要好好的待你了。今儿晚了,过几日再与你计较吧。”

    说完,他就起身准备离开,我却愣愣的完全摸不着头脑,“计较……什么计较?”

    朱棣笑了笑,“与你之间的计较,还真得费心想想。本王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天儿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如若不然,你也可以去观观天象,看看最近还有什么大事。”

    “太子驾崩这样的大事一出,只怕近来也没有什么大事了。”我连忙撇清。

    “那不然,太子驾崩……”朱棣忽的转身靠近我,几乎靠到我面前,我再一次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热热的扑在面上,暧昧而又霸道,我还没有缓过神,他已经再度开口,“太子驾崩,皇上可要新选储君了,你不如帮我算算,谁会成为下一个太子?”

    我大惊失色,“这个赫连哪能算得出来!别说是我,就是诚意伯重出江湖,他也不见得算得出来啊!算命、算事、算过去将来,如何能算人心,更何况是皇上的帝王之心!”

    朱棣见我这样惊慌,似乎很满意,“看来你还不笨。”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只剩我一人立在门前不知所措。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朱棣但凡知道半点我乃是未来之人,预知将来一切,那他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他会死死的囚禁我,让我成为他登上帝位的工具,那个时候,只怕我就要生不如死了。

    不知道朱元璋是有意还是无心,他下令让朱棣主持修建太子陵。太子乃是英年早逝,不似寿终正寝之人早早便准备好陵墓。头七一过,朱元璋便抱病停了早朝,朱允炆乃是孝子,一直守孝,朱棣已经带领人马开始选址造陵。

    而满朝大臣等待的却只有一个结果----谁是新任太子?

    朱棣对太子陵十分上心,挑选龙脉上最聚风水的一块宝地开工,陵墓格局也是极尽用心,带着全国最负盛名的风水相师精心设计。

    就连朱元璋看到图纸都真心称赞燕王对太子兄弟情深。这一句话传出来,大家不由得猜想,是不是皇上属意燕王?要不为何会将建陵这样的大事交给燕王呢?

    这个消息一传出,燕王府渐渐的便门庭若市,吹牛拍马的人越来越多,而朱棣自己似乎也已经以为自己将要成为那个君临天下的人了。

    我很想提醒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可是我说不出口。其实在所有人的心中,朱棣当真是做皇帝的一块好料,文才武略皆有,而立之年,既不过衰也不太过稚嫩。镇守北平多年,为国也是贡献出大小战功无数。

    可是谁能揣测朱元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朱允炆情有独钟,排除万难将他扶上皇太孙的位置。多少人要为朱棣喊一声委屈!

    七月,太子陵建成,太子正式下葬,葬礼隆重盛大,举国守丧。

    朱元璋老迈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他愈加难以捉摸,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当然,除了我。

    迟迟不再立储,也渐渐有文臣递上谏书。国不立储,难以服众,民心不稳,祸起动乱。一次早朝,又有言臣如此如是,朱元璋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尔等可是全都盼着朕早死,好叫你们调教着新君,把这天下占了去?”

    那个谏言的言臣,据说当晚就暴病不治而亡。自此,再也没有人敢多说半句。

    七月三伏天,酷暑难耐,我在燕王府憋屈着呆了几个月未踏足府外半步,此时心痒难耐,本想偷偷溜出去散散心,想想现在我已经是朱棣头号注意的人物,还是不敢,便跟三保打了报告,烦请他问问王爷我能不能去鸡鸣寺上柱香。

    三保带来的话是王爷准了,不过要男装打扮,还有,三保要跟随左右。

    我本来想着也许都出不去,现在能这样出去已经很是满意。便谢天谢地谢朱棣的开始准备出去。

    第二天我便和三保一辆马车出行,若他不在,我可能还会去找越龙城和爹爹唠嗑几句,但是三保虽然与我交好,毕竟是朱棣的心腹,我还是只能老老实实的去鸡鸣寺了。

    鸡鸣寺乃在东麓山阜上,据说里头的神灵灵验的紧,我也想去拜拜,问问菩萨,我何时才能回去现代。

    到了山脚下,马车不能前行,我便下马车和三保一起步行。

    天气虽然湿热,但是山间毕竟凉爽些,也有树荫,一路走下来倒也轻松愉快。我和三保有一茬没一茬的先聊着。

    突然,背后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安姑娘,好巧啊!”

    我转身一看,却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

72.为难

    我猛然认出这人竟是徐辉祖!不由得满心焦急起来,完了完了,他要是认得三保,那他就会知道当时在猎场外面我是骗他了!

    马三保摸了摸头奇道,“安姑娘?”

    果不其然,徐辉祖见到三保,指着他问道,“你不是姐夫府里的三保吗?”

    三保也惊喜道,“徐公子?好巧好巧。”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寒暄,只想着怎么悄悄溜走,却被徐辉祖打断。“安姑娘,你怎么和三保在一起?”

    三保这才醒过神来,“徐公子认识赫连先生?”

    “赫连先生?”徐辉祖一脸糊涂,丈二摸不着头脑,看着我问道,“你不是叫安采文吗?猎户家的女儿?”

    我羞得满脸通红,不敢解释。三保大概已经猜到了其中缘故,哈哈笑了起来,“徐公子是不是那日在猎场外见过赫连先生?”

    “是啊,那天她受伤在外,我准备送她回家,她说自己是附近猎户家的女儿,很快就会有人接她。”徐辉祖也应该猜到了我是燕王府的人,脸上带着笑意,转头对马三保道,“看来接她的家人是你啊。”

    马三保机灵的看了我一眼,呵呵笑着打起了圆场,“看来当日你们二人还有些故事。赫连先生乃是我们王府的琴师。那日王爷心情大好,将先生带着一起参加了围猎。因先生乃是女儿之身,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叫先生做男子装扮,并叫她自称姓安。这都是先生不认识徐公子之故,若是知道徐公子乃是王爷的大舅子,哪里还用得着瞒着公子?”

    我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这都是误会,赫连也是新近才到王府,又只在北平呆了一年,对王府里的人尚且认不全,更别说亲戚了。”

    徐辉祖大方的笑道,“不过是个小误会罢了,不碍事。你们也是去上香吗?不如一起上去,可好?”

    “自然好,多个人也是热闹些啊。”三保圆滑的说道。

    徐辉祖侧身让道,伸出一只手,非常有礼貌的说道,“安姑娘,哦不,赫连先生乃是女子,请先行一步,若是失足,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我点点头,往前走去。心中不禁感慨,这又是个惯在女孩子身上做功夫的。脑海中却突然冒出在济南行府那夜,夜登高台赏月,巧遇朱棣的画面。他也是怕我失足,走在下面几阶。与徐辉祖不同的是,他从不把这些儿女功夫挂在嘴上,只是默默的去做罢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这样想起朱棣来了。我猛然意识到,现在不管是遇到什么事,我好像都会在脑子中绕几道,最后转到朱棣那里去。想到这里,我忽然浑身燥热起来。

    “赫连小姐,你为何一言不发?”徐辉祖声音从背后柔柔的传来。

    我只得回头道,“昨日下了一场雨,这石阶湿滑的很,我只顾着低头看路了。”

    “是啊,石阶湿滑,你是姑娘家,还是小心为妙。”徐辉祖露出温柔的微笑,上前一步,踏到与我同阶,伸手搀住我的一只胳膊,“不如我扶你一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完全没有料到,徐辉祖的手已经紧紧地钳住了我的胳膊,“慢些,我一直扶着你就不怕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回首看了一眼马三保,他也被徐辉祖的举动吓到了,一时倒也没有了对策。只能苦笑。

    这一耽搁,最好摆脱徐辉祖的搀扶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再拒绝反而要显得做作,我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他的好意。

    原本我还觉得徐辉祖是个俊秀灵透的男子,此时对他的印象却差到了极点。对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子便动手动脚,别说是在古代,就是现在,那也显得轻浮!我偷偷朝他瞧了一眼,却见他的面上带着一丝得意似的,并不像是那种揩了一把油的猥琐。我又开始奇怪了,这个徐辉祖,耍什么把戏?

    不过他除了搀着我之外,并没有半分僭越,好像我在他手里只不过是一根木头。并不是好色之人啊!难道真的是热心过头?

    三保自从徐辉祖走到我身边之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在后面赶路。倒是徐辉祖,不断地问长问短,几岁了,几时进的王府,府里可好玩,郡主们可都还听话云云。

    我也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还得时不时的回头看看马三保。两人相视苦笑。

    终于硬着头皮挨到了寺院门口,陡峭的山路也变成了平地,徐辉祖立刻变成了一个君子,放开我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这里走起来要好多了,赫连小姐可以放心走路了。”

    我终于挣脱出来,连忙往三保身边靠靠,微微低了低身子,“多谢徐公子一路照拂。赫连这厢有礼了。”

    徐辉祖哈哈笑道,“你是姐夫府里的人,咱们都是一家的,这样客气做什么?

    “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三保适时地替我挡道。

    这时,寺内已经有个老和尚迎了出来,见到徐辉祖,双手合十行李,“徐施主来了,里面请。”

    徐辉祖还礼,笑指我和三保道,“圆通大师,这二位乃是燕王府里的人,前来上香祈福。他们常驻北平,不常在金陵,您恐怕不认得。”

    和尚眯起眼睛,对着我们二人打量了一番,和蔼慈穆道,“确实有些眼生,一回生二回熟,缘起缘散,彼时缘散,此时缘生嘛。”

    三保上前道,“大师果然得道,随口一出,便是佛教谐语。”

    和尚微微点头,将我们往里引去。

    在徐辉祖的带领之下,我们先在正殿上香。徐辉祖笑道,“菩萨灵的很,赫连小姐若有什么所求,就在心中默念,告诉菩萨,定能成真。”

    我举着香,即使从前不信神佛,面对三丈金身,也不由得虔诚起来,“赫连也并不知道求些什么。”

    徐辉祖玩世不恭的一笑,“女孩子家还不是就求个姻缘?你求菩萨给你个好姻缘吧。”

    我一时语塞,只得满脸通红的道,“赫连愿意终身不嫁。”

    徐辉祖被我这回答噎住了,笑容也是僵住,尴尬道,“难得来一趟的,赫连小姐还是要抓住机会。”

    我跪到蒲团上,心中默默祷告,“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早日渡我回到我自己的时代。”默念完,我谦卑的拜了三拜,将手中香插入香炉,退到一边。

    徐辉祖像牛皮糖一样凑了过来,笑嘻嘻道,“赫连小姐既不求好夫君,那你求了什么?”

    我厌烦的紧,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道,“我听闻人家说,许出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徐辉祖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喜欢我呢?”

    本来在心里悄悄的讨厌一个人,不表现出来也没有什么,被他这么单刀直入的挑明说出来,我尴尬万分,反而不能再疏远他,连忙说道,“徐公子何出此言啊!徐公子这样热心的好人,什么人会不喜欢!”

    “是吗?”徐辉祖反问道。

    我瞧他此时模样,并没有半分草包的样子。草包我是见过的,李景隆那就是典型的例子,李景隆对待冯碧落那一套功夫,与徐辉祖现在对我是差不多的。只是李景隆那是由心而发,看起来虽然蠢蠢的,但是真挚而不惹人嫌弃。徐辉祖对我这一番讨好,却好像带着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目的,与我第一次在猎场外见到他时,他那番热心完全不同。我相信当时的他是真诚的,现在却不是。

    我一时解不过来他为何要这样做,只得应付。

    “徐公子真是会说笑。赫连先生不常出门,也没有见过什么大阵仗,你这样,她会不知所措的。”马三保也意识到徐辉祖在刻意为难我,上前调解道。

    徐辉祖咧嘴笑道,“三保见笑了,我不过和她开个玩笑,你俩倒都当真了。这里斋菜做得好,不如我请你们吃一份斋饭,可好?”

    我正想说,要早些下山回府,三保却抢先答道,“徐公子盛情难却,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辉祖暧昧的看了我一眼,“赫连先生可有什么意见?”

    “……没有。”我嗫嚅半晌,瞪了三保一眼,还是无济于事。

    圆通和尚带着我们往后走去。徐辉祖又靠到我身边,悄悄问道,“赫连小姐,你为何喜欢穿男装?”

    看了三保一眼,他的表情也是无可奈何。我想了想,矜持不如放浪,徐辉祖现在猫捉老鼠一样,无非就是想看我躲躲闪闪,我就浪给你看,姐姐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我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徐辉祖,在脸上堆出一个美艳无方的笑容,“我嘛,因为我觉得自己穿男装更好看。徐公子,你说我穿男子服饰是不是更漂亮?”

    徐辉祖愣了一下,很快就又笑了起来,“哈哈哈,赫连小姐说的一点不错,你穿男子服饰,更有一番风味,与普通穿着的女子比起来,更显风情。”

74.道衍

    我心里恶心一下,要不是徐辉祖这张脸长得实在过得去,只怕就要当场吐了。不过脸上依旧是要堆出一个可爱、漂亮、温柔、大方、风华绝代的笑,“多谢徐公子夸奖,徐公子真是太会说话了,嘴巴这样甜,只怕不知道多少姑娘要喝了你的迷魂汤,日日思君不见君了。”

    徐辉祖并未因为这话感到羞耻脸红,一副毫无所谓的说道,“赫连小姐只要想见我,那我必然立刻出现啊!”

    马三保站在一旁,捂嘴低头浅笑,嘲讽我如何沾染上这样一个大麻烦,我其实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是嘴上说不得,只能暗暗的瞪三保两眼。

    幸亏此时有小和尚过来喊我们去后面厢房用斋。大家才一窝蜂往后面走去。

    只见后院清幽极致,檀香浓浓,只能偶尔闻得几声鸟鸣,端的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当然,在没有徐辉祖这个讨厌鬼的情况下。

    三保本来走在我身后,突然看到什么似的三步两步超过我走到前去,大喊一声,“道衍师傅!”

    远处一个老和尚转过身来,看到三保,脸上不悲不喜,没有表情,只是淡淡一句,“三保,你也来这里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过花甲,看起来甚至有些衰迈的老和尚,很难想象这就是将来激起腥风血雨,唯恐天下不乱的姚广孝本尊。

    三保微微笑道,“我随王爷一起到的京师,当时王爷不是也邀请你一起来吗,那时候您老人家推辞了,如今怎么也到了这里?”

    道衍脸上抽动几分,“贫僧闻得太子驾崩的消息,心中委实悲痛,便想着到京师祭拜一番,聊表为人子民之意。”

    三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师傅当真是对皇上太子鞠躬尽瘁!”

    道衍呵呵笑了两声,“贫僧到了京师,就在这鸡鸣寺住下了,还没有去给王爷请安,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咱们一起下山,贫僧要去见见王爷,许久不见,倒有些想念呢。”

    徐辉祖拍手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上个香也能遇到故人!咱们就凑成一桌用了斋,一起到燕王府一聚,这样岂不最好?”

    道衍点点头,稳重的说道,“这位公子提议的好,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三保介绍道,“这位乃是徐达徐将军的公子,咱们王爷的亲舅爷。”

    道衍听完,眼睛一亮,连忙低头行礼,“贫僧眼拙了,竟是徐大将军的公子!虎父无犬子,想必徐公子也是将相之才啊!”

    徐辉祖一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听了道衍这一番夸赞,却立刻正色道,“大师可别这样说,家父当年随着皇上东征西讨,或许积攒了些苦劳,在下可就不然了,不过仗着当今圣上心中慈爱,让我袭了家父的爵位,晚辈当真是一无所用,全沾皇上的光罢了。”

    徐辉祖这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抹去了徐家的所有功劳,也适度的对朱元璋一番歌功颂德,丝毫没有半分邀功的心态,和方才对我轻薄时判若两人,让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徐达乃是朱元璋最信任的大将,可以说是跟随朱元璋最久也是最忠诚的悍将,这大明江山只怕有三分之一都是他帮助朱元璋打下来的,说一句功高盖主,完全实至名归。朱元璋对其也十分看重,大明朝一成立,加官进爵,封地赏银样样不少,甚至还把徐家的女儿讨回来做媳妇儿,徐家可谓一时极盛。可是朱元璋这样生性多疑的人,表面上药人家说他勤政爱民,宅心仁厚,私下里是绝对容许不下半个对他和他的江山有威胁的人存在的。

    徐达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即使两人都从小兄弟变成了老哥们,即使大家都已经身残体迈,只想着晚年坐享天伦,依旧不能容忍!

    徐达晚年得了一种奇病,身体一天天的虚弱下去,不过大内皇宫有那么多御用太医,各个精通医术身怀绝技,当然不会让这样一名大将早早逝去,他们给徐达治好了,徐达也因此更觉得自己如有天佑,更加肆无忌惮,行事乖张,恃功凌弱。

    朱元璋看在眼里,越发的不愿意留他,但他当然不可能去下令诛杀这样一个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哥们,他得想办法,滴水不漏的谋害了徐达。恰逢此时,一位太医上报,徐达的病虽然治好了,但是他一生都不能吃鹅肉,只要吃了鹅肉,必然引发病势复发。

    朱元璋当晚便摆了一桌宴席,邀请几位大臣一起用餐,其中包括徐达徐大将军。当然,没人知道,这一桌子美味佳肴,全部都是鹅肉所制,宫内的御厨自然有办法把鹅肉烹饪的完全没有鹅肉的味道,徐达完全没有想到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会这么阴自己一招,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与老伙计们吹牛打屁,吹完上轿回家,躺到床上半夜便病发一命呜呼。

    朱元璋为了徐达的死还抹了一把老泪,为其大办丧事,追封封号,爵位世袭……

    所有人都道当今皇上善待大臣,谁也不知道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到底算计过多少人。

    徐辉祖对待功名这样讳莫如深,很难说他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何暴毙。这是一个聪明人。他的眼角眉梢都写着聪明,他绝对不是李景隆那样的草包!

    也就是说,今天,我看到的一切,他都是有目的而为之。但是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斋饭毕,我们一起下山,有了道衍的加入,徐辉祖就忙着敷衍他了,再也没有功夫来调戏我。我倒是清清静静的一人走在最后。听着他们几个说着忧国忧民的话,倒也觉得十分有意思。

    到了山下,徐辉祖建议三保骑他的马先赶回王府,告诉朱棣一声,他们要去王府拜访,而他自己,则赶马车带我和道衍一起回去。

    三保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毕竟这两人造访,不可能敲门即进,还是要朱棣准备一番的。

    如此,我也只能和道衍和尚上了马车,好在马车尚算宽敞,免了几分尴尬。

    车上,道衍对我打量一番,半晌才笑道,“这是个姑娘啊!怎么穿成这样出来了?”

    我心中好笑,难道这老和尚眼拙,到现在才看出我是女扮男装,想了半天,只能理解为这和尚一心只想着撺掇朱棣造反,根本没时间关注别的人别的事。

    “在下赫连漪,乃是王府中的琴师,今日想着出门上香还愿,得王爷恩准,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不得已如此装扮,叫大师见笑了。”

    道衍风轻云淡的笑了笑,“你是王府中的琴师?我在北平也是住在燕王府,倒是从没见过你呢。”

    我点点头歉然道,“我一直住在后院,大师没有见过我也是自然。”

    “琴师……”道衍这个人实在奇怪得很,他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看起来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好比自言自语似的,此时只是皱眉思索,半晌才抬头道,“王爷很看重你啊,不过区区琴师身份,便将你带入京师啊!”

    我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大师误会了,不是王爷看重赫连,乃是两位郡主要带着赫连进京,她们要随时练琴呢。”

    道衍“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随后,他便不再开口,只是闭上眼睛,捻着佛珠一声声的念起经来。

    我哭笑不得,这个和尚,当真是古怪!简直就是神叨叨的。不过他既然不拉着我说话,我倒自在的多,便拉开帘子往外看去。

    只见徐辉祖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挥着鞭子赶车。这徐辉祖当真是长得好,连背影都如此挺拔俊逸,只是有些行事我是当真理解不了,他到底心中在算计什么?

    我正出身的望着他的背影,他却突然回眸,正看到我呆呆的模样,不由得一笑,“赫连小姐,你在想什么心事,如此出神?”

    被他发现,我倒脸红起来,万一这厮以为我是心中偷偷爱慕他,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没有想什么,车内有些闷,敞开可以灌些风进来。”

    徐辉祖听完我这话,“吁”了一声,将马车停下,他自己跳下马车,走到车身前,我正不知道他要干嘛,他已经将我一把抱了下去!

    待我双脚着地,他已经扬着一双桃花眼笑了起来,“你也坐到前面来,外面不热。”

    说着,他指了指刚才他坐的地方。

    我连连摆手,“我不会赶马车。”

    “没事,我还在你边上赶车。这样你也不怕掉了。”

    说着他就作势要扶我上去。我怕又被这色鬼揩了油,连忙躲开,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辉祖这才心满意足,也坐到边上,重新开始赶车。

    三保不在,道衍在车内已经入了定,就我们两人坐在车前,按说是他最好动手动脚的机会,可是徐辉祖现在却规矩的很,着实令我不解。

75.白帽子

    除了说一句“抓紧缰绳”,徐辉祖再没有了半分僭越,马车赶到半途,日头高照,我一直都是眯着眼睛的,徐辉祖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抛到我面前道,“阳光毒着呢,你把头包起来,女儿家晒黑了不好看。”

    我接过衣裳,心中有些诧异,不过确实晒得厉害,就把衣服连头带脸的包了起来,衣服上尚有淡淡的檀香味儿夹杂着皂角味儿,倒也挺好闻。

    徐辉祖扭头看我一眼,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个丫头倒是怎们弄都挺俏皮。”

    我没有理会他,一只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是捂着头,生怕风吹跑了衣裳。

    没多久,便回到了行府。三保已经等在府门口,从徐辉祖的手上接过了马车,对我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哪里还有姑娘家的影儿。”

    我连忙将头上的衣服取了下来,递给徐辉祖,假装怯生生的道了句,“多谢徐公子。徐公子与道衍师傅见王爷,赫连就不掺和了,赫连先回屋了。”

    徐辉祖一把扯住我的衣角,“不必啊,赫连小姐一起就是,大家闲聊罢了。”

    我用眼神跟三保求救,三保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我只得像只小鸡似的被提溜进朱棣的书房。

    朱棣已然坐在案前,见到徐辉祖,略微点了点头,“辉祖来了,你姐姐常常念叨你。”

    徐辉祖上前行了礼,笑道,“姐夫。”

    我很惊讶,徐辉祖自从踏进这间屋子,整个人换了个画风,变得沉着,稳重,风度翩翩,一扫山寺之中浮夸之气。好像要与朱棣证明什么似的。

    朱棣眼神扫到道衍身上,脸上略略露出浅笑,“道衍师傅,您老人家可真是折腾,当时本王要带您一起,您说要入关念经,如今自己翻山越岭,岂不是一路风霜?”

    道衍正了正色,“贫僧乃是出家人,跟随王爷的车队,一来有女眷不方便,二来沿途诸多应酬,贫僧实在应付不来。倒是自己一人上路,途中遇佛拜佛,遇庙扫庙,自在的很。”

    朱棣点头,“这倒是本王落入俗套了,还是道衍师傅得道。”

    道衍垂首,“不敢,不敢。”

    朱棣看了一圈,轻声说道,“赫连先生,烦请你为大家斟杯茶。”

    我正站着尴尬,他这样一吩咐,我手上有事情做了,也就好多了。三保走过来给我帮忙,茶盘里斟了三杯水,我端着往那端坐的三人面前走去。

    朱棣端走自己的那杯,抬眼狠狠的瞅了我一眼,看的我浑身不适,徐辉祖的水是我端过去的,他客气的道谢。道衍却是端起了直接一口干尽,将被子递还给我,“再来一杯。鸡鸣寺的斋菜,咸的紧。”

    我被道衍这豪迈的气度折服,倒是朱棣与三保,好似已经见怪不怪。

    我和三保都默默的站在一边,听他们三人闲聊。

    这三人倒是都有趣,尽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太子驾崩,新储君未立等事,他们都好像故意避而不谈似的,只字未提。

    道衍遇到自己有兴趣的事就插两句,不想开口的时候,就闭着眼睛捻念珠,丝毫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沉寂半晌道衍突然说道,“王爷,贫僧此番来京,祭奠太子倒是其次,主要是来送你一件礼物。”

    大家都被道衍的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全都聚精会神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要给朱棣什么礼物。

    就连朱棣也都死死的看着他。

    道衍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将门关上,又走了回来,对着徐辉祖打量一番,“王妃的亲弟弟,都是一家人啊。”

    大家都被他这番行为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要献给朱棣,只见他在怀中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帽子,只是这帽子的颜色竟是白色的!

    道衍看着帽子,满意的笑了,双手呈上,恭恭敬敬的对朱棣说道,“王爷,贫僧在游历的途中,捡到了这顶帽子,洗洗干净后觉得非常适合王爷,此物非王爷莫属,所以千里迢迢的送了过来,还请王爷笑纳!”

    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一开始看道衍这样神神秘秘,又这么郑重其事,都以为他是要献宝,就连白帽子拿出来的时候,也都以为这帽子上有什么大工夫,没想到就是他随手捡到的一顶帽子,这有什么好献的?

    道衍把帽子递进朱棣手里,便故作高深的说道,“这帽子乃是贵物,还请王爷好好保管。王府奢华,贫僧住不惯,还是回去鸡鸣寺最好。”

    道衍已经站了起来,咂咂嘴道,“就是鸡鸣寺的菜有些咸,实在是吃不惯。”

    他对朱棣和徐辉祖拱拱手,“告辞了,贫僧一直住在鸡鸣寺,王爷若是有事,可以到那里找我。”

    道衍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走了。只剩我们几个呆呆的望着桌子上的白帽子。

    朱棣面色冷峻,将帽子递给三保,“既是道衍大师送的,你便帮本王好好收着吧。”

    他的表现就好比扔走一块烫手山芋似的。

    徐辉祖也是面色沉重,甚至有些苍白,嗫嚅几下,勉强笑道,“姐夫,我想去看看姐姐,前段听说她身体不好呢。”

    朱棣挥挥手,“你去吧。”

    徐辉祖走到门口,突然回身道,“姐夫,你这个琴师有意思的很呢。”

    朱棣瞅了我一眼,对徐辉祖道,“你要是喜欢,哪天叫你姐姐也给你找一个。”

    徐辉祖只是歪嘴笑了笑,便出去了。

    待他们都走远了,朱棣伸手将三保手中的白帽子接过,点燃了一根蜡烛,将帽子缓缓烧了,“这段时间你别去鸡鸣寺了,尤其不要再见道衍了。还有你,也别出去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是看着我的,我不知道自己又闯了什么祸,只能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三保心事重重,“王爷……”

    朱棣摆摆手,“你也下去吧。”

    三保听了朱棣的话,只得垂首退下,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颇有深意。

    转眼间,房间里,又只剩我和朱棣。我顿时又有了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你认得辉祖?”朱棣抬头问道。

    我连忙摇头,赶紧招供,“不认识。只是上次在猎场外,受了腿伤的时候,您回去赶马车的时候,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问我是什么人罢了。我也没有告诉他实话,没想到今天在鸡鸣寺巧遇了,这才拆穿了西洋镜。”

    朱棣嘴角略微抽动,“听三保说的,你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我头皮一紧,心中顿时把三保恨了个遍,“可能是徐公子天生热情。”

    朱棣被我的话说笑了,“徐公子可不是个热情的人。”

    我知道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了,便不再说话,以免又祸从口出。朱棣却指着桌上的一堆灰烬,问道,“你说说,这是什么?”

    “一堆灰罢了。”

    “刚才它可不是灰。”

    “那就是一顶帽子。”

    “可是它是一顶白帽子。”朱棣咄咄逼人的说道,“谅他们也不敢说出什么,所以我支开了他们,等着你一番高见呢。”

    我的身体有些不自觉的发抖,看着那一堆灰烬,小心翼翼的说道,“道衍师傅都说了,他是来祭奠太子的,捡到白帽子,大概是想要戴孝的意思吧……”

    “出家人看破红尘,更没有三常五纲,怎么还会给人戴孝?”朱棣不知不觉的踱步到我身边,靠近我,低声道,“再说,你看道衍那个样子,是会给太子这样一个素昧谋面的人戴孝的人吗?只怕天皇老子死了也不关他事吧。”

    “这样看来,王爷比我了解道衍师傅多了,您都不知道他为何送您这帽子,我哪里能猜到呢?”

    “你不是给我写过一个‘帛’字吗?你会不知道这白帽子是何意?”朱棣轻轻笑了。

    我猛然抬头,望着他那漆黑的眸子,很想让他知道,现在不是时机,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棣复又开口,“白帽子献给一个王爷,白字下面加个王,乃是加冕。是不是?”

    我拼命的摇头,“道衍没有这个胆子。”

    朱棣不以为然,“你都有这个胆子,更何况是他!”

    我将那把灰烬全都握进手中,“王爷!道衍不过是蛊惑人心,唯恐天下不乱,您可不要受了蛊惑!”

    朱棣眼神里也带了些许疑惑,“你是叫本王不要觊觎太子之位?”

    我没有想到朱棣会这么直白的跟我说这样的话,见他这样坦诚,我也不好再遮遮掩掩,明明白白的说道,“王爷,您最近进宫颇多,您看皇上属意谁做新太子?”

    朱棣摇摇头,“本王瞧不出来。”

    “那您看皇上如今最疼哪块骨肉?”

    “我们兄弟都渐渐年长,父皇并谈不上偏袒心爱谁。”朱棣说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转过身一把抓住我的两肩,“允炆!你是说允炆!”

    我的肩膀被他抓的生疼,不过见他心思已经转了过来,才放下心,“王爷您看到的比赫连多,您想的才是对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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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绣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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