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机缘
从许广陵在树上跳下来到石九阳面前,其实只是瞬时间的事情。
但这瞬时间,便让许广陵心头沉重起来。
没有任何人在面对涉及到“命运”这等话题的时候,能够轻松得起来,大宗师也不例外。
还是那句话,所谓的大宗师,也就是相对于普通人略为超拔了一些,但在天地啊大道啊造化啊这些东西面前,“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改变其实是有的,但要多大的改变,才能真正地改变以至于把握“命运”这种东西呢?
这个答案,估计不是那么容易找到。
不由得地,许广陵想起了《封神演义》中的一句话,“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许广陵现在,超不超出三界且不论,“不在五行中”,或者说不受具体且狭义的五行之物限制,却是已经做到了,水火不能侵,金土不能害,而至于木,他是牧木者。
但这对于一个大修士来说,根本不算神通。
只是简简单单的本分或者说小伎俩罢了。
真正的神通是什么?
老实说,修行三世,今日,还是许广陵第一次见识【神通】。
而这才一见识,就把他给吓到了,说起来还颇有点叶公好龙的感觉呢,当然了,许广陵之前其实并没有多重视神通。
但现在,不得不重视。
主要是正视!
【神通者,以人合天,以天应人,以天人之姿,莅临世界,其效其能,非人心之所能想,非人身之所能限,而有浩瀚深邃、冥杳广邈之象,超脱实虚,不可思议。】
这不是什么道经上的话。
这是刚刚,这是片刻之前,从许广陵脑海中冒出来的,他对于神通的真实使用体验。
还敢小视神通吗?
不敢了。
从今以后,真不敢了。
他的大修行体系,又多了一个新的成员,而且是身份相当贵重的成员,需要为之单独地,开山立派。
心念动间,许广陵这时才好好地打量了石九阳一下。
刚才那更像是天眼的自动感应式扫描。
而这一打量,许广陵就在心中暗叹一声。
可惜了!
石九阳终究还是层次太低,才刚刚晋入荣枯境,还未能抵达灵台境那个开识见心、了性明道的阶段,如果他是地阶甚至地阶大成的话,之前的十几天,应该会得到不少的好处。
一点不夸张地说,就这一次的因缘际会,可能就会铸下天阶之基!
而从现在的情况看,石九阳却几乎是什么好处都没落着。
这场本来应该是迈向天阶的晋升,虽然被导偏了方向,只晋升了天眼神通而并非整体,但那种天地灵机的汇聚却并没有稍减半分,弄不好比一般的天阶晋升可能还犹有过之。
但显然,这种天地灵机,还不是人阶的荣枯境修士所能触摸到的领域,所以这位阁下就像一个竹篮,哪怕刚刚一个大海都从这里漫过去,但偏偏,这竹篮里没有留下一滴水!
一滴都没有!
是连篮子都没湿的那种!
这个品级的竹篮,所能打捞的只有灵气。
而偏偏,之前的这种级别的晋升,因为他早已成就道化之体的原因,是以,所造成的灵气汇聚,寥寥无几,灵气在其中也就是充当了一个引子或者说背景的角色,连配角都称不上。
所以啊。
所以。
许广陵摇了摇头。
“广陵,怎么了?”石九阳问道。
“没什么。”许广陵道。
我只是可惜你错过了一场泼天的机缘,这种机缘,就算我本人,大概也只能经历这么一次,至于说给其他人带来这种机缘,那更是仅此一次而已!
偏偏你就在我身边,树上树下,近在咫尺的地方。
但就是错过了。
近在咫尺,却是远隔万水千山,甚至是恍如隔了一个世界。
许广陵不由得地又想起了一些故人。
第一世的。
第二世的。
就算这第三世,也还有凌霄宗的那三位大佬。
偏偏,他们都不在身边。
这种在这里就能捞着不在就只能浪费而且是过期不候的机缘,错过了,诚为可惜。
许广陵又看了石九阳一眼。
真的,你要是地阶就好了!
当然了,这话不可能对石九阳说出来。
“广陵,之前这些天,你是在……晋升?”石九阳有点疑惑地问道。
石九阳已经打开了眼窍,可以很直接很真切地看到天地间灵气的各种流动,哪怕是很细微的。
许广陵是开窍境,如果其之前是打开了一个新的窍,那么灵气的变化情况不可能瞒得过他,而如果说是晋升吧,那也不像。
从开窍境跨阶进入人阶的真一境,那是多大的动静!
和那种应有的动静比起来,许广陵之前十几天所造成的动静,就像是毛毛细雨比之瓢泼大雨,差远了!
但既不是开窍,又不像晋升,那种动静就又超出了正常冥想入定所能造成的灵气波动。
所以,三不像。
就很怪!
之前这十几天里,石九阳都已经猜过不止一次了,但任他如何穷极见识,也没能从脑海里挖出一个适合的对应。
“不是开窍,也不是晋升。”
仿佛猜到了石九阳在想什么,许广陵轻笑着道。
虽然是笑着说道,但许广陵心中殊无笑意,“我是身怀的一个神通晋阶了。”
神通!
石九阳不自觉地微微瞪大了眼。
他都真一境了,不,他都已经荣枯境了,至今还都没有神通呢,一个都没有!许广陵这家伙才只是开窍境啊,就有神通了,而且那神通还晋阶了!
这上哪说理去!
随即,石九阳不由自主地又细品了一下许广陵刚才的这话。
我是身怀的一个神通晋阶了
这话,石九阳越琢磨越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好像,这话听起来,像是这家伙不止一个神通的样子呢?
而且,开窍境就有神通,再且,开窍境就能把神通晋阶,还耗时了十几天?
耗时十几天,这放在修为晋升上,那确实不算多,但若是一种神通的晋升,那这时间……
不过,石九阳对神通也没有多少了解。
哪怕不如九大仙宗,但万药宗也是一个很顶级的宗门。而之前一个真一境的修者在这样一个顶级大宗门中,那也就是一个小辈而已,很多东西都是接触不到的。
根本就没到接触的时候!
比如神通。
石九阳对于神通的仅有的一星半点的了解,也止于其师尊茶余饭后的一点点闲谈罢了。
此时,石九阳非常好奇。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许广陵身怀什么神通。
但这话不是很好问。
许广陵要是主动说,他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听,但许广陵若不说,他主动问的话,总感觉好像,还是交浅言深?
虽然石九阳自觉和许广陵之间已经是非常非常之近了,近到差不多都已经可以托之生死的那种!
就像之前,他晋升时,完全放心地把身周的安全交给了许广陵,丝毫都没有担心身外之事,哪怕这是深山中,凶兽之类的完全有可能因为灵气的动荡而来到左近!
就像之前,许广陵入定十数天,也等于是完全把安全交给了他。
这种交付,看起来不算啥,好像就是自自然然、随随便便,甚至彼此对于对方连一句话的交待都没有,但如果不是极亲近的人,又怎么可能发生!
等闲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在晋升时,在身边挂个人!
放不开!
小则感到不自在,身心受碍,大则根本就是担心,担心自己晋升关键时刻,内外俱忘时,是不是会遭到什么不测。
这种担心是非常有必要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一个修士晋升时,可以待在他身边的人,就是他心中认可的最亲近的人!
哪怕父子夫妻,师尊弟子,亦不能有所过之!
说什么场面话都没有用,哪怕你非常相信对方,相信对方绝对不会对你不利什么的,但如果你觉得你在内外俱忘之时,某个人在你身边,就是会让你不自在,哪怕只是隐隐的、一丝丝的不自在,那也就不是彻底信任!
而之前,石九阳晋升的时候,他根本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仿佛完全“忽略”了许广陵。
事实就是,他非常非常,非常到近乎于彻底地,信任许广陵。
这可能是石九阳自己都没有细思的一个答案。
但是有些东西,无关信任。
不方便问,就是不方便问!
好像,好像再次地猜到了石九阳想问什么,许广陵微笑着,道:“老哥,你有没有想问,我是什么神通晋阶?”
石九阳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好吧,有点夸张了,他就是连点了两下而已。
但那种想要知道答案的迫切,溢于言表,可能一个小孩子在这里,都能看得出来。
“不方便说呢。”许广陵仿佛调笑一般,“这个神通非常了不起,我要是说出来,你肯定会羡慕嫉妒,心中不平衡的。所以,为了老哥你着想,我还是不说了。”
“呸!”
石九阳高傲地微微扬起了头,作不屑状。
他甚至两手后背,长身而立,大概是摆出了最为潇洒的一个姿态。
别说,还真挺帅的,玉树临风。
许广陵收敛笑意,面容淡淡,心中也淡淡,然后对石九阳道:“老哥,你晋升了,我也晋升了,而且全都算是意外之喜。不如我们这就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广陵,你想找的材料全都找好了?”石九阳心中还颇有些不舍呢。
这山中数月,会是他一辈子都会怀想的平静时光。
其实,平静时光有,这一生中,之前有,之后也会有,而且是为数不少。只是,纵然那平静时光再多,如眼前这般人,倾此一生,又能得见几个呢?
“嗯。”
许广陵点了点头,“应该够好好耍弄一段时间的了。”
第283章 生机
说回就回,两人又无行李什么的需要打理,所以既然决定返回,那直接反向就是了。
不过开拔之前,许广陵先是找了些草木来,编了一个大大的筐子,足有1m(宽)x3m(长)x0.5m(高)那么大。
话说,这还是当年在昆仑山时,练就的编织手艺呢。
“广陵,你编这个是要?”石九阳有点好奇。
他大概知道许广陵用这筐是要做什么的,但这个筐吧,要是用来装成品的药香,那无疑太大了,许广陵之前编的小背篓就足够用了,然而这个筐若是用来装载草木运回去,那无疑又太小了!
一个筐子而已,就筐子来说,论起来算大的了,但装草木的话,别的不说,能放下一棵树么?
筐子很快编好,带着系带,被许广陵直接放在了石九阳背上,让他背住。
两个人,一个是荣枯境的大修士,一个是“开窍境”的小修士,就说这个大筐该谁来背吧?
当然是那个大修士!
石九阳肯定是没有异议的,只是背上背着这么一个大筐,路就不太好走了,很多来路时能走的地方都走不了,要不时弯弯绕绕,甚至有的地方弯弯绕绕还不行,要跳到上面,从树冠上行走。
当然这也都不是事!
于是两人就此启程。
回去就不是探索了,要还是探索的话,两人大可以转向但不走来路,完全可以拐一个大弯,以之前来时的方式绕一个弧线回到百药堂,但此际,基本就是循原路返回,所以很多时候,两人直接就是大步行路,行进速度比来时快了十倍都不止。
特别是在树冠上行走的时候,那直接就是瞬移的。
当然,受限于石九阳的瞬移水平不是很高,所以并没有到“流光电闪”那样的程度。
但是对比之下,那肯定还是很快很快了。
不过需要不时地停下来,采集。
大筐放什么?
放草木。
草且不说,扯一株小的就行,而木类藤类之属,许广陵俱都只是折取一枝,放入筐内。
石九阳本来还是沉默着的,任凭许广陵施为,但当许广陵把一株他认识的九节藤也只是取了一个小枝放入筐中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广陵,这九节藤虽然是藤,但偏偏不能像很多藤一样,可以扦插,需要用它的种子来种的!”
你是用你的业余,来质疑我的专业?
“老哥,放心,我有一种神通,是专门用来种植草木的,怎么种都活!”许广陵道。
石九阳瞠目结舌。
这种神通,对于万药宗修士来说,那简直就是无上至宝,给其它什么神通都不换啊!
不过再一想,石九阳又感觉不对!
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一种神通!
真要有这种神通,万药宗不可能没有。
这里不是妄自尊大,要知道万药宗和九大仙宗的关系全都是比较良好的,但凡世间存在这种神通,而且又是如此切合万药宗的需要,那不管是哪一宗拥有这种神通秘法,万药宗上门相求,肯定是会得偿所愿的!
在涉及到【药】这一领域的情况下,九大仙宗完全就是万药宗的最大靠山!
石九阳知道得也不是太多,但他曾经听师尊说过一件事,那就是此界最高、九大仙宗之最上,乃属神道宗,而神道宗最高最上之镇宗之宝,乃属阴阳宝树。
而万药宗,拥有阴阳宝树之果至少一半以上的调用权!
“广陵,你肯定有什么误解,这世上不可能有怎么种植草木都活的神通!”
石九阳斩钉截铁般地说道,然后,为了加强他这番话的说服力,他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多的不说,咱们就说三品以上的灵木,你要也是折一根树枝,能把它扦插种活吗?”
为了一招制敌,石九阳干脆又直接地祭出了万载以来,最让万药宗眼馋、心痒、头疼的一个问题。
这也是万药宗亘古以来的一个悬赏,或者说终极难题。
那就是如何培植和繁衍三品以上的灵木!
而答案就是,不可能!
宗内的,宗外的,人阶的,地阶的,天阶的,所有的修士,数万载以来,穷尽了所有的心力,最终得出的结果只有一个,“不可能!”
也不能说最终的结果,因为直到现在,还有无数修士为此而想方设法。
但数万载的光阴下来,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可靠哪怕只是疑似可靠的手段!
大家已经形成的一个基本共识是,三阶以上灵木,乃纯粹由天地之造化所就,其繁衍生息,非人力所能干预!
“我又没见过三品以上的灵木,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扦插种活。”许广陵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着实际上很怂的话。
石九阳一下子就泄气了。
也是,他和这家伙较什么劲嘛,明知道不可能!
但是,能把本不能扦插的东西通过扦插来种活,这种神通,他同样也没听说过啊!
他只听过“不易活”的东西,通过神通或者一些对应的法术手段,可以使其活,但从来就没听说过,“不能活”的东西,可以通过神通“使其活”。
而关于九节藤,宗门的《万药宝鉴》里有极为明确的表述:“九节藤,以节衍而不以节生,其扦插者,不得活。”
其扦插者,不得活。
这是源自万药宗的明明白白的记载!
万药宗说它扦插者不得活,那它就是不能扦插!
虽然九节藤只是凡草,连最低级的九品的灵木都算不上,但如果它能够用扦插的方法种活的话,这其中的意义,那可是太大了!
“广陵,别的那些采集的草木都不管,就这个,九节藤,你刚采集的这根枝条,能扦插活吗?”石九阳神情凝重地问道。
“老哥,这里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吗?”许广陵先反问了一句。
得问清楚,免得一不小心又惊世骇俗了。
石九阳没有藏着掖着,老老实实地把他的相关了解对许广陵说道,甚至引经据典,一股脑地说了万药宗很多藏书中的很多相关论述,让许广陵也是开了不少眼界。
但当然,这九节藤,他可以扦插活!
而保证他可以扦插活的,是三个东西,技法加神通:
**同心诀,用于采集和后面扦插时,分别沟通草木。
当然许广陵现在所用的,已经不是原本从青华宝篆中所获得的法诀,而是经过他自己推演所获得的全新法诀,较之原版,不止是改头换面,更是移根易骨了,彻彻底底的两种东西。
只是为了记念,许广陵索性不另立名,还是以**同心诀名之。
太一化灵诀,用于采集时转移生机。
当然,这道法诀也不是原本的法诀了。
原本的法诀太过霸道,而许广陵根本不能控制,所以第一世第二世时,他甚少使用这个法诀。
而这一世,进入这个世界,在那个果冻层中,他自己仿佛被化灵的那个过程中,许广陵先是改善了太一化灵诀,后是以此为出发点,直接推演出了归源诀。
不知道是这个世界放了他一马,还是归源诀立了大功保了他一条小命,这已经是没法追究的问题了。
经过改易的太一化灵诀,本质并没有变,还是掠夺生机,但在完全掠夺这个唯一的单选之外,已经多了一个可选项,部分转移,这样,草木虽然依旧受损,但还是可以活下来,并慢慢恢复,而不是有死无生。
或者,不能说转移。
一株植物中,那种可以被提取的【生机】只有一份,并不能被分割。
一棵很小很小的小草是一份,一棵很大很大的大树也还是一份。
经过改易后的提取,某种意义上,更类似于复制,但也不是纯然的复制,因为被提取的草木,本身还是受损的!
天眼,用于采集时,封锁被采集草木和采集下的枝条的生机。
如此这般,**同心诀+太一化灵诀+天眼,这三者的共同作用下,就是许广陵刚才说的,“我有一种神通,是专门用来种植草木的,怎么种都活!”
这话若是细究起来,还是有一点小毛病的。
那就是,不是“一种神通”,而是一种神通加上两个不知道算不算神通的法诀。
但这么说就复杂化了,没有必要。
而此刻,面对石九阳的疑问和随后的讲述,许广陵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从石九阳背后筐里把刚才放进去的那个九节藤枝条拿出来,随手插在地上。
然后,周围灵气涌动,向着那根枝条汇集。
然后,就在石九阳的瞠目结舌中,那枝条上,一个又一个的小骨朵冒了出来,不几时,那枝条已经完成变成了一株全新的九节藤。
看看这株小九节藤,再看看许广陵。
看看许广陵,再看看这株还在继续抽条生长着的小九节藤,石九阳一时之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九节藤,这只是一种和九节藤长得很像很像很像的草木?
这种可能,并非没有!
又或者,这深山中的九节藤发生了什么变异,和正常的九节藤有点不一样?
愣愣了好一会儿,石九阳终于回神,然后片刻间就给自己找到了这两个可能或者说答案。
随后,他自己从边上刚才许广陵采摘的那株九节藤上,细心地挑选了片刻,然后小心地按照正常扦插的最标准方式,截下了一根枝条。
然后,带着期翼,带着忐忑,也带着莫名的心脏怦跳,他把这根枝条插到了地上。
第284章 传召
一枝没有生命力可言的枝条插到地上,会发生什么情况?
答案是,在接下来数日乃至数十日的时间里,慢慢枯萎下去,当然,也有可能是慢慢腐烂。
而如果给它施加灵气灌注,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石九阳此刻就和刚才许广陵一样,给插下去的这棵小树枝灌注灵气,而且用的是万药宗嫡传的“灵气化雨诀”,此诀是万药宗的大神通前辈专为培育草木而研创,特别是对于草木的移栽、扦插、育种等等,有着极为明显而强大的养护效果。
但是。
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怎么说呢?
应该说,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中。
那枝不施加灵气灌注犹可“存活”不短时间的枝条,此际,在灵气的灌注下,老叶片迅速地变大,十几缕新叶片也迅速地从无到有般出现,甚至,在枝条的最上头,还分岔出了一个新的小柔枝。
然而,这一切,只持续了短短数十息的时间。
数十息时间之后,那些老叶片迅速地枯黄、萎谢,那些新叶片有的长成大叶再枯萎,有的则直接在小叶甚至是嫩芽的时候,就开始枯萎。
而在叶片的这些变化之后,整个树枝,也肉眼可见地枯败下来。
正应了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石九阳收起了灵气化雨诀,然后,看看脚下的小树枝,再看看身边的许广陵。
许广陵没说话,回看着他。
在整整数息的时间里,两人像是上演一出双人哑剧。
哑剧人二号很快就演不下去了,自愿出局,“广陵,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像配置那些药香一样。”许广陵道。
石九阳沉默了。
“老哥,记得保密呀,我只想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不想太招摇的。”许广陵轻笑道。
“广陵,你放心!”石九阳认真到凝重甚至是虔诚地说着,“就连那澄神香,师尊都未曾知会宗门!”
为什么不知会宗门?
因为这其中涉及到的不是一个修为仅仅在开窍境的小辈,而是九大仙宗的凌霄宗,甚至是,涉及到凌霄宗中某位云天之外的存在。
许广陵可以随意,可以不知轻重,拿出那样的一种不可思议之香。
但受用者,特别是如万药宗弟子这般知道凌霄宗知道九大仙宗的,万不可随意,万不可不知轻重!
关于这一点,石九阳的师尊甚至专门对石九阳开示和训诫了一下。
许广陵点点头。
于是,接下来,行程继续。
这一路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了,两人行路、停下采集,然后行路,然后再停下采集,如此这般反复。
当然,晚间的野炊和闲话,一如之前。
就这样,去时耗时好几个月的行程,回来之时,却只花了十七天!
这还是晚间休息的原因,如果日夜兼程,这十七天完全可以再减个十,甚至比七天都还短。
当然,实际上并无此必要。
失踪人口回归,百药堂一如既往,根本没引起什么骚动,也就是叶砾和严善和两位副堂主第一时间赶到后山朝见而已。
叶砾见过老大。
严善和拜见师尊。
毕竟是时隔数月,会面的场景还是颇为正式的,不似日常的见面那般随意。
不过这两位开窍境的副堂主居然都没发现石真一已经变成了石荣枯,而石荣枯阁下也并没第一时间宣布这个消息,淡淡谈笑间,深藏身与名。
数月时间,百药堂内平静如昔。
无大事发生,无中事发生,无小事发生。
唔,小事还是有那么一两件的,比如说妙源宗的一位未具名的修士给百药堂的贵宾阁下捎了一封手书,因为贵宾阁下之前不在,所以那封手书被一直留置到现在,而且已经被叶砾带过来了。
“老大哥传召,让我什么时候有空过那边玩玩。”
看过信息,许广陵对石九阳说道。
“那你什么时候过去,今天?”石九阳说着,风中隐隐拂过了一缕属于柠檬树的气息。
“今天没有空,还有事做呢。”许广陵轻笑着,然后又道:“堂主大人,麻烦你呼叫一下云祥,让他过来。”
“好了,这边没什么事,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吧。”石九阳先是挥挥手,把两位下属给赶走,然后笑道:“怎么,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你就算不召见,那几个家伙也必然等会就得到消息,过来见你,不然也白活那么大岁数了。”
“毕竟隔了不短时间,还是要看看其修炼情况的。”许广陵淡淡说道,又道:“老哥,采摘的这些你帮我找个地方种了吧,我看你扦插九节藤时用的手法挺好的。”
你这是趁着人家脚痛就朝人家脚上踩啊!
石九阳没好气地看了许广陵一眼,脸上挂起了足足两三斤重的嫌弃,“那叫‘灵气化雨诀’!我教给你,你自己学吧!”
“不是秘传?”许广陵笑道,“我真觉得挺精妙的,应该不是普通货色啊。”
“本宗一位祖师所创。”石九阳淡淡说道,以如同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了他一眼,“你要觉得自己赚了,那就留一个方子下来,可以上呈给本宗的那种。”
“成交!”许广陵慷慨说道。
还真是秘传,不仅仅有法诀,法诀背后还牵连着不少的灵气运转之道,那其中甚至可能还包含有阵法。
之所以说“可能包含有阵法”,是因为法诀的代传者石荣枯阁下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传授过程中也未涉及到任何关于阵法之类的话语。
但对于早已学会此法诀的许广陵来说,在山中的十数天,已经是对这法诀拆解又拆解,推演又推演了。
没办法,石九阳当着他的面施展法诀,他想不会都不行。
未晋阶之前的天眼还做不到这点,需要许广陵主动投以关注,而晋阶之后,那一日,石九阳施展法诀时,天眼【自动响应】,在许广陵本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那法诀的施展全过程都拓印到许广陵脑子里去了。
不止如此,更是在接下来的刹那之间,那法诀就顺遂许广陵无意识或者说下意识的一个心念,自动地完成了细分和拆解过程。
那是许广陵有生以来,包括这三世在内,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一个东西!
而且是深刻地学会那种。
许广陵自个都呆住了。
知道这个真正的【神通】了不得,但真没想到它可以了不得成这样,而且,尚不知道它还都有些什么新功能,但就当下表现出来的,就足以让许广陵心惊了。
这神通太过霸道!
不讲理的。
很认真很详细很负责地传授完法诀,石九阳仿佛获得了师者一般的光环,笑得颇有长者之风,“广陵,这法诀用起来简单,但学起来其实还是颇有点复杂的,你莫太心急,慢慢揣摩就是。”
“嗯。”许广陵点了点头。
还是不打击这位阁下了。
连他自己都心惊,所以就不要再吓别人了。
传授完法诀,这位荣枯境阁下心念一动,就定位并传召了云老头,然后自个背起大筐,做一个种植者去了。
当然他只能种植其中的九成五以上,还有那么不到半成的枝条,需要许广陵稍后自己扦插。其实大多数的草木,特别是不入品级的寻常草木,在灵气化雨诀的配合下,都是可以扦插的,真正的死硬顽固派少之又少。
“叶医师!”
许广陵只让石九阳传召云祥一人,所以此刻不是四个老头的联袂前来,而只有云祥一人拜见。
之前见面只是小拜,而这次就直接升级成了大拜,很正式的拜见师长的那种。
许广陵没有纠正云祥的动作,此刻,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而是很正式地打量起了云祥。
许广陵以自己大宗师的水平以及相关修行理论,所观测的结果是,云祥的修行已经逼近了某个界限,距离突破或者说晋升已经不远了。
火候基本到了,再小小地添一把柴禾的事。
这是许广陵【自己】的观测结果。
然后,在天眼功用的自动浮现下,许广陵得到了另外一个结果:
云祥,十四日后,晋升开窍境。
第285章 既定命运
云祥走后,许广陵漫步庭院,陷入了沉思之中。
十四天后,晋升开窍境?
这一刻,许广陵脑海里,闪起了很多很多的念头,可以说,是从各个可能的方面、各个可能的角度,对这道信息展开了“围剿”。
围剿方针之一:
抹杀。
以许广陵现在的层次,抹掉一个小修士的生命,和除掉一棵小草没有任何区别。
那如果这样做,算不算是改变了结果呢?
想了想之后,许广陵摇了摇头。
树上的一个苹果,在其还在生长的时候,果农就指着这个苹果对参观的你说道:“这个果子,因为长在南边,靠近阳光,所以会在十四天后成熟。而同一棵树上的长在北端和树阴底下的那些果子,要十七八天才能成熟。”
然后你现在就把那个十四天后成熟的苹果,摘下,咬了一口,酸,扔掉了。
改变了它的命运吗?
改变了。
但这种改变,是建立在外力或者说“上帝”强行干涉的基础上。
然后,以斩断命运流动线的方式,使既定的命运还没有流动到那个时间点,就已经失去了目标。
围剿方针之二:
减法干涉。
让云祥从今天开始,不许修炼。
炼制一些会削减修为的药物让其服下,使其修为不进反退。
会改变结果吗?
会!
一定会!
如有必要,许广陵甚至可以让其修为一直停留在现在的这个线上,一年、十年、二十年之后,还是这个样子。
那个应该到来的十四天后,十四年后都到不来!
围剿方针之三:
加法干涉。
炼制一颗“开窍丹”,让其服下,直接就在今天内使其晋升!
可以做到吗?
可以!
【直接抹杀】
【减法干涉】
【加法干涉】
这三种行为,都可以改变“既定”的结果。
但这三种行为也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许广陵本人,作为观测到“既定”结果的人,以一种上帝的方式,亲自入局,参予其中,改变那个“既定”。
这其中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天地之间,芸芸众生,每个人一生都会和很多人有所交集,那些所有的交集者都可以归类为“上帝”,而“上帝”在不知情、不先知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或大或小的影响,会改变“既定”吗?还是说,这种合力本身就是“既定”的组成部分?
第二、他以先知的方式,知道了云祥会在十四天后晋升开窍这个“既定”,那接下来,他会出手吗?或直接抹杀,或减法干涉,或加法干涉。
许广陵想了想,答案是,不会。
他不会出手!
抹杀那自然是无稽,减法干涉也并不符合许广陵的向来行事。
而加法干涉也不会,云祥其实一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修炼,而一路上遇到的问题,许广陵也都或法诀或药物地为其解决了,完全打通了其走向开窍的所有关节!
所以之前,在还没有入山的时候,许广陵所作出的决定就是什么都不用做了,就静等云祥突破的那一天。
也所以,才有了一身无事的入山之旅。
如果说云祥是一棵果树,那许广陵这个果农之前就是一直在培育,眼看就等着果子成熟了,而直到见证果子成熟的那一刻,这一次的培育功课才算做得圆满。
假设此刻再临时起意地喷什么催熟剂……
培育报告怎么写?
最关键一环的数据缺失!
那也意味着这整个一轮的培育,都做了无用功。
也不能说全程都是无用功,毕竟之前的所有阶段,都有分阶段的成果出来的。
但最重要的阶段,最重要的观测数据,无疑还是云祥突破的前后,其突破前夜、突破中、突破后初期,这些最重要的收获期数据,都需要在无污染的情况下收集。
而他现在,任何不在原本计划中的出手,都会污染那些数据,使得持续了差不多一年的这个工程,直接就走向烂尾了。
凝思了半晌,许广陵得出的结果是:
云祥的命运,或者说,其十四天后的那个“既定”——
理论上,可以改变。
但是实际上,不会改变!
这个结果,对许广陵来说,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作为一个观测的“上帝”,他相信天眼的断定应该是准的,就以云祥十四天后的晋升来说,在不知道具体时间之前,他只能定位到旬月之间,也就是一个月左右。
可能早点,也可能晚点。
但在知道了具体的时间之后,许广陵回溯了一下云祥之前所有的修炼情况和修行进度,然后以果推因,瞬间,“一个月左右”的预期,被缩短或者说精确到了“十天到二十天之间”!
于是,许广陵暂时放下思量,只是静静等待。
十四天,对许广陵来说第一次有了特别的意义,他甚至像是一个在等着过年的小孩,眼巴巴地用手指数着,十四天,还有十四天!
这个信息,许广陵并没有传达给云祥。
比如说,叫其十四天后到他这里来,又比如说,告诉其晋升大概就在本月之内,提前做好一些准备什么的。
这些都是干扰,是“本不应该出现”的信息,许广陵全数排除。
第一天。
大筐里,还剩下一些石九阳无法栽植的枝条,许广陵随后补种了,然后两人各自分散。
石九阳去了静修室,开始小闭关,但这个小闭关估计会持续不短的一段时间,毕竟是刚晋升一个层次,身心意识方面,会有很多的东西需要调整,大调整,和小调整。
就连接下来的修行计划,都需要重新作出安排,这肯定是打破了其原有预期的,需要慢慢地好生思量,弄不好还要回去和其师尊商量。
不管怎么说,从真一境晋升荣枯境,不是小事!
第二天。
云老头四人,联袂来访。
其实这次主要是那三个老头朝见,云老头是作为引领和陪客。
许广陵也基本略过了云祥不管,只和其他三个老头闲话,解答了一些他们修行理论上的疑惑。
三个老头现在还是无法修炼,也只能在修行理论上研习一番了,算是提前烧水热锅什么的,就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们正式开锅的时候,许广陵不提,他们也不敢问,更没资格问。
而此际,在天眼的自动浮现中,许广陵看到的是三人的寿终时限。
若他也令三人修行,那结果肯定也还是会发生改变的。
但还是那话,他这个观测的“上帝”,如果亲自出手了,那对“既定命运”所造成的改变,究竟属不属于正常?
或者说,有没有意义呢?
这里的意义,不是指对于三个老头来说。
而是对于许广陵自己。
他能扮演别人的“上帝”,改变别人的命运,那他能不能扮演自己的“上帝”呢?
这才是关键!
也是许广陵自始至终都想要弄明白的最核心问题!
第三天。
严善和过来。
严善和也就是石九阳的大弟子,是这个百药堂的两位副堂主之一,也是执事,或者说做事的人。
百药堂大大小小内外诸事,该石九阳管的,他基本都分派给叶砾和严善和这两位副堂主管了,自己只做袖手掌柜,正常每天就是喝喝酒数数小蚂蚁什么的。
大抵在修行文明的世界,这是一种常态。
不存在下位者揽权又或上位者大权旁落的情况。
修为,即权柄。
不因任何人授予。
也不为任何人剥夺。
严善和此番过来,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和许广陵聊聊家常,培养一下感情。
对于自家师尊的这个“忘年交”,嗯,严善和还不知道“忘年交”已经不足以形容两人的关系了,但无论如何,对于许广陵,他是执礼甚恭的。
而此人能被石九阳收为大弟子,别的不说,秉性方面,还是颇为端正的。
不过许广陵并没有指点其修行的意思,人家师尊就在身侧,不需要他多事的。他还是指点指点其师尊就好了。
而且,老实说,开窍境也没有什么好指点的。
按照现成的功法,把一个又一个的窍打开就行了,这其中,就是水磨工夫。
最关键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修行的法诀,二是身处的灵气环境。在这两者不变的情况下,所谓的指点,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意义并不大。
第四天。
叶砾过来。
叶砾就是另一位副堂主。
两大副堂主先后上门,基本也宣示着许广陵当下在这个百药堂中的地位,那确实就是“贵”宾。
除石九阳之外,贵不可言的那种。
而两位副堂主对许广陵的尊重,除了石九阳的因素之外,许广陵让云祥得以修行,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他的这一行为,不止是让两位副堂主,大概也让百药堂其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嗯,知情者,都在心里为他添加了一个“高深莫测”的标签。
很多人应该都想凑近,只是没有机会。
别的不说,光这后山,一般人是没有资格踏足的。
第五天到第十二天。
无事。
第十三天。
云祥过来。
云祥此番,只为禀告许广陵一件事。
今天早修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些明显的异样,比如说气血流动特别快速,然后心脏很明显地怦怦怦地跳着,整个人都醉意上头,薰薰然的。
当然了他一滴酒都没沾。
“知道了。”
许广陵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告诉他一切都是修行的正常反应,然后就打发他回去了。
第十四天。
也是那个“既定命运”在时间线上终于滑到刻度点的那一天。
第286章 日边红杏倚云栽
云祥,一百四十六岁,出身妙源宗,修炼的是妙源宗的基础功法,妙源凝元诀,曾经的最高修为是凝元境后期,距大成尚有一步,也因此,最终还是未能突破界限,跨出那关键性的一步。
跨出去,就是海阔天空。
而没跨出去呢?
此间普通人之寿,百二到百五之间,云祥虽然凝元境后期,在普通人眼中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但事实上,凝元境的修行,对于身体的改变效果,也不过就是止于“养”而已。
类似于普通人养尊处优、善摄生、常进补。
若无意外的话,其最终寿命,当在一百八左右。
换言之,假如没有遇上许广陵,云祥大概还有三四十年好活。
这三四十年,就是【余年】,就是身体尚存的修为,继续下跌,一直跌到几乎荡然无存,然后如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步向最终。
这样的修者,虽然说是出身妙源宗,但其实已经和宗门没有什么关系了。
或者稍微严谨点的说,这样的人,虽然曾经是修者,但现在已经不算是修者了,更多地是被作为一个普通人看待。
这个普通人二十多年前来到百药堂,然后成为百药堂的常驻人士。
这样的人有很多,妙源宗的有,青林宗的有,甚至百花宗的都有,而至于州内其它宗门乃至家族修士、散修之类,更是不知凡几。在修行之路断绝之后,他们其中的一部分,会选择来到百药堂,“安度晚年”。
一方面,这里聚集着很多的修者,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年修士活动中心”。
另一方面,百药堂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药,特别是调养摄生之类药物,更是种类繁多,其中不乏一些能减缓修为衰退的药物。
众所周知,百药堂的背后是万药宗,是世间顶级大宗门,来到百药堂就意味着和万药宗扯上了那么一丝关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遇到了来自万药宗的机缘。
这种机缘虽然说虚无缥缈,但是万一……
万一就遇上这种万一了呢?
所以,诸多原因之下,像云祥这般选择在百药堂安生的人,向来都不缺。
百药堂是客栈吗?
不是。
但是可以把它当成是客栈+食堂+老年活动中心+社区医院+公园+其它的一个联合体。
这样的存在,此界之中,万药宗独家冠名。
作为一个修士,你可以不知道九大仙宗,可以不知道九大仙宗中具体的比如凌霄宗这样的宗门,那是完全可以、可能的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万药宗,不可能不知道那些十药堂、百药堂、千药堂、万药堂。
从修士“退休”或者说“退修”,进入百药堂之中,云祥有没有想过试图更进一步呢?
想过的。
肯定想过的!
那种一旦借着力跳过去就能彻底改变一切的事,怎么可能不想!
而且他距离跳过去,只差一步。
真的只差一步!
但有句话怎么说呢,世间英雄消磨尽,唯有岁月才长青。
进入百药堂的这二十多年间,云祥从满怀期翼到老骥伏枥,从中宵独立到夕阳回首,从悲愤落寞到戚苦自适,特别是,身边都是些和你一样的人,而他们中的很多,慢慢地接受了现实。
那是一种不知不觉却很可怕的力量,在无声无息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噬心销骨。
曾经身为修士的心,曾经身为修士的骨,不知几时,已是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个在百药堂中还混了点小名头出来的“云医师”。
毕竟是出身本州三大霸主宗门之一的妙源宗。
毕竟也曾经攀爬到凝元境后期的层次。
来到这百药堂,在那些“芸芸群修”中,还是很容易就鹤立鸡群的。
但那又如何呢?
这鹤的翅膀已经断了,再也飞不上天,就算依然能够在扑腾着跳跃小河的竞逐中胜过群鸡,那难道会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接受现实不代表忘记曾经。
就算假装又或努力着忘记,也不代表就会真的、彻底的忘记。
相反,那些不时来到百药堂探望前辈、师长、祖父等等的年轻修士,经常提醒着云祥,曾经,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些小辈很多修为都很浅,一般也就是凝元境前中期的样子,中期已经是颇为了不得了,前来探望时,往往会用尊重乃至敬畏的态度,面对他们这些老前辈。
但彼时,云祥往往只有一个想法。
小辈啊,小辈,你们不知道,我是多想和你易位而处!
哪怕修为不高。
哪怕一身的青涩、拘谨、畏缩和胆怯。
而且云祥也相信,他身边的那些老伙计们,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但这种想法,终究是只能给自己徒增黯然而已,而且这种黯然很多时候还不能表露出来。
你表露给谁看呢?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平生意气已无几,只有一种领悟生。
如果当年,从最开始修行的那时起,就更努力一些,更拼命一些,会不会……
会不会那一关就跳过去了呢?
但这同样是一种毫无意义的领悟,几个老伙计偶尔说起这个话题时,不过就是相互打趣着,苦中作乐一下而已。
然后。
然后,云祥遇上了那个“万一”。
那天晚上,在验证又验证、确认又确认自己真的可以再继续修炼之后,云祥哭了。
这个一百四十六岁的小老头,哭得像是一个只有一点四六岁的小孩。
只是小孩的哭是肆无忌惮、嚎声响亮,而且哭声中殊无悲意,仅仅是一种语言的表达,“以哭代声”,而云祥的哭,既压抑着,又放肆着。
压抑,是不敢哭出声来,那是会闹大笑话的。
放肆,是在这种形式压抑的哭泣下,放纵放开一身的喜怒哀乐,放出放逐一生的风霜雨雪。
那一夜,无声之中,泪水是流了擦,擦了流,仿佛流之不尽、擦之不干,那一夜,泪水不仅是湿了他的面庞,湿了他的前襟,更湿了他一身和一生的年华。
那一夜,如是在一片烟雨迷蒙中回首,痴痴地,云祥看尽了平生。
看尽了平生,但还是看不透未来,更不敢言把握未来。
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机缘真的来了,那就把整个身整个心,整条命,都押上去吧!
那一夜,云祥拜天,拜地,拜那个给他带来了这场机缘的少年,而这短短的三拜,从夜半一直拜到了天明。
也就在这三拜之中,云祥的泪水渐干。
泪水落到身中落到心中,仿佛化开,然后升腾起来,变成了云,变成了霞,而在那一大片的云霞之中,云祥迎来了那一天的日出。
一样的时光。
一样的日出。
但是,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然后就是日升月落,日落月升,不知不觉,快一年过去。
这一天的这个晚上,云祥的心神从往日的一片沉静和沉浸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浮动,有点静不下心来的样子,然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他哭泣的夜晚。
我这是……
怎么了呢?
云祥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种状态下,强行修炼是无益的,他干脆就卧躺在那里,睁着眼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地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不知不觉中,一夜却也就过去了。
窗口泛白。
云祥起身,洗漱,然后如往常一般无二地,来到院中,开始晨练。
叶少只教了他正式修炼的法诀,但像晨练这般调和身体的法门,却并没有教他,而且还对他说过,“你现在练的这些就很好,无需更改。”
云祥练的这个,属于妙源宗传承的基础功法之一,有一个简短却也很正式的名字,叫做《朝阳左中右八拜法》。
拜,类似于祈,或者礼,在这种似蹲似伏似礼似祈也似拜的动作中,以腰为轴,以脊为柱,在往复有序的转轴倾柱中,锻炼者的一身气血,都能得到比较好的运转及调和。
这些动作,云祥已经练了一百年有余,自然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但是今日,他的意识或者说心神,又或是身体,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明明是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动作,完全不用动脑子单靠身体本能就能完成得很好的,却是偏偏,在完成了两式之后,整个人就站那儿不动了。
这一站,就站了好一会儿。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
“哦,我是在晨练。”
“刚才我这是又咋了?”
一头雾水之下,云祥重新收束心神,继续着第三式,但在做完了整个第三式,向第四式转换的时候,云祥又无意识地呆住了。
但这一次的发呆,出现了一些不同。
他的右腿,在发热!
像是有一缕热油或者说火油,从前胸浇到后腰,然后在右后腰部分,不分前后地,朝整个右大腿浇下去,让他的整个右腿都出现了一种明显的灼热感,特别是右腿后膝弯的地方,如同直接有热水在那里荡啊荡。
荡得云祥不自觉地右腿略弯,像是要把膝后给“让出来”的样子。
而随后,那种灼热慢慢地延伸到了脚心。
第287章 一场特别的晋升
许广陵站于亭中,面容沉静,目光遥遥地看着山脚下云祥所在院落的方位。
这就是天眼所昭示的那个第十四天。
第十四天的清晨。
在地球上华夏的古文明中,有关于二十四节气的七十二候之说,其中,立春有三候:
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这话若用来形容修行,也是很恰当甚至是非常贴合的。
这种贴合并非纯属巧合,而是缘于两者都涉及事物的运行,从起始,到萌芽,再到衍生发展的阶段。
用《易经》中的卦象来解释,就是从【坤】,到【震】,再到【离】。
坤,是一切都埋藏于土中,诸象不显。
震,是天地阴阳变换,云气暗中激荡,终至从暗中走向明处,春雷浩浩,四方皆知。
离,是离离原上草的那个离,春雷之后是春雨,春雨春风带来春意,而春意之下,是一派生机盎然,草木吐秀,万物竞荣。
这是一个万能公式,不仅可以用于气象,用于修行,也可以用于其它种种类类的方面,男女恋爱是这个样子,你去新学校新公司乃至开辟新事业是这样子,而总结一个人从童年到老年的整个一生,也会是这个样子。
这也是易经之所以被尊为经的原因所在。
云祥的修炼,略为有点不一样。
他不是从那第一候“东风解冻”开始的,而是一上来,就是第二候的“蜇虫始振”。
许广陵所开辟的这个养生一窍法,是通过“蜇虫始振”,引导身体中的气血振荡,带来“东风解冻”,然后再通过“东风解冻”,带来“鱼陟负冰”。
最后,再在整个春临的过程中,带来真正的蜇虫鸣天下。
这个法门的原理,并不高深,其实就连地球上的道藏中都有提及,叫做“借假修真”。
而此刻,云祥的修行就是火候终于到了,那个“假”的养生一窍,终于带来了“真”的窍开。
非常非常正统的,足心外窍。
在凌霄宗的论述中,晋入开窍境,其首开之窍,天心窍为第一,海底窍为第二,五藏窍为第三,手足窍为第四。
虽然只是第四,但其实,就像是道祖座前的蒲团一样,《封神演义》中,道祖鸿钧座前,一二三四五六七共七个蒲团,而能在这蒲团上就坐的,不管是第一,还是第七,都是圣人。
凌霄宗列出的这一二三四,都是理论上可以晋入真一境的开窍等级。
而云祥的这右足心外窍的打开,意味着许广陵的养生一窍法正式通过了大道或者说造化的核验,可以封装了。
养生一窍法,也可以更名了。
因为不止于养生。
它不仅仅是滋养,更是开天辟地。
至于云祥为什么开辟出来的只是名列第四的手足窍,和功法本身的关系并不大,又或者说,并不是功法的限制,而是云祥本人的限制。
五六品之间的资质。
已经步向了晚年的身体。
这两者因素的叠加,特别是第二个因素,能挣得一个“第四”,事实上,已经是相当之了不起了。
在这里,可以用来作为参照一下的是,凌霄宗的弟子中,一二品资质的弟子,从生命最充沛的少年时期开始,修习着最上等的最少也是一、二品之间的法诀,最终,还是有那么一批人,一大批人,挣不到那个第四!
但是,看着云祥身上的情况,许广陵已经在想着,这一窍法是否还可以继续改进,或者说,再细分出几个版本。
非五藏窍不开。
非海底窍不开。
非天心窍不开。
可以吗?
可以的。
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
但那又是一个大工程了,涉及到身体运转的更深层次的造化。
哪怕以许广陵此际的高度,也只能说,这个想法可行,但如何去做,一时之间,却也没有太过完整的思路,只能说不少的想法都可以拿来推演一下。
这就是修行。
景随身换,身随景换,柳暗花明,花明柳暗。
江上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之前的一窍法,许广陵已经推演得相当完整完善了,但当这一刻到来,云祥以一窍法打开了足心窍,顿时,那完整完善的一窍法,一下子变成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引子,引出更里面的殿堂,引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哪怕是现在的这个一窍法版本,如果拿给其他的修士修炼,都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情况呢?
这一刻,许广陵很希望自己是一宗的宗主,大开山门,广纳弟子。
用千千万万的弟子,来验证这一窍法的方方面面的数据。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于意识中一闪即过而已。
无益之想。
不具备现实可行性。
这种级别的功法,如果广为流传,不知道九大仙宗中其它几家是否能坐得住,反正凌霄宗肯定是坐不住的。
而他一个小小的半天半地修者,纵然真正的位格是天阶,随时也都可以跨入天阶,但分量无疑还是太轻了,在位格比较上,比不过这功法。
功法,s级。
小天阶,a级,中天阶,a+级。
只有大天阶,也就是此界真正称得上“至尊”的存在,才有以这等功法为种子,播种天下的资格。
他现在,乃至于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就只能像目前这般,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地,抓着那么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人地,以私人实验室性质地,小小试验那么一番。
但其实,也够了。
不是非要穿上龙袍,才可以龙行虎步。
君临天下,固然是一种莅临,君临……庭园,那其实一样是莅临。
大道何曾弃卑小,造化又何曾厌弱微。
这庭中,这亭中,哪怕是生在亭柱根下的一棵小草,身上所沐浴的造化,身上所洋溢的生机,又何曾逊于这庭园中其它的那些草木半分!
许广陵凝思间,亭边倏然就多了一道身影。
石九阳。
此君自回来后一直在闭关,但他这次的这个闭关,说是闭室更恰当一些,不过就是进行一些深思和远虑而已,最多辅以间断性的入定,而非真正的身心沉浸式修炼。
也所以,山脚下渐渐扩散开来的灵气波动,很自然地,就打断了他的这次闭关。
石九阳拾阶缓步而上,迈过短短的十几级台阶,来到亭中,和许广陵在亭边并肩而立。
“广陵,云祥这就……这就开窍了?”
石九阳的这话,语气似是淡淡,但其中蕴着相当的感慨。
石九阳的感慨,非常容易理解。
一个曾经在最巅峰时候也只是等闲的凝元境后期的人物,在其暮年晚年,且是修行辍废已久的情况下,时隔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就直接跨过了凝元境,越过了玄关境,而一步迈入了开窍之境!
世间千千万万修者,又有几许能迈入此境?
大都不过是在凝元境沉浮而已!
越过凝元,越过玄关,来到开窍,虽然还不是真一,但也已经属于是“真修种子”了!
就算是出身仙宗的高傲之辈,但凡修为没进入地阶,还在人阶之中打转,遇着了,多多少少也得礼称一声,“道友”!
这让人怎么不感慨!
这让人又怎么平静得下来!
区区一老朽,行将就木之辈,何德,又何能,得遇这种惊天造化,逆天,改命!
也就是石九阳和许广陵关系非昨,对许广陵种种神奇的手段,也有了相当的认识和体验,此刻才能这般只是简单地感慨着。
若把时间线往前移,哪怕只是前移个半年,这位阁下遇着这样的情况,也必然早就已经失去镇定,内心震惊而又失措不已了。
但哪怕现在,他的感慨,也无以言表。
“开窍,开窍啊!”过了一会儿,此君又祥林嫂般地如此念叨着,“而且还是足心窍!”
以足心窍登入开窍境,什么概念?
就是在万药宗中,非嫡传弟子若能如此,也会被收入嫡传的概念!
“以其根骨,以其年岁,也就只是开窍了,大概率走不到真一境的。”
许广陵淡淡说道。
第288章 星云
大概率走不到真一境的。
走不到吗?
走不到的。
此刻,随着许广陵的心念动间,天眼再次浮现,无视距离,更无视时间,让许广陵直接知道或者说看到了云祥日后的情况:
【六百六十八岁,寿终于开窍境。】
而石九阳听到许广陵这话,则是侧目了他一眼。
云老头能不能走到真一境,这不是完全取决于你吗?
你想让他真一,他自然能真一。
你不想让他真一,凭他自己的本事,那自然也就走不到真一。
不过话是这么说,此刻,充斥在石九阳心中的,还是淘之不尽的感慨。
修者但凡一步迈入开窍境,寿命便是从五百起步,很少说有开窍境修者年不到五百而夭的,一般情况下,五百到八百之间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这一年不到的时间,云老头从一个一只脚已经迈入土里的老朽,一下子,便多了至少三百多年可活!这三百多年还是最少,最多则可能是六百多年!
苍苍老朽,转眼之间,已是变成了一个恍如普通人的少年阶段。
这就是修行!
纵不说种种神通妙用、威镇天下,单只寿命延展这一点上,又怎么可能不让亿亿万万之辈,奉之趋之呢?
哪怕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倾毕生之力,始终也只能在最基础的凝元境中打转。
无尽感慨中,石九阳凝视着山脚。
刚打开不久的眼窍,这一刻,为他提供了最真实的视野,而不再仅仅只是通过感应,来大体地、模糊地觉察和判断云老头这一次的晋升情况。
在眼窍的观察下,山脚,视野所及的整个山脚,灵气都在缓缓地动荡起来,而就在动荡之中,这些灵气以云老头所居的院落为中心,聚集。这情景,就像是本来空旷的天际,因着某种原因,一朵朵的云絮,开始生成,然后小云絮变成大云絮。
然后大云絮再向很大很大的云团开始变化。
也像刮一场会演变成很大很大的旋风,而云老头所在之处,便是风眼。
石九阳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这般直观地观看一个修者的晋升,所以只略一凝神,就沉迷了进去,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观察之中。
石九阳在观察,许广陵也在观察。
石九阳观察的是外界灵气的变化,而许广陵观察的是云祥身体之中,气血上的变化。
这一刻,他同样是以最“直观”的方式,看着云祥身体之中,那个足心窍是怎么打开的。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开窍】,这个说法是不对的。
一个普通人,乃至一个未曾迈入开窍境的修者,其身体之中,实无【窍】可言,也因此,也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开窍】。
所以,真正准确的描述,应该是【凝窍】。
通过修行,通过身体中气血一点一点的变化,最终,在造化的作用或者说孕育下,生成、凝就,一个个窍来。
就像树上生出果子来。
还没有结果的树,你就是把树的上下内外全找遍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找,甚至是直接定位到“应该有果子的位置”,也会发现,那个位置,空空如也,实无果子!
还是以果树论。
从入手修行到整个凝元境,是育种、栽植、浇水、施肥等等一系列的培育。
玄关境,是开花。
开窍境,是结果,也是收获期。
所以,这三境,哪个境最重要?
答案是哪个境都最重要!
凝元境不用说,基础打不好,一切都休提。
玄关境,这个开花的花期,从时间上来说其实是很短的,远短于凝元境和开窍境,以果树来论,大概是五十天的培育期、一百天的挂果期,然后……
三天的开花期。
但这三天,却也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
开花期若出现任何问题,小则影响挂果,大则,大则根本就不用指望挂果了。
就像果农辛辛苦苦培育了很长时间,一切预期都很良好,甚至都畅想着今年的丰盛收成了,结果,开花期,一场严寒突至。
那严寒甚至只持续了短短一宿。
但是。
一切都完了!
所以,修行的每一步,都如在冰上走。
有的地方很薄,你胆战心惊的,但实际上却是有惊无险地走过去了。
有的地方很厚,你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一脚踩上去,喀嚓一声,整个冰面都开裂了!
修行,是一场生灵与造化所展开的对弈。
于生灵而言,或者,并无胜利可言。
你能做的,只是不输。
或尽量少输。
实际上,也并不一定要胜利,哪怕做到“少输”,造化所给予的馈赠,也是极为丰厚的,是小小一介生灵,所不敢想望的。
就如许广陵此际的天眼。
事实上,有生以来,他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观看着足心窍在云祥足心部位的一点点凝就。
那其实是一幕很熟悉的场景。
还是第一世时,地球上的时候,还是许广陵未曾遇到两位老人、未曾得遇鉴天镜,尚完完全全地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就见识过的场景。
那是在一个博览馆中。
博览馆的一间大厅里,占据了几乎整个大厅的圆形巨幕上,展示着宇宙之中,星云的旋转,然后,恒星的生成。
其时,许广陵也不知道那是天文望远镜观测到的实景,还是仅仅只是计算机的一种模拟。
只觉得很震撼。
时空变换。
这一刻,看着那“星云”在云祥的身体之中,流转、聚散,然后一点一点地在其右足心的位置,从一种只有模糊或者说混沌的大势中,渐渐演变出清晰而又统一的旋转、塌缩,许广陵心中,既是平静如水,也是荡然生波。
平静如水,是一切都在知悉之中,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荡然生波,是天地造化,如斯之神奇,如斯之浩瀚,见识得越多,便越想见识更多,见识大道和造化演绎下的,那些无穷无尽的神秘和深邃。
太阳渐渐升起,然后当空,然后西坠。
整个百药堂,乃至外间很多很多的地方,都引起了大大小小的轰动,修者们,议论不息。
但那些全都只是背景。
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山脚,并肩立于亭中的两人,全都心神比较投入地,观看着那最为中心处的演变。
一个看外景。
一个看内景。
其实,外景内景,此时此地,呈现出惊人的相似。
旋转。
凝聚。
塌缩。
外景中的灵气变化,是这样的。
内景中的气血变化,也是这样的!
就在这种无声的孕育中,夜半时分,终于,许广陵听见了一声不可形容的謦然巨响。
实际上,那不是耳朵的听见,而是天眼的【听见】。
许广陵【听见】了,但他的耳朵同时又告诉他,此时此刻,并无任何声响的传出,哪怕是道化之体的耳窍“谛听”或者说“地听”之下,位于云祥的那个右足心的位置,也是寂然无声。
说寂然无声其实也不对,那里,其实是落星如雨,如有飞瀑从天而降,落入水潭之中,发出惊人的轰响。
但两种声音,或者说两种动静,分属于两种层次。
耳朵听见的声音,一直在持续。
而天眼【听见】的声音,在那一声巨大的謦然之后,复归于寂。
与此同时,同样是天眼,【看见】了在那一声謦然之后,一点光芒,在云祥右足心的位置,从无到有,并在几乎瞬时之间,就从一种微芒,以超越任何可以形容的速度,演变成一种煌煌爀爀的璀璨。
如大日临空,不可逼视!
那璀璨,以鲸吞之势,把周围所有缭绕的星云,尽数席卷一空。
外界的灵气,亦是如此!
云祥的身边,乃至他所在的几乎整个院落,都在这一瞬间,呈现出了灵气真空的状态。
过了这个刹那之后,外围的灵气,才又如潮般地涌来,填补着这个真空。
但是。
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已经过去了。
重新涌来的灵气,只是填补了空白,只是在云祥的身边无谓地打转,却是已经失去了,要涌入的目标。
而那个目标的右足心处,一点璀璨,已经生成。
那璀璨如星,最高之星。
那璀璨如日,煌煌之日。
那如星如日的璀璨,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在缓慢地,旋转着。
明明是旋转,却展示着一种仿佛亘古般的宁静。
在这种旋转下,心神的一个恍惚之间,许广陵的天眼视野,从下方来到了上方,从云祥的小小足心处,来到了这天地真实的浩瀚星空。
那里,漫天的星星在闪烁。
漫天的璀璨,以一种缓慢而又宁静,但却无任何之物可以阻挡的浩浩之势,在旋转着。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
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
蓬舟吹取三山去!
此时,此际。
天眼以一个最浩瀚无边的视野,把那同样浩瀚无边的星空,整个地纳入了许广陵的心神和意识之中。
也仿佛,许广陵的心神和意识,借着这种双向的“投射”,映射到了那浩瀚无边的星空之中。
此时,此际。
恍恍惚惚之中,许广陵仿佛化身为了整个天地。
星空之中,那无穷无数无尽无量的星子,仿佛就是他身上的,一个又一个的窍。
一个窍的旋转,便是一片天地的旋转。
一个窍的吞吐,便是一片星云的生灭,乃至于,一个天地的生灭。
恍兮惚兮,其中有象。
惚兮恍兮,其中有物。
身心的一片冥冥杳杳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许广陵的天眼视野,忽地收回。
下一刻,他看到了山脚下,那刚刚晋入开窍境的云祥,朝着他的这个庭园所在的方向,以一种缓慢、庄重而又虔诚的姿态,屈身下拜,恭伏在地。
第289章 典礼
三天后,百药堂中,石九阳为云祥的晋升举办了一场晋升典礼。
这还是石九阳坐镇这个百药堂以来,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典礼。
因为……
能从凝元境的大泥潭中走出来,完成晋升也是晋身一跃的修者,真的不是那么多。
又或者说,很少,很少。
至少,在宗门外,这些散修之中,是真的不多见。
特别是,如云祥这般的“散修”。
这次典礼,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太过大张旗鼓,也因此,参加典礼的人并不太多,几乎没有任何外人受邀出席,也就是百药堂自家的上上下下。
但也有着三百多近四百人。
百药堂正常还没有这么多人的,只是这三天里,有那么几十人因为听到消息而返回。
在场的三百多人,除了堂主石九阳是荣枯境、两位副堂主叶砾和严善和是开窍境,其他基本都是凝元境的修者,或曾经是凝元境的修者。
哦,差点把这次典礼的主角忘了。
主角是谁?
自然是三天前刚刚火热出炉的新晋开窍境修者,云祥。
这一天,这一刻,这个场合,他是当仁不让的绝对主角!哪怕是堂主和两位副堂主那样的大人物,也不能夺走他丝毫的关注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祥身上。
甚至连堂主和两位副堂主这三人自个,也都是。
在这么多人的目光灼灼之下,云祥略有拘谨,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晋升才刚过三天!
那相对凝元境修者来说甚至相对开窍境修者来说都很磅礴的气机,在他的全身上下流动,这使得他整个人,都自带一种“气定神闲”、“顶天立地”的光环,完全是状态拉满!
云祥已经不是之前的样子了。
之前,直到三天前,他一直都是一个正常的一百四十六岁的老者。
嗯,从形貌上是这样的。
但现在,如果不认识,如果不知道三天前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老者!
他既和“一百四十六岁”不沾边,也和“老”不沾边。
一点点都不沾边!
站在那里的,哪里是一个形将就木的老者,分明是一个才刚刚走过中年的……
中年人。
最多,最多最多,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
更不用说,神满气足之下,他给人的感觉,明显比“看上去”似乎还要更年轻不少!
没有什么高台展示,云祥就是站在平地。
而其他所有人,都与他隔着一点距离,然后就自然地形成了“对面”。
自云祥在那里站定,对面三百多人的目光,几乎就没有移动过分毫,而这三百多人聚集的场合,更是久久地,连一丁点儿的声音都没有,仿佛站在那里的,只是三百多个木头人而已!
开窍境!
开窍境!
没有人说话,但这一刻,在场不知道有多少修者,这般地在心里大声吼叫道。
其实,众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开窍境的修者。
别的不说,他们自家的两位副堂主大人,不就都是开窍境么?
更不用说,他们的堂主大人,那是正儿八经的真一境的大修士!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宗门高修!
但是。
严副堂主是堂主大人的大弟子。
叶副堂主是万药宗在九州府的镇府世家当代家主!
他们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单纯只是论出身,就已是他们高不可攀的存在。
但是。
云祥是啥?
是此前一直都和他们一样的修者!
而现在,这个修者,从他们之中,一振而起,一跃而飞,并且一下子就飞到了他们只有把脖子仰到最高,才能勉强看到的高度!
开窍境,寿五百起。
看到云祥此刻的那返老还青,所有人几乎全都先后不一地想起了这句话。
这也意味着,他们在场的这些人,在未来的数年、数十年里,一个个地全都离世了,坟茔上的草都能长到几丈高了,而站在他们对面的这个人,届时,却还是会像今日看到的这般年轻。
是的,过上数年、数十年,眼前的这个人一点都不会老,不但不会老,相反,随着其身体中第二个窍、第三个窍乃至更多个窍的打开,这人只会越来越年轻!
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年轻到完全变成了一个少年,就像……
想到这里,有些人的目光开始游移。
其实,还有一些人的目光,早就在场中游移地打探过了。
但是,他们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那人为什么不在呢?
不应该啊。
明明是他造就了这一切!
又或者,假如他在,可能没有多少人会关注云祥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地一直关注着。那这场专门给云祥举办的晋升典礼,众人的注意力短暂地在云祥身上停留之后,会更多地聚集在他的身上。
甚至,场面可能会有点不像话。
心念转动间,有人想到了这一点,然后,本就复杂满满的心情,更是复杂到了极点。
云祥,云祥,你何德又何能啊!你凭什么有着一场这样的造化!就连这一点,那个人都为你想到了!
一些伙计端着盏盘之类走近,打破了场中的静寂。
还有好几个伙计,合力地抬着一个大酒坛,好家伙,那酒坛大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没见过,里面若是装满酒,别说供几百人喝,供上千人喝也够啊!
静寂终于被打破,人群也开始了走动。
有人主动为那些伙计,分担着一些场务。
摆桌,上盘,分果,开坛,倒酒。
石九阳是大方的,在他的事先吩咐下,这一次为云祥举办的典礼,事实上也是堂内的一次灵食会。
灵果!
百药堂所产,几乎是最好的最高品质的灵果,这一次,简直都被呈了上来!
灵酒!
几乎只略逊于百花酒的灵酒,在百药堂中完全是镇场级别存在的灵酒,这么大的一坛,而且不知道已经封藏多少年了,这一次,就这么被抬了过来!
当酒坛上方的泥溯老封被叶砾副堂主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开启的一刹那,一种迷人至极的醇香,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清逸,就那么自然而又霸道地,弥散了出来,并很快扩散到全场。
很多人光是闻着这香味,一下子醉意就上来了,脑袋有点沉,但是偏偏,身体很轻爽。
场中,顿时传来了一阵阵的吸气声。
单个修者的吸气声,轻微,不明显,而且有人吸气得很小心,但架不住在场有三四百人,这么多人有意识无意识地共同吸气,就造成了场中一种极为明显的馋咽。
但是没有人不好意思。
因为就连他们的两位副堂主,在这一刻,都有着不自觉的吸气和吞咽动作。
真的,这封藏多年的灵酒,实在是太香了!
几十张方桌,分成数列排开。
桌上,盏中倒上了酒,盘上放好了果。
而场中的数百修者,也各自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方桌周边。
但一时间,没有人有动作。哪怕是对这灵酒灵果再馋的修者,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有什么冒失的举动。
“云祥,来,满饮此杯!”
石九阳端着杯子,来到云祥面前,“庆贺你此番得以晋入开窍境,从此道途大展,来日方长。望你善体天心,莫负此身,莫负造化。”
“云祥拜谢大人!”
云祥先是恭恭敬敬地给石九阳行了一礼,才双手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全场在一片再次的静寂中,所有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石九阳之后,是叶砾,叶砾之后,是严善和。
再后面,就是在场的其他所有修者。
这时,已经没有什么亲疏了,所有人,但凡有着间隙,便上来敬酒,而光是端着酒杯等在云祥近前的,便多达数十人。
云祥来者不拒,无矜无狂,满饮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这酒不烈,但是甚醇,而这本就极好的灵酒,在岁月的沉淀下,那种醇厚,使得在场很多人只是一杯下去,差不多就醉了,过后势必要酣睡个半天。
但当然,酣睡醒来之后,不会有任何宿醉,而只会身心安泰,得到一场很好的滋补!
但是此刻,场中没有人在意这个。
所有人都看着云祥在那里,一杯一杯又一杯,不多时,便是过了百杯,而照情形看,场中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会敬酒,而云祥,也会一次喝上几百杯?
这怕不是要醉死!
有人这般想到。
但是,再朝云祥看去,这人双目清明,又哪里有一丝一毫醉酒的样子?
哦,是了。
人家已经不是什么凝元境的修者,更不是什么修行辍废已久的老年废修,人家是开窍境的大修士,是要称宗做祖的人物!
想到这一点,在本来就醇厚至极的灵酒的作用下,场中几乎所有修者,都醉了。
不醉酒的,也醉了。
若是不醉,那满心的羡慕,那满怀的嫉妒,那满腔的落寞,那满身的萧索,又该如何排解?
随着众人的轮番敬酒,也终于是轮到了曲元岺三个老头。
云曲元岺,本来是四个老头,同居一个院落,同出同进的四个老头。
但此刻,三个还是老头,一个已经变成了中年。
苍颜对朱颜。
老朽对青壮。
特别是元老头,一头稀疏又花白的头发,站在完全是一个中年人样子的云祥面前,显得滑稽又可笑。
但最绷不住的,还是岺老头。
只一杯下去,他就醉了,然后,端着已经空了的杯子,再次地对云祥道:“老大,来,来,喝呀!”
“老岺,你醉了!”曲老头夺过他的杯子,然后双手在他肋下扶着他,也可以说是挟持着,免得他万一做出什么更失态的动作。
“谁说我醉了,我哪有醉!”
岺老头两腿已经无力,也就是靠着曲老头的撑持才没有倒在地上,那双老眼里已经全是浊态,“我没醉,我是为老大高兴啊!”
但嘴里说着高兴,他的这话语里,特别是话语最后的时候,已经明显带上了一种哭意。
边上有伙计见机拿过凳子。
曲老头也就慢慢地把岺老头放坐在凳上。
只是他的两手才一放,岺老头就从凳上,歪倒在地上,紧接着,呼噜声就响起了。
场中众人,哭笑不得,不意此人酒力如此之差。
但也就在这时,那呼噜声没有了,变成了一声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含糊呢喃:“叶医师,叶医师你在哪里啊,叶医师,我也可以修行的……”
更多的呢喃,已经完全含糊了,没有人再听得清他说的什么。
而随后,呼噜声再起,岺老头就这般地以一个不雅的姿态,醉倒在地上。
场中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过了好久,都既没有人动作,也没有人说话。
典礼是从下午开始的,而现在,已经是来到了傍晚时分。
不知几时,天气转阴,淅淅沥沥的小雨,就那么突然地落了下来。
敬过酒,典礼也就算是进入了尾声,众人或单个地,或结伴着,三三两两地离去。
随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变大,天地间一片滂沱。
这一夜,百药堂中。
不知有多少人醉倒。
不知又有多少人无眠。
第290章 真正的典礼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这是王维的一句诗。
一看就知,这是写于晚年,一方面算是表达政治立场,另一方面,也是如实地写出了老年人至少是一部分老年人的身心状态。
身疲,然后神倦,然后万事不关心。
于修者而言,在有些阶段,也会出现“万事不关心”的情况。
但原因不是身疲神倦,而是恰恰相反。
譬如云祥的现在。
居室中,云祥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坐在榻上。
他是坐在榻的边沿,一只腿自然垂放在地上,而另一只腿,却是看起来很随意地半屈着平放在榻上。
这个姿势,说奇怪,其实也不奇怪,很多人不经意的时候都会摆出这个姿态,但云祥现在,是在修炼,而且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不动长达三天之久了!
有生以来,也就是在长达百余年的生命中,云祥的修炼从来都没有这么【随意】过!
在师门前辈的讲述中,在同辈师兄弟的探讨中,乃至于在一生所遇同修的切磋中,从来,从来,从来,从来没有人教过说过提过,修炼之时可以用这个样子!
云祥之前也没想过!
但三天之前,也就是典礼之后的当晚,当他想坐上榻开始修炼的时候,才刚坐到榻边,才刚脱了一只鞋子,才刚把脱了鞋子的那只脚或者说那只腿放到床上,然后,莫名就觉得这个姿势很舒服。
一不留神,然后,他就这样进入了修炼之中!
放在床上的那只脚,正是右脚,也是刚刚打开了足心窍的那只脚。
开窍,像此际这样的“真正”的开窍,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在云祥的感觉或者说体验中,就像是右足心有个门,这门原先是关起来的,而且是上了锁的,严丝合缝。
但现在,那锁,被开启,那门,大开。
开门放入大江来!
漫布于天地之间的、源源不绝的灵气,就像这九江府外面的九江之水一样,通过那扇打开的大门,向他身体之中,倒灌而来。
但是身体不允许。
身体中,充盈的气血像是受到了挑衅而且是严重挑衅的保卫者,以毫不示弱的姿态,形成另一股大潮,向着那滚滚涌来的九江之水对撞而去。
对撞处,激流肆虐,暗流汹涌。
一内,一外,二者的交战,无有疲倦,无有止歇,双方全都攒足了劲,像是要一直这样地厮杀下去。
而就在这种厮杀中,涌入身体中的灵气被一批批地吞噬,身体中原本的气血,则在这种吞噬过程中,一点点地发生着改变。
然后,这些改变了的气血,以一种云蒸火缭的方式,从脚心沿着腿部向整个腰身漫延。
那种漫延,像是火渗入水中,所有的水都在被慢慢地加热。
在云祥的感受中,便是整个身体,从足,到膝,到股,到腰,到脊,到背,到后脑勺,到前额上,都在变得炽热,而那炽热所到之处,身体中,原本不知、不可觉的阴寒开始显现。
但显现的同时,也是它们被消灭的时候。
这种消灭,并不快捷,而且也不是那么顺利,但是,炽热一直在漫延,一直在继续,而那些阴寒却并无增添,也因此,在一点一点的“磨砺”中,它们被慢慢地消减着。
这是夜晚的时候。
本是已经步入清寒的时节,云祥却感觉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暖煦。
特别是右足心处,在静定的状态下,感觉之中,那里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太阳,把源源不绝的光和热,传递到整个身体。
夜晚慢慢地过去,晨曦到来,然后,天地之间,真正的太阳开始升起。
到了这个时候,云祥的感受却又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不再是火渗入水中了,而是水渗入火中!
一种清凉,莫名而生,依然是从足心处,到膝,到股,到腰,到脊,到背,到后脑勺,到前额上。
仿佛是从原本的太阳变成了月亮。
清凉的月华,就这样,在身体中慢慢地漫延着,而漫延所到之处,云祥感受到的,便是整个身体都在一点一点地滋润着,身体像是一个饿了很久很久的人,在贪婪地吞吃着这月华。
如此这般,白昼,黑夜,来回交替。
云祥是隐隐能感觉到光和暗的变换的,因为身体中暖煦和清凉的两种变化实在太过明显。
但也仅仅是隐隐感觉而已!
他的所有的心神,他的所有的关注,全都被身体中那简单却又无穷的变化给吸引了,便是一丝一毫,也腾不出来,用于关注身外的什么。
此际的云祥,无视,无听,无闻。
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存在的,唯有脚心处的那轮太阳,又或月亮。
太阳与月亮,此来彼去,此去彼来,而两者的往复交替,便是云祥的全部身心所系,便是云祥的整个世界。
此际,身外的世界不在了。
此际,身内,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而身内的这个独立世界,正处于一种持续不断的改变之中!
这便是【演化】。
不是开天辟地,却是继往开来。
一个初入开窍境的修士,就是在这样的演化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用天地之间的灵气,改变着身体中的气血,再通过身体中的气血,改变着肌肉筋膜、脏腑骨骼。
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易血。
易气。
易形。
易骨。
在继往开来中,积攒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凝元境,玄关境,开窍境。
这个世界,仙宗定义中的“入门三境”,从这个角度而言,凝元境确实只是微不足道的预热,玄关境也只是黑暗之中透出的那一抹幽光。
直至来到开窍境,才是真正地推开门,迎接那扑面以至于汹涌而来的,来自天地和造化的洗礼。
这才是为晋入开窍境的修者举办的,真正的【典礼】。
这场典礼,不是任何人主持。
这场典礼,也没有任何观众。
大道,作为执掌,向其“信徒”,洒下可以渗透及整个身心的沐浴,而就在这种沐浴中,开窍境的修者,一点点地,一步步地,“洗去凡尘,脱落浊污,遍体清和,迈入真一。”
当然,对于任何一个开窍境的修者,这都不是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间。
而对于云祥而言,可能,不止是漫长。
——他可能永远都无法积攒起,那可以开天辟地的力量。
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晋入开窍境,哪怕只是这种听来不是很激动人心的“继往开来”,却也让修者的寿命一点一点地增加着。
从普通人或者说凝元境修者的一百余年,到两百余年,到三百余年,到四百余年,到五百余年……
于生命而言,这其实又何尝不是开天辟地呢。
于修者自身而言,这其实又怎么可能不激动人心呢。
之前的典礼中,那么多人的羡慕,那么多人的嫉妒,那么多人的落寞,那么多人的情绪复杂至极,并非无因。
开窍境,对于仙宗来说,虽然只是“入门境”,连真正天地人三阶中最低位的人阶之境都没有抵达,但对于芸芸众生,对于开窍境之下的普通修者,确然,已经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
由老迈复变为年轻。
从衰朽复转为康健。
道途大展,寿命亦大展。
这如果都算不上“登天”,那什么才是呢?
因此,也就不难知道,跨出这一步,对于修者本人意味着什么了,对于见证着这事的其他修者又意味着什么了。
这不是际遇。
这是奇迹。
或者说,“神迹”。
==
来晚了,大家新年快乐!
祝大家在这新的一年里,也都能迎来自己的造化!
第291章 意想不到的变化
人身诸窍,各有作用,或者说性质各不相同。
如天心窍,提纲挈领、统摄全局。
以天心窍为始发站前往其它站点,总能顺风顺水,即使不是势如破竹,也很少遇到大的关隘。
而即便遇到大的关隘,在关隘附近稍一辗转,也总能“福至心灵”,获得破除关隘的灵机。
早上看太阳升起,领会升腾妙意。
悟了!
傍晚看太阳降落,月亮冉冉升起,领会阴阳升降之理,身上气血如领法旨,稍一圆转,便破除了之前所遇的关隘。
又悟了!
以臂作枕,躺在青草地上仰头看天,天上星星眨呀眨的。
再悟!
悟什么?
也不知道悟什么,反正就是悟了,然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气血活跃,修为大大地朝前迈进一步!
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所谓妙悟、顿悟什么的,对于打开了天心窍的修者来说,真的不是那么稀罕。
家常便饭而已!
而最重要的地方还在于,打开了天心窍,便为以后证入天阶积下了一份非常深厚的底蕴!所以天心窍在某些宗门或某些道书里,也有可能会被称为“人身第一窍”。
和天心窍相对的“人身第二窍”是海底窍。
海底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有点类似于西游记里的定海神针,打开了海底窍之后,不论如何修炼,人身永远偏阴偏阳之患!
在调和阴阳这一点上,海底窍若自称第二,无窍敢称第一。
便是天心窍也不敢!
调和阴阳到底是什么个玩意呢,它的重要性有多大?
随便作个比喻就知道了。
如驾车行驶,它就是方向盘的调整方向!
没有打开海底窍的修者,其修炼,就像是在驾驶一辆方向盘不怎么灵光的车子,又或者,那车子根本就没有方向盘!
不要说拐弯麻烦,就是在大直线上行驶,也可能因为路面不平或车子本身的原因,走歪走偏!
然后,修炼这条道路,是直线多还是拐弯多呢?
仅用一句话就可以表述,“一里二分路,九拐十八弯。”
所以,调和阴阳在修炼中到底有多重要,不需要再赘言了!
很多散修或传承不那么高明的修者,都在这一点上认识不足,然后栽了根头,而且即便栽了很多个根头,也都是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因为,大问题,是阴阳失和,小问题,则可能是多种多样,万紫千红各不同!
很可能,在你识遍了那些万紫千红之后,偶尔的有朝一日才可能忽然恍悟,“万紫千红都是春”。
但那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套杯具了。
甚至地上,都已经堆满了杯具的碎片,无处落脚。
转身四顾,一派茫然。
天心海底之外,余者俱不足道。
嗯,其它大中小诸窍,其实是各有所擅的,就像是龙象力大无穷,不能钻蝼蚁之穴,鹰隼啸唳高天,不能潜三尺之水。
蜻蜓虽纤,能作翩舞,龟壳固厚,四只短腿。
如果把人身比作小天地的话,那人身诸窍,也可以看作是天地之间的各种动物、植物。
有高大巨木,入地凌云,撑起高天。
有低矮小草,蔓延成片,锁水固土。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特别是在开窍境时连涉及都不涉及到的诸多小窍以至中窍,往更高境界走时,却会发挥着许多难以想象的妙用。
但相比较而言,还是远没有天心窍和海底窍这般,【统摄全身、神妙无双】。
云祥在修炼,许广陵在观察。
一份修炼者样本,最好的观察时候,是什么时候?
知其黑,观其白。
了解其稳定的状态时的样子,然后观察其不稳定时、发生变动时的样子。
譬如其中典型的可以作为代表的晋升前夜、晋升之中、晋升后的初期。
而此际,观察了不久,许广陵便啧啧称奇。
把几乎整个证入天阶的晋升之力导入天眼,晋阶后的天眼给许广陵带来的,便是可以看到许多之前看不到的东西。
就如云祥此刻的修炼,纤毫毕现,俱入观察乃至观照之中。
一枚叶片,投射如天之镜。
其叶片之上下内外,所有的大小脉络,所有大小结构的动与静,悉皆无隐,完全呈现。
云祥打开的是足心窍,如手足心窍这般外窍,按理说,只是打开人身和天地的间隔,使得身体可以主动地汲取天地灵气为己用,归纳来说,也就是一个“固本培元”的作用,和“调和阴阳”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恰恰相反,因为大量地转化天地灵气,人身之气血处于极速变动阶段,非常非常容易,阴阳失偏!
甚至往往一天之中,就可能产生阴阳方面的多种变化!
上午,阳有过而阴不足,下午,阴有过而阳不足,夜间,或阴滞,或阳滞,而气机呆板,如被打了当头一棒。
这些,全都会严重地影响修炼!
如果要说开窍境的修者为什么很多人最终都无法走到真一境?
原因有很多。
但从高处入眼,其中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不能很好地调和阴阳!
也所以,打开海底窍者,必入真一,乃至于在整个人阶三境都有助力,从而有地阶之望。
云祥不是“正统”方法的开窍。
他是修炼许广陵的一窍法从而开窍的。
而鉴于开窍境修炼的某些重要或关键,许广陵当初在给云祥【点火】的时候,其所涉及之窍,正是有着一些阴阳调和之能的小窍!
点火之时,许广陵其实并未想及太多,要说考虑,固然是有着考虑,但之所以涉及此窍,最大的一个原因,还是以云祥其时的身体状态,在这个地方点火,最为适合!
但现在,新情况,出乎了许广陵的预料。
那一个本来已经功成身退的小窍或者说隐窍,居然在花落之后,再度发萼,然后为云祥的修炼提供着调和阴阳的作用!
这实在是太让许广陵意外了。
若是这般,哪怕天资不好的修者,不能打开天心窍和海底窍的,便是打开其它相关主窍也都困难的,却是可以通过一窍法,早早地埋下“伏笔”,然后作为天心窍和海底窍的低配?
而若将一窍法改为两窍法,同时配置低配版的天心窍和低配版的海底窍,然后综合来看,岂不是能让下三品资质的修者修行起来,能比得过中三品甚至是上三品资质的修者?
又一扇大大的门户,在许广陵面前展开!
但是。
许广陵又进入了微微的凝思。
单纯以眼前情况而论,云祥的修行,是步入了一个快车道的。
虽然比不上真正的高速通道,但也远较一般的普通车道为上,以其好几百年的优裕时间,在排除了阴阳失偏这个开窍境最大的问题和罪魁祸首之后,按理来说,是能够从容地步入真一境的!
然而。
【六百六十八岁,寿终于开窍境。】
为什么天眼看到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呢?
这其中,到底出了一些什么问题?
是迈入开窍境,云祥日后矜高自许,懈怠修行?
这个选项,基本可以排除。
10%以下的可能。
是那个隐窍只在当下发挥作用,过些时候,随着云祥身上其它窍的打开,然后对它产生干扰,使其真正地退隐江湖?
这个选项,有待观察。
60%左右的可能。
是云祥在以后的修行上,又有着什么其它因素的介入,结果导致本应无大阻碍的修炼,由直变曲,从易转难?
30%左右的可能。
三个选项,三种可能。
其实即使是第一个概率很小的选项,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因为这个阶段的观察,这个阶段的结论,最为匹配的还是“这个阶段”,而当过了这个阶段,人,身也好,心也罢,终究是会变的。
变好或变坏,都有可能!
许广陵微微垂眸。
天眼能昭示最终的结果,那么,天眼能不能昭示其中的过程呢?
此念一起,许广陵的心神被引动,进入了天眼的某种感应状态之中。
仅是片刻之间,许广陵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答案来得太过简单!
就是那第二个选项,那个由他分析而来的,60%左右的可能。
天眼排除了那个10%以下,也排除了那个30%左右,然后,把那个60%左右,提高到了100%。
对,100%。
不是99%,也不是什么99.999……%。
它把所有的变数,都排除掉了,只留下那唯一的“真实”!
吁!
即使身为不折不扣的【大修士】,这一刻,许广陵也还是不由得地微微吐了口气,心中泛起叹息之意。
造化之奥,一至如斯!
这天眼神通,它到底是怎么样地运作,然后“看到”未来的呢?
第292章 一支穿云箭,引来陌生人
再次感慨了一番造化的神奇之后,许广陵略过了这个看不懂的天眼神通,把心神放在天眼所得出的那个答案上。
【那个隐窍,只在当下发挥作用,过些时候,随着云祥身上其它窍的打开,然后对它产生干扰,使其真正地退隐江湖。】
这是许广陵的推测,然后,得到了天眼的证实。
许广陵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推测?
源于对人之一身大中小窍的深入理解,也源于,对诸多大中小窍相互作用的不是那么彻底了解。
凝元境。
玄关境。
开窍境。
这一世,当许广陵把目光重新放在这“入门三境”,重新架设大修行理论体系的根基的时候,时至如今,凝元境已经可谓是解锁了100%,玄关境同样解锁了100%。
但开窍境不是。
不要说100%,甚至,可能连80%都没有达到!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拥有大宗师的位格,哪怕站在药之大宗的高度,哪怕拥有不可思议的天眼神通,身怀此三者,许广陵却还是无法配出一颗【神丹】,使得人服下之后,直接开窍境大成,以至于直接迈入真一境。
一粒入腹,立登真一。
这是许广陵在【药】之项目上的计划之一,也是当前阶段最为主要的计划。
现在的进度,就是卡在了开窍境。
【在爱得死去活来的年纪,其实不懂爱。】
这句话本身正确与否,姑且不论,但把这句话拿来形容开窍境修者对于开窍的认识,却是半点无差的。
开窍境的修者,对于开窍,没有多少认识!
若用一个简约的数据来表示,其认识程度,大约,也就是10%左右吧!
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正常的开窍境的修者,也就是在传承的指引下,按部就班地走着以至走完开窍境而已。
有点像是一个身在黑暗中,同时双眼又被蒙上一层黑布的人,在完全“盲目”的情况下,依靠着某些绳索的牵引或记号的指引,踉踉跄跄地走着这段路。
而即使走过了,也不敢说对这段路具体有多深的了解!
这是开窍境。
迈入真一境,当来到人阶三境的时候,修者对于窍与开窍的认识,继续加深,但哪怕走完了这整个的人阶三境,其认识度,大约也只在30%左右!
然后走完地阶,50%左右。
当证位天阶,这个认识度会有一个大的提升,会从50%左右,一下子提升到60%左右!
然后,再次卡死。
所以若从这个角度来说,人阶、地阶乃至天阶的所有境界,其实都可以叫做开窍境!开窍,贯穿了人地天三大阶次的所有境界!
身体晋入道化层次,许广陵对人身所有的窍,几乎都已经有了洞察和了解,但对于那些所有的窍,它们之间的互动,互相影响和互相干涉等情况,许广陵的了解和洞察就远远不足了!
那需要极为庞大的数据,作为支撑。
因为各种互动情况,太多太多了!
要知道,围棋也不过就是361个子而已,仅仅只是361个子,仅仅只是黑白双色,仅仅只是平面,就能生出无数变化。
人身多少窍?
数以十万百万计。
这些窍分几“色”?
反正不止黑白,至少也是七彩。
除了这两项之外,人身诸窍的排列,更不是平面,而是相当复杂的一个立体。
如此这般,它的种种变化,较之围棋而言,其复杂度不知道要上升了多少个级别!
大中小诸窍,若星罗棋布,环绕周身。
大抵,也可以将之视为一个阵法,【大罗周天阵】。
而假若将这个阵法定为九阶或十阶,那许广陵目前对阵法的认识,是几阶呢?
答案是,六阶以下!
甚至,若从基础的扎实度和了解广度这个方面来说,许广陵的水平还有可能再降到三阶以下!
然后在九阶或十阶这种“天阵”面前,那就正儿八经是小巫见大巫,两眼一抹黑。
【日后,要将阵法,列为必修课目之一,在这一项目上,至少也要达到大宗的层次!】
此刻,心念动处,许广陵的计划表上,一个本来已经有了的任务,又提高了任务级别。
随后,许广陵就在想着对云祥的安排。
是就此放手呢,还是传授其开窍境的传承?
而若给予传承,又该授予什么级别的法诀,s级?a级?b级?c级?
这还是需要好生思量的。
好在,不急。
距离他“晋入”真一境然后回凌霄宗,还有不知道多长的时间呢,哪怕只用空余又空余的时间,也足够慢慢斟酌其中的轻重和影响了。
放过眼前事,许广陵取来纸笔,开始写信。
写给宗门三位大佬的。
其实主要是寄东西,写信只是顺带,因为有些注意事项必须要说明,所以不得不写。
而那寄的东西,当然就是几种新搞出来的药香了。
石大佬用得,厉大佬用得,而凌霄宗山门中,那三位待他相当亲厚的地仙境的真大佬,又如何用不得?
所以许广陵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心思。
当然,这几种新的药香,效果都略有点非凡,或者说出格,实在不太像是开窍境的小修者可以搞出来的东西,好在他有天眼神通,关于这点,三位大佬也是知道的,所以,任何的非凡、出格,就让三位大佬全都归因于天眼吧!
而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其实也不能算错。
搞出那几种香,和天眼有关系吗?
有的。
真有!
虽然更多的只是在技术和加工层面。
第二天的上午,小院房间中,许广陵的身影倏然消逝,而当再次现身时,已然是来到了仙食街一家两层食铺的楼梯间。
论瞬移,或者稍微准确一点地说,【移形换位】,在这种非超远距离的中近距离下,许广陵的水平较之真正的天阶,也丝毫不差,甚至一般的小天阶,在他面前都会瞠目结舌,望尘莫及。
这可以说是神通,也可以说不是。
在许广陵的定义中,是不把它作为神通看的,而仅是位格所在,水到渠成的东西。
被许广陵认为的真正的神通,当下,他身怀的只有一种,就是天眼。
其它种种,都是“雕虫小技”。
最为自然不过地,在楼梯间举步,不过是七八个台阶,很快地,许广陵就步上了二楼。
“贵客,里面请!”
仙食街上,能开在二楼的都非是一般店铺,这种店铺所迎的客,虽然与“仙”无关,但十成十地全都是修者,甚至就连此刻站在楼梯口迎接的小姑娘,也都是个凝元境的小修者。
不过只是凝元境初期。
不知道是正式员工,还是一时兴起,出来耍着玩的。
坐在靠窗的一个雅间中,许广陵临窗而眺。
茶水很快地上来。
正常的白水,里面点缀着几片花瓣。
灵花的花瓣!
就这么一杯餐前的茶水,就价值不菲,非是一般人可以享用。
许广陵是不在乎的啦,不是他有多有钱,而是此行,不需要他来付账!
将身上带的一个盒子于桌上打开,许广陵取出其中的一支香,就这么持在手上,然后手指一弹,线香被点燃。
本是无形无状的燃烧,在天眼的视觉中,那无形无状化为有形有状,凝聚不散,如一支箭般,冉冉直入高空,然后,在达到四百余米的高度时,又如烟花一般,四面散开。
说是四面,其实主要是偏向东方。
妙源宗和厉大佬修行的山峰所在的方向。
厉大佬之前相约,却又没约明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当然,也没法约明。
特别是时间。
修者的时间,是“捉摸不定”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进入静修或静定之中,一次静修或静定,数日的有,数十日的有,数百日乃至更长时间的,也有。
就比如厉大佬,此君现在业已晋入生死境,日后,一次闭关个十年二十年的,真不是什么稀奇事。
此际,许广陵得闲,便用这样的方式来通知厉大佬。
只要厉大佬此刻在这城中,以其阶位,是很容易闻到这香味,然后知道是他,然后来此相见的。
不过,过了半晌之后,许广陵却是微微一愣。
有人收到这通知。
有人来了。
只是。
那人却并不是厉大佬。
第293章 你希望看到这九江州出现一位地阶的修士吗?
来者是个中年妇人。
进入厢房的第一时间,这妇人并未看向许广陵,而是看着他的手上,具体地说,看着那支香。
随后,她又抬起头,朝着本应有的烟气升腾的方向朝上看。
这燃烧的药香,确实有烟气。
但事实上,那烟气,普通人的眼睛固是看不出来,打开了眼窍的眼睛,一样看不出来。
能看出来的只有一种,天眼。
就站在门口,怔怔地看了一会,又怔怔地出神了一会,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然后这妇人才仿佛回过神来,微微欠了欠身道:“老身姓宋,街上人称宋娘子,见过小友。”
许广陵心中便笑。
笑从二处来。
一是一位生死境的前辈高修,对他这样一个“开窍境”的小辈,居然能客气地欠身,所以这位虽然是不速之客,但却显然不是恶客。
二是“街上人称宋娘子”这话,莫名地就触动了许广陵的笑点。
还是那话,一位生死境的前辈高修,在“街上”,被人称“宋娘子”,这位显然也是个妙人,是有着那么一点和光同尘的意思的。
既非恶客,又是妙人,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想必,接下来可能会有点意思。
“凌霄非称尊,含光体妙真。晚辈叶小叶,见过宋前辈!”
许广陵站起身来,很认真地给对面行了一礼。
一位生死境的修者,能向一位开窍境的修者行礼,一位道化层次的修者,自然也能向一位生死境的修者行礼。
此非行礼,而是行道。
此亦非见礼,而是见道。
凌霄非称尊,含光体妙真。这句话并不是出自凌霄宗,而是许广陵一时兴起,随口瞎来的。
凌霄,应合了手中这香在高空绽放一事,而含光体妙真,则是应合于来者刚才的“街上人称宋娘子”这话。
当然了,另一层意思也很明白。
只要知道凌霄宗的,知道含光殿的,自然知道此话之因由,所以许广陵这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来处告诉了对面之人。
对面能听懂吗?
大概率能。
要是不能的话,许广陵也就不会瞎报了。
因为这州府之中,不管是不是姓宋,也不管是不是宋娘子,身为生死境的修者,有且只有一位!
那就是百花宗的宗主,宋青虹。
而从石九阳那里所了解到的消息是,百花宗,是摆在明面上的太素宗的下属宗门。
所以,这位宋宗主怎么可能不知道九大仙宗,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其中之一的凌霄宗。
毕竟,数来数去也只有九个宗门,作为一位生死境的大修士,记住九个宗门,想必,难度也不是很大。
而听及许广陵的这自报家门,正从门口朝里面走的宋娘子,脚步微微一顿,甚至可以说是微微一踉跄,然后以至于带着一点愕然地道:“凌霄宗?含光殿?”
“是!”
许广陵并未落座,站在那里,微笑着道。
“老身宋青虹,百花宗的,也是太素宗的外门执事。”
许广陵爽快,对面同样爽快,直接把自己的家门给报出来了。
凌霄宗与太素宗向来交好,这一刻,许广陵对这个信息有了进一步的确认。
那这就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前辈,请坐!”
许广陵少了点客气,多了点亲切。
对面更是,“小叶,如果老身所料不错的话,你应该是凌霄宗广字辈的修士?”
“是的,前辈。”
还没等许广陵自报道号,对面便又说道:“小叶,那你认识广清么?”
这次轮到许广陵微微一愣了。
“广清是我师姐。前辈,你居然知道广清师姐?”
一个真一境的小修士,还不值得一位生死境的大修士放在眼中吧?
虽然两者同处人阶,但层次实际上差得可大着呢。
而听得许广陵这话,对面忽然就笑了起来,明明是中年样貌的妇人,此刻笑得却像是一位少女,如一朵嫣然之花,在她的脸上或者说神情中绽开,“你们宗门广字一辈的修者,我不止知道广清,我还知道……”
说到这里,对面微微一顿,然后接着道:“不如让老身来猜一猜,你的道号?”
许广陵苦笑。
他以为自家行踪还蛮严密的,哪怕是宗门,也不过就是三位大佬知道而已。
但现在一看,我去,好家伙,他怎么就像个筛子,浑身都在漏水呢?
“我不相信前辈能猜中!”
许广陵死鸭子嘴硬。
“若是老身猜中了,把你手中的香,送老身一份?”
对面轻笑道。
“便无此端,稍后,晚辈也当自行奉上一些,作为晋见前辈之礼!”
许广陵道。
“那老身就谢过了!广陵,不瞒你说,你手中这香,老身先前一闻,心中便生出欢喜,所以这才闻香而来。”
宋娘子说着这话,正式落座于许广陵对面。
许广陵把自己的苦笑向对面呈现。
宋娘子就笑得更灿烂了些,“广陵,老身之所以能猜出你来,其实原因有很多。”
“一是老身家中一位小辈,恰好和广清那娃娃交好,从她那里,老身知道了广清,也知道了其它的一些小事情。”
“二是刚才一见,广陵你给我的感觉便很奇怪,明明只是开窍境的修为,竟让老身莫名觉得,不可太过轻忽于你。”
“三么……”
说到这里,宋娘子微微摇了摇头,“广陵,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这方圆近百州之地,来自凌霄宗的,很可能只有你一位!”
“啊?”
这个消息是让许广陵真的愕然。
宋娘子没有多说,只是接着又道:“老身之所以确定自己不会猜错,还在于,老身听说过那‘两花一叶’的说法!”
得。
许广陵摇头。
前面那一二三都是假的,或者说都是陪衬和点缀。
对面既然连两花一叶都知道,那根据他所报的“叶小叶”猜出“广陵”来,又有什么难的?
这个难度和解1+1=?的难度也差相仿佛!
“广陵,你这香……是你自己所配?”
开局一顿疯狂输出,直接把许广陵的老底都兜掉之后,宋娘子放缓了节奏,微微沉吟了片刻之后,方才这般说道。
“是,晚辈在修行方面,向来中规中矩,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优势,但在制药方面,却似乎稍微有着那么一点点天分,偶尔能配出一些,让晚辈自己都觉得还算不错的药香出来。”
宋娘子不说话,只是看着许广陵笑。
笑得许广陵微微低头。
许广陵低头,而宋娘子是摇头,“广陵,若是老身没听说过两花一叶,便可能很难理解你的‘中规中矩’,也就更不能理解你在制药方面的那‘一点点天分’了。”
“若是老身所料不错,广陵,前辈时间厉老儿的晋升,应是和你所制之香有关?”
说着这话,宋娘子的神态转为认真,认真到近乎于凝重地说道。
“前辈何以有此一说?”
许广陵道。
“老身原也觉得匪夷所思,厉老儿的修为,老身其实算是比较清楚的,正常情况下,他能在三百年内成功晋升,都算是妙源宗行了道运了,又为何能突然之间就晋升?而且其晋升过程,非常顺利,便连些许的周折,都不曾有!”
“直到刚才,从高空之中闻到那香味,老身才忽有所悟。”
“而当此时,来到这里,看到广陵你,老身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说到这里,宋娘子停了下来。
不过她还没有说完。
略微顿了有几息的时间,她才如是叹息般地幽幽说道:“但是,正因为明白了,老身才又觉得,太匪夷所思了!”
说完这话,她的视线重新放在许广陵手中的香上。
那香燃烧甚慢,直到此时,也不过才燃烧了不到1/5的部分,相当于只是烧掉了一小截。
而且其燃掉的部分,并无半点烟灰,就像是凭空地蒸发掉了。
宋娘子刚才来到门口的时候,许广陵便已经不再控制,而任由药香自行散发,所以此际,那不可描述之气息弥漫在整个厢房。
“广陵,为什么老身会觉得,你此刻手中之香,对生死境的修行,亦有助益?是老身的错觉吗?”
凝神看了半晌,应该也是体察了半晌,宋娘子才又这般说道。
“不是前辈的错觉。”
半个自家人,许广陵并没有太过诱导对方,算是直接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但是他又澄清道:“此香对人阶境界的修行,确实有一些作用,但其实作用并不大,可能并不如前辈所想象。在修行方面,它最多也只是起一个引子的作用,真正发挥作用的,还是那品香的修者自身。”
“老身懂的。”
宋娘子微微颔首,“纵有造化回天之力,亦须自身来作撑持。”
“前辈,过奖了,过奖了,晚辈愧不敢当。”许广陵说道,“此香固是薄有微用,但又如何称得上造化,更如何谈得上回天。”
宋娘子摇头。
“广陵,你希望看到这九江州,出现一位地阶的修士吗?”
宋娘子很直接,直接到有点暴力。
这做派和她之前笑靥如花的姿态完全不符,更和她“宋娘子”这个似乎天然带着些温婉的称呼,一点也搭不上边。
第294章 生死
【宋青虹,四十七日后,殒落于生死境晋升中。】
看到天眼再次自动感应式弹出的这段消息,许广陵心中一阵默然。
生死境,这个境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因为从这个境界再往上去,便是从人阶晋升到地阶了,将要跨出修行道途中,极为关键的一步。
这一步,在地球上,在许广陵还是个萌新的修行过程中,叫做成就大宗师。
而在这个世界,叫做“跨越生死入灵台”。
但是。
生死是那么好跨越的么?
许广陵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修行数据,不知道有多少生死境的修士,最终能够成功地跨过这一步,晋升为灵台境的修士。
他不知道数据。
但他知道修行,知道这一步的难度。
这一步的跨越,和前面所有的跨越都不一样!
前面任何层次的晋升,本质上,都是在连绵的台阶上,从这一级到那一级,从这一阶到那一阶。
只要走就行了。
但这一步,不行。
这一步,需要跳,甚至,需要“飞”。
前面阶段的跨越,无所谓失败,最多只能说是“不成功”,而如果不成功的话,在身心方面重作积累,再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就行了!讲究的,是一个厉兵秣马,讲究的,是一个水到渠成。
但这一步,跳出去或者说飞出去之后,就没有回过头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结果只有两个。
生,或者死。
要么成功地晋升成为一名灵台境的大修士。
要么,殒落。
甚至连一截枯骨都不会留下,而只会灰飞烟灭。
这一步,好的天资不能作为保证,好的传承不能作为保证,好的灵地或者说灵阵加持不能作为保证,好的丹药或其它药物加持不能作为保证,好的……
什么都无法作为保证!
这一步,是大道在考核,是造化在考核,是天地在考核。
你所有的条件,所有的准备,都只能说是“增加成功率”,而即使做到最好,你的成功率也只有50%!
许广陵敢放肆地立下计划,研制一种丹药,使得人服下之后,即刻晋升真一境。
以后不排除把这个目标订得更高,比如说一粒到荣枯、一粒到生死什么的。
但他绝不敢说,有那么一颗丹药,可以使人跨越从生死境到灵台境之间的这段天堑,使人无修无证,直接登入灵台境。
此际。
许广陵在看着宋青虹。
宋青虹也在看着许广陵。
宋青虹是在等着许广陵的回答。
而许广陵却是在通过天眼探察关于宋青虹的更多的信息。
天眼晋升之前,在凌霄宗的时候,通过天眼观察别的修士,是会引发当事人的感应的。
比如地仙境三位大佬的感觉是“毛骨悚然”,他们不知道许广陵干什么,但知道他在做坏事。
比如真一境广清的感觉是,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她发现不了,但有点心神不宁。
之前去了山中一趟,天眼在意料之外地获得了晋升之后,不仅仅是神通效应远胜过往,在观察的时候,至少石九阳那憨憨,连一丁点儿的感应都没有。
而此刻,便是眼前这位人阶生死境大成,确实是距地阶灵台境只差临门一步的宋青虹,显然也没有任何察觉。
对此,许广陵很淡定。
天眼既然能看到“未来”,那它所看的现在,和当事人可能还真没什么关系。
就如此刻,他确实是通过天眼在观察宋青虹,但在天眼的层面上,他观察的可能并不是眼前的宋青虹这个人,而是天地之间,这个叫做宋青虹的修士的信息。
说来有点复杂,但其实也可以说得简单点:
以前的天眼,是读取眼前人,从眼前之人的身上获取信息。
现在的天眼,是直接读取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段信息,眼前之人,只是一个引子,或者说仅仅只是一个“取件码”。
当然,这只是许广陵的猜测。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待日后他对天眼了解更多些,才能下结论。
“前辈,从生死境,到灵台境,这一步,不是那么好跨啊!”过了足足有盏茶时间,许广陵才如此这般地说道。
这盏茶时间里,宋青虹也一直在看着许广陵,此刻,她对许广陵已经是很有那么一些好感了,因为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开窍境的小辈,都能在她的注视下如此这般淡然自若的。
甚至可以说,很难有哪一个小辈,可以做到这样。
不是宋青虹自诩,就是刚从荣枯境晋升到生死境,说起来已经是和她同一个境界的厉老儿在这里,被她看着这么久的时间,也足以令其坐立不安,甚或自惭形秽。
这不是什么法术,更不是什么神通。
而就是高位修士对于低位修士的一种本能性压制,
对面这小辈,能这般,足以证明其心正,其意清,其身凝,其神定。
不愧是两花一叶中人!
不愧是仙宗之中,真正的天才,也是天阶种子。
“是啊,不那么好跨。”宋青虹微微叹息了一下,这般说道。
眼前这小辈,看着顺眼,很顺眼,所以宋青虹才会如此这般真情实感地“配合”,若是其他人,那多半只是一个呵呵。
一个生死境的面临晋升之前的修士,需要其他什么人来提醒,这一步不好跨?
“前辈最初的出身,不是太素宗?”
许广陵问道。
宋青虹微微一愕,似是想不到许广陵有此一问,但很快便回道:“是的,老身本就是这九江府之人,被百花宗的前辈看中,得以带入宗中修行,后来又在机缘之下,得以进入太素宗修行一段时间。”
许广陵微微点头。
这就对了。
“广陵,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回答完提问之后,宋青虹饶有兴味的反问道。
“就像前辈刚才能猜出我的道号一样。”许广陵微微笑着,笑得很小辈很诚恳,“晚辈也是猜出来的。”
“你啊,不老实!”宋青虹摇摇头,甚至还伸出指头来虚虚点了点对面。
这场面,简直都有点像姐弟对话了。
以两人此刻表现出来的这种互动,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初次见面,更远远超出了一个生死境的大修士和一个开窍境的小修士的会面。
但两人都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
许广陵固是不会在意。
而宋青虹,一个立意不久后“跨越生死”的修士,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东西呢?
“前辈,晚辈也是有一些小秘密的,能看出很多东西来。”许广陵道。
“比如看出老身不是土生土长的太素宗的修士?”宋青虹似笑非笑。
“是。”许广陵微微点头。
“那你还能看出些什么来?”宋青虹再次凝神,这次是认认真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小辈。
“我还能看出来,前辈假如打算在最近这段时间晋升,成功率不是很高。”许广陵道。
听得这话,宋青虹直接两眉一竖,斜飞入天,本来很温婉的眉毛,一下子变成剑眉了,仿佛就用这对眉毛,演绎了一下“美人如玉剑如虹”。
不过只是一霎,下一刻,那剑眉重新收敛入鞘,变成了远山眉。
“你这孩子!”宋青虹一副斥责的语气,“就不知道说点好听的?”
虽然似乎是斥责的语气,但仅从“你这孩子”这个称呼,就知道这位大修士一点点的生气都没有。
“前辈,莫如我们来几局小小的博弈?”
许广陵道。
第295章 盛青芜
甜水巷。
宋娘子的家。
许广陵可能是第一个踏进宋娘子这个院子的男人,而且还是宋娘子亲自把他带过来的。
当然,这个男人年轻了点。
在宋娘子眼中,“男孩”,也许是更恰当的定位。
又或者,连男孩都不是,只是孩子。
许广陵当前表现出来的境界是开窍境,这个境界虽然连人阶都还谈不上,但已经有资格动用不少法术了,也因此,就在宋娘子的注视下,许广陵三下五除二地做出了一张棋盘,以及,三百六十一颗双色的棋子。
围棋。
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棋类。
当然,也有可能存在。
但这不重要。
围棋的规则很简单,其实也就是一个字,“围”。
许广陵只是稍加演示,宋青虹就已经完全明白了这种小把戏的玩法。
然后,两人正式开始对局。
两人下得都很快,几乎全都不用思考的样子。
第一局,宋青虹输。
“还不怎么熟练,再来。”宋青虹淡淡说道。
第二局,宋青虹输。
“太过注重局部,有点忽略整体了,不应该。对老身来说,不应该。”宋青虹自我反省,“再来。”
第三局,宋青虹输。
这一局她已经下得比较慢了。
慢就是仔细,慢就是用心,慢就是一点都不拿大,真正动用生死境修士的一些能力,正儿八经地把对面当成一个有分量的对手了。
但还是输了。
“你这小孩,看着老实,其实挺狡诈的。”宋青虹两眉微竖,“再来。”
第四局,宋青虹输。
“再来!”
第五局,宋青虹输。
“再来!”
第六局,宋青虹输。
第七局、第八局、第九局、第十局,宋青虹输。
“前辈,就到这里吧。”许广陵说道。
宋青虹已经输麻了,她正默默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清空,准备继续开始,结果听到许广陵这样的话。
抬起头来,宋青虹有点怔怔地看着对面。
“前辈,便是再下十局,你也不可能赢我一局。”许广陵无矜高,无傲慢,也无谦逊什么的,只是这般平平淡淡地说道。
“老身不信!”
宋青虹是真不信这个邪。
一个生死境的修士,在这种已经完全明晰和洞察了规则的算计上,居然会输给一个只是开窍境的小辈?而且,会一直输,连一次赢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信。
那就再来。
接下来,又是十局。
宋青虹的战绩是:输,输,输,输,输,输,输,输,输,输。
十局皆输。
十局,全都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十局,每一局看起来似乎都有赢的希望,她也距离赢好像越来越近了。
但宋青虹的心已经慢慢地沉了下来。
这再开的十局,第一局,她以为下把就能赢,第二局,她以为下把就能赢,第三局,她以为下把就能赢,第四局……
“果然输了。”
第五局。
“果然还是输了。”
她不是距离赢越来越近,她是距离赢越来越远。
终究是生死境的修士。
虽然不论情感上还是理智上全都无法接受这个结论,但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宋青虹还是认了。
“前辈,还用再来十局吗?”许广陵仍旧是平平淡淡说道。
“不用了。”宋青虹摇摇头,“老身输了。”
目光在眼前那纵横交错的线条上注视了很久,然后,宋青虹终于把视线上移到了许广陵脸上,又是注视了好久,“广陵,能不能给老身解解惑,老身为什么赢不了?”
“什么赢不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随后,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担着一个小扁担,从门外走了进来。
踏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她的身子有微不可觉的僵滞,随即,脚步好像变得欢快起来,轻巧地犹是被风吹拂着的花朵一般,打着旋儿似地就来到了两人近前。
“小青,你来得正好。”宋娘子带着温婉地说着,“来,坐到这里来。”
宋娘子起身,叫小青的少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被宋娘子拉着坐在其刚才所坐的位置。
“喏,再来十局。”宋娘子对许广陵说道,“她来下。”
“前辈,什么事呀?”少女微仰着头,然后又转向对面,“阿哥,你从哪里来呀?”
“我从来处来。”许广陵微微笑道,“姑娘,你呢?”
“我呀,阿哥叫我小青就好。”少女微微皱了下鼻子,“阿哥不说,我自己来猜。”
“这也能猜的?”许广陵微微挑了下眉。
“一般人我猜不着,但如果不是一般人,那我就可以猜!”小青脸上闪烁着自信,也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阿哥,我猜你来自一个没有灵气的地方,可对?”
许广陵微微一愣。
而听到这话,宋青虹也是微微一愣。
宋青虹的愣,是不明所以,但也没有愣太久,大概也就数息的时间吧,她的脸上闪过恍然之色。
不过,她什么话都没说,就静静地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小的互动。
“你猜对了,厉害!”许广陵点点头,给她竖了个大拇指,然后道:“姑娘,那我也来猜猜你的来处?”
“阿哥,你也会猜?”少女说着,那眸子里闪着不信。
“阿芜,你觉得我会不会猜?”许广陵道。
少女直接站起身来。
愣愣地看了许广陵一会,然后,她又慢慢地坐了下来。
宋青虹的脸上也是闪过一抹意外,甚至也可以说是震惊。
“阿哥,你还能猜到一些什么?”小青,或者阿芜,还是有点没回过神的样子,说着这话时,显得略有点呆。
“不多,也就这么一点点了。”许广陵摇摇头。
场中突然就进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静。
宋娘子打破这安静,给少女讲解了围棋的规则,然后作为裁判员,引导两人进入对弈。
“阿哥,我要是能赢你,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听完宋娘子的讲解后,少女闭目了大约数十息的时间,睁开眼来后,如此这般说道。
“你要是可以,我也就可以。”许广陵道。
于是棋局再次展开。
第一局,少女输。
“你的名字。”
“阿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你的名字。”
“盛青芜。”
第二局,少女输。
“你从哪里来。”
“阿哥猜不到吗?”
“你从哪里来。”
“天运宗。”
第三局,少女输。
“你是什么修为。”
“应该和阿哥你是一样的吧?”
“你是什么修为。”
“开窍境。”
第四局,少女输。
“你是几品资质。”
“反正不会比阿哥你差!”少女两眼一闭一睁,似乎已经进入了躺平状态。
“你是几品资质。”
“一品。”
第五局,少女输。
宋娘子微微侧过头去,有点不忍心看了。
“你刚才进门的时候,认出我来了,是吗?”
“是。”少女说道,然后立马又反悔,“不是。”
紧接着,她很认真地强调,“阿哥,我进门时真不知道你是谁!”
许广陵点点头。
棋局继续。
第六局,少女输。
“阿芜,你是下山游历吗?有没有什么任务。”
“有。”
第七局,少女输。
“阿芜,你的任务是什么?可以透露吗,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少女说着,“我的任务就是找阿哥你。”
第八局,少女输。
“找我干什么?”
“切磋修行。”
第九局,少女输。
“为什么找我切磋修行?”
“老祖说,你未来是要证入天阶的,老祖又说,我未来也可能证入天阶,但是少了一点运道,希望阿哥可以帮一下我。”
边上,宋青虹的身子有点微不可觉的颤抖。
第十局,少女赢。
赢了?
居然赢了?
愣愣地看着棋盘,少女一时间居然回不过神来。
同样回不过神来的还有站在边上的宋青虹。
居然赢了?
“阿哥,是我赢了?”好一会儿之后,少女带着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语气说道。
“是的,这一局,你赢了。”许广陵点点头,“所以,你有什么想问?”
盛青芜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
“阿哥,你可以帮我吗?”
过了大概有十几息的时间,她这般地说道。
“可以。”
嗯?
盛青芜愣住了。
边上的宋青虹也愣住了。
“我说,可以。”许广陵淡淡说道,“如果我可以帮到你,如果你确实需要帮助。”
场中再次陷入安静。
这一次,足足又安静了数十息的时间。
“阿哥,为什么?”
“等你将来真的证位天阶之后,我再告诉你。”
第296章 初心
许广陵对盛青芜小姑娘的盘问,算是杀鸡给猴看。
又或者从某种意义来说,是杀猴给鸡看。
反正,不管是猴还是鸡,站在边上全程观看了这幕戏的宋青虹,是被震慑住了。
“老祖说,你未来是要证入天阶的,老祖又说,我未来也可能证入天阶,但是少了一点运道,希望阿哥可以帮一下我。”
在两小的对话中,除了叶小叶点出盛青芜的名字之外,对宋青虹造成最大震撼的,其实是这个。
宋青虹是知道叶小叶名列凌霄宗新生一代“两花一叶”之中的,知道他是了不起的修行天才,也是理所当然的未来的天阶种子。
九大仙宗的真正天才,其目标肯定是天阶,这不用多说。
但目标是天阶,并不意味着真的就能成就天阶,相反,所谓的天阶种子,最终如愿证入了天阶的,只是其中的极少一部分而已!
但是现在,她听到什么?
天运宗老祖背书,叶小叶未来证道天阶!
这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句话,便让叶小叶在宋青虹心里的地位或者说层次,呈现指数式上升、爆炸式跃迁。
然后,对于叶小叶之前所说的,她若在近期内晋升灵台境,成功率不是很高的这个说法,宋青虹表示,她需要缓缓。
需要三思。
其实也没有什么三思不三思的,晋升如何,不晋升又如何,晋升成功如何,晋升不成功又如何,这些所有的事情,宋青虹早就已经来来回回思虑了不知道多少遍,只是一直没能做出决定罢了。
而前段时间,厉九霄晋升生死境。
已经在生死境和灵台境的关口徘徊了很多年的宋青虹,便想着,她也应该跨出那一步了。
她在生死境所做的功课,肯定比厉九霄在荣枯境所做的功课要足。
时机来了,厉九霄犹能一举冲关,而有着更多更完善准备的她,怎么就畏首畏尾起来,一直都下定不了决心呢?
就因为,非成即死?
可是这一关,不是每一个生死境的修士都需要面对的么?
于是,宋青虹决定,开干了!
此后,要么是地阶灵台境的宋青虹,要么便是世间再无她宋青虹这个人。
但这个决定,还没等真正实施,被意外干扰了。
宋青虹只能缓缓。
决定还是要下的,而不管决定是什么,在叶小叶透露了这么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之后,她终究是要好生再度思量一下的。
就以叶小叶所说作为依据,来反推,或者说反思。
她的晋升,为什么成功率会不大?
问题出在哪?
许广陵回去了。
盛青芜找到了人,是想着跟许广陵一起过去的,但许广陵阻止了她。
百药堂那边是有女修的,但都是中老年,而且江湖女修的味道十足,像盛青芜这样的修者,那真是一个没有。
盛青芜留在宋青虹这里,或者说待在百花宗那边,明显更合适。
盛青芜表现得很听话。
反正已经找到了人,不怕跑了。
而且,老实说,今天这一初见,她也被震慑住了。
盛青芜表示,她也要缓缓。
需要三思。
三思一下,老祖让她见的这个凌霄宗的天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今天会面的所有的细节,都会在她的脑海里,一点点地回放、细放,然后通过天机牵引术,进行勘察。
盛青芜,开窍境的修士。
但其实,她在修行上的表现只能说是中等偏上,在天运宗中,并不是那种一等一的天才。
而她之所以能被老祖钦点,乃至自小便受到老祖多番的亲自教导,是因为身怀一种天赋神通,而那天赋神通,极有利于修炼天运宗的天机牵引术。
许广陵很快便和厉九霄有了再次见面。
厉九霄找许广陵,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和“兄弟”聚聚,这位小兄弟人看着顺眼,说话也好听,不止好听,还时不时地让他突然有所启悟,反正,在他数百年的生涯中,从来就没有遇见这样的人。
别说一个了,半个都没有,连靠边的都没有!
这样的道友,就在身边,那怎么可能错过。
厉九霄都恨不得把许广陵绑在身边,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为了这次见面,厉九霄还很是用心地,之前,他特地跑到外面,在九江灵源的一处秘地守了很多天,搞到了想要的东西,然后,酿制了新的灵酒。
从荣枯境晋升生死境,厉九霄膨胀了,觉得以前酿制的那些灵酒已经配不上自己了,主要还是配不上兄弟了,他要把他的新水平、新能力,融入在新的灵酒中,然后让兄弟来好好享用一下,也是品鉴一下。
若能得到些称赞,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老厉,这个酒,你起好名字了吗?准备叫什么名字。”许广陵道。
“小陵,你说呢?”厉九霄道。
也不用看什么别的,光听两人现在的这称呼,就知道他们的关系确实是非比寻常。
妙源宗的那些弟子甚至门中长老,要是知道有一个人而且还只是开窍境的小辈如此称呼他们的宗主,想必连下巴都会惊掉。
“我准备把它叫九霄酒,但如果以后我再晋升,可以酿制出更好的酒来,到时新酒的名字就不好起了。”厉九霄道,“所以这酒,我把它叫做六霄酒,小陵你觉得如何?”
“赞啊!老厉,如果你晋升到灵台境了,那就是七霄酒,晋升到神通境了,就是八霄酒,晋升到地仙境了,就是九霄酒,这是步步高啊,这名字起得非常有创意!”
许广陵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抽空给对面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很快,他又道:“不对!老厉,如果你晋入天阶了,这名字又该怎办,十霄酒,十一霄酒,十二霄酒?那就有点长了,念起来费事。”
两人莫名地都有点逗逼。
这可能就是男人之间的相处吧。
厉九霄本来被许广陵夸得高兴,但听到他后面的这话,连连摆手,“哪能呢,哪能呢!小陵,老夫从来就没想着成为天阶的什么事,真的,老夫做梦都不会想!”
“老厉,以你的修为,想必很久都没有做过梦了吧?”
“那倒也是!不过老夫小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那个时候是有做梦的。”
“那时做梦,没想过天阶吗?”
“没有!”厉九霄神情坚定,“小陵,老夫便是那时做梦,也不会梦想成为天阶什么的。”
刚一本正经地说着这话,他的神情便是一转,“那时,天阶算什么啊,老夫怎么会把小小的天阶放在眼里,当时,老夫想的是成为道祖!至少,也得是道尊吧?”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一阵大笑。
厉九霄笑得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过不要误会,没有悲怆或者说隐藏着梦想破灭的那种沧桑什么的,而就是单纯地笑少年时候的傻。
“后来,从凝元境,到玄关境,到开窍境,然后终于成为真一境的修士。”厉九霄数说着过去,“真一境之后,老夫沉淀了很长的时间,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老夫慢慢了解了很多的事情。”
“关于修行界的。”
“关于妙源宗的。”
“关于修行的。”
“关于修士的。”
“然后对于某自身的情况,也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切实的了解。”
说到这里,厉九霄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段沉淀的时光,便连说话的语气也都跟着沉淀了下来,“那个时候,老夫就知道,我这一生啊,天阶肯定是无望的,想都不用想。”
“但老夫也是个豪气之人,天阶是不用想,但是地阶,老夫肯定是要拼一下的!”
“成功则已。”
“不成功,最多也就是个粉身碎骨。”
“小陵,你说吧,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一趟,老夫出生的时候,平平无奇,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没得选择,但是死亡的时候,怎么还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呢?慢慢地衰朽,慢慢地老死,和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那太糟糕了,老夫想选一个不一样点的!”
“老厉,你是确实豪气!”
许广陵又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是吧?”
厉九霄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足合地球上三四两的杯子,一口闷了,以衬其豪气,“小陵,你呢?”
“我啊,我的豪气要比老厉你的大一点点。”
许广陵也是一口干了手中的酒,“老厉你虽然豪气,但是忘了初心,我是初心不改!”
“小陵,你是说认真的?”厉九霄有点愣,有点怔,有点傻,“所以,你的初心是……”
说着这话时,他的语气都不由得地微微带上了颤抖。
他们是在闲话不假。
但是。
此时说的东西,可一点都不闲啊!
而想及认识以来,许广陵给他的诸多印象和表现,再想及许广陵那仙宗的出身,此刻,厉九霄突然就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
真的,这一刻,他不自禁地就屏住了呼吸。
他不敢喘气!
不要说喘气了,连一身所有的气息,这一刻,都在身体主人不自禁之下,进入幽寂。
“老厉,你在想什么呢?”
“我的初心可不是你的初心那样,成为道祖,至少也得是道尊,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笑完之后,许广陵才收敛神色,转为淡淡道:
“我的初心其实也和老厉你刚才后面说的话相关。”
“世界很精彩,生命很难得。所以,在拥有生命的日子里,要不负造化,不负天地,不负此身。”
“就这?”厉九霄的气息被他从幽寂中放出来,然后给了许广陵一个斜眼。
“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