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YC
龙霄城,矛区。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老布克熄灭为了揽客而点起的不灭灯,感慨着又一个没生意且不好过的日子。
矛区是个有趣的地方:这里既没有盾区、锤区那样贫困而落后,也没有斧区和箭区那么尊贵,甚至也不比弓区、剑区、铠区那么热闹,但在龙霄城里的坡度又比较高,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有着一官半职却迟迟拿不到爵位的国王忠仆们的家眷,或者富有余财却没法住进贵族区的平民商人,于是,矛区恰成了不折不扣的尴尬地带。
但祖籍康玛斯瓦里尔邦,身为旅店老板的老布克,则是少数几个利用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状态维生的人:他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商机。
老布克的旅店显得干净而整洁,装饰用度都不算太差,花费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总能吸引那些地位不高不低的顾客比如有钱无爵的商人或手工匠,或者手里不宽裕却不想失了体面的没落贵族,再或者远道而来并不了解本地行情的旅客。
这些往往是从外地赶来,等待觐见“大人物”们的人,既没资格在斧区和箭区停驻太久,又不想到乱糟糟的剑区和弓区自降身份(当然,低贱卑微的盾区和锤区是根本不用考虑的),便常常选择位于矛区,老布克的这家既井井有条也不显得寒酸的旅店落脚。
历经无数辛苦,老布克和他的家人们,就这样在矛区扎下了根。
可惜的是,自从摩拉尔王子遇刺,西陆两大国的关系倏然紧张起来。
征兵、加税、开仗、断货的传闻一个个传来,城里紧张的气氛让老布克近一个多月来的生意一落千丈,最近更是仅有一位客人入住,为此他只能叹息自己运气太差,然后按照惯例,从酒水进购和杂役薪资里缩减成本,以维持旅店的生存。
等到星辰王子前来出使的消息传来时,他本以为危机已经过去了。
直到昨夜,老布克从睡梦里惊醒。
皓月怜见!
为什么无数的巡逻队都在夜里急匆匆地踏过街道?
昨夜那些恐怖的巨响究竟是什么?
后半夜那些雷鸣般的轰响又是什么?
老布克虽然是康玛斯人,但与在龙翼广场的那些唯利是图,只打算捞一笔就走的行商同乡们不同。
从老布克还是小布克的时候,从他在瓦里尔邦看到那个帮忙运货的北地姑娘,到全心全意地为她着迷,到不顾一切地与他的未来妻子私奔到龙霄城,已有二十年了:久得本地各有靠山的邻居们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久得连最苛刻排外的秩序官也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久得年轻人们总以为他不过是个长得比较特殊的北地人,久得甚至连他舌头下吐出的字都带着浓浓的北地腔调这些放在年轻的时候会被他嘲笑为“粗鄙”的含糊尾音直到他深爱的北地妻子去世,老布克也没有回乡或者换地方的打算。
但老布克可以指着皓月女神或丰收女士里的任何一位发誓:他活在龙霄城的这些年里,从来不曾有过昨夜打开窗户后的所见所闻!
灾祸?
那个在盾区的方向张牙舞爪的大章鱼?
龙?
那头在火焰里落地咆哮的带翅蜥蜴?
四周邻居们或恐慌或敬畏的窃窃私语,对北地传说和故事不甚了解的他心中惶恐:这是回到神话时代了么?
算了,大人物们会处理好的心有余悸的老布克打了个睡眠不足的哈欠,摇摇头翻开账目,正准备计算给秩序官和巡逻队的打点的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黑发少女推开门,从容地走了进来。
老布克瞬间驱走了脸上的一切阴霾,仿佛要迎接他的公主。
“露西!”旅店老板开心地道:“我亲爱的女儿!”
但在看清楚这姑娘的衣着后,老布克马上皱起了眉头。
少女顶着一头冰雪,用一块黑布紧紧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机灵的眼睛,她穿着简便但厚实的棉衣,手套上满是雪粒,腿部的裤子紧紧绑着带子,扎进靴子里。
不知道又去哪里野了老布克不悦地想。
“你又往城区外面跑了?那么大的风雪,连帽子都不带!”老板强迫着自己板起脸,举起一根手指:“我不是说了嘛,你昨天也看见了,现在外面正乱着呢,十天来连客人都没有几个……”
“今天早上的时候巡逻队还经过这里……”
“到处都是谣言,说下面几个区都毁掉了……”
“那些穷区来的乡巴佬们……”老布克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是个女孩,露西!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掩盖着面容的姑娘踩了踩地面,把脚上的雪磨掉,又拍了拍结着冰晶的手套,把一双白皙的手从里面抽出来,这才拉下脸上的黑色围布,露出一张在冷天里红扑扑的脸蛋,俏皮而可爱。
少女转向老板,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让老布克痛心疾首的说教为之一窒。
“是,是,是,亲爱的爸爸,”少女嬉笑着摆了摆手,扶着木梯的把手:“我知道了。”
“没事我就上楼咯……”
少女歪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地消失在老布克的眼前。
只余下蹬蹬瞪的上楼声。
老布克顿时为之气结。
“你,露西!”
老板探出半个身子,压抑着嗓音,气急败坏地对着楼梯道:“别打扰了客人他强调过要安静!”
回应他的,是女儿拖得长长的尾音:“知道啦”
上面还传来几句低声的嘟囔,大体似乎是“嗦的老头”。
老布克把头从楼梯下缩回来,长长叹息。
“帝国人,灾祸,龙,宵禁,嗯,还有个跟她妈妈一样不省心的女儿……”老板无奈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喝了一口亡妻最爱的麦酒,摇摇头:“天知道还有什么等着我……”
但是……
老布克转了转眼珠,弯起嘴角:
只要露西没事,只要露西她幸福快乐……
那生活就不算太糟啊。
老布克原本沉闷的心情顿时明亮了许多。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女儿消失在他视线外的瞬间,少女原本青春俏皮的表情就突然冷了下来。
仿佛霜降突至。
她浑身下方散发出隐隐的寒意,轻巧快乐的脚步也马上变得寂静无声,就像一只踮脚走路的黑猫。
少女推开一扇房间的木门,冷漠地走进这个狭窄、黑暗,还带着阵阵药味的房间。
房间里的木板床上,一个靠墙坐着的男人缓缓地睁开幽深的双眼,表情阴沉。
他包裹着贴身而紧实的灰衣,在寒冷的天气里却丝毫不受冻,袖子拉到上臂,左臂和右肩都缠着厚厚的绷带。
少女关上房门,缓缓弯起嘴角,露出与刚刚的俏皮笑容截然相反的冷笑。
她对着男人轻声开口,恭敬而耐心地喊出一个奇特的称呼:
“父亲。”
灰衣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开了一条缝的窗外。
“城区开始解严了,”少女似乎习惯了对方的沉默,她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抓起桌子上的一把短刀,自顾自地道:“大概是宫里的大人物们达成了协议。”
“我们什么时候走?”
灰衣男人依旧没有回应。
但仅仅下一秒,他就突然抬起头,眼里的空旷化作警惕。
灰衣男人轻轻地抬手,一把短刀从两米外的桌面上奇怪地跳起,突兀地飞进他的手里。
只听他平稳地道:“我们来客人了。”
少女瞳孔一动,站起身,本能地动作起来。
她伸出北地人少见的,白嫩修长的手指,从衣领里拉出一直绑在脖子上的黑布,把它一直扯到鼻子上,像刚刚一样覆盖住半张脸。
就像一个专业的面罩。
不仅盖住脸庞,也盖住呼吸。
她刚刚拉起面罩,握住怀里的匕首,门外就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好久不见了啊,老朋友。”
一个中年男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平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位“客人”穿着北地人常见的宽厚大袄,戴着盖住双耳的厚厚毛帽,却有着一张西陆罕见的扁平脸孔,嘴唇浅薄,肤色偏黄,第一眼看上去让人心生好感。
他朝着手里呵了一口气,理也不理一旁的少女,眯起眼适应着房里的光线。
少女皱起眉头,但床上的男人摆出一个手势,让她生生按捺住了出手的**。
客人笑容不减,直直望向床上的男人,举步向前。
此时,灰衣的男人突然抬起深邃的双眼,眸中放射出寒光。
“你前面有三个陷阱。”
客人的笑容冻僵在了脸上,正如他刚刚抬起的右足。
灰衣男人的话很直接,毫无感情:“其中两个是致命的。”
面孔扁平的客人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耸耸肩,似是无奈地把抬起的右足又放回了原地。
一旁的少女翘起嘴角,在心底默默哂笑。
但客人的笑容像是贴在了脸上似的,在尴尬中重新焕发出色彩。
“现在你们可是名副其实的弑君家族了啊,”客人谄笑着搓了搓手,他的通用语口音带着些奇怪的强调,既不像埃克斯特和星辰人,也不像康玛斯或者西南人:“想想就让人觉得……”
客人的话语突然一顿他的目光移到了男人双肩上的绷带。
“哦,”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你受伤了。”
“意外?”
一旁的少女冷哼一声。
但床上的灰衣男人只是冷淡地看向客人。
“白刃卫队,十六个人。”男人轻声道。
客人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三刀,一刀砍得比一刀深,”灰衣男人活动了一下被绷带包裹的左臂,继续毫不在乎地道:“能回来就不错了。”
面部扁平的客人收起笑容,他低下头,侧眼静静地望着男人。
就像在门后偷窥一样。
“你兄弟呢?”
客人咧开嘴角,轻声问道:“这么难的活计,他就让你一个人出马?”
“他自有去处。”男人默默道。
沉默持续了几秒。
客人盯着脚下的地面,把双手从背后伸出,默默地在身前搓动着:“伤势不要紧?”
感觉不太对劲的少女皱起眉头。
灰衣男人的眼神依旧毫无波澜,远远与客人对视着。
男人缓缓地翘起嘴角,活动了一下双肩:“要杀我的话,现在是个好时机。”
“趁着我两条手臂都不能动刀的时候。”
客人的眉毛轻轻一挑。
他前倾着头,一动不动,直直地瞪着前方的男人,眼神柔和而诡异。
气氛顿时奇怪起来。
男人默然以应,沉静自若。
终于,就在少女快不耐烦的时候,客人突然咧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客人眯起眼睛,头颅后仰,乐不可支,好像遇到了很好玩儿的事情一样。
他把手指举到与目平齐的位置,点了点男人,一脸“被我抓到了吧”的嬉笑表情。
“你越来越幽默了,巴安奈特!”
他大笑着,食指在空中的抖动越发快速,语调夸张:“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被称为巴安奈特的灰衣男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半天都不发一言。
可客人丝毫没有被冷落的感觉,他收起笑容和手指,饶有兴趣地转向少女。
“哦,姑娘,你一定就是才华横溢的‘露西’!”
客人礼貌地欠了欠身,继续诡异地笑着,用他的奇怪口音道:“我的属下们多亏有你的帮助,果然不愧是你父亲的……”
但他显然不受欢迎。
“离我远点,”蒙着面的少女一脸嫌恶地道:“阴阳怪气的远东人。”
“哦,这可真冷淡,”远东的客人很有耐心地回答,丝毫不以为忤:“伤透了我的心。”
灰衣的巴安奈特冷哼一声,打断了对方:“你从不以身犯险。”
他冷漠地道:“但你还是来了。”
听见这话,远东的客人尴尬地合上了嘴巴,看似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的主顾可不好对付,我再不来,小的们就要搞砸了。”他耸耸肩。
而且……
远东客人轻叹一声:更重要的,是那个代表了复兴宫的男孩啊。
但男人丝毫不为所动:“为什么来找我。”
客人吐出一口气,嘿嘿两声。
“我的朋友搞到了星辰国内的一些消息,”客人眨眨眼,好像要拿出一件大宝贝似的:“你知道,我们现在想搞到那里的消息都不容易……”
灰衣的男人声音一寒:“说重点。”
“你可能会感兴趣,”远东客人的话语飞快地转过主题,把明明很生硬的转折变得十分平顺:“边境里的几个人口集合点,遇到了入侵者……”
巴安奈特再次重重哼了一声:“重点。”
远东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说出下一句话:“很像萨里顿家的风格,无论刀法还是身形。”
那个瞬间,一旁的少女呼吸一滞。
像是想起了什么。
远东客人竖了竖眉毛,观察着巴安奈特的表情。
灰衣男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是突然向着窗外看了一眼。
远东人有些疑惑。
但几秒之后,他也微微一滞,同样看向窗外。
远东人的脸色变得凝重认真起来。
“要帮你料理了吗?”灰衣男人淡淡道。
远东客人轻声叹息,但随即再次变换出欢乐的笑颜。
“岂敢。”
他微微躬身:“这是我的私人事务。”
“那好,”灰衣男人轻轻点头:“别了。”
话音刚落,名为巴安奈特的男人就翻下床铺。
在他双腿落地的瞬间,桌面上的五把短刀像是有生命一般地跳起,前前后后不约而同地飞向巴安奈特。
然后听话地插进他全身上下几个不同的刀鞘里。
看见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远东人不禁微微皱眉。
“陷阱解除了,”灰衣男人披上一件宽大的袍子,盖住身上的绷带,他走过远东人的身边时轻声道:“你可以放心进来了。”
远东客人礼貌地欠身。
少女轻嗤一声,诡笑着瞥了远东客人一眼,跟着自己的父亲走出了房门。
在两人离开他身后的刹那,远东客人抬起头来,眼神变得无比寒冷。
他轻轻地关上房门,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十五年了,”客人的嘴里吐出迥异于西陆通用语,由一个个单音组成的另一种语言:“还是被你找到了啊。”
窗口处,一只手突兀出现,抓住了窗沿第二个远东人利落地翻身进房。
“久违了,”刚刚从窗外翻身进来肉铺老板,与泰尔斯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顾,站在窗边拍打着手上的雪花,用着同一种语言,淡淡地道:“腾师兄。”
“腾总管。”
房外的楼梯上,灰衣男人与蒙面的少女静静地下楼。
“他就是……”少女偏转过头,瞥了一眼刚刚的房间,忍不住开口:“是他?”
男人并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少女眼眶一紧。
“父亲,他刚刚所说的,那个入侵者,”少女试探着问道:“那可能是母亲或者姐姐她们……”
“多少?”面无表情的男人突兀地道。
少女微微一怔:“啊?”
“那个家伙,”灰衣男人冷冷地道:“总共说了多少个谎言?”
“谎言……”少女有些疑惑。
“十一个。”
“从他踏进房间到我们走出房间,他总共说了十一个谎言,”男人轻声结论,眼神凝重地继续道:“其中九个是致命的如果我有一个没辨认出来,并做出应对试探的反应……”
男人压抑着手心的颤抖,左手一挥,凌空接住绷带里渗出的一滴血,不让它滴到地下:“那场面就会很难看了。”
少女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可是他总共也没说多少话……”
“谎言不需要用言语编织,”灰衣男人冷酷地打断了少女:“这句话出自一位可怕的女士之口,好好记着它。”
蒙面少女为之一滞。
“而且,记着,”男人看也不看身边的少女,面无表情,语气冷漠:“你的母亲和姐姐都已经死了。”
“别再提她们。”
听闻此言,少女的肩膀轻轻一抖,轻握拳头。
“下次,”灰衣男人也许注意到了少女的异状,但他毫无反应:“别再让人缀上你,从而找上门来了。”
少女深深地低下头颅。
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
他们走下了楼梯。
“露西,你怎么和客人一起下来了?”
老布克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黑布蒙面的少女,面露讶色:“而且又戴上了围巾,要出门吗?”
但少女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了灰衣的男人。
“这位客人,”老布克这才反应过来,殷勤地看着男人:“您要结账了吗?”
灰衣男人微微颔首,低声道:“干净点
老布克疑惑地看着女儿和客人之间的互动,不明所以。
蒙面的少女点了点头,在老布克问询的眼神中,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拥抱他。
就像一个女儿拥抱父亲。
“你这是干什么,露西?”老布克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女儿的举动,无奈地回抱她,同时向着那个寒气森森的客人报以歉意的眼神:“我还得招待客……”
但他的话没能说完。
“嗤!”
老布克脸色一变,拥抱着女儿的他猛地一抖!
老布克的牙齿开始颤抖,脸孔无比扭曲,他艰难而震惊地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女儿。
“露西,你……”老布克的抖动越来越厉害,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但什么也比不上他此刻眼中的难以置信,和痛苦绝望。
“噗!”“噗!”“噗!”
老布克又颤栗了三下,一下比一下更为可怕!
他的眉毛扭曲成了一团,却只能从女儿的眼里找到冷酷和漠然。
少女松开了双臂的拥抱,轻轻地把老布克推开。
“噗通!”老布克满脸绝望地软倒在地。
他颤抖着嘴唇,看向少女右手里那柄血淋淋的匕首。
湿润感和温热感从老板剧痛的背部蔓延开来,浸透衣袍,沾湿地面。
不。
露西。
不!
倒在血泊里的老布克瘪着嘴唇,死死盯着少女手里的匕首。
几乎模糊了感官的剧痛之中,他向着最爱的女儿伸出无力的右手,恍惚中带着哭腔道:
“露西……不……为什么……”
但少女只是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他,眸子里透出不屑和厌恶。
“听好了,亲爱的爸爸。”
“我不叫‘露西’,那只是我的工作用名,”蒙面的少女轻轻地蹲下,凑到老布克的耳旁:“我的真名叫做……”
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杰西卡萨里顿。”
老布克的眼神一凝。
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灰衣的男人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杰西卡默默地站起身来,默默地看了自己的匕首一眼,轻轻地甩掉上面的鲜血。
匕首上,被鲜血浸透的锋刃上显现出两个字母:
yc。
卷末 第87章 错过的命运
三天后,黑沙领的东南边境。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科恩卡拉比扬撑着他的“承重者”佩剑,痛苦地半跪在地面上,眼神瞥向远处雪地上的两个人。
那是生死不知的拉斐尔,以及重伤昏迷的米兰达。
可恶。
科恩只觉得肋骨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对方的剑招毫不留情。
普提莱说得对。
他们留在北地极其危险。
但他少猜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们的敌人不止黑沙领。
还有绝日严寒的风雪……
还有……
科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那个敌人,看着对方嘴边浮现的冷笑。
还有他。
那个年轻人。
那个从属于“灾祸之剑”,曾在狭窄的小巷里被科恩击败,又被拉斐尔救下的人。
“真是可耻,”科恩奄奄一息地道:“相比起你的老师,你就是个人渣。”
“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剑士……”
“哪怕身为灾祸之剑,也太差劲了……”
他们在抓紧时间赶回星辰的路上,本来一路无事,直到遭到了莫名的偷袭……
科恩看着那个一脸得意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拉斐尔和米兰达,用力地捏紧了拳头。
远处,一匹失蹄的马正倒在雪地里哀鸣着。
“啊,谁让我碰到了你们,而你们又正好身受重伤呢。”
那个年轻的北地男人眯起眼睛,像在小巷里一样,晃动着手上的武器:“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至于我的老师,嘿,他不会知道这一幕的。”
科恩艰难地站起身来,但在英灵宫里所手的伤痛远未痊愈,让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
不……
拉斐尔的情况远比预想中严重得多……
米兰达的伤情也不容小视……
警戒官咬紧牙关。
现在只有我了……
“噢噢,”灾祸之剑的年轻人嬉笑着,向米兰达瞥了一眼:“那个妞儿看起来不错啊。”
可恶!
科恩狠狠一拳捶在雪地里,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啊!”
下一秒,警戒官怒吼着催动所剩无几的群星之耀,再一次施展出连续不断的攻势。
雪地里,年轻人和警戒官的影子一触即分。
“铛!”
科恩吐出更大的一口鲜血,无力地倒在地上。
佩剑脱手。
他已经到极限了。
尤其是背部,无论是被卡斯兰狠击,还是被图勒哈重摔,对科恩造成的伤害都远比料想中可怕。
让他无力反击。
不。
“你在龙霄城里的威风呢,大块头?你引以为豪的突刺剑术呢?”
“我忘了感谢你呢,”年轻人看了一眼手上被划破的衣袖,哈哈大笑:“作为你在城里赠予我这么多‘礼物’的回报。”
警戒官感受着被刺穿的手臂,感受着那种狂暴的终结之力在肌肉中肆无忌惮的痛楚,只觉得心中激愤。
“还有这个荒骨人,”年轻人嫌恶地看了一眼拉斐尔:“仗着自己有秘科的北背景……”
年轻人啐了一口,随即饶有兴趣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米兰达的身上。
“嘿!你离他们远点!”科恩奋起余力,一拳捶在雪地上,怒吼道:“冲我来!”
“你这个xx的xx的xxx混蛋!”
从沃拉领到西荒,再到北地,科恩悲愤地把他所有学过的脏字都塞进这一句话里。
只希望能激怒对手,能让他……
“别急啊。”
“猜猜看,”年轻人眼色一寒,却伸长颈部,舔了舔嘴唇,丝毫没有被触怒的样子,“我会怎么处理这个漂亮妞儿呢……绝对让你印象深刻。”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年轻人走到米兰达的身边,露出怒意与笑意俱存的表情:“当你惹错了人……”
动弹不得的科恩,悔恨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示威也似地走向米兰达,只觉得万念俱灰。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
科恩痛苦地躺倒在雪地里,从没有一刻如此憎恨过自己的无能。
不。
不!
就在此时。
“嗖!”急促的破空声。
年轻人脸色一变,他突然回身,剑光在身前炸起!
“叮!”
他的手半剑在空中劈中了一柄兵刃,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响。
那柄半空飞来的兵刃被年轻人轻易击飞,无力地落下。
那是一柄弧度奇怪的短刀。
躺在地上的科恩呆呆地看着那柄刀,一时忘记了反应。
那柄刀……
“拙劣的偷袭,是你的帮手吗?”年轻人弯起嘴角,看向四周,搜寻着偷袭者。
搞什么嘛。
这种程度的偷袭,未免也太简……
但就在下一秒,年轻人的脸色变了。
从他格开那把刀的剑刃上,霎时传来一阵诡异的震劲。
那股震劲深深透入他的体内,让他的半身顿时陷入麻木。
年轻人想要抬起右臂,却发现右手已经无力动弹。
他恐慌起来。
不。
这股震劲。
究竟是……
他没有机会后悔了。
“呼……”
风声呼啸,一个曼妙的身影踩动着惊人的步伐,突破风雪,瞬间杀到他的眼前!
白茫茫的雪色中,刀光乍现!
在诡异的麻木中,年轻人奋起全身的力气,才将剑锋偏移到敌人来袭的位置。
但没有用。
那个身形灵巧的敌人只是在空中稍稍侧身,就让开了剑身。
然后一刀劈出。
“嗤!”
毫无反抗之力的年轻人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对方的刀劈进自己的脖颈。
“虽然都拿着剑,但是相比起来,”敌人操着好听的嗓音,一把推上他的身体,拔出刀刃:“你真的很没品啊。”
“连青皮都比不上。”
“人渣。”
温热的动脉血从年轻人的颈间喷涌而出。
无尽的恐惧中,年轻人目光一凝。
那个瞬间,惊惶失措的他重新看清了对方手里的刀。
那是一柄从刀尖到刀柄,角度歪斜,形似狗腿的刀。
那样的刀……
如果。
如果我能反应过来……
如果我能施展出自己的实力……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无力地倒下,无神的双眼刚好对上科恩震惊的表情。
警戒官呆呆地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风雪里蹲下,将两柄刀插进靴筒里。
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噗!”
一双厚厚的雪地靴扣在他眼前。
视线再向上,是一双同样被厚衣物包裹的长腿。
科恩愣愣地抬起头。
对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脱下厚厚的毛帽,露出一头利落的棕发。
科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只是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哈”对方甩动着手上的毛帽扇风,无奈地哈出一口热气。
眼前的女孩把护目镜推上额头,眼眶周围留着镜框压出的红印子。
她有几丝头发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俏皮,鼻子和脸蛋上点缀着一颗颗细密晶莹的汗珠,脸色红润,看上去颇为健康。
也颇为可口科恩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
“老家伙说得一点都不对,北边哪有这么冷,跑了几圈下来居然就出汗了……”
她一边不爽地抱怨着某个人,一边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打量路边的小狗一样,好奇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科恩。
“哟,迷路的少年……”
穿得厚厚实实,却依旧不失风采的地下街女酒保,煞有介事地学着警戒厅里的规矩,玩笑也似地对着警戒官敬了个很不标准的礼节:
“我们又见面了啊。”
蹲伏在他面前的娅拉萨里顿,弯起嘴角,笑眯眯地如此道。
沉默。
科恩依然呆呆地望着对方,一言不发。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看着他的样子,娅拉无奈地抓抓头发,眨了眨眼睛。
他是被打傻了吗?
下一刻,警戒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两位同伴。
幸好……
幸好……
他解脱似地呼出一口气。
像是瞬间释放了所有的枷锁。
科恩紧紧地闭上通红的眼睛,脸庞扭曲成一团,重重地把脸扣进雪地里准确地说,是扣在娅拉的靴子上。
他的肩膀抽搐起来,发出一下下的啜泣声。
娅拉吃了一惊。
“哎哎,你别哭啊!”头大如斗的女酒保回忆着几次照顾路边受伤小狗的情形,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科恩的肩膀,有样学样地捋动他的背部,语无伦次:“唉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在最后时刻帮你干掉了坏蛋,还拯救了你的朋友们,而你现在很感动,恨不得从此请我喝一辈子的酒,以示感谢,但是现在这个场合……”
科恩闻言,想起刚刚的绝望情形,只觉心中更加酸涩。
“啊”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乎,空气里炸响了娅拉气急败坏的怒吼。
“啊啊啊!”
“别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啊你这个死青皮!”
半晌之后,看着遍体鳞伤,意识混沌的科恩,安静下来的娅拉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眼前的雪坡,眼里露出犹疑。
但娅拉又看了看与科恩同行的一男一女,不由得抓了抓头发。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娅拉的脸色黯淡下来。
罢了。
已经找了好多个山坡了。
看来,这个情报也多半是假的。
应该还是会扑空吧。
而且,如果有这个青皮在……
找起人来,应该就方便多了吧?
“算了算了,还走得动的话就跟我来,”想到这里,娅拉大咧咧地拍了拍科恩的背部,“我知道,附近有个星辰人和北地人共用的猎人小屋,有些补给,可以让你们休息一下。”
科恩强打精神,意识模糊地看着那个奇特的女孩儿:“什么?”
“喂,事先说好啊,”女酒保低头对上警戒官的眼神,恶狠狠地道:
“我可是要收费的!”
科恩和娅拉所不知道的是,雪坡的另一边,隔着几百米之外的大针林里,一群裹着厚厚衣物的人在静静地等待。
黑街兄弟会里的十三大将之一,“雷斧”奥斯楚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
“离预定时间,已经超了半个小时,”奥斯楚不满地道:“他们没有出现无论是那个老鬼,还是那个一脸高傲的小子。”
与他同行几个兄弟会成员也纷纷不耐出声,赞同他的话。
“哼,也许他们习惯了跟血瓶帮合作,”其中一个人不屑地摇摇头:“他们大概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下等人。”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满面刀疤的中年人回过头来,眼神犀利而吓人。
随着他的回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再等一会儿,这是当年贺拉斯王子为了绕后偷袭埃克斯特,在大针林里特意开辟出来的秘道之一,”兄弟会的军火走私巨头,“铁心”山达拉罗达冷冷开口:“现在又是北地的绝日严寒,视野不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这条路。”
多亏了星辰和埃克斯特关系紧张,否则,想找到这样的时机还真不容易。
奥斯楚叹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身后。
那里,是被粗绳绑缚着的十几个小孩子,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奥斯楚皱起眉头:他看见其中一个畏缩的孩子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个比较清秀的幼女,脸上居然还留着疤痕。
这些货色……
奥斯楚走到罗达的身边,瞥了其他人一眼,让他们都离远一些。
“就凭这些从乞儿里挑剩下的伤残货色,”雷斧转过身,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老大:“他们也看得上?”
“还不如直接让莫里斯那个胖子……”
罗达微微弯起嘴角,让脸上的一道刀疤更为狰狞。
“这只是第一次谈判,这些货物是我们的合作诚意他们不缺武器也不缺渠道,缺的是人手,”罗达淡淡地道:“而且,莫里斯也不会同意的。”
奥斯楚露出不解的表情。
他看向那群孩子,里面那个稍大的男孩让他看得很不顺眼:那个眼神颇为不敬。
“我们必须要瞒着会里的其他人,跟他们合作吗?”
作为罗达比较看好的后起之秀,奥斯楚有着不少的发言权,这个年轻人试探着发出质疑:“包括……他?”
罗达似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别误会了,我依旧敬佩黑剑。”
“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这位凶名在外的军火老大缓缓开口:“但他们的思想太老旧了,无论是兰瑟还是莫里斯他们仍然把越来越大,已经深入城市角落的兄弟会当做佣兵团来经营。”
不仅仅如此。
罗达默默地道:他们还活在过去。
试图为当年的血色招魂。
但我们不能活在过去。
得看得更远。
应对迟早要到来的风暴。
“可时代在变化,”罗达慢吞吞地道:“当靠着庄园吃饭的贵族也不得不到城市里来谋生,当手里铜板富裕的商人也能成为王国贵族的时候,我们兄弟会也是时候需要改变了。”
“我们不能止步于混混那么简单,也不能沦为血瓶帮那样的贵族奴仆。”
奥斯楚的表情停在了上一秒。
“但是,”他颇有些不自信地道:“我们只是……”
罗达倏然抬眼,目光慑人。
让奥斯楚微微一顿。
“我们是无数破落的商户,无数走投无路的手工匠,无数失地的农民,无数被生活所迫的亡命之徒,无数城市里的卑微者,是与那些生而高贵的‘体面人’格格不入的反面,是由无数既无权也无势的下等人组成的黑暗潜流。”
罗达扯出一个吓人的笑容:“但既然体面的平民商人和粗俗的乡下贵族都能组成团体,在国是会议上占据一席之地,借着国王的威严与大贵族们分庭抗礼。”
“那为什么我们就非得窝在阴沟里,争抢大人物们留下的残渣剩饭?”
“我们得看得长远一些。”
“所以得事先准备哪怕要瞒着其他人。”
“才能在改变命运的契机到来之际,抓住机会。”
改变命运的契机?
奥斯楚低下头,压下心中的不解:“但为什么是他们?”
“那群被扫地出门的叛徒?还跟我们的死敌不清不楚?”
罗达目光一顿。
“他们不是不清不楚这么简单,”罗达淡淡道:“一百多年前,如果没有灾祸之剑,也就没有血瓶帮了。”
我们的老对手……
可不仅仅是一个黑帮那么简单呢。
他缓缓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摩挲着上面的铁手套。
奥斯楚面露疑惑。
“在血色之年以前,我曾经是贺拉斯王子的传令兵,了解了不少让人不安的事情,”罗达露出凝重之色:“你以为,作为一群叛徒,‘灾祸之剑’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奥斯楚微微一愣:“以曾经毁灭世界的灾祸为名?我看过冥夜神殿的戏剧,也许这样听上去更吓人?”
罗达寒声而笑。
“如果,”罗达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的学生,眼神深邃:“如果这个名字不仅仅是为了吓人……”
“而自有深意呢?”
奥斯楚顿时为之愕然。
又过了好几刻钟,对面的雪坡上还是空无一人。
风雪越来越大。
罗达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走吧,”最终,军火老大呼出一口气蕴藏着怒意的气息,“看来,他们是不会来了。”
奥斯楚面色不愉:“那我们的合作怎么办?”
罗达冷笑一声:“无妨。”
毕竟,不止他们一家……
掌握着能掀翻世界的钥匙。
他转过身,走进稠密的大针林里。
奥斯楚轻哼一声,让兄弟们把那群快冻僵的孩子们拉回货仓。
第1章 安静的王子
艳阳高照。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龙霄城的南城门处,一行骑士来到了他们的目的地。
当瘦削的男人再次踏入这座矗立北地的名城,看着城门处的熙熙攘攘时,他心里只有无尽的感慨。
哪怕经历了那场灾难,龙霄城却依然显得威严、大气、粗犷而震撼人心,就连路人们的争吵里都带着铿锵之声。
那些日子……
但他还是强行压下心底涌动的思潮,把视线从高耸的耐卡茹雕像上收回。
他还有事要做。
瘦削的男人低下头,提缰催马。
瘦削的男人淡淡地对自己身后的十几名骑士们道:“准备好,我们有好长一段坡要爬呢。”
骑士们似乎习惯了他这样无所谓的语气,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默默跟上。
这是一行低调的队伍,任何表明身份的旗帜、装饰、徽章一律没有,只有马匹上的行李和杂物,以及每个人脸上的匆匆行色。
里面几人明显是第一次来龙霄城,惊奇地东张西望。
“这就是龙霄城?”一位年轻的随员疑惑道:“不是说差点被灾祸毁掉了么?怎么这么完整?”
“毁掉龙霄城的是谣言,不是灾祸,”瘦削的男人轻松回答:“好好洗洗你的脑子,马克。”
几分钟后,一个浑身军旅气息的北地贵族带着几个骑兵上来迎接他们,在简短的见面之后,直接把他们带离排队入城的队伍中,进入城中。
他们走过城门前的空地,开始上坡。
“居然是总守备官亲自来迎接我们,真是受宠若惊,”瘦削的男人淡淡打着招呼:“累斯顿子爵。”
“很不巧,女大公阁下正在英雄大厅中今天是她的听政日,里斯班摄政也在里面。”这位名为累斯顿的北地贵族显得很干练,也很有魄力,巡逻队在他的几个手势下,井井有条地开始运作。
只见他在马上对着瘦削的男人微微颔首:
“自星辰王国远道而来的普提莱尼曼勋爵阁下。”
星辰的勋爵普提莱点头回应。
累斯顿子爵这位里斯班伯爵信任的老下属,在女大公继位后依旧留任龙霄城守备官看了看这群风尘仆仆的星辰人,轻轻颔首:“但我想,你们一定想先见到那位王子吧。”
星辰的随员们纷纷对视几眼,眼里流露出期待和好奇。
那位王子。
那位传说中的第二王子。
“正是如此,”热闹的北地街道上,普提莱的瘦脸上放出笑容:“请直接带我们去鲜血庭院。”
累斯顿微挑眉毛。
鲜血庭院……
“当然,鲜血庭院,英灵宫里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居住着某位特殊客人,”累斯顿轻叹一口气:“请跟我来。”
这位子爵阁下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一个传令兵立刻会意出发,十几秒后,他们前方的一队巡逻队立刻转变方向,前往英灵宫的方向开路。
“您是个明白人,我很佩服不像你的那位前任接待官。”普提莱赞许地点点头,掏出他的烟斗。
累斯顿子爵发出哼笑,与普提莱并排而骑。
“前任接待官?”
累斯顿弯起嘴角:“我听说了,关于他暗中阻挠使团接触王子的事情之后他被发现与一位黑沙领的伯爵来往密切。”
“所以我今年才自己顶上来,”脸色不佳的累斯顿咳嗽一声:“在他被吊咳咳,被撤换之后。”
普提莱抽了一口烟,在马上看着烟圈变幻,感慨道:“谢谢您理解我们的焦急之情。”
“乐意效劳,”累斯顿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这里毕竟是龙霄城,不是黑沙城。”
普提莱眯起眼睛道:“查曼王依然会派特使来‘慰问’?”
说到共举国王,累斯顿子爵的脸上露出嫌恶与不屑:“每年三次,从未迟到。”
“可能的话,他大概连飞过龙霄城上空的信鸦都想收买,用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累斯顿看了一眼群山之侧的英灵宫:“尤其是那两位的行踪。”
普提莱吐出一个烟圈:“但我听说,你们的国王最近遇到了大麻烦?”
“可不是么,”累斯顿轻哼一声,似乎很高兴:“从加冕开始,查曼伦巴的麻烦从来就没断过。”
听见那个名字,星辰的随员们脸色一紧,连忙竖起耳朵,关注那位在埃克斯特统治未久的新王。
“半个月前,以北方和西方的四位大公为首,发起了对国王迫害领内贵族行为的抵制,他们以共治誓约为名,呼吁以抗税的手段声援那些被剥夺了爵位的黑沙领旧贵族并号召其他人加入他们,反对国王的暴行,听说声势浩大。”
累斯顿子爵翘起嘴角。
当然。
理直气壮地节省一笔支出,还能看看国王焦头烂额的窘状,何乐而不为?
“我怀疑龙霄城很快就会收到邀请,在他们的联合谴责信上签字,”累斯顿轻轻呼出一口气:“你知道,本来‘弑亲者’的名声就够臭的了。”
“‘弑亲者’查曼,”普提莱吹了声口哨:“这么称呼自己的国王,还真是刻薄啊。”
“听说是祈远城的‘长发’罗尼最早这么叫的,”守备官笑得很开心:“堪称埃克斯特史上最差劲的国王外号要知道,就那位连娶了亲姨母作王后的雅各一世,也不过被称为‘败坏者’。”
普提莱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名声差劲……
可不代表手段差劲呢。
“我听说星辰国内也不安稳?”
“听说好不容易平息的西南瘟疫,有了复发的迹象,”累斯顿子爵很自然地过渡了话题,“而凯瑟尔王已经连续派遣了三波常备军,前往刀锋领?”
普提莱轻轻眯起眼:“旧伤太深,愈合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就跟你们一样。”
累斯顿和普提莱对视一眼,龙与星辰的两人各有心思地点点头。
一行人走过热热闹闹的龙翼广场,走过杂乱的弓区,走过上层人士待的斧区和矛区,一路直上龙霄城的上城地带。
终于,隔开斧区和英灵宫的第一城闸,出现在这队人马面前。
普提莱看着高耸的城闸,又叹了一口气。
累斯顿子爵脸色严肃地与守御城闸的巡逻队们交涉了几分钟,星辰人们才被放进城闸。
随即,不少的巡逻队士兵脸色不善地走上前来,对他们进行从搜身到行李的检查,这让许多星辰人们面有不忿。
“稍安勿躁,这是必要的程序哦,那个箱子里存放着带给女大公的礼物,请小心轻放。”
普提莱习惯性地平举双手等待搜身,一边安慰着情绪不佳的星辰人们,让他们忍耐一下北地人的杀气和粗暴,然后对一边等待着的累斯顿道:“看样子,你们的安全防护提升了不少啊。”
累斯顿脸色一紧。
“增加了三道口令,还在前方加建了不少哨岗,哪怕是女大公亲自下发的紧急手令,也有相应的保险措施,我们甚至开始试着招募北地人军中少见的异能者据说是来自那位王子的建议,”累斯顿的语气变得很生硬,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城闸永远是一道隔开危险的坚壁。”
“被一位名望卓著的高阶军官加上士兵内奸,合伙骗开城闸的故事,不会再重复了。”
普提莱叹气以应。
终于,在繁复的搜检过后,星辰的一行人通过了城闸,来到英灵宫前的空地上。
普提莱心情复杂地看着宫门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那八个大火炉,想起那个小小的背影孤独地走进宫门的情景,不禁长长叹息。
一队队的宫廷卫兵在巡逻中神色不善地看着他们。
他们下了马匹,任由卫兵们牵走坐骑。
“鲜血庭院在这边,请跟我来。”累斯顿子爵把他们带离英灵宫壮阔的宫门,走进一条偏僻回廊。
他们脚下的路越走越窄,甚至杂草丛生,但路上的卫兵却渐次增多。
“他过得如何?”普提莱看着往来的守卫们,心情复杂。
星辰人们的注意力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累斯顿皱起了眉头。
过得如何?
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对他有不同的评价,”守备官阁下谨慎地挑选着用词:“但要我说……”
“那位王子很安静。”
星辰的人马们相互颔首:这符合他们对王子少年老成的判断。
只有普提莱吃了一惊:“怎么说?”
那个家伙……
普提莱想起那个侃侃而谈,时不时让人哑口无言的小大人形象。
安静?
他觉得不可思议。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静静地自己坐着看书,有时自言自语乃至小声朗诵,可说废寝忘食,而且每次的位置都不一样,从庭院角落到天空之崖,愁怀了他的侍卫们……”
“他每个月都要出宫去矛区下棋,喜欢自己待在包厢里,跟自己下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随从们提醒他:大公的亲卫队需要吃饭……”
“他也不怎么关心龙霄城里的纷争,无论是宫廷宴会还是狩猎都一律谢绝哪怕贵族们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反倒是跟宫廷里的仆役们很熟,听说他很喜欢微笑,甚至见到信鸦都会打招呼。”
“给他和女大公阁下上过课的老师非常多其中一半的人都没能坚持住两个月,说是‘无法认同王子的风格’,里斯班伯爵很头疼……”
“啊,”普提莱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我此来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累斯顿子爵脸色古怪:
“但他与女大公的关系倒是很不错,两个人时常在藏书室里从上午待到下午,这为他在龙霄城的贵族里树敌不少,”说到这里,累斯顿压低声音道:“里斯班伯爵为此对他很不满。”
不仅如此。
也为女大公招来了许多不满和抗议。
累斯顿默默道。
普提莱心中有数,轻轻点头。
他们一行人在穿越了无数门廊和重重守卫之后,终于来到一个破败而老旧,几乎没有门厅的三层小楼前,那里依旧站着不少宫廷卫兵,用警惕而凶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
“简直就像坐牢一样……你知道,监视的狱卒到处都是……”一位星辰随员悄声对同伴道。
宫廷卫兵里走出一个明显是领头人的家伙,身材高大,眼神犀利,腰间是一柄长刀。
累斯顿子爵迎向这个卫兵长。
“贾斯汀勋爵,”子爵礼貌地点头,向身后的星辰人们伸出手,介绍道:“这是……”
前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曾经在黑沙领的攻势下死守宫廷的贾斯汀勋爵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客人的身上绕了一圈:
“普提莱尼曼,我认得他。”
普提莱露出笑容:“很高兴见到您,我想……”
但贾斯汀勋爵明显不喜欢多话,他仍旧面无表情,直入主题地打断了普提莱:“我知道你的来意。”
“他在后庭里,跟我来。”
普提莱微微一笑,感谢他的善解人意。
“我会在这里等您的,”累斯顿背起手站在原地,抿嘴点头:“女大公的听政还得有一会儿。”
带着期待之情,星辰的随员们面面相觑,跟着普提莱穿过小楼的一层,来到后庭。
即使在太阳的照耀下,这个被树冠笼罩的后庭依然显得阴森而破败,似乎是很久没人住过一样:地砖凹凸不平,满布破石而出的树根,惨白的树干与带着裂纹的院墙几乎连为一体,墙垣荒凉,阴影遍地,在空气中渲染着一丝不祥的气氛,让人一见之下,心情忧郁。
十几个一看就是星辰人的士兵站在破旧的庭院里,守御着出入口。
一个二十来岁的星辰青年远远看到了他们,顿时眼前一亮,疾步赶来迎接。
“噢,这还真是惊喜,”这位青年身材挺拔,面貌平常,却有一对锋利的眸子:“殿下他说……我以为您要一周后才到呢。”
青年来到普提莱面前,星辰的随员们不禁注意到:他的腰间扣着一柄无鞘的长剑,单面开刃。
“很高兴见到您,”普提莱毫不顾忌地吐出一口烟圈,挑挑眉毛:“怀亚卡索侍从官。”
听见这个姓氏,星辰的来客们纷纷向怀亚投去奇怪的目光。
原来那就是“狡狐”的……
但王子侍从官似乎不太喜欢这种目光,他侧过身,让出身后的景象。
客人们第一眼就被靠在墙上,双手抱臂的那个奇怪男人吸引了:他留着淡色的短发,用一张银色面具盖住了从喉咙到鼻子的区域,仅仅露出留着刺青的上半张脸,用一副冷漠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来人们,仿佛他们是入侵者。
让人颇为不适。
他大概不怎么友好有不少人这样想着。
“砰!”
一声闷响传来。
星辰来客的目光马上转移到了声音的源头场中正对练着剑术的两个人。
引人注目的,是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只见他一手持剑,一手持盾,满身大汗,却脸色坚毅地咬住牙齿。
一次次地顶住眼前那个侍卫的进攻。
“手臂要抬高,注意我双肩的起伏,预判下一次的进攻,及时地防御……”与他对练的侍卫本来就身量不高,还特意放低了身姿,照顾着男孩的动作和身高,木剑时不时敲上他的关节,逼得男孩后退。
“砰!”
又是一声闷响,男孩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咬住下唇,擦掉头上的汗,摩擦着自己摔疼的膝盖,不满地看着侍卫:“必须得这样吗?”
“站起来!”侍卫摇了摇头,语气严肃,毫不通融:“举起你的剑!”
怀亚皱起眉头,看着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似乎心有不忍,但最终欲言又止。
他身边的普提莱则眯起眼睛,死死盯着场中的训练。
星辰的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望向地上那个咬牙苦忍,却表情强硬的小男孩。
那就是……
星辰唯一的王子?
那位身在敌国为质,用生命维系两国和平的……
可是……
来客们看着被一剑击倒的男孩,心中一黯。
小王子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双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爬起身来:“但是这也太夸……”
“如果你还想继承父亲的地位,接过他的重任,这难道不是必须的吗?”侍卫的话在头盔后严厉地传来,听上去让人害怕,周围观战的人们也纷纷摇头:“锋利的刀锋也许能撕开血肉,但如果握在一双不稳的手里,你就连最脆弱的芦苇都切不开!”
还是个弱质男孩的王子只能深吸一口气,忍住满腔的情绪,他重新集中起注意力,举起剑盾。
不少旁观者都露出不忍的神情,很多人脸色古怪地瞥了新来的普提莱一眼。
对练再次开始。
“你清楚这套剑术的要领,”教官模样的侍卫尽管严厉,却仍然尽职尽责地谆谆教导着男孩,引导他的动作:“脚步要稳,但不能太紧,控制好你的重心,这在攻守转换时尤为重要……”
然而。
“砰!”
第三次,坚强却弱小的男孩狠狠地摔倒在地上,木剑落地。
毫无还手之力。
普提莱的身后,星辰的随员们失望地望了望彼此,把目光从那个男孩的身上收回来。
显然,王子殿下对武艺天分欠佳,乃至于一窍不通的情形……
让他们满怀期待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如果这就是星辰王国的未来……
“够了吧,”一旁观看的怀亚再也忍受不住,王子侍从官抱着双臂,对着男孩的教官不满地道:“他只有八岁!”
靠在墙上的罗尔夫轻轻吹了个口哨,摆了一个旁人都看不懂的手势。
地上的小王子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双手,朝着地上狠狠砸了一拳,但还是不服输地看着他的教官。
“八岁?”
侍卫冷哼一声,他低头看向男孩。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面对的敌人可远没有这么仁慈,还给你第二次不,是第十二次站起来的机会!”
站起来的小王子脸色一白。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的身份有多么特殊。”
侍卫的话语毫不留情面,说得那位身份特殊的男孩有些赧然和羞愧。
但男孩依旧不服气地:“可是我比他们都聪明……”
“这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
侍卫的声音越发严厉:
“你的对手们,每一个都比你年长得多,厉害得多,经验丰富得多!没有坚强的意志和健壮的身体,你在将来要怎么踏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怎么去掌控一整个……”
就在此时。
“殿下!”
一声极高的呼喝,响彻全场,甚至吸引了远处那些宫廷卫兵的注意。
场中为之一静。
只见普提莱跨前一步,拍拍怀亚的肩膀,示意他退后。
星辰的来客们都看着他们此行的这位领头人,期待着他能给看上去颇为文弱的王子带来一些变化。
毕竟,那是星辰王国的未来啊……
七八岁的男孩这才注意到普提莱的到来,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围观者们看到这一幕,都脸色奇异。
瘦削的勋爵阁下眼神犀利地看着场中。
一秒后,他轻声叹息。
“殿下,不要再闹了,”普提莱收起严肃的表情,带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无奈地道:“成熟点吧。”
“您该长大了。”
男孩眨了眨眼,心有惴惴地看向周围,似乎有些害怕。
几秒后。
“王子”身前的那个侍卫微微一动,丢下手里的木剑。
他站直了身子,转过头来。
侍卫拉了拉肩膀,在关节的噼啪响声中,脱下手臂的护具和手套:“啊,你还真是老样子,幽默感欠佳。”
含糊而的声音从头盔后传来,像公鸭嗓般难听。
周围的人,无论是罗尔夫还是怀亚,都无奈地看着那位“侍卫”。
普提莱揉搓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头大如斗。
星辰新来的随员们惊奇地看着彼此,一时反应不过来。
只见那个严厉的“侍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十三四岁的清秀脸庞。
头盔下的少年甩了甩满是汗水的脸庞,走上前来,把头盔抛给一旁的罗尔夫,对着比他高半个头的普提莱爽朗一笑。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真正的星辰王国第二王子,少年模样的泰尔斯璨星,像个普通的北地男人一样,爽快地一拳抵上普提莱的肩膀。
“好久不见了啊,普提莱。”
被撞退一步的普提莱无奈地摇摇头:“亏他们还说你很‘安静’。”
还真是位“安静的王子”啊。
泰尔斯哈哈大笑,拍了拍普提莱的肩膀,对着他身后的人们露出一个清新而轻松的微笑,让人觉得亲近感十足。
“各位家乡的朋友们,”王子开心地擂了擂胸口,在胸腔的闷响中大声道:“欢迎来到北地!”
在随员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普提莱头疼地磨了磨牙齿,努了努嘴:“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泰尔斯这才拍了拍脑袋,回过身去。
“约瑟夫,我遇到了老朋友,”王子殿下一反刚刚的严师姿态,蹲下来对男孩温和地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可以回去了,你父亲大概等急了。”
“别紧张,我的老师告诉过我:学这套剑术,你得先学会挨打。”
小男孩如蒙大赦地呼出一口气,一边翻白眼一边除下护具:“我还以为今天就没完了呢。”
泰尔斯哈哈一笑。
少年王子转过头,对着脸快黑成炭灰的普提莱扬扬眉毛:“这是约瑟夫,是厨师长的儿子,梦想是接过父亲的职位,成为英灵宫的厨师长,掌管整个后厨……他的身份让他得以在八岁就参选厨师学徒,但你知道,英灵宫的后厨竞争激烈,而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切肉,所以在用刀上需要特训……”
“好了好了……”普提莱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把烟斗里的余烬弹掉:“很高兴看到您在六年的时间里,变得更加开朗了。”
“泰尔斯殿下。”
而不是过去那个满脸严肃的死小孩。
泰尔斯的表情停在了上一秒。
他站起身来,收敛了笑容。
随着王子的表情变化,侍卫和随员们的气氛也冷了下来。
“不对,”他淡淡道:“不是六年。”
普提莱报以疑惑的眼神。
“我记得很清楚,”王子抬起头,略带感慨地道:“今天是679年6月14日。”
泰尔斯看向天空的太阳,眼神复杂地长叹一口气:
“是六年零一百六十七天。”
“我已经,快十四岁了啊。”
第2章 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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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大公的听政会持续到太阳下山,你下午再过去也来得及,我会派人去跟累斯顿子爵说的。”
二楼的卧室里,泰尔斯望了一眼中午的太阳,从水盆里拧起一把湿毛巾,一边擦拭着头脸,一边对身后坐着的普提莱道。
看着第二王子相比起六年前宽阔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的背影,沉默着的普提莱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看着烟斗里的火焰缓缓熄灭。
难以想象啊,这就是六年前,那个连马都骑不得的瘦弱男孩。
那个咬着牙闯进英灵宫的男孩。
泰尔斯把毛巾按在自己的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相信我,她每次听政结束的心情都不会好,里斯班摄政也是一样: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早去自找晦气。”
普提莱重新开始填充烟草,轻哼一声:“我猜,沃尔顿女大公依然不在许多北地人的认可名单上,是么?”
泰尔斯扬起眉毛:“认可?”
他想起这六年来的所见所闻,不由得耸了耸肩。
“光是说服龙霄城的直属封臣们,在努恩王的葬礼上向新任女大公行礼,就几乎耗尽了里斯班二十多年首相生涯的人情威望这还是在包括国王在内的五位大公为她背书的情况下。”
泰尔斯想起那个诡异非常的葬礼:眼皮上覆盖着金币的努恩王怀抱宝剑,静静地躺在英雄大厅的中央,脖子上的缝合线被衣领遮挡得严严实实,而封臣们带着震惊与压抑缓缓步上前来,难以置信地望了一眼新任的幼年领主,然后愤怒而不解地看向边上脸色铁青的里斯班好像后者背叛了他们似的。
王子轻哼一声,把毛巾投进脸盆,走到单人隔间里,一边解开衫的扣子和绑绳,一边叹了一口气:“身为龙霄城女大公,她这六年来的处境可想而知。”
隔间外,普提莱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相比之下,作为一位身处敌国腹地的人质王子……”曾经的星辰副使走到窗户旁,向着后庭里随处可见的卫兵们瞥了一眼:“至少他们很重视你。”
“如果你指的是从走廊到厅顶,从阳台到庭院,密密麻麻的宫廷卫兵和大公亲卫……”泰尔斯脱下衫,手指不经意间摸过胸前的那个圆形烧疤,不禁触发了一段曾经的回忆。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件新的衫套上身体。
“我这么说吧,六年前努恩遇刺之后,那个死人脸尼寇莱就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恨不得把英灵宫变成禁止通行的监狱,或日夜巡逻的军营。”
泰尔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无奈道:“无论我去哪里,他们大概都会提前三天把那里翻个底朝天。”
普提莱看了看站在走廊上值守的卫兵,轻轻颔首:“很高兴听见陨星者如此负责。”
“等你见到他的样子,就不会这么想了,在你之前的人没少受他的气,”隔间里的泰尔斯套好罩衫,抓起挂在墙上的繁复皮带,上面的jc匕首再次让他微微蹙眉:
“康尼子爵的使团,就是国内送坐骑来的那次,尼寇莱差点没把那匹马切完片再缝起来还给我。”
泰尔斯熟练地把皮带围好,扣完四个扣子,再坐下来套上他的靴子。
普提莱从窗户边上转回身来,毫无顾忌地吐出一口烟圈。
王子的书桌上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有的打开了一半,有的夹着书签,还有着不少笔记。
一旁的剑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把带鞘剑,两面盾牌叠靠在剑架旁。
普提莱翘起嘴角。
他的目光转移到泰尔斯的床铺,上面的被褥和枕头都光洁如新。
大概是经常换洗……普提莱这么想着。
但他的目光又移到了离床铺不远的墙角,平常人也许注意不到,但敏锐的普提莱却发现:这个墙角比起旁边的墙壁,显得更加色泽透亮。
刚好贴合一个人躺靠墙角的面积。
普提莱眯起了眼睛。
几秒后,他默默地叹出一口气。
“殿下,”普提莱的心情莫名地平静下来,语气认真:“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隔间里的声音顿了零点几秒。
仿佛隔间里的人在思考答案。
“哈,”王子的呼气声传来,听上去满不在乎,“规律的作息时间,壮阔的北地风光,随身的安全护卫,不用再担心生命危险,不用再面对老奸巨猾的敌人……”
“需要担心的事情就只是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女官们,加上一个死人脸跟一个糟老头摄政……”
隔间里,泰尔斯绑好靴带,呼吸放缓,脸色沉寂:“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普提莱没有说话。
“不过……”
几秒钟后,整装完毕的泰尔斯推开隔间的门,走进卧室。
他抬起头,看向书桌前的普提莱,真诚地道:“还是很高兴见到你,普提莱。”
“在龙霄城,你不是每天都能见到老朋友。”
尤其是那些共同历难的。
泰尔斯在心底加了一句。
他从剑架上拿起一把手半剑,试了试重量,然后插进自己的腰带。
“我很想说我也是,殿下,”普提莱露出笑容:“但你知道,我不习惯太煽情的对白。”
泰尔斯闻言嗤笑一声。
“所以,你这六年都去哪儿了?”年少的王子站在穿衣镜前随意拉了拉领子:“我当时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留在龙霄城呢作为基尔伯特指定的教导者。”
普提莱咬了咬自己的烟斗,歪着嘴巴轻哼一声。
“说起教导者,我听闻,您给龙霄城的授课教师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他淡淡地道,似乎没有听见泰尔斯的问题。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没有继续追问他过去六年的行踪。
“首先,我对很多人的授课并不十分习惯,而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他晃了晃头发,觉得差不多了,“其次,我觉得那不是一领大公该有的教育……”
泰尔斯的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一些。
普提莱吐出烟斗:“什么?”
少年王子摇摇头,把几次上课的场景清出脑海:“没什么,你就当成我看他们不顺眼好了。”
普提莱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一声。
“关于您的教育问题,国内也非常头疼,”瘦削的勋爵淡淡地道:“因此,我此番前来,特意为您请到了一位教师。”
“请了一位教师?”泰尔斯微蹙眉头:“我以为,你要亲自教导我?”
“我只会把你教成满腹阴谋诡计的阴沉王子,”普提莱哈哈一笑:“顶多就能教你唱几首带颜色的吟游诗基尔伯特大概会杀了我。”
泰尔斯跟着他干笑了一声,随即沉下脸来。
“你该知道吧,查曼王不允许星辰人前来为我授课。”
泰尔斯微微叹息:“他拒绝让任何星辰人插手星辰王子的教育。”
王子想起了跟那个女孩一同接受北地贵族教育的场景
埃克斯特人,他们教带北地口音的通用语甚至兽人语,也教北地历史和传统,背诵三十八哨望地的重要和断龙要塞的危险,但不教古帝国文,不教帝国历史,不教星辰的过往,甚至不教精灵语和贵族修辞基尔伯特在闵迪思厅里交给他的一切。
泰尔斯无奈地摇摇头。
幸好,跟体型剽悍的北地战士们对练,锤炼北地军用剑术这还挺方便的。
“请不必担心。”
“那位学士来自安伦佐公国的龙吻学院,德高望重,声名远扬,”普提莱似乎预知了他要说的话,毫不在意地吐出又一个烟圈:“他要晚几天到,会同时给你和女大公授课:而里斯班摄政只会对他的到来表示惊喜。”
泰尔斯轻轻一顿,眼里泛出疑惑:“龙吻学院?德高望重?”
普提莱伸出烟斗,在王子快夹死蚊子的眉头下,毫不在意地把烟草砸在窗台上。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我和基尔伯特两人的家庭教师,”普提莱感慨地道:“我和基尔伯特可是花了大力气才说动他的。”
普提莱和基尔伯特的……老师?
泰尔斯想起多年不见的那位前外交大臣,好奇心越来越旺盛。
“是谁?”
“您会知道的,”普提莱平静地道:“在此前,请恕我为您保留些惊喜。”
惊喜?
泰尔斯在他看不到的方向挑了挑眉毛。
“所以,普提莱。”
第二王子眯起眼睛:
“你这次前来,就是要解决我的教育问题?”
普提莱表情玩味地轻哼一声,话题轻转:“是啊,不然,六年的时间,星辰王国的继承人,都快变成一个北地人了。”
泰尔斯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但就在下一刻,普提莱的眼里突然泛出奇异的光芒。
“泰尔斯殿下,”普提莱一脸深意地敲了敲自己的烟斗:“六年来,您想家吗?”
泰尔斯愣住了。
家。
废屋,落日酒吧,娅拉。
想起“家”,他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这些词汇。
也许……还有基尔伯特、姬妮,和约德尔?
泰尔斯抱起双臂,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在星辰国内待的时间不长,对它的印象很浅。”
普提莱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原本有些伤感的泰尔斯被他看得有些疑惑。
“很好,”只见普提莱目光深邃,盯住他的双目:“那就是时候加强它了。”
泰尔斯愣住了。
几秒钟后,明白了什么的王子叹了一口气。
泰尔斯低下头,轻声问了一句:“秘科?”
普提莱轻轻唿哨一声,晃晃脑袋:“不然呢?”
王子的表情僵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泰尔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耷拉下脸:“又是他们啊。”
“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普提莱挑挑眉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子殿下。
“好吧。”泰尔斯揉了揉脸,仿佛要把刚刚的情绪揉掉。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抓起书桌上的一本书:“该出发了!”
“出发?”普提莱一惊:“您要跟我去见女大公?”
“当然不是。”
“我可不想这个时候去触霉头。”
“我没跟你说吗?”王子扭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合上手里的书本:“我习惯了,每月一次,出宫去下棋。”
普提莱露出疑惑之色。
但在泰尔斯合上书本的一刹那,眼尖的普提莱隐约看到,那本书上夹着一张天蓝色的薄纸。
那似乎是一张……
请柬?
第3章 下棋(下)
英灵宫内,与表情蹊跷的普提莱分别后,按照过去三年的习惯,泰尔斯夹着一本书走出了狭窄荒凉的鲜血庭院,在随扈的陪同下直接走向了马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怀亚一脸无奈地跟在身后,罗尔夫像是早已习惯这一幕,只是静静地跟上王子的脚步。
他们的身后是为数不多的星辰士兵,十几个人大多是当年从断龙要塞招募,一路与王子闯过重重难关的老伙计们,包括老兵杰纳德,以及不再是新兵的新兵威罗。
而更外围,龙霄城女大公的亲卫和宫廷卫兵们如临大敌地来回传递着消息,不时有一队队的士兵出发开路,为首的贾斯汀勋爵更是黑着一张脸,表情紧绷,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义务。
毕竟,这是女大公的命令。
“为了安全着想,我真诚地建议您推迟几天再出宫,至少等到女大公的听政日结束,”怀亚似乎看不下去第二王子那满脸悠闲的步伐:“那时白刃卫队……我是说大公亲卫就有足够的人手保护您的出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英雄大厅。”
怀亚侍从官扫了一眼周围的北地士兵比平时王子出行至少少了一半的人手:许多龙霄城的封臣都在听政日前后到访,龙霄城大部分的大公亲卫,无论是残存的前白刃卫队还是陨星者这几年新训练出来的精兵,都被调动去女大公身边了。
泰尔斯抽出腋下的那本棕皮书,弹弄着封皮上的《人类之光骑士圣殿始末》几个字样,毫不在意地吹了个罗尔夫教他的口哨。
怀亚卡索,在埃克斯特侍奉王子的六年时间里,他仅仅回过两次国,每一次重新归来,都变得成熟了不少,然而他却一如既往地严肃和“用力过度”,身上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的那根弦从来就没放松过。
这样可不行啊。
尤其是……面对那样的对手。
泰尔斯保持着笑容,在心里默默道。
只听王子轻松地道:“刺客之类的安全问题北地人不是白痴,连挨过烧的孩子都怕火,更何况是死过国王的国家。”
前白刃卫队,走在边上的贾斯汀勋爵毫不掩饰地重重“哼”了一声,嘴里嘟囔了什么,在听力不错的泰尔斯听来,似乎是“星辰人也好意思这么说”。
泰尔斯装作没有听见,耸了耸肩:“而且,像坐牢一样被软禁在敌国城市已经是很悲惨的事情了,可别再剥夺我所剩不多的乐趣啊。”
“悲惨?我看您倒是很享受目前的‘坐牢’生活,”怀亚翻了个白眼,跟王子熟稔的他少见地反唇相讥:“再说了,从来没有哪个囚徒跟‘典狱长’的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她能承诺你每月自由选择‘放风’时间吧。”
“别说得那么简单,出宫下棋……”泰尔斯笑了,他头也不回地向怀亚摆摆手:“那是我忍辱负重,千辛万苦才向龙霄城的主人和里斯班伯爵争取来的可怜权利啊。”
忍辱负重,千辛万苦?
怀亚的脸色顿时变得跟旁边的贾斯汀勋爵一样黑。
指的是您无数次拉着女大公逃课,闹得英灵宫上下鸡飞狗跳的事情吗?
“真的要今天吗?”与生俱来的性格让怀亚忍住了继续吐槽的**,侍从官板着脸道:“实在不行就留在宫里下棋吧反正您也是自己跟自己下。”
在查曼王的耳目监视下,在龙霄城的诡谲气氛里,在王子殿下有若千钧重担的身份前,除了特意找麻烦和别有用心的,有哪个埃克斯特贵族敢同星辰王国的唯一继承人坐在对桌下棋?
“重点不在下棋,而在‘放风’,怀亚,”泰尔斯脚下不停,手上的书本慢慢拍打着左手掌:“我可不指望像你们这种可以自由出入龙霄城的人,能理解囚徒本人的心情。”
怀亚无奈地摇摇头,正待再次开口。
“好了好了,怀亚,行行好,少说两句吧,”泰尔斯向后摆了摆食指,轻描淡写地终结了对话:“学学你旁边的米迪拉,他从来都不多嘴。”
怀亚皱起眉头,怀疑的目光在随风之鬼,米迪拉罗尔夫的身上转了个来回。
果然,身为哑巴的罗尔夫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向怀亚伸出一个挑衅的中指。
“对此我无法否认,”怀亚痛苦地叹出一口气,低头揉搓着自己的前额:“我恨你,殿下。”
泰尔斯吹了声口哨。
就在此时,一把年轻而夸张的女声从头顶响起:
“噢噢!小泰尔斯,又要出宫了吗?”
几个新来的大公亲卫们紧张地向上方举起弩箭,但其他人却好整似暇,习以为常,怀亚和罗尔夫几乎同时翻出白眼。
随着扑通一声,一个被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的矮小身影从一边的树上蹦了下来,一手叉腰地跟上脚步,一手伸出一个大拇指:“放心吧,有我在,他绝对不会有安全问题!”
“为什么您总是喜欢趴在树枝上呢,埃达小姐?”怀亚不满地质问着本该是王子第一护卫的斗篷小姐。
“这么大的太阳,当然要找树荫啊!”
怀亚怀疑地抬头,想不通“树荫”跟“树枝”到底有什么共通点。
“抱歉啊埃达,我只是要去矛区下棋。”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没好气地回答:“不准备去城郊猎兔肉。”
“诶?”
埃达枕着双手,倒着走在他前方,盖住上半张脸的斗篷也难掩声音里的失望:“你就不能多走两步吗?”
“从英灵宫到城郊你说的是巨龙的‘两步’吗?”
埃达可怜巴巴地道:“英灵宫里的食物端上来的时候永远是冷的,你难道不觉得……小子,想想看,热腾腾的兔肉哇!”
“那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说起安全,”埃达握起拳头,饱含辛酸地叹息:“身为你鞍前马后的随身护卫,我当年浴血奋战,遍体鳞伤,才把你们从敌人的手里救了出来,最终拯救了整个龙霄城……你却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
“你说的是六年前满嘴油污地赶到英灵宫,却发现一切都结束了,于是满脸高兴地向我要钱还账,以证明自己不是入室偷鸡贼的某位小姐么?”王子毫无波澜地回答。
下一秒,泰尔斯脚步一转,熟练地偏头,恰到好处地闪过恼羞成怒的精灵小姐,也避开她踮起脚戳来的手指。
“诶,诶,诶,你居然又闪过了!第三次!”戴着斗篷的小姐呆呆地愣在原地,举着自己的右手食指,颤抖地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熟练啊!”
为什么会……这么熟练?
听着这句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台词,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晃晃脑袋,甩掉一块隐隐约约的记忆碎片,继续往前走。
留下凄然无助的埃达(“以前那个可爱的、绝对避不开我死亡一指的小泰尔斯去哪儿了呢?”),和无视她往前走的无数士兵侍卫:怀亚报以同情的目光,罗尔夫干脆吹了个低音渐弱还带颤声的口哨,以衬托她此时的心情。
王子唤回聚集在脚底和颈侧的那股特殊波动,感受着筋腱隐隐的疲劳感,皱起眉头。
他表情严肃地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血腥夜晚,那个手执黑色长剑的男人所说的话。
【这是受诅咒的力量……你只能通过特殊的方法来提升它……】
果然,六年了……
这玩意儿……
毫无寸进啊。
泰尔斯走进英灵宫侧的马厩,在一个马凳上踢了踢靴子,掩盖他放松筋腱的目的。
王子在两侧的簇拥下来到他所熟悉的那个马栏,一匹健壮的黑马把头伸出栅栏,亲昵地向他伸出鼻子。
“你有好好对她吗?”泰尔斯微笑着挠了挠黑马的下巴,看了看她的牙齿,对着身旁的马夫道:
“你知道,珍妮喜欢洁净。”
英灵宫的专职马夫一脸自豪地拍拍胸膛,向王子承诺他的坐骑从没有如此健康过。
黑马珍妮王子的专属坐骑是在三年前由星辰王国的使团带来龙霄城的,据闻是位从千百坐骑中精挑细选出的好姑娘,北地战马与平原健马的混血,同时继承了母亲的暴脾气与父亲的足下健力,对许多试图降服她的骑手都不假辞色。
出奇难得的是,对骑马向来没有天赋的泰尔斯,却跟珍妮相处得很好,这点连当时带领使团的康尼子爵都啧啧称奇。
泰尔斯轻轻一笑,把手里的书本塞进马鞍上的袋子,解开珍妮的缰绳,同时,怀亚和其他士兵也开始寻找自己的坐骑。
就在此时。
“尊敬的泰尔斯王子,日安。”
一道沉郁而平和的女声从马厩外传来:“作为一位五十六岁的长辈,我有必要提醒您注意此行的安全。”
士兵和侍卫们纷纷让开道路,向着来人躬身一礼,星辰人们则齐齐皱眉。
泰尔斯合上因微笑而张开的嘴巴,背对着新来的女士,叹出一口气。
“日安啊,金克丝女士,”他头也不回,照样做着出发前的准备,“我还以为你此刻应该待在女大公身边,协助她得体、优雅地向封臣贵族们展现自己的风姿呢。”
金克丝,女大公身边的贴身女官之一:一位五十余岁却看着像三十余岁的贵族妇人,她衣着简朴,发饰简单,举止有度,总是板着一张比怀亚还要严肃的脸,但偏偏在语言和礼仪上无可挑剔。
据闻她是已故的努恩王手下某位得力封臣的遗孀,六年前被里斯班摄政请进英灵宫,照顾女大公起居的同时教导她相应的礼仪,本该像复兴宫中的姬妮巴克维一样,是一位优秀而称职的女官如果她没有要求原本悠闲看书的星辰王子,也必须跟着来上北地礼仪课的话。
顺便一句:她也是泰尔斯第一次带着女大公逃课的原因之一。
金克丝女士依然操着那副让人不自觉紧张起来的嗓音:“另外,我还带来了另外几位大人的话。”
“我建议您悉心听取哪怕您来自南方。”
听到这里,泰尔斯无奈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对着她躬身一礼。
金克丝女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抬起角度堪比天鹅颈的脖子,清了清嗓子。
“龙霄城女大公阁下托我提醒您,在她听政的这段时间里,”女士高傲地道:“宫里新到的那些书籍……”
“好的,金克丝女士,”泰尔斯头疼地挠挠耳朵:“麻烦你回禀女大公阁下,我会等到她回去时再拆礼物的。”
金克丝女士眯起眼睛,虽然表情不变,但泰尔斯知道,她是在不满王子的打断。
但几分钟后,女士再度开口。
“里斯班伯爵也托我提醒您,在他陪伴女大公摄政的时候,”女官这次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却依然直视着泰尔斯的眼睛:“为了您的安全与龙霄城的声誉,请遵守国王的敕令……”
“好的,金克丝女士,”泰尔斯抚摸着珍妮的马头,安抚她不满主人迟迟不解开她束缚的躁动:“麻烦你替我感谢忙于摄政,还抽空关心我的里斯班伯爵大人,并告诉他:我不会跑出斧区和矛区的。”
金克丝微蹙眉头。
“最后……”
“瑟瑞尼寇莱队长托我提醒您,因为听政日尤其特殊,所以出外时请务必配合贾斯汀勋爵以及亲卫队的工作,”女士的声音缓和下来,但依旧让人紧张:“还有,因为您两个月前,那次八点后方才回返的不良记录……”
“这一次,一旦您回来的时间超过晚上六点,他就准备锁闭城闸,并建议您在城闸的哨岗里过夜。”
泰尔斯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
他推开栅栏,踏上马凳,蹬鞍上马。
“好的,金克丝女士,”王子面对着严肃的女官,沉吟了几秒:“再次麻烦你,对尼寇……对那个死人脸说……”
金克丝女官挑起眉毛。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认真地道:
“让他早点去死。”
下一刻,泰尔斯毫不犹豫地一甩马缰,在珍妮响亮的嘶鸣声中,策马而出!
王子头也不回地冲过女官身边,跟在他身旁的随扈和士兵们纷纷跟上,包括无奈的怀亚,淡定的罗尔夫,以及生着闷气的埃达。
他甩动手上的马缰,策马冲出英灵宫前的广场,向第一城闸而去。
从英灵宫到矛区的路途没有花多少时间,尤其是在大公亲卫和巡逻队们的通力配合下,街道和大路上可谓畅通无阻。
在刚刚调侃怀亚的话里,有一点他没说谎:这是泰尔斯争取来的,来之不易的放风机会到离英灵宫不远的矛区里下棋。
在马上颠簸的泰尔斯一边控制着身体的起伏,在后方看着珍妮的双耳和她欢快的步伐,一边弯起嘴角。
六年里,至少他的骑术突飞猛进埃克斯特在文化上也许稍逊传承特殊的星辰一筹,但论起对军事技艺的重视,就连最粗鲁最低等的北地贵族,也要甩开星辰的同行们一大截。
泰尔斯还记得,他和女大公的户外课程(这是客气的叫法)里,当负责“上课”的尼寇莱发现他仅有的两个学生泰尔斯因为对马匹过敏而骑术欠佳,女大公因为心中畏惧而抗拒上马的时候……
面无表情的陨星者直接要来了粗绳,把他们牢牢地绑上马匹,然后点燃马尾。
每天一次,每次两小时。
效果立竿见影十天后,无论他还是女孩,都在呕吐和眩晕中变成了马术“高手”,至少是熟手。
搞定了这一步,尼寇莱才解开绳子,开始悠闲地矫正他们的骑马姿势和技巧,介绍马具。
然后就是拿起武器……再然后就是骑马狩猎……
后来,有位前白刃卫士私下里告诉泰尔斯:把时长和频率各乘以二,再把点燃马尾的火把变成蜂窝,就是白刃卫队的标准骑术训练。
王子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泰尔斯扯动手上的缰绳,微微用力,同时向后深坐,双腿轻轻后滑到一个放松的姿势。
聪慧的珍妮立刻开始降速,确认了这一点的泰尔斯,也适时地松开缰绳以示鼓励,抚慰着这位兴奋不已,激情难抑,渴求着发泄的漂亮姑娘她发出不满的哼声。
珍妮的马蹄重重点地,几秒钟后,她停在他们的目的地前。
怀亚和贾斯汀勋爵的坐骑也停了下来。
泰尔斯一边用抚摸和吁声赞赏着得意洋洋的珍妮她最近染上了用不满的撒娇吸引主人注意的坏习惯一边感叹着马匹的难对付丝毫不下于人类,他想起黑沙领的那几百骑兵天知道训练出一个熟练奔驰的骑兵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
泰尔斯跨下了马镫,把缰绳交给后面的杰纳德,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目的地矛区的一间棋牌室。
听说这儿原本是一间装潢出色的贵族旅店,直到独力经营的老板,在六年前那场席卷龙霄城的浩劫里横遭劫匪而亡,他的一位康玛斯同乡便出资盘下了这里,照着原本的装潢改成了一家供贵族消遣的娱乐室,听说生意还不错。
当然,“生意不错”这个词在今天是与它无缘了自从三年前,星辰王子选定这里作为他每月出行的定点,这家棋牌室就不得不接受每月清场一次,静候王子的命运,但显然这不是坏事,因为之后它的生意不降反升,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来看看那位久居宫中的神秘王子“战斗过的地方”。
泰尔斯在老板的谄媚声中踏进棋牌室:数以百计的大公亲卫和巡逻队早已把这里彻底搜查完毕,并隔离邻近的区域。
王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叹了一口气。
他缓步登上台阶,来到二楼的包厢,从贾斯汀到怀亚、罗尔夫不等的护卫们形影不离地跟上。
在老板的带路下,泰尔斯熟练地跨过一扇大门,来到最大的包厢里这是个半露天的包厢,面积很大,一侧露台对着楼下的矛区街道,王子的棋座就在露台边上,从这里可以把街上的景色尽收眼底。
泰尔斯通过露台,毫不意外地看到无数亲卫队和巡逻队都把守着街上到附近楼房的要害处,至少两百号人,弓弩上弦,定时巡逻,严防死守可能的不速之客,几乎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露台上的自己。
这种阵势和气氛,加上戒严,即使人数少了一半,也不可能再发生六年前的悲剧吧。
一朝被蛇咬……
王子耸了耸肩,在座位上坐下,放下书本。
他把目光转移到面前的棋盘和棋子上从艾伦比亚王国开始,在西陆流传了近百年却仍然热度不减的《帝国兴衰》对面那个本该是对弈者的座位则空空如也。
“好了,”泰尔斯看着棋盘上那枚立起的红色国王,一边略有感慨地看着棋盒里既熟悉又陌生的黑红棋子,一边对着仍在不懈地检查四周的怀亚和贾斯汀说道:“你们可以出去了,反正既不关门,也有露台,你们在门外和街道上守着也是一样的。”
“跟以前一样,我想自己待着。”
怀亚的身后,罗尔夫微微点头,他放下一盘经过检查的食物和水之后,抓着还准备讨好两句的老板前往一楼,埃达则早就不知所踪大概在房顶吧。
“泰尔斯王子,”前白刃卫队的贾斯汀勋爵谨慎地道:“老规矩,三个小时,如果您需要任何……”
王子吐出一口气:“我会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
贾斯汀勋爵点点头,跟怀亚对视一眼,双双走到泰尔斯身后十米的房门处,把守着出入口,同时死死盯着同时在阅读和弈棋的王子。
“每回都是这样。”泰尔斯摇头轻声一笑,继续从棋盒里拿出棋子,开始一个个摆上棋盘。
包厢和街区上都回复了安静,只有士兵们不时传来的脚步声,以及身后隐隐传来的,怀亚对罗尔夫的小小抱怨声。
近卫、投石弩、盾战士、小卒……
就在泰尔斯摆好倒数第二枚棋子,正准备去拿最后一枚棋子的时候。
两只修长白皙,指甲漂亮的手指突兀地出现了。
手指从天而降,拈住了那枚黑色国王,把它轻轻放到泰尔斯的棋阵里,摆好、扶正,甚至与棋格对齐,将正面转到与红方垂直的方向。
一丝不苟,无比精细。
“谢谢。”
泰尔斯挑了挑眉,他抬起头,毫不意外地对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轻轻点头。
王子久违的朋友气之魔能师,艾希达萨克恩优雅而安静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微翘嘴角。
第4章 第一课
六年了,不知何时开始,王子对目前的生活也并非太讨厌:远离纷争和算计,死亡与血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上课、训练、看书、下棋、放风、门禁……
怀亚、罗尔夫、埃达……
里斯班、尼寇莱、贾斯汀、金克丝……
还有那个女孩儿。
但是泰尔斯知道他心底一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自己,在普提莱到来后,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对于生来多难的他而言,这不会长久的。
命运不会无故示好,意外总是突然而至。
比如……
王子叹了一口气,翻开那本带来的《人类之光骑士圣殿始末》,从里面拿出一张眼熟的天蓝色请柬。
泰尔斯看了看上面漂亮的花体字,只有三个词:
准备好了吗?
王子摇摇头,重新抬起头,看向对面突然出现的艾希达。
诡异的是,这么明显的一个活人出现在包厢里,出现在王子的对面……
但所有视线能及的人,无论是身后的怀亚、罗尔夫、贾斯汀,甚至无数街道和对么楼房上的士兵们,都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魔能师的位置,却毫无反应。
就像这个人不存在。
这让泰尔斯心中不安,他只得调整呼吸,控制心跳。
这不是第一次了。
冷静。
他安慰自己。
“放心,他们既听不到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存在空气是很有趣的东西,稍稍调整,就会出现奇迹。”气之魔能师头也不抬,摩挲着手里的棋子。
“毕竟,世上只有一个黑剑。”
艾希达还是那么英俊,深棕色的卷发依旧顺眼,衣袍光洁如新,好像他是从六年前突然跨到六年后,无视了中间的时间流逝一样。
“是啊,”泰尔斯眉头微蹙:“印象深刻。”
“你长大了。”
艾希达抬起眼睛平静地道,他的眸子后隐现蓝光:“似乎还很悠闲,一点也没有身为一国人质的自觉。”
泰尔斯没有看对方的表情,他抓起一枚小卒,把它前移一格:“难道我要每天哭哭啼啼,盼望着某个能掀翻世界的灾祸来救我吗?”
艾希达没有在意他的讽刺,只是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但魔能师的棋盘上,一枚卒子自己向前移动了一格。
“我希望你仍然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指真正的身份,”气之魔能师轻声道:“别卷得太深,也别太高调,以免难以自拔。”
泰尔斯吹了声口哨,摇摇头。
“当初为了带走我,差点毁掉龙霄城的那个家伙好像是你吧。”泰尔斯又移动了一步。
艾希达没有说话,表情也不见变化。
“作为一个此后消失了六年,除了五年前的那封请柬之外,什么都没带来的人,”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道:“好像也没资格这么说?”
真是的。
差点就以为他被封印了啊。
直到五年前的那封请柬,上面只有一句话:准备教室,耐心等待。
直到……
泰尔斯看了看那张前天又突然出现的蓝色请柬,又叹了一口气。
“我的消失是有原因的,”艾希达的目光回到棋盘,第二枚小卒诡异地向前轻移:“吉萨的出现不是小事,不仅仅是天空王后,在这六年里,许多存在都明里暗里地光临过龙霄城其中包括你我都该警惕的敌人,我没把握不被发现。”
敌人?
泰尔斯抓住这个词。
“所以我需要低调等待,直到最危险的时候过去,”魔能师瞥了一眼四周:“而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你还做得不错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移动小卒吃掉艾希达的一枚棋子,把小卒变成剑士:“为了这个不引人怀疑的场合和借口,我处心积虑,足足准备了三年。”
“这就是世俗束缚的悲哀,”艾希达再次前移第三枚小卒,好像毫不在意泰尔斯的剑士:“我还是那句话:考虑看看,跟我走?你就不用为准备教室而烦心这么多了。”
艾希达抬起头,有深意的目光望向泰尔斯。
王子搓了搓手指,抓起一枚盾战士,斜向移动一格,试图堵住对方的三枚小卒。
“我以为我们说得够清楚了,”泰尔斯叹息道:“你们需要的是一个国王,来做一些以往做不到的事情。”
“但你处境艰难,”艾希达毫不停顿地让骑士从三枚小卒的空位后移出,同时牵制住横冲直撞的剑士和准备拦截的盾战士:“说实话,哪怕你表现惊艳,但对你能否顺利加冕,我依然不看好。”
“如果你还是只准备说这些废话,那我们可以提早结束了。”泰尔斯加快了语气,略有不悦,他抓起一枚投石弩,跳过两枚棋子,放在威胁对方骑士的位置。
艾希达露出一个泰尔斯见过的,让人心寒的笑容。
“那把武装呢?”
“六年前封印吉萨的那把,”魔能师轻声道:“我以为你来见我的时候,至少会把它带在身边。”
棋盘上,属于艾希达的一枚卒子突然前进一步,变成剑士。
“为了你的安全。”
他轻声道。
那把……武装。
如果是以往的泰尔斯,这时候心中大概会咯噔一声。
但泰尔斯深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艾希达可以在极远处就探知目标体内的气压活动。
“它在该在的地方。”泰尔斯淡淡地道,体内的狱河之罪仿佛温水般流过肺部和血管,维持着原来的呼吸与扩张节奏。
王子移动盾战士到对方骑士的攻击范围里。
这一次,艾希达足足盯了他十秒钟。
半晌之后,魔能师才收起那个感情欠奉的笑容,把目光转到棋盘盾战士的位置刚好是对方投石弩的援护范围:“很好。”
很好什么?
泰尔斯静静地盯着他,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幸好。
自己控制住了身体的反应。
用狱河之罪……
对方突然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思考着问题的泰尔斯没能反应过来,他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准备什么?”
下一秒,艾希达突然坐正了身姿,再也不去管眼前的棋盘。
仿佛要面对最严肃的场合。
“在开始之前,我们必须先明晰一些规则。”艾希达淡淡道。
泰尔斯有些愕然:“规则?”
艾希达缓缓颔首泰尔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魔能师那几乎没有变化的脸上读出来的,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艾希达此刻的表情无比认真:“在途中,你本来应该好好做笔记,但鉴于这种情况……所以,第一,你要认真思索我的每一句话,这是对我,也是对你自己的尊重,相应的,对于你的话,我也会严肃以待。”
泰尔斯被他的气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点头以应。
“第二,在途中你可以随时发问,甚至可以提出反诘。有些部分我也许会拒绝回答,但这不是你沉默以应的理由这是最糟糕的学生。”气之魔能师用他少见的,均匀而平稳的语速说出这句话,一反他以往的奇怪的节奏和习惯。
泰尔斯不自觉地直起腰身,认真地点头。
就像一个最虔诚的学生。
“第三,但你在发言之前要想清楚,站在我的角度,我会怎么回答少说些没有意义的话,直击重点,节省时间。”
“第四,我的课上不允许你用比喻和类比来阐述观点,那是最容易取巧的方法。”
泰尔斯只能绷着脸,不断地点头,把目光聚集在对方同样认真的双目上。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谦卑,”艾希达轻声道,这一次,他平稳的话里似乎带了一丝别的东西:“并非对我,而是对你将要获取的知识对你所不认同的东西,首先予以尊重,再给予思考,找出分歧,最后才是质疑,而质疑不能只限于对方,更要质疑自身,比如你的预设前提。少用绝对和肯定的词汇,鼓励使用假设和条件语句。”
泰尔斯先是一动,随即按住自己的右手他生怕自己忍不住举手或者去下意识地找笔头。
艾希达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嘴角微弯,轻轻哼声。
王子不禁觉得有些窘迫。
“当然,你开口的时候,也要做好被提问的准备,”气之魔能师的话语还在下意识地继续:“如果有在座的同侪提出了……”
泰尔斯表情一动,觉得有些奇怪。
同侪?
艾希达几乎是马上就察觉到了不妥。
他的话语生生一顿,不自然地收住。
就像突然被掐断了一样。
气氛回复了安静。
包厢四周的士兵和侍卫们依然面色如常,毫无察觉。
但在棋盘两侧的小小空间里,泰尔斯在那个瞬间中捕捉到了魔能师的脸上居然微微一颤,左手也轻轻一紧。
泰尔斯惊讶地张大嘴巴。
这是……
这是他认识艾希达以来,对方从未有过的反应。
艾希达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棋盘,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似乎在调整。
泰尔斯突然有种错觉:眼前不近人情的艾希达,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三秒之后。
艾希达合上了嘴巴,似乎调整好了自己。
他的目光重新抬起,熠熠生辉:“就这么多。”
泰尔斯轻轻吸了一口气,把刚刚的疑惑收进心中。
王子集中全部精神,满怀着难抑的期待和紧张,缓缓点头。
来了。
“那就开始吧,”艾希没有任何废话,他眨了眨清澈的双目,用清冷的话语直入主题:“今天,作为你魔能师路上的第一课,我要说三件事。”
“第一,魔能师是什么注意,并非魔能是什么。”
“第二,我们,魔能师在世界上的位置与立场。”
“第三,我们的敌人和同伴。”
龙霄城的天空下,气之魔能师的话语,唯在星辰王子的耳边轻轻响起。
微若虫鸣,恍若无声。
第5章 真理兄弟
出乎艾希达意料的是,他们的课程还没有开始,泰尔斯就举起了右手食指,示意要发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魔能师眉毛微挑,对他点了点头。
“六年前,我问过你相同的问题: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喉头耸动,细细观察着魔能师的表情尽管他知道,在对话里,艾希达很少有动容的时候:“但那时候你说,你没法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艾希达眯起眼睛:“继续。”
“你还说,你不能告诉我你所理解的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疑惑道:“但是你现在却……”
王子狐疑地看着魔能师。
艾希达盯了他半晌,在泰尔斯感觉头皮发麻的时候,终于点了点头:“记性不错。”
泰尔斯挑挑眉毛,下意识地低下头。
是啊。
六年前,惊心动魄的那天,一切都历历在目,想也忘不掉呢。
但屏息等待答案的泰尔斯,却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所以,”几乎在转瞬之间,艾希达双手交错,十根修长的手指分毫不差地交叠在一起,表情漠然,声音冷淡,仿佛又变回那个理性而无情的气之魔能师:“今天得由你来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
泰尔斯眼眶微扩,有些惊讶:“我?”
“对,”艾希达点点头,一如既往地让人不安:“这尤其重要你自己认为魔能师是什么?”
尤其重要?
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蹊跷,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为什么尤其重要?”
艾希达的双目微微动弹。
“现在说这些还有些早,”他用平静的眸子扫过泰尔斯,目光里依稀带有审视与提醒的意味:“但我需要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王子狐疑地看着气之魔能师。
但对方依旧认真而平静地盯着他。
三秒之后,泰尔斯终究还是压下心底的疑惑,深吸了一口气。
“额,我有一些思考和推理,也做了一些调查。”他回忆起六年来在藏书室里的阅读和搜寻尽管还有很多书他尚未有机会认真翻阅。
魔能师是什么……
“我只遇到过两个魔能师,”泰尔斯垂下眼眸,盯着一动不动的棋盘,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试探道:“你和吉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空气,吉萨更是能匪夷所思地操控血肉甚至植物。”
艾希达不置可否。
“所以,我有个猜想,你们所谓的阈名,就说明了你们力量的本质,是么?”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认真严肃:“气与血?”
艾希达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继续交握着双手这让王子想起戒守城那位秃头的莱科大公,他也喜欢双臂抵桌,双手交握。
“魔能师能从根本上掌控某类范畴内的事物,比如气,血等等,只要是涵盖在这类范畴里的客观存在,”泰尔斯谨慎地继续着他的话:“比如血之魔能师能控制树根和血肉,也许是因为‘血’的范畴里包括了……”
但泰尔斯的声音慢慢地变小,同时带上了不少疑惑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闵迪思厅所读到的那本《终结战纪:天崩地裂》,以及里面的某页。
【最有名的记载……在权之魔能师出现后,一夕覆灭。】
可是……权之魔能师?
就在他为自己的话感到困惑的时候,艾希达却轻轻出声。
“客观存在的终极形态。”
蓝袍的俊俏男子操着一口温和好听的声音:“很早以前,第一批魔能师诞生的时候,许多法师也是这么想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炼金之塔的‘物质学派’。”
泰尔斯眉头微蹙:“第一批魔能师?”
他甚至都忘了去询问什么是“物质学派”。
“是啊,电,水,血,还有许多其他例子,这一批魔能师的阈名很有说服力,”艾希达的眼里浮现出幽幽的蓝光:“甚至有法师下了结论:‘魔能就是我们看透客观真理与万物规律后的最终所获,是我们掌控外物的最高级形式,而阈名则是其中的代表’。”
“我们一度以为这就是魔能师的真相。”
泰尔斯点点头,抿起嘴唇。
但下一秒,艾希达眼中的光芒随即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
“直到那两个人的出现。”
“打破了我们对魔能师最初、也是最浅薄的理解。”
“两个人?”泰尔斯吃了一惊:“谁?”
艾希达转向露台外的街道,表情严肃:“两个来自苦修者之塔的法师学徒。”
“苦修者之塔?”
泰尔斯心中一动。
在从黑沙领北上龙霄城的途中,他曾经听拉蒙在营地里介绍过。
“嗯。”
“三塔之首,历史最悠久,面貌最神秘,地位最超然的魔法塔,”魔能师的眼神仿佛又飘向了远方:“又名方尖塔。”
泰尔斯正要询问苦修者之塔的事情,但艾希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魔能师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压下他的好奇心。
“那两名法师学徒,都是苦修者之塔从小收养的孤儿,在那些粗心的老法师手下,他们甚至没有正常的名字,各自只有一个字母作为代称。”
“比如其中一人,代号为‘l’。”
“他们甚至为此自嘲:名字如同真理,无需赘言。”
泰尔斯重重地皱起眉头。
l。
魔能师缓缓地回过头来,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眸,话语慢慢变得凝重:“所以,当交好的这两名学徒双双找到阈名,成为魔能师的时候,同行们就给了他们一个有趣的外号。”
“真理兄弟。”
真理兄弟?
泰尔斯听得心头疑惑:“为什么说他们打破了你们对魔能师的理解?”
“因为真理兄弟的其中一人。”艾希达静静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奇怪的单词:“他的阈名叫做理念。”
“理念魔能师,l。”
那一秒内,泰尔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理……
棋牌室里,他们身后的怀亚小声地跟罗尔夫抱怨着什么,但泰尔斯已经无暇注意。
“理念?”他下意识地低声重复对方的话。
不是气这种易于理解的存在,不是血这种涵义深远的名词……
而是……理念。
这特么是什么东西?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他马上举起右手食指,试图打断艾希达。
“很难想象,是么?”艾希达像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微微弯起嘴角,示意他可以发问。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魔能师……他能做什么?”王子急切地问道。
“你尽可以自由想象理念魔能师的样子和能力,”艾希达摇摇头:“但即便是我,即便是无数次见过l本人的同行们,也能用最绝对和最肯定的语气告诉你:即使穷尽脑力,你也想象不到。”
艾希达略带深意地道:“因为我们不是l,你也不是l。”
泰尔斯又微微一滞。
所以这个意思是……他们也不知道?
只听气之魔能师幽幽地道:“如果魔能师是某种客观存在的终极形态,那l的出现,理念魔能师的出现又怎么解释?”
“现在,试着重新思考我的问题。”
“魔能师是什么?”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对魔能师刚刚有了点想法的大脑重新变成一团乱麻。
“如果魔能师不局限在客观存在的事物……”
“那就是,相关概念的集合?”
发愁的泰尔斯皱起眉头:“存在,气,血,可以说都是一种概念……但是……”
艾希达又轻哼了一声。
王子被这声轻哼打断了思路,他不禁抬起头来。
“所以,魔能师到底是什么?”不想再猜的泰尔斯略为急切地问道:“气和血,还有理念?这也差得太远了吧。”
艾希达静静地与王子对视,在三秒之后,在泰尔斯的注视下,他还是开口了。
“l的出现,说明我们对于魔能师的理解和想象还极为肤浅,‘物质学派’的解释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位新魔能师的出现,都或多或少地推进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这个瞬间的艾希达仿佛一个仔细计算着数字的账房,耐心而认真:“l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魔能师,等你知道b、汲徕和索洛夫斯基,甚至命运双子……你就会更惊叹,魔能师的世界竟然如此有趣。”
“每一位魔能师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每一位魔能师眼中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下一刻,艾希达重新换回了他那副理性而漠然的表情:“魔能师们身上的共性少得可怜。”
“仅仅把我们归为同一类‘人’或者‘生命’乃至‘存在’,仅仅在这个范畴里理解我们,试图归纳出魔能师是什么,无疑是远远不够的。”
“而现实更是一次次地推翻了我们为解释魔能,为理解魔能师而建立的模型和理论,”他似乎有些感慨:“历史上,任何自以为掌握或理解了魔能师全貌与真相的人,认为能解释‘魔能师是什么’的人,无论是法师们还是我们自己,都被证明是幼稚可笑的。”
“如果你抱着‘问清楚魔能师是什么’的想法,你会失望的l就是一个例子。”
魔能师重新看向泰尔斯:“你明白了吗?”
王子看着对方的样子,不由得轻咬牙根。
他心底的疑惑唯有越发浓重。
“不明白。”
泰尔斯带着深深的怀疑咬字道。“你没有解答我的问题。”
艾希达摇摇头:“恰恰相反,这就是我打算告诉你的。”
泰尔斯依旧只能疑惑以对。
“首先,我并不是来‘为你’解答问题的,而是来‘帮你’解答问题。”
“其次,你还是没有像我所说的,认真思索我的每一句话,”艾希达的目光微微倾斜:“我已经最大限度地把魔能师是什么,展现给你了。”
王子张口欲言,但话到嘴边,又无从出口。
认真思索他的每一句话?
什么意思?
最终,王子盯了对方足足十秒钟,还是放弃了问清楚答案的想法。
“跟六年前一样,你就是不打算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是么?”泰尔斯无力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有些气馁地道:“你要我说出我的看法,我说了,但是你却说那是错的,而且告诉我说没有正确答……”
泰尔斯的话语突然一顿。
等等。
认真思索他的每一句话……
王子的瞳孔开始微微缩紧。
他的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没有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放下额头上的手,呆呆地看着艾希达,下意识地道:“但你告诉了我魔能师不是什么。”
气之魔能师眼前一亮。
“你的进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艾希达满意地点点头,“理解力也不错。”
得到鼓励的泰尔斯重新开始思索。
“你说,我的看法很重要,你还说,以l为例,每一位魔能师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每一位魔能师眼中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他喃喃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所以,艾希达。”
“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王子抬起头,凝重地看着艾希达:“跟我眼中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艾希达的眉毛微微一掀,似乎有些掩饰不住的惊异:“哦,似乎进度还有些过快了呢。”
泰尔斯急切地盯着他。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六年前面对吉萨,面对血之魔能师的最后一刻。
是他“叩门”的体验。
那种……
那种奇妙的感觉。
那种……他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感觉。
“我无法告诉你,”艾希达的语气突然神秘起来:“但这一次,是因为魔能初约。”
那个瞬间,泰尔斯原本烦躁不堪的心头仿佛瞬间变得寂静下来。
泰尔斯眯起眼睛,感觉这番话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等等。
泰尔斯看着明明面无表情,却给人以凝重感的艾希达,开始回想起六年前。
是那个晚上,英灵宫里惊心动魄的决斗之后,艾希达突兀地造访了他。
那个晚上,他也第一次得知了魔能初约的存在。
【魔能师有三条必须遵守的规则,被称为三大定约……第一条,魔能初约……】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询问另一位魔能师对魔能的理解……】
【此即‘互不深究’……】
所以说,艾希达不能告诉我,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是因为魔能初约的禁令,是因为……
是因为……
“艾希达,你是气之魔能师,”泰尔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凝重地看着对方:“我记得,六年前,我们在红坊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你能感知到整个街区的所有空气,比如每一个人的呼吸。”
“在六年前的龙霄城,你甚至能跨越一整个城区追踪到我们的呼吸……”
艾希达微微眯眼。
“那些人……他们的呼吸,那些气流,如果你都能一个不差地清晰感知到的话,”那个瞬间,泰尔斯有些语无伦次,“那是否就是你眼中的世界?”
他急切地寻找着词语:“就像,就像所有人都在……都在你的体内呼吸着空气一样呢?”
艾希达的脸色变了。
“我说过的吧,不欢迎比喻和类比。”气之魔能师冰冷地道。
啊。
这个孩子。
超乎了一些预料呢。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艾希达,对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一些启示。
也就是说……
那些呼吸的人……那些人……
“吉萨崔尔曼,血之魔能师,”泰尔斯继续怔怔地道:“她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艾希达皱起眉头这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动容。
而叩门的那段时间里……他自己眼中的世界……
“还有,”那一秒里,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吉萨被封印前的话,轻声问道:“她跟我说过,成为魔能师不是一种幸运,而是诅咒,为什么?”
这一次,魔能师沉默了很久。
“艾希达?”王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表情有异的艾希达。
“力量总有相应的代价,问题是你要如何看待这种代价。”蓝袍的男子默默道。
“手执长剑的人,挥舞长矛的人,还有甩动链锤的人,他们所承受的重量是不一样的,长剑、长矛与链锤所能触及的范围、所面对的敌人也是不一样的,而头戴王冠、手执权杖的人,他们所要承受的又是另一种重量,所身处的又是另一个环境了……”
艾希达眼神有些黯淡,眼眶深处的蓝光微微涌动:
“至于魔能师要承受的重量是什么,你大可以自行想象。”
魔能师要承受的……
王子怔住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你刚刚还说,不欢迎用比喻和类比来阐述问题。”
“噢,那个规则,”艾希达轻挑眉毛,丝毫不见赧色地冷哼道:“仅仅对你生效。”
泰尔斯为之愕然。
“现在,你应该有些概念了吧,泰尔斯,”艾希达的目光开始变得有压迫力:“魔能师,这不是你能够参考先例,只要问清楚‘魔能师是什么’,就可以‘学成’或者‘教授’的知识与力量。”
“魔能师是什么,”他的语气很轻,但说出来的话却有种莫名的沉重感:“这个问题只能由每一个魔能师自己寻找,自己解答,自己去最终确认,独属于你的阈名是什么。”
“我也只能小心谨慎地从旁引导你。”
“因为,当你真正了解魔能师是什么的时候,”艾希达停顿了很久,终究还是开口了:“你就已经是魔能师了。”
或者差点就是魔能师了。
魔能师看着眼前的少年,在心底默默道。
棋盘的两端再次沉默下来。
泰尔斯低下头,开始思索这句话。
“在这个过程中,别让已知的所见所闻比如我和吉萨,甚至l的例子束缚了你的思想,泰尔斯,”艾希达淡淡道:“更要保持谦卑,别像物质学派的法师们一样,让傲慢和自以为是拖累了你。”
就在此时。
“艾希达,”泰尔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疑惑而严肃地开口:“你是怎么成为魔能师的?你是怎么找到阈名的?你也‘失控’过吗?”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住了。
“这个问题已经超过我们今天的讨论范围了,”气之魔能师面无表情:“是时候换下一个主题了。”
“魔能师的位置和立场。”
泰尔斯愕然抬头,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不解:
“但这个话题还没结束啊?”
“连我们自己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要开始找位置和立场了?”
艾希达冷哼出声。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是么?”魔能师冷冷道:“人们往往在认清自己的位置之前,就自以为是地开始行动了。”
“无论人类或其他种族,明明连认识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到,但我们却能毫不犹豫地区分敌我,展开对抗和厮杀。”
“既讽刺又有趣。”
泰尔斯皱起眉头:“你说的话总是这么无聊。”
艾希达没有理会他的话。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被称作灾祸,”蓝袍的男子放下交错的双手,向后倚上座位:“为什么会被整个世界所憎恨?”
泰尔斯看着艾希达的样子,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因为,你们六七百年前差点毁灭了世界?”王子想起基尔伯特告诉过他的话,轻声道:“为最终帝国敲响丧钟?”
艾希达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终结之战,绕不开的话题,”他默默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真理兄弟里的另外一人。”
“又是‘真理兄弟’?”泰尔斯奇怪道:“除了l之外的另外一人?”
“如果说l打破了我们对魔能师的认知,”艾希达点点头,语速开始慢慢加快:“那么他的兄弟,就彻底改变了魔能师的地位。”
“将近七百年前,就是他带领着其余五位魔能师,掀起了终结之战。”
那一刻,泰尔斯呼吸一紧。
这是他第一次从书本和传说以外的地方听见终结之战的消息。
而且……
“终结之战里的那一方,只有六个魔能师?”
“是谁?”看着艾希达缓缓点头,泰尔斯震惊地道:“l的兄弟,究竟是谁?”
艾希达平素淡漠的脸色,在今天第三次严肃起来,他的背部离开座椅,双手重新合拢,下颔微含,眼神犀利如同面对最可怕的敌人。
“他是继托罗斯之后,史上最强大的魔能师。”
“也是第一个被冠以‘灾祸’之名的魔能师。”
“三大魔法塔的毁灭者。”
“最终帝国的送葬人。”
“‘大裂沉’的罪魁祸首。”
“圣日之敌,诸神克星。”
听到以上的头衔,泰尔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张开嘴巴。
只听艾希达无比凝重地道:
“存在魔能师,b。”
第6章 背叛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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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魔能师。
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泰尔斯心中一跳,莫名的冰凉感在背脊上扩散开来。
存在……
就字面上理解的话……
他轻轻地拈起一枚棋子,将它从棋盘上抽走。
棋局里顿时少了一个剑士。
泰尔斯握起右手,把那枚剑士用手指覆盖住。
剑士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他又轻轻地张开、合拢手掌,往复数次,那枚剑士在他的视野里或隐或现。
少年王子抬起头来,回望着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摆弄棋子的艾希达。
“所以我猜,跟l一样,你也不知道那个b,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一次,泰尔斯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惊讶,他将信将疑地道:“包括这个诡异的阈名?”
“存在魔能师?”
艾希达只是重新靠回椅背,无言地看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回答的兴趣。
“好吧。”
自讨没趣的泰尔斯放下棋子,无意识地把它移动到下一格。
“按你所说,那个b掀起了战争,与世界为敌,毁灭了魔法塔和最终帝国,把已知的陆地裂成两半?”
“为什么?”王子端起水杯,谨慎地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魔能师们为什么要宣战?战争……是怎么发生的?”
艾希达轻轻地搓动手指,一枚近卫在他的棋盘上开始移动。
“我以为,六年的特殊政治生涯,怎么也该给你一些启示了。”
魔能师幽幽道:“战争的起因很复杂,时至今日,也无人能理清,其实也无需理清因为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现实已经是如此了。”
泰尔斯喝了一口水,皱起眉头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说话风格。
“相比起‘战争怎么发生’这种表象,也许我们更应该讨论的是,”艾希达淡淡道:“战争为什么会发生。”
泰尔斯竖起嘴,吹了个无声的口哨,摘走一枚对方的棋子。
“好吧,战争为什么会发生?”王子举起手,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为什么魔能师要和世界决裂?”
艾希达没有马上回答。
气之魔能师轻轻地伸出手指,十分难得地“亲自”拈起棋子,走出下一步。
“我现在坐在这里,悠闲地移动着棋子,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听着无数北地人的呼吸与对话。”他的语气很平静,手指很轻柔,配合着午后的阳光下,竟然给人一种懒惰感。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一个卒子被艾希达推倒在棋盘上,吓了泰尔斯一跳。
与此同时,艾希达的眼睛瞬间闪过蓝光,他浑身的气势也随之一变,凌厉起来。
他咬着字开口:“但下一刻,我就能抽光世界上所有的空气。”
“或者把世界上的空气,稀释到无法呼吸的程度。”
泰尔斯一惊之下,连手上的水杯溅出了水花也没有在意,他不自觉地反问:“什么?”
艾希达没有理会他,只是双眼里迸发出的色彩,不禁让泰尔斯联想起另一位魔能师:
“想象一下,下一秒,从这里到龙霄城,到埃克斯特,西陆,乃至整个世界……”
“陆地上的所有生命,都不再能够呼吸,都会在一瞬之间迎来末日。”
“只要我动动手指,”艾希达紧紧盯着他,用狂热得不自然的语气道:“无人得生,无物能存。”
“感觉如何?”
泰尔斯头皮微麻地看着他此刻不大正常的老师,他想起那一夜的龙霄城和盾区,想起无数居民在空气中捂着喉咙,在无声的地狱里,试图吸进一口空气的痛苦和绝望。
几秒钟后。
“全世界?”王子的声音略有嘶哑:“你做得到?”
艾希达依旧盯着他,但眼里的吓人色彩慢慢消散。
“不仅仅是我,”魔能师重新贴上椅背,淡淡道:“世上每一个魔能师,都能以他们的方法,在顷刻之内,反掌之间,轻易地……”
“毁灭世界。”
泰尔斯的瞳孔一颤,失声道:“什么?”
“那为什么世界还没有毁灭?”泰尔斯张着嘴巴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终结之战又为什么……”
艾希达敲了敲棋盘,打断他的话:
“因为不是每一个魔能师,都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
泰尔斯随之愕然:“什么代价?”
那个瞬间,魔能师手上的棋子微微一顿。
“你会知道的,”艾希达摇了摇头,在棋盘上重新走了一步:“当你成为魔能师的时候。”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忍住心底的烦躁。
“真的?又来这一套?”王子不满地反问道:“我开始怀疑,你真的想让我成为魔能师吗?”
“当然,”艾希达把目光放回棋盘,他依旧是云淡风轻,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说一样:“如果你现在就跟我走,就能知道更多,我发誓会毫无保留地把一切秘密向你开放。”
“免谈。”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明智地把话题拉回来:“所以,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瞬间灭世的能力……”
他向后靠上椅背,按摩着自己因长时前倾而酸痛的脖子,肯定地道:“可你们不会这么做,是吧?”
因为代价。
泰尔斯回想起艾希达之前的话。
艾希达摇了摇头。
“但世界不会这么想。”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气之魔能师缓缓开口:“他们害怕我们。”
“害怕到恨不得将我们尽数遗忘,恨不得我们从此消失在历史的记忆里。”
“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泰尔斯隐隐感觉到,在艾希达冷静的面庞下,对方的话语里却潜藏着一份深深的不屑:“而是我们的存在。”
“是我们能够顷刻毁灭一切的可能。”
“是灾祸。”
王子低下头,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
原来如此。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
如果真的无论哪一个魔能师。
都拥有那种规模的力量,都是能够瞬间掀翻棋盘的存在的话……
“我想,他们的担心大概不无道理。”泰尔斯轻叹一口,瞥了一眼贾斯汀勋爵和怀亚,以及露台外的无数士兵侍卫。
“这就是我们的位置和立场,”艾希达顺着泰尔斯的视线,把目光移出外面:“小心,泰尔斯,你的两个身份,代表的不是一件小事。”
“而是世界与魔能师之间解不开的千年矛盾。”
“一旦他们发现你……”
魔能师少见地耸了耸肩。
一阵微风吹过露台,将泰尔斯的头发吹起了一些。
“你还有那种自信吗?”艾希达似乎回复了闲情,他轻松地道:“以国王之姿,为魔能师找到找到一条出路,让我们得以在世界上安然立足?”
泰尔斯咬了咬牙齿,觉得头有点大。
“当然。”他硬着头皮道。
“正是因为困难,才更有去做的价值,不是么?”
不然他还能怎么说?
对不起我错了,是我年少轻狂自不量力,现在我放弃了这样吗?
泰尔斯在心底里耸了耸肩。
艾希达顿在原地,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近乎十秒钟。
“啊,我很期待那一天呢。”他轻轻开口。
“哈,”承受着对方古怪的目光,泰尔斯颇有些不自在,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回棋局,敷衍地道:“等着吧,我会成功……”
但艾希达打断了他。
“不。”
“我期待的,泰尔斯,”他摇了摇手指,依然古怪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不是你的最终成功。”
魔能师语气一变,诡异而阴森:
“而是你夹在魔能师与人类之间,夹在灾祸与世界之间……”
“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夹在无法逃避的未来与难以割舍的过去之间……”
“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
“最终向我们妥协的那一天。”
棋盘的两段再次陷入沉静。
只余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泰尔斯强忍住面部的抽搐,瞪着艾希达整整三秒,才尴尬地吐出两个词:
“谢谢。”
还真是让人安心的安慰呢。
“如果在那一天,你在全新的视野里看到了新的出路,看到只有你能把握的方向,”艾希达的话没有完,他轻声道:“就别再犹豫,接受你自己,抓住扭转命运的船舵。”
魔能师的目光像两把利剑,刺入泰尔斯的瞳孔中。
“记得我的话。”
“一字一句。”
“刻在你的心底。”
“泰尔斯璨星。”
王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只觉得无比尴尬,不知如何反应。
刻在心底?
这个……
“啊,还有个问题,”泰尔斯干笑一声,不自然地举起了手指:“b和他的五个同伴,是怎么被打败的?他们现在呢?”
“其中一人已经被你封印了,”艾希达对这个问题倒是很干脆:“其他人,六百多年前的结局也差不多吧……”
封印。
泰尔斯握了握手心,想起那位可人又可怕的恐怖少女,以及她最终化为飞灰散尽的一幕。
那个瞬间,魔能师降低了音量,显得有些落寞:“否则,这个世界大概就不是如今模样了。”
艾希达摇摇头:“终结之战的那些日子里,我感知到叩门的次数,简直和呼吸一样多,他们太疯狂了。”
说得好像你们需要呼吸似的。
泰尔斯暗暗腹诽。
“如果有朝一日,b的人来找你,谨记,”艾希达抬起头,对着他点了点头:“他们几乎都是疯子。”
“也许不一定是你的敌人,但绝对不会是你的朋友想想吉萨。”
泰尔斯低头深思。
“所以,你不是他们的一员?”
“不,不是。”
“包括我在内的几人,都认为b的应对手段太激烈,称他们为‘激进者’,”艾希达轻哼一声:“相应地,我们被他们叫作‘温和者’甚至更难听的称呼。”
激进者。
温和者。
泰尔斯想起艾希达和吉萨在盾区里的对峙和争吵,有些恍然。
“激进者与温和者……魔能师分成两派,彼此对立?”
“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艾希达又摇摇头。
“温和者并非是激进者那样统一有序、共同进退的阵营,我们只是一群拒绝选择战争的零散魔能师而已。”
“哪怕在战后,我们也零落四方,各自为战。”
艾希达握着手上的棋子,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而激进者真正的对手……”
“终结之战中,另有两位魔能师,”魔能师冷静地道:“他们选择站在战场的另一端,直面并对抗b和他的追随者们无论魔能师还是普通人。”
“六对二,战争一度就是这样的局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心中恍然。
原来如此。
两位为世界挺身而出的魔能师。
直面激进者。
耐卡茹藏书室里的那几本书,那个小女孩说过的“站到我们的一边”的灾祸们……
原来是……
“女皇。”
泰尔斯吐出一个奇怪的词语。
这一次,轮到艾希达眉毛一挑,微微动容。
“你知道她们?”
泰尔斯抬起头,用肯定的眼神看着艾希达。
“是两位女皇,对么?远古帝国和最终帝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女皇’称号,但我总能在各种场合里听见这个词,书本上也提到过一两次,”泰尔斯回想起为数不多的,曾经听见这个词语的场合,“甚至两国里的某些大贵族也知晓她们的存在听上去高高在上。”
艾希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所以,所谓的女皇其实是魔能师,”泰尔斯试探着道:“是在终结之战中站在世界一方的魔能师,她们帮助我们我是说他们站在世界一方,击败了以b为首的激进者,所以享有超然的地位,甚至被称为女皇。”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所以,其实还是有魔能师能够与世界和平共处的,对么。”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发现艾希达耐人寻味地看着他。
泰尔斯瞪了瞪眼睛:怎么?
直到艾希达再次摇头。
“不对。”他冷冷地否认了泰尔斯的话。
这让王子生生一怔。
不对?
但女皇……
“那两位站在战场另一侧的魔能师,他们以为自己依旧是人类中的一员。”
“因此自始至终与激进者们对立,”艾希达一边摇头,一边叹息:“不过是两个混淆过去与现状的可怜人。”
“我们通常称呼他们为‘混淆者’。”
混淆者?
泰尔斯把这个词语藏进心里。
自认为……自己是人类的魔能师?
泰尔斯表情平静,却在心底里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艾希达没有停在这里,似乎混淆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只听魔能师继续道:
“至于你所说的两位女皇……”
“并不是他们。”
那个瞬间,艾希达猛地抓紧拳头!
“哒!”
脆响声中,一枚红色的国王在棋盘上突兀地跳起,在清空的棋路上跨出三步,硬生生地将一个骑士撞出棋盘!
泰尔斯眉头一紧。
“……而是更糟糕的存在。”艾希达的话语此时才传到耳边。
出局的骑士滚落棋盘,在桌子上无力地来回晃动。
王子带着满心的疑惑,抬起头来,顿时浑身一紧。
只见气之魔能师的双目闪耀着诡异的蓝光,盖住了本来的瞳孔,却掩不住他的杀意和寒气:
“所谓的两位魔法女皇……”
“血棘,与黑兰。”
“她们确实是魔能师……”
“是在战争的末期遽然变换立场……”
“是在一夕之间出卖了所有同行……”
“是将所有魔能师逼上绝路的……”
艾希达从齿缝间咬出那个词:
“背叛者们。”
即使面对吉萨,艾希达的话语也从未如此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充满了憎恨、厌恶、忌惮,还有……恐惧?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魔能师,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背叛者们。
王子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两位女皇……是怎么背叛你们的?”泰尔斯吸了一口气,调整着自己因为对方的异常而加速的心跳:“她们,比传奇反魔武装还可怕?”
魔能师轻嗤一声,眼里的蓝光渐渐消失:
“哈,她们比传奇反魔武装可怕多了……”
“反魔武装毕竟是死物……”
“而她们……”
泰尔斯眯起眼睛,觉得内心有些忐忑。
比传奇反魔武装可怕……
“而她们……”
此时,艾希达的话语轻轻一顿。
他的眼神转回到泰尔斯身上。
艾希达话锋一转:“你真的想知道?”
“我们的死敌?”
泰尔斯睁大眼睛,耸了耸肩,摆出一个“对啊”的表情。
“当然,你不是说了,要分辨我们的敌人和同伴吗?”
“不止这些……”泰尔斯抵住下巴,蹙眉思索起刚刚的信息和情报:“之前说的,激进者、温和者、混淆者、两位‘女皇’……那么,混淆者是怎么想的?”
“魔能师到目前为止还剩哪些人?他们的名字和阈名、能力分别是什么?还有……”
泰尔斯抓着下巴,沉吟道:“你刚刚一直在说的……托罗斯是谁?”
艾希达再次少见地弯起嘴角。
“把这些都讲完,可得耗上不少时间,”魔能师似乎回复了那个镇静自若的男子模样,继续蛊惑着他:“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接受自己的本质,全心全意地踏上魔能师之路,你就能更系统、更高效、更全面、更方便地习得这些知识。”
泰尔斯顿时一滞。
“谢谢你的再次邀约,但我还是觉得,”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再次无视魔能师殷切的眼神:“一个身份微妙的王国继承人,比一个四处藏身、见不得光的见习魔能师,对我们的未来更有利。”
“所以,”泰尔斯竖了竖眉毛,催促他继续:“双皇的背叛?”
艾希达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好吧。”魔能师先是轻轻摇头,又缓缓颔首。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两位魔法女皇的存在,”艾希达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表情凝重:“那就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们今天的课程里,最有趣的部分……”
“我还是个法师学徒的时候,最着迷的部分……”
泰尔斯屏住呼吸,等待着魔能师的答案。
双皇。
魔法女皇。
终结之战里,背叛了所有魔能师的存在。
让艾希达忌惮至此的人物。
究竟是如何背叛的?
究竟有多可怕的力量?
“下课。”
艾希达淡然道。
嗯?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魔能师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棋盘两端再次恢复了寂静。
直到王子的吸气声,缓缓传来。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呆呆地盯着艾希达的座位。
下……下课?
王子愣愣地坐了一分钟。
然而,除了棋盘上不知不觉已经将军的棋局,艾希达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泰尔斯愕然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讶异地张大嘴巴。
仿佛看到魔能师那种漠不关心的虚伪笑容。
他又回想起艾希达之前的话。
【我们今天的课程里,最有趣的部分……】
【我还是个法师学徒的时候,最着迷的部分……】
然后……
【下课。】
第7章 靶子
当泰尔斯带着满腔愤懑,在重重护卫下骑行穿过第一城闸,回到英灵宫时,他的心头正笼罩着无数疑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听艾希达的说法,魔能师本就寥寥无几,却依旧派别林立:
以b为首,掀起战争的激进者,曾经最强大的派系,罪行累累的真正“灾祸”:听艾希达的说法,他们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既毁灭世界,也毁灭自己,然而真是如此吗?泰尔斯总觉得:哪怕是不可理喻的吉萨,似乎也不是那么疯狂的存在。
以艾希达为代表,拒绝战争的温和者:艾希达把他们自己描述成一伙与世无争的和平主义者,零落世界,一盘散沙,但在泰尔斯看来,就目前而言,无论是操控星辰王国的地下世界,还是追逐泰尔斯,气之魔能师才是那个最积极的、想要改变现状的魔能师。
自认是人类,因此与激进者对抗的两位混淆者:艾希达对他们的态度很奇怪,既非痛恨也无认可,反而是充满感慨的怜悯。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境况如何?
还有,泰尔斯想到这里就心头一紧:
血棘与黑兰。
名为魔法女皇的,魔能师的背叛者们,则笼罩着最多的迷雾:她们为何要背叛?又是如何背叛的?为何艾希达对她们的痛恨更甚于站在世界一方的混淆者?她们现在又如何了?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在英灵宫的马厩旁蹬鞍下马,从马鞍上抽出那本书,一边安抚着恋恋不舍的珍妮,一边把马缰交给马夫。
刚刚上过“第一课”的他,面对这个世界,心中的迷惑不降反增:知晓越多,疑问越多。
正在他深思的时候,身后的怀亚却捅了捅少年王子,语气谨慎而警惕:“殿下。”
回过神的泰尔斯抬起头来,看见了令怀亚和罗尔夫都颇为不安的对象。
那是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双手抱臂靠在马厩旁,背后斜绑着一把黑柄马刀。
他向着王子一行人抬起头来,露出锋利而不善的目光包括贾斯汀勋爵在内,大公亲卫与宫廷卫兵纷纷向他点头致意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危险气息。
正如泰尔斯与他的初次见面。
“已经六点了,”男人冷冷地道:“而我说的是五点。”
泰尔斯无奈地朝着西落的太阳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应该忙着护卫女大公阁下的安全吗,”王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跟珍妮告别,又一次看着这位漂亮姑娘在被牵进马厩后,让其他同类骚动不已的情形:
“怎么有空这个时候来看一位无权无势、无所作为的外国王子?”
“尼寇莱勋爵?”
瑟瑞尼寇莱从白刃卫队降格到大公亲卫的传奇指挥官已经人近中年,六年前的剧变后,随着眼角的皱纹增多,这位努恩王曾经最信任的亲卫变得更加稳重可靠,也更加谨慎小心。
怀亚焦急地转过头,想要寻找埃达的身影,但在几秒钟后,他叹息着回过头来那个矮子大概又丢下王子,私下跑去郊外打猎了。
陨星者冷哼一声。
“也许别人觉得你毫不起眼,平常就是看看书下下棋,顶多逃个课,玩玩捉迷藏,”尼寇莱一如既往,用令人不快的审视目光扫视着他的目标,语气不善:“但我知道……”
陨星者放下双臂,眼神锐利:
“你才是英灵宫里最麻烦的那个人。”
泰尔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马厩,与尼寇莱擦身而过。
“多谢你的赞赏,恕我先……”
就在此时,泰尔斯的肩膀突然一沉!
“啪!”
王子偏过头,看着陨星者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皱眉。
怀亚和罗尔夫反应极快地抢上两步,侍从官把手按在单刃剑上,随风之鬼则将腰间的两把短剑抽出一截。
他们周围的人也反应迅速:星辰人自觉地围成一个半圆,将同样紧张起来的北地人挡在外面。
“放开王子。”
怀亚看着,神色凝重地警告道。
“放松,放松,”在场面失控之前,泰尔斯就吐出一口气,挥手让他的属下们退下:“尼寇莱勋爵总是喜欢跟我开开玩笑。”
王子看着仍然按住他肩膀的陨星者,挑挑眉毛:“是吧。”
尼寇莱注视了他整整五秒,这才放开眼前的少年。
一旁警惕的怀亚这才松开一口气,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缓和过来。
但就在泰尔斯耸肩的刹那,陨星者又突然伸手。
“啪!”
尼寇莱的动作之快,轨迹之诡,让王子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陨星者的手一送一抽,从自己的左手上硬生生夺走了那本被他带出宫的棕皮厚书!
但那一刻,泰尔斯像是炸了毛的幼狮一样,神色剧变。
狱河之罪像一个最忠实的伙伴一样,从他体内的每一寸地方发源,汹涌着漫上左臂,填充从肩、肘、到手腕的每一个关节。
在书本离手的瞬间,泰尔斯的左臂就以比平常快上数倍的灵敏,迅捷地反手擒出!
“咚!”
他死死地拿住了书脊!
狱河之罪再度回涌,充盈他的臂肌,逐渐加大泰尔斯手上的力道,半分不让。
随从们的手再次按上兵刃:空气中的紧张感又回来了。
“殿下!”怀亚焦急地喊了一声:“小心您……”
“退后,怀亚!”泰尔斯神色凝重地开口,阻止了属下把他的兵刃拔出腰间:“尼寇莱勋爵的这个玩笑有些大,仅此而已。”
该死。
这个家伙……泰尔斯死死盯着尼寇莱:
他就是不肯放过我。
棕皮书停在了半空星辰王子与陨星者分别抓住书本的一侧,彼此僵持。
“哦,这倒是少见,”尼寇莱感觉着手上渐次增加的力度,难掩眼中的意外:“如果你在日常的剑术练习里也能有这样的表现……”
“就会被你操得更惨吧。”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丝毫不肯放开手上的书。
尼寇莱扯起嘴角。
“你知道,我一直很奇怪,”陨星者的双目里渗出奇异的寒光:“连续三年,在空无一人的包厢里跟自己下棋,不会觉得厌烦吗?”
“没办法啊,”泰尔斯毫不示弱:“谁叫你不会下棋呢,而女大公的棋艺又差得一塌糊涂。”
“是么,”尼寇莱冷笑一声:“秘科里也肯定有会下棋的人吧。”
泰尔斯咬紧后槽牙,暗道不妙。
“也许你不该对我表现得这么粗鲁,”王子叹了一口气,在角力中颤抖的手臂开始渐渐泛酸:“女大公阁下……”
“女大公阁下一定记得她的祖父是怎么去世的!”尼寇莱比他更快地打断了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想起捕获猎物的猎人:
“不是么。”
泰尔斯顿时语塞。
下一个瞬间,尼寇莱把手上的书本一推一抽!
泰尔斯根本无从拿捏对手这种突变的技巧和力道,狱河之罪带来的迅捷和力度都排不上用场,他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尼寇莱重新夺走了那本书。
“我不知道你还对骑士圣殿感兴趣,”尼寇莱看着封皮上的书名,又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星辰王子:“不过……”
陨星者单手一拍书脊,书本自动打开到使用者最常翻开的一页,平躺在尼寇莱满是老茧的宽掌上。
书页的中间,夹着一张天蓝色的薄纸。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呼吸加速。
那是……
“喔噢,这就解释得通了……”尼寇莱眯起眼睛,弯起嘴角,轻轻地拈起那张蓝色薄纸,饶有意趣地看着泰尔斯铁青的脸色:
“一张留言?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去下棋?”
那是请柬。
泰尔斯默默道,他忍住心中的焦灼,伸手止住属下的行动。
“那上面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而已,”王子镇静地道:“你知道……”
尼寇莱轻笑着打断了他。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当着王子的面,尼寇莱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甩开那张薄纸,读出上面的字:
“陨……”
但尼寇莱仅仅念出第一个音节,苍白的脸庞就微微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把视线从薄纸上转移回泰尔斯的身上。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
“这是某种玩笑吗?”
陨星者冷冷地道:“小王子。”
他把手上的硬纸转过一面,天蓝色的薄纸摊开在泰尔斯的面前。
怀亚和罗尔夫都把头凑向前去。
尼寇莱手里的薄纸,上面只有一行工工整整的通用语,用标准的花纹体写成:
【陨星者大笨蛋。】
罗尔夫吹了声口哨,把头缩了回来。
怀亚嘟哝了一句什么,忍着笑意,不去看尼寇莱的表情。
“你看,我说了,毫无意义的一句话,”泰尔斯尴尬地摸摸头,用这个动作缓解着狱河之罪带来的酸痛:“是你自己非要去读的。”
尼寇莱盯着王子的眼睛,双目冒火。
他的副手,贾斯汀勋爵轻轻蹙眉,上前提醒了一句:“头儿,天色。”
陨星者这才不满地合上了嘴巴,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表情不佳的尼寇莱把手里的薄纸狠狠揉成一团,将手上的书本扔回给泰尔斯:
“小王子,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下次换个新词儿吧,”泰尔斯接住书本,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我都听习惯了。”
“不。”
“我的意思是,”尼寇莱目光一寒,语带深意:“当心点儿。”
那一刻,泰尔斯瞳孔一缩。
“什么意思?”王子淡淡道。
从尼寇莱的话里,泰尔斯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就是字面的意思。”
尼寇莱冷酷地撕碎手上的薄纸:“龙霄城最近可不平静。”
“而你又是龙霄城里最有趣的筹码。”
陨星者一边撕扯着手上的薄纸,一边缓步上前,极有压迫力地逼近泰尔斯的脸庞,语气越来越吓人:“当然,如果你和你身后的那只手想要做点什么……”
泰尔斯紧皱眉头。
就在此时。
“够了!”
这是一道清脆而响亮的女声,略显稚嫩,在马厩外的空地上凭空响起。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相应地,尼寇莱则不爽地冷哼一声。
怀亚放松了神色,他回过头,对着罗尔夫做出一个“得救了”的口型。
马厩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棕色连身礼裙的金发少女,在两侧大公亲卫的围护下来到马厩前,一位苍老但颇有威严的老贵族,步履有力地陪伴在她身边,古板的金克丝女士则带着两位女仆,跟在他们身后。
马厩旁,无论大公亲卫还是宫廷卫兵都齐齐退开,恭谨行礼。
“尼寇莱勋爵,”突然而至的少女继续操着她的明亮嗓音,犹如百灵鸟轻啼,让人感觉夕阳又有回升的势头:“泰尔斯王子是我们的贵客,也是龙霄城的盟友,他代表着来自璨星家族与星辰王国的友谊。”
“而你应该表现出符合北地人荣誉的气度和举措,我的亲卫队长。”
少女的眼神直直望向与泰尔斯对峙着的尼寇莱,表情平静,却有种莫名的淡漠感:
“毕竟,我们曾与他并肩作战。”
陨星者轻轻吸了一口气,瞥了王子一眼,这才退后一步,对着少女微微一躬。
“当然,”尼寇莱寒声道:“如您所愿。”
“女大公阁下。”
泰尔斯耸了耸肩,他转过身,对着替他解围的少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六年前认识的那个邋遢小滑头,已经变成了一位十五岁的明丽少女。
让朝夕相对的泰尔斯也惊叹不已的现任龙霄城女大公塞尔玛沃尔顿。
少女眨着一双比以往更有神的碧色眼睛,鼻子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轻捏,她的嘴唇略厚,却别有一种特殊的质感,亮洁的脸颊透出健康的微红,将两缕从胸前垂落的铂金头发映衬更为明亮。
全身上下唯一破坏这份明亮感的,大概就是她脸上那副又大又厚的黑框眼镜了。
“夜安,我尊敬而高贵的龙霄城女大公,美丽优雅的塞尔玛女士,”泰尔斯轻松地笑着,他对着塞尔玛举起右手,轻按左胸,行了一个优雅、得体、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的鞠躬礼,“尼寇莱勋爵只是和我开个玩笑,请您不必过分苛责他。”
少女塞尔玛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看不出情绪。
“但我依然感谢您的关心,我会把这份感激放在心底,”王子把嘴唇拉起到金克丝女官所言的最佳弧度,轻轻颔首:“希望您在今天也过得愉快,女士。”
“还有您们两位里斯班伯爵与金克丝女士。”泰尔斯挑挑眉头,看着脸色严肃的里斯班和面容平静的金克丝也向他回礼。
终于,塞尔玛眉头轻蹙,抿起微翘的嘴唇这让她变得更加可爱缓步上前,平视着泰尔斯。
少女走到泰尔斯的面前,她嘟起嘴,伸出双手,优雅地提起裙摆,露出裙底下一双小巧的鹿皮靴子,以及一对弧度优美的小腿。
泰尔斯直起腰身,他不禁注意到:女孩曾经的那双脏乎乎的小手,已经变得洁白而柔滑,轻盈地合围在腰间。在剪裁得当的礼裙下,她显得颈部纤细,腰身挺拔,略有规模的胸脯被牢牢束在紧身的衬衣里,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然而,正当泰尔斯以为女大公牵起裙子,要鞠躬还礼的时候……
“咚!”
泰尔斯痛叫一声,后退两步,撞上身后的马厩。
他痛苦地弯下腰,搓动着被踢中的腿骨。
少女的身后,里斯班伯爵和金克丝女士双双皱眉,一双女仆则同时捂嘴惊呼,尼寇莱抓了抓脖子,轻轻摇头。
塞尔玛冷哼着收回踹出的靴子,双手一抖,生气地甩下裙子,随着女大公的俏皮动作,她饱满额头上的一圈宝石头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连袖子上的云中龙枪徽记,也似乎凭空多了一丝色彩。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腿的星辰王子抬起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嘿,”感受着腿部的痛楚,一肚子苦水的泰尔斯不满地抗议道:“为什么?”
塞尔玛走到泰尔斯跟前,比泰尔斯稍高一些的她翘着嘴巴,一脸不悦地盯着星辰的客人。
怀亚和罗尔夫面面相觑,齐齐明智地退后一步,选择背弃职责,丢下他们的王子。
“来自星辰王国的,尊敬的,高贵的,帅气的……”脸色冰冷的少女尤其在最后两个词上咬住重音:“泰尔斯‘王子’!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女大公很不开心地瞥了一眼他身后安然嚼着草料,悠闲看戏的大黑马,用她清脆而亮丽的声音,气鼓鼓地威胁道:
“那以后就别住庭院了到马厩来,跟你最爱的珍妮一起睡觉吧!”
塞尔玛轻哼一声,她猛地回过身,鹿皮靴跺着二十米外都能听见的响步,满身怒气地离去。
少女的长发甩过泰尔斯的脸颊,传来阵阵幽香。
但倒霉的王子完全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小小的旖旎,他一脸委屈地抬起头,看向表情淡然的里斯班伯爵。
金克丝女士和两位女仆急匆匆地跟上女大公,前者还皱着眉头盯了泰尔斯一眼好像那是他的错一样。
“夏尔,我今天已经很累了,”女大公清脆的嗓音响起,恭敬而有礼,与刚刚的举止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明天再说吧,其他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龙霄城摄政,同样一身正装的里斯班伯爵叹了一口气,对着少女的背影轻轻点头:“当然,我的女士。”
陨星者不屑地摇摇头,跟上女大公。
塞尔玛的脚步声远去了。
“今天的听政会,”泰尔斯直起腰,不满地呼出一口气,对里斯班道:“谁又惹着她了?”
“没有人,”摄政大人面色不变地摇摇头,但他随即又矛盾地点点头,表情一沉:
“所有人。”
泰尔斯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不满地道:“那我就活该当那个倒霉的靶子吗?”
夏尔里斯班伯爵,这位年过六十的龙霄城摄政从见到泰尔斯的第一眼起,大概就不怎么喜欢他,但这一次,伯爵大人却出奇地对他摇头致歉。
“我代女士本人,为她的行为道歉刚刚的举止确实有所不妥,泰尔斯王子,”里斯班摄政郑重地道:“合适的时机,我会劝谏她的。”
“相信我,这不是她的常态。”
无故遭罪的泰尔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我就先告辞了,泰尔斯王子,”里斯班摄政看着女大公的背影,缓缓道:“请代我转达对普提莱勋爵的谢意。”
泰尔斯无奈地点头。
在随侍的陪护下,摄政大人转身离去。
泰尔斯看着里斯班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沉。
没有人?
所有人?
里斯班的说法……听政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加上刚刚尼寇莱“龙霄城不会平静”的警告,以及他莫名其妙的搜查……
还有,普提莱也在这个时候赶来了龙霄城。
沉思着的泰尔斯抬起头,心中略略不安。
他需要尽快找到普提莱,听取勋爵的汇报。
大黑马把头伸出栅栏,淘气地碰了碰王子的脸颊。
“果然,”泰尔斯放下心底的复杂思绪,他搂了搂珍妮的头,长长叹息道:“还是你比较好,珍妮。”
此时,消失许久的埃达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
她双手各抓着两只死兔子,在目瞪口呆的怀亚和罗尔夫面前,兴高采烈地道:“哟,小泰尔斯,没关系,我们不吃那个小屁孩的晚饭,自己开火也能……”
王子严肃地转向她。
“埃达,”泰尔斯变换了脸色,他摆出恶狠狠的表情,对精灵冷哼道:“你以后要是再掉队跑去打猎……”
“……就别住庭院了。”
“搬到这里,跟珍妮一起睡吧!”
埃达愣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远处再次传来女大公不满的怒喝声:
“泰尔斯!”
“你还在磨蹭什么!”
“到底想不想吃晚饭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扯了扯自己的脸,把它从“委屈的王子”扯回“欣然的少年”。
晚饭啊。
当然想。
但不想跟某只被惹毛的小母狮一起吃。
少年王子只得仰天长叹,一边暗自嘟囔着“小的时候多可爱”,一边无精打采地大叫“来了来了”。
泰尔斯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向着塞尔玛的方向大踏步而去。
丢下一脸懵懂的埃达,跟怀亚和罗尔夫面面相觑。
马厩里的珍妮打了个响鼻,低下头继续享受她的大餐。
“两个小屁孩怎么了?”斗篷下的埃达看了看珍妮,晃了晃手上的兔子。
“你懂的,”怀亚叹了一口气,摸摸鼻子:
“年轻真好。”
远处,里斯班伯爵停下脚步,他缓缓地回过头,瞥了一眼马厩的方向。
对,你是被女大公阁下当作了发泄怒气的靶子,泰尔斯王子。
然而。
她只会把你当作“靶子”。
这就是问题所在。
带着深沉的目光,里斯班摄政转身离去。
第8章 尴尬的晚餐
泰尔斯凝重地望着自己餐盘里的一段香肠,屏住呼吸,按照记忆里姬妮教授的姿势,缓缓地举起餐刀。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秒。
两秒。
三秒。
终于,王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他手上一松,把餐刀和叉子放回盘子的两侧,放弃了进食的打算。
泰尔斯头疼地抬起眼神,看向这方餐桌的另一边金发少女瞪着一双碧色的眼睛,嘟起嘴巴,不满地盯着他,眼前的食物动也没动一下。
从他们进了女大公的用餐室后,塞尔玛就顶着金克丝和两位女仆的齐声反对,寒着脸把她们赶了出去,而出奇的是,金克丝女官只是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反对,就顺从了女大公的愿望这在过去是非常少见的。
“好吧,”泰尔斯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尊敬的女大公,对我的用餐姿势有什么意见吗?”
塞尔玛先是轻哼一声,又盯了他足足三秒,这才嘟着嘴道:
“又来了。”
泰尔斯讶然一顿:“什么?”
“你又这么跟我说话了,”少女沉着脸,不爽地道:“‘尊敬的女大公’这种让人忍不住想揍你的口气。”
泰尔斯睁大了眼睛,无奈地看着她,笑道:“但这是觐见女大公的应有称呼啊,特别是我们可爱又迷人的……”
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突兀响起:
“噔!”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塞尔玛:脸色阴沉的少女刚刚捅出一刀,把面前的一盘牛肉一刀两断。
切口平整。
塞尔玛依然皱着眉头望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开心。
少年王子的咽喉滚动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把用玩闹口气逗笑女孩的心思,按到肚子里的最深处。
看来,她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
这么说……
“咚!”又是一声金属与餐盘碰撞的脆响,塞尔玛餐盘里的牛肉变成了三段。
泰尔斯心中一凛。
警报。
警报!
比她两年前那个时……还可怕。
泰尔斯立刻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平静地对望着翘嘴巴的塞尔玛。
“对不起,”王子真诚地对视着塞尔玛的双眼:“是我的错……从刚刚到现在,都忽视了你的心情。”
塞尔玛的眼睛一动,板着的脸色松垮了一些。
泰尔斯看着她这副低落的样子,不由得低下头,叹出了一口气。
下一秒,王子果断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向着少女走去。
塞尔玛微微一惊。
看着越来越近的泰尔斯,她似乎有些不太自在,浑身像刺猬一样微微一缩。
少女撇着嘴,低声哼道:“干什么?”
泰尔斯没有回答她。
王子径直走到眼神狐疑的塞尔玛身边,拉开了餐桌侧面的一张椅子,默默坐了下来。
“嘿,记着,我是你的朋友,”王子身体前倾,放下手臂倚上餐桌,认真地看着塞尔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的。”
塞尔玛的呼吸略略一乱,但她依然竭力维持着那副不满的表情,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可泰尔斯依然很有耐心,温和地看着她,视线不曾转移。
一秒。
两秒。
这下,反倒是一直板着脸的塞尔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女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把头扭了过去。
但泰尔斯还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终于,被他盯得受不了的塞尔玛无奈地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向上吹出。
她抬起眼上望,看着自己的额发被吹起。
“算了。”
“没什么,”塞尔玛嘟着嘴,瞥了泰尔斯一眼,脸色晦暗地低下头:“是我自己脾气不好罢了。”
“不。”泰尔斯摇摇头。
“塞尔玛,”王子吐出一口气,尽力放缓自己的语速:“好姑娘。”
“我知道,今天对你而言一定很艰难。”
“听政日,那些不听话的封臣们……”
塞尔玛猛地把头转回来,呼吸加速。
“哼。”她气鼓鼓地望着泰尔斯,讽刺地反问道:
“艰难,怎么会呢?”
“我可是龙霄城女大公,近七百年来的独一位,唯一一位……”
“我掌握着埃克斯特最强大的领地,怎么会艰难呢……”塞尔玛的呼吸越来越重,女孩抱起双臂,脸色难看地道: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她。
“……我的封臣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忠心耿耿之辈,”塞尔玛怒哼道:“实力强大,头脑睿智,有他们在,龙霄城简直稳如叹息山脉……”
“无论任何事情包括我自己的事情都不用我操心,龙霄城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运转,沃尔顿家族盛如往昔……”
塞尔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嘴巴的开合越来越大,少女的表情也越来越生气。
“所以我怎么会艰难呢,相比某个战战兢兢,可怜兮兮,害怕哪天就会被我吃得骨头都不剩的人质王子来说,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唔!”
少女愣住了。
她的嘴巴被堵住了。
塞尔玛惊愕地看着泰尔斯的动作,感受着嘴里的东西。
王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塞尔玛的身边。
泰尔斯直直对视着塞尔玛澄澈的双眼。
少女有些不知所措,脸蛋微红。
然后。
第二王子呼出一口气,好整似暇地,把手上的汤匙从呆愣的塞尔玛嘴里抽了出来。
“如果这匙豆子还不能让你消气,”泰尔斯笑眯眯地道,转身又在餐盘里勺了满满一匙的豆子,在塞尔玛面前晃了晃:“那我还有下一匙。”
塞尔玛这才反应过来,微红的小脸有着恼羞成怒的趋势,含着满口的豆子,极度不满地“唔”了几声。
泰尔斯依然眯眼笑着,对她晃了晃手上的一匙豆子。
“没错!”
“狠狠地咬碎它们吧!”
“这样就能消气了!”
塞尔玛嘟着被豆子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不满地瞪着他,整整三秒。
泰尔斯微笑以应。
最终,脸色不渝的女孩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撇过头去,斜眼盯着泰尔斯,赌气也似地大力嚼动嘴里的豆子。
那种嚼劲好像她在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泰尔斯的肉。
王子对她眨眨眼,眼带笑意。
真是的,她以前对自己的态度明明很好的……
那个喜欢躲在自己背后,温声软语,可怜可爱的小滑头……究竟去哪儿了呢?
泰尔斯啼笑皆非地看着塞尔玛。
看着这个示威似地对他瞪着眼的少女。
看着她的两侧腮帮被塞得鼓鼓的,随着一下更比一下用力的咀嚼,一抖一抖。
“偶缩过了……嗯,我说过了,”少女好容易才把满嘴的豆子嚼碎咽下,气冲冲地对王子道;“我根本没有不开心……唔!”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送出第二匙豆子,堵住塞尔玛的嘴巴。
王子忍住心中的笑意,一抽之下,却发现没能抽回汤匙:塞尔玛狠狠地咬住了汤匙,而她此时的眼光已经可以杀人了。
“喏,乖,做人呢,最重要就是开心……”泰尔斯强忍着肩膀的抽搐,好不容易才把汤匙从她的唇间抽出来,看着塞尔玛怒气冲冲地开始比第一匙更用力的咀嚼。
尽管女大公的眼神依旧可怕,可王子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糟。
还好,这个样子的她也挺可爱的。
泰尔斯渐渐出了神。
她又是什么时候,从那个小心翼翼的女孩儿,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啊,大概是某一天吧。
是两年前,她天不亮就红着眼睛,抱着带血的床单慌慌张张、偷偷摸摸地来找睡眼惺忪的自己的那天?
而那一天之后,自己就被闻声而来的金克丝女官,从六楼的房间里赶到了鲜血庭院。
还是一年前,她红着脸穿上束胸衣后,在藏书室里被自己用眼神嘲笑的那天?
多亏了那位金克丝女官,孜孜不倦地教导她的女士,要恪守身为高贵女性的教条。
抑或是她第一次穿着礼装,梳着淑女头,忐忑而激动地站在自己面前,却被笑得前仰后合的王子气得转身就走的那次?
不记得了啊。
反正,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曾经稚嫩而畏缩的女孩儿。
已经在英灵宫与龙霄城的高墙与冰雪中,慢慢成长。
最终必将蜕变为他们都不熟悉的存在。
塞尔玛沃尔顿女大公。
但是……
泰尔斯想起他们相识的过去,不禁心中黯然。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真的会快乐吗?
成为一个……沃尔顿?
心事重重的泰尔斯,叹息着吃了一口豆子。
就在此时。
“嘿!”
塞尔玛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
少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又有些匆忙。
泰尔斯回过神来,讶异地看着塞尔玛的表情:女大公的脸蛋红得有些不正常,她既犹豫又紧张地对自己伸出右手,似乎要提醒什么。
“嗯?”王子三两下嚼完嘴里的豆子,不明所以地挑起眉头:“怎么?”
泰尔斯发现了不妥:塞尔玛此时的脸蛋已经红透了,连耳根都是满满的血色,在金发的衬托下尤其显眼。
为什么脸红?
上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好像是她穿着出席宴会的礼装,来征求自己意见的那次?
怎么回事?
“那个……”塞尔玛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通红的脸蛋微微抽搐,似乎很尴尬。
那副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样子,让泰尔斯不禁想起她的小时候。
最终,在泰尔斯疑惑的目光下,塞尔玛还是轻轻低下头,用额发挡住脸孔,蚊子般细声道:
“没什么。”
女大公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
莫名其妙的泰尔斯耸了耸肩,还是不太明白塞尔玛为什么红了脸。
王子摇了摇头,感叹女人就是奇怪。
就在他低下头,准备舀口炖菜送进嘴里的时候……
泰尔斯的目光掠过手里的汤匙。
“当啷!”
王子心中猛地一颤,他手上的汤匙摔在了餐盘上,来回作响。
泰尔斯呆呆地坐在原位,看看那支熟悉的汤匙,又看看脸红到耳根的塞尔玛,只觉无比尴尬。
他不由得讪讪地笑了笑:“额,那个……”
“我刚刚想提醒你的,”塞尔玛的声音又尖又细,几乎听不清:“只是你太快了。”
泰尔斯头大如斗,一边庆幸着没人见到这一幕,一边用最后一丝理智,把那句到嘴边的“没事,我不介意”给咽回了肚子里。
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很难堪。
然而,反倒是刚刚低头的塞尔玛,看着泰尔斯的反应,似有不满。
她微微地抬起目光。
“哼,你是故意的吧,”少女微哼一声:“金克丝说……”
“啊,对了!”泰尔斯使劲一拍脑袋,生硬地转移开话题:“我想起来了!”
在女大公“岂有此理”的不忿目光下,第二王子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巧但精致的木制长方盒子,上面有着简单的花纹雕刻。
“喏,”泰尔斯满不在乎地道,心里只想用这件事来冲淡现在的尴尬:
“你的生日礼物……尽管还有两个月。”
第9章 怅然
塞尔玛眼眶微睁,有些吃惊地接过那个精致的盒子,狐疑地看了看满面笑容的泰尔斯,然后轻轻地打开它。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是……”塞尔玛看清了盒子里装着的东西,讶异地抬起头。
“我去年写信给国内的时候,让基尔伯特他们托人做的,今天才由普提莱带过来,”泰尔斯不无得意地眨眨眼,抓起盒子里的东西:
“你知道,星辰国内的工匠水平比较好……我按照他们的要求,量过了镜片的弧度和厚度,希望不会有大的差错,还准备了好几副备用镜片……”
“如果有错的话,只好重新磨镜片了话说手工打磨很贵的……”
塞尔玛吸了一口气,看着泰尔斯手上那件明显的精工细作出来的物品。
“隆重介绍……夹鼻眼镜!”
泰尔斯微笑着,拿起手里那副与少女脸上那副完全不同的新眼镜。
这副眼镜很奇怪,它完全没有没有耳架,只在一侧镜框上连着链子,镜框很纤细,鼻托也稍显奇特。
泰尔斯熟练地伸出左手,抚过塞尔玛的一侧额头,把她脸上那副又大又重的黑框眼睛取了下来。
仿佛练习过成千上百次一样。
但塞尔玛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毫无反抗地任由王子取下她的眼镜,连视力受到极大影响,也毫不在乎。
仿佛经历过成千上百次一样。
泰尔斯兴奋地摆弄起手上的新眼镜,把它按上少女的鼻梁,手指轻触她脸上柔嫩的肌肤:“像这样,用了一点气压的原理,夹上鼻子,就能稳住眼镜,完全不需要架上耳朵!”
“然后把这条链子放进……”泰尔斯抓着眼镜一端的细链,低下头,想要在塞尔玛的身上找一个衣兜放进去。
但他却难堪地发现:少女的身上没有衣兜,唯一有空隙的地方只有胸前,那同时被外衣和束胸内衣紧缚着的……
“不放也行。”第二王子尴尬地移开目光,把链子塞到对方的手里。
第一次戴上没有耳架的眼镜,塞尔玛反应过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小巧的新镜框,晃了晃脑袋,仿佛害怕它掉下来似的,然后抬起头看看四周。
泰尔斯观察着女大公的新形象:近乎透明的夹鼻眼镜让塞尔玛的脸从黑框镜架的折磨中解脱,此刻的少女眨着迷惑的眼神,少了曾经的古板与严肃,看上去颇为娇俏可爱。
泰尔斯满意地吹出一口气,拿起塞尔玛那副磨损甚多的旧眼镜,嘿嘿一笑。
几秒钟后,少女终于适应了她的新眼镜。
“谢谢。”塞尔玛低下头,似乎有些尴尬。
“不客气,我老早就想说了,”王子笑道:“身为这片土地的领导者,戴着那副黑框眼镜总有些不太严肃活像只青蛙,哈哈。”
出乎他预料的是,塞尔玛的表现很平静,既没有激动和兴奋,也没有好奇与疑惑。
而是……
“呐,泰尔斯。”少女呆呆地扶着眼镜,出神地望着远处。
泰尔斯扬起眉毛:“嗯?”
塞尔玛轻轻地抬起头。
泰尔斯注意到,她的眼眶周围有些红。
不会吧。
一件礼物而已,感动成这个样子了?
最害怕看见人哭的泰尔斯心中咯噔一下。
“泰尔斯,”塞尔玛轻声道:“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那天吗?”
泰尔斯疑惑地眯起眼睛。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个晚上,那个凌晨,那个上午。”
她的声音虚幻而渺茫,仿佛从远方飘来。
泰尔斯皱起眉头,想起过去。
那个晚上。
努恩,伦巴,带血的王冠,新生的女大公。
“当然,”他的话语不自觉地凝重起来,直视着眼前的少女:“那种经历,怎么可能忘记。”
“因为你,泰尔斯,”塞尔玛认真地看着他:“我变成了女大公。”
“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泰尔斯微微一怔,正想开口,但塞尔玛只是摇摇头,通红的眼眶让泰尔斯一阵语塞。
他只感觉胸口沉闷。
只是……
为什么提这个?
“你说过,”只见塞尔玛抽了一下鼻子,带着淡淡的鼻音,带着淡淡哀愁的目光从新眼镜后射来:“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跟我一起面对,你会……”
泰尔斯唇角微张。
“啊,”王子深吸一口气,想起曾经的话语,下意识地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我会一直保护你。”
塞尔玛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子。
眼里涌动的情绪让泰尔斯颇为不安。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望着。
好半晌,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少女的一道笑声打破。
只是,这道笑声在泰尔斯听来,似乎并非那么开心。
“谢谢你。”
“对不起,”少女带着淡淡的失落:“明明跟你无关……我今天不该踹你的。”
啊?
泰尔斯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脑袋。
今天的塞尔玛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王子只能带着疑惑,尴尬地笑笑。
“没关系,”泰尔斯轻声叹息,无奈地摇摇头:“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就像你说的:生死与共。”
说到这里,塞尔玛微微一颤!
女大公猛地抬起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泰尔斯!”塞尔玛吐出一口气,话语一滞:“今天的听政……那个……”
泰尔斯感觉到了什么:“嗯?怎么?”
但就在这时,塞尔玛直视着泰尔斯的双眼又突然一黯。
像是放下了什么。
泰尔斯疑惑地看着她。
这到底……
下一秒,塞尔玛的语气和节奏回复了平稳。
“那个……祈远城来了信鸦,”她偏过头,似乎毫不在意地道:“罗尼和他的同盟,北方的三位大公,想邀请我,邀请龙霄城在反对国王法令的宣言上签字,支持他们的抗议。”
“哦,那是好事啊,”满腹疑问的泰尔斯想起这几个月来埃克斯特的大事查曼国王在黑沙领推行的新封爵法令几乎遭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反对和声讨,目前估计正在焦头烂额有些幸灾乐祸:
“给伦巴一点颜色看看。”
“是啊,”塞尔玛闷笑一声,语气却有些低沉:“是好事呢。”
泰尔斯蹙眉看着眼前闷闷不乐的少女。
“说起这个,你知道吗,我们很快就要有位新老师了,”王子试探地问道:“还是普提莱从安伦佐公国请来的,他说那是一位德高望重……”
但下一刻,塞尔玛却极为突兀地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你继续吧。”女大公回复了恬静和平淡的表情。
泰尔斯心中一惊。
啊?
可是她才……
“明天,老时间,藏书室,”塞尔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有一批新书到了,别忘了,我们一起看。”
泰尔斯下意识地点点头。
少女对他微翘嘴角,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就抓着拳头,快步走出了用餐室。
留下泰尔斯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对着满桌的食物发呆。
她。
怎么了?
王子愣愣地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
她的座位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体香。
泰尔斯突然反应过来:塞尔玛离开的时候,把那副黑框眼镜留在了餐桌上,没有带走。
鲜血庭院,当天夜晚。
“您真的不知道?”
房间里,普提莱在沙发上翘着腿,轻松地吞吐着他的烟斗,对着眼前一脸严肃的泰尔斯道。
“当然,听政日里的英雄大厅,可不允许一个外国王子混进去,”泰尔斯有些焦躁地道:“今天,龙霄城的听政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跟平素基本不发言的女大公有什么关系吗?”
普提莱表情舒服地啧了一声。
“好吧,虽然我也进不去,但我毕竟还是有一些渠道的……”
“普提莱,如果你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连连催促道:“我真的很急。”
泰尔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捏紧了口袋里的那副旧眼镜。
心中略有沉重。
普提莱点点头,轻哼了一声。
“听我说,殿下,”曾经的副使阁下淡淡道:“今天,龙霄城的听政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人指责您。”
泰尔斯挑起眉毛。
“指责谁?”
王子有些讶异,他指着自己:“我?”
“嗯,”普提莱一边观察着泰尔斯的反应,一边慢吞吞地道:“有人说,星辰的那位少年王子,为了下盘棋而强行霸占了民用的商铺就在矛区,每月一次。”
“啊?”
泰尔斯吃惊地摆出了“o”型嘴。
但是我到矛区下棋,包括那间棋牌室都是……
可是普提莱的话还在慢悠悠地继续:“在此期间,那位王子还怂恿他目无法纪的属下,到仅仅属于领主的城郊丛林里狩猎……狩猎野兔。”
泰尔斯又是一阵迷茫。
我特么什么时候让手下去狩猎野兔……
等等……这个……
泰尔斯想到了某个斗篷下的身影,顿时胸中一闷,眼前一黑,觉得自己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反正引起了轩然大波,”普提莱抽了一口烟,满意地哼唧两声,这才继续道:“听政会上的封臣们,听闻了敌国王子在对他容忍礼让的龙霄城里嚣张跋扈的举止之后,都义愤填膺地向里斯班摄政要求……”
“要求对您的罪行实施相应的惩罚……比如更严酷的地牢拘禁,”普提莱呵呵笑道:“比如北地特有的鞭刑。”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罪行?那,”王子殿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向悠闲抽烟的普提莱投去怀疑的眼光:“等等,你的王子就要被人打屁股了,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淡定?”
普提莱轻笑一声,在略有不满的泰尔斯面前摇了摇头。
“别急啊,殿下。”
“您的运气一如既往地好。”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普提莱用缅怀的语气感慨道:“第一次,六年里的第一次。”
“在以往的听政日里都沉默寡言的,那位年方十五的沃尔顿女大公……”
“居然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泰尔斯皱起眉头。
她……
站了起来?
“沃尔顿女大公震惊了四座她顶着几乎所有封臣的激烈声讨,大声疾呼,说愿意用自己的名誉和权威担保,”普提莱说得很轻巧,但在泰尔斯听来却如此动魄惊心:
“担保您的行为都得到了她的允许:要追责,就先从她开始。”
泰尔斯愣住了。
他出神地望着虚空,无意识地道:“然后呢?”
普提莱脸色一沉。
他放下翘起的腿,坐正了身体。
“然后啊……”
“有个不长眼的子爵,当众指责您的那位女士,”普提莱长叹一声:“说她如此袒护一个人质王子,难道两人之间有……”
泰尔斯呆呆地听着普提莱的讲述,丝毫没有注意到勋爵阁下对那位少女有意无意的特殊称呼。
“当然,他当场就被愤怒的北地人们打得鼻青脸肿,赶出了厅外。”
“后面的事情就难看了,听说女大公发了脾气,砸碎了一个石杯里斯班摄政甚至差点就控制不住场面了。”
“为了一个外人……我想,龙霄城诸封臣对他们的女封君,大概印象更差了吧。”
普提莱说完这句话,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出一个烟圈。
原来……
泰尔斯不自觉地坐倒在床上,表情惊愕。
他摸了摸膝盖,想起少女狠狠踢来的那一脚。
她今天……
他又想起她在餐桌上突兀的话语,那种泫然欲泣的语气。
因为我……
“但因为此事,许多封臣们脸色都很难看,他们齐声谏议:为了龙霄城的统治稳定,以及沃尔顿家族的血脉传续……”
泰尔斯呆愣地坐着,浑然不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加速。
“尊敬的女大公应当在今年,就在本地封臣中挑选夫婿,成婚生子,”普提莱的话传到泰尔斯的耳朵里,竟然有种隔离感,仿佛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一样:
“理由太过正当,连里斯班都无法提出异议。”
“这就是听政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至少应该是您想知道的那部分。”
泰尔斯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普提莱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泰尔斯,轻叹一声:“殿下,做好准备。”
“您的朋友。”
“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想起过去的岁月,瘦削的男人啧舌摇头:
“要嫁人了。”
普提莱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吵醒了某个沉睡的人。
另一边,久久不言的泰尔斯甚至已经忘记了如何反应。
普提莱默默地吐出一个圆满美好的烟圈,静静地看着它在空中飘散无形。
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只有吹出烟圈的人,才能在那一刻里记得它是多么完美。
几秒钟后。
泰尔斯璨星王子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窗外。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你会跟我一起面对,你会……】
他怔怔地望着英灵宫的方向,只觉手足冰凉,怅然若失。
第10章 暴动
龙霄城,英灵宫,训练场。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无数英灵宫侍卫和随从的目光下,满头大汗的泰尔斯甩动着右手的长剑,抬起左臂的盾牌,双腿拉开,严肃地摆出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铁躯式”。
尽管心事重重,但王子每天必要的户外训练还是必须进行。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在练这套剑术,”他的面前,脸色苍白的前白刃卫队指挥官一脸不屑地提起一柄重剑,“即使是对抗兽人,我们的军队格斗式也早就翻新了几百上千年,而你那种拿着剑盾,傻乎乎地等人来揍你的剑术……”
“你要一直废话下去吗?”王子不耐地道。
“我记得这是户外训练,不是讽刺诗写作?”
尼寇莱抿起嘴,眼神不快。
陨星者对第二王子持续了整整六年的、不好不坏的态度,于昨天的听政日后开始急转直下:他开始以敌意的目光审视着泰尔斯,在户外训练中对这个星辰少年极尽苛责之能事当然,泰尔斯后来知道为什么了。
泰尔斯耸了耸肩,示意他可以进攻了。
下一秒,尼寇莱拉开脚步,一剑斩出。
“咚!”
泰尔斯的盾牌撞上尼寇莱的重剑,王子踩着脚步向前顶去,右手长剑反攻,却被尼寇莱轻松地闪过。
“如果你真想知道这套剑术对我的意义非凡,”泰尔斯转过身,剑尖迅速重新对准敌人:“一位严厉的老师嘱咐过我:至少也得练出个样子来。”
说到这里,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基尔伯特托普提莱带来的信件。
【姬妮女士强调您要在这个年纪里注意饮食,切勿挑剔,尤其是多种食物的均衡搭配哪怕是西荒产的苦菜也有相当的价值,不妨一试……】
泰尔斯的脑里出现了姬妮那副严厉而不假辞色的形象,心中一动。
“练出个样子来?”尼寇莱冷哼一声,“可惜你没做到。”
陨星者脚下突进,双手握剑,借着重力下劈!
“砰!”
他差点把苦苦支撑盾牌的泰尔斯击垮。
王子死死咬着牙,感觉到尼寇莱的剑上力度渐次加大。
【至于您过去的那几位旧友,请原谅,我必须羞愧而失望地告诉你:第十次搜查,我们依然没有找到他们,无论是落日酒吧的那位女酒保还是那些乞儿,至少他们已经不在永星城了。虽然不合时宜,但我必须建议您:也许殿下您该放弃对他们的搜寻了,一来可能结果早已注定,二来,长达六年的搜寻实在不利于您……】
“你从我手里抢书时的那种魄力去哪儿了?”
陨星者怒吼道:“把它拿出来,别总让我觉得自己在跟一个白痴对剑!”
泰尔斯吃力地矮身扭胯,把对方的重剑顶偏,再一剑刺出:“也许你该重新定义一下,究竟是谁从谁的手里抢书诶!”
然而,王子这一剑还没奏效,陨星者就矮身踢出一脚,将正在变换身姿的泰尔斯踢得一阵踉跄!
训练场外,泰尔斯的侍从官,怀亚卡索正按着长剑站在边上,一边叹息,一边对抱臂靠墙的银面罗尔夫道:
“你知道,我不是诋毁王子事实上,他是我所见过最早熟的孩子但你不得不承认,在擅长分析和谋划之外,他对于临到眼前,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的激烈战斗实在是……”
怀亚看着场中手忙脚乱,左支右绌的泰尔斯,摇摇头:“他实在是……欠缺天赋。”
罗尔夫皱起眉头,一脸不爽地看向话语不停的怀亚。
这个话痨。
六年来,从来就没停下过。
这是把我当成垃圾桶了吗?
操他。
罗尔夫不满地轻哼一声,连头都懒得转地竖起一根中指。
但怀亚不以为意。
他知道无法开口说话的罗尔夫很讨厌话多的人,然而既能让随风之鬼感到不爽,又能欣赏他无法反驳的愤怒眼神,为什么不呢?就像罗尔夫也喜欢幸灾乐祸地看着怀亚对王子打出的手语一窍不通的笨模样。
怀亚既看不惯罗尔夫一身随意而粗鲁的街头习性,也对只有他跟王子之间能懂的手语感到不满;随风之鬼则讨厌侍从官身为王子唯一发言人(确实也确实是)的那种自信和自觉,也瞧不起对方对礼节和称呼近乎吹毛求疵的态度。
没错哪怕并肩作战多次,两位出身天差地远的王子随侍,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从来没有好过。
“如果他有时间和准备,无论下棋和谈判,乃至剑术练习,毫无疑问,王子能给出很漂亮的回答,”怀亚继续皱眉道:“但就像这样:面对突兀的袭击,他很容易变得慌乱、紧张、举止失措说实话,有些像新兵,尤其是那些抗拒鲜血和不习惯战斗的普通平民。”
“这在战斗中是致命的在关键时刻犯错,会让你后悔终生。”
就在此时。
“你直接说,泰尔斯不擅长打架就好了。”普提莱走到了两人的身边,看着场中的练习,出奇地没有掏出烟斗。
“勋爵大人。”怀亚恭谨地点头,罗尔夫则只是象征性地晃了晃脑袋。
“有什么方法可以克服这一点吗?”普提莱的双眼炯炯有神:“泰尔斯那种关键时刻手忙脚乱,大脑空白的毛病?”
“恐怕很难,”怀亚回过头,看了看第二次被击倒在地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剑术可以练习,技艺可以精进,但多年来的习惯和性格,却没法简单地克服。”
此时,罗尔夫突然轻轻地举起手掌,眼神阴鸷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嗯?”普提莱注意到罗尔夫,他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怀亚看着罗尔夫的样子,微微眯眼:“额,我想哑巴的意思大概是……”
“……我在塔里听到过,有个养成战斗本能的速成方法:把人丢到九死一生的战场上,鲜血和死亡就是效率最高的老师,在那里,一头无害小绵羊都能变成凶恶的巨龙,哪怕最懦弱的战士和最生疏的新兵,也能迅速改掉一身的坏毛病当然,前提是你没死的话。”
“而哪怕极境高手,无论是陨星者还是王国之怒,他们的超常战力也是在搏斗和厮杀中慢慢累积的:对着木头桩子和靶子练习,是永远不可能变成极境的。”
罗尔夫轻哼一声,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屑。
普提莱皱起眉头。
“泰尔斯不是北地人,他是位星辰的王子,是璨星,日后很可能还是位国王,”曾经的副使阁下摇了摇头:“战场上的气氛,他只需要浅尝辄止就够了:无论亲身上阵还是战场搏杀,都不该是他的必要技能,更不需要成为极境他的职责,是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中,移动手中的棋子。”
罗尔夫嘟囔了一声谁也听不懂的话。
怀亚呼出一口气:“但你知道,血色之年里,哪怕有着重重卫兵的保护,璨星王室……”
提到这个词,普提莱突然转过头!
气氛仿佛瞬间变冷。
“慎言。”普提莱犀利而不客气的眼神把怀亚的话逼回了嘴里
“对于你不了解的事物,不要妄下判断,尤其是血色之年。”
以及璨星。
怀亚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罗尔夫幸灾乐祸地冷哼一声。
“对不起,我不该妄议王室,”贵族家庭的教育让怀亚涵养极好地道了歉,他叹了口气,找到下一个话题:“说起来,似乎您这次回龙霄城,准备待很久,勋爵大人?”
普提莱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回场内。
“是啊,”他淡淡道:“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久一点。”
“说起来,王子也曾经跟我提过,”怀亚微微蹙眉:“六年前,您到底干什么去了?”
普提莱微微一顿。
怀亚看似闲聊的话还在继续:“六年前,查曼王加冕后的第二天,也是里斯班开始收拾龙霄城的烂摊子,泰尔斯王子处境最不妙的时候……”
“您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急匆匆离开了龙霄城?”
“这些就算了,毕竟我们已经重逢了,”怀亚收回目光,有些忧心忡忡地道:“但我更在意的是,六年了,您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呢?”
“为什么不是早一些,比如王子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或者晚一些,比如王子不得不面临婚事等难题的时候?”
“偏偏是现在?”
“这让我有些……担心。”
罗尔夫也皱起了眉头,罕见地没有对怀亚的多话表达意见。
这个角落顿时安静下来。
普提莱垂下了眼睑,他缓缓地伸手入怀,掏出那个从六年前用到现在的老旧烟斗。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在结业时说过,”瘦削的前副使阁下不紧不慢地填充烟草,掏出火石,点燃烟斗:“基尔伯特卡索的心很大,看问题总能不为眼前迷惑,跳出窠臼,抓住视线之外的重点,也许他以后会是那种高瞻远瞩、长于远略和谋划的后方棋手。”
“所以那个天真的混蛋啊,常常想得太多。”
听见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怀亚诧异地抬起眉头:“啊?”
“哪怕你不承认,怀亚,”普提莱惬意地吸入一口烟气,笑眯眯地道:“你还是有很多地方跟你父亲很像的……”
“比如想得太多。”
怀亚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闭上了嘴,脸色难看地回过头。
他没有再追问。
场中,泰尔斯退后两步,余光瞥见气氛奇怪的普提莱和怀亚。
心中疑惑间,他不禁想起基尔伯特的信件里提到的另一点:
【殿下,请一如既往地信任普提莱,特别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为了您的未来,请务必相信他!另外,也请您对于那位新来的老师保持应有的尊敬,虚心学习他大概是我此生第二尊敬的人了。】
基尔伯特强调了两次相信普提莱。
为什么?
剑光闪动,尼寇莱再次进攻。
这一次,一直后退的泰尔斯终于等到了机会。
趁着对方第三次击中他盾牌的时候,王子在顶住进攻的瞬间,削出了一记准备了很久的破锋式。
他直取敌人防卫薄弱的左侧,让尼寇莱眼前一亮。
“好想法。”
但随即,陨星者极快地回摆重剑,迎向这记犀利的反击!
跟着对方的重剑轨迹,泰尔斯吃力地甩动左手的盾牌,全力推开对方的回击。
“哗!”
尼寇莱的重剑顺着盾面划出,剑锋带起的劲风掠过泰尔斯的头发!
那个瞬间,头颅发凉的泰尔斯浑身一颤。
随着这种近在眼前的危机感来袭,泰尔斯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颤栗感,从他的脊椎处忽然炸起,袭向大脑。
下一秒,那股熟悉而陌生的波动狱河之罪,不受控制,也无法抑制地,从他的体内涌出!
像是一头受惊的冬眠野兽,遽然醒来!
也像突兀的极寒风暴,袭向他的每一寸身体,包括大脑。
让他有种想要豁出一切的**。
但王子却没有丝毫的安心感!
泰尔斯感受着狱河之罪的暴动,心中惶恐莫名!
不。
不!
第11章 不陌生的来客
泰尔斯狠狠地咬住牙齿,控制住身体的动作。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冷静!
冷静,泰尔斯!
这不是生死之战!
“砰!”
下一秒,尼寇莱巧妙地让开了泰尔斯的盾牌,一剑击中他的武器!
泰尔斯只觉得手中的长剑剧震,瞬间脱手而出。
“当啷!”
泰尔斯长剑落地。
他叹了一口气,面对着尼寇莱横在自己肩头的重剑,摊手表示投降。
战斗结束。
“你倒是很喜欢走神啊,”陨星者收回重剑,冷笑着讽刺他:“就像过去一样,很享受在战斗中发愣?”
泰尔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没有反驳。
只有他知道,刚刚,“那个”又来了。
一年前,泰尔斯在训练中也遇到过相近的情形。
一个陪练的北地战士,用一柄格斗斧砍得他的盾牌裂开一块,碎片击中了王子的下颔和脖颈。
那个瞬间,在颈部动脉受到威胁的瞬间,狱河之罪像是受惊的刺猬,轰然涌出!
让原本头晕目眩的泰尔斯一个激灵。
他本能地知道了如何反击:迅速扔下长剑,旋身进步,在斧刃刮过脸颊的时刻侧身挤入敌人的身边,拼着被斧刃砍中的危险,一拳擂向敌人的咽喉!
那个时刻的泰尔斯像炸毛的野兽一样,心中只留着一种想法:战斗。
在狱河之罪的加持下,他也许能一拳重创对方的喉部软骨。
然后再被对方的斧刃砍进肋侧。
如果泰尔斯没有在中途清醒过来,停下脚步放弃进击的话。
最后,那个战士为自己控制不住力量,划伤了王子的手臂而不住道歉,所有人也都以为那是一次训练中的失手。
但当时,只有惊魂不定的泰尔斯知道:那不是对方的失手。
而是他自己的,一次没有进行到底的惊险反击。
那一刻,心有余悸的泰尔斯第一次深切体会到狱河之罪的本质,初步理解黑剑的话:不要把它当作工具,而是当成可堪对话的同伴。
从那时起,尼寇莱决定亲自作泰尔斯的陪练相比起其他人,极境者更能完美地控制战斗的节奏和力度,不至于发生不必要的损伤。
同样从那时起,泰尔斯开始有意识地警惕着类似情形的发生,以免酿成大错。
时间回到现在:心有惴惴的泰尔斯抚摸着自己的心脏,只觉得血脉激荡,难以冷静。
就在刚刚,尼寇莱的剑风掠过他额发的时刻,狱河之罪也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一样躁动不安:它一边疯狂填充着他的腿部肌肉,一边极速涌上他的脑部,麻痹他的恐惧感,似乎在死命催促他:甩开盾牌,踩动脚步!
借着那一瞬间的解放出来的敏捷,反身迎向敌人的剑锋。
冒险反击!
只要反击……就能……
就能……
泰尔斯按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息。
但他不能这么做。
那个时候的想法,那种战斗的方法……
太夸张了。
简直就是两败俱伤啊。
黑剑好像没说过,这种永不提升的终结之力,所谓狱河之罪发动的时候,还有这种“野性”?
泰尔斯摇了摇头,把视线转移到别处,试着扔掉脑海里的想法。
“嘿!”
陨星者不满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最好集中点精神,”尼寇莱冷冷地呵斥道:
“别再看她了。”
陨星者的目光尤其阴冷。
泰尔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把目光转移向了另外一对做着户外练习的人。
他们的不远处,龙霄城女大公,塞尔玛沃尔顿,正身着一身轻便的猎装,在贾斯汀勋爵的教导下学着使用匕首防身,脸颊因为运动而渗出汗水,微微发红。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尼寇莱误会了自己走神的原因。
不过……
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信件里的倒数第二段:
【……此外,我虽然很欣慰您为加强两国邦交所做的政治努力,但在此还是要提醒您一句:在与那位沃尔顿女士的交往中,请把政治和私人感情明确分开。如果能以此加深龙霄城女大公的友谊,那蓬克大师工坊的手磨眼镜即使再昂贵,也还是实惠的,但如果这种友谊再上升一步,那就值得商榷了:须知友谊是美好的,爱情却是可怕的……】
该死的基尔伯特……
他不是远在星辰国内吗,到底是听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谣言啊……
然而,泰尔斯又想起昨天听普提莱所说的话,觉得心里有些沉闷。
【那位可怜的小姑娘……】
【要嫁人了。】
泰尔斯慢慢地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剑。
“为什么?”
尼寇莱微微眯眼:“什么?”
“六年前,努恩王去世的时候,为什么你还愿意忠诚于……”泰尔斯晃了晃手上的剑,想起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凝重地道,“她明明不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塞尔玛的身份……
塞尔玛的婚事……
龙霄城的封臣们……
自己的身份……
把昨天的事情前前后后思考过一遍之后,泰尔斯莫名地觉得有所蹊跷。
尼寇莱的脸色变了。
“小心你的措辞,小王子。”
陨星者的冰冷口气里开始渗入隐隐的敌意:“尤其在一个对你敌意满满的城市里。”
“多谢提醒。”
泰尔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重新扬起长剑:“所以,努恩王也算成功了,现在沃尔顿家族依然统治龙霄城,你和里斯班围绕在女大公周围。”
“但塞尔玛却是一个威望不足的女大公……甚至会被本地的封臣齐声逼迫下嫁,以生下一个本地的沃尔顿子嗣?”王子咬紧牙关:“这真的是你,是里斯班,是努恩王想要的么?”
下一刻,尼寇莱倏然出剑!
早有准备的泰尔斯冷静地后撤一步,准备用盾牌卸开诶?
这一次,尼寇莱的重剑在击中盾牌之前就诡异地偏转!
似乎之前丝毫没有着力。
“砰!”
带着巨力的剑背狠狠地扫中泰尔斯的左膝盖!
失去平衡的泰尔斯一个踉跄,感觉自己就要坠地,顿时心中大惊。
狱河之罪轰然上涌!
但出乎意料的是,早在狱河之罪发挥作用之前,毫不留情的尼寇莱就果断抛开去势难回的重剑,一拳击来,擂中他的肋部!
剧痛袭来。
紧接着就是麻木。
“当啷!”
泰尔斯的盾牌和长剑双双落地。
“扑通!”
他的身体也轰然倒地。
一旁观战的怀亚等人齐齐惊呼。
捂着腹部的泰尔斯冷汗淋漓地躺倒在地上,面孔扭曲,蜷缩起来。
在狱河之罪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彻底失败了。
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那一刻,泰尔斯的侥幸心,连同他的自尊心一起,荡然无存。
那种“我只是压下了狱河之罪罢了”的小小自我安慰,在尼寇莱毫不留情的进攻下,轰然粉碎。
“今天到此为止,”陨星者带着可怕的脸色,毫不客气地哼声道:“你的动作还是差得一塌糊涂。”
“简直没有比你更蠢的学生了。”
“还有,女大公如何,跟你无关。”
尼寇莱丢下最后一句话,冷酷地转身离去。
怀亚和罗尔夫连忙跟上来,扶起满头冷汗,嘴唇发青的泰尔斯。
“最后那下,他用的是终结之力,对吧?”
那家伙……是故意的!
泰尔斯搓着疼痛难消的肋骨,艰难地道:“那算作弊吧?”
“欺负我没有终结之力?”
怀亚和罗尔夫面面相觑。
“等我有了终结之力……”
怀亚轻声叹息:
“恕我直言,殿下,北地军用剑术毕竟还是有些……古老,一般情况下,如果您十八岁之前还不能觉醒出相应的终结之力的话……”
“更何况……您哪怕是觉醒出了终结之力,面对陨星者那样的存在,多半……”
倒霉的泰尔斯只得长叹一口气。
户外的训练结束后,泰尔斯三两步凑到了塞尔玛的身边。
看着这位刚刚训练完,脸孔红扑扑的少女,王子再次无视了金克丝女官和两位女仆的不满目光,凑到她的耳边。
“塞尔玛,听着,”泰尔斯认真而沉重地道:“下午的时候,我们需要谈谈。”
“就在藏书室里。”
整理着衣服的塞尔玛皱起眉头,习惯性地把头低下,悄声道:
“谈什么?”
“关于我们的……咳咳,事实上,是关于你的婚事,我总觉得这里面……”
塞尔玛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她脸上的夹鼻眼镜微微一颤。
少女嘟起嘴巴,似有不满地看着泰尔斯。
“有什么好说的,这又跟你没……”
就在此时,一道低沉温和,却颇有魄力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女士!阁下!”
里斯班摄政的语气之凝重,即使隔着十步开外,泰尔斯也能感觉得一分不差:“抱歉打扰了。”
在随从的陪同下,头发花白,脚步却依旧稳健的里斯班摄政缓缓地走来,面色严肃。
老摄政稳稳地停在他们的面前。
这位伯爵大人先是以审视的目光扫过女大公身边的泰尔斯,眼神里的深邃意味让王子也不禁后背一凉。
里斯班这才收回目光,恭谨地对着塞尔玛鞠了一躬,然后对着金克丝女官轻轻点头:“请您马上换装,需要正式的礼服。”
塞尔玛微微蹙眉:“现在?”
里斯班点点头:“我们有非常重要的客人,需要马上接见。”
泰尔斯心中一沉:他下意识地感觉出不对。
塞尔玛深吸一口气,按照六年来的习惯,她也尊敬地回礼:“当然。”
泰尔斯闭起嘴巴,有些懊恼:看来只能等下午……
但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请您也马上换装,泰尔斯王子。”里斯班摄政的目光再次落到他的身上。
泰尔斯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什么?”王子讶异地睁大眼睛:“我也要去?”
这一次,里斯班摄政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是以往那种礼貌却冷漠的审视。
而是忧虑重重的提醒与警告。
“这次的客人,他们特别指名,要见您一面。”里斯班轻描淡写地道。
“谁?”泰尔斯眯起眼睛。
里斯班面色不变,却握紧了双手:“我相信,你对他们并不陌生。”
只听伯爵一字一句地开口:
“御前会议的次席辅理顾问,查曼陛下的掌鹅官芒顿城的以拉萨坎比达子爵。”
“国王的亲卫以及从事官,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克罗艾希迈尔克女勋爵。”
“已于今晨,双双莅临龙霄城。”
那一刻,塞尔玛和泰尔斯齐齐动容。
听着伯爵的话,包括远处擦拭着双手的尼寇莱,靠墙聊天的罗尔夫和怀亚,都齐齐一愣。
“他们带着来自查曼陛下的问候与关切,”里斯班的话里充满着寒意与警戒:“以及重要的情报。”
“要当面向你们转达。”
那个瞬间,难掩异色的泰尔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边上的普提莱,想要向他征求意见。
然而,瘦削的勋爵依旧悠闲地抽着他的烟斗,面色不变。
似乎毫不意外。
第12章 巨龙的荣辱 (上)
英灵宫的走廊里,泰尔斯一边头疼地整理着袖子,试图把上臂到肩头的九芒星徽记扯平,一边走在塞尔玛的身边。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按照以往六年的经验,国王的使节,”第二王子不无懊恼与担忧地道:“一般不是在换季的时候才会到来么?而且他们平常都是为了……”
“为了查看你的情况,”塞尔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看着手忙脚乱的泰尔斯,叹息着翻了个白眼,伸出手帮他把肩徽扯好,没好气地道:“来确认某位倒霉王子还在宠物笼子里。”
“噢,”泰尔斯皱起眉头,面无表情地哼声:“还真是谢谢提醒啊。”
身后的里斯班伯爵轻轻咳嗽了一声。
摄政大人默默地伸出手,按住泰尔斯的肩头。
“……以及来监视、提醒、警告龙霄城我们是查曼王眼中的最大威胁,”里斯班一面不露痕迹地将他推到两步开外,一面凝重地道:“即使在沃尔顿失去王位,龙霄城人心惶惶的时候,这一点也从未改变。”
“特别是在璨星与沃尔顿的未来俱在龙霄城的时候。”
泰尔斯挑起眉毛,看着不知不觉走到他和塞尔玛中间的里斯班。
在对待泰尔斯一事上,里斯班伯爵的态度向来饱含疏离与警惕,甚至带着难以忽视的敌意,但在面对黑沙领,面对查曼王的时候,这位努恩生前最信任的封臣与助手倒是少有地表现出同仇敌忾的信任与善意,并不时提醒泰尔斯:他们站在同一方。
泰尔斯想起普提莱曾经告诉过他的事情:“如果我没记错,祈远城的罗尼和他的同盟们正在摇旗呐喊,在全境范围内声讨国王不尊传统的行为……”
“似乎那才是查曼该担心的当务之急,而不是来关心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屁孩?”
塞尔玛白了他一眼。
“所以这就是有趣的部分,”里斯班像是没听懂泰尔斯的暗讽,他的目光左右扫过两位少年少女,“猜猜看他们为何而来?”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拉拢龙霄城,为伦巴在国内差得可怜的人望争取支持,对抗罗尼等反对者?”
塞尔玛脸色一黯。
但她随即深吸一口气,极力露出肃穆而冷漠的表情,一如过去六年:“那他们可打错了主意,龙霄城是最不可能与他站在一起的势力我们都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忘记。”
泰尔斯想起那个夜晚,不由得砸吧砸吧嘴,叹息道:“所以这就是我担心的部分。”
里斯班冷哼一声,目光里充满了警惕:“我们会知道的。”
下一刻,他们转过一个角落,早已守候在前方的尼寇莱和贾斯汀对他们点点头,推开一扇无论是泰尔斯还是塞尔玛都无比熟悉的大门。
在身后和两侧的亲卫护卫下,星辰王子走在女大公和摄政的身后,踏进了这个气氛凝重的椭圆石厅。
英雄大厅跟六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那张代表着国王与九位大公的厚重长方桌已经撤走。
似乎与天生之王的统治一起,消失在了历史上。
大厅中仅余下一个位居三层台阶之上,素朴而沉重的杉木制沉重座椅。
后方的壁炉上,大名鼎鼎的戮魂枪依旧静静地躺在枪架上。
泰尔斯自觉地在座椅下首的台阶前停下脚步,尼寇莱和里斯班则踏上一级台阶,才转过身来面对大厅,唯有女大公,她面色严肃地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走向那张座椅。
王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塞尔玛既熟练又忐忑地坐上那张几乎有四五人宽,独属于龙霄城领主的椅子:她先是像一只踏足陌生领地的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双臂放上两侧的扶手,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挺起胸膛,带着强装出来的高傲与清冷,昂头看向大厅。
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狮,对着狮群发出不成熟的咆哮。
只是从少女的神色来看,坐在上面大概并不怎么舒服。
六年了。
她还是不习惯吧。
因为我,她坐上了这个位子。
因为我,她没有选择。
塞尔玛似有所觉,少女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泰尔斯,眼里藏着只有王子能读懂的不适感。
一时间,泰尔斯居然不敢再看那张座椅和它的主人,他微微偏过头,神色黯淡地望着地砖。
下一刻,厅内响起传令官雄浑而悠扬的呼喝:
“来自黑沙领的芒顿城子爵,国王的特使与掌鹅官,御前会议次席辅理顾问,以拉萨坎比达!”
整个英雄大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尼寇莱有意无意地把背后的刀柄甩到右肩,里斯班则习惯地背起了双手。
两侧的侍卫们纷纷挺胸抬头,抿紧嘴巴,哪怕是做过白刃卫队的老资格亲卫们,也不自觉地调整呼吸,露出最严肃也最凶厉的表情。
他们知道来者何人。
随着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出现在英雄大厅的大门处。
泰尔斯眯起了眼睛。
六年不见,坎比达,查曼王的头号谋臣,那位曾经带着两千兵力“护送”王子到达龙霄城的高个儿子爵阁下显得成熟许多,相比彼时的戎装武备,他此刻衣着素朴,但脚步依旧利落,配上有股审视意味的礼貌笑容,不禁让泰尔斯觉得:他比以往更难缠了。
但最惹眼的人不是他。
坎比达的同伴经过传令官的身边,却停下了脚步。
“怎么?”
这是一位轻甲齐备的寸头女战士,气势丝毫不比后者稍弱,她腰间挂着的长剑有着让人眼熟的白柄。
这位女战士转过犀利的目光,直视门口的传令官:
“没有为女客人报名的习惯吗?”
大厅的远端,塞尔玛周围的几人都奇怪地向门口看来。
传令官警惕而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女战士,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欢迎来到北地。”
女战士轻笑一声:“是么?”
“哪怕,你们已经被一个女人统治了六年?”
传令官皱起眉头,似乎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走在前方的坎比达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艾希。”他扶着额头,颇有些无奈地对同伴轻声道。
“没关系,”女战士像是没有听见坎比达提醒的话语,她依旧盯着满面不屑的传令官,“我自己来。”
下一秒,这位圆脸的女战士就转过身,面向整个大厅!
她直直望向大厅的另一端,毫不犹豫地高声开口:“来自龙霄城、烙铁郡、佩克村的白刃卫队副指挥官,查曼陛下的从事官与亲卫……”
“克罗艾希迈尔克女勋爵!”
“来此觐见……”
“龙霄城女大公!”
女性的嗓音圆润明亮,回荡在大厅里的每个角落。
即使对站在另一端的泰尔斯而言,这道嗓音也清晰可闻。
大厅两侧的亲卫们纷纷变了脸色,他们像看集市上的稀奇物事一样,惊讶地看着那位自己报名的白刃卫队副指挥官。
泰尔斯微微蹙眉,但他随即翘起嘴角。
女勋爵,觐见女大公。
六年前,北地人能想象这一幕吗?
“这下学会了吗?”
克罗艾希扬扬眉毛,淡然地回望着惊疑得说不出话来的传令官,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响指,惊醒了走神的对方:“还有……”
“欢迎来到北地。”
传令官愣愣地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坎比达子爵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语气可怜地催促身后的人:“艾希”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克罗艾希毫不留情地一把推上肩头,踉跄着向前而去!
“专心做正事,”女战士重新迈开脚步,冷哼道:“而且别再那么叫我。”
被猝不及防推了一把的坎比达尴尬地笑笑,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对传令官招招手:“抱歉,艾希向来比较热啊情!”
冷着脸的克罗艾希又推了他一把,子爵阁下只得露出妥协的笑容,重新整理好衣物,向着厅内走去。
远处的大公主位上,塞尔玛皱起眉头,看着刚刚引发骚动的两人:“他们是故意的吗?”
里斯班摇摇头:“不知道,但那位子爵至少没有刻意阻止。”
“这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话虽如此,”泰尔斯耸了耸肩,远远看着克罗艾希的样子,忍不住感慨道:“不过……真是位特别的女士啊。”
尤其在北地。
“潇洒又奔放,让人不得不惊叹呢。”
王子出神地看着步姿潇洒的克罗艾希,禁不住想起索尼娅萨瑟雷,想起那位在血泊中豪爽大笑,拨弄着他头发的要塞之花。
下一刻,泰尔斯才意识到,台阶上的三人都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王子这才收敛了笑容,轻轻咳嗽一声:
“对不起。”
坎比达两人终于在距离主座五米的距离上站定,子爵阁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座位上的少女大公。
塞尔玛默默承受着他的目光,握着座椅的手越握越紧。
里斯班伯爵轻蹙眉头。
“日安,女士,小姐,沃尔顿女大公阁下。”坎比达子爵微微一躬,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大厅里的紧张气氛,“请允许我转达来自国王的问候与祝福:愿您在龙霄城的统治一切顺利。”
泰尔斯明显感觉出这个礼仪有些不太恭谨,相较之下,反倒是克罗艾希的鞠躬更为诚心实意。
塞尔玛轻轻点头,她先是看了一眼里斯班,谨慎而不带感情地开口:“当然,也请代为转达我对陛下的感谢。”
她靠回自己的椅背,没再多说什么。
坎比达子爵眼眸一动,目光掠过沉默寡言的女大公和面色严肃的里斯班,泛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似乎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龙霄城重臣们,”子爵阁下有模有样地环视了一圈四周:“里斯班摄政之外的各位伯爵们呢?昨天不是听政日吗?”
“这并非一次正式的出使,”回答他的是里斯班本人,前首相大人冷冷道:“不必惊动他们。”
“这样真的好吗?”坎比达做出一个微微惊讶的表情。
“我可是听闻,昨天他们还在商量女大公的婚事?听说赫斯特伯爵和纳吉尔伯爵都是大公丈夫的好人选?”
“却在国王特使前来的时候,把他们丢下?”
泰尔斯的呼吸顿时一滞。
“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只有龙霄城的直属封臣,才能知道得这么确切呢。”
里斯班伯爵在难以察觉的错愕后极快地接上话,语气不善:“莫非你们又收买了英雄大厅里的哪只老鼠?”
坎比达笑了:“怎敢,龙霄城的封臣历来忠心耿耿,怎么会为我们收买呢?”
“我只是在说宫里的老鼠泛滥成灾而已,”里斯班不露痕迹地回话:“你为什么会想到封臣?”
坎比达挑挑眉毛。
夏尔里斯班,服务王国数十年的前首相,天生之王最得力的助手,一度被称为“龙眸”的男人。
名不虚传,是个难缠的对手。
而且老而弥坚。
“经年未见,很高兴见到您无病无灾,健在安康,”下一秒,只见坎比达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场中唯一有着九芒星徽记的少年,绽放出笑容:“我代国王相询:您近况如何?”
“泰尔斯王子。”
里斯班和尼寇莱的眉头齐齐一蹙。
他们看向泰尔斯。
塞尔玛眨了眨眼睛,在惊讶之余居然松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庆幸王子分担了开场的压力。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承受着全场尤其是里斯班投来的凝视眼神,满面狐疑地回望着笑眯眯的坎比达。
见鬼。
这家伙……
说得一副我跟伦巴很熟的样子。
虽然我跟他确实“很熟”。
“我们的确很多年不见了,坎比达子爵阁下,但是……”
泰尔斯硬着头皮开口道:“无病无灾,健在安康……”
“为什么你这话……听着像是在安慰那些,不久于人世的晚年老人?”
高高在上的塞尔玛噗嗤一笑。
坎比达礼貌而自得的笑容停在了脸上。
他身边的克罗艾希毫不掩饰地吹出一口气,似乎在嘲笑坎比达。
很巧的是,平素笑容不多的里斯班伯爵,此刻竟然也配合地冷笑一声。
“还是与以前一样伶牙俐齿。”
坎比达环视过周围的不善目光,不得不收起了笑容,生硬地转圜道:“陛下十分想念您,王子殿下,他常常提及:你们之间还欠着一杯酒没喝。”
泰尔斯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里斯班的眼神再次向他扫来。
“你知道,十八年前,我的叔叔海曼就死在一杯毒酒之下,”王子挠了挠头,“欠着一杯酒你确定这是国王的原话?”
坎比达闭上了嘴巴。
看来陛下说的没错。
我们的这趟旅程会很有趣。
就在此时,里斯班伯爵笑了起来。
“裁掉无用的废话和挑拨,直击主题吧。”
“身为黑沙领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夜隼’,坎比达子爵,”摄政大人的笑声传遍整个大厅:“你为何而来?”
夜隼?
你们这些北地人,能取个稍有想象力的外号么?
想起亚伦德公爵的外号是“铁鹰”,泰尔斯就不禁在心底吐槽道。
里斯班偏过头,打量着坎比达。
“在他被罗尼的反王同盟闹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查曼王不会仅仅派你来挑拨离间吧,”伯爵的声音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一度让泰尔斯想起那位离世多年的天生之王,“光靠耍弄嘴皮子,可没法拯救你那位火烧屁股、麻烦不断的陛下。”
“那么,你到底带来了什么重要的情报?”
坎比达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他看着里斯班的眼神慢慢认真起来:
“我必须承认,几位大公和陛下之间诞生了一些小小的分歧。”
泰尔斯在心里冷笑一声。
小小的分歧?
“但我相信,为了埃克斯特人共同的未来,我们必能站在一起,”
“为了埃克斯特共同的荣辱,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我们都能携手渡过。”
坎比达子爵的脸色一寒,吐出一句让所有在场者动容的话:
“比如现在。”
泰尔斯内心一动。
现在?
等等。
他说,为了埃克斯特共同的……
那就意味着……
大厅里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老辣而敏锐里斯班伯爵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共同的荣辱?”只见老伯爵紧紧地盯着坎比达的表情,一字一顿,缓缓地开口:“怎么?”
他直接跳到了自己得出的结论:“要打仗了?”
泰尔斯眼皮一跳。
坎比达微微挑眉,似乎为伯爵的回答感到惊讶。
让泰尔斯颇为不安的是,下一秒,坎比达就面带微笑地……
点了点头。
第13章 巨龙的荣辱(下)
“来自西边的情报。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坎比达挺起胸膛,肃颜正色:
“三天前,我们的西方‘小朋友们’召开了一场闭门的秘密会议,至少有三位元老提出:是时候要重新商榷、调整每年进贡给埃克斯特王国的货物与献金数目了。”
“西边……”那一刻,里斯班的眼眸一紧:“你是说自由同盟?”
“祈远城西南侧,黄金走廊上的自由同盟?”
听见这个词,另一边的尼寇莱突然抬起头,面色难看。
坎比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尽管自由同盟还未最终做出决定,几位元老的立场也摇摆不定,”坎比达冷酷地开口,字里行间带着让人敬畏的寒意:“但毫无疑问,在他们胆敢从那愚蠢懦弱的脑子里冒出这个想法,在那张被苏里尔王子试过刀的圆桌上提出议案的时候……”
“埃克斯特的尊严,就已经受到了侵犯。”
坎比达的话音落下,他合上嘴巴,静静地等待回应。
泰尔斯注意到,北地人们,无论是尼寇莱与贾斯汀这样的亲卫,还是里斯班这样的高等贵族,呼吸都微微一滞。
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了一瞬。
但是……
自由同盟。
而非星辰王国。
泰尔斯吐出了一口气,幸好,不是他最担心的那部分。
他向女大公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但塞尔玛只是略带忧色地默默摇头:显然,她对这个名词有所了解。
几秒钟后。
里斯班伯爵缓缓抬起头,视线飘向远方,回忆着过去的峥嵘岁月,话语却表露出不容置疑的威势:“二十年前,我们慷慨地‘教导’过这些黄金走廊上的小朋友:要谨守本分。”
“在巨龙的怒火之下,连自诩高贵的白精灵也无法庇佑他们自由同盟连这个教训都没有学到吗?”
坎比达嗤笑一声,眼神中蕴含深意。
“显然,跟二十年前比起来,小朋友们似乎有种错觉:没有天生之王的埃克斯特王国,会比较仁慈。”
坎比达子爵的眼中冷光乍现:“是时候,再次给他们上上课了。”
他身后的克罗艾希轻笑一声。
大厅里陷入了沉默。
怎么回事。
埃克斯特和……自由同盟?
泰尔斯不动声色地回忆起这六年来,从北地贵族的课程里所学习的地理知识,当然是以埃克斯特为中心王子曾经将之戏称为“埃克斯特眼中的世界”。
终结之战后,西陆大荒漠的西陲因为远离新生两大强权星辰与龙的纷争,成为了终结历纪年初期的和平净土,矗立起大大小小的国家与城邦,形成了一条从北到南纵跨西陆众多势力的漫长地带:东至荒漠内陆与岩层谷地,北接北海王国与北地,西达港口无数的魔鬼海与绝望海,南邻长廊海岸上的龙吻地与荆棘地,东南则连通迷雾双海甚至星辰王国。
直到康玛斯联盟在几次大陆战争中逐步崛起之前,这条走廊都以沿路小国众多,诸势力分离自治,远离强国影响而闻名。当更西边的几个城邦后来的康玛斯人开始行商大陆,他们便把这条错综复杂、通达各国,满布商货的陆上走廊,称为“黄金走廊”。
而坎比达与里斯班所说的自由同盟,便坐落在黄金走廊的东北端尽头,东邻埃克斯特西部的祈远城,西接康玛斯联盟的善流城,若是大胆一些,往东南穿过一段荒漠,甚至还能到达星辰王国的西荒领。
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块作为黄金走廊终点的土地都是混乱一片,直到第四次大陆战争后,一个多方势力妥协共治的政权自由同盟,才堪堪出现:过去一百多年内,它都在众多内外势力交缠不清的复杂局势里,勉强延续着自己的存在。
显然,从里斯班的话里听得出:自由同盟在最近一次的斗争里倒向了埃克斯特王国,威势正盛的北地人靠着以暴力压服星辰与康玛斯的恐怖战绩,夺取了对自由同盟的影响力与宰制权,也占有了黄金走廊最北端的大笔利益。
这么说,自由同盟试图脱离埃克斯特的控制的话……泰尔斯想道:伦巴这是要,向着西边开战?
可是明明以罗尼大公为首的人都在指责他的统治啊,难道国王还指望着用这场注定吃力不讨好的仗,来洗刷自己的名声?
从六年前的那一幕起,国王与大公们的矛盾,早就不可调和了不是么?
坎比达子爵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若有所思的塞尔玛:“女士,这就是查曼王,是陛下托我带来的重要情报。”
“北地人的尊严……只能用鲜血维护。”
坎比达的目光凝聚起来,有着隐隐的压迫感:“对此,龙霄城的态度呢?”
面对坎比达看似礼貌,却咄咄逼人的问题,塞尔玛皱起了眉头。
那个瞬间,泰尔斯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无助和彷徨。
但少女很快轻咳一声,习惯性地看向了里斯班摄政。
只见里斯班伯爵沉吟了好一会儿。
“真是难为了你们的情报呢,”终于,摄政大人抬起他那仿佛有着千钧之重的深邃眼神:“黑沙领明明远离荒漠,远离黄金走廊……”
“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比就在自由同盟邻近的祈远城还要更早反应,更早派人通知我们。”
“是罗尼大公失察呢,还是你们太有心了呢?”
里斯班特别在“有心”上咬了重音。
此言一出,泰尔斯不由得眉毛微挑。
坎比达子爵也忍不住表情微动,重新打量起那位里斯班伯爵。
原来如此,星辰王子想通了黑沙领来使们的疑点这不该是由他们来通知的事情,而他们也不该如此热心。
坎比达身后的克罗艾希轻哼一声,冷冷开口:“为一位志在四方的国王服务,我们当然要对得起他的雄心与宏图。”
坎比达扯起嘴角,对克罗艾希轻轻点头,但女战士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牢牢盯着女大公。
里斯班淡淡地哼了一声。
“暂且不论埃克斯特对黄金走廊的影响力……”里斯班伯爵的腰身微微挺直,语气肃穆:“自由同盟连通着丰沛的商货和大笔利润,而且毗邻祈远城,一旦它脱离我们的掌控,受损最大的人,担心最甚的人,该是罗尼大公吧?”
“为了他的事情操劳,你们还真是慷慨啊。”
在越发压抑的会面氛围里,伯爵大人直接点出了疑点。
坎比达微微一笑:“罗尼家族与祈远城的损失,就是埃克斯特的损失……”
但是里斯班高声打断了他:“即使罗尼大公正孜孜不倦、旗帜鲜明地指责查曼王的统治?即使他呼吁我们拒绝向国王,向那个不尊传统的叛道之徒缴税?”
坎比达似乎也被激起了火气,他原本微笑的表情冷了下来:“埃克斯特人无分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就是国王陛下所希冀,也是所为之努力的未来我们当然希望罗尼大公能够理解他的苦心,也希望您能理解。”
“哈!这倒是奇闻一件。”里斯班伯爵看样子是准备把对方的压力全数扛下,让不知所措的女大公轻松下来:“弑亲者居然是个爱国者!”
当里斯班伯爵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外号的刹那,坎比达和克罗艾希的脸色齐齐一寒。
泰尔斯暗叹一口气:弑亲者,这大概是伦巴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污点和阴影了。
但是泰尔斯想起查曼伦巴在火光中的表情跟旁人的看法比起来,更大的阴影,应该在他自己的心中吧。
这是可谓努恩王给伦巴留下的,伴随他一生的烙印。
“相信我,查曼陛下无时无刻不把埃克斯特的尊严与利益放在心中,”坎比达面色冰寒:
“我无法告诉你在收到消息的刹那,陛下究竟有多想集合全埃克斯特的兵力,拆掉自由同盟的城墙来做他们的墓碑……”
但里斯班毫不客气地怒哼一声。
“收起那些漂亮话吧,”老摄政的语气很平淡,但却似蕴藏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当祈远城的罗尼大公在众望所归中领袖群雄,呼吁全国,准备对国王的不义之举发难的时候……”
“祈远城以西的自由同盟,就莫名其妙地变得内部不稳,给罗尼找麻烦?”
里斯班直来直往的态度让泰尔斯不禁皱眉。
但王子想不通坎比达的来意:这是国王与罗尼之间的斗争,但为何要特意告知龙霄城?
查曼王还指望龙霄城站在他那一边吗?
“罗尼必须选择,对么?”里斯班把双手从背后撤出,在胸前抱紧,向前一步,压力十足地望着台阶下的坎比达:
“大义之下,如果他想要解决近在咫尺的后顾之忧,想要维护自己身为祈远城大公的威望,就必须放弃对查曼的抗议和反对,甚至跟国王合作,才能腾出手来全力处理自由同盟的内乱,夺回属于祈远城的利益。”
坎比达沉默了几秒:“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伯爵大人。”
里斯班冷哼出声:“我们都是北地人,就别再玩星辰人的那套帝国权术了。”
星辰人?
帝国权术?
泰尔斯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王子发誓,他看见塞尔玛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
“告诉我,”里斯班严肃地道:“如果罗尼没有做出符合你们期望的选择,查曼王又会怎么反应?”
坎比达盯了里斯班好几秒。
最终,这位黑沙领的使者笑了起来:
“我想,陛下还是必须尊重共治誓约:毕竟自由同盟离祈远城最近,所以在如何处理同盟事宜上,他尊重罗尼大公的态度,更尊重祈远城的利益与自治声讨那群小朋友是一回事,但贸然插手大公们的内务,无疑是不明智的。”
“嘿!”里斯班讽刺地呼喝一声:“这时候,我们的国王倒是想起共治誓约了,想起这是‘大公们的内务’了。”
坎比达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一躬,而摄政大人也闭上了嘴巴。
大厅里又回复了诡异的平静:泰尔斯看见尼寇莱紧皱双眉,塞尔玛则似乎在沉思。
奇怪。
在这场诡异的觐见里,泰尔斯迅速找出了几个想不通的疑点:
黑沙领提出了自由同盟的事情但听里斯班的说法,这不过是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等反对者博弈的其中一环。
可是,这跟龙霄城有什么关系?伦巴为何要派人来告知塞尔玛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这跟他自己,跟泰尔斯璨星有什么关系?
如果基尔伯特所谓的“外交里没有毫无意义的话语”、“试探我们的脚步和虚实”成立的话……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的情报太少了。
几秒种后,里斯班伯爵表情一动,抬起了目光。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龙霄城了,”伯爵大人凝重起来:“还有昨天的事情……”
里斯班眯起眼睛:“你们……把龙霄城送进了风暴的中心。”
什么?
把龙霄城……送进……风暴的中心?
泰尔斯微微一怔,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思维。
显然,不理解里斯班话语的人不止他一个:塞尔玛睁大了眼睛这是少女在迷惑时惯常的表现。
少女和少年对视了一眼,彼此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疑惑和不解。
“‘龙眸’夏尔里斯班,”坎比达的表情彻底严肃起来,他重新对视着自己的对手:“您果然名不虚传。”
那一刻,泰尔斯有种感觉:今天的会面,是里斯班和坎比达两人的交锋,是只有他们能懂的棋局。
“觐见就到此为止吧,我的女士。”里斯班冷冷地道。
塞尔玛怔怔地看着里斯班,但她还是顺服地点点头。
“您确定吗?”坎比达冷笑一声:“这关乎巨龙的荣辱,而陛下可是等待着女大公的答复呢。”
子爵颇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而不是摄政大人的答复。”
泰尔斯在心底喟叹一声。
“够了。”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会怎么进行下去。”
里斯班满面寒色地看着坎比达,甚至连一点表面上的友善都懒得维护了:“女大公阁下会给你答复的,但不是现在。”
只听伯爵寒声道:“至少,不是在祈远城遣使来访之前。”
坎比达吸了一口气,回复平静的神情,微微一躬。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女大公阁下,”黑沙领的子爵轻声道:“顺便一句……”
只听坎比达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有些疑惑的塞尔玛,道:
“新眼镜很漂亮。”
塞尔玛忍不住脸色一变。
泰尔斯只觉得寒意上涌:摄政大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压迫力十足。
里斯班伯爵冷哼一声:“说得够多了,子爵阁下。”
坎比达笑了笑,有意地对星辰王子轻轻一躬,转身离开。
正在此时。
“陨星者,我的上司送来了他的问候,”一直沉默着的克罗艾希突然抬起头,看向里斯班另一边的那个战士:“‘那柄刀真难用’,这是他的原话。”
台阶上的尼寇莱嗤笑一声。
“这柄刀倒是挺好用,”陨星者摇摇头:“可惜了。”
克罗艾希点点头,转向了大公的座位。
“女大公阁下,请您保重。”
她看着塞尔玛的目光带着柔和与希冀,让泰尔斯微微一怔。
“啊,感谢你的好意。”塞尔玛下意识地回答。
“请相信:您的份量和价值,远比您想象的更重,”女战士似乎只想说完她想说的话,只听克罗艾希轻声道:“无论如何,您的存在都是北地千年未见的奇迹,是我们得以迈步向前的旗帜。”
“请您抓住属于自己的权力,自立自强,成为一个真正的埃克斯特大公。”
“因为您不比任何其他人差。”
说完这句话,克罗艾希就深深一鞠躬,然后理也不理未及反应的塞尔玛,果断地转身离去,跟上坎比达的步伐。
留下满厅的错愕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