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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章 普提莱的谜团

    虽然那场莫名其妙的觐见让泰尔斯一头雾水,里斯班和坎比达在台面下的交锋也疑点重重,但第二王子并不打算为此困扰太久如果说他在六年前的惊险一夜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

    “所以您就来找我了?”

    鲜血庭院中,被打扰了午后散步时光的普提莱一边踱步,一边不满地看着笑眯眯的王子。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是的,”泰尔斯悠闲地模仿着普提莱的步伐,右手有节奏地敲击佩剑,罗尔夫和怀亚跟在他们的身后:“并期待着你能给我满意的答案。”

    普提莱冷哼一声:“你就指望着一个刚到龙霄城两天、愚钝顽固、还爱挖苦人的坏脾气老头,分析这么复杂难懂的外交和内政局势?”

    勋爵弹了弹自己的烟斗,一脸轻描淡写:“也许你该去问基尔伯特,而我对此实在无能……”

    愚钝顽固、还爱挖苦人的坏脾气老头?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好。”

    王子转过身,倒着走在前方,举起双手面对普提莱:

    “我就暂且不提,六年前最绝望的时刻,那个坏脾气老头是怎样神通广大地找到秘科和尼寇莱,先是奇迹般地把我从暗室和伦巴的手里捞了出来……”

    “又果断地支持着我们闯进英灵宫,还巧妙地把王子送进了英雄大厅,最后神奇地拯救了龙霄城的辉煌事迹……”怀亚在身后很配合地接口道,就连罗尔夫也在后面点头“嗬”了一声。

    泰尔斯对他们竖起大拇指。

    普提莱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暂且不提’?”

    “我就只说,”泰尔斯没有理会普提莱的笑容,自顾自地道:“那个坏脾气的老头,在到达龙霄城的第一天,是怎样莫名其妙、绘声绘色、巨细无遗地告知我,在重重保密的英雄大厅里,在难以接近的龙霄城听政日会议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

    “你知道当坎比达透露出听政日的内容时,里斯班的表情有多愤怒吗?”

    普提莱扬了扬眉毛:“我朋友比较多,仅此而已。”

    “而最重要的是……”泰尔斯一边倒退,一边举起右手食指,遥点普提莱:“在龙霄城波诡云谲的复杂局势里,失踪了六年的你却突然出现了?”

    泰尔斯身体前倾,眯起眼睛:“你要告诉我这是巧合,你仅仅只是来介绍一位老师,顺便送一副眼镜?”

    “啊哈,”普提莱尴尬地咳嗽一声:“说起那副眼镜,你知道,那是专门为女大公打造的,它可是……”

    泰尔斯眉头一皱。

    “怀亚,米迪拉,把守好四周,别让任何人听见我们的谈话。”他打断了对方,明智地掐断了普提莱转移话题的打算。

    略有疑惑的两人领命而去后,泰尔斯重新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普提莱。

    普提莱看着王子,心里有股淡淡的不安。

    “你知道,那天我没追问下去,”泰尔斯表情微动:“但怀亚不止一次提醒过我。”

    “在我被困龙霄城后,你不声不响地消失,花了六年多的时间,才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泰尔斯抬起头,“我并非不信任你,但是为什么不早一些,不晚一些,偏偏是六年多后的现在?”

    普提莱脸色一僵。

    “怀亚继承了他父亲的敏感,”几秒后,普提莱低声叹息道:“却没学到他的大气。”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

    “六年前,我刚刚被承认为王子的时候……你才堪堪回到达永星城,就被基尔伯特拜托,作为副使保护我北上。”

    普提莱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事实证明,基尔伯特的决定很正确:不是每个人都能以有限的资源,在孤立无援的城市里,凭着对阴谋和气氛的嗅觉,就与白刃卫队、与暗室、与黑沙领、与秘科、与里斯班伯爵周旋,不但不落下风,甚至游刃有余的。”

    泰尔斯也停下了脚步,他摇摇头:“虽然你很会隐藏自己,而大家也都不甚在意,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从来都不可能一个人拯救世界:从果断撤离、保存实力、联络四方、营救王子、暗示我反击、突入英灵宫、与黑沙领博弈、逆转局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六年前,真正在幕后无数次拯救龙霄城的人,其实是你。”

    “普提莱尼曼勋爵。”

    “身份蹊跷的前外交司文官,在血色之年后遭贬谪的前子爵。”

    “以及先王长子,米迪尔璨星的侍从官,”

    普提莱没有说话。

    泰尔斯低下头,想起普提莱在英灵宫里对他说过的,关于血色之年的那些话。

    【那一年的夏天,我曾经做出过一个决定……】

    【但那是个错误……】

    【不可饶恕的错误……】

    【北境由此迎来了灾难……战火延烧,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据我所知,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

    泰尔斯脸色微黯:“不觉得你身上的谜团太多了吗,普提莱?”

    那一秒,普提莱微微一顿,脸色僵硬。

    像是被说破了心事。

    “坦诚些吧,”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叹了一口气,重新转过身等对方跟上来:“普提莱,别学秘科的家伙,你知道我不喜欢他们。”

    “告诉我,现在的我,究竟身处在一个怎样的棋局里?”

    他们走过一棵大树,普提莱敲掉烟斗里的灰烬,表情黯淡,一言不发。

    泰尔斯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我明白了,”终于,普提莱微微叹息,回复了初次见面时的口吻:“关于现在的局势,你想知道什么,让人头疼的小王子?”

    泰尔斯微微蹙眉,回忆着心中的重重疑点。

    “连接,”几秒种后,少年王子看了看四周,谨慎而小声地道:“我想知道,台面上的种种大事,是怎么通过台面下的隐秘利益连接到一起的我想这是你的长项。”

    普提莱把烟斗套回烟袋,轻轻一怔:“连接?”

    泰尔斯点点头,学着里斯班的样子背起双手,眼神却飘向远方。

    “六年前,米兰达亚伦德在牢房里告诉我,龙霄城里发生的看似不相关的一切,其实都有一条重要的线索贯穿前后,”泰尔斯眯起眼睛:“后来我们发现,幕后的那条线索叫作‘龙血’。”

    那个瞬间,普提莱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落后王子一步。

    “这几个月来,从查曼王颁布新的分封法令开始,祈远城拉拢四方声讨国王,伦巴饱受谴责焦头烂额,我作为人质被指责,龙霄城女大公遇到逼婚,自由同盟内部不稳,黑沙领蹊跷地来使龙霄城,”泰尔斯浑然不觉周围的一切,继续苦苦思索着:

    “虽然一切都很零碎,有的事情甚至毫不相关……”

    “但我感觉,现在的局势就跟当年一样,隐隐中也有一条线索连接前后。”

    “我想要把握住它……而非被动地应付找上门来的麻烦。”

    普提莱的目光微微一顿。

    他们双双沉默了好几秒。

    终于,普提莱长长地叹息一声。

    “你知道,前天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比当年要开朗,”瘦削的男人摇了摇头:“但我现在才发现,真正的你比当年还要焦虑,还要警惕,还要紧张你晚上真的能睡着吗?”

    这一次,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六年前,我在大意和自得中栽倒过一次,”王子的眼神慢慢聚焦起来,“代价就是我的自由,以及一位身为国王的敌人。”

    “那种感觉,那种你只能随风飘荡,不知道下一秒去向何方的无助和惶恐,”泰尔斯定定地望着脚下一块因年久而碎裂的石板,淡淡地道:“我不想经历第二次。”

    那一刻,普提莱第一次觉得,身边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是一个名为璨星的王子。

    勋爵轻轻摇头,小声道:“你变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每个人都会变。”

    “或多或少。”

    普提莱盯了他好久。

    终于,在泰尔斯以为过去了几个世纪的时候,普提莱重新迈开脚步,这一次,勋爵的表情一改之前的懒散和讥讽,变得严肃而紧张。

    “多年以来,自由同盟一直依附于祈远城生存。”

    来了。

    泰尔斯连忙跟上步伐,竖起耳朵。

    “他们作为巨龙的附庸,为埃克斯特输送黄金走廊上的利益,埃克斯特也通过他们保持着对黄金走廊和大陆西面的控制力,遥遥牵制康玛斯,”普提莱挠了挠下巴,认真地道:

    “你知道,就像我们跟瑟拉公国的关系一样:星辰握着龙吻地的这个附庸国,就控制住了黄金走廊的东南端以及长廊海岸,甚至影响荆棘地的……”

    “我知道,塞尔玛的老师们教过,埃克斯特跟自由同盟在二十年前打了一架,”泰尔斯咳嗽了一声,并起手掌挥了挥,掐断这位前吟游者的倾诉和表演**:“直切主题,主题……”

    普提莱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对当年那个痴迷听故事的小王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会打断他的少年的这个事实非常不爽,但他还是继续道:“关于你说的,打了一架……”

    “二十多年前,自由同盟的总督找到了新的盟友,他以为努恩王正忙于冰川防线的险情,又与祈远城颇有龃龉,无暇顾及西方,所以第一次萌生了独立的想法。”

    泰尔斯微微一怔:“新盟友?”

    普提莱点点头。

    “白山。”他谨慎地道。

    “这些高傲的白精灵们罕见地插手了人类的事务:势力不大却不容小视的他们,支持自由同盟寻求独立,”勋爵边走边道:“当然,有人怀疑康玛斯人也在背后参了一脚埃克斯特与康玛斯南方的藤蔓城联姻,这让康玛斯的几个北部城邦很不安。”

    泰尔斯微微一怔,想起那位总是笑容满面的史莱斯侯爵。

    “结果呢?”

    “结果?”

    普提莱轻哼一声,语气有些嘲讽:“那位自信过剩的同盟总督,擅自扣押了向埃克斯特王国进贡的货物,还写了一封措辞委婉却语气坚决的信,要求‘重新正视彼此的友谊’。”

    “尽管祈远城与龙霄城矛盾重重,但作为巨龙国度的最高统治者,努恩王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回信扯皮,”普提莱板起脸:“他毫不犹豫地吹响了征召令,龙霄城的军队远途跋涉,会合祈远城与戒守城的士兵们,向自由同盟开进。”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关于自由同盟和埃克斯特的过往,迅速把这些课堂和史书上都不会记载的细节情报,跟当前的局势连起来。

    “作为结局,两万多埃克斯特战士踏破了自由堡的每一座城门和拒马,苏里尔王子的部队甚至一路打进白山,威胁白精灵们的执政庭。”

    “他们用敌人的颅血染红了善流河,”普提莱说到这里,莫名地有些感慨,就像他自己亲眼见过似的:“据说此后两年,善流城的贵族们都不敢饮用自由同盟上游流下的河水,善流河流域有名的河鲜水产也价格大跌。”

    “那一年,努恩王重申了巨龙国度在黄金走廊尽头的绝对宰制地位,震慑了在和平中忘乎所以的小国与城邦,用鲜血告诉自由同盟:巨龙与蝼蚁之间,从来不存在什么‘彼此的友谊’。”

    “努恩,”泰尔斯沉吟着,想起那位威势无匹的老国王,又想起他令人不胜唏嘘的结局:“又是他。”

    “努恩王威震西陆三十年的统治,不是没有来由的,”普提莱轻声叹息:“不是每位国王都对得起自己的誓言,‘立足在王国的最前端’此后,祈远城的罗尼家族对龙霄城的态度一改从前的桀骜不驯,就连康玛斯人也规矩了许多,善流城甚至自降身段,一城侯爵亲自来到北地笑脸赔罪。”

    泰尔斯心中一动。

    “二十年前,龙霄城大公作为国王,以全埃克斯特的名义,出兵支持了祈远城的利益。”

    王子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所以,在自由同盟再度不稳的时候,里斯班会说‘罗尼必须选择’……”

    泰尔斯回想起里斯班摄政在大厅里的话:“祈远城若想像当年那样,获得以国王为首的举国支援,罗尼大公就要选择向国王妥协,放弃聚集贵族声讨查曼王的举动……”

    瘦削的勋爵轻哼一声。

    “确实,这是一个好方法:以国王名义,用埃克斯特的大义,勒令大公们为国而战的主动权,正操诸黑沙领之手,”普提莱点点头:“可以想象,面对查曼王伸出的援手,罗尼……”

    但泰尔斯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认识罗尼大公,他不会选择妥协的,”泰尔斯脑海里出现了表情狰狞的伦巴和罗尼,出现他们在大厅里兵刃相对,彼此厮杀的紧张画面:“他宁愿在血与火中实践自己的信念,跟国王对抗到底。”

    而且。

    泰尔斯想道:

    现在,查曼王与大公们的冲突,已经远远不是当年,努恩王与大公们冲突可比拟的了。

    普提莱笑了一声:“那就更有趣了。”

    他们走上通向王子卧房的台阶,看着一道破败的树根延伸到他们的脚下。

    “如果罗尼拒绝国王的‘帮忙’,那他就必须独自面对自由同盟的内乱,必要时甚至不惜独力出兵,再次重申巨龙国度的威严。”

    “坐视自由同盟脱离掌控,祈远城损失一大笔进项还是小事,但罗尼大公的威望必然遭受重挫:无论令祈远城蒙羞还是致使埃克斯特受辱,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泰尔斯死命回想着埃克斯特西边的地理概况:“独自解决自由同盟……祈远城和罗尼能做到吗?”

    “这就到考验祈远城实力,以及罗尼大公对封臣掌控力的时候了,”普提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但我想,哪怕不会像二十年前三位大公合力那样顺利,但要收拾一个小小的自由同盟,对毗邻荒漠与黄金走廊,常年警备的祈远城而言,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问题是,一旦把精力都投进同盟内乱,想必罗尼继续联络贵族,声讨国王的举动也会受影响吧。”

    泰尔斯皱起眉毛。

    “所以里斯班摄政的怀疑是事实:自由同盟的内乱跟伦巴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他在幕后搞的鬼,”王子淡淡道:“让后院失火的祈远城和罗尼大公停下步步紧逼的脚步,把黑沙领从火烧屁股的全国声讨中解救出来。”

    普提莱挑挑眉毛:“谁知道呢。”

    可是泰尔斯又停下了脚步,面露疑惑:“但我还是想不通:如果这只是共举国王和罗尼大公的博弈,那查曼王为什么要派坎比达来龙霄城?里斯班又为什么要说,龙霄城被送进了风暴的中心?”

    “为什么是龙霄城?”

    普提莱同样止住脚步,他微微一笑,眼神放出奇异的光芒:

    “你找到重点了,小王子。”

    泰尔斯眉心一动。

第15章 龙血未干

    在泰尔斯似懂非懂,仿佛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的时候,普提莱重新掏出了烟斗,开始装填烟草。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如您所言,一旦性格刚烈的罗尼大公不向黑沙领妥协,不依靠国王的征召令,不借助查曼王的名义,决定自行收拾自由同盟的乱子,”面对王子的眼神,普提莱没有遮遮掩掩,他很痛快地道:“但他又想要继续声讨、对抗查曼王的话……”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罗尼就必须寻找额外的帮手,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自由同盟,”王子脑中的逻辑线索越来越清晰:“比如龙霄城,比如曾经出兵支援祈远城的沃尔顿家族。”

    泰尔斯抬起头,脸色凝重:“我开始明白了。”

    普提莱点了点头,点燃烟斗。

    “只要罗尼获得了龙霄城的支持,只要女大公承诺会像二十年前一样,出兵支援祈远城的战斗,”普提莱平静地道:“那罗尼就能底气十足地拒斥伦巴不怀好意的计谋,一边游刃有余地收拾自由同盟,一边毫不退缩地向国王说‘不’。”

    “我明白了,在罗尼作出选择之后,”泰尔斯想起那位年少的女大公,头疼地捏起下巴:“就轮到塞尔玛选择了:是否支持罗尼,是否加入他对抗国王的阵营。”

    普提莱轻哼一声。

    “但这次,跟之前简简单单的签名声援相比,已经截然不同了:支持祈远城,就意味着要拿出筹码,要付出代价,要做出承诺:必要时征召军队,大举西进,与自由同盟及其支持者开仗。”

    “现在的局势,就好比当年摩拉尔王子遇刺的时候,凯瑟尔王面临是战是和的选择一样,”吞云吐雾间,普提莱松开嘴里的烟斗,“代表龙霄城的女大公必须作出决断:是战是和?是付出代价,果断支持祈远城处理同盟事宜,还是袖手旁观坐视事态发展?”

    王子缓缓抬起头。

    摩拉尔王子遇刺的时候,凯瑟尔王所面临的选择?

    泰尔斯想起六年前,在复兴宫内面对封臣们逼迫,冷冷举起手中权杖的那位星辰至高国王。

    “等等,如果是别人就算了,”泰尔斯想起刚刚普提莱跟他说的两国恩怨与过往,不由得微微一惊:“但是龙霄城……”

    “啊,”普提莱有些惊讶于王子的反应,但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对于一般的埃克斯特人而言,面对自由同盟,这不过是一个‘打不打’的问句。”

    “但对于龙霄城和沃尔顿家族而言,这可不仅仅是巨龙的荣辱,更是家族的颜面。”

    “要知道,二十年前,自由同盟总督那封言辞不逊的来信到达龙霄城的当日,在使者靴上的雪水干涸之前,”普提莱吐出一口烟气,眼神锐利:“努恩七世,就毫不犹豫地吹响了王国的征召令。”

    “兵发自由同盟。”

    泰尔斯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一年后,努恩王的长子,苏里尔沃尔顿在举城投降的自由之堡里,在瑟瑟发抖的众位同盟元老面前,一刀接着一刀,生生剁掉了同盟总督的十根手指,”普提莱的语气也慢慢沉重下来:“据说,他每剁掉对方的一根手指,都要大声地质问其中一位元老:‘你会写信吗?’”

    “剁完最后一根手指之后,苏里尔王子把那封不敬的国书丢还给了快要昏厥的总督。”

    “‘不,你不会’,苏里尔笑着这么说,然后把没有回答‘不会’的元老们,统统吊死。”

    “苏里尔沃尔顿,”泰尔斯皱起眉头:“听上去是位残暴的统帅。”

    普提莱眯起眼睛,头颅微低:“但他也成功让自由同盟记住了巨龙的怒火和恐怖,那几年的黄金走廊上,苏里尔的名字比努恩王还管用就连身为沃尔顿姻亲的康玛斯藤蔓城也收到了益处:就算联盟里最跟他们过不去的死敌,也不敢难为他们的货物。”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您明白了吗?”普提莱盯着王子:“努恩王下令出兵,苏里尔赢得胜利,就这样,沃尔顿家族维护了埃克斯特的尊严。”

    “而二十年后,如果饱受诟病与质疑的女大公面对自由同盟,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却选择了中立和旁观,选择了退缩和避战……”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她没有选择。”王子斩钉截铁地道:“为了证明自己不堕父祖的荣誉,为了维护龙枪家族的威严和统治,塞尔玛必须出兵。”

    “所以,在因为自由同盟不稳,而引发的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的这场博弈中,龙霄城是关键女大公既是必须加入棋局的棋手,又是能够帮助罗尼扭转局势,让查曼王重回尴尬的转折点。”

    泰尔斯紧皱眉头:“所以,黑沙领才要派人来龙霄城,因为它确实位于风暴的中心是几大势力博弈的要害。”

    然而,普提莱却在此时摇摇头:“如果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泰尔斯惊讶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我说了,这个局势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很像。”

    普提莱抽了一口烟,眼神里透露出精明和警惕:“如果女大公对祈远城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支持罗尼对自由同盟的西征……”“问题是,龙霄城有多少封臣会支持?有多少兵员能被征召,该被征召?利益和代价如何分配?如果只有沃尔顿的直属领地愿意响应,那么这场仗该不该打?如果征召起军队,又该由哪位德高望重的封臣来领兵?”

    泰尔斯愣住了。

    跟当年凯瑟尔王所面对的困局……

    凯瑟尔所面对的……

    那就是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冒出来。

    “如果女大公无法对祈远城作出承诺,也不过就是得到一个‘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名声,”普提莱的话语断句,带着让人不安的节奏,他继续道:“但如果女大公作出了承诺,在关键时刻却因为龙霄城的内部原因而不能履行:比如封臣反对、兵员缺额、资财匮乏,甚至龙霄城征召来的军队因质量低下乃至铩羽而归……”

    “那在整个埃克斯特的视线下,此事对于女大公统治的影响,就是毁灭性的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如果塞尔玛只派遣沃尔顿的直属军队,而不借助封臣的力量……”

    “当一位手底下封臣无数的强势大公却只能派遣自己的直属军队,孤零零地上战场的时候,”普提莱冷哼着摇摇头:“那在无数人看来,那位大公的统治,大概也就快到尽头了。”

    泰尔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普提莱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贯穿前后的那根线索。

    原来……

    “总之,所有问题都汇聚成一句话,”普提莱猛吸了一口烟斗,瘦削的脸上,皱纹缓缓拉紧:“现在的龙霄城,是否还像当年努恩王麾下的龙霄城那样,从上到下如臂使指、浑然一体,从里到外坚不可摧、心合力齐?”

    “在需要名望卓著的龙霄城和沃尔顿家族站出来的时刻,大公们在看着她,封臣们也在看着她,考验女大公威望的时候到了。”

    普提莱冷冷地哼笑道:“为了维护家族的名望,为了保卫国家的尊严,为了对抗查曼国王,女大公必须代表龙霄城作出承诺,并确保这个承诺是可被履行的。”

    泰尔斯呆若木鸡地看着普提莱。

    普提莱的目光聚焦在泰尔斯的灰色眼眸中,语气吓人:“而要确保封臣们支持这个承诺的话,那位继位六年的女大公……”

    “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泰尔斯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捏起双拳。

    泰尔斯吐出一口闷气,艰难地道:“付出代价?”

    “比如……”

    普提莱点了点头,他默默观察着王子的表情,在喟叹之余轻声道:“比如,她是否愿意向封臣们展现她的诚意,展现她的信任。”

    “比如,女大公下嫁封臣的其中一人……”

    “来维持龙霄城的凝聚力,换取封臣们的信服与合作。”

    “借着丈夫的支持和血脉的传继,借着脱离‘女大公’,变成‘大公夫人’,来重现沃尔顿家族的光荣。”

    普提莱的声音很轻,但在王子的耳中却如此沉重,如鸣雷般闷响。

    泰尔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纠结起眉毛,咬紧牙齿。

    王子的眼前出现了六年前的那个小滑头……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天,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藏书室里着迷地看书。

    他想起英雄大厅里,满脸泪水的女孩瑟瑟发抖,无助地看着手上的凯旋指环。

    他想起盾区的街头,小女孩尖叫着,死命地把他从触手里拉出。

    他想起……

    “告诉我,普提莱,”泰尔斯睁开眼睛,无力地道:“在国王与大公们的斗争愈演愈烈,在自由同盟生乱,在祈远城也许会求助龙霄城出兵,在塞尔玛最需要封臣们支持的时刻……”

    “龙霄城的听政日内却有人借机生事,就女大公的婚事发难,提醒所有人:他们的领主未婚……”

    泰尔斯抬起头,在疲惫的叹息中淡淡道:“这真的是巧合吗?”

    普提莱没有立刻回答。

    他轻轻地转过头,看着庭院里的一棵参天大树,看着它已经开始朽坏的根部。

    最终,普提莱叹了一口气:“有句话虽然武断,但是大多数时候很对,请您不妨记下来。”

    “那就是,”勋爵捏紧了自己的烟斗,眼神冷冽:

    “政治没有巧合。”

    泰尔斯黯然地低下头。

    微风吹拂过鲜血庭院,远处的怀亚似乎又在跟罗尔夫抱怨着什么,只见随风之鬼再次抱起双臂,一脸鄙夷。

    “原来如此,”王子轻声开口:“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太阳。

    “从祈远城声讨国王,到麻烦不断的查曼王,到听政日的风波,到坎比达的来使,到自由同盟……”

    普提莱静静地看着王子,听着他的话语。

    “在外,这是六年里,巨龙国度因为内斗正酣而引发的,自由同盟与埃克斯特的利益纠纷。”

    只听泰尔斯淡淡道:

    “在实质上,这是六年前那场特殊的选王会留下的裂痕,是查曼和罗尼,是黑沙领与祈远城,是共举国王与列位大公之间不死不休的落子博弈……”

    泰尔斯按住自己的佩剑,向前一步,脸色难看。

    “在内,这是龙霄城因为努恩之死引发的动荡,是沃尔顿女大公继位产生的风波,是被里斯班的威望和大公们的背书所压下的浪潮,在六年后的疯狂回涌,”王子咬住牙齿,语气渐渐紧张起来:

    “里斯班一定很愤怒,有人无论是谁,都绕开了他这位女大公手下的最大封臣和实际掌管龙霄城的摄政,试图插手龙霄城的权力继承。”

    普提莱站在他的身后,微不可察地弯起嘴角。

    “您看得很明白。”

    “哪怕可能有人从中作梗,但这确实是我们六年前,于龙霄城中,于英灵宫中横冲直撞所播下的种子,”瘦削的勋爵感慨道,仿佛回到了当年在龙霄城里惶惶逃命,绝地求生的日子:

    “在六年后的反噬。”

    泰尔斯绷着脸,咬着牙,快要把自己的拳头抓破了。

    法克。

    事情没有结束。

    毒药般的龙血……

    不但远未干涸。

    而且。

    依旧流淌。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就在普提莱以为王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情报而情绪激荡的时候……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不明白,”泰尔斯转过头,看向普提莱,突兀却冷静地问道:

    “为什么是我?”

    勋爵惊讶地看着泰尔斯的表情。

    一反他之前的预料:此刻的王子没有慌乱,没有激动,甚至没有过大的情绪变化,连紧张都欠奉。

    这个小家伙……

    跟六年前相比……

    只见泰尔斯抿紧嘴巴,眉宇间微微动弹,认真思考着什么。

    “这是查曼王与罗尼大公的斗争,是龙霄城被卷入其中的风暴,”泰尔斯的眼神开始变得锋利,让普提莱不太舒服,甚至有种想要转头的**,“但为什么。”

    泰尔斯简洁地问道:“坎比达为什么提出,要特意见我?见一个星辰王子?”

    看着王子的目光,普提莱吸进一口气,抬起僵硬的手,含住自己的烟斗。

    “不知道,”普提莱眨了眨眼睛,偏过头:

    “也许是……巧合吧。”

    巧合?

    那一刻,泰尔斯眯起了眼睛。

    仿佛要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什么来。

    普提莱笑了笑,猛吸一口,这位平素嗜烟草如性命的老烟斗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烟斗已经熄灭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建议您少理会龙霄城的这些事说实话,因为日前的那场风波,现在您的位置很尴尬。”

    “毕竟,这件事暂时跟您无关,”普提莱耸耸肩:“除非您看不下去小情人的……”

    泰尔斯微微一愣。

    普提莱微微一笑。

    王子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皱眉看着勋爵,满脸的狐疑:“小情人?”

    普提莱又眨了眨眼睛:“开个玩笑,殿下。”

    泰尔斯抱起手臂,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他随即一愣。

    “等等,普提莱。”

    “你刚刚的用词……”

    王子脸色难看地望着瘦削的勋爵,语气里满布疑惑:“什么叫做……”

    “‘暂时’跟我无关?”

    在泰尔斯疑问的眼神中,瘦削的勋爵咳嗽一声,脸色严肃。

    “您跟女大公约定的时间到了您该去藏书室了,”只见普提莱一脸认真地道:

    “可不能让女大公久等啊。”

    泰尔斯顿时愕然。

第16章 断龙者(上)

    当泰尔斯硬着头皮走过重重护卫,顶着一双双比平素更凶悍的眼神特别是来自尼寇莱的警告目光,穿过那道老旧厚重的弧顶门,迈入他熟悉无比的耐卡茹藏书室的时候,星辰的王子正在为原本应随意而轻松的会面而发愁。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塞尔玛清楚自己所身处的政治漩涡吗?

    不知不觉,少女已经身在一个无法逃避的棋局里,她所面对的,是伦巴、罗尼、龙霄城一众封臣这样的老辣棋手。

    泰尔斯不知道里斯班跟她说了多少,也不知道女大公现在是什么状态,而且他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去面对塞尔玛。

    面对那位曾经的女孩儿,现在的女士。

    藏书室还是老样子,被一排排高大书架所填充的弧型回廊,在光与影的交织中掠过他的视野:书架旁的通道被火盆和天花吊顶的反光宝石映照得明亮而清晰,隔断了光线的书架与书架之间则只剩下昏暗和朦胧。

    泰尔斯就这样忐忑而焦虑地走在光亮与黯影之间,走过一排排书架,来到六年前他和两位女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存放着两国之间第一份条约的玻璃柜。

    “你迟到了。”

    龙霄城女大公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并拢的膝盖上平躺着一本翻开的厚书。

    泰尔斯犹疑地看了看四周,毫不意外地在回廊的两侧尽头看到了金克丝女官和两位女仆的身影,前者仿佛雕像一样,搭着双手,优雅而高贵地平视着前方。

    王子深吸一口气,走到塞尔玛的面前,压低了声音。

    “塞尔玛,听着,我……”

    头也不抬的女大公打断了他,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却很平静:“这一批书籍是商人们从龙吻地新搜集来的,听说有许多是古籍和手抄本。”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对于塞尔玛打断他这件事情有些意外。

    他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拉过一张木制座椅,把椅背转向塞尔玛,脸色沉重地倒坐下来,双臂趴在椅背上。

    那个瞬间,王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嘿,”面对六年多的老友,他难得生硬地开口:“我……我听说听政日上发生的事情了。”

    少女没有回答,但她的手却没有再翻页。

    “我想说,呃,”真正见到塞尔玛的之后,泰尔斯只觉得自己变得笨口拙舌,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僵硬地道:“谢谢你保护了我。”

    女大公依旧没有抬头,但她却从鼻子里小小地嗤了一声,要不是泰尔斯听力过人,差点就以为她在走神了。

    “但是,”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我也听说了……”

    “这批新来的书籍,我刚刚翻了翻目录,”然而,女大公再次打断了他:“里面很多内容都是你所关心的,比如终结之战。”

    “还有巨龙……”

    塞尔玛的脸庞依然深深垂下,与书本几乎平行。

    泰尔斯脸色一紧。

    她的情绪不对。

    “塞尔玛。”

    “关于听政日,”泰尔斯想起普提莱跟他的两段谈话,咬紧牙关:“你……我……”

    “嗯,婚事。”

    泰尔斯愕然:“啊?”

    塞尔玛缓缓地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带着淡淡涩味的微笑。

    “这就是你今天训练的时候,想跟我谈的,”女大公轻轻嗤笑道:“不是么?”

    泰尔斯不禁注意到,少女的眼睛里有些红丝。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

    塞尔玛合上膝盖上的书本,轻轻叹息。

    “所以,你想说什么?”

    她把书本摆上一旁的桌子,直截了当:“推荐一位丈夫给我?”

    塞尔玛说这话的时候挑起了眉毛,看上去颇为咄咄逼人。

    泰尔斯的话语有些滞涩,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最终只能蹦出几个词:“我……”

    “我想问……”

    塞尔玛微微偏头,夹鼻眼镜后的碧色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泰尔斯头一回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目光也有这么难以招架的时候。

    几秒钟后,依然组织不出语言的王子只得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所以,关于你的婚事……他们是怎么说的。”

    “有什么人选吗?”

    这一次,塞尔玛牢牢地盯着他,整整盯了十秒钟。

    让泰尔斯心中忐忑。

    最终,塞尔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摇头移开目光。

    “就是那些人,直属封臣的伯爵们,比如赫斯特伯爵。”她淡淡地道。

    “赫斯特?”泰尔斯皱起眉头:“烙铁郡伯爵?那个黄金胡子?”

    “是啊。”

    塞尔玛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在龙霄城的直属封臣里,他的年龄与我最是相当。”

    王子抓住椅背,直起腰来。

    “年龄相当?”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吐出一口气,在初初的惊讶过后不屑地道:“是啊,也就只比你大了二十岁嘛。”

    塞尔玛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

    “或者贵族的子嗣,纳吉尔伯爵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儿子,是家族继承人。”

    “小纳吉尔?”泰尔斯再次皱起眉头:

    “哈,我听说他的风流名声从城里的女仆到郊外的母猪都知道……”

    女大公疑惑地眯起眼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轻哼一声,摇摇头:“后厨的小道消息:宴会的时候,女仆们都要……算了,不重要。”

    塞尔玛抿起嘴巴,似有不满:“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夏尔……”

    这一次,泰尔斯打断了她。

    “里斯班伯爵?摄政大人?”

    王子像是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老天,那老头连孙子都有了!”

    “泰尔斯。”

    塞尔玛似乎终于受够了泰尔斯的口吻,她冷冷地道:

    “我说的人选,就是夏尔的孙子。”

    泰尔斯:“……”

    塞尔玛不满地盯着地面,尴尬的泰尔斯则把下巴顶在手臂上,一时间无话可说。

    终于,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女大公打破了:“泰尔斯。”

    只听她用带着疲惫的声音,低声问道:“你不想看到我结婚吗?”

    泰尔斯没有马上说话。

    “塞尔玛,”几秒之后,泰尔斯才堪堪出声,声线低沉:“告诉我实话。”

    “你真的想结婚吗?”

    塞尔玛猛地抬起头,脸色紧绷。

    “这重要吗?”

    少女的话在王子听来像是在赌气:“你知道,我必须结婚。”

    泰尔斯微微蹙眉,他直起腰,把椅子挪近了一些。

    “我们彼此认识六年了,你知道……”

    王子表情认真:“我不想看见你不开心,不希望看见你被逼着做不情愿的事。”

    “因为……”

    塞尔玛怔怔地看着他。

    因为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的。

    泰尔斯闭上嘴巴,心情黯然地对自己道。

    他的眼前出现了六年前,小滑头答应帮助他的那个瞬间,以及小滑头被宣布为龙霄城女大公的那个瞬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把下巴靠回椅背。

    几秒后,女大公偏过头,看向另外一边。

    “就算我不想,但那又怎么样呢?”塞尔玛的声音突兀地传来:

    “你又能怎么做呢?”

    “你能禁止他们来娶我?”

    女大公依然偏着头,看不清表情,双肩却在微微颤抖:“还是能……不许我嫁给他们?”

    泰尔斯抬起目光,心中惆怅。

    她不喜欢这事儿他这么告诉自己。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要嫁给他们。”

    塞尔玛突然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

    “哼。”她嗤了一声。

    “如果我不嫁给他们,”那一刻,少女的目光很奇怪:“那我又该嫁给谁呢?”

    泰尔斯只觉得眼皮一跳。

    赶在女大公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之前,他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个,我的意思是说……”

    “你是女大公,”泰尔斯就咳嗽一声,学着记忆里的某个大块头警戒官的样子,挠了挠头:“只要你坚持自己的意志,就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要个丈夫,那就不必勉强自己非得嫁人。”

    说完这话,泰尔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耸了耸肩,尴尬地笑笑。

    塞尔玛深深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半晌,女大公才轻声开口:“你也见到今天的黑沙领使节了……夏尔告诉我,自由同盟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夏尔也说,龙霄城没有选择,如果我想赢得封臣的支持,维护女大公的权威……”

    “那你就更不能随便嫁人了!”

    泰尔斯打断了她的话,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不能寄希望于用婚姻来赢得支持。”

    “想想看,你只有一个人,”王子深吸一口气,顶着塞尔玛直勾勾的眼神:“而龙霄城光是伯爵就有六位,无论你嫁给了谁……”

    “也许你能短暂地平息风波,度过这一幕危机。”

    “但代价是:你很快就会被卷进更深一层的龙霄城内斗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的新丈夫是其中一员,所以你将无法再在封臣间的关系中置身事外,无法作为至高而公正的仲裁者,无法作为他们的封君……来统治这片土地了。”

    “而且,用自己的婚姻向贵族们妥协,这样做的女大公,是换不来忠诚的。”

    这一次,塞尔玛盯了他很久。

    盯得泰尔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知道,”少女的声音有些飘:

    “夏尔也是这么说的。”

    “里斯班?”泰尔斯一个激灵:“他也反对你结婚?”

    塞尔玛没有直接回答他,她失笑道:“但封臣们会很不高兴的。”

    她无精打采地道:“我要怎么办呢?龙霄城要怎么办呢?”

    “他们本来就对我很不满了,说我仪态不稳,风姿不佳,打扮和谈吐都不成熟……”

    “如果我还拒绝跟他们结婚,没有子嗣……”

    女大公微微叹息,有些颓然和疲惫:“我知道:在未来,无论出兵还是法令,他们都不会乖乖合作的。”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何,知道里斯班也反对领主结婚这件事之后,他莫名地觉得放心了好多。

    但他转过头,却看见女大公消沉而苦涩的表情。

    泰尔斯轻轻捏拳。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不,塞尔玛,”王子认真地道:“这与你的仪态和风姿无关,与你的打扮与谈吐也无关。”

    “甚至跟你结婚与否,有子嗣与否都无关。”

    “你的封臣们,他们会有这种态度……”

    塞尔玛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

    泰尔斯的拳头越捏越紧,他深吸一口气。

    “是因为,因为……”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女大哦姑娘再一次打断了。

    “因为我是位女大公,”塞尔玛失笑一声,她把头颅向后一仰,靠上椅背,斜着看向远方的一排书架:“是个女人。”

    “让他们看不起的女人。”

    泰尔斯怔住了。

    “对,我知道的,”塞尔玛的声音很低沉,乍听之下毫无情绪:“我一直都知道的。”

    “他们不习惯,更不喜欢一个女人的统治,无论是他们还是敌人,都觉得这样的龙霄城不稳妥,他们觉得我既弱小,又无知……”

    “所以他们催我结婚:女大公嫁给本地的龙霄城贵族,在我肚子里留下种,冠以沃尔顿之名,终有一天把权位交给他。然后,龙霄城才算安定下来了。”

    泰尔斯没有说话,但他握住椅背的手更用力了。

    “听政日里,无论我说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看向夏尔,”塞尔玛的话像是在无意识地梦呓:“说对了,他们就对夏尔投去赞许的目光,错了,就对他予以责备的眼神。”

    “不止这一次,以前也是一样。”

    “以后也是。”

    塞尔玛轻轻地抖了抖肩膀,麻木也似地失声一笑。

    “我所谓的封臣们,没人在乎我,”女大公的声音很微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似乎失去了一切支撑自己的力气:“他们在乎的只是女大公头衔和沃尔顿的血脉。”

    “而我自己,根本不重要除了我的肚皮,因为那里能生出沃尔顿的种。”

    泰尔斯微微咬牙。

    塞尔玛深吸了一口气,双眼通红地看着泰尔斯。

    她突然扑哧一笑。

    “也许他们是对的,泰尔斯。”

    塞尔玛咬住下唇,面无表情:“女大公什么的,也许我根本就做不到。”

    “也许我天生就软弱不堪,就该倚靠他人。”

    女大公声音越来越缥缈。

    厚重而古朴的藏书室里,她就这样斜斜地靠着座椅,幽幽地道:“小时候,我倚靠着阿莱克斯,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女仆。”

    “长大一些了,我倚靠着你和努恩陛下,靠着你们的力量成为女大公。”

    “现在,我倚靠着夏尔,由他替我统治龙霄城,处理那些我无法可想的事情。”

    “未来,我也必须倚靠我的丈夫,靠着我肚子里的血脉,稳定龙霄城,活完下半辈子。”

    “更何况,我根本连沃尔顿的血脉都不……”

    “砰!”

    王子一巴掌拍在椅背上。

    “塞尔玛!”泰尔斯严厉地开口,呵斥住了愕然的少女。

    “塞尔玛,小滑头,”王子深吸一口气,摆出他所能想到的最严肃的表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拉着你逃课么?”

    “尤其是金克丝女士的礼仪课。”

    不等对方回答,泰尔斯就开口了。

    “因为你是位女大公,”少年握紧拳头:“但他们教的是纺织、缝纫、刺绣,弹奏、歌唱、跳舞、持家。”

    “他们把你当成了大公夫人。”

    “女大公和大公夫人,它们是同一个单词,”泰尔斯咬紧牙齿:“却有天壤之别,绝不一样!”

第17章 断龙者(下)

    塞尔玛看着他,眼神略有迷蒙、

    “但他们没做错,不是么,”她哼笑着摇摇头,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拇指上面的‘凯旋’指环:“我根本……”

    “小滑头!”

    泰尔斯再次用那个很久以前的名字,狠狠地打断了她。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少女怔怔地抬起头来。

    “别,塞尔玛。”

    “哪怕你不能选择自己的要成为的人……”

    “但至少,别成为他们要你成为的人。”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她:“请你,别变成那样。”

    但塞尔玛只是微微错愕,就讽刺地摇了摇头:“没用的,身为北地的女大公,我未来的路已经注定了……即使不是这次。”

    她失望地道:“我想过了:嫁给本地的贵族,生下男性继承人,然后被礼貌地送到某个隐居地,一直到老……”

    “啪!”

    一声脆响。

    塞尔玛呆呆地望着第二王子。

    看着他抓住了自己的右手。

    “小滑头!”

    泰尔斯认真地看着她,把“凯旋”移到两人视线的中心。

    “哪怕是女人,你也可以活得很精彩!我就知道一个这样的女人。”

    “啊,那位教导你剑术和礼仪的姬妮巴克维女官,”塞尔玛摇头失笑道:“听你说过上千次了摆脱家族束缚,独身立足王都,餐刀与长剑俱佳的传奇女性?但她是特殊的,而且她又不是领主……”

    “不,不是她。”

    泰尔斯果断地开口,止住塞尔玛的话。

    “我说的,是另一个年轻的女孩。”

    塞尔玛微微一怔。

    她被泰尔斯握住的手腕微微一颤:

    “你说……年轻的女孩儿?”

    “对,”泰尔斯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同样是伟大家族的最后遗孤,在战乱与暴动中生还,三岁时就继承爵位,统领一方。”

    塞尔玛没有再反驳他,而是带着疑惑和询问的目光,看向王子。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忆起六年前的秋冬之际:“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年纪跟你现在差不多,十五六岁,青涩、年少、甚至还有些稚嫩。”

    “但那时的她,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了:我还记得她跨越整个群星之厅,面对一个国家的君臣黎民,用铿锵有力的语句震慑全场的那一幕。”

    泰尔斯出神地道:“而当她穿着那身随性的紫黑色猎装,英姿飒爽地走进大厅的刹那,满厅的人潮都自觉退开,为她让开道路。”

    “当时,也有人嘲笑她,不屑她,鄙夷她,看不起她,‘星辰怎么能由无知的妇孺来统治?’”

    “而那个女孩,她就那样缓缓走来,冷着小脸,迈着碎步,优雅而孤高,毫不在意地说出想说的话,无论讥讽还是谴责,无论支持还是反对。”

    “两位分量十足的敕封伯爵也只能走在她的身后,一人杀气腾腾,一人满面贵气但他们都不能掩盖她的光彩,反而被她身上的气势压得几不可察。”

    “当她长袖挥出,寒声开口的那一瞬间,好像全场的人们都变成了她的陪衬无论国王还是公爵,无论贵族还是平民。”

    塞尔玛听着他的叙述,略有惊讶:“你说的是……”

    泰尔斯咬起牙齿,点点头。

    “星辰王国,刀锋领守护。”

    “女公爵莱安娜特巴克。”

    王子眯起眼睛:“据我所知,她到现在仍以未婚女子之姿,在血月之徽下,独力支撑着六大豪门中的特巴克家族,守护、统治着刀锋领。”

    泰尔斯猛地转过头,看着发怔的塞尔玛:

    “她能做到的,你也能。”

    “总有一天,你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不需要依靠任何人,独自站在龙霄城的顶端,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少女的脸庞:“总有一天,你能堂而皇之地告诉龙霄城的封臣们:那个统治他们的人……”

    “是位女大公。”

    塞尔玛看着泰尔斯的样子,怔然之后无奈一笑。

    “太难了,”少女喟叹道:“我做不来……”

    泰尔斯摇摇头,坚毅地道:“这并不难,真正难的是你自己以为你做不来所以你的封臣们才会觉得:你统治下的龙霄城不稳妥。”

    塞尔玛眨了眨眼睛,看着王子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也明亮了一些。

    “我还记得那个奋不顾身,把我从灾祸手里拖出来的小滑头……”

    “我也记得那个从壁炉里钻出来,紧张兮兮地背着台词替我解围的小滑头……”

    “那时候,那个女孩可没犹豫地说:太难了。”

    塞尔玛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泰尔斯握住自己的手。

    “塞尔玛,记得吗:选择你想要成为的人。”

    “如果你不想当一个任人摆布,随手交易的花瓶……”

    王子捏紧她的手,语气不容置疑:“那就别表现得像个花瓶!”

    塞尔玛呆呆地看着王子。

    几秒后,她原本迷蒙而离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

    “如果你不想草草地嫁给一个足够当你父亲的男人,靠着自己的肚皮生存……”

    泰尔斯眼神一厉:“那就拒绝他们!”

    “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当然,我想里斯班也会帮你的。”

    “只要你说:你不想。”

    “那你就不用嫁给他们。”

    两人对视着彼此,沉默了好久。

    泰尔斯一直没有转开目光。

    塞尔玛则眼神闪烁,似乎有些感动,又有些惊惶。

    最终,塞尔玛看着表情坚决的王子,深吸一口气。

    “泰尔斯。”塞尔玛清了清嗓子。

    “我……”

    她似乎有些犹豫。

    泰尔斯报以鼓励的眼神。

    但犹豫只持续了三秒钟,少女就咬起牙齿,绷紧脸色。

    “泰尔斯,”塞尔玛抬起头来,眼神认真:“我不想……”

    “不想嫁给赫斯特伯爵。”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重重点头:“嗯!”

    “我也不想嫁给纳吉尔伯爵的儿子。”

    “嗯!”

    “我不喜欢他们,”塞尔玛的话语从一开始的僵硬慢慢变得流畅:“我也不想嫁给别人。”

    泰尔斯定定地看着她。

    “很好,”王子挑了挑眉毛:“你不会嫁给他们的。”

    泰尔斯耸了耸肩:“因为我也不喜欢他们。”

    两人对视着,几秒后,他们一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呼。

    泰尔斯在心底微微感慨:这下,普提莱又要用“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来唠叨我了吧。

    得想一个理由,说服他,如果女大公不嫁人,对我们的益处更大……

    而且……

    这几天得抽空跟里斯班谈谈。

    关于龙霄城。

    以及女大公。

    一边笑着,泰尔斯一边装着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松开对方的手。

    藏书室里,一位女仆皱起眉头。

    “恕我直言,金克丝女官,我知道最近女士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但他们的举止还是过分亲密了些。”

    “为了女大公阁下,我们应该介入,”女仆转向金克丝女官,委婉地道:“她现在需要我们。”

    金克丝女官依然是那副古板的面孔,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少年王子和少女大公嘻哈地笑着。

    “相信我,为了女大公阁下,”金克丝女官转过严厉的眼神,摇了摇头:“她现在最需要的……”

    “不是我们。”

    突然间,塞尔玛再次开口。

    “泰尔斯。”

    但这一次,她微微侧着脑袋,表情让人觉得有些狡黠:“如果我愿意嫁给他们,嫁给龙霄城的封臣们……你还会说这些话吗?”

    “你还会阻止我嫁给他们吗?”

    泰尔斯听出了些什么,顿时为之一愣。

    他抖了抖肩头:“当然。”

    少女微微一笑。

    “听政日上,你不是挺身而出为我说话了嘛,”泰尔斯又挠了挠头:“朋友的情谊是相互的,千金难换。”

    塞尔玛的眼神微微下垂。

    泰尔斯一边挠头,一边尴尬地找着理由:“你知道,你凭空多了一位龙霄城本地的丈夫,那也许我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当然要尽力阻止。”

    “哦,这样啊。”少女的声音重新低落下来。

    “对了,泰尔斯。”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露出疑惑。

    塞尔玛抬起头。

    女大公耐人寻味地眯起眼睛,问道:“莱安娜,她漂亮吗?”

    泰尔斯眼皮又是一跳。

    “不太记得了。”

    王子吐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当时的气氛太紧张,我只记得我的双腿在不断发抖。”

    塞尔玛扑哧一笑。

    泰尔斯也跟着笑了几声。

    “但是……”

    他的记忆随即回到六年前。

    莱安娜。

    六年前,她是十五岁。

    现在,她应该正当妙龄,如鲜花绽放的年纪吧。

    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儿。

    “在莱安娜开口说话的瞬间,在她释放那种刀锋般的眼神,毫不示弱地跟几位公爵分庭抗礼的时候……”泰尔斯想出了神,在脑海里勾勒着那位英姿勃勃的少女公爵:“甚至在她面对埃克斯特的使节,强硬地反讽伦巴的时候……”

    塞尔玛睁大眼睛,看着王子的回应。

    “我就发现,‘漂亮’‘美丽’‘可人’‘绝色’等等这些形容美人的词汇,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她了。”

    “那一刻的莱安娜。”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就像反射着阳光的瑰丽钻石一样,”王子一边回忆着复兴宫里的往事,一边由衷地赞叹着那位英姿过人的刀锋领女公爵,吐气出声:“夺目,耀眼,熠熠生辉。”

    “让人一见之下,永世难忘。”

    就在此时。

    咚!

    随着一声闷响,泰尔斯胸口一痛,他扭曲着脸孔睁开眼睛,看着被扔到自己胸前的一本书。

    “今天新到的书籍,”塞尔玛手上也拿了一本书,冷冷地道:

    “我翻了一下,找到了一些你也许会感兴趣的地方。”

    “快看吧,浪费太多时间了。”

    “刚刚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泰尔斯痛苦地揉着胸口,刚刚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的他兀自不甘心,正准备辩驳两句:“可是你也不能……”

    “闭嘴,快看书!”

    女大公板起脸,凶巴巴地道:

    “别浪费时间,我一会儿还要上课呢!”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趁着塞尔玛低下头的瞬间翻了个白眼。

    凶女人。

    王子苦着脸低下头,摆正坐姿,翻开怀里那本夹着书签的《与苍穹对敌》。

    这是什么书?

    “对龙语的评价?”

    泰尔斯翻开书签那一页,马上被章名吸引了注意力。

    王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按照习惯,小声地研读起来。

    “‘巨龙的咽喉构造极为特殊,因此龙语的发音也极其复杂,甚至到了不用乐器就记录不下来的地步……”

    “记录成文的龙语只能表现一部分音节,在巨龙的嘴里,这些龙语词汇大多有着另一种我们无法可想的读法和发音……”

    龙语。

    泰尔斯六年里的藏书室生涯,当然不只是为了找清净。

    更重要的是……

    王子想起那一夜,火光中腾空而起的那个巨大身影,想起自身的种种谜团,心情越发沉重。

    六年了,他在旁敲侧击中,跟塞尔玛两人找了许多文献,至少得知了历史上十五头巨龙的名字。

    然而,十五个特征各异名字里,唯独没有他想要找的那一个……

    “除了少数几个种族,比如歌喉堪比百灵鸟的精灵之外,大部分种族都无法依靠声音,与巨龙直接面对面交流、对话’,”泰尔斯念着画出来的段落,皱起眉头:“难怪天空王后要那样跟我们沟通,原来我们说不出龙语……”

    可恶。

    所以……

    只要是龙语发音的名字,就不是通用语,甚至不是人类能读得出来的么?

    这样的话……

    “不是那里!”

    塞尔玛的声音传来,似乎颇为不耐:“翻翻第二个书签!”

    心中复杂的泰尔斯没好气地抬起头:“你不说我又怎么知……”

    然而在看见对方凶巴巴眼神的刹那,他又哧溜一下缩了回去。

    王子乖乖地翻开第二个书签的位置,:

    “‘古精灵是历史上少数能与巨龙对敌而不落下风的种族,在屠龙战争(这个称呼来自于古精灵们的史料,对于两千多年前那场我们知之甚少的战争,笔者相信巨龙们一定有类似‘猎长耳游戏’之类的别样叫法)中,古精灵王国至少猎杀过六头有名有姓的巨龙,因此,他们也是对巨龙了解最多的种族,甚至笔者的不少资料都来源于白山一位友人的慷慨提供……’”

    泰尔斯眯起眼睛。

    六头?

    难道塞尔玛要给自己看的,是这六头阵亡巨龙的名单?

    塞尔玛知道自己一直对巨龙很感兴趣,也经常翻查巨龙们的名字……

    但她也许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那头巨龙,可是一直活到了现在,至少活到了十四年前,活到了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而它,不,她的名字叫做……

    “……屠龙的战士们通常分成几组,分工合作。”

    “诱杀者,一般正面对敌,装备齐全,惯常有一把与精灵近卫队规格相近的、利可断金的大砍刀,以及熔点高得可以隔绝温度的秘银甲盾,攻守兼备笔者怀疑这是人类剑术的起源,至少北地军用剑术在精神和装备上,应该有所借鉴诱杀者部队的战术,苦修者之塔里的北方古代史专家、《铁血王传》的撰写者,j.l.闵迪思法师抱有相同的观点,但炼金之塔的武器工艺史专家莱默大师则认为北地军用剑术主要受了战场上对敌的古兽人格斗术的反向影响;”

    “狙杀者,这支部队负责远程打击和牵制,配备能影响巨龙的多种特制箭头,手执可折叠的强臂远狙弓,迅速打击和压制快速移动的空中目标,从龙眸到龙腋等弱点不等时至今日,帝国绿心行省境内的‘飘荡者’精灵聚落还留存有这种制弓技术,连带着影响了绿心行省也成为帝国中首屈一指的弓箭手出产地,‘北地悍,西涛狠,绿丘出强弓’的说法流传甚广,罗密特家族世传的灰蓬箭手部队更是数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的可怕存在,相信这与古精灵王国猎龙时的狙杀技术不无关系(尽管灰蓬们不肯承认)……’”

    泰尔斯带着疑惑,越读越不知所措。

    这些是什么?

    如何猎杀巨龙?

    “抹杀者,这些人数最少的精灵承担的任务也最为危险,他们要在战斗中接近巨龙的致命弱点,争取一击创敌甚至毙敌。抹杀者一般都由最出色的斥候和尖兵担任,他们轻装上阵,潜行近身,手边只有一把最不起眼,却最为昂贵,可谓价值连城的短剑。这种短剑据说用特殊而秘密的材料和手段锻造,能毫无阻碍地洞穿龙鳞,但令笔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即使锋利如斯,但这种长度短小的随身武器,是如何对体格庞大的巨龙产生致命威胁的呢……”

    “经笔者考证,这种传奇的随身武器名为‘断龙者’,历史上数量稀少,只有最强悍的抹杀者有资格装备,据闻它是有魔力的武器,每伤害甚至杀死一头巨龙,剑身就能积累被猎杀者的力量,从而变得‘更为强大、锋利、诡异、致命、生机勃勃’这是古精灵文文献中的原话,但笔者对最后一个词的翻译尚且存疑……”

    泰尔斯看到这里,不时抬起头看着塞尔玛,但对方气鼓鼓的眼神让他不得不一次次低下头。

    王子只能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好吧。

    他翻过一页。

    下一秒,泰尔斯生生一震!

    “看到了吧?”塞尔玛叹了一口气:

    “我也觉得很惊讶。”

    泰尔斯呆呆地抬起头来,那本大书张开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简单的笔触勾勒出一张武器草图。

    他摸着那张图,瞬间知道塞尔玛要他看的是什么了。

    “这是……”泰尔斯愣愣地道。

    “嗯,”塞尔玛不无凝重地点了点头:“根据上面的记载,是古精灵的抹杀者部队才拥有的精英武器。”

    “‘断龙者’。”

    “三百多年前,守誓之王米迪尔四世,在两国边境建起的那座坚固要塞,就以之为名。”

    泰尔斯怔然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书上绘制的武器示意图。

    那是一把有着奇怪配重球,剑格中央镶嵌着宝石的的短剑,护手向着剑锋呈反弧形弯曲。

    尽管没有上色,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断……断龙者?

    在泰尔斯将近十四年的此世生命里,他见过一次这种样式的短剑。

    不,他不仅仅见过。

    六年前,泰尔斯曾经亲手握住过一把同样规格的短剑。

    那把鲜红如血的短剑。

    它像一个沉睡多时的战士般醒来,在自己的手里发出光芒。

    那把像是有意识的短剑。

    它传递着隐约的音节和单词,称呼自己为……

    血脉兄弟。

第18章 梅里·希克瑟

    五天后,泰尔斯无精打采地坐在英灵宫中属于女大公的书房里,塞尔玛坐在对面的书桌上,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上的一本《卡希尔叶落诗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星辰王子微微低头,吐出一口气。

    藏书室里带来的震撼并没有持续多久,那本书上的一副示意草图并不能给泰尔斯更多的讯息。

    他只能猜测:净世之锋,作为一把可能饮用过巨龙鲜血的武器,它与体质奇特的自己产生了联系和共鸣。

    而这种联系的中间桥梁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那个龙语名字。

    但这并不是目前最让泰尔斯烦心的事情。

    “我去找过里斯班伯爵了。”

    泰尔斯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塞尔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女大公抬起头,眼前一亮:“夏尔怎么说?”

    泰尔斯挠了挠头。

    “里斯班说,关于自由同盟的事情,要等待祈远城那边正式来信,才好选择如何应对。”

    “但是放心吧,”星辰王子咧开嘴笑了:“里斯班对女大公继续保持独立和自主很有信心,他已经有了计策身为努恩王的首相,可不是寻常货色。”

    塞尔玛的嘴角微微翘起,昭示着女大公此刻的好心情。

    “泰尔斯,谢谢你。”

    泰尔斯耸了耸肩。

    他回想起前天私下里寻找里斯班面谈的情景,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

    【感谢您的关心,泰尔斯王子。女大公的事情自然有我们处理,请勿要忘记,我们才是龙霄城的封臣,您毕竟只是客人,不是“主人”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更不是。】

    【当然,作为女大公最真诚的“朋友”,也请您不要有多余的想法和念头,遑论行为不管那是什么,这无论对您还是对女士,对龙霄城还是对永星城,都是非常不利的。】

    【我很欣赏您聪慧早熟的名声,也很不愿看到您堕落成沉迷**的庸人,希望您好自为之,须知您的处境并不十分安全。】

    真是的。

    泰尔斯闭上眼睛,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什么叫做“多余的想法和念头”?

    还有“沉迷**的庸人”?

    夏尔里斯班,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经此一事,泰尔斯认识到:显然,他在龙霄城的不受欢迎程度已经有了新的突破,不但里斯班和尼寇莱,就连金克丝女士和两位女仆这几天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害得泰尔斯连跟仆人们打招呼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个角落突然蹦出个拿刀的蒙面人,大喊“为了埃克斯特”向他冲来。

    出乎他预料的是,对于王子主动卷入龙霄城的政治斗争,以及他“为了友谊,决心帮朋友脱离不幸婚姻”的行为,普提莱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是那副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歪脸笑着的“我懂的”表情实在是很让泰尔斯揪心。

    就连怀亚和罗尔夫的眼神也很让泰尔斯有做贼心虚的错觉。

    “我们一点都不惊讶,你知道:少年总得经历一些‘特殊事件’才能长大。”这是有一天,泰尔斯在跟着普提莱学习吟游诗的间隙,忍不住发问的时候,吐烟圈的勋爵坏笑着的回答。

    为了这句话,泰尔斯克扣了犒赏日上原本准备发放给勋爵阁下的所有赏金。

    书房里的泰尔斯摇了摇头,试图把回忆赶出脑海。

    “对了,你对一会儿新来的老师有什么了解吗?”塞尔玛放下书本,疑惑地问道:“我听说他是你那位有趣的副使介绍来的。”

    “普提莱?”沉浸在回忆中的泰尔斯板着脸道:“他不是我的副使,我跟他不熟。”

    塞尔玛奇怪的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鼻子里无声地哼了一口气,又重新回到了书本上。

    与此同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噔,噔,噔……”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另一个人的……

    “噔,噔,噔……”

    泰尔斯皱起眉头:这是木头触地的声音,节奏紊乱,散漫而不经意,似乎是随手敲出来的一样。

    但偏偏又很沉重。

    就像……

    书房的门开了。

    金克丝女官走了进来,对着女大公和王子殿下微微一躬,然后礼貌而低调地退了出去。

    女官身后的出现了一个瘦弱不堪的身影。

    新来的客人微微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颇为老旧而厚重的拐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拐杖,杖头稳稳地点地。

    “噔,噔,噔……”

    金克丝带上了书房的门。

    王子和女大公连忙正襟危坐,看向来者:他一下一下地向书桌旁的泰尔斯和塞尔玛走来。

    “抱歉,两位先生女士,年纪大了咳这身破骨头经不起折腾,”随着客人传来的是一把苍老虚弱而干瘪的声音,中间还伴随着一声清嗓。仿佛不这么做他就说不下去话似的:

    “从安伦佐到埃克斯特,一路上坐的马车,差点没把我的屁股都颠掉小伙子们生怕我死在半路上,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到了龙霄城后,也不得不休息了四天。”

    泰尔斯先是看了一眼那根拐杖,想起很久以前曾有数面之缘的黑先知,让他心里一阵不舒服。

    王子排除掉多余的印象,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来者:

    这是一个干瘦而矮小的老人,头顶的白发稀疏,脸上的皱纹沟壑纵横,似乎经历了太多的风霜。

    老人全身上下裹着用这个词是因为他的身材实在太干瘦,以至于看着就像是衣服挂在过小的衣架上一身寻常的暗色外套,陪着白色内衬和红色围巾,看上去跟一个店铺里做买卖的寻常商人没什么区别。

    他的精神似乎不是太好,眼神迷蒙而浑浊,唯独左眼戴着一片夹鼻的单片眼镜,使得他的左目从正面看去显得特别大,老人勉强挂着一副平淡温和的笑容,法令纹联动着皲裂的嘴唇上下颤抖,给人一种晚景凄凉的感觉。

    看上去竟比里斯班和六年前的努恩还要苍老泰尔斯暗暗心惊至少也有七十岁了。

    普提莱和基尔伯特,是怎么请动这样一位看上去情况不妙,朝夕不保的沧桑老人,不远千里来到龙霄城的?

    “日安,先生,”泰尔斯颇有些担心地道:“我……听普提莱提过新老师的事情,但他一直不肯说是谁。”

    塞尔玛呆呆地看着新来的老师,似乎也被对方的年龄和情况惊呆了。

    “也许他是对的,这样你们见到一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的时候,就不会太失望。”老人干笑了一声,又向前一步的他似乎有些吃力,握着拐杖的右手微微一颤。

    “不介意我坐下吧,你知道,”干瘦的老人看了看自己颤抖着的右臂,面带嫌弃地紧了紧鼻子,摇摇头:

    “腿脚不好。”

    显然,他并没有要征询两位至少征询女大公的意思,而是自顾自地挑了一张最舒服的皮椅上坐了下来。

    干瘦老人陷进了皮椅里,闭上眼睛松了一口气,缓了好几秒钟。

    泰尔斯和塞尔玛面面相觑,面带讶然,不知作何反应。

    这就是……那位基尔伯特和普提莱都推崇备至的老师?

    老人似乎慢慢恢复了一些体力,这才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不必担心,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看着很糟,但事实上,我比太多太多身强力壮的人们都要长寿呢。”

    泰尔斯扯起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听说,您是基尔伯特卡索和普提莱尼曼,都承蒙您的教诲?”

    干瘦老人微微偏头,眯起眼睛,好像在回忆。

    “哦,对的,那两个有趣的小子,小大人和捣蛋鬼,”老人顿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他弯起嘴角:“很久以前啊,我还是个家庭教师的时候,教过的学生……嗯,他们似乎也在其中?”

    泰尔斯挑起眉毛,和塞尔玛不明所以地再次对视一眼。

    “哦,对了!”老人眼皮一挑,镜片里的左眼倏然睁大,看上去颇为吓人。

    他抽起右手的拐杖,把它放进自己的一双膝盖中央,双手拄着它,微微一笑。

    “作为开场白,我们确实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老人温和地看着两个面带尴尬的学生,脸上的皱纹如波浪般卷起:“从我开始吧。”

    “梅里希克瑟,”干瘦的老人清了清嗓子:“来自龙吻盆地,安伦佐公国,长吟城。”

    “但大多数认识我的人都喜欢称呼我为‘老乌鸦’,当然,学生们一般都喜欢在背地里这么叫。”

    泰尔斯心中微微一动。

    龙吻盆地。

    那是……

    “您来自龙吻学院?您是学士?”塞尔玛眼神一亮,她兴致勃勃地前探身子,好奇地看着新老师希克瑟:“我听夏尔说过您的名望很高,有不少杰出人物都曾在您的……”

    希克瑟先是哈哈一笑,然后有些唏嘘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女大公。

    “虽然我确实在龙吻学院挂职,”希克瑟镜片里的左眼轻眨一次:“但不得不羞愧地说,我从来没有获得过学士资格在外游历各国时,都是靠伪装同窗的一张学士资格证明,才勉强在贵族城堡里拿到一份家庭教师工作的。”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虽然用词如此,但显然毫无羞愧之意,好像只是在说“出门忘了带钱袋”之类的小事。

    泰尔斯和塞尔玛第三次愕然对望,双双眨了眨眼睛。

    什么?

    “老乌鸦”希克瑟向他们友好而俏皮地点了点头。

    “那么轮到你们介绍自己了。”

    “女士优先,如何?”

    塞尔玛小嘴微张,有些反应不过来。

    泰尔斯也有些懵懂。

    过去六年,龙霄城的少男少女经历过无数的北地家庭教师刻板的、灵活的、严肃的、固执的、麻木的、和蔼的、幽默的、装模作样的、凶恶万分的……

    但每位教师都会在之前就知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两位学生,他们见到女大公和王子的反应,也不像眼前这个自称“老乌鸦”的老人一样,至少不曾用如此毫不在乎的口气对他们说出自己曾经伪造证明而蒙骗过关的事实,也不曾一开口就这么随意地让两位贵人“自我介绍”。

    而且,他对他们的称呼……

    先生,女士?

    这让泰尔斯想起了六年前,在闵迪思厅里,基尔伯特也称呼还未被承认为王子的自己为“小先生”。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怀念。

    “不必拘束,不用紧张……我不是来与你们为敌的不像这个世上大多数的教师,”希克瑟注意到女大公的反应,他张开大嘴,露出一口虽然年迈却依旧保养得很好的牙齿,随性地哈哈大笑:

    “龙霄城给付我薪资,可不是让我来烦扰你们的,事实上,我只想来和你们聊聊天,如果不受欢迎,就权当是来北地逛一逛。”

    老乌鸦呼出一口气,笑眯眯点点头。

    他温和地看着塞尔玛,右手搭在拐杖上,左手在右手背上轻轻拍打:“虽然我之前就听闻了关于两位先生、女士的颇多事情,但显然,我更想听听你们自己的声音。”

    显然,老人的态度让塞尔玛放心不少,少女看了一眼泰尔斯,后者给她一个鼓励的颔首。

    “日安,希克瑟先生,我是塞尔玛沃尔顿,来自龙霄城……咳咳,是龙霄城的女大公,”塞尔玛小心翼翼地道:“事实上,我很笨,什么都不懂,只会看书……”

    希克瑟嘿嘿一笑。

    “啊,女大公,看到您真是亲切,哈哈,至少,我们有显而易见的共同点。”希克瑟眨了眨眼睛,微笑着戳戳自己鼻梁上的单片眼镜。

    塞尔玛扶了扶夹鼻眼镜,微微翘眉,嘴角上弯泰尔斯知道,这是她想笑又强忍着的表情。

    老乌鸦摇了摇头,转向另一个人,左眼在镜片里微微睁大:“你为什么不坐近一些呢,泰尔斯?”

    正在观察着两人互动的星辰王子顿了一下。

    “不必表现得像个刺猬你也许总是麻烦不断,但不会是今天,不会是在这里。”希克瑟点了点拐杖,略带深意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瞪着眼睛,看着这位新来的怪异老师,喉咙滚动了一下。

    “日安,先生,”他最终还是礼貌地把椅子向前移动了一些,稍稍放下审视的目光,点了点头:“我是泰尔斯璨星,在此期待您的教导感谢您接受了普提莱的邀请,不远千里前来为我们授课。”

    “嗯,泰尔斯,”希克瑟深吸一口气,镜片里的左眼盯视着泰尔斯,声音有些虚弱:“璨星,很好。璨星,果然如此。”

    泰尔斯微微一怔。

    “对了,授课!”老乌鸦没有再嗦,他轻拍着自己的手背,叹了一口气。

    “你们一定很奇怪,这么一个古怪的糟老头,到底要教你们什么,能教你们什么呢?”

    面对着两个学生好奇而审视的目光,坐在皮椅里的干瘦老人把背部抬离椅背,抬起头来。

    “我想过这个问题:即使在我所教过的诸多学生里,你们也不能说是最平凡的那一类。”

    泰尔斯和塞尔玛都认真地看着这位老师。

    说实话,无论是基尔伯特信中“他是我此生第二尊敬的人”这样推崇备至的评价,抑或是普提莱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心卖关子的介绍,都让他对这位初见之下,颇有些奇特的“老乌鸦”有了满满的期待感。

    啪!

    希克瑟一巴掌拍上手背,哈哈一笑。

    “事实上,我也想不出能教你们什么。”

    “所以我最后决定了,让教学什么的见鬼去吧!”

    啊?

    在两个学生惊讶万分的眼神下,干瘦的老人随意而轻松地道:“我们今天嘛,就来聊聊天好了。”

    聊……聊聊天?

    第四次,泰尔斯和塞尔玛释放出震惊而难解的目光,看了彼此一眼。

    这是什么……

    “很有趣啊,不是么,你们一者是龙霄城的最高统治者,”希克瑟感慨道:“一者是古老王国的继承人。”

    “一男一女,却机缘巧合,坐在同一个房间里,面对着同一个糟老头子。”

    “那我们就来聊聊,跟你们两者都有关的话题如何?”

    王子挑了挑眉头,他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默不作声地把它合上,推离手边。

    老乌鸦皱起眉头,似乎在深思,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少女之间游移:“嗯,与北地人和星辰人都有关的话题……让我想想。”

    希克瑟眉头一动,脸上的皱纹又是一阵波动。

    “哦,有了,”老人和蔼地看向塞尔玛:“女士?”

    塞尔玛连忙礼貌地点头回应:“希克瑟先生?”

    外号老乌鸦的老人看似满意地颔首,然后向着一边的泰尔斯伸出手。

    王子微微一惊。

    “这是泰尔斯,”希克瑟郑重其事地道:“泰尔斯璨星。”

    “啊,我知道。”塞尔玛有些摸不着头脑。

    希克瑟叹了一口气。

    “沉着,冷静,警醒,俊秀、眼神锐利的星辰王子,带着一双有趣的灰色眼眸,却在命运里背负着一个古老王国的兴衰……”

    “在目不可见的黑暗漩涡里挣扎和奋斗。”

    泰尔斯眉心一颤,

    这位老师,他的用词,有些……

    塞尔玛忍不住看了第二王子一眼,目光里有着担忧和怜悯。

    他淡淡地道:“所以,塞尔玛沃尔顿,身为龙霄城前所未有的女大公,青春、年少、躁动,地位微妙又活力四射的北地女孩,你……”

    下一秒,只见他们温和的新老师,来自龙吻地的梅里希克瑟,笑眯眯地向一脸迷糊的女大公问道:

    “喜欢他吗?”

    啪!

    那一刻,少女手上的书本重重地摔落地面。

第19章 统治的界限(上)

    女大公的书房里,塞尔玛瞪大了眼睛:“什么?”

    泰尔斯也呆呆地看着口出惊人之语的新老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

    这这这……

    你真的是来当教师的么?

    “我……”尴尬的气氛中,不知所措的女大公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能冒出一个字来,只能习惯性地向泰尔斯投去求助的眼神。

    “希克瑟先生,”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泰尔斯硬着头皮开口了:“这个玩笑有些……我和塞尔玛,我们……”

    然而这种气氛的罪魁祸首,干瘦的梅里希克瑟却依旧握着他的拐杖,似笑非笑地看着塞尔玛。

    下一秒,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然后她果断地低下头,俯下身,去捡跌落脚下的那本《卡希尔叶落诗选》。

    似乎那非常重要。

    把尴尬留给了泰尔斯一个人。

    但他很快就不尴尬了。

    “是的!”戴着眼镜的老乌鸦侧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泰尔斯。

    老人单片眼镜后的眼眸轻轻一眨,掠过张口欲言的泰尔斯,紧紧盯着塞尔玛:

    “你一定非常喜欢他。”

    刚刚抱着书直起腰来的塞尔玛又是尴尬地一僵,不得不出声:“那个,我们只是好朋友……”

    泰尔斯颇以为然地点点头。

    “否则,没有女大公的刻意保护,一个来自星辰的人质王子,”出乎意料的是,老乌鸦希克瑟脸上的戏谑慢慢消失,他没有理会塞尔玛和泰尔斯的澄清,只是摇摇头,继续着自己的话:

    “根本不可能在北地人的龙霄城里,在群狼环伺的敌意中,安然无恙地呆上整整六年。”

    两位学生齐齐一怔。

    只见希克瑟的表情已经褪去了初始时的轻松和惬意。

    尽管笑容依旧,但他眼里的浑浊已经缓缓消失。

    他把手上的拐杖拉得近了一些。

    “你觉得呢,泰尔斯?”

    王子回过神来。

    他突然意识到,这位老人刚刚的话,绝非是在无聊地拿他们的关系打趣。

    看来……

    是他想太多了啊。

    面对希克瑟的询问,放下心中尴尬的泰尔斯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我无法否认,”少年瞥了一眼脸色微红的少女,心有顾虑地点点头:“如果没有塞尔玛的保护,北地人们不会对我这么客气我对此感激万分。”

    塞尔玛没有说话。

    希克瑟则轻叹一声。

    “那么,能否容我试问一句,塞尔玛,”跟称呼王子一样,老乌鸦毫不见外也全无顾忌地直呼女大公的名字:“你的人民,你的封臣,你的属下,为什么对泰尔斯如此不客气呢?”

    “难道王子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吗?”

    塞尔玛盯了泰尔斯一眼。

    “不,泰尔斯没有做错什么,”女大公用力地摇摇头:“但他是个星辰的王子,所以北地人都有讨厌他的理由这是国家之间的仇恨。”

    新来的老师眯起眼睛:“为什么?为什么北地人就该讨厌星辰的王子?”

    “十八年前,星辰的‘血色之年’里,”塞尔玛停顿了几秒,她颇有担忧地看看泰尔斯,见到后者脸色如常,这才深吸一口气,开口回答:“我们埃克斯特和星辰王国打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泰尔斯认真地看着依旧笑意不减,却给人以莫名严肃感的老乌鸦:他突然有些明白希克瑟想聊什么了。

    “血色之年,当然,这是星辰的叫法,”希克瑟目光幽深,默默感慨道:“终结历660年初到661年中,血色之年啊……”

    新老师的目光一肃:

    “所以,在战争里,星辰人做了什么事情?”

    “才让主动入侵的埃克斯特,对星辰王国如此恨意满满?”

    泰尔斯皱起眉头。

    塞尔玛犹豫了一秒,但在希克瑟的笑容下,她还是回忆起书本和过去上课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回答道:“因为《要塞和约》。”

    “战争的最后,北地人在多方的压力下被迫与星辰和谈,甚至签订和约。”

    “除了战前在要塞西北的一片争议林地,以及一些钱财上的赔偿之外,埃克斯特没有得到多少土地和战利。”

    “很多人从大公到封臣,从贵族到士兵,都对自己已经攻破了北境,拿下了战场上的胜利,结果却不得不灰溜溜地回到北方的事实不服,所以,”女大公再次小心地望了泰尔斯一眼:“所以他们觉得,这是星辰人用卑鄙手段带给他们的耻辱。”

    听着一老一少的问答,泰尔斯想起国是会议的前夕,基尔伯特在马车中向他叙述的一切。

    【与其说这是一份和约,毋宁说这是一份屈辱记录。】

    “很好,所以这就是答案与战果不成比例的《要塞和约》,这就是北地人对星辰仇恨的来源,”说到这里,希克瑟适时地露出疑惑的表情:“然而这个答案却不得不带来更多问题。”

    “虽然你们彼时都未出生,”希克瑟一下一下地点着自己的拐杖,吐出一口气:“但是,按照刚刚的说法,为什么?”

    “在埃克斯特已经获得了那样巨大的优势,以至于整个北境和半个崖地都被他们击溃的情形下,为什么《要塞和约》会那样签订?为什么埃克斯特仅仅索求偿款,却放弃了每一片辛辛苦苦打下,已经占领了近半年的星辰土地?”

    泰尔斯和塞尔玛双双蹙眉,开始思考老人的话。

    希克瑟转过头,和蔼地看向星辰王子。

    “泰尔斯,你有什么答案?愿意猜猜看吗?”

    泰尔斯微微挑起眉毛。

    他的脑中闪过一片恒久以前的记忆。

    依旧是在那个明亮的教室中,依旧是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按键声和笔记声。

    【葺仁,这个问题,你有什么答案?】

    过去六年里,这样陌生而熟悉的记忆闪回并不多,至少不如他六年前在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中那么频繁。

    但它们绝非就此沉寂。

    比如现在。

    【社会关系,或者说,个体在社会关系圈中的位置,是怎么影响个体行为的呢?】

    【按照“理性人”的假设……那么,明明知晓行动会带来相应损失,或至少风险不可预期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少的个体还要习惯性地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跟随并重复周围个体的行动?】

    只是……

    记忆中,那个模糊、隐约,总让泰尔斯情绪难抑,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的,温柔女声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泰尔斯?”

    在希克瑟微微的催促声中,泰尔斯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开口道:“我想……”

    “是因为多国的联合干涉?我想无论是海对岸的翰布尔、夙夜,还是西陆的康玛斯以及一众小国,都不愿意看到一个过分强大的巨龙国度……”

    但嘴上不停的泰尔斯,看着那片镜片后的那只眼眸,看着那目光中的莫名深意和笑意,心中微动,不自觉地缓缓收住话语。

    坐在皮椅上的希克瑟笑了。

    他的肩膀一抖一抖,扶着拐杖的双手微微颤动。

    他的笑声虚弱却欢快,仿佛一个逗弄着孩子的幸福老人,丝毫没有阴森感。

    就像一只……快乐的乌鸦?

    塞尔玛不明所以地看着老人。

    终于,希克瑟收住了笑声,他点点头:“抱歉……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

    泰尔斯露出疑惑的神情。

    “根据《北境战史》记载,当两国开始谈判的时候,虽然诸如康玛斯和翰布尔这样的国家都表示了关切,然而,在关于埃克斯特撤兵的条件上,康玛斯的内部久久莫衷一是,翰布尔则表示尊重努恩王的意愿,而夙夜的使节正在路上,只是象征性地派出了信鸦表明态度。”

    “这么一看,要么是《北境战史》的作者在吹牛皮,为他所获得的‘内部消息’作伪证,要么是……你们怎么看?”希克瑟抬起头来,玩味地看着泰尔斯。

    王子重新皱起眉头。

    所以,这个意思是,所谓的多国干涉其实效力颇弱,对埃克斯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埃克斯特放弃战利,乃至两国之间的和谈都另有原因?

    “啊,我又想到了,我一个学生告诉过我,”老人哈哈一笑:“努恩王曾经把所占领的星辰北境中的八个郡,慷慨地分封给了六位伯爵,作为对他们的奖励。同样,戒守城大公、威兰领大公和黑沙大公也曾试图把他们打下的土地据为己有。”

    希克瑟眼珠轻转:“埃克斯特甚至成功地让原星辰土地上的不少家族,都转而向北地人的新领主效忠。”

    越发迷惑的泰尔斯和塞尔玛对视一眼,双双对老人露出不解的表情。

    “但最后,埃克斯特人还是撤走了,放弃了?”泰尔斯疑惑地问。

    “看上去似乎是如此,”老乌鸦轻轻颔首:“先是黑沙领的门德伯爵,然后是戒守城麾下的葛雷家族,最后是龙霄城的伯爵们,当他们的军队撤走,名义上还属于他们的星辰土地就纷纷撤换旗帜,拒绝纳税和赴役,赶走留守的埃克斯特贵族,回归了旧主的统治,就连原本被迫向北地人屈服的家族,也有不少再度倒戈,回到星辰版图里。”

    泰尔斯心思一沉。

    “为什么?”

    塞尔玛好奇地开口:“难道是常治之王的统治长久以来深入人心,以至于民众和贵族的忠诚无可动摇吗?”

    希克瑟搓了搓手腕,啧声道:“那样的话,为什么忠诚的贵族们,一开始还会向埃克斯特投降呢北境的人民严格来说也是北地人,他们不缺少奋战至死的勇气。”

    塞尔玛顿时语塞。

    但一旁的泰尔斯却陷入了沉思。

    等等……

    拒绝纳税和赴役……

    赶走留守的埃克斯特贵族官吏……

    王子心中一动。

    他突然想起六年前,在英雄大厅里剑拔弩张、惊险万分的那场谈判,想起查曼伦巴的表情,想起……他所真正恐惧的东西。

    “我明白了。”

    星辰王子猛地抬起头,看向笑容依旧的希克瑟。

    他郑重地道:“当年的埃克斯特,并没有统治北境的能力。”

    塞尔玛好奇地看着他。

    希克瑟的眼神变了。

    下一秒,老人笑眯眯地举起右手,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顶着另外两人的目光,得到鼓励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六年前曾经思考过的事情。

    “无论是缴税、裁判、兵役,还是日常的生活事务,从高到低,从贵到贱的星辰人都渐渐习惯了本国的统治方式:从贤君开始步步成熟的制度和规矩。”

    “而埃克斯特,他们无法沿袭星辰的制度,也不能用星辰的方式统治这片土地不仅仅北地人的贵族们不习惯,巨龙国度能够派遣去统治北境的合格官僚也远远不够,他们只能也只会用埃克斯特的老办法统治星辰。”

    王子蹙起眉头,他想起不久前,小约瑟夫的大厨父亲对他讲过的,他们村子里的事情:

    北地领主的亲信们来向农民们收税,这个月的税可能是一只鸡、一袋小麦,可过几个月,如果你的土地收获了,或者换了一个收税人,可能就要收一头牛,两袋小麦,端看收税人的心情和贪婪,取决于领主是仁慈还是严酷。

    如果你是个手工匠人,用个好点子在集市上做点小生意赚了钱,想要扩大生意的时候,也许就要面对领主或贵族的觊觎因为你连能在集市上交易,都是他们的恩惠。

    泰尔斯一边继续着脑里的猜想,一边对笑容更甚的希克瑟和目瞪口呆的塞尔玛道:“所以,如果努恩王像以前国内一样,随意分封星辰北境的土地给臣属贵族们,让他们按照共治誓约里的老传统去管理自家的新领地,就会出现种种问题……”

    希克瑟咳嗽了一声,嘿嘿一笑。

    老乌鸦淡淡地道:“据我所知,埃克斯特在占领北境的期间,负责管理后方的伦巴大公,也就是现在的查曼国王,曾经试图像在本国一样,履行领主的责任和权利,以保证安全生活为条件,向北境的居民收税,以补贴耗费。”

    “但显然效率颇低人们都不愿意跟他的税吏打交道。”

    猜想得到佐证的泰尔斯眼前一亮:

    “当然,因为星辰的土地是不一样的。”

    “北境的人们已经渐渐习惯了另一种生活和统治的方式,并非盲目而顺服地向一个从北方而来,有着巨龙粗犷风格的领主闷头效忠这还只是北境,中央领甚至南部可能更甚,因为他们那里的城市更大,乡村更复杂,我听说工匠和商人们甚至组成了同业会,有权跟领主们协商。”

    泰尔斯想起当年伦巴的眼神,心生感慨和明悟:“简单地说,当时的埃克斯特王国,在赢取了胜利之后,并没有安稳地统治北境的能力。”

    “相应的,一旦入侵者没有这种能力,那星辰北境的人民当然就不会服膺埃克斯特的统治,”王子想起那位从星辰王国投向黑沙领,在伦巴麾下效力的小小税吏:“因为后者非但不能给他们想要的生活,还在粗暴地损害他们的利益。”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所以,哪怕努恩王的军队在事实上占领了北境,他也无力有效地治理它,只能用暴力压服它。”

    塞尔玛眨了眨眼睛,像往常一样,对着泰尔斯露出一个惊叹的眼神。

    老乌鸦希克瑟耸了耸肩,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一些。

    “从我们刚刚的讨论来看:埃克斯特没有把被入侵波及的土地和人民变成受益者,”干瘦的老人幽幽地道:“而是变成了敌人?”

    泰尔斯点了点头,表情凝重:“所以,如果埃克斯特要持续占领北境,就意味着必须长期驻军,用大公们的暴力来压下连绵不绝的叛乱和不服,来平息因为生活改变而越发沸腾的民愤。”

    又或者泰尔斯想起伦巴在六年前的“龙血”里对大公们的承诺。

    或者由大公甚至国王本人,亲自驻节北境,扑灭一切可能的祸乱根源,然后逐步地……向星辰王国的既有制度同步、靠拢。

    把它真正变成……自己的土地。

    王子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所以,这就是你在十八年前的血色之年里,所学到的么?

    查曼伦巴?

第20章 统治的界限(下)

    “嗯,驻军?”

    希克瑟重新抚上他双膝间的拐杖,作认真思考装:“用杀戮和恐惧,鲜血和死亡来震慑反对者与不满者,了断人民对于旧制的依赖和习惯,一个有趣的选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边的塞尔玛似乎跟上了节奏,她饶有兴趣地插话道:“可是,长久地驻军北境,就意味着高昂的军费,夸张的补给,长期动员的代价,封臣的怨言,这些都不是任何一位大公能负担得起的夏尔告诉过我,壮年男人离家一个月,就足以影响本地的产出,带来人民的不满。”

    泰尔斯心中透亮:“所以,血色之年里,埃克斯特虽然击败了星辰,却无法正常地统治北境,也无法用驻军来保有对方的土地。”

    希克瑟再次露出他难看却和蔼的微笑。

    “很有意思的讨论,先生和女士,”新老师的话锋再次一转:“那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了另一个问题:他们自己无法直接统治,又为什么不扶植北境已有的本地贵族,代替他们统治北境呢?”

    泰尔斯皱起眉头。

    倒是一旁的塞尔玛转了转眼珠:“努恩国王攻破寒堡后,吊死了从北境公爵到他属下不肯屈服的若干领主,试图以此扑灭北境的反抗。”

    泰尔斯想起了正在狱中的瓦尔亚伦德,想起他在复兴宫里声嘶力竭的指控。

    女大公像背书一样张口不绝:“但他没能灭绝对方:老亚伦德的儿子还在王都,也就没能灭绝与北境的土地连在一起的血脉纽带。”

    “不止如此,埃克斯特并未打过牧河以南,永星城依然屹立不倒,遭劫的王室也迅速重立国王,”塞尔玛补充完她的话:“对北境,对无论是各大家族还是平民而言,他们的国王和公爵依然在战争中抵抗,他们反抗的希望和灯塔还在,为之奋战的法理与大义还在,埃克斯特就依旧是不法而邪恶的入侵者。”

    “就像龙霄城在夜翼君王的围攻下,尽管岌岌可危,却久久屹立不摇一样,这是一面永恒的战旗。”

    泰尔斯突然想起六年前,米兰达和科恩身陷龙霄城的场面。

    原来如此。

    米兰达亚伦德,身为亚伦德家族的继承人,六年前,她也是伦巴占领北境至关重要的棋子,无论是扶植傀儡,还是……

    所以她才会在龙血的行动中被黑沙领盯上:从努恩之死到侵攻北境,这是一套前后呼应的棋路。

    “反过来说,”想到这里,泰尔斯不自觉地出声,接过塞尔玛的话头:“一旦当年的埃克斯特打破了永星城,俘虏甚至断绝了亚伦德家族乃至于璨星王室的血脉……”

    “那无论是北境,抑或是他们已经染指的崖地和西荒,通过扶植傀儡或者驻军,都可能会变得更容易统治与占领。”

    希克瑟咳嗽了一声。

    老人伸出手,颤巍巍地抓起手边一个倒扣的杯子。

    泰尔斯连忙站起身来,端起书桌上的水壶为他倒水。

    “嗯,这是个有趣的论点谢谢你,好心的先生只要代表着法理统治权的家族血脉还在,且并未屈服,”希克瑟一边喝着水,还不忘在杯子后砸巴嘴巴:“入侵者就远远谈不上征服,只能占领,用时间和暴力来消除不满,维持现况。”

    “或者扶植本地的傀儡,让之成为自己的附庸地,间接控制北境,”说到这里,希克瑟突然抬起灰蒙蒙的目光,放射出奇异的神采,颇有深意地道:“就像自由同盟,之于埃克斯特王国。”

    王子和女大公齐齐一怔。

    听见熟悉的地名,他们惊疑地对望一眼。

    但老乌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回到了主题。

    “所以,亲爱的泰尔斯和塞尔玛,不妨让我们总结一下刚刚的讨论:对于天生之王而言,被占领区域北境的人民和封臣没有成为他的同盟,而随他一同出兵的本国封臣们也没有得到相应的利益,你们同意么?”

    塞尔玛神色一凛,点了点头:“是的。”

    老人又咳嗽了一声,感慨道:“你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你想吃点好东西,除了副好牙口之外。”

    “还得有个健康的胃袋。”

    希克瑟放下水杯,不断打量着不知不觉正襟危坐起来的两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所以,在势如破竹地攻陷北地,在看似耀眼的胜利背后,埃克斯特却无法长久地统治北境,在弊大于利的前提下,只能丢下无力保有的土地,被迫撤军回国……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颔首道:“当然,似乎是这样的。”

    希克瑟看着用词谨慎的泰尔斯,满布皱纹的嘴角微微一弯,轻轻笑道:“那么,还有一点,我觉得有些奇怪。”

    泰尔斯和塞尔玛连忙倾身向前,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位老师的“聊天”方式。

    “我吃不了太硬的肉类,但吃些小点心还是可以的,”希克瑟眯起眼睛,那一刻的老人让泰尔斯莫名地想起了基尔伯特,想起“狡狐”那名不虚传的狡黠眼神:

    “埃克斯特放弃了北境,但他们为什么连断龙要塞也放弃了?”

    “像放弃北境一样,任由星辰人收回如此重要的要塞?”

    泰尔斯和塞尔玛交换了眼神,又双双陷入迷惑中。

    “因为,断龙要塞只是一座防御要塞,”塞尔玛小心翼翼地试着回答:“以及警戒哨?所以需要长久驻军,占领它的益处远远比不上维持它的成本。”

    “用要塞来监视并压制星辰,这本身就是一种益处,”但泰尔斯摇了摇头:“但反过来说,放弃它的害处也很大星辰随时能以之作为基地北上,这个理由不一定成立。”

    希克瑟看着苦思冥想的两人,微微一笑。

    “听上去是个两难的选择,”老人换了个姿势,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右腿,似乎久坐也不利于他的健康:“所以,当年的努恩王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是怎么考量的呢?”

    努恩王。

    泰尔斯的思绪又是一颤,眼前出现了一个强硬而迫人的威严老人形象。

    对。

    努恩王!

    泰尔斯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因为努恩王不允许。”

    塞尔玛和希克瑟的目光重新向他转来。

    “如果埃克斯特控制着要塞,无论是谁驻军于此,一来,就意味着黑沙领的地位和作用大大上升面对星辰,断龙要塞只能依赖伦巴的补给和支持,这将增加他的筹码和份量。”

    “二来,有了要塞作为防线,黑沙领面对星辰的压力将急剧缩小,伦巴能够腾出手来,这将大大增强他的威胁。”

    泰尔斯托住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所以,若努恩王自己拿下要塞,派出亲信和军队驻守,不仅等于替黑沙领挡住了南面的威胁,还要更进一步倚靠伦巴的支持,等于把筹码交给了黑沙领。”

    “而如果把要塞交给黑沙领那就更不可能了。”

    “拿下星辰,是为了埃克斯特,”泰尔斯沉吟道:“但在此之前,他不允许北境乃至要塞,变成龙霄城以外,埃克斯特任何一个大公的养料。”

    塞尔玛隔空露出了一个“哇哦”的表情。

    对面传来老乌鸦虚弱但是欣慰的笑声。

    “我想我们的讨论,已经从国家和统治,深入到领主们博弈的层次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能看得更多,坏事是……”希克瑟俏皮地对着两人眨眨眼,镜片后的眼眸变得清亮起来:“你会看得更少。”

    两位学生先是一愣,随后陷入沉思。

    老乌鸦微微扶了扶自己的镜片,咳嗽了咳嗽了一声,重新把拐杖从膝盖间抽起,放到右手边。

    “很好,今天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希克瑟抬起头来,依然是那副和蔼却稍显羸弱的笑容:“我是否可以说:我们得出了一个共同认可的,有趣的结论:入侵并占领一地,保有并统治一地,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泰尔斯和塞尔玛对望一眼,后者点点头:“当然。”

    希克瑟的眼眶微微张大。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下棋和地图呢,”干瘦的老人扯了扯自己有些歪的围巾:“在棋盘和地图上,一切都很形象,你移动一个棋子,一枚兵棋,吞吃掉一个敌人,那它所立的棋格就会插上你的旗帜,染上你的颜色:这地方是你的了。”

    王子和女大公齐齐正色,悉心听取着新老师的话。

    老乌鸦微微低头,表情玩味:“但在现实里,埃克斯特的例子告诉我们,一切都很复杂,一切都需要更多考量:你消灭了敌人,获取了胜利,却绝非意味着你能保有那片土地。”

    “你能指使一支军队去侵攻,去取胜,却不意味着你能收下随之而来的代价哪怕那看上去像是战利。”

    希克瑟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叹息道:“也许,这就是统治的界限。”

    “当你们面对战争与和平,敌对与同盟时,也许首先明白统治的界限是什么、在何处,总归是没有坏处的,”他转过头,镜片后闪现的眼神让泰尔斯不自觉地直起胸膛:“你们同意吗?”

    星辰王子深吸一口气,严肃地点头:“是的,我非常认可。”

    塞尔玛也用力点头。

    希克瑟侧过头,那一瞬间的睿智眼神似乎消失无踪,他重新露出轻松而愉快的笑容,嘻嘻哈哈地道:“那么,我们今天聊得很开心,不是么?”

    说话间,干瘦的希克瑟颤颤巍巍地撑住拐杖,站起身来:“也许……今天……就到此为止?”

    泰尔斯和塞尔玛连忙跟着站起来,礼貌地对他行礼。

    “当然,”王子认真地道:“谢谢您,希克瑟先生,您是位好老师。”

    希克瑟哈哈一笑。

    “哦,可别忙着这么说,毕竟,我连学院里的学士资格都没有。”

    老乌鸦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对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切,当年埃克斯特为什么撤兵,为什么放弃土地,到统治的界限……很有趣,不是么?”

    两位学生恭谨地点了点头。

    希克瑟微微睁眼,镜片后的眼眸再次闪现出狡黠,话锋一转:“既然如此,那这样吧,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

    “我希望你们会像今天一样,再有理有据地告诉我……”

    两位学生连忙侧耳倾听。

    希克瑟双手撑住拐杖,眯起眼睛,饶有意趣地看着两位肃穆的少年少女:“为什么,我们今天所讨论过的一切,从头到尾的所有结论……”

    老乌鸦轻声开口:“都是错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

    两秒后,反应过来的泰尔斯和塞尔玛双双一震!

    塞尔玛忍不住失声道:“什么?”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老师,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们今天所讨论过的一切……

    都是……

    “别紧张,塞尔玛,就像我说的,”看着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希克瑟举起左手挥了挥,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开声大笑:“我们只是聊聊天,这是我们下一期的聊天主题:为什么我们今天说的都是错的。”

    少年和少女呆愣地看着老乌鸦,相互对视一眼,兀自不能接受对方的话。

    一位家庭教师,在第一节课的末尾告诉你:他刚刚说的都是错的?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老乌鸦”这个绰号是如此贴切。

    “今天聊得很开心啊,天气不错,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去散散步呢?”希克瑟惬意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向着两位身份特殊的学生眨了眨眼睛,就扶着拐杖,转身离去。

    “别辜负了青春时光啊……”随着咯噔咯噔的拐杖声,那位让人印象深刻的新老师推门离去。

    留下瞠目结舌的两位学生。

    “什么意思?”

    塞尔玛疑惑地问着泰尔斯:“我们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那个瞬间,泰尔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看着希克瑟坐过的皮椅,他突然有了些理解。

    “不。”

    “我想,他的意思是,真相并不重要,”泰尔斯若有所思,努力理解着对方的用意:“重要的是,”

    “他要我们,面对一个几乎板上钉钉的结论,在已有这么多论据的不利情形下,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

    泰尔斯眯起眼睛:“重新说服他。”

    等等。

    用完全相反的立场,有理有据地,推翻一个已经深入人心的结论?

    好熟悉的节奏啊。

    塞尔玛眨了眨眼睛,吐出一口气,倒在她的椅子上,嘟起嘴巴:“不懂。”

    泰尔斯耸了耸肩。

    “不懂没关系。”

    “只是,准备在藏书室通宵吧,”带着淡淡的熟悉感,王子露出笑容,“我有预感,这个题目可没那么简单。”

    塞尔玛叹出一口气,她翘着嘴巴,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倒在书桌上:“可是明天还有金克丝女官的礼仪课,要持续……”

    泰尔斯扑哧一笑,略带不屑。

    “忘了礼仪课吧。”

    王子转过身,有深意地望着不太高兴的塞尔玛:“你还记得我所说的话吗?”

    “你过去所受的教育,都是为了把你培养成一个体面优雅的大公夫人,”他目光灼灼,淡淡地道:“把你变成……”

    塞尔玛打断了他。

    “‘但是’?”

    女大公挑起眉毛:“你又要说‘但是’了,对吧?”

    泰尔斯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势为之一窒。

    “好吧但是,”泰尔斯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着希克瑟离去的门口努了努嘴:“我想,这个人。”

    “这只老乌鸦……统治的界限?”

    王子瞥了一眼希克瑟的座位,认真地看向眼前的金发少女,看着她委屈的目光:“他却是在切切实实、认认真真地教导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又响起了熟悉的拐杖声。

    “咯噔……咯噔……咯噔……”

    在两人奇怪的目光下,希克瑟带着歉意的微笑重新出现在门口。

    “抱歉,人老了,忘性比较大,”老乌鸦摇着头:“虽然因为我的身体状况,我们下一课的时间不定,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提前跟你们说说,在下次见面时,我希望你们能做到的事情。”

    泰尔斯和塞尔玛齐齐恭敬地点头:“当然。”

    希克瑟微微一笑:“首先,我希望你们不妨做点笔记,认真思考我们讨论过程中的每一句话……”

    塞尔玛一边点头,一边从善如流地在本子上作着笔记。

    “其次,谨记我们是在聊天,欢迎随时随地发言打断、反问彼此;然后,我们都应该有条有理地,抓住关键地进行表述;”

    泰尔斯略略一愣。

    等等。

    这些话……

    为什么……

    只见希克瑟咳嗽了一声,继续道:“还有,讨论中我们不妨表现得谨慎、谦卑一些,质疑某物之前,最好先反问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那一秒,泰尔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这些话……

    不可能。

    以下的部分正文,我放在了章后的作家感言里。

    免费的哦。

第21章 何为魔法

    空气很安静,被乌云遮挡的阳光洒下一片灰光,仿佛在渲染着现在的神秘氛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把好听的男声响起:“当你想起神灵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念头是什么?”

    几秒后。

    沉思着的泰尔斯无意识地睁开眼睛,释放出空洞的眼神,在诡异的气氛中轻声回应:“神灵,与我们截然不同。”

    “与我们格格不入。”

    “与我们遥遥相对。”

    那个男声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品味着这个答案。

    “那么,”一会儿后,对方继续问道:“当你想起这个世界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又是什么?”

    王子轻轻蹙眉。

    “世界?”

    泰尔斯轻轻抬起头,如同望着神殿的雕像一样望着对方,表情诡秘,语气幽然:“我们身在其中。”

    “我们镶嵌其中。”

    “我们存于其中。”

    那个男声再次停顿了一会儿,发出低低的沉吟。

    “很好,很有‘主体学派’的风格,”好听的男声轻轻地笑了一声,“现在,把之前的答案排除,放空自己,闭上眼再来一次。听着,当你想起神灵的时候……”

    泰尔斯无意识地点点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

    “神灵……”

    下一秒……

    砰!

    王子猛地睁开眼睛,一掌拍在眼前的棋盘上!

    只见泰尔斯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空洞无明的眼里瞬间出现了名为厌烦的情绪。

    “哦,神啊,我受够了,”少年向后仰靠在座椅上,痛苦地捂着额头打断了话题,“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扯了多久?”

    王子面前,棋盘另一端的那个俊俏男子轻轻地转过眼神。

    “不到一小时。”后者轻声道。

    泰尔斯懊恼地叹出一口气,摊开双手:“一小时?同样的两个问题,我回答了多少种答案给你?”

    “神?”

    王子举起左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数着,语气里尽是敷衍和不满:“从‘造物主’,‘圣洁的存在’,‘全知全能’,‘木偶的操控者’,‘暗中的观察者’,到‘另一个世界的来访者’、‘回应祈祷’、‘无情的饲主’、‘盒子外的阴谋’……”

    棋盘对面的男人静静地听着泰尔斯的话,纹丝不动。

    “世界?”

    泰尔斯数完了左手的手指,举起右手:“从‘全是人’、‘生机勃勃’、‘动物星球’、‘物质世界’、‘美好的未来和希望’、‘糟糕的世道’、‘不公平的社会’到‘错的是这个世界’、‘天地不仁’、‘濒临毁灭’……”

    头疼欲裂的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继续抱怨道:“有没有十五种?如果两两组合起来,能有上百种……”

    就在此时,对面的男人轻轻地举起一根手指。

    一瞬间,泰尔斯只觉得吸入的空气变得清爽而湿润,深入肺部的清冷感觉,让他烦闷不堪的大脑为之一凉。

    王子止住了话头,眨了眨眼睛,在深呼吸中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你的心思不在这儿。”

    棋牌室的露天包厢里,泰尔斯对面的艾希达萨克恩轻轻地放下手指,平淡地道:“至少不在我这儿。”

    泰尔斯回过神来,抬头看向棋盘对面的气之魔能师,又看了看露台外远处的英灵宫。

    他吐出一口气,从椅背上离开,沮丧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抱歉,”少年尴尬地摇摇头,把一枚棋子推前一步:“最近的事情有些多我有些不在状态。”

    距离听政日以及坎比达子爵的来访已经过了快一个月。

    从那天开始,泰尔斯就为黑沙领的来使所牵扯出来的麻烦困扰不已:自由同盟与埃克斯特的关系,查曼王与反对者的斗争,龙霄城的权力暗流,沃尔顿家族的立场与选择当然,还有女大公的婚事但出奇的是,尽管听取了普提莱分析的泰尔斯越发焦躁,但这十几天来的龙霄城却意外地平静。

    封臣们没有持续地谏议与逼婚,里斯班伯爵则稳重如昔无论泰尔斯多少次试图就塞尔玛的婚事与他沟通。

    坎比达一直没有离开龙霄城,这位黑沙领的使节居住在斧区的贵族驿馆里,在黑沙领自己人的保卫下深入简出,既不与任何封臣往来也不觐见大公。

    一个月来,西部比如祈远城没有飞来任何信鸦,也就没有关于自由同盟或是战争的情报。

    龙霄城里的局势就如微漾的湖面,波澜不惊,可正因如此,泰尔斯的内心才更为不安:沸腾前的水面,大概也是这样的。

    直到他接到下一封天蓝色请柬。

    “最近的事情?”

    “你是说六年前,我在你床上发现的那个小女孩?”艾希达轻哼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只因为跟你睡过一晚,就被你送上大公宝座的那个?”

    泰尔斯的表情僵住了。

    “喔,天哪,”一秒后,王子十分不爽地道:“灵魂之塔就没教过你,怎么正确使用现代西陆通用语,才不至于引起误会吗?”

    “确实,现代通用语是在终结之战后逐渐形成的,”艾希达依旧表情自在,但泰尔斯总觉得,他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淡淡的讥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庭教师教我的是帝国语也许夹杂了一些通用语词汇,而灵魂之塔里使用的则是正统的古帝国书面语。”

    我要吐槽的根本不是你的通用语水平好么……

    但精神疲惫的王子已经放弃跟他争论了。

    泰尔斯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转移话题:“真是没想到啊,大名鼎鼎的气之魔能师也会关心我们这些小小俗人的事情?”

    艾希达轻轻抬眼。

    “我不想关心这些意无聊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我是聋子或瞎子。”

    “正如我所说,过多地受缚于俗务,会影响你的进展,”气之魔能师不紧不慢地开口,似乎完全没有为学生的走神而愠怒:“也许你还不明白,但身为一个预备的魔能师,如果没有坚实的基础……”

    “坚实的基础得益于老师们毫无保留的悉心传授,而不是毫无来由与解释的催眠疗法,”泰尔斯斜眼瞥着他,毫不含糊地反驳:“看来我就需要这样一位老师。”

    也许艾希达的脾气确实很好,又或者他完全不在意来自学生的讽刺,只见魔能师淡淡地道:“很好,看来你恢复精神了,那我们就再来……”

    受够了的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无奈地看向天花板。

    “你确定不再继续上一节课的话题?”

    王子无精打采地敲打着棋子,让远处的贾斯汀勋爵和怀亚都奇怪地频频望来:“记得吗,双皇?还有她们是怎么背叛你们的?”

    艾希达眼中蓝光一闪。

    “她们是敌人,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魔能师清冷地道:“双皇已经超出的你的层级,不像吉萨和我,她们对这个世界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你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可能在她们有意无意的耳目下暴露自己。”

    泰尔斯眼神一动。

    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有意无意的耳目。

    “你的意思是,”抓到什么的王子试探着问道:“终结之战后,身为魔能师的她们,跟世界各国还保持着往来?”

    艾希达定定地看着他,语带讽刺:“用你的大拇指想一想吧,王子殿下,即使是我、吉萨以及……这样的存在,都能用一百多年的时光,暗中经营起一个与贵族势力纠缠不清、各取所需的灰色帮会,以作为我们的耳目与猎犬。”

    “你以为,作为终结之战的胜利者,那两个婊子在六百多年的时间里,就仅仅是找个舒舒服服的小窝,把财宝都堆成一堆然后爬进去睡大觉?”

    泰尔斯皱起眉头:“所以……”

    艾希达摇了摇头:“总有一天你会知晓的,甚至都不必由我来告知。”

    王子痛苦地呼出一口气:“你让我更加好奇了。”

    “‘好奇害死魔能师’,”艾希达机械反射似地回答:“谨记这是你的老师以及引导者的原话。”

    泰尔斯不屑地嗤了一声。

    说得好像魔能师会死似的……

    就在此时,泰尔斯心中一动。

    “对了,说起老师……”

    “萨克恩先生,你上次曾经告诉过我,上课时最好遵守几条规则?”

    “你知道,”王子沉吟着,“思考每一句话,随时反问,表达清楚,质疑,相互诘问之类的……”

    艾希达轻轻颔首,手掌微微上移,已经渐渐熟悉他的泰尔斯知道:这是气之魔能师允许他把话说完的标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望着魔能师几乎没有感情的双眼:

    “那么,如果世界上,还有人跟我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规则……”

    “会是什么情况?”

    那一刻,泰尔斯清晰地看见艾希达的右眉一挑。

    “谁?”艾希达貌似平静地问。

    “一位年纪颇大的家庭教师,来自安伦佐公国的龙吻学院,”泰尔斯想象着那个干瘦老人的有趣形象,不禁眯起眼睛:“梅里希克瑟。”

    艾希达停顿了一秒。

    “龙吻学院?”他似乎在咀嚼着这个词,然后轻轻抬头:

    “哼,那就解释得通了。”

    泰尔斯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艾希达抓起一枚棋子:

    “早在诸王纪和远古帝国的时代,龙吻行省就是著名的避难地,若战争到来,许多学者、文人、商人,没落贵族等难民都会选择投奔那里法师们也不例外。”

    “你的意思是,龙吻学院和魔法塔有很深的渊源?”

    “不仅仅是渊源,”魔能师摇摇头,把棋子放在下一个位置:“龙吻学院在千年前的创建人,本来就是一位灵魂塔的法师灵魂之塔里的一些授课规则,毫无疑问影响了龙吻学院。”

    泰尔斯想起拉蒙曾经告诉过他的,魔法已经灭绝的事实,不禁心中一震。

    “所以,龙吻学院也会教授魔法?”王子惊讶地扒着桌面:“可是……”

    艾希达不带感情地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龙吻学院也没能避免终结之战后魔法灭绝的灾难,大部分被认为是魔法,或者与魔法有关的典籍都被销毁了。”

    泰尔斯脸色一黯。

    但他随即抬起头,怀着小小的希望道:“那,就是还有一小部分?”

    “是,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该你走了。”

    只听艾希达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建立龙吻学院的那位法师,是史诗之座的中坚派人物,在灵魂塔里的专长是历史和文学,专研诗歌中的文明起源,龙吻学院自然也朝他的研究方向偏移。”

    泰尔斯皱着眉头抓起国王,把它移出艾希达的猎杀范围他们的棋局又不知不觉‘将军’了。

    但他随即对艾希达的话反应过来了。

    “历史?文学?”王子讶然道:“魔法塔还研究这些?”

    艾希达轻笑一声。

    “何止这些。”

    “三大魔法塔中,单单是最大的灵魂之塔里,各色各样的魔法分支就有如银河繁星。”

    魔能师轻轻地抬起目光,其中蓝光流动。

    在泰尔斯好奇而渴望的眼神中,艾希达熟练而快速地吐出让人目不暇接的一众名词:

    “黄金之座的专长是研究经济货币对人类的影响;史诗之座擅长与苦修者们合作,从考古遗迹里发掘新事物;思辨之座则拷问人类的语言与逻辑;权之座认为只有深入世俗社会,才能更好地认识世界和自我,它是灵魂塔最大的外驻法师提供点,几乎每一位领主都会聘用一位法师作为顾问的习惯,就是从它开始,也为后来的万法之座提供了先例;自然之座与炼金之塔交好,倡导发现客观自然的规律并灵活运用,它下面还有无数分座……”

    泰尔斯如痴如醉地思量着对方的话,随即微微一震:“等等,黄金、史诗、思辨……这些也算魔法?”

    王子转过头,向对方投去惊疑的目光,寻求答案。

    艾希达回复了原本的漠然,他淡淡地反问道:“你以为魔法是什么?”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

    “虽然我听拉蒙说过,魔法似乎范围很广,”王子挠了挠头,难以置信地道:“但是,货币经济?对人类的影响?这也太……”

    “货币?经济?”艾希达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

    气之魔能师的眼里流露出犀利和认真。

    “货币想想看,法师们仅仅用一些金属小圆片和无用的废纸,就能深刻地改变成千上万人的生活与命运,影响一国一地的历史与未来。”

    “功成名就,家破人亡,皆在其中,国王百姓,贵族黎民,概莫能外而这些都源于魔法塔里一个个苦思冥想,笔耕不辍的夜晚。”

    泰尔斯挑起眉毛。

    艾希达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的神采让泰尔斯忍不住侧目避让:“告诉我,什么样的咒语,什么样的魔法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都不算魔法……”

    “那还有什么是魔法?”

第22章 意外邀约

    “你印象中的魔法是什么?”

    “用威力强大的火球把草地轰击成白地?用迷幻人心的术法行骗人间,追逐权力?用闹市杂耍般的伎俩赢得愚蠢贵族们的欢呼与敬仰?用旁人看来无比强大的神秘装点自己的地位和门面?还是在一次次的战斗和厮杀中消灭你的敌人,带来可笑的快感与满足?”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的内心已经是一片震颤。

    魔法。

    魔法?

    魔法到底是……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总觉得,法师们都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随手挥出一个火球,”王子有些出神地感慨道:“或者钻在塔里不出门,研究一种可以毁灭世界的咒语,或者执着地追求真理的那种老学究……但是你现在告诉我……”

    艾希达重新靠上他的椅背,冷哼一声。

    “的确,灵魂塔的魔法体系是魔法史上最大的异端,一开始根本不为其他法师所承认:他们耻笑我们是‘**师’,我们则反诘他们不过是‘戏法匠’。”

    “比如炼金之塔就顽固地认为,魔法是深研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并将后者的资源存为己用他们有这样的思想并不奇怪,毕竟人称‘战争塔’的炼金之塔,就是在人类与古兽人的战争中崛起,以杀伤和实用起家,以生存和胜利为凭很接近你所说的那种丢火球和专研咒语的法师。”

    “但我们不一样,”魔能师的语气里尽是严肃和谨慎:“灵魂之塔的理念,最终反过来震撼了整个魔法史,连苦修者和炼金师们都深受影响。”

    泰尔斯皱起眉头:“你是说……”

    “如果魔法不能在满足自己的温饱和**之外,再供世界一些意义,再予未来一些可能,再给人类一些价值……”艾希达转过头,眯起眼睛,明明面容平静,却又让人压力十足。

    “那我们费尽心力地集结法师,总结计算,专研不辍,前仆后继地传承魔法的种子与理念,在质疑与诘难中不断追求更进一步……这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若果魔法只是单纯沦为使用者的奴隶,变成自私自利的工具与炫耀地位的本钱,作为赢取尊严的外衣和实现欲求的资本,作为法师遗世独立并自诩超然的借口,”艾希达的表情依旧很僵硬,但泰尔斯却莫名地感受到,他的面容后隐藏着更深的一层情绪:“那法师的存在,又与争权夺利的王公贵族,但求温饱的农夫猎户,杀敌立功的沙场战士,一心求利的商贾匠人和故作高深的隐士有什么区别?”

    “那身为法师的我们追逐真理与正确,又有什么必要,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为了活得更爽?为了活给别人看?为了变得更加聪明强大,然后让无数比你愚蠢弱小的人趴在地上惊叹你的功绩,膜拜你的地位吗?”

    “不,泰尔斯,”艾希达缓缓地咬字出声:“那绝不是法师,至少不是我们认可的法师,而是在仅有的遮羞布上写着‘魔法’一词的蠹虫而已。”

    泰尔斯深思着对方的话,不禁入了神:“这也是魔能师课程的一部分吗?”

    艾希达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然,而且至关重要。”

    “别让既有的框架禁锢了自己,泰尔斯,放飞你的思维。”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他。

    魔能师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泰尔斯简直都要忘记他还能呼吸的事实了:“还记得我所说过的吗?灵魂之塔里,万法之座的理念中,魔法是一种选择,而非单调的工具或手段,法师则是一种认同,而非俗气的地位或身份。”

    “而这就是当年,我的选择,和我的认同,”艾希达平视着他的双目:“也是我的魔法。”

    艾希达沉默下来。

    但泰尔斯却沉浸在震撼人心的对话里,久久不能归来。

    “萨克恩先生,灵魂之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他梦呓般地问道。

    艾希达顿了一下。

    三秒后,魔能师缓缓地握起双手。

    “灵魂之塔,”艾希达十分缓慢地开口,语音低沉,仿佛喉咙后隔了一层砂纸:“法师的圣地,学徒的希望,魔法的未来,无数的思想和理念在那里激烈地碰撞。”

    “我们以为的真理在一次次的讲座与讨论中洗刷磨练,无数志同道合的同侪在彼此的争论中步步前行。”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因为总有新的事物在等着你,总有新人在未来,因为总有旧的事物被抛下,总有旧人落…”

    那个瞬间,艾希达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不再说话,而是垂首望着棋盘。

    就像触犯了什么禁忌一样。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目光中的蓝光渐渐消失。

    泰尔斯注意到了老师的表情和异常,他明智地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但并非谁都愿意倾诉。

    更何况……

    “听你这么说,好想亲眼去看看啊,”泰尔斯叹息道:“似乎灵魂之塔是很伟大,也很美好的地方呢。”

    艾希达突然抬起头

    “当然不是,”这一次,魔能师的语气变得格外阴冷,“即使是灵魂塔,也自有它的龌蹉和黑暗,丑陋与妥协。”

    “说到底,法师也不过是人类而已。”

    “记着,泰尔斯,一个组织,一个地方,一个团体,只要它是由人组成的,”魔能师紧紧盯着泰尔斯:“那就永远没有那么美好。”

    “就如同你身处的这个漩涡,这个游戏里一样。”

    王子挑了挑眉,有些尴尬:“啊?”

    但艾希达没有理会他,只是转头看向包厢之外。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极限了。”

    泰尔斯发誓,在最后一个词的后面,他听见了魔能师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夕阳下的这幅画面里,魔能师的面容依旧俊俏,却凭空多了一些平常没有的线条。

    像是画师多画了几笔。

    “下课。”

    艾希达望着下沉的夕阳,轻声道。

    下一秒,在泰尔斯甚至还来不及表现出愕然的时间里,魔能师的身影就淡去了。

    “唉,”泰尔斯看着空了的座位和再一次将军的棋盘,无奈地叹息:“又是这样。”

    于是,又一次,泰尔斯结束了出外下棋的一天,在贾斯汀和怀亚等人的陪同下,意兴阑珊地准备回程。

    今天收获的惊讶已经够多了。

    也许他不该再给自己添加负担,鉴于龙霄城里的诡谲……

    嗯?

    泰尔斯奇怪地抬起头,看向前方的骚动。

    “这是怎么回事?”前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贾斯汀勋爵越过王子,怒意难遏地看着眼前的情况。

    棋牌室的门口,几十个大公亲卫的战士们都冷冷地按住武器,与从隔壁小巷而来的十几名陌生士兵紧张地对峙。

    那些士兵明显不是龙霄城人,杀气腾腾,毫不示弱。

    他们的身后是一架棕黑色的封闭马车。

    怀亚和罗尔夫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泰尔斯皱起眉头,看清了那些陌生士兵的领头人那是一个寸头圆脸的女战士。

    “泰尔斯王子,我代表黑沙领。向您发出会谈的邀约,”现任白刃卫队的副指挥官,表情疏离的克罗艾希迈尔克女勋爵向着身后,那架黑沙领士兵护卫下的马车挥出手臂,冷冷地开口:

    “坎比达子爵正在马车上,他邀请您移步上车,给他几分钟的会谈时间。”

    泰尔斯微微一愣。

    怎么……

    “会谈?现在?”

    泰尔斯心中泛起疑惑和警戒:“坎比达要跟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克罗艾希轻声道,眼中泛出寒光:“那是您的判断了。”

    就在此时,坎比达子爵的声音,远远地从马车的方向传来:

    “我保证,王子殿下,如果您错过了这趟马车,将来会后悔莫及的。”

    “相信我,这至关重要。”

    泰尔斯心中一凛。

    后悔莫及?至关重要?

    “为什么要上马车?”泰尔斯眯起眼睛,警惕地道:“我们可以上楼,或者另找个地方。”

    “为什么在马车上?”

    “瞧瞧您周围,”克罗艾希用让人不爽的目光瞥了一眼大公亲卫们,“在龙霄城里,在你方圆十米内,难道还有什么私密的地方吗?”

    负责保卫泰尔斯的贾斯汀脸色一紧。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看着克罗艾希,又看看她身后的那架马车。

    奇怪。

    黑沙领……要跟我谈谈。

    在这个时候?

    见鬼,普提莱为什么不在?

    “不可能!”警惕的贾斯汀勋爵直接回绝了对方:“如果你们要见王子,大可以……”

    “我们已经受够了龙霄城的封锁,”克罗艾希毫不退缩,她没有再理会她的前任:“王子殿下,这是我们一个月来最接近你的时候了,相信我,我们只想和您谈谈。”

    脑中闪过无数思绪的泰尔斯正要开口,却被贾斯汀抢先了。

    “艾希,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只见贾斯汀勋爵踏前一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我跟你父亲的关系也不不错,也很高兴你成为了白刃卫队,所以……”

    “别逼我动手。”

    他的身后,泰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

    “那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贾斯汀大叔,”克罗艾希冷喝道:“或者让王子自己决定他是位客人,不是囚犯!”

    贾斯汀脸色一寒,眼看就要按上武器,他周围的大公亲卫们也脸色不善地准备动手。

    就在此时。

    “贾斯汀勋爵!”

    众目睽睽之下,王子轻轻地踏前一步。

    泰尔斯举起手,按住了贾斯汀的肩膀。

    在这个时候?

    王子望着黑沙领的马车,思绪轮转。

    在埃克斯特与自由同盟关系微妙的时候。

    在祈远城消息未卜的时候。

    在龙霄城进退维谷的时候。

    黑沙领的人,要跟我,跟一个无权无势,身份尴尬的敌国王子对话?

    太可疑了。

    泰尔斯摇摇头,对贾斯汀道:“这里是龙霄城,他们是国王的特使,无谓的冲突是不明智的而你知道,我们正处在什么样的局势里。”

    贾斯汀狠狠蹙眉:“但你知道,他们毕竟是黑沙领……”

    怀亚也忍不住开口:“恕我直言,殿下,您的安全……”

    “听我说!”泰尔斯转过头,看向自己人。

    “面对国王,女大公需要新的情报毫无疑问这是个机会,看看他们对龙霄城安着什么心思。”他对皱眉的贾斯汀道:“为了龙霄城。”

    贾斯汀话语一窒。

    “而她说得没错我是个客人。”

    “怀亚,马车就在这里,我也不会凭空消失。”泰尔斯对他的侍从官笑笑。

    贾斯汀和怀亚对视一眼,均感觉到了不安。

    “再说了,”王子冷静地转向克罗艾希,看着她身后的士兵们道:“黑沙领的诸位,会保证我的安全的,是么?”

    克罗艾希点点头,按上自己的右胸,恭谨地道:“用我的生命,以及国王的荣誉起誓。”

    “几分钟后,您会安然下车的。”

    泰尔斯看了看仍旧存疑的贾斯汀和怀亚,耸了耸肩。

    倒是罗尔夫对他点了点头。

    “去通知头儿和伯爵,”最终,贾斯汀勋爵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但他同时谨慎地对着属下下令:“确保他们第一时间知道这事儿。”

    “您知道您有多重要吗,殿下?”怀亚脸色难看地盯着那架马车:“像陨星者说的一样,您总能给我们找难题。”

    王子笑了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怀亚,还有你,米迪拉。”

    他轻轻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位亲卫,在怀亚和罗尔夫的陪伴下,走进黑沙领的阵型中。

    脸色不渝的侍从官与随风之鬼被拦停在马车前。

    泰尔斯把手上的书丢给怀亚,一个人迈开脚步。

    无论黑沙领要告诉你什么,泰尔斯。

    都要冷静,谨慎。

    你领教过伦巴的厉害,也见识过坎比达的狡诈。

    面对你最大的敌人,要小心。

    下一秒,心如湖面般平静的泰尔斯拉开车门,登上连灯火都没有点起的车厢。

    车厢里,坎比达的轮廓正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身上的服饰依稀可见。

    “我总觉得这是你对我当年,在路上拒绝与你单独谈话的报复呢,”泰尔斯关上车门,呼出一口气,坐到坎比达的对面:“坎比达子爵……”

    但王子随即猛地一震!

    那不是坎比达。

    那是……

    “好久不见,泰尔斯,”对方轻轻地把视线从膝间的佩剑上抬起来:

    “你够年纪喝酒了吗?”

    那是……

    他们怎么敢……

    此时此刻,泰尔斯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车厢中,黑沙领的主人,埃克斯特的第三十六任共举国王查曼伦巴,在深沉的昏暗中,睁开一对寒光熠熠的眸子。

第23章 车厢中的博弈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胆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六年前,在英灵宫里险死还生的博弈过后,普提莱告诉泰尔斯的话,那时的王子殿下深以为然。

    但此时此刻,看着车厢里安然稳坐的查曼王,泰尔斯惊悚地发现:他依旧不了解这句话的分量。

    查曼王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审视的意味。

    就像六年前,他们第一次会面一样。

    六年的时间里,泰尔斯无数次地假想过:那位可怕的新国王站在黑沙城的最高处,目光深寒地望着龙霄城的方向,缓声下达对付星辰王子的危险命令。

    但纵使泰尔斯绞尽脑汁、穷尽思维也想象不到,他们六年后的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你……”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你疯了吗?”

    查曼王并不答话,目光深寒。

    泰尔斯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环顾周围。

    “不必烦忧,”查曼王冷酷而沧桑的嗓音响起:“只有我和你。”

    漆黑的车厢里只有一小块窗户,上面是灰蒙蒙的单向沥晶玻璃。

    以贾斯汀为首的大公亲卫,以及王子自己的护卫们,还死死守在周围,把十几个士兵组成的黑沙领使团牢牢围住。

    泰尔斯不再张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转起大脑。

    现在是什么状况?

    伦巴,亲自前来龙霄城?

    而且,最关键的是……

    泰尔斯死死盯着眼前的查曼王,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全埃克斯特的人都不知道,整个王国的统治者正隐姓埋名,躲藏在这个以坎比达子爵为首的小小使团里。

    也就是说……

    王子咽下一口口水,咬牙开口:“你知道上一个过分自信自傲,离开重重护卫,亲自深入险地的埃克斯特共举国王是什么下场吗?”

    泰尔斯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他皱起眉头,把语气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

    “给你点提示:他的名字以n开头。”

    查曼王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辨情绪。

    “当然,我认识他,我太熟悉他了我从小听着他的故事,仰望着他的形象长大,不像你,只跟他认识了短短一天。”

    泰尔斯微微蹙眉,想起那位令人难忘的老国王。

    “所以我知道,如果当年他不那么做,下场只会更糟。”新国王淡淡地道。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深知对方威胁的他决心不再废话,直击主题。

    “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大喊一声,”泰尔斯向后靠上车厢,冷静地开口:“威名赫赫的查曼一世就会从此人间蒸发,像初春的融雪一样,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无论是坎比达还是克罗艾希都救不了你。”

    他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竭力观察着国王的表情:“而里斯班摄政大概会很开心地抹着眼泪告知全国:黑沙领的使团在归途不幸遭遇强盗。”

    “龙霄城对此深表痛惜。”

    啪!

    国王的手紧紧地拍在了剑鞘上。

    按照六年来尼寇莱和怀亚等人的耳提面命,泰尔斯牢牢地盯着的伦巴的肩头,同时把手有意无意地向后移动到大腿,靠近腰间的jc匕首。

    狭小的车厢里,长剑只会是束手束脚的累赘,而且……

    泰尔斯用余光瞥了一眼车门:第一时间扑出车外,我就赢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情景毕竟没有发生。

    查曼王向前挪动了一步,他那对犀利冰冷的眸子近在咫尺地直视泰尔斯,让后者倍感压力。

    “确实,”国王缓缓点头,“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无力究责,无言置喙,没有无法收拾的后果没有比这更让国内的大公们更梦寐以求的事情了吧。”

    查曼王轻轻地敲打起他膝间的老旧剑鞘。

    咚,咚,咚。

    “龙霄城大概就能松上一口气,不能宣之于口的仇恨得以洗雪,近在眼前的威胁从此解除。”

    “所有参加过那场选王会的大公们,罗尼,莱科……也可以从沉重的枷锁与负担下解放出来。”

    “某位离经叛道的国王和大公们的斗争从此画上句号,六年里纷纷扰扰的埃克斯特回复旧观。”

    咚,咚,咚。

    国王的眼眶微微缩小,仿佛要把泰尔斯看得更清楚,只听他放慢语速,一句一顿地道:“而那个特别的星辰王子,也不用再担心他最危险的敌人了。”

    泰尔斯的喉结微动,少年王子不甘示弱地与敌人对视着。

    查曼王敲打剑鞘的声音突然停了。

    他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但是……”

    妈的。

    我就知道有个“但是”。

    泰尔斯在心底里冷哼一声,想起他经常用这个词来作弄某位少女,在她最兴高采烈的时候泼下冷水,让她气冲冲地离去的场景,不由得想起“报应不爽”这句话。

    “如果你那么做了,自作聪明的王子也许赢了这一子,却会最终输掉整盘棋局。”

    只见国王陛下冷冷地道:“连着你自己,带着你的那位女大公,都输得干干净净。”

    泰尔斯微微一顿。

    他轻轻地捏起拳头,心头疑惑。

    什么?

    我自己,女大公?干干净净?

    “你想看见那位女大公的头颅被长矛刺穿,竖立在龙霄城的城墙上吗?”

    只听国王淡淡道:“那就尽管开口呼救,把我围杀在这里吧千万别犹豫。”

    那个瞬间,车厢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厚重而滞涩。

    泰尔斯咬紧下唇,用力吸进一口气。

    “什么意思,伦巴?”

    王子咬着牙齿:“你到底想要什么?”

    泰尔斯看见,不苟言笑的查曼王罕见地翘起了嘴角。

    “看起来,你这六年在龙霄城过得不错,”查曼王重新向后靠去,一脸淡然:“我的人每年都有回报:女大公与王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几如恋人。”

    泰尔斯痛苦地皱了皱眉毛,无力反驳。

    “但是我?”

    “这六年里,我,身为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却像在冰面上捕捞的渔民一样,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查曼王看向车厢之外,颇有感慨:“一边想着怎样抓到那些可恨的鱼群以果腹,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变成它们在水里的食物。”

    “目前看来,你做得还不错,”泰尔斯不满地接话道:“否则不会在全国都声讨你的时候,还有闲情来龙霄城找我叙旧,顺便一句自由同盟的那一手玩得不错,用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把祈远城和龙霄城都坑得够呛。”

    查曼王轻笑一声,又冷哼一声。

    “那只是表象,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国王默认了泰尔斯的指认,只听他平静地道:“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星辰王子微微一怔。

    塞尔玛。

    泰尔斯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为什么他要提起塞尔玛?

    “泰尔斯。”

    “你六年前为我找来的这份‘差事’,”国王举起右手,虚指了一下鬓发,上面是一圈被王冠箍出来的浅痕:“可算不上什么好差事。”

    “几乎所有的大公都把我视作敌人,当年的那四人自不必言,未能前来参加选王会的三人也怨言颇多。”

    “我试图推行的所有法令都困难重重,即使在黑沙领内都阻力不小。”

    “罗尼和莱科四处奔走呼告,联名声讨国王的不义。”

    “我的封臣们积怨沸腾,蠢蠢欲动。”

    查曼王轻轻地叹息。

    “‘弑亲者’,”国王微微低头,望着自己的佩剑:“这就是他们给我的外号,就连最粗鄙的平民都在笑谈着这个称呼即使我的法令能让他们的收成增加三成,即使我的命令能让他们避免税吏的盘剥和领主的压迫,即使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这些卑贱而渺小的人,也能够获得自己的未来,然而……”

    国王住口不言,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佩剑,眼神越发冰冷。

    “他们依然在反对我。”

    “也许有一天,我那份隐藏在王冠里权威就要扫地,签发下的法令也将变成废纸,而我本人会在重重围困的孤城中绝粮而死?我不知道。”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试图用新的标准敕封贵族,改变权力分配的现状,改变所有人的未来。”

    “你试图让一群习惯了现在与过去的人,相信陌生的未来会更好,让另一群人放弃自己正享受的一切。”

    “即使在资财最充裕,粮食最充沛,条件最成熟的时候,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也是很难想象的事情,”王子摇摇头:

    “而你想用六年的时间,完成闵迪思三世用了一百多年都没做完的事情?”

    泰尔斯抬起头,认真地看向曾经的伦巴,现在的查曼陛下:“这就是代价。”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查曼王定定地注视着他。

    两人的对视持续了整整五秒,直到国王缓缓地笑出声来。

    “看,我就知道,来找你是对的,你是少数能理解我的人,”查曼王的笑容很冰冷,让人不自觉地紧张,这让泰尔斯意识到,因为新的头衔,黑沙大公身上的威严也在与日俱增:

    “不是所有人都能参与这种对话,就算聪明如以拉萨那样的人也不行。”

    泰尔斯冷笑摇头。

    “伦巴。”

    “在我不耐烦地呼唤外面的人之前,省掉废话吧,”王子的语气强硬起来:

    “为什么来找我?”

    “刚刚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输掉整盘棋局’?”

    查曼王没有立刻回答,他越发沧桑的脸上现出谐谑与讥讽并存的神情。

    “猜猜看,泰尔斯,”国王平淡地道:“就像以前一样,你不是最擅长这个么?”

    看着国王这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的神态,越发烦躁的泰尔斯,努力说服着自己不要冲动。

    该死。

    是什么让他如此大胆?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倚仗?

    不。

    无论他想要什么……

    “显而易见,自由同盟还不足以扯走祈远城和龙霄城的后腿,”泰尔斯倚着皮质靠背,若有所思:“为了把你自己从千夫所指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你还得加一把火所以你想从龙霄城下手。”

    “我猜女大公的婚事?你想利用她,让威胁最大的龙霄城陷入内斗?”

    泰尔斯冷冷地抬起头:“一旦失去了外部的声援,国王就能轻易地扑灭黑沙领内封臣的怨愤与不满,让你的法令畅通无阻。”

    查曼王表情不变,不置可否。

    “说起沃尔顿女大公,我有个问题。”出乎意料,国王把膝盖上的佩剑推到一旁,空出了双手。

    查曼伦巴双肘抵上膝盖,神情自在,以毫不设防的姿态问道:“当年,努恩是怎么把你变成他的同盟,让你心甘情愿地站在龙霄城一方的呢?”

    泰尔斯不客气地摇摇头:“他没有把我变成同盟,是你逼着我站在龙霄城的一方,记得吗?某人要嫁祸星辰王子,成就他的建国大业,却最终自食恶果?”

    此言一出,泰尔斯满意地看见,查曼王原本好整似暇的脸色变得难看许多。

    “我猜:他给了你一个承诺。”

    国王没有理会他的讥刺,但泰尔斯感觉得到,伦巴的语气变得越发冷酷:

    “婚约,是么?”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在血脉断绝的情况下,努恩一定承诺: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你,换取星辰未来国王的护佑?”

    泰尔斯再次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所以,你才会这么在意女大公的婚事?”

    查曼王的语速越来越急促,给人的压力也渐次增大:“你觉得她是你的未婚妻,是你的囊中之物,是星辰遥制埃克斯特的重要棋子?”

    “然而,她现在却面临着……”

    泰尔斯的拳头捏到了轻笑出声。

    “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伦巴,”王子嗤笑着摇摇头:“你真的以为,一位星辰王国的王位继承人,能跟埃克斯特的龙霄城女大公成婚?”

    国王弯起嘴角:“如果努恩王还健在,也许。”

    只听查曼一世轻声道:“但我的舅舅依旧做了笔不错的交易,即使在他意外身亡后来自先王的馈赠换来了出乎意料的回礼:在星光的照耀下,龙枪在不可测的激流与风暴中幸存。”

    “你竭尽全力,打破惯例,扶持她坐上了女大公的宝座,你在这六年里,跟里斯班等人千方百计地帮她站稳脚跟,在努恩逝世这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中,全力维持着龙霄城的稳定。”

    车厢里,国王缓缓地向前靠去,双目逼视着星辰的继承人。

    “即使你知道,坐在大公宝座上的那个女孩,”只听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咬着震撼人心的重音:

    “根本不是真正的沃尔顿血脉。”

    那一瞬间,泰尔斯浑身上下的肌肉齐齐一紧!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从没有一刻,素来善于思考,冷静处事的泰尔斯,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立刻翻脸,用暴力解决问题。

    但仅存的一丝理智,仍然吊在他的心头,像是扒着悬崖的旅人,声嘶力竭地告诉他:冷静。

    查曼王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卡珊女士告诉了我很多事情,”国王摇摇头:“比如真正的沃尔顿家族直系血脉,已经绝嗣。”

    “一旦她的身份被揭发,”他淡淡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下场呢?”

    “想想看,”查曼的话仿佛一剂致命的毒药,在泰尔斯的心中蔓延开来:“在皓月之神的代言人面前,冒名顶替龙霄城大公,欺骗了整个埃克斯特……”

    泰尔斯缓缓地抬起头。

    王子轻轻地咽下一口唾沫。

    但他却远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

    这是……

    这是塞尔玛最大的弱点……

    也是……

    所以,这就是查曼伦巴的目的。

    该死。

    可恶!

    怎么办。

    怎么办?

    查曼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星辰王子的反应。

    但他失望了,王子尽管比平时更加沉默,但仍旧脸色如常。

    似乎刚刚从国王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能够震撼整个埃克斯特的大事。

    下一秒,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刚刚一直在抱怨自己的现状,倒是提醒了我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陛下。”

    国王眯起眼睛,奇怪地看着第二王子平静自若地道:

    “当年,那场六人的选王会上,你被选为国王。”

    “所以,”只见泰尔斯轻松自如地耸耸肩,道:“如果其中一位大公的票数被证明是无效的……”

    查曼王的脸色变了。

    “那你当年靠着一票之差而获得的王位,”王子淡淡地开口,释放出他的反击:

    “是否依旧合法合理呢?”

    下一秒,查曼王猛地捏紧了拳头。

    车厢里重新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

    “哈哈哈哈……”

    国王大笑出声。

    “所以,你确认了,”查曼王大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望着泰尔斯的眼神,就像在望着难逃猎网的飞鸟:“这是真的?”

    伦巴冷冷地道:“她确实不是真正的沃尔顿。”

    “对么?”

    那一刻,泰尔斯勃然色变!

第24章 先王的“馈赠”

    我松懈了,也怠惰了,懒散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查曼王稳重而冷漠的表情,冷汗不止的泰尔斯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一点。

    纵然他自认为在这六年里警惕非常,也在北地人的目光与私语中提心吊胆,但跟曾经险象环生,逼得他不得不全力拼搏的那些日子相比,王子现在的生活还是太惬意,太悠然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连泰尔斯都不曾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这样的舒心节奏,以至于猝然面对查曼伦巴这样可怕的强敌,在比六年前尤甚的惊险博弈中,久疏“战场”的他显得进退失据,力不从心。

    泰尔斯甚至开始怀疑:伦巴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突兀、大胆地来找他,就是为了让毫无准备的王子措手不及。

    “你知道,”车厢对面,查曼王毫不在意王子的神情,他满意地点点头:

    “你承认了这一点,而非装聋作哑,这是好事。”

    他的眼中泛起危险的光芒:“省得我再‘实地测试’这个真相的威力了。”

    泰尔斯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六年了,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伦巴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在与大公和封臣们的殊死斗争里洗练、磨砺得更加老辣和高明,一步不慎,满盘皆输。

    而他自己,星辰的王子,名为客人,实为人质的棋子,却被国王的命令囚困在这一方名城的最高处,整整六年。

    在护卫们的陪伴与保护下,在多方势力的监视与隔离下,他与书本和仆人为伴,在沉默与寂寥中度日。

    他接触不到更多的人,获取不了更远的讯息,他远离那些最危险也是最复杂的游戏,在营造出来的和平假象中迷茫、腐化。

    某种程度上,伦巴赢了,他用六年的时间奋战不休,同时把六年的时间从我的手里夺走。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也许……泰尔斯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小小呼唤:也许我是时候,该走了。

    离开龙霄城,回到……

    但是。

    泰尔斯轻轻地抬起眼神,面无表情地看向查曼王的双眼。

    呼吸,泰尔斯,呼吸。

    棋局还未结束,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甚至,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是吧,老朋友?

    熟悉的狱河之罪在他的神经与血管中发散,蔓延过他的全身,像地狱的烈火,又像极北的冰霜,刺得泰尔斯一阵激灵。

    仔细想想,泰尔斯。

    恐惧、紧张、挫败、沮丧、惊疑,无数多余的情绪瞬间离他远去。

    泰尔斯靠上座背,抱紧双臂,蹙起眉头。

    首先泰尔斯冷冷地想:伦巴说,红女巫没有告诉他哪怕一句话。

    这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就意味着国王从另一个渠道,获知了这个龙霄城最大的绝密。

    他需要确认。

    查曼王不慌不忙,耐人寻味地等待着王子的回应,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你也不确定,是么。”

    “对于这个可以同时掀翻龙霄城与你自己的筹码,‘实地测试’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泰尔斯面无表情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查曼王的眼神中显现出相当程度的兴趣。

    “从第一天开始。”

    泰尔斯轻咬牙根:第一天,也就是说……

    “‘凯旋’是复兴王交给耐卡茹的信物,地位崇高,意义非凡:多年来,它象征着沃尔顿的传承与龙霄城的权威,一直被历任龙霄城大公戴在手中,代代相传,人尽皆知。”

    国王的声音冷冷传来,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但那个晚上,当我的人把努恩的尸体装殓带走时,他的手指是空的。”

    “直到我在英雄大厅,见到你为那个女孩戴上指环。”

    泰尔斯微微一动,想起当年大厅里的对峙。

    “你怀疑是我私下里拿走指环,为塞尔玛戴上的?”王子轻声道:“似乎有些武断?”

    查曼王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为那群前白刃卫队有胆子亵渎先王的尸体,也不认为他们会允许你,把代表沃尔顿家族的至高信物,从努恩的尸体上扒下来。”

    “所以,‘凯旋’只可能是努恩王还活着的时候,自己从手指上拿下来,交给他孙女的。”

    查曼王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危险:“那就更可疑了。”

    泰尔斯神色一凛,他想通了关键。

    伦巴的消息,并非来源于暗室与红女巫。

    这个可怕的枭雄,是自己找到这个秘密的。

    这样的话……

    国王冷哼一声:“努恩不可能知道自己即将殒命,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地剥下代表龙枪家族的指环,私下而秘密交到一个甚至不能被封臣信服的女孩手里?”

    “在大庭广众之下召集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传递指环,确定继承人,借着天生之王的权威为大公的传承背书,为女大公铺路,不是更好吗?”

    “然后我就想到了你,”查曼王默默地道:“先王私下里把凯旋指环传给了他的孙女那天,你也在龙霄城。”

    “泰尔斯璨星。”

    王子低下头,不让对方看清他的表情。

    “那个夜晚,先王之所以要把指环传给孙女,是为了让你看到,也让璨星家族看到,是么。”

    “他选择了你,泰尔斯,”很奇怪,查曼王的声音里同时带着敬意与不屑:“因为璨星家族和星辰国王的地位,也因为你在那个晚上所表现出的特殊,他选择你作为他孙女的丈夫,作为未来女大公的丈夫,在他死后,以星辰的力量延续龙枪家族对龙霄城的统治,保护你的妻族。”

    王子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匀速搏动。

    那个瞬间,曾经熟稔无比的思考模式,重新回到泰尔斯的脑中。

    在刚刚的谈话中,他首先试探我与塞尔玛是否有婚约。

    然后,他问起我与努恩王的同盟。

    二者都是了……

    “多年来,我一直对你们之间,这个同盟的达成疑惑重重,”查曼王寒声道:“你说对了一件事情,泰尔斯,星辰王国的继承人,要怎么在重重反对下,跟龙霄城女大公成婚?”

    国王渐渐逼近泰尔斯的脸庞,王子甚至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倒映着的自己。

    “两个疑点。”

    “首先,你们怎么可能会相信,在努恩王生命将尽的时候,这个脆弱的同盟面对诸多碍难,仍然有效且有利可图?而且,凭着脆弱的婚姻,永星城真的能插手龙霄城吗?”

    “其次,努恩王又怎么确保,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引狼入室,所达成的盟约不会在他死后分崩离析,怎么确保星辰不会背信弃义,在攫取利益的同时抽身而走,甚至为了打击埃克斯特,把沃尔顿家族和龙霄城送进地狱?”

    查曼王坐回他的座位,威势凌人的话语告一段落。

    留下车厢里无尽的沉默,以及深思。

    泰尔斯微微眯起眼睛。

    很好,伦巴的那句话,“不是真正的沃尔顿血脉”,并不代表他知道全部的真相。

    在六年前那个残酷的夜晚,英雄大厅里发生的事情,绝不仅仅是老国王把姓氏赋予一个非他血脉的女孩那么简单。

    那个夜晚。

    泰尔斯的眼前出现了阿莱克斯苍白的脸庞。

    他把注意力转移回国王的身上。

    这么说,伦巴能确定的事实就只有……

    现在开始,该由他自己落子了。

    昏暗的车厢里,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不错的猜测,”星辰王子谨慎地斟酌自己的话语,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所面对的敌手,是怎样的存在:“但仍然少了一环。”

    查曼王挑起眉毛。

    只听泰尔斯淡淡地道:“克罗艾希,她告诉了你多少事情?”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王子耐心地等待。

    果然,下一刻,查曼王的脸上一动,类似惊奇的情绪出现在他的眼里。

    “有趣。”

    查曼王似乎有些料想不到:“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地道。

    直到你帮我确认了这一点。

    “坎比达的觐见,”泰尔斯干脆地回答:“那个寒着脸的女战士表现得很反常,面对传令官时的烦躁,还有对坎比达的态度,以及最后对女大公所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当然,还有她来请我上车时不惜一战的急切。”

    查曼王默默地看着他,几秒后,共举国王失声轻嗤。

    “艾希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

    “我从来未见过自傲如以拉萨那样的人,为哪个女人这样着迷过我猜终结之塔确实有一套,是吧,很久以前,卡斯兰也被一个终结塔的女人迷住过。”

    泰尔斯摇摇头,不想听国王的这些废话,直击主题:“我猜,她为你介绍了她的父亲,拜恩迈尔克勋爵?”

    查曼王眼皮一动。

    “不确切,”国王轻哼道:“我们在商讨自由同盟的事情时,偶然谈起了那位打破自由之堡的苏里尔沃尔顿王长子。”

    “我可爱的副亲卫队长告诉了我,她是怎样在王子妃阿黛尔夫人的抚养下长大的。”

    “当然,其中有她的父亲,先王忠心耿耿的从事官拜恩迈尔克,”查曼王沉声道:“以及他是怎样在苏里尔王子与夫人的不幸婚姻中竭力斡旋,既保护可怜的王子妃,又劝导残忍的王子殿下的。”

    原来如此。

    泰尔斯默默地想,但他随即心中一动。

    不对。

    如果克罗艾希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件事,那根本不必等到……

    “谁发现了问题?”

    王子不动声色地问道:“单凭一个小女孩的回忆,你们什么都不能确认。”

    查曼王沉默了整整三秒。

    久得泰尔斯都忍不住蹙眉。

    这一次,查曼伦巴的声音很轻,像是从远方飘来,又像是害怕吵醒了正在沉睡的婴儿:“是哈罗德。”

    泰尔斯一怔。

    “哈罗德?”

    等等,他是说……

    国王发出情绪不明的冷笑,像是悲凉,又像愤怒。

    “当年苏里尔王子遇刺的时候,我的哥哥,哈罗德伦巴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人当然,刺客就藏在他的队伍里,记得吗?”

    查曼王的声音慢慢恢复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家的事情:

    “哈罗德曾经跟我描述过那场悲剧:王子浑身是血地倒在马车里,尸身冰冷,他的贴身卫士则抱着王子妃的遗体,跪在马车外,看着她怀里的女婴,哭得撕心裂肺。”

    泰尔斯没有说话。

    伦巴冷笑一声:“以拉萨对这个细节很有感兴趣:当年的白刃卫队,后来的从事官迈尔克勋爵,为何看上去更加在意王子妃?”

    王子神色一凛,他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顺着这根线,以拉萨还发现:选王之后,女大公登上了宝座,但在过去十二年里兢兢业业守护着沃尔顿小姐,本该继续用生命守护龙霄城的迈尔克从事官却从此失踪,六年里,就连艾希也不知道她父亲的去处,好像他一夕之间心灰意冷,放弃了所有,包括他的刃誓和忠诚。”

    国王的话在继续:

    “很快,他找到了更多:英灵宫里某个区域的一部分仆人和卫兵,都在六年前的灾祸降临里或失踪或遇难,一个不剩,”“而他们恰好是那位女大公阁下,也就是那名女婴的近侍。”

    “以拉萨坎比达子爵,”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叫他‘夜隼’?很有道理,擅长在常人都不甚在意的深沉黑夜里,睁眼捕猎?”

    国王摇摇头,并不接话。

    “以拉萨做了个大胆的猜想,克罗艾希为此揍了他三次:现任的龙霄城女大公不是她父亲的女儿,而是那位迈尔克从事官的血脉。”

    查曼王的眼神里射出可怕的寒光:“我猜,为了保护血脉的秘密,里斯班摄政已经让他永远消失了?”

    很好。

    他不知道。

    泰尔斯默默地告诉自己:他只知道一半的真相。

    他只知道阿莱克斯。

    但他不知道小滑头,不知道塞尔玛。

    “居然这样发现了真相,”泰尔斯一脸痛苦地揉搓着自己的额头,貌似无奈地道:“你的手下真是人才济济。”

    国王轻轻地抓起身旁的佩剑。

    “终于,我明白了那两个疑点的答案:在婚约之外,为了取信和引诱你们,努恩王一定给了你们更多,给了你们一个足以毁灭龙霄城和沃尔顿,让里斯班那样的心腹重臣也忌惮三分的筹码,让永星城哪怕在努恩王身故后,仍然可以遥制不安分的龙霄城。”

    “而你们对此相当满意。”

    查曼王摇摇头,不知是在感慨,还是在得意:“我想,这就是红女巫背叛先王的原因之一:尽管她从未承认。”

    泰尔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战场已经很清楚了。

    “所以,这是个能同时消除龙霄城女大公正统性,也削弱共举国王合法性的秘密,我们握着彼此的弱点,”泰尔斯淡然道:“我猜,你想拉拢龙霄城?站在你的一方,或者至少不站在罗尼一方?”

    “啊,泰尔斯,我们认识彼此已经很久了,”查曼王轻哼一声:“交手也不止一次这让我们彼此了解。”

    王子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这只是你跟龙霄城的恩怨,”他看似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想跟龙霄城一起毁灭,那就去吧,我大可以抽身事外。”

    查曼冷笑一声。

    “即使,我和龙霄城女大公的同归于尽,会让你,让星辰王国,在龙霄城的指望和利益落空?”国王有深意地道。

    “对龙霄城的指望?”

    泰尔斯轻轻地笑了,他毫不示弱地回敬:“我甚至都不是国王,谈这些还太早了些。”

    查曼王眯起眼睛,他的眼神变得耐人寻味。

    “是啊,你还不是国王,但你已经为龙霄城做了这么多……”

    下一秒,国王的语气变了,他的话语里同时透露出神秘与诡异:“但如果我说,你拼尽全力,扶持女大公上位,奋力一搏,在龙霄城所维系的这一切,其实都建立在可怕的谎言之上呢?”

    “而你自以为是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他人奠基铺路的笑话?”

    那一刻,看着查曼王的表情,泰尔斯轻轻蹙眉。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意思?”王子不自觉地捏起拳头。

    奠基铺路的笑话?

    不对……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拒绝我的提议时说过:要谨慎对待那些想要成为你盟友的人?”查曼王的脸色冰寒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无论他们多么甜言蜜语,真心诚意?”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泰尔斯,泰尔斯,”查曼王摇摇头,用一种让泰尔斯内心发毛的语气,淡淡地开口:

    “你还真以为,我们敬爱的先王,努恩沃尔顿,是个值得你信赖的盟友?”

    泰尔斯的呼吸渐渐变小了。

    “你以为他会大度得把足以毁灭家族的筹码交托到了你的手里,全心全意地相信你,相信你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沃尔顿家族?”

    “你以为,你跟努恩做了一笔双赢的好交易,你获得一位代表龙霄城的妻子,他获得沃尔顿的延续,大家各取所需?”

    “你以为,努恩会宽容到忍受一个不是他家族血脉的人,坐在大公之位上,而他在乎的只有那个虚妄而空洞的家族姓氏?”

    只见国王轻声道:“你太小看我们的先王了。”

    泰尔斯满面怀疑地看着查曼王,不知所以:

    “如果你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

    “摩拉尔还活着。”国王默默地道。

    那个瞬间,面对稍稍陌生的名字,反应不过来的泰尔斯微微一怔。

    内心不安的他下意识地道:

    “谁?”

    查曼王的脸上泛出诡异而可怕的表情。

    “摩拉尔,”下一刻,国王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摩拉尔沃尔顿。”

    摩……摩拉尔?

    泰尔斯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脸色苍白。

    什么?

    那是,那是……

    “我刚刚知道的时候,比你更加震惊。”

    国王恍若无事地补充道:“对,六年前,一切的开端,那个在星辰境内遇刺身亡,从而导致了你我两国后来的一系列剧变,为我们彼此后来的命运奠基,害得你身为人质的埃克斯特王子……”

    那一刻,查曼王的眼里仿佛燃烧着可怕的烈火。

    “还活着。”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似乎就连车厢里的空气,都要为这可怕的一刻而冻结。

    泰尔斯切切实实地愣住了。

    他在说什么?

    那个王子?

    那个……那个被伦巴、佩菲特、亚伦德,以及星辰的‘新星’联合刺杀的摩拉尔王子?

    还活着?

    那就是说……

    一种可怕的想法瞬间爬上他的心头。

    天知道泰尔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死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以及表情的剧变。

    好几秒后,泰尔斯瞪着眼睛,脸色难看,难以置信:“你……这……不可能。”

    “你还不明白吗,泰尔斯,”查曼王闪动着愤恨难抑的眼眸,一字一顿,仿佛嚼食最深刻的仇恨:“在龙霄城,无论是已故的先王,还是里斯班抑或陨星者,他们都清楚且明白这件事。”

    泰尔斯的大脑在极度的惊愕和震撼中,勉力维持着思考。

    “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都耐心等待,期待摩拉尔王子回来的那一天。在他回来之前,他们用一个假的女大公暂时保住沃尔顿家族的权位,同时还与你虚与委蛇,获取着星辰的帮助。”

    查曼一世的话语如同最可怕的毒药,深入泰尔斯的每一寸思维:“从头到尾,只有两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泰尔斯,”国王看着表情几乎冻结住的泰尔斯,目光掠过他按在膝盖上微微发颤的左手:“你,还有那位可怜的女大公本人,你们不过是被努恩王操弄在手掌里的玩偶而已。”

    “星辰自以为握着能够制衡龙霄城的筹码,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跟龙霄城的关系,兢兢业业地支持着沃尔顿家族的统治,指望着有朝一日从国王与女大公婚姻里收取回报?”

    “然而多年之后,当摩拉尔重新归来的那一天,他的正统性将压倒一切,女大公的存在会被推翻,你的婚姻成为笑柄,你从努恩王那里得到的许诺会被证明不过是个愚蠢的笑话,你们营建的所有都将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他在说谎。

    他一定在说谎。

    泰尔斯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为了让我……

    泰尔斯依旧张着不可置信的眼眸,死死盯着国王。

    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

    抽搐着的阿莱克斯。

    痛苦嚎哭的迈尔克。

    冷笑连连的努恩王。

    还有……

    塞尔玛……不,是小滑头。

    以及她手里的那枚指环。

    那个瞬间,王子感觉自己连思维都快被冻结住了。

    “我说过,我太了解我的舅舅了,不像你,只跟他相处了短短一天。”

    “努恩,他把所有人都玩弄在指掌之间。”

    国王的手抚过膝盖间的佩剑,在冷笑声咬出以下的字句:“他用一个前所未有的谎言,骗取了你的信任和信念,用一个看似香甜真诚的饵料,钓来你的坚持与忠贞,从你自以为是的想法里,收获巨龙最想要的猎物。”

    查曼王缓缓地举起右手,慢慢地收拢手指:

    “这才是努恩王真正的手段与计策,是来自先王的‘馈赠’。”

    下一秒,查曼伦巴的右手猛然握紧。

    仿佛刚刚扼住了谁的咽喉。

    在惊悚的冷汗中,泰尔斯的呼吸随之一颤。

    “欢迎来到残酷的真实世界,”昏暗中,查曼王那没有色彩的脸上泛出一个难看冰冷的微笑:

    “龙霄城的守护者,泰尔斯殿下。”

第25章 王子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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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尔斯定定地望着自己脚下的地板。

    六年前,城闸下的秘道里,逃出生天的一行人被红女巫拦截,进退不得。

    那个时候……

    满面疲惫的陨星者单独上前,用“一个很大的筹码”,换取了他们的安全。

    泰尔斯的内心不可抑制地浮起深切的怀疑。

    尼寇莱究竟告诉了红女巫什么,才让卡珊女士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让她对星辰王子和沃尔顿小姐这样的存在弃之不顾,仿佛他们只是多余的局外人。

    难道暗室真的那么特立独行,前一刻还下定决心推翻一意孤行的努恩王,后一刻就能毫不拖泥带水地抽身而走,诸事无涉?

    如果像伦巴所说的,塞尔玛的存在只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手上青筋涌现。

    “荒谬。”

    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查曼王:

    “一个公认死去六年的龙霄城继承人还活着?而我孤身北上,身为人质的整整六年,包括我们六年前在英灵宫里你死我活的较量,都不过是某个阴谋的一部分?”

    “你指望我相信你?这种毫无根据的信口之言?”

    王子一脸被冒犯的样子,不满地看着国王的双眼,反驳道:“为什么摩拉尔要故意假死,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家族濒临崩溃,让龙霄城动荡不堪?为什么努恩王又会想出这种得不偿失的计策,还白白地在你的反击下赔上自己的性命?”

    砰!

    “因为他不是故意假死,而努恩也不是有意为之!”

    查曼王一拳捶在他的剑鞘上,满面寒霜地回应泰尔斯咄咄逼人的话语:“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吗?你以为我会无聊到编造这种谎言来离间你跟龙霄城?自从得到这个该死的消息之后,天知道我动用了多少手段、时间和资源去穷根究底,只是为了弄清楚那个废物王子究竟死了没有!为了搞清楚我这顶六年前得到的王冠还能戴多久!”

    国王的凌厉眼神中透露着森森杀意:“相信我,如果他没有死,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想让他以最快速度、不为人知地永远消失!”

    泰尔斯狐疑地看着国王脸上蕴藏的怒色与阴寒,隐隐觉得对方的情绪不像是装出来的。

    车厢里沉默了数秒钟。

    “所以,‘不是故意假死’,”泰尔斯冷静下来,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你知道些什么?”

    查曼王冷哼道:“这是从暗室确切地说,是我在暗室里的内应传来的消息,据说红女巫不计代价地追查此事整整六年,半年前才有所眉目。”

    若有所思的泰尔斯慢慢地重复道:“六年。”

    国王凝重地点了点头。

    “六年前,摩拉尔王子从他的封地回到龙霄城,在英灵宫里,他跟努恩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虽然努恩王死前清理了一大部分宫内的人,但仍有人活着证明此事,”查曼王说到这里,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在鄙夷与厌弃之间徘徊:

    “几天后,摩拉尔不辞而别,消失无踪。”

    泰尔斯眼神一凝:

    “离……什么?”

    “对,泰尔斯,”查曼王不屑地哼声:“一位承担着一国重责的王子,就因为被他亲爱的爸爸骂了一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王子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查曼王。

    “你能想象努恩当时的表情吗?他的儿子不负责任地丢下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包括原定出使星辰的使命,一夜之间消失在努恩、龙霄城甚至整个埃克斯特的视野之外,为了安然逃离,他甚至故意把行程泄露给佩菲特作为掩护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摩拉尔沃尔顿,努恩的废物儿子,”国王轻蔑又愠怒地咬牙出声:

    “他简直是沃尔顿家族六百多年来最大的耻辱即便是搜遍埃克斯特上下,大概也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废物了。”

    我的天……

    一位王子……

    把一切都抛在身后……

    离家出走?

    不知为何,泰尔斯的脑中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数十年前,还没有后来那样成熟妩媚的姬妮女士,身无分文,形容狼狈,却毅然地走出家族的庄园,跟上王子的车队,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国王用了几秒钟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在恼怒与愤恨中回过神来。

    “因此,焦头烂额的天生之王在搜寻之余,只能启用一位面貌相似的替身,代替他离家出走的儿子出使星辰反正作为象征的王子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

    “我们追查到了那个替身的情报,他出身龙霄城郊的一个小贵族家庭,祖上与沃尔顿有着血亲,在十八年前就被白刃卫队找到,从此进龙霄城里去‘干活’,当然,其实是接受训练成为摩拉尔王子的替身。”

    只听查曼王冷冷地继续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摩拉尔的替身死在了星辰,我猜努恩很意外,但他顺势而为,弄假成真,对外貌似愤怒地向星辰索求相应补偿,对内则清理不安分的大公们。”

    泰尔斯努力把自己从摩拉尔给予他的震撼中拉出,怀着难言的心情看向国王。

    “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怀疑女大公的身份:努恩没道理会留下一个女大公的同时还留着一个足以掀翻前者的儿子,从让龙霄城陷入继承之争的可怕漩涡里相信我,从威兰领的奥勒修到安伦佐公国的月季花,这是贵族家门里最可怕的灾难。”

    “当然,他最大的惊喜应该是你,泰尔斯,一位可以在未来,在摩拉尔消失的时候,在龙霄城内外交困的时候,在他威势渐衰乃至撒手人世的时候,拯救龙枪家族的星辰王子。”

    “一件绝佳的工具。”

    国王目光复杂地看着泰尔斯,好像眼前的王子是一件物品。

    “就这样,努恩用一个冒充的女大公网罗住你和星辰,稳住了沃尔顿家族在龙霄城的统治,让龙枪家族平安度过天生之王不在的年头,同时对你们隐瞒起最大的秘密:也许有一天,里斯班或者陨星者会迎回在外面玩厌了的摩拉尔,龙霄城重回沃尔顿的手中,星辰的算计尽皆落空。”

    查曼王结束了自己的话语,静静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一言不发,眉头时聚时散,默默地思考了将近两分钟。

    怎么会……这样?

    他的眼前出现了努恩王的背影:那个兼具豪迈与老辣的先王,在他的脑海中回过头来,露出让人瑟缩的冷笑。

    努恩沃尔顿。

    他能果敢地在群臣面前下场决斗,也能毫不犹豫地用出毒计。

    他能面不改色地毒死幼女,也能毫不在意地,把家族的传承放到他和小滑头的手上。

    而现在……

    努恩,天生之王。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就是你想要说的?”

    第二王子语气疲乏地道:“六年前的一切,你我两国的恩恩怨怨复兴宫里的阴谋,要塞前的对峙,龙霄城的灾难……都起源于摩拉尔的任性出走?”

    “很难相信,不是么?”查曼王冷笑着:“但一切事情的起源就是这么荒谬、可笑、滑稽、毫无道理可言。”

    “你在北方为质,为一个冤枉的罪名受困了整整六年……”

    “我几乎赌上一切,又几乎失去一切……”

    每说一句话,查曼王眼里的恨意就聚集一分。

    “亚伦德沦为阶下囚,佩菲特被扭断了脖子,埃克斯特甚至换了一位国王……”

    “从那之后,所有的流血不断,动荡不堪所有这些,全都是源于一个废物的离家出走!”

    国王压抑着愤恨,目光狠戾,似乎下一秒就要开口吃人。

    车厢里沉默了几秒钟,仿佛要他们记住这一刻的沉重。

    王子轻轻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但努恩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黑沙领的外甥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他刚刚开始布局的时候,就先下手结果了国王的性命,自己戴上了王冠?”

    “所以,你才会坐在这里,跟我讲这些话。”泰尔斯看向国王的眼神回复了平静,无风无浪。

    车厢里,查曼王的喘息渐渐平复。

    “不仅仅是我,泰尔斯,”查曼王向后靠上车厢,双目炯炯有神:“还有你。”

    泰尔斯眼眶一缩。

    “别忘了,我的王冠,是我们一起打造的。”国王淡淡道。

    泰尔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嗤笑一声。

    “依然是毫无根据的鬼扯,”王子困倦地揉搓着自己的额头:“摩拉尔之死一切都只有你告诉我的空口白话。”

    “是的,所以我话止于此,”查曼王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相信你的心里自有定论,而你在此待了六年,对龙霄城的人和事都比我熟悉,完全可以自己去找到真相。”

    泰尔斯低下头,只觉得思维疲倦。

    无论是摩拉尔的生死,塞尔玛的身份,还是努恩的算计抑或眼前的查曼,都让他有种大脑爆炸的错觉。

    太过了啊。

    真累啊。

    “假设这是真的……这么说,我被一个死人欺骗、戏耍了整整六年?”

    王子不知所以地轻笑了一声:“这感觉,还真是奇特啊。”

    他的对面,国王脸色微动。

    “只有六年,算是不错的了。”

    泰尔斯抬起头:“什么意思?”

    但查曼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冷哼:

    “别忘了,无论是埃克斯特一代代好大喜功与粗犷豪放的大公们,还是星辰王国一群群精于算计而老谋深算的贵族们……”

    “都被一个看似平庸懦弱的星辰国王,一个逝去百年的死人……”

    他感慨道:“欺骗、戏耍了一个多世纪啊。”

    下一刻,泰尔斯的眼神回复清明,他认真地看向查曼伦巴。

    “你想要什么,伦巴。”

    终于,查曼王身体前倾,微微地翘起嘴角。

    仿佛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

    “里斯班和陨星者把英灵宫看得太紧,我无法接近那个女孩,但你可以,”国王目带深意:“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泰尔斯轻哼一声。

    “罗尼和莱科,以及哨望领的修斯特尔和冰川海的卡马伦,他们四位大公的联合声讨并不好对付,是么?”

    他耸了耸肩:“所以你才费尽心思地挑动自由同盟,还谋划着龙霄城的立场选择。”

    查曼王点了点头。

    “我说过,这不是份好差事,每位大公也都不是易于之辈,”他认真地道:“但如果……”

    可是泰尔斯打断了他。

    “你知道,六年前你在英灵宫里说……”

    “你们每个人生来就在国王与大公之争斗不休间的枷锁里,永世无法解脱你想要打破它。”

    王子用一种国王从来没有见过的语气开口,貌似感慨,又带着轻微的戏谑:“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总让我想起努恩王。”

    有那么一刻,泰尔斯看见查曼王的手上筋腱微颤。

    “想要打破枷锁的人,绞尽脑汁地研究着枷锁的构造,为这个逃脱游戏而着迷,”泰尔斯轻声道:

    “直到某天,他发现,身上的枷锁,已经长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就再也离不开,他曾经想要打破的枷锁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嗤笑着,问出六年前曾经问过另一位国王的问题:“你难道不会觉得累吗?”

    “还是说,枷锁给予你的痛楚,已经让你感觉不到它带给你的沉重了?”

    查曼王没有说话,他的脸庞在昏暗的车厢里一动不动。

    沉默持续了很久。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失声而笑。

    他把视线转向别处,不再理会不动声色的查曼王,自己摇了摇头:“这提醒了我,也许他摩拉尔出走的选择,正好让他逃离了这个枷锁,从此解脱。”

    不像我们。

    无论会不会被伦巴找到,某种程度上,摩拉尔沃尔顿那位抛下一切远走千里的任性王子,都已经远离了血脉所赋予的枷锁。

    但是……他自己呢?泰尔斯璨星呢?

    他什么时候能挣脱这道枷锁呢?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想起了气之魔能师,想起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但随之而来的,是皓月神殿里,霍姆大主祭貌似警告的眼神。

    查曼王的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

    几秒后,国王从牙齿间咬出话来,紧握着剑鞘的手指轻轻用力:“一走了之不是逃离,软弱逃避也不是解脱。”

    “但他会的,”查曼王的话语越来越低沉,字句间蕴藏着可怕的意味:

    “在我们找到他之后。”

    泰尔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试着把思维从感慨中拖回眼前的漩涡。

    “摩拉尔,假设他如你所说还活着……”

    王子强打精神,迫使自己和国王对视:“那他会在哪儿?”

    听见这个话题,查曼王也从愠怒与恼恨中恢复,他轻轻敲了敲佩剑:

    “最近一次,一个和摩拉尔特征相符的人出现在大荒漠南侧,临近瑟拉公国我们只查到这里,那边是星辰人的地盘,暗室也难以渗透。”

    “但我们不会停下。”

    “我们合力找到摩拉尔,然后杀了他,泰尔斯,”国王寒声道:“无论由谁下手,让我们一起了结这个莫名其妙的威胁,让努恩和他愚弄世人的玩笑,都见鬼去吧。”

    查曼王慢慢地靠近他的脸庞:“经由此事,我希望你明白,泰尔斯:在看似平静的龙霄城里,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把你作为可堪一会的对手,谁又把你当作滑稽戏里的木偶。”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想象着那位王子隐姓埋名浪迹天涯的样子,又想了想里斯班和尼寇莱的样子。

    “你想得真不错,一石二鸟。”

    王子摇摇头,张开双臂,毫不顾及形象地向后挂靠在车厢上:“但你知道,我现在依然可以大喊一声,或者干脆地公开车里的真相,然后,你的话、你的秘密跟你的理想……”

    泰尔斯眯起眼睛:“就都跟你一起见鬼去吧。”

    查曼注视着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车厢里的温度似乎重新降到了冰点。

    “我有个问题,泰尔斯,”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缓声道:“一旦摩拉尔归来,等待你那位小女朋友的会是什么?”

    泰尔斯心情一黯。

    “你知道答案。”

    “难道好心的里斯班和善良的陨星者,会在摩拉尔复位之后发给她一张嘉奖状,表彰她六年里坐在英灵宫中冒充女大公时,为龙霄城的安稳所做出的贡献?”

    国王冷笑连连:

    “如果摩拉尔的事情是真的,那这个秘密就不会随着我的死而埋葬,而终有一日,它将和你的敌人一起,凶猛地反噬你,反噬那个女孩这就是你今天所面临的选择的意义。”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查曼,眼神里黯淡无光,感情缺缺。

    选择。

    又是选择。

    他握紧了拳头。

    王子冷冷地道:“我大可以抽身而走,袖手旁观,你们就玩自己的棋局去吧。”

    国王笑了。

    “你不会的,你跟很多人都不一样,泰尔斯。”

    查曼王胸有成竹地摇摇头,目光如剑,直指人心:“只要你有能力、有余力、有信念,你就不会袖手抽身,事不关己地在身后留下一个地狱,冷血地旁观他人在其中痛苦哭嚎,然后虚伪地安慰自己: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现实的选择。”

    他在昏暗中举起手,指了指马车外,那个龙霄城最高的地方:“否则,六年前,你就不会自投罗网地回到英灵宫了。”

    泰尔斯的拳头越捏越紧,几乎要把手心抓破。

    可恶。

    他在心中疲惫地叹息。

    马车里没有人再说话,沉默持续了很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这样吧,”泰尔斯表情黯淡地摇头道:“我累了。”

    “当然,”静静看着他的查曼王随意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仇敌:“如果……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泰尔斯听见这话,嗤笑一声:

    “还不舍得走?”

    “你知道,风暴将临,龙霄城未来的日子不会平静。”

    那一秒,国王的眼神变得很微妙,其中蕴藏着说不清楚的意味。

    “不舍得走的人不是我,泰尔斯,”查曼伦巴在平静中耐人寻味地道:

    “如你所言,风暴将临。”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在咽喉涌动间站立起身,把手按上车门。

    “还有一件事,泰尔斯。”

    背对着国王的泰尔斯停下了脚步,微微偏过头。

    查曼王侧过头,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瞥视着他。

    “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下,你敢于拼上失去性命的可能,也要反向冲锋,与我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毫无后路地对赌,”

    “但六年后的今天,在平和的龙霄城里,你却不敢拼上女大公的性命,不敢嘴硬到底,与我在潜流暗藏的战场上对赌。”

    泰尔斯怔住了。

    只听国王笑道:“怎么,泰尔斯,难道在千钧一发的血腥中,比在诡异难辨的局势里更好做决定?还是因为面对他人的性命,比起面对自己的性命时你更难抉择?”

    泰尔斯咬起牙齿,皱起眉头。

    那不一样。

    当年,我和我身边的人都在死局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拼上自己的性命,拼上几无希望的性命。

    但是今天……

    塞尔玛……

    “抑或是在龙霄城的六年里,你变得懦弱了,犹豫了,仁慈了?”查曼轻声道。

    泰尔斯维持着按住车门的姿势,脸色严肃。

    “我们不一样,伦巴,”第二王子没有转头,依旧侧对着查曼,他冷冷地道:“你是个冷酷无情的赌徒。”

    查曼王轻挑眉毛:

    “那你呢?”

    “你又是什么?”

    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再犹豫,他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下马车。

    “小心了,泰尔斯,”国王的声音在身后隐隐传来:“当敌人们嗅到你的弱点……”

    砰!

    泰尔斯毫不犹豫地关上车门,把身后的话都关在车厢里。

    他今天已经听得够多了。

    没必要再动摇自己的心情。

    更何况……

    弱点……

    王子想起黑先知的恐怖样貌,心中一紧。

    马车里,查曼王眼神复杂地看着被甩上的车门,低头检视着自己的剑鞘,看似毫不在意地说出后半句:

    “……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

第26章 友与敌

    当心情复杂的泰尔斯在怀亚的抱怨声中目送黑沙领一行人远去时,他的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警惕的怀亚等人下意识地挡住王子,但早有预料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平静地回过身。

    来得真快啊。

    也真急啊。

    在马匹不满的嘶鸣声中,来人翻落坐骑,他在随侍的陪同下穿过亲卫队,脸色僵硬地向着泰尔斯走来,一旁的贾斯汀勋爵恭谨地向他行礼。

    那是里斯班伯爵。

    年事已高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龙霄城摄政站定在泰尔斯面前,脸色不渝。

    “摄政大人,”王子的目光掠过随着伯爵而来的一众龙霄城巡逻队,礼貌地向里斯班伯爵点点头,似乎丝毫不为他突兀的出现而惊讶:“居然如此关心我的散心行程,我是否该感到惊讶?”

    但闻讯赶来的伯爵黑着一张脸,丝毫没有要与王子寒暄的想法:“您知道这是多武断鲁莽的行为么?直接登上黑沙领的马车?”

    泰尔斯无奈地耸了耸肩,和里斯班一起走向他的坐骑珍妮,怀亚和罗尔夫等人落后一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见这位前首相大人眼神一肃,环顾周围,让才松下一口气的亲卫队再次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了?”

    “黑沙领,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王子想起查曼王告诉他的那个秘密,不禁心情一黯。

    摩拉尔……

    塞尔玛……

    “他们对龙霄城很感兴趣,但又不能直接接触女大公,”泰尔斯向着黑沙领诸人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脸色轻松:“为此,他们想拉拢我。”

    里斯班的眼神数度变幻。

    “你?他们试着拉拢你?”

    “要我提醒您,龙霄城和那位查曼国王的关系吗?或者您在六年前的风暴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泰尔斯眨了眨眼。

    “我想,黑沙领不会毫无把握地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几乎是宿敌的外国王子身上,”伯爵阴沉着脸:“还是说,他们有着非常好的理由,来跟您对话?”

    泰尔斯在袖子中微微捏拳,重新开始打量眼前的里斯班。

    真敏锐。

    “所以,泰尔斯王子,”里斯班的话语礼貌却迫人:“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

    泰尔斯的心中禁不住涌起淡淡的警惕。

    伦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在龙霄城里,究竟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他究竟该如何选择?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可抑制地想起伦巴所说的,那个可怕的秘密。

    先王的馈赠。

    王子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伯爵,目光掠过他斑白的两鬓。

    六年的时间里,这位龙霄城的第一权臣,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塞尔玛长大成人的呢?

    他又是怎么看待塞尔玛,他名义上的封君的呢?

    女大公?未来大公的妻子?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抑或是……

    “是啊。”

    王子微微叹息:“他们给了我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伯爵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他们说,”泰尔斯抬起头,不动声色地道:“只要我能帮他们,查曼国王就会亲自下令……”

    王子微微一顿,轻轻咬出一句话:

    “放我归国。”

    那一秒,老摄政大人的眼神凝固在了泰尔斯的脸上。

    泰尔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摊了摊双手。

    “是么,真有趣,”停顿了数秒后,伯爵抿起嘴,语气耐人寻味:“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泰尔斯站定在珍妮面前,看着这姑娘欢腾的样子,若有所思。

    “我要考虑一下,”泰尔斯的回答很慢:

    “这就是我的回答。”

    里斯班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钟,摄政大人轻轻地挑起眉毛:“您知道,您在龙霄城。”

    泰尔斯点点头:“我知道。”

    里斯班双目有神地看着他:“您也知道,女大公正在保护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

    “但您还需要知道……”

    这一次,里斯班伯爵微微提高了音量,只见他的双目里放射出厉色:“六年前的选王会上,当五位大公一致同意,不能放您离开埃克斯特的时候……”

    “孤单的塞尔玛女士是如何站在英雄大厅里,如何在霍姆大主祭的面前威胁众位大公:如果不允许她把您留在龙霄城,那她就拒绝选王,跟他们五人一起毁灭在龙霄城。”

    泰尔斯愣住了。

    他低下头,神色怔然地看着地面,想起当年的英灵宫里,莱科大公是如何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让他保重自己。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王子出神地道。

    里斯班看着泰尔斯的表情,微微点头:“请不要让她后悔那个决定。”

    “您该回宫了,您不会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尼寇莱勋爵的明天有户外课。”摄政大人说完话,瞥了一眼沉思着的王子殿下,转身离去。

    “里斯班摄政。”

    泰尔斯叫住了伯爵:“你会想念他吗?”

    里斯班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子殿下,眉毛轻挑。

    “你会想念努恩王吗?”泰尔斯补充道:“你知道,天生之王,那个真正的沃尔顿硬汉。”

    王子面色微沉,看上去就像多愁善感的诗人,“想着‘如果他还在,那该有多好’?”

    这一次,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得数步之外的怀亚都忍不住要示意泰尔斯,却被罗尔夫阻止了。

    “每一天,”长久的沉默后,里斯班伯爵终于平淡地开口:“每一天我都在怀念他,特别是如山的公文和杂务再次堆上桌面的时候。”

    “你无法想象,我们的交情有多深。”

    泰尔斯定定地看着他:“是啊。”

    “你知道,当努恩王还在的时候,龙霄城甚至埃克斯特,都远远不是这个样子,”泰尔斯叹息一声:“封臣们各安其位,行止有序,领民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泰尔斯紧紧盯着伯爵的脸,带着淡淡的感慨:“但在他离去之后,女大公在位的岁月里,整个龙霄城都动荡不安,人心惶惶。”

    “现在,连黑沙领都敢堂而皇之地跑来龙霄城里接触我了。”

    里斯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统治未久,人们尚未习惯,我们需要时间和耐心。”伯爵回答得滴水不漏。

    泰尔斯眼睛微眯。

    “是啊,也许对龙霄城而言,一个脆弱而无力的女孩,距离沃尔顿大公的位置还是差了一筹。”王子淡淡摇头,话中意有所指。

    “也许,她还远未拥有统治龙霄城的资格。”

    里斯班微微蹙眉,语气不悦:“请不要随意解读我的话,泰尔斯王子。”

    泰尔斯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摄政大人,”王子貌似不在意地问道:“如果有一天,龙枪家族血脉断绝,沃尔顿后继无人。”

    里斯班伯爵脸色一滞。

    “龙霄城里,你和你的家族,会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里斯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即使我们是盟友,但您刚刚的话语依旧很容易招致误会,泰尔斯王子,特别是在您与黑沙领的使者会晤之后,”伯爵的话已经带上了礼貌但不容置疑的严厉:“即使是六年后的现在。”

    泰尔斯带着歉意笑了笑:“请您理解,龙霄城的现状很让我担忧,无论是西边的自由同盟和祈远城,还是就在城中的黑沙领使者,当然,包括龙霄城的封臣们我不得不多想一层,早做打算。”

    里斯班牢牢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龙霄城永远属于沃尔顿家族,”伯爵慢慢地开口:“耐卡茹的子孙已经统治这片土地将近七百年,云中龙枪旗却依旧传承至今,并非没有道理。”

    “而无论是自由同盟还是祈远城,都会有消息的。”

    “请勿有多余而不必要的担忧。”

    泰尔斯久久地注视着里斯班伯爵,心中思绪万千。

    “我明白了。”

    王子意味深长地道。

    下一秒,他轻轻点头,毫不犹豫地跨上珍妮的背鞍,策马离去,把里斯班伯爵和一众巡逻队的身影远远抛在身后。

    进入第一城闸后,泰尔斯毫不意外地在宫门处看见了尼寇莱,但陨星者只是远远地望了他一眼,就回过头,把刚刚聚集在一起,如临大敌的大公亲卫解散,转身离去。

    他们……

    王子皱起眉头。

    这一晚,泰尔斯没有睡着。

    第一次,他觉得龙霄城的墙面和地砖格外地硬实,磕得他的背部生疼。

    “我来总结一下。”

    女大公的书房里,“老乌鸦”梅里希克瑟坐在他最喜欢的位置上,跟原来一样,他既不用书本也不用笔画,只是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笑着,对两位学生轻轻点头。

    泰尔斯一手托腮,貌似认真地看着希克瑟。

    “关于共治誓约是何以达成的,亲爱的塞尔玛给了我们不少有趣而有力的解释:比如,势力最强的努恩一世为何愿意妥协。”

    势力最强……

    努恩……

    那个可怕的老国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希克瑟的声音继续传来:“比如,耐卡茹王与天空王后的威信依旧深入人心。”

    耐卡茹的子孙……

    威信……

    塞尔玛,在龙霄城,她究竟需要拥有多大的威信,才能稳固自己的统治,就连血脉也……

    “比如,冰川防线需要远远超过一地大公的力量才能支持维护。”

    一地大公……

    大公们之间的博弈,又会对塞尔玛的统治造成什么影响?

    “比如,像我们第一课所说的,统治的界限:如果不维持着各大诸侯开疆自治的体制,那单凭一位国王和他手下的封臣,埃克斯特无论如何也难以维持、守护这片从西涛到北地,横跨四大古代行省,仅次于远古帝国的广袤国土……”

    统治的界限……

    就在此时,泰尔斯只觉得肋间一痛!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一边的塞尔玛若无其事地收回肘部。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

    直到

    “抱歉,我重复一遍。”

    希克瑟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星辰王子。

    只见老乌鸦笑眯眯地开口:“关于共治誓约的达成,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泰尔斯?”

    泰尔斯这才惊醒过来。

    不知不觉走神了的他,急急忙忙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满怀歉意地摇头,又点点头:“抱歉我……是,关于埃克斯特的共治誓约为什么能够达成,我是有些东西需要补充……”

    希克瑟微微抬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星辰王国。”

    泰尔斯抬起头,回答道:“《共治誓约》的达成,很大程度上,要多亏星辰王国的贡献。”

第27章 胜与负

    泰尔斯抬起头,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呼吸,把沉重的思绪拉回课堂:

    “我在两本书,包括《共治誓约》和《黑目之灾》里看到过相关的史料:相比耐卡茹死后,埃克斯特的混战不休,星辰善战而好战的‘黑目’约翰璨星一世顺利地继承了复兴王的军队和领地,得到了群臣的效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希克瑟和塞尔玛都在专心地听着他的话,但只有泰尔斯自己知道,即使是现在,他依旧心事重重,只是看着笔记照本宣科而已。

    “一年不到的时间,黑目几乎统一了南方,完成了复兴王没做完的事情,他把包括刀锋领和沿海的部分土地也就是今天的南岸领纳入麾下,星辰王国变得越发强大……”

    泰尔斯想起初到埃克斯特,尼寇莱对他们炫耀《共治誓约》的时候,普提莱脸上的不屑一顾,以及他的解释。

    “在这个阶段,因为耐卡茹和托蒙德的和约失效,也因为埃克斯特境内领主们的矛盾重重,内斗不休,所以星辰王国开始趁机向北扩张:当星辰的亚伦德家族与北地的谭恩家族就守望城的归属产生矛盾时,黑目约翰纠集了史无前例的星辰军队北上…………”

    “就在‘黑目’进军守望城的两天后,龙霄城的‘微笑者’努恩沃尔顿,也是第一位努恩发出了倡议,在天空王后的帮助下,他调停了威兰领与祈远城的冲突,十位领主在耐卡茹的墓碑前共聚,共治誓约由此签订,努恩一世加冕称王,九位领主进位大公。”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翻阅着自己前几天在藏书室里做的笔记:“所以,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正是来自新崛起的星辰王国的威胁,让矛盾重重的十位领主捐弃前嫌,相互妥协,联手抗敌,之后的事情就是证据。”

    “作为回应,谭恩家族以《共治誓约》的名义向努恩一世求援,尽管大公们依旧矛盾不消,但在《誓约》的效力下,‘微笑者’努恩还是征集到了他想要的军队和封臣,在守望城周边,同星辰的军队爆发大战,逼得原先占优的黑目约翰不得不放弃了北进的想法,转而西向攻伐西荒。”

    “那是《共治誓约》第一次生效,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以王国的名义,与星辰正面开战,某种程度上,也是埃克斯特第一次震慑西陆没人能想象,在终结之战后,在面对灾祸之外,还有哪个势力能动员起如此多的兵力。”

    希克瑟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所以回到主题,星辰的强大和崛起,也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共治誓约》以及西陆第一强国的统合,让十位大公们暂时捐弃前嫌,并创造出这个国家日后遵循的体例。”

    “也就是说,”塞尔玛奇怪地问道:“星辰想要趁机进攻北地,却助长了埃克斯特的统一?”

    “是的,”泰尔斯点了点头:“就此而言,黑目约翰发起战争,想要北向侵攻埃克斯特的想法不但没能达成,还反倒铸就了巨龙国度的强大。”

    泰尔斯说完了话,发现塞尔玛已经一脸星星眼地看着他,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希克瑟笑出了声。

    “从共治誓约开始,我们似乎寻找到了更有趣的话题呢你想要削弱某人某国,但你意在击溃对方的拳头,反而助益了对方,”老乌鸦微微叹息,从嘴里嚼出另一种语言:“远东有个词,叫作‘弄巧成拙’,还有更多的例子吗?”

    泰尔斯眯起眼睛:“当然。”

    不知不觉被吸引了注意力的他低下头翻找笔记:“依然是星辰和埃克斯特,不过是反过来‘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变革。”

    那个瞬间,希克瑟的眼神微微一凝。

    “第四次大陆战争中,埃克斯特对星辰的压力与破坏,在留下满地疮痍的同时,也留下了空白和机会:星辰各地的领主们势力黯弱,亟待援助和恢复,争相恐后地向永星城寻求帮助,这就使得君主所面对的阻碍前所未有地小,闵迪思三世得以在一片白纸上提拔他的官吏,创设他的制度,毫无顾忌地借债征税,用极小的代价调和贵族们的不满:巨龙的威胁和侵攻,反而方便了他开始自己的棋局,成就了今天星辰王国的体制。”

    泰尔斯极快地一句话总结完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例子,抬起头来,却发现希克瑟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亲爱的,我还真没有想到,你会用‘贤君’作为例子,”老乌鸦轻轻哼声:“须知,哪怕在龙吻学院中,对‘贤君’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当然,集中在他对夙夜官员考核制度的模仿与创新,以及支持私人创立学院的举动上。”

    泰尔斯挠了挠头:“抱歉,额,因为各种原因,我对这一段的历史还比较熟悉所以在藏书室里也尽量寻找这方面的史料。”

    “那么,照你刚刚的说法,”希克瑟轻轻咳嗽了一声:“战争,这是很复杂的题目,因为暂时的胜负似乎只是表象,战胜者和战败者的位置也会随时变动?”

    泰尔斯的眼神已经离开了笔记本。

    他突然想起努恩王和伦巴,想起凯瑟尔王和亚伦德。

    努恩王对黑沙领动手,压制了伦巴家族足足数十年,却塑造出了日后取走自己性命的可怕枭雄。

    亚伦德密谋篡位,一度让星辰王国陷入危机,却在失败后给了凯瑟尔以王权全面掌控北境的理由。

    而他自己呢?

    他看似完美而巧妙地拯救了沃尔顿家族的命运,把女大公送上了宝座,还确保了星辰的利益。

    但是……一切自以为是的曾经,都在伦巴到访之后成疑。

    泰尔斯缓缓叹气。

    突然间,他对贤君的那句话有了更深的感悟:一时胜负,不过浪花转瞬。

    真是……有趣啊。

    “事实上,我认为单纯用胜败来形容战争的结果,是有欠考虑的。”泰尔斯抬起头,默默开口道。

    老乌鸦微微挑眉:“介意再说得多一些吗?”

    泰尔斯清了清嗓子,仿佛回到了梦中的过去。

    “战争不是木工游戏,对手也不是木头这里凸出来了,你给它一锤,它就规矩了,不。”

    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他继续道:“战争是多种因素的集合,也是双方甚至多方的联动,你锤过的木头也许会变得脆弱,也许会变得紧密,也许会变得更硬实,也许会变得更粗糙难触,但它不由你是否给出这一锤决定,而是端看无数战争的条件和因素,以及我们观察的角度。”

    希克瑟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战争,它既是宣战国统一理念,调和矛盾,磨砺兵刃,在血与火中定义自己的时刻……”

    “却也是应战国被迫着在危机中自发反应,果断打破窠臼,重塑自身,并拢松散的五指,握起紧密的铁拳,以全新的状态迎敌的契机。”

    “哪怕是战争结束后,这种影响也依旧持续。”

    他忍不住想起了贤君。

    “而战争过后,两者都不会再是本来模样我想,星辰与巨龙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更长的历史刻度上,战争的双方因之改变,随之变动,势力消长,天平移动,我们身处的社会与情境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并深刻影响我们的生活,直至如今。”

    “也许,相比起我们短短一时所能见到的,胜利的光荣或快意,失败的耻辱或痛苦,这才是我们面对战争时,一直以来忽视的东西?”

    泰尔斯说完了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很好,”希克瑟轻轻地鼓掌:“我不得不说,超出了我的预期,小先生。”

    塞尔玛皱起眉头,思索着道:“所以,也就是说,当面对战争的时候,我们应该考虑得更多,不仅仅停留在‘是否能打赢’或者‘失败后会怎样’这样浅薄的层次?”

    泰尔斯眼前一亮,对她伸出大拇指。

    希克瑟微微一笑:“说得对,亲爱的塞尔玛,这个结论我很喜欢。”

    他有些随性地眨了眨眼睛,流露出一股狡黠。

    “所以,我依旧可以来总结一下。”

    两位学生都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只见老乌鸦叹了一口气,镜片后的眼眸微微颤动。

    “首先,星辰与龙,你们彼此命运息息相关这绝不是一句空话: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数百年的时间里,你们早就纠葛在一起,难解难分:你们渊源如此深刻,距离如此之近,勾连如此紧密,以至于任何一方的变动,都会对另一方造成难以立刻觉察,但在日后又不可忽视和不可逆转的影响。”

    “对么?”

    两位学生猛烈地点头。

    只见他们的老师叹了一口气,颇为不适地咳嗽了一声:“我想,我们至少能达成一点共识:战争没有那么简单,它们既不是单纯的破坏与重建,也绝非简单的掠夺和再造至于胜负,这更是其中最肤浅的东西。”

    希克瑟看向窗外,眼中似乎有情绪流动:“所以,两位,你们都是有条件和权力,在未来发动战争的人,甚至是对彼此我并非劝诫你们厌恶战争,但在你们下定决心开战之前,我想,是否该先想清楚:这么做是否真的能达到你们的目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会由此发生?会有什么额外的后果?在更加长远的未来标志着什么?对你们双方的影响该如何计算?”

    泰尔斯和塞尔玛齐齐沉默下来,思考着什么。

    “战争不是过分理想的游戏,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单向突进,决定高下我倒是希望它有那么简单,简单到在厮杀之外,我们只要坐在帐篷里计算完筹码的数量,听完帐篷外的喊杀声,就算决出胜负,就能彻底了结。”

    希克瑟出神地看着窗外,似乎忘记了自己只是在总结,只是在‘聊天’,而自顾自地道:“但它不是。”

    “不是。”

    “死亡?牺牲?利益?代价?胜负?这些都只是战争中最表面的东西,”老乌鸦颇有感慨:“更重要的是,两国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将由此决定,前后千百年的走向将被它影响,所有一切因素都将在这个残酷的熔炉里经受考验。而你我,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领主,或者随风沉浮的黎民,都不过是其中最无力的棋子,因为它很多时候并不由我们决定,哪怕你就是战争的发起者或者胜利者。”

    “请记得,两位亲爱的先生小姐。”

    “在虚伪的道德指责之外,在简单的利益计算之外,在虚无的战士荣誉之外,”希克瑟深深地叹出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更不要轻视了战争本身它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不是非赢即输,非利益即代价,非生存即死亡的游戏。”

    泰尔斯和塞尔玛看着老师的这副样子,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沉重,他们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好了,只是一些小感慨,”希克瑟回过神来,不以为意地唏嘘一笑:“那么,我们回到主题来,像这种无法以一时胜负论断输赢的例子,你们还有更多吗?”

    “如果暂时没有的话,”老乌鸦不等他们开口,就有意无意地眨动着镜片里的眼眸:“那我倒是想让你们继续思考一个例子。”

    泰尔斯和塞尔玛微微一愣。

    直到虚弱的老人吐出一个词:

    “血色之年。”

    “在胜负之外,我们该在怎样的角度,在何种程度上,评价这满布战争的惨烈一年?”

    泰尔斯顿在了原地,怔怔地看着老师。

    他有种错觉,希克瑟在说完那个词的刹那,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那是带着审视的一眼,与他平素的轻松惬意相差悬殊。

    “算是你们的额外作业吧,但不必交给我了,因为我们下次也不会讨论它,”老乌鸦吃力地站起身,哈哈一笑:“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泰尔斯还来不及思考那个题目的意义,两位学生就连忙恭谨地送身体不佳的老师出门。

    咯噔,咯噔,咯噔……

    “塞尔玛,”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泰尔斯挥去脑子里的阴影,用最郑重的口气对塞尔玛道:“听着。”

    正在收拾笔记的塞尔玛微微一怔。

    “怎么了?”

    只见王子满脸严肃,他深吸了一口气,格外认真地注视着塞尔玛的双眼。

    看得少女心中忐忑。

    “今天,户外课程过后,也就是大约晚饭的时候。”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想起昨天的见闻,心中越发紧张。

    “我……我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语气之重,前所未有。

    塞尔玛愣愣地看着他,似乎非常不习惯王子殿下这么认真的时候:“非常重要?”

    “是的,”泰尔斯似乎觉得对方不够重视,于是赶紧加了一句:“你一定要认真考虑!关乎关乎我们两个的未来!”

    “是甚至会影响我们整整一生的大事!”

    女大公呆住了。

    她在夹鼻眼镜后面眨了眨眼睛,然后……

    脸红了。

    “好,好吧,”少女清了清嗓子,有些慌乱,但她立刻拿出平**大公的威严,高傲地抬起脖子,轻哼一声:“希望你准时,王子殿下。”

    不等泰尔斯反应,下一秒,塞尔玛就踏出一个标准的舞蹈进步,嗖地离开了书房。

    咦?

    她怎么连书本都没有收完,就跑了?

    泰尔斯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赤色的耳根。

    还有,她为什么……

    下一秒,泰尔斯突然想起了什么。

    王子大吃一惊,他猛地站起来,伸出右手,脸色古怪地追了出去:

    “喂,你是不是又想太多了啊,小滑头!”

    英灵宫的另一端。

    希克瑟拄着拐杖的步伐远去,走出这个走廊。

    他从虚弱的肺里呼出一口空气,痛苦地咳嗽一声,然后摆摆手,拒绝了一旁要上来搀扶他的仆人。

    “谢谢,但我还没那么老……”

    咯噔,咯噔,咯噔……

    希克瑟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北地景色,想起刚刚的对话,表情一扫轻松与嬉笑,认真起来。

    虽然他是很聪明,虽然他有着那样的眸子。

    但是……

    不。

    “但他既不像他的父亲,”老乌鸦表情感慨地叹息道,低声嘀咕着:“也不像你啊……”

    希克瑟翘起嘴角,看着窗外的天空,有些玩味地摇了摇头。

    你说呢,瑟兰?

    老头佝偻着身姿,一瘸一拐,孤身走出了英灵宫的回廊。

第28章 交手

    当天下午,泰尔斯抓着长剑盾牌,走出鲜血庭院,在护卫与随侍的陪同下前往训练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踏着脚下的地砖,迈过每一层台阶,走过英灵宫的一草一木,看着一个个形如雕塑或凶神恶煞的宫廷卫兵或大公亲卫,看着他们称职尽责地为自己开路和守御。

    这些事物……

    这些人……

    这个地方……

    还有我。

    泰尔斯轻轻地咬了咬牙。

    “怎么了,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怀亚:“什么怎么了?”

    “从昨天开始,”王子的侍从官看上去忧心忡忡,他看了看左右,才低声道:“特别是跟黑沙领的人谈过了之后。”

    泰尔斯脚下微微一滞,他停下了脚步。

    随着王子的突然停步,周围的大公亲卫似乎感受到了异常,他们自发地拉开阵型,按上武器,把守住任何能从庭院外突入王子身边的出入口。

    当然,方向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王子殿下?”贾斯汀勋爵的问话从亲卫中传来。

    泰尔斯皱起眉头。

    无处不在的护卫,过去让他感到安心,而现在……

    六年前的剧变后,他从未感觉到,当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刺眼违和。

    “一会儿就好,勋爵,说几句话。”泰尔斯举手高声道。

    远处的贾斯汀勋爵挥了挥手,周围的气氛这才放松了一些。。

    王子回过头,对着怀亚挤出一个笑容。

    “这么明显吗?”

    看来,我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怀亚的身边,罗尔夫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比了一个手势:

    【还好。】

    泰尔斯挑起眉毛,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怀亚看着两人的交流,叹道:“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

    他眉头紧皱,担忧地看着王子,没有再说下去。

    泰尔斯无奈地一笑。

    “怀亚,米迪拉,”王子称呼着两人的名字,把长剑拄在地上,叹息道:“你们经历过这一幕吗:某天醒来,却突然发现,身边长久以来的盟友,可能都是你的敌人。”

    怀亚愣了一下,他随即敏锐地看了看周围。

    倒是罗尔夫冷哼一声,打出手语:

    【看看我的腿。】

    泰尔斯看着随风之鬼眼里的仇恨,不由得挤了挤眉头。

    “放松,米迪拉,”他摇摇头:“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必为了过去而活。”

    罗尔夫没有说话,只是瞪眼看着他。

    “您现在的状态很让我担忧,殿下,”怀亚的表情越发难看:“如果我们能为您分忧……”

    “怀亚。”泰尔斯打断了他。

    王子露出一个带着苦涩又不失悠然的笑容:“我记得你说过:将每一次的告别,都当作诀别,才不会错过我们的生命?”

    怀亚微微颔首:“来自我的老师,她是位值得尊敬的人。”

    “是啊,”泰尔斯咀嚼着这句话,扑哧一笑,摆出颇为认可的表情:

    “生命很精彩,确实不该错过。”

    侍从官与随风之鬼齐齐一愣。

    “普提莱呢?”王子沉着地问道。

    怀亚皱起眉头:“他有自己的事情,一大早就出去了。”

    “是么……”泰尔斯沉吟了几秒钟,随即抬起头来:“准备好。”

    怀亚面色疑惑:“准备什么?”

    泰尔斯摇了摇头:“别问。”

    “无论即将发生什么,都别慌,”他叹了一口气:“要相信我,相信你们的王子。”

    在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的反应下,第二王子做了个深呼吸,重新迈开脚步,走向训练场。

    成群结队的大公亲卫们这才齐齐跟上,动作利落,步伐干脆。

    训练场上,一身利落戎装的尼寇莱提起手上的斧头,斜眼瞥着刚刚到此的泰尔斯:

    “听说你昨天又给里斯班找麻烦了在龙霄城里,悠然自若地跟黑沙领的人交心畅谈?”

    泰尔斯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一边活动着关节,一边平静地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男人。

    陨星者。

    取走贺拉斯璨星性命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子想起对方在龙霄城外拦截他时的嚣张跋扈,在英灵宫里威胁他时的凶恶狠厉,在英雄大厅里旁观那一幕时的冷面无情,在城闸前单刀独挡敌军时的顽强豪迈。

    在他的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而现在……

    “龙霄城自己的麻烦事就够多了,根本不用我来找麻烦。”泰尔斯做完了热身,面无表情地走上训练场,距离他们十数步之外,塞尔玛已经开始了匕首防身术的练习。

    陨星者眯起眼睛:“是啊,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嘿,”泰尔斯轻哼一声,举起盾牌,敲了敲盾面,摆出一个起手式:“我大度地原谅你,勋爵阁下,没准哪一天我还会怀念你的那张臭嘴呢。”

    尼寇莱微微一愣,随即翘起嘴巴:“你今天格外地有种呢。”

    “来吧,”泰尔斯语气平静,眼中却闪现凝重,轻声道:“这是你我交手的时刻,别大意了啊。”

    下一刻,陨星者的斧头如惊雷般攻出!

    对此早有预料的泰尔斯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脚步,并未被佯攻迷惑。

    他后撤一步,没有急着抢上,而是稳健地抵挡住隐藏在这一斧下的第二波进攻。

    咚!

    泰尔斯顶住对方的斧刃,咧开嘴角:“哈,只要掌握了规律,你那种方向奇诡的动作也不是那么难躲……呃!”

    随着王子的闷哼,尼寇莱毫不在意地收回他的斧柄:“你死了。”

    “又是终结之力,”冒着冷汗,面如土色的泰尔斯咬着牙齿,憋着气吐出两个词:

    “真狡猾。”

    “专心注意你的脚步,”尼寇莱甩动着他的单刃斧头,冷漠地回答:“我还没把‘命运之折’用出来呢,这仅仅只是前菜终结之力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救命稻草,它还会在长久的时间里,形塑人的战斗风格。”

    泰尔斯满脸痛苦的泰尔斯捂住腹部,连连后退:“这就是你的风格?飘来飘去,无法预判的动作?”

    “北地只此一家,”尼寇莱带着淡淡的傲气,斧头在他的手上挥出,又神奇地在路上突然变向,折回左侧,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回旋,又被主人稳稳地抓住:“你该感到荣幸,因为见过它的人大部分已经死了。”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缓解腹部的疼痛,皱着眉头看着对方,挤出一个不好看的笑容:“所以,努恩王的前亲卫队长,白刃指挥官……哪怕在战斗中,你也很擅长演戏,习惯欺诈,对么?”

    尼寇莱面色微变。

    “还有闲情挑衅对手,看来你很有自信啊。”

    “以前都是你死上三十次,训练就结束了,但今天我心情好,”陨星者冷冰冰地看着泰尔斯,轻哼一声:“放宽到一百次怎么样。”

    面色不善的他缓缓举起斧头。

    就在此时。

    “他们知道了。”

    泰尔斯拄着剑,倚着盾牌,有意无意地道。

    尼寇莱眉头微蹙:“他们?知道什么?”

    王子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眼前的陨星者。

    “他们已经知道,”泰尔斯郑重其事地对望着尼寇莱犀利的双目:“知道塞尔玛阿莱克斯苏里尔沃尔顿,并非真正的沃尔顿血脉了。”

    那一刻,他们周围的这片区域仿佛被冻结了时间。

    尼寇莱的眼神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他的嘴唇轻张,苍白的脸上肌肉微颤。

    泰尔斯拍了拍自己的盾牌,平静但不无忧色地回望着他。

    “你是说……”陨星者脸色难看,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昨天,黑沙领?”

    “那就是他们告诉你的事情?”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尼寇莱瞪着眼睛望着他,一动不动,就连沉重的斧头都僵在了半空。

    他的那副表情,就像一个航行在大海里的孤帆水手,刚刚发现他的船底在漏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泰尔斯看着陨星者的脸庞,吐出一口气:“他不会轻易用这个来要挟我们。”

    面对疑惑而忧心的尼寇莱,泰尔斯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盾牌:“女大公是当初选王的人之一,而且是对新国王而言至关重要的一票,保证了那场选王会的合法与有效。”

    “一旦她因血脉失位,查曼王的王冠也将摇摇欲坠这是我们依旧安全的唯一原因。”

    尼寇莱似乎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复过来,他喃喃地道:“这么说……”

    泰尔斯沉重地点了点头:“现在的情况,就像我们龙霄城和黑沙领的咽喉上都停着一柄剑,剑柄握在彼此的手里,随时可以毁灭彼此。”

    沉默持续了很久。

    直到泰尔斯毫无征兆地踏动脚步,盾牌前倾,长剑刺出!

    铛!

    走神中的尼寇莱依旧有着可怕的本能和意识,他在惊人的速度下反手一斧,劈开泰尔斯的长剑,然后旋身而上,一肘抵住王子的盾牌!

    泰尔斯手上一震,眼前一花。

    扑通!

    旁观观战的人群里发出微微的惊呼。

    等到泰尔斯在疼痛中反应过来,看清眼前的时候,他已经被陨星者压倒在地,剑盾脱手。

    而尼寇莱手上的斧柄则死死地抵住泰尔斯的胸口。

    “伦巴和黑沙领,”尼寇莱手上的力度不断加大,他咬着牙齿贴近泰尔斯的耳朵: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扭曲着脸庞,用力把自己的咽喉挪出斧柄的范围。

    “坎比达提到了暗室,”王子吃力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猜,卡珊夫人这几年并没有闲着……”

    咚!

    尼寇莱冷冷一拳,砸在泰尔斯耳侧的地板上,借势从他的身上爬起来。

    “怎么可能?”尼寇莱皱起眉头,向地上不住喘息的泰尔斯伸出手。

    泰尔斯喘了两口气,但他依旧死死盯着陨星者的脸。

    你知道。

    当年,你就很清楚:红女巫知道这个秘密。

    但你的反应却是“怎么可能”?

    心中的怀疑越发加深,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认得你的表情,也很熟悉它,”王子一把拉住尼寇莱的手,借力站起来:“那是惊讶和疑惑。”

    泰尔斯拍了拍满身的尘土,侧过头,凝重地道:

    “但却不是忧虑和紧张。”

    “你似乎依然信心满满,不怎么担心啊,尼寇莱勋爵。”

    尼寇莱的呼吸微微一顿:“你在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了六年前,尼寇莱勋爵,”泰尔斯一再称呼着陨星者的正式爵位,不知不觉地把凝重的气氛再次收紧:“当我们和老国王以及女大公,共同在英雄大厅里见证那一幕的时候,应该不可能有第五个人了才对。”

    泰尔斯叹息一声,他捡起自己的剑,有意无意地道:

    “理论上,应该没有别人再知道‘小滑头’这个秘密了。”

    尼寇莱把斧头交到左手,眼神慢慢变得可怕起来。

    “你想暗示什么?”

    泰尔斯哼笑了一声,低下头轻声道:

    “你还记得吗?依然是六年前,当我们在城闸下的秘道里遇见卡珊夫人的时候……”

    陨星者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在这么多人里,你是唯一一个曾经与暗室,与红女巫卡珊夫人有过暗中交易的人,瑟瑞尼寇莱。”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目光依旧留在对方的脸上,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你们交易的内容至今成疑。而昨天,黑沙领通过暗室知道了女大公的真相。”

    嗤!

    尼寇莱的斧刃狠狠砍在沙土上。

    陨星者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色,他的目光聚焦起来,语气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你在怀疑我?”

    迎接他的,是泰尔斯毫不留情、扑面而来的双手纵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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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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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