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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6章 禁脔

    刃牙营地的火势小了,但黑烟依旧持续不断。

    传说之翼的部属们站成阵势,疑惑地看着他们身边这群狼吞虎咽的囚犯们,而雇佣兵们则小心翼翼地站在更远的地方。

    “发生什么了?”

    塔尔丁死命往嘴里塞着一截干粮,甚至连喝水都顾不上了:

    “这算……临别饱餐?”

    他吃着吃着,往远方的沙丘下方看了一眼:

    那是两大一小的三个身影。

    前两者站得很僵硬,小的身影则盘腿坐在地上,同样狼吞虎咽。

    身旁的塔尔丁摇了摇头,继续埋头苦吃。

    “有什么关系吗?”

    小巴尼抓起一块硬面包,眼神若有所思:

    “比起今天,我想不到什么更糟的事了。”

    萨克埃尔坐得离他们都要远一些,他咀嚼着嘴里的肉干,紧紧盯着远方的三人。

    “如果我要……进……白骨之牢……”

    一旁的快绳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泪流满面:

    “至少不留下,呜呜……你的肉干我能咬一口吗,谢谢……呜,我是说不留……草,不好吃……不留下遗憾,呜呜……”

    他真诚的哭声让所有人都皱起眉头。

    正在此时,小巴尼却放下手里的面包,幽幽开口。

    “你为什么回来?”

    王室卫队的所有人都僵住了,只余下快绳一个人胡吃海塞。

    小巴尼抬起头看向刑罚骑士。

    “你不会以为,一起干翻了几个人,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吧?”

    先锋官目光灼灼:

    “你觉得一切还能像以前那样?兄弟情?同袍义?”

    贝莱蒂为难地拍了拍小巴尼的肩膀。

    后者冷哼一声。

    萨克埃尔没有说话,他只是盯着远处一动不动,脸上与肩膀上的伤口清晰可辨。

    “所以你怎样,”巴尼讽刺道:

    “还想着杀死王子?”

    刑罚骑士微微一颤。

    “而你依旧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们,哪怕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

    一旁的贝莱蒂叹了口气,劝道:

    “巴尼。”

    萨克埃尔沉默着,卫队的众人也沉默着。

    只有快绳一个人没心没肺地吞完自己的食物,偷偷向身边人的食物伸手的时候,被塔尔丁一把打了回去。

    “巴尼,”终于,刑罚骑士抬起头,目光恍惚:

    “别问了。”

    小巴尼一怔,随即咬牙:

    “你这个混……”

    但他被打断了。

    “你知道么,这世上曾有一个灾祸,它无形无体,却无穷无尽因为它活在每个人的思想里。”

    那一刻,包括快绳在内,所有人都怔住了。

    “睿智如托蒙德王子,勇武如英雄耐卡茹,都对它束手无策。”

    刑罚骑士看向虚空,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深寒: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

    “星辰王国,才越安全。”

    他的话音落下。

    留下久久不散的沉默。

    与不尽的风沙。

    然而远处,沙丘下面的三人却远远没有这样的气氛。

    当泰尔斯辛辛苦苦地把第五块肉干撕开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头顶的两对目光散发出利刃般的寒气。

    逼得他不得就着水两口吞掉。

    王子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擦干嘴巴,途中碰到被快绳打肿的部分,不由得龇了一下牙。

    传说之翼与雇佣兵首领站在他跟前看着他吃饭,一者背着双手,一者抱臂而立。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越发不耐烦。

    泰尔斯打了个饱嗝,在被两人的目光撕成碎片之前,好歹开了口:

    “钥匙。”

    这个词让罗曼和瑞奇俱都一愣。

    “什么?”瑞奇疑惑道。

    泰尔斯接下来的话让瑞奇脸色一变:

    “那把打开黑牢,乃至打开出口的钥匙。”

    “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跟钎子说,你们恰好找到了营地之外的另一把钥匙?”

    王子注意着两人渐变的脸色:

    “但当你告诉我,命运是一座更大的监狱,而你有打开监狱的,也许是唯一的钥匙……”

    泰尔斯眯起眼睛,指了指表情越来越难看的传说之翼:

    “我就不禁在想:如果‘钥匙’真的只有唯一一把呢?”

    那个瞬间,就好像有人往空气里敲了一记重锤。

    瑞奇的眉头狠狠皱起。

    传说之翼呆站着,一动不动。

    泰尔斯又打了个嗝:

    “嗷,吃多了,抱歉然后我循着这条线索,往回倒推,回忆发生的一切。”

    少年的手指慢慢转移,指向早已合上的白骨之牢出口。

    泰尔斯眼前一亮;

    “你猜怎么着?所有的蹊跷,就一件一件地连上了。”

    王子带着微笑,语气里有些轻松与戏剧性,但显然其他两人都没有什么幽默感。

    他们只是冷冷地盯着泰尔斯。

    看得出来,心情相当不好。

    泰尔斯左右看了一眼,尴尬地收回没人捧场的笑容,干巴巴地嘿嘿两声。

    “瑞奇你走出监狱之后,不急着逃跑,还悠然自得地等待所谓的‘时机’?”

    雇佣兵首领的脸色越来越糟。

    “而本该带着轻骑兵在荒漠里搜索我的威廉姆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面前的传说之翼越发阴沉。

    可泰尔斯再接再厉,一句接一句地打击着两人:

    “威廉姆斯出现之后,他哪怕连我的存在都不管不顾,只是隐晦却急切地抓着你问‘任务’怎么样了?‘意外’是什么?”

    少年再看向瑞奇,面带得色:

    “在压倒性的骑兵大军面前,你则毫无自觉地把根本不在手上的我作为‘人质’筹码,嚣张地威胁着大名鼎鼎的传说之翼也许因为你不是在威胁他,而是在向雇主交接任务?”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

    “而就在刚刚,我特意跟你们两个都提了提白骨之牢的事情。”

    罗曼跟瑞奇又是齐齐一愣,回忆起刚刚的事情。

    泰尔斯叹息道:

    “威廉姆斯,你对他带着黑牢的囚徒出现在这里的蹊跷事实无动于衷,对黑牢为什么会被攻破视而不见。”

    “瑞奇,你则对同样有烙印的塞米尔毫不担心好像你有信心哪怕塞米尔身份被揭穿,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而你们好像同时忘记了我们刚刚走出来的,那个该死的白骨之牢出口?”

    “看?”

    泰尔斯扬了扬手上的肉干,一把咬进嘴里:

    “太多疑点,太多蹊跷,以至于事情变得很清楚了。”

    起初,罗曼和瑞奇还会交换眼神,交换不满与怒火,甚至张口欲言。

    但随着泰尔斯的话越来越多,理据越发充实,他们已经不再对视,只是怔怔地看着地面。

    泰尔斯拿着被撕咬过的肉干尖端指了指瑞奇,又指了指罗曼:

    “你们俩由始至终就是串通好的从你毫无障碍地取得进黑牢的钥匙开始,到他站在这里看着刃牙营地燃烧。”

    泰尔斯说了一长串,看着对面两人近乎石化的表情,终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抓起水袋喝了一口。

    两人沉默着。

    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

    终于,传说之翼闭上眼睛,叹出一口长气。

    他向着瑞奇伸出手,摊平掌心。

    另一边,灾祸之剑的首领则不甘地看着少年,带着一脸吃了大便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泰尔斯再熟悉不过的晶绿色长方条。

    钥匙。

    泰尔斯笑了。

    “你不愧是从复兴宫出来的,”罗曼冷冷地从瑞奇手里接过黑牢的钥匙:

    “天生的狡诈。”

    泰尔斯挑挑眉毛,把最后一口肉干咬进嘴里。

    “不,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观察和推理了,”他含糊不清地道:

    “我想,只要是正常人,就能看出来吧。”

    这话让罗曼的表情更加难看。

    一旁的瑞奇长长叹息。

    “钥匙?”

    他无奈地笑起来,哼声摇头:

    “哈哈哈哈……”

    “就因为一把该死的钥匙?”

    瑞奇的笑声停了,他咬着牙呼出一口气,不忿而不满地看着罗曼:

    “所以我告诉过你,不能因为知道黑牢真相的人少就忽视这一点,至少演上一出失窃的戏码,可你那该死的自尊……”

    罗曼冷哼回敬:

    “而你就带了一大群‘游客’进去免费参观,还拿着钥匙在每个人面前炫耀五分钟?”

    泰尔斯斜着眼看着两人的争吵。

    他们……

    比想象中还要熟悉彼此呢。

    思绪发散间,传说之翼扭过头看向泰尔斯。

    “所以你知道了,‘王子’。”

    威廉姆斯男爵冷冷地道:

    “刃牙营地是我们毁灭的。”

    那个瞬间,被他锋利而幽深的双眼盯着,泰尔斯只觉得脊背发寒。

    只见传说之翼抬头望着四周,向急急等待他的属下做了个暂缓的手势。

    “那你怎么还敢,肆无忌惮地揭穿我们的阴谋?”

    罗曼低下头,注意四周的同时语含威胁:

    “你还真的以为,无名者能保护你?”

    瑞奇站在他身旁,对少年露出一个同样不怀好意的微笑。

    泰尔斯心中一凛。

    他咽了一口唾沫:

    “不,但我以为,你想要的东西能帮我。”

    传说之翼冷哼一声:

    “那我想要什么?”

    泰尔斯顶着他的目光,颇觉艰难地举起手指。

    罗曼和瑞奇双双扭头,循着泰尔斯的指向,随即皱起眉头。

    只见王子指着荒漠远处冒着烟的堡垒群落,轻声道:

    “刃牙营地。”

    罗曼和瑞奇再次沉默下来。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曾经的经历告诉我,如果一系列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那它们一定是有所关联的,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横亘其中,连接一切。”

    “一开始我以为,我就是那条线索,因为秘科想要我的回归,诡影之盾想要我的秘密,北地人想要我的身份价值……”

    泰尔斯抬起头,直直望向瑞奇:

    “可渐渐地,你们出现了,你们莫名其妙的入局把一切都混杂在一起,梳理不清,让我以为是巧合把我们联结在一起。”

    灾祸之剑的首领若有所思。

    “但如果……不是巧合呢?”

    泰尔斯话锋一转,眼中泛出警惕:

    “如果你们出现,依旧是因为我呢?”

    罗曼与瑞奇对视一眼。

    少年翘起嘴角:

    “然后我就想到了,你们灾祸之剑,不,鲜血鸣笛首先是一支雇佣兵,其次才是个loser互助会。”

    瑞奇顿时一愣。

    他随即不满抗议道:

    “嘿!”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道:

    “对,你们是‘贩剑的’。”

    他表情认真,一拳头捶在自己的手掌心里:

    “如果你们今晚的目标,首先是雇主的意愿呢?”

    “其次才是狱河之罪,才是黑剑,才是白骨之牢里的秘密,才是萨克埃尔?”

    泰尔斯抬起头,变得无比严肃:

    “那么像你们这样实力雄厚,支撑得起连场大战,甚至能把刃牙营地搅乱的百人团,最有可能被谁雇佣?”

    瑞奇已经抿起了嘴。

    少年说得有些干渴。

    他抄起水袋,却发现已经空了,不由得轻轻皱眉。

    但出乎意料,下一秒,一个沉甸甸的水袋就被扔进他的怀里。

    泰尔斯抬起头,发现传说之翼收回手臂:

    “继续。”

    少年挑了挑眉,灌了一口水后迫不及待地道:

    “瑞奇,你告诉萨克埃尔,一百多年前,你们的首领跟星辰的红王做了交易,灾祸之剑得以在西荒以雇佣兵的身份活动着。”

    “你也曾告诉酒馆老板坎帕,你知道‘我家’酒馆的底细,你知道那是一百多年前,被红王赶下台的‘征北者’艾丽嘉女王及其残党的流亡之地说得如同你亲眼所见。”

    瑞奇表情微动。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猜它们不是巧合,是么?”

    瑞奇看向泰尔斯的表情已经越来越凝重。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感受了一下稍微恢复的感官与平衡,重新从地上站起来。

    他认真地看着瑞奇:

    “所以我猜,一百多年前,灾祸之剑来到西荒不为别的,而是接受了红王的雇佣,为他瓦解征北者的余党?”

    没有人说话。

    风沙微扬,远处的马儿发出不安的啼叫。

    瑞奇突然发声:

    “更简单。”

    泰尔斯疑惑道:

    “什么?”

    瑞奇抬起头,看着荒漠上空的初阳,感受着风沙的洗刷,感慨道:

    “红王是个不喜欢复杂的人,他让丘克拉苏去西荒,只为带回自己亲姐姐,艾丽嘉女王的……”

    雇佣兵眼神一厉:

    “项上人头。”

    泰尔斯登时一阵凛然。

    带回亲姐姐的……项上人头。

    他眼前又浮现出查曼王身边的那把旧佩剑。

    泰尔斯不禁开始思考“红王”的称谓来历,又想起小的时候,基尔伯特对他说过的话:

    【星辰的历史,从来不乏血色。】

    罗曼眼神冷漠,不言不语。

    泰尔斯强忍着不去看他肩膀上的骷髅,试探着问道:

    “那克拉苏……他成功了吗?”

    瑞奇只是还给他一个神秘的微笑。

    这让泰尔斯心中一阵不适。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努力排除其他想法,回到正题:

    “总而言之,鲜血鸣笛从建立之日起就跟星辰或者确切地说,跟王国中央在西荒边陲的利益密切相关。”

    在两人越发肃穆的眼神中,少年转向罗曼:

    “而另一位‘贩剑的’老兵告诉我,自从荒漠战争乃至血色之年后,刃牙营地就直属于王室下辖的刃牙男爵。”

    泰尔斯灼灼地盯着传说之翼:

    “十几年来,借助边境的威胁与王室的支持,你的王室常备军,真真正正把这里变成了你的私土。”

    “传说之翼一个人的……刃牙沙丘营地。”

    泰尔斯看着不动声色的罗曼:

    “更是王国中央插在西荒要害处,遥制西部诸侯的一把尖刀无论是军事,政治,还是商业上。”

    传说之翼默不作声,只是炯炯有神地望着泰尔斯,近乎锋利的五官仿佛自然最完美的雕刻。

    泰尔斯吸了口气,旋又呼出:

    “可就这一个月里,我从荒漠到刃牙营地的路途上,见到了许多有趣的细节。”

    泰尔斯对视着罗曼那双漩涡般的琥珀眸子:

    “比如星辰深入荒漠的王子营救队,居然是互不咬弦的王室常备军跟西荒的领主征召兵相互牵制、共同组成的。”

    “比如在刃牙营地的门口执勤站岗,收过路费的,居然是法肯豪兹家族的士兵,时间久得已经超过他们的役期。”

    “比如西荒各地的军队运送来的补给多得有些夸张,甚至多到可以让某些黑心商人走私出营地,去赚取差价。”

    “比如开始在营地里执法巡逻的,负责把人抓进白牢的,是多年不曾插足刃牙沙丘的征召兵,连执法的标准轻重都不清楚。”

    王子的每一句话都让瑞奇和罗曼的表情更深刻一分。

    罗曼深呼吸了一口:

    “你观察得很多,也很细。”

    “所以?”

    泰尔斯笑了。

    他低下头,回忆起那个抽着烟斗的坏老头子:

    “当我还在龙霄城为质的时候,一位属下曾告诉我:为了我能安然从埃克斯特穿越荒漠回归,我父亲已经跟三大家族为首的西荒的领主们交涉过了,而他们绝对可信。”

    罗曼狠狠皱起眉头。

    瑞奇则轻轻地呼吸着,似乎有些微的惊讶。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他说:复兴宫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让西荒的贵族们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迎接我的归国。”

    泰尔斯转过头,眼里释放出锐利的锋芒:

    “刃牙营地,对么。”

    那一刻,罗曼没有说话。

    但传说之翼的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复杂光芒!

    这让泰尔斯越发肯定。

    他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缓缓道:

    “凯瑟尔王,他完全或部分地交出了王室对刃牙营地的控制,放弃了在西部前线的主动权,从而换取了西荒诸侯的支持。”

    泰尔斯出神地思考着自己从龙霄城听政日开始,所经历的一切:

    “他换取了西荒各大家族,在战后最大规模的兵力征调与后勤动员;”

    “他换取了西荒与王室合兵一处,深入荒漠、进逼自由同盟、威慑埃克斯特;”

    “他换取了混乱不堪的荒漠东部,在长达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杳无人烟,寸草不生。”

    泰尔斯心中一沉。

    换取了……我的归途。

    少年不再想多余的东西,他抬起头。

    “但是你,”泰尔斯的目光直直射向传说之翼:

    “罗曼威廉姆斯。”

    “你并不开心。”

    “特别是幕后交易已经达成,而西荒诸侯们浩浩荡荡,呼来喝去地入主刃牙营地的时候。”

    他的语气无比肯定。

    罗曼慢慢地回望着他,目光冰寒。

    “因为你早就把刃牙沙丘,视作你一个人的禁脔。”

    泰尔斯的目光移向罗曼左肩上的兽人颅骨,重复着后者曾经对钎子说过的话:

    “而任何想要从你手里动它的人。”

    “都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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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杀了他们

    “大人,菲利希亚和弗兰克的人已经到位,坡的部队也在待命!”

    远处,一个看似传令兵的骑兵踏着马蹄来到他们不远处,大声向罗曼回报:

    “他们在等您的命令!”

    传说之翼没有回头,他依旧盯着神情凝重的泰尔斯,左耳的精致耳环与左肩的丑陋头骨形成鲜明的对照:

    “告诉他们,继续等。”

    面对奇怪的命令,传令兵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领命而去。

    三人依旧面对面地站着。

    “这么一来,一切就清楚了。”

    泰尔斯看着远去的骑兵,凝重地对罗曼道:

    “你不能自己动手,不能让你的手下有所怀疑,不能让营地识破真相,不能让狡猾的贵族们有所防备,所以你收买了鲜血鸣笛也许你们是老朋友了,毕竟他们是战争佣兵,还有着跟官方合作的前例。”

    传说之翼沉默着。

    瑞奇则无奈摇头,向罗曼做了个“看,我就说吧”的滑稽表情。

    泰尔斯目不转睛地盯着传说之翼:

    “你让他们在已经不属于你的刃牙营地里制造混乱和冲突,例如释放白牢的囚犯,例如扰乱领主们的后勤与驻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泰尔斯看向远方的卫队诸人:

    “而你给他们的报酬,就是神秘黑牢的钥匙,让这群在终结之塔碰壁后走投无路的雇佣兵们,得到他们最想要的情报。”

    泰尔斯说完了话,等待着对面的回应。

    罗曼不语不发,唯有眼神如刀。

    “报酬?”

    倒是一旁的瑞奇叹了口气,讽刺地看着王子道:

    “你说得太玄乎了,殿下什么样的情报值得我们拼上性命?”

    “来为这家伙出生入死?”

    罗曼依旧沉默。

    “也许不止是报酬,”泰尔斯很快地接话道:

    “也许是某个人对你们摆出了‘你不干我就杀了你’的模样。”

    雇佣兵首领表情一僵。

    泰尔斯盯着面无表情的罗曼,努努下巴:

    “就像这样。”

    瑞奇转过头,看着一脸冷漠的罗曼,噗嗤一笑。

    他的笑声持续了几秒钟:

    “不干我就杀了你?哈哈哈哈嗯,我必须说……”

    直到罗曼头也不回,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好笑?”

    瑞奇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微微后倾,双掌前推,做了个“你们聊”的谦虚表情。

    泰尔斯观察着他们的互动,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么,罗曼知道瑞奇的真实身份吗?

    他知道,其实他的合作伙伴,是不会正常死亡的异类吗?

    “所以,那就是你的故事?”罗曼不屑地道,瑞奇在他身旁耸了耸肩。

    泰尔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

    一方是代表官方、有权有势的洁白统兵者。

    一方是刀口舔血、游离法外的黑色雇佣兵。

    保护与破坏,占领与抛弃。

    一白一黑,一正一反,一内一外。

    原来如此。

    一个硬币的两面。

    游离在战争与鲜血之间,充斥混乱与罪恶,满是人渣与罪犯的刃牙营地,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运作的。

    传说之翼,就是这样掌控他的领地的。

    那么,在营地之外呢?

    少年突然想通了什么。

    “以上这些故事,”泰尔斯叹了口气,继续他的话题:“都是正常人想得到的……”

    “然而真正让我吃惊的事情是……”

    泰尔斯犹豫着,指了指远处冒着烟的刃牙营地。

    “兽人,还有荒骨人。”

    听见新的词语,罗曼和瑞奇又是眉头一皱,对视一眼。

    “问题来了:当整个荒漠东部都被封锁净空的时候,灰杂种们我是说裂石部落的战士们,包括荒骨人们是怎么未卜先知、轻装简从,聚少成多、近乎完美地瞒过常备军与征召兵的双重隔离线与巡逻哨,恰是时候地,入侵正在内乱的营地……”

    泰尔斯重新看向远处冒烟的刃牙营地:

    “逼得那些领主大老爷们惊慌失措,不得不拉响第七级警报的呢?”

    这个问题让对面两人齐齐皱眉。

    罗曼垂下了眼眸,表情已经冰冷得无以复加。

    泰尔斯抬起头,毫不畏缩地跟他对视:

    “所有人都在说,传说之翼是兽人们最可怕的噩梦,屠杀杂种时从不留情。”

    泰尔斯沉吟着,回想起在荒漠里的惊魂遭遇:

    “但几天前,当你麾下的星尘卫队与克洛玛家族的鸦哨轻骑一同追击裂石部落的时候,坎达尔怒山和他的小股部队,反倒是在星尘卫队的追击里,逃脱了追捕。”

    “为了这事,领兵的杜罗差点跟征召兵的贵族当场翻脸、大打出手。”

    听见那个名字,罗曼望着泰尔斯的眼睛越发不友善。

    泰尔斯皱起眉头:

    “告诉我,罗曼,你刚刚真的是因为不满他出卖情报,才故意驱逐杜罗,让他离开营地的吗?”

    这句话让瑞奇也皱起了眉头。

    而罗曼的拳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捏紧。

    只听泰尔斯轻声道:

    “而你知道,那个兽人首领还真告诉了我不少事情。”

    这一刻,泰尔斯语气深沉,煞有介事:

    “不少。”

    这一刻,罗曼近乎完美的五官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像面具开始寸寸碎裂。

    太阳褪去火红,变得金黄。

    而这一刻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告诉我,男爵。”

    “在既排外又危险的荒漠里,二十年来,作为一个从北方来的、孤立无援的冰川兽人,”泰尔斯深深吸气:

    “怒山是怎么步步掌权,慢慢强大,最终成为裂石部落的战酋,割据一方的?”

    他盯着传说之翼左肩上的颅骨:

    “那跟同样驻守荒漠二十年的你,甚至跟你左肩上那块同样姓裂石的,英俊帅气的兽人骨头……”

    “有关系吗?”

    这句话仿佛让空气凝结了。

    就跟罗曼紧紧抿住的嘴一样,那一秒,他似乎真正变成了一座雕刻。

    沉默持续了很久。

    就连瑞奇也低下头,纹丝不动。

    终于,在泰尔斯忍不住再次开口的时候,传说之翼轻嗤着开口:

    “坎达尔怒山。”

    他的语气里藏着不同寻常的愠怒,带来的不是热量,而是寒冷:

    “那个该死的、不安分的冰杂种。”

    “他告诉你什么了?”

    没人知道,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草。

    居然是真的。

    他竭力呼吸着,回想着与那个狡诈兽人的短暂相遇。

    【告诉你父亲,也告诉莫拉特。】

    【是我先找到的你。】

    【而我知道你是谁。】

    “哇哦,额,”灾祸之剑的首领颇为尴尬地摆了摆手:

    “接下来的部分,我就暂时回避……你知道,军国大事……”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没关系,瑞奇,”少年虽然对着瑞奇说话,目光却一刻不离罗曼:

    “我就不问这些秘辛了。”

    “看在我们的交情上,你可以继续听。”

    瑞奇弯了弯嘴角,瞥了罗曼一眼,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但传说之翼不言不语,他只是紧紧盯着泰尔斯,好像要从对方的眼睛里挖出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来。

    少年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绪:

    “所以官方的说法会是这样的:当传说之翼离开,刃牙营地就乱成了一团,而兽人和荒骨人甚至闻风而动、卷土重来。”

    “西荒本地的贵族们非但保护不了营地,还损失惨重,丑态尽出。”

    泰尔斯的目光锁死在罗曼的身上:

    “而当战火燃烧,一切希望都失去的时候。”

    “威廉姆斯男爵,对,依旧是那个最可怕也是最可靠的传说之翼,带着他战无不胜的军队跋涉归来,在人们的瑟瑟发抖与无边恐惧里,在领主老爷们的无能呻吟与抱头鼠窜中,从天而降,击败外敌,平息内乱,捍卫营地,拯救世界。”

    王子深吸一口气:

    “这才是你想要的。”

    “你要让刃牙营地再次仰赖倚仗你的力量,并牢牢记住:你,罗曼威廉姆斯,传说之翼,才是他们真正、唯一、永远的主人。”

    泰尔斯伸出手臂,伸向远处的刃牙营地。

    风沙掠过他的手掌,一时微凉。

    可阳光又洒落他的手背,带来温暖。

    冷与热同时交织在他的手掌两面。

    就像这片荒漠的温度。

    就像传说之翼此刻的眼神。

    “所以你才不急着去救援呢相反,你的人手早就以搜寻我为名撤走了。”

    泰尔斯感受着风沙的吹袭,感慨道:

    “相反,你巴不得诡影之盾、兽人和荒骨人们制造的混乱再乱一些,巴不得他们给营地制造的麻烦更大一些,巴不得重创西荒诸侯们的兵力,重挫他们的名望,烧毁他们为长期驻扎而准备的补给,让他们的惶惶大军,在失而复得的刃牙营地里再无立足之处。”

    罗曼不言不语,他英俊的脸庞同样经受着风沙的吹拂,却似不受半分影响。

    泰尔斯轻声一叹:

    “你要让他们美梦破碎,希望尽毁;你要让他们颜面扫地,威望全失;你要让他们伤亡惨重,黯然撤退;你要他们从筹码到精神,都输得一败涂地,不复能起。”

    “然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在废墟里收回仅属于你的刃牙营地。”

    罗曼和瑞奇都没有说话。

    这一次的沉默格外地久。

    下一秒,泰尔斯眼神一凝,瞳孔渐渐聚焦:

    “当然,你们没想到的是。”

    他冷冷盯着罗曼与瑞奇:

    “我出现了。”

    “是啊,这一切的起因,害你丢掉刃牙营地的那个人质王子,本该在荒漠里跟军队汇合的泰尔斯璨星,莫名其妙地进了刃牙沙丘。”

    “他跟诡影之盾和北地人一起,卷进了瑞奇的行动。”

    罗曼抱紧手臂,缓缓呼出一口气。

    “告诉过你了,”瑞奇伸出两只手指,在空气中勾了勾,无奈而尴尬地对罗曼道:

    “‘意外’。”

    罗曼没有回答。

    泰尔斯冷哼着:

    “我理解,你不喜欢我:因为我,你失去了刃牙营地,也许随之失去的还有你的军队与权力。”

    “而你想夺回这一切。”

    泰尔斯直勾勾地盯着传说之翼:

    “我能帮你,只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那一刻,罗曼缓缓抬头。

    英俊的骑士远远望着地平线,眼神深邃。

    “是什么让你以为,编出几个动听的小故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清和:

    “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因为如果你不答应。”

    泰尔斯鼓起勇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而平稳道:

    “那整个营地,整个西部前线,包括对你敬畏有加的属下们都会知道,美貌动人的传说之翼,事实上是个勾结兽人、陷害营地的伪君子,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罗曼的眼眸一动!

    “而西荒的领主们,比如大名鼎鼎的法肯豪兹公爵也会知道,你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把他们灰溜溜地赶走,独占刃牙营地。”

    泰尔斯咬牙道:

    “而我向你保证:到了那一步,刃牙营地就永远不会是你的了。”

    传说之翼猛地低头!

    把泰尔斯吓了一大跳。

    “当你威胁我的时候,你知道自己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吗?”

    这一刻,罗曼杀气腾腾:

    “哪怕你知道了这些,但你又能做什么呢?”

    泰尔斯心中一紧。

    他阴沉地看着传说之翼。

    罗曼冷哼一声,侧身露出远处的王室卫队们后者在骑兵的看管下,都紧张地等待着这边的结果。

    “相反,看看我的筹码你那些囚犯们都吃饱喝足了。”

    传说之翼踏前一步,带着隐隐的压迫意味:

    “听着,王子。”

    “你再多威胁我一句,”罗曼原本引人注目的英俊样貌,似乎也在这一秒变得咄咄逼人:

    “我就在他们之中杀一个人。”

    “直到杀光为止。”

    泰尔斯暗暗握紧拳头。

    瑞奇看着越发不对的气氛,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甚至可以现在就把你打晕过去,直接送回王都。”

    传说之翼话锋如刀:

    “为你和他们的性命计,你最好别诉诸愚行。”

    罗曼缓缓矮下身姿,直到那对琥珀色眸子平视着泰尔斯。

    他的眼里闪过警告:

    “因为弱小如你,除了一个无用的头衔外,什么筹码,什么力量都没有。”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胸膛沉闷,口中苦涩。

    该死。

    这个该死的……

    罗曼看着浑身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的少年,轻哼一声,直起腰来。

    “你直接跟着骑兵回王都吧,刃牙营地不准备招待你了。”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瑞奇在旁边摊摊手,露出一副“你现在懂了吧”的表情。

    泰尔斯深呼吸着。

    这个该死的……

    空有一副好皮囊的……

    混蛋军痞。

    他实在是……受够了。

    泰尔斯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气,然后倏然睁眼!

    “瑞奇。”

    王子突然的话让两人脚步一顿。

    这一次,泰尔斯的语气平静而淡然:

    “如果我的那群囚犯属下中,哪怕有一个人少了根头发……”

    瑞奇疑惑地回过头。

    “或者我接下来被这个小白脸打晕送走……”

    罗曼不快地眯起眼。

    “那你离开这里之后,就把你受雇于传说之翼的事,包括刚刚听到的真相传播出去传到刃牙营地,传到整个王国,特别是传到西荒贵族的耳朵里,告诉他们一切。”

    瑞奇顿时一愣。

    传说之翼皱起眉头。

    “你可真幽默,殿下,”雇佣兵随即失声而笑:

    “为什么我要……”

    泰尔斯突然拔高了声调,打断了他:

    “因为我以璨星之名向你保证,就像当初红王向初代克拉苏保证!”

    泰尔斯双目含火,死死瞪着灾祸之剑的克拉苏:

    “只要完成我的这项委托,你们就永远拥有了泰尔斯璨星的友谊,以及在星辰王国的一席之地!”

    瑞奇微微一顿。

    罗曼的表情则慢慢变了。

    但泰尔斯仍在咬牙继续,斩钉截铁:

    “而我会告诉你黑剑的藏身地,告诉你黑剑的底细,告诉你黑剑的终结之力……”

    “我甚至会告诉你断龙者的下落和使用它的方法顺便一句,那武器的名字叫净世之锋,它确实是一件传奇反魔武装,曾经在六年前的龙霄城里封印过灾祸!”

    这一段话里包含的信息是在太多太重,以至于两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直到瑞奇微微一震:

    “什么?净……”

    泰尔斯猛地抬头!

    “这个承诺永久有效,你任何时候做到都行。”

    瑞奇怔住了。

    但泰尔斯的下一句话,让眼前的两个人齐齐色变:

    “现在,男爵大人,如果你要动我的人,那你最好把瑞奇一并灭口!”

    泰尔斯狠狠道:

    “除非你相信,将来在利益面前,这个贩剑的会坚守他的良心与忠诚,拒绝我的诱惑,为你保守秘密!”

    那一刻,瑞奇的表情青红皂白,无比精彩。

    他愣愣地盯着泰尔斯。

    而传说之翼的表情也变了。

    从淡漠无波,变成惊怒交加!

    可泰尔斯还在急急地继续:

    “但你拿不准瑞奇告诉了他那一帮手下多少事情,所以最保险的是,你得把他们全部杀光……”

    这一刻,泰尔斯的眼神无比冷酷:

    “不留活口。”

    瑞奇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殿下……这,这……”

    他的目光在泰尔斯和罗曼之前来回逡巡,似乎一时不能明白局势怎么会变化得这么突然。

    泰尔斯对瑞奇冷哼一声,目光不离惊怒至极的传说之翼: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把你喊过来旁听,是因为我们交情好?”

    瑞奇眼神一变!

    他看了一眼罗曼,恶狠狠地对泰尔斯道:

    “草你。”

    泰尔斯轻嗤一声:

    “不客气。”

    瑞奇叹了一口气,转向传说之翼:

    “男爵,你是了解我的……”

    “我不可能会……这个璨星小崽子……”

    罗曼看也不看他,只是缓缓点头:

    “我知道。”

    瑞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讪讪回头。

    他们齐齐阴翳而不满地盯着王子。

    但泰尔斯能感觉到,两人的对视越来越少了。

    “你。”

    罗曼冷冷地上前一步,对泰尔斯缓缓抬起手臂,伸向背后的白色枪身:

    “你不了解他。”

    “而你也不了解你的处境。”

    罗曼轻轻地抽出缩短了的枪身。

    看着对方的举动,泰尔斯的神经开始紧张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大喊道:

    “他在哪儿?”

    罗曼的手臂微微一顿。

    “在你动手之前,我的保镖……你说的那个无名者哪去了?”

    泰尔斯强忍着心里的恐惧,转向瑞奇:

    “你不奇怪吗?”

    瑞奇显然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他警惕地回过头,望向四野。

    而泰尔斯煞有介事地挑起眉毛:

    “嗯,这就糟了。”

    罗曼皱起眉头,表情糟糕。

    只见泰尔斯冷笑道:

    “因为一旦我被你打晕了,他会立刻跑到法肯豪兹公爵的床边,告诉他一切,特别是泰尔斯王子的建议:无论传说之翼把他们逼得多糟,无论损失多惨重,颜面多难看,西荒的贵族领主们都绝不能撤兵,不能离开,不能放手!”

    泰尔斯恨恨咬牙:

    “他们必须像立地生根一样,牢牢扎在刃牙营地!他们不能让任何人插手那里的权力事务,哪怕对方是赫赫有名的星辰三名帅!”

    传说之翼握着枪身的手臂越来越紧。

    王子指向刃牙营地的方向:

    “因为那是国王陛下向他们许诺的东西,是他们拯救了王子殿下之后应得的奖赏,是他们最正统的财产,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机困境,都不能放弃!”

    “我会让他们知道,刃牙营地,只属于他们!”

    泰尔斯喘息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传说之翼呼吸急促,睚眦欲裂。

    他扭过头,死死盯着周围的空白沙地。

    但唯一回答他的,只有沙沙风声。

    泰尔斯缓缓地,一字一句道:

    “现在,要么动手,然后等着我的无名者,或者你身边的瑞奇去告密。”

    这话让旁边的瑞奇又是一阵不快。

    “让他们葬送你这几个月里所做的一切努力,永远失去你的军队,你的地位,你的权力,你的名誉,以及你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刃牙营地,”

    “要么把武器收起来,听听我的条件。”

    话音落下。

    罗曼的枪身在愤怒的握持中微颤。

    瑞奇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子。

    “你,”传说之翼的嗓音变了调,不再是悦耳的清亮,而是人的锋利:

    “你信不信,如果我不顾一切”

    但泰尔斯狠狠地打断了他:

    “信不信你现在就杀了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着无比英俊却也是恐怖的传说之翼:

    “当然。”

    他狠狠咬牙道:

    “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只知道力量为尊的废物们……”

    “都会这么想。”

    罗曼的眼神变了。

    从厌恶与不屑,变成愤怒和憎恨。

    还带着不祥的光芒。

    “因为他们已经贫穷得,只剩下对力量的崇拜。”

    泰尔斯皱起眉头:

    “而这种想法注定了:他们哪怕拥有了力量,也只能是废物。”

    他突然想起了黑剑。

    想起对方义无反顾地冲向血肉之海的身影。

    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关于真正强者的话。

    不知为何,在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幕的时候,泰尔斯感觉心安许多。

    仿佛恐惧和紧张都被夷平了。

    “废物?”

    “你还真敢说。”罗曼的话从他的齿缝里透出来,满布恨意。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幽幽道:

    “你知道,罗曼,我的许多敌人们,就像现在的你一样,要么只在意我的身份地位,要么只注意我的属下人才。”

    “他们觉得除此以外的小王子既没有筹码也没有力量,不过是个提不动剑的弱者,一文不值。”

    “但你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罗曼微微眯起眼睛,其中的愤怒却未见消减。

    下一刻,“唰”地一声,他中的短枪瞬间伸长,露出狰狞锋利的枪尖!

    泰尔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体。

    稳住,泰尔斯。

    稳住。

    他只是要打晕我……

    而在那之前……

    “你所说的筹码与力量,”泰尔斯捏紧拳头,逼着自己开口:

    “唯有在懂得使用的人手里,才真正重要。”

    他心中的恐惧慢慢散去,身体的颤抖也消失在感官之外。

    “因为重要的不是筹码与力量,”王子轻声道:

    “而是使用它们的人。”

    那一刻,瑞奇看着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泰尔斯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有神。

    直刺怒极生威的传说之翼。

    “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男爵阁下。”

    面对眼前气势夺人的英俊男人,少年露出笑容:

    “泰尔斯璨星。”

    “我用不着成为国王。”

    “也能要你好看。”

    时间似乎停止在这一刻。

    传说之翼眼中的怒意无以复加。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有泰尔斯的心跳声变得无比刺耳。

    一秒。

    两秒。

    第三秒,泰尔斯眼前的枪尖一抖!

    有那么一瞬,少年汗毛倒竖,死气沉沉的狱河之罪不受控制地涌起!

    他几乎以为,表情恐怖的传说之翼就要出枪刺他了。

    但是……

    几秒后,那截枪尖还是缓慢地、一顿一顿地……

    垂了下去。

    最终,传说之翼放下了手臂。

    他似乎用了一辈子的气力,才做完这个动作。

    几秒后,所有的声音这才随着血液的回落,回到少年的耳中。

    泰尔斯这才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感觉像是逃过了一劫。

    “你。”

    只见罗曼怒极反笑般压下了愤然的情绪,缓缓点头:

    “真的不怕死啊。”

    罗曼缓缓地把枪身收回背部。

    一边的瑞奇也松了一口气。

    “不,不是不怕死。”

    看着那截回归原位的枪尖,泰尔斯松下了肩头,也露出笑容:

    “只是……”

    “我相信在荒漠里单枪匹马纵横二十年,面对荒漠的威胁和贵族的排挤,还能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闯出一片名头的传说之翼……”

    “比废物们要聪明得多。”

    罗曼挑起眉头。

    泰尔斯紧紧地盯着他:

    “所以……”

    “交易完成?”

    罗曼没有理会他,而是盯着泰尔斯看了很久。

    直到他嘴角微翘。

    泰尔斯疑惑地看着他。

    出奇的是,传说之翼转过身,狠狠拍在瑞奇的肩膀上:

    “你不会真的去告密吧?”

    一旁的瑞奇叹了口气,无奈地甩开对方的手:

    “我很喜欢我的人头。”

    “特别是它还在我肩膀上的时候。”

    罗曼冷笑一声。

    泰尔斯愣愣地盯着他们,不明所以。

    几秒后,传说之翼回过身来:

    “孩子,你胆敢拿刃牙营地的归属来威胁我……”

    “可你以为,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就真的只是我的意愿吗?”

    泰尔斯的表情微微一僵。

    “常驻刃牙营地的常备军只有不到两千人,骑兵不到五百,”罗曼冷哼一声:

    “但这次,从西荒到中央领的,驻守外地的常备军全部都被拉来支援了,甚至有不少是备役断龙要塞的轮换士兵,光是骑兵就超过两千。”

    “只为了与西荒本地的征召力量相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传说之翼冷笑道:

    “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来接你回家的吗?”

    泰尔斯面色一黯。

    “我知道。”

    少年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悻悻地道:

    “一次动员出兵,借着迎接王子的由头,试探西荒的实力……”

    泰尔斯抬起头,远远看着燃烧的营地,痴痴出神:

    “而一旦找到弱点,就狠狠敲打对方,削弱力量,打击名望,扑灭野心,加强对边陲与荒漠的影响与控制。”

    “展示自身强大的同时,把蠢蠢欲动的诸侯们,再次打回服帖的原形。”

    泰尔斯先想起了北境的亚伦德家族,又想起之后的龙血,不由得缓缓叹出一口气:

    “一举多得,毫不浪费。”

    “这确实很符合……”

    “他的作风。”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你明白,明白这事儿有多大,牵扯有多广,就连秘科在其中。”

    瑞奇按了按自己的腰,似有不解:

    “那你怎么还这么……鲁莽?”

    太阳继续高升,荒漠开始从昏昏沉沉的冷色,化为无边无际的金黄。

    “你说过,瑞奇,”泰尔斯颇有些情绪低落:

    “终结之力就是战士本人。”

    “而狱河之罪不止是等待模仿。”

    瑞奇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传说之翼轻笑一声,看样子已经褪去了愤怒与杀意。

    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格外阳光耀眼:

    “泰尔斯,对么。”

    罗曼缓步上前。

    他单手按住泰尔斯的肩膀,直直望进少年的双眼。

    “荒漠里的矛盾冲突,固然来来去去,打打停停。”

    他的眸子里映衬出沙丘与荒地那蜿蜒不断的地平线,看得泰尔斯有些走神。

    男爵深邃地望着泰尔斯:

    “但是你最好记住了。”

    传说之翼在那一秒里的表情极为复杂:

    “复兴宫里的战争……”

    “永世不休。”

    泰尔斯先是一怔,随后沉默下来。

    复兴宫。

    瑞奇翘起嘴角,向着罗曼晃了晃脑袋。

    传说之翼轻哼一声,放开泰尔斯的肩膀。

    “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才能让你不再淘气地破坏你父亲的计划?”

    那一瞬,泰尔斯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地。

    他做了个深呼吸,把多余的思绪排出大脑。

    少年看向远方,看向那一群焦急而期待地望着他们的人。

    罗曼和瑞奇也转过视线。

    “那些黑牢里的囚犯们,他们都是前王室卫队。”

    小巴尼,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布里。

    还有……

    萨克埃尔。

    那一刻,泰尔斯的眼里闪过犹豫。

    “我知道,一群死不了的老硬骨头。”罗曼远远看着刑罚骑士的身影,皱眉点头。

    泰尔斯轻轻闭目。

    “你要身为狱卒的我,视而不见,任他们走?”传说之翼在身后轻声道。

    下一秒,王子果断地睁开了眼睛!

    “不。”

    他眉头紧皱,眼神冰冷:

    “我要你……”

    泰尔斯寒声道:

    “杀了他们。”

第208章 不一样的活法

    当泰尔斯疲惫地踩着脚下的沙子走来时,王室卫队的大部分人都脸色严肃地起立等待。m.www.uu234.netwww.uu234.net

    敬意凛然。

    唯有坐得最远的萨克埃尔,不紧不慢地向他转头。

    荒漠里,泰尔斯犁开一步又一步的沙子。

    他的每一步都陷进沙里,但他每一次都全力挣脱沙砾,重新迈出下一步。

    一如往常。

    终于,泰尔斯在所有人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静静地望着形容狼狈、面色灰暗的王室卫队。

    就是这群人啊……

    正在跟军粮饼作斗争的快绳转了转眼珠,也赶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一面对泰尔斯死命指着自己,一面露出“嘿,是我啊”的谄媚微笑。

    贝莱蒂看了看小巴尼,又看了看萨克埃尔,发现他们都没有要发言的样子,只得叹出一口气:

    “殿下……”

    可泰尔斯打断了他:

    “结束了。”

    在诧异的众人面前,王子露出笑容:

    “虽然千百人目击了你们逃狱的一幕……”

    泰尔斯的声音低落下来:

    “但……都结束了。”

    结束了?

    贝莱蒂和塔尔丁对望一眼,彼此读出惊讶。

    王子转过身,看着黎明的荒漠里,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在调度下飞速来回,传达着罗曼的命令,又看着瑞奇回到他的人中间,安抚着对这边指指点点的雇佣兵们。

    “官方说法是:在刃牙营地的内乱中,传说之翼亲自处决了每一个逃犯,不留活口。”

    卫队们面露惊疑,彼此相觑。

    少年幽幽地道:

    “所以,十八年前入狱的所有卫队囚犯,至此悉数离世。”

    “你们……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放缓呼吸,消化着这个消息。

    泰尔斯眼神一黯:

    “我想做得更多,重翻你们的旧案,洗脱你们的罪名,恢复你们的名誉,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

    卫队的人们沉默着,时不时对望几眼,满布犹豫与茫然。

    “殿下……”

    贝莱蒂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们,我们……”

    但泰尔斯自顾自地道:

    “威廉姆斯男爵会安排好剩下的一切,秘科也好,军队也罢,你们不会再受到阻拦。”

    小巴尼皱起眉头。

    “至于怎么离开这儿,掩藏身份,隐姓埋名……”

    泰尔斯一个个扫过眼前疲惫困乏而伤痕累累的卫队们,声音沙哑:

    “你们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我相信你们会有办法。”

    掩藏身份,隐姓埋名……

    贝莱蒂和其他几人对视几眼,彼此不解。

    不等其他人反应,泰尔斯就看向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再帮我个忙,把快绳这家伙带上,带离这里,让他远离有心人的视野。”

    众人齐齐转头,还在傻笑的快绳面色一僵。

    “别问他是谁,也别问他从哪儿来。”

    泰尔斯神色疲困地看着快绳,勉力挤出微笑:

    “这是我欠他的。”

    快绳怔住了。

    说完这些,泰尔斯叹了口气,踩了踩脚下松软冰冷而死气沉沉的沙砾:

    “现在。”

    他抬起头,看向东方的初阳:

    “你们自由了。”

    自由。

    这个词说出口的刹那,所有人卫队成员都愣了一下。

    包括萨克埃尔。

    自由?

    那一瞬,茫然与迷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布里和坎农疑惑地循着视线看向东方,略显动摇。

    小巴尼望着脚下的沙子,陷入沉思。

    贝莱蒂和塔尔丁怔怔地看着大家,不知何言。

    快绳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似乎明白这不是发言的好时机。

    唯有萨克埃尔,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泰尔斯。

    “好好享受。”

    泰尔斯深深地看了他们几眼,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转过身去。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沙丘下牵着白马,如画中人般英挺而立的罗曼。

    “殿下。”

    就在此时,贝莱蒂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您呢?”

    他的话把沉浸出神的人们从难言的气氛里拖出。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但他并不回头:

    “我是个王子,记得吗?”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看着远处的罗曼:

    “我会跟他们回去,先回刃牙营地。”

    “再回永星城。”

    回到我的起点。

    去面对我的命运……

    泰尔斯握紧拳头。

    我的未来。

    “殿下。”

    贝莱蒂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左右,跟同僚们彼此点点头。

    “让我们跟随你吧。”

    “无论是刃牙营地,还是永星城。”

    泰尔斯轻轻蹙眉。

    只见贝莱蒂上前一步,对着泰尔斯的背影,按着胸口真诚地道:

    “此剑只为帝令挥舞。”

    “只为帝敕断折。”

    塔尔丁和坎农同样手按胸口,肃穆地跟从道:

    “别无他用。”

    泰尔斯微微一颤。

    他缓缓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群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却依旧竭力挺起胸膛,伸直腰板的老兵。

    也许……

    就像十八年前一样。

    泰尔斯不禁有些感慨。

    那个瞬间,荒漠上一片寂静。

    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快绳左顾右盼,尴尬的他好歹还是把那句“我能先走吗”给压了下去。

    几秒后,泰尔斯轻轻地笑了。

    “首先,我不是皇帝。”

    王子叹息道:

    “这世上早就没有皇帝了。”

    卫队们放下手臂,微微诧异。

    “其次,我无法说服我父亲,而他只会把你们再度投进监狱。”

    泰尔斯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扫向他们脸上的烙印:

    “或者更糟。”

    卫队众人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泰尔斯笑了笑,摇头默拒,拔步离开。

    留下一众迷茫不解的卫队。

    又是一阵微风吹拂,把略略上升的热度吹散了一些。

    “但我们已经死了。”

    塔尔丁的苍凉嗓音低低地响起,止住了泰尔斯的步伐。

    只见塔尔丁出神地看着脚下的沙地,缓缓抬起头:

    “殿下,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的话让其余的卫队们一阵情绪不稳。

    站得最远的萨克埃尔甚至扭过了头。

    “让我们为您效力吧,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我们唯一的价值了。”塔尔丁苦涩地道。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唯一的价值……

    他想起卫队的誓词,突然百感交集。

    王室卫队,是么?

    感受着无言的悲哀,少年点点头,露出笑容:

    “如果在以前,在我小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好的,来为我效力吧’。”

    “但是现在……。”

    王子出神了一刹。

    他随即抬起头,真诚地望向每一个人,接收着他们或迷茫,或不甘,或空洞,或失落的眼神:

    “十八年了,你们已经为星辰,为复兴宫,为璨星王室……更重要的是,为自己,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足够多的代价了。”

    许多人身形一颤。

    泰尔斯缓步走回塔尔丁的身前,看着他疑惑的眼神。

    “你们需要的,是重生。”

    泰尔斯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却遗憾地发现由于身高,这个动作有些尴尬。

    “是真正地、自在地、不受束缚地、不受限制地……”

    少年无奈地耸耸肩,只得握起拳头,在塔尔丁的肩膀上轻敲了一记:

    “……活下去。”

    风沙吹拂,把泰尔斯的话吹向远方。

    卫队的诸人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王子。

    沉默与迷惘一时笼罩了这里。

    “而相信我,你们总是有地方可去的。”

    泰尔斯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看向朝日初升的东方:

    “更好的地方。”

    塔尔丁愣愣地看着王子。

    贝莱蒂张口欲言,却最终没说什么。

    但小巴尼那浑厚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注意:

    “就星辰的历史来看,作为王子绝不轻松。”

    泰尔斯皱眉转头,看着小巴尼穿过一众身影,来到他的面前:

    “你会需要一支视野之外的隐匿力量。”

    “我们很适合,作为你在复兴宫之外的利剑。”

    小巴尼站到众人之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怔了一秒。

    作为王子……

    视野外的……

    隐匿力量……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起了很多。

    比如,努恩王给他的那张复兴宫地图。

    比如,亡号鸦那对奄奄一息的疯狂眼神。

    以及很久以前,黑先知阴恻恻的语调。

    这让泰尔斯略略有些出神。

    “巧了。”

    泰尔斯抬起头,微笑看向众人:

    “钎子,刚刚那个诡影之盾的家伙,他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这话让所有人又是一愣。

    诡影之盾?

    “想要成为我手里秘而不宣的利刃。”

    但泰尔斯随即失声而笑。

    “力量?”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泰尔斯不无唏嘘地抬起头来,看向一望无际的荒漠:

    “是啊,我把你们从黑暗的地牢,从无底的深渊,从永恒的噩梦里拉了出来。”

    他摇着头,摊着双手嗤笑道:

    “所以,我收获了你们的忠诚?”

    “而你们能成为我的力量?”

    王子貌似自言自语的话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然后呢,我们就君臣相得,建功立业,横扫四方,名留青史?”

    泰尔斯望着日出的远方,眼里有着他人难懂的戏谑:

    “好故事。”

    “够写一本小说。”

    卫队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已。

    贝莱蒂试探着问道:

    “殿下……”

    但泰尔斯很快回过神来,面色复杂地开口: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个家伙。”

    “他总是微笑着,看着孩子们坠入无尽深渊,看着他们无助挣扎,再微笑着,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对他们伸出援手。”

    “这样,他就能占据没有瑕疵的高地,借着无可指摘的伦理,施恩得报,心无愧疚、肩无负担、天经地义地成为被拯救者的主人,收获一个个对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手下。”

    泰尔斯轻轻叹息,他的话让贝莱蒂和塔尔丁对视一眼,面露疑惑。

    王子环顾着眼前的众人,看着他们零落疲乏的身姿,落寞地道:

    “如果修改一下视角和笔法,虚美隐恶,他那样的人足够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形象完美、顺理成章地在终章结局里成就功业,和谐世界。”

    泰尔斯幽幽道:

    “除了……我曾是那些孩子们的一员。”

    众人沉默了。

    泰尔斯安静了两秒,随即抬起头来:

    “你知道,萨克埃尔的那句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我在想……”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帮你们,还是帮我自己?”

    卫队老兵们又是一阵愕然。

    唯有刑罚骑士直直向他看来,目光晦涩。

    只见泰尔斯带着深意的目光直射每一个人的眼睛,喊出他们的名字:

    “巴尼,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布里……”

    “萨克埃尔。”

    被喊到的人都不禁下意识地挺身。

    “听好了。”

    泰尔斯严肃而认真地道:

    “救了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

    “你们的自由,是你们自己赢来的。”

    “你们不欠我什么。”

    这话让许多人都怔住了。

    “你们受尽折磨,千辛万苦地逃出生天,”

    泰尔斯看着营地的方向,语气坚决:

    “不是为了向我效忠,不是为了换一副枷锁,不是为了换一个主人。”

    “不是为了原地踏步,不是为了重回那个权力的深渊。”

    王子不容置疑地看着每一个人,就连快绳也下意识地立正站好。

    “若你们逃出白骨之牢后,却变反过来成了我的手下,成为第二王子的博弈筹码……”

    “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和你们过去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意义了。”

    泰尔斯紧了紧喉咙,叹息道:

    “只不过是以另一个璨星的自私,把你们拴回旧日的游戏,推回十八年前的漩涡,噩梦再现罢了。”

    “你们……不值得这样的命运。”

    那个瞬间,所有人都一时无言。

    萨克埃尔看他的眼神变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小巴尼的声音缓缓响起。

    先锋官皱紧眉头,似乎铁了心要反驳泰尔斯的话:

    “别的不谈,至少,我们都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的最后一个词咬得特别用力。

    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齐齐变色!

    就连泰尔斯也表情一黯。

    我的秘密。

    众人后的快绳下意识抓住了手里的时光弩。

    小巴尼不顾贝莱蒂和塔尔丁的眼色,咬牙道:

    “为你的安全和利益计,如果不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束缚在你的身边,壮大自身……”

    “那是很不智的。”

    小巴尼冷冷道:

    “如果稍有泄露,等待你的命运……会很不妙。”

    泰尔斯沉默着。

    贝莱蒂拍了拍巴尼的肩膀,但后者就是不理会他。

    但几秒后,泰尔斯抬起头来,释然一笑。

    “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王子另一位。”

    众人一阵疑惑。

    唯有快绳勃然色变。

    “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我们的结局,无关权力,无关地位。”

    “如果我成天蝇营狗苟、提心吊胆,乃至钻营阴谋诡计,在乎权势利益……”

    泰尔斯有意无意地看着人群中的快绳,叹息道:

    “那我永远都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泰尔斯望着每一个人:

    “就像现在的你们。”

    “你们的选择,决定了你们所获得的,究竟是另一副换了名字的锁链,抑或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真正的自由。”

    众人微微动容,就连小巴尼也轻轻低头。

    在许多人开始沉思的时候,一道久未响起的声音却穿透了风沙:

    “你不像你父亲。”

    众人纷纷扭头,惊讶地发现,发言的是站在外围的萨克埃尔。

    父亲。

    泰尔斯的脑海里冒出闵迪思厅里,第一次父子相见的情景。

    他又想起了北境,想起了龙血,想起了刃牙营地。

    想起王座上的那顶王冠,那柄权杖。

    父亲。

    但泰尔斯只是微微出神,随即展颜一笑:

    “因为我不是他。”

    他肯定地道:

    “也永远不会是。”

    萨克埃尔定定地望着他,却突然轻嗤一声:

    “未必。”

    这让泰尔斯的笑容淡了一些。

    然而,萨克埃尔却说出了下一句话: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泰尔斯顿时一惊!

    只见刑罚骑士淡淡道:

    “别再找她了。”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齐齐转向萨克埃尔。

    已经……去世了?

    “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的泰尔斯惊异地道:

    “你认识我母亲?瑟兰婕拉娜?”

    但萨克埃尔只是摇摇头,表情化回淡漠:“不。”

    “记得我的话。”

    这一次,泰尔斯盯了他很久。

    他说的话……

    去世了……

    那么……

    最后,面对冰块般沉默的萨克埃尔,王子只能无奈叹息。

    “算了,我猜你也不会告诉我。”

    萨克埃尔并不答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但泰尔斯旋即轻嗤:

    “‘已经去世了,别再找她了’……”

    “你知道,萨克埃尔,语言里最有趣的部分是什么吗。”

    萨克埃尔皱起眉头。

    王子眯起眼睛:

    “人们总喜欢把重点放在后面。”

    这话倒是让萨克埃尔一怔。

    泰尔斯笑了。

    远处响起战马的嘶鸣。

    王子吸了一口气,放弃了继续追问,转头看着渐渐升高的初阳。

    “王室卫队,最后一次,我以泰尔斯璨星的身份命令……不,告诉你们。”

    卫队众人顿时肃然起敬。

    只听王子幽幽地道:

    “噩梦已散,黑暗不再。”

    他认真扫过每一个人。

    神情倔强的巴尼,满面担忧的贝莱蒂,神色晦暗的塔尔丁,畏缩如故的坎农,心有不甘的布里……

    沉默不言的萨克埃尔。

    以及呆呆的快绳。

    “从此刻开始,真正自由地……”

    他露出笑容。

    “活下去。”

    说完这些,泰尔斯不管其他人的反应,果断回过身,走向远处的沙丘那里,罗曼在等他。

    泰尔斯就像来时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步地趟开沙砾。

    走向他的归途。

    晨光照耀,在他的背影上绽出金黄色的反光:

    结束了。

    跟这些……

    他的眼前闪过地牢里的一切。

    感慨万分。

    可惜啊……

    “殿下。”

    身后传来贝莱蒂略带哽咽的微弱喊声。

    但泰尔斯只是摇摇头,继续跋涉。

    别了。

    王室卫队。

    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闷响。

    出神的泰尔斯没有回头。

    但下一秒,越来越多的闷响,接二连三地传来。

    远处的骑兵和雇佣兵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微微哗然,纷纷向这边投来目光。

    嗯?

    被打断了思绪的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罗曼皱起眉头,瑞奇也停下与属下的对话。

    他们齐齐朝这边看来。

    被这些异常提醒,泰尔斯疑惑地回头。

    而他随即怔住了。

    这是……

    初晨照耀,漫漫黄沙。

    只见六个固执的身影,如铁铸般扎在荒漠的地平线上,略略前倾。

    光影模糊间,拉出整齐而一致的道道身影,经受着晨光与风沙的洗刷。

    这是……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萨克埃尔、小巴尼、贝莱蒂……

    是王室卫队。

    风沙习习,卫队的所有人,不知何时已经在沙地里齐齐单膝跪下。

    他们一语不发,纹丝不动,看不清面貌,也辨不清表情。

    他们只是右掌抵胸,左臂后摆,对着王子的方向……

    深深低头。

    仿佛最后的致敬。

    那一刻,泰尔斯看着六个跪地的身影,突觉胸口一沉。

    他抿了抿嘴。

    但泰尔斯终究没说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举起右拳,轻轻砸了砸胸口。

    然后果断回头。

    身后,六个身影把头垂得更低。

    站在远处的传说之翼皱眉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远方,金黄色的沙丘间,六个满身伤痕的汉子牢牢地跪在地上,朝着同一个方向低头行礼。

    近处,微白的天幕下,瘦弱少年缓缓走来,步伐艰难却坚定,表情苦涩而欣慰。

    仿佛一幅油画。

    “璨星。”罗曼嘟哝着,冷哼一声。

    灾祸之剑的队伍里,约什不爽地看着那六个身影,对身边看得有些痴的塞米尔不屑地道:

    “如果你想,可以加入他们,”

    “反正你也忘不掉。”

    塞米尔面色一沉,随即转向约什。

    “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清楚呢。”

    约什一愣:

    “清楚什么?”

    塞米尔轻嗤一声,看向天际:

    “你会忘掉你的妻儿吗,约什?”

    妻儿……

    约什僵住了。

    他不自觉地捏紧剑柄,咬住牙关。

    看着约什的样子,塞米尔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知道。”

    “但是啊,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塞米尔远远地看着六个单膝跪地的身影缓缓起立,话语怅惘:

    “就无可挽回了。”

    下一刻,塞米尔迷惘的眼神重回坚决:

    “除了未来,我们已经走投无路。”

    “一无所有。”

    塞米尔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留下背后一脸复杂的约什。

    约什看了看那六个身影,又看了看塞米尔的背影。

    克雷走来,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约什摇了摇头:

    “没什么。”

    “切,自以为是的帝国佬。”

    他不忿地嘟囔着道,回身收拾行装。

    远处,泰尔斯忍着回头的**,一步一步地向前。

    直到快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嘿!”

    泰尔斯然回头,下意识地接住怀里的包裹。

    “你的行李。”

    快绳站在他的身后,语气有些低落。

    “还有你的……弩。”

    快绳又一把将时光弩抛给他,逼得泰尔斯一阵手忙脚乱。

    快绳叹了一口气,看着缓缓起身,渐行渐远的王室卫队们:

    “你确定不要他们?”

    “他们会是很好的助力,又难得跟你有这么深的羁绊,对你忠心耿耿,愿意为你出生入死。”

    泰尔斯吃力地挂好包裹,吐了口气,笑道:

    “也许。”

    快绳皱眉道:

    “你知道,你的身份本就不妙……如果拥有他们做手下,那至少未来遇到意外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

    泰尔斯翘了翘嘴角。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

    “灾祸之剑。”

    泰尔斯突然出声。

    “你知道吗,他们专门寻找那些落入无尽深渊的末路人,利用后者心中的绝望空洞,许以空妄的承诺,俘虏他们的精神,趁人之危,把走投无路的他们,收为己用。”

    “哪怕推他们入深渊的人不是瑞奇。”

    泰尔斯看着一脸疑惑的快绳,认真道:

    “而我讨厌那种感觉。”

    快绳眯起眼睛,表示不解。

    泰尔斯叹了口气,把目光从王室卫队的背影上收回,看向天空:

    “就像命运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把这些可怜人折磨得伤痕累累,疯狂绝望,就只是为了今天,为了我站在这里的时候,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棋子,为我所用,直到完成早就注定好的终章。”

    快绳愣住了。

    只见泰尔斯幽幽地道:

    “但我做不到,做不到那种虚伪、无耻和自私。”

    “他们不是我的棋子。”

    “正如我也不是命运的棋子。”

    两人沉默了几秒。

    快绳叹息道:

    “如果我父亲在这里,一定会骂你愚蠢。”

    努恩王?

    是啊。

    也许吧。

    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那个瑞奇,他说我的终结之力一直在随波逐流,左右摇摆,没有方向。”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所以我做出了我的选择。”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快绳:

    “就像你也做出了选择。”

    “仅此而已。”

    这句话让快绳的表情淡了下来,露出深思的神色。

    几秒后,快绳突然开口:

    “你不一样了。”

    泰尔斯愕然:

    “什么不一样?”

    快绳摇摇头。

    “我说不上来,但是……”

    快绳皱起眉头,打量着泰尔斯:

    “我能感觉到。”

    “跟之前在荒漠里的那个泰尔斯比起来……”

    快绳煞有介事,表情凝重而认真:

    “你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好几秒。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无奈一笑。

    “也许……我长大了吧。”

    快绳挑挑眉毛。

    “你知道,这趟旅途,让我学到了很多。”

    泰尔斯微微叹息,望向西北方,望向来时的方向,竟有些痴了:

    “甚至超过……之前六年的总和。”

    快绳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道别了你要回去做王子了,是么。”

    泰尔斯回过神来。

    “我猜,是的。”

    带着若有若无的伤感,他无奈地调侃道:

    “回到权力的锁链里。”

    权力的锁链。

    快绳沉默了几秒。

    “身为王子,泰尔斯,你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快绳突兀地道:

    “作为一个国王?”

    泰尔斯一怔。

    努恩王?

    想起这个名字,泰尔斯回想起许许多多的过去,不禁蹙眉。

    埃克斯特的怒恩七世。

    作为……国王?

    看着快绳或悲哀或不忿的表情,泰尔斯轻叹道:

    “他是当之无愧的一代霸主。”

    “高瞻远瞩,手腕过人,英明睿智又冷酷无情。”

    只是……

    不太幸运。

    泰尔斯黯然低头。

    “是啊。”

    快绳仿佛被激起了回忆,恍惚地点头:

    “你觉得,你跟他比起来,怎么样?”

    我?

    跟努恩王?

    泰尔斯又愣住了。

    不过几秒,回想起对方挑战佩菲特的决绝,毒杀阿历克斯的狠厉,喝令诸大公的威严,传递“凯旋”的果断,亲征灾祸的胆魄,以及他深藏幕后,把自己和伦巴都算计其中的无数阴谋后……

    泰尔斯不禁失笑:

    “不,我就算终此一生……”

    “也不及他万一。”

    快绳沉默了,他面色不佳,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听着,泰尔斯。”

    几秒后,快绳叹息道:

    “我不知道龙骑王、寒王、断钢和低语者那样的埃克斯特明君是如何率领千军,统御万方的……”

    “也不知道复兴王、守誓者、贤君那样的星辰君主如何兴盛国家,带来大治……”

    说起这么多人名,他的语气一反平时的轻松幽默,颇有些认真。

    这让泰尔斯不太适应。

    这一秒,快绳的脸上尽是严肃,激得泰尔斯下意识地挺起腰。

    仿佛眼前的人又变回了那个摩拉尔沃尔顿。

    “但今天之后,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摩拉尔紧紧地盯着少年:

    “泰尔斯,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兄长。”

    他缓缓摇头,语气却斩钉截铁:

    “他们连你的一根小指头……”

    “都比不上。”

    沉默。

    久久的沉默。

    望着摩拉尔坚决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泰尔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

    他说……

    什么?

    “摩拉尔,你……”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

    但摩拉尔打断了他。

    “泰尔斯,”只见努恩王的次子缓缓逼近,单手按住泰尔斯的肩膀:

    “成为一个国王。”

    “一个好国王。”

    这一刻,摩拉尔沃尔顿王子的眼里闪烁着少见的光芒:

    “因为今天之后,我相信,你会比他们,比其他的国王们更好。”

    “你能证明:即便在权力的枷锁之中……”

    “也能有不一样的活法。”

第209章 找个女朋友

    阳光下,泰尔斯怔然看着微笑的摩拉尔。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思索着他惊人的话语。

    几秒后,星辰王子呼出一口气,笑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拍马屁?”

    摩拉尔轻哼一声,眼里漫出淡淡的怀念:

    “六年前。”

    摩拉尔看向天空,略有感慨:

    “当我被瓦里尔邦的几个小巷混混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颤抖着爬到路边,向路人乞食的时候。”

    “我就学会了。”

    泰尔斯的笑容一收。

    是么。

    他看着眼前形容不整,满身伤痕,但却微笑依旧的摩拉尔。

    想象着对方的曾经。

    这么说,过去六年,当自己在英灵宫里面对着里斯班与陨星者的监视目光时……

    这个家伙……

    泰尔斯突然想起对方的话:

    【要笑,泰尔斯,因为生活已经够沉重了……】

    【要笑,才能让它变轻一些。】

    思及此处,泰尔斯看着摩拉尔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道别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

    “那为什么,你拉人存钱的生意,总是推销不出去?”

    摩拉尔的面色顿时一僵。

    泰尔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摩拉尔低下头,挠了挠满布灰尘与沙砾,似乎有些掉色的头发。

    几秒后,他的脸颊松了下来。

    “好吧,作为临别的真诚……”

    摩拉尔重新抬起头,释放出一丝难得的释然:

    “二十九个。”

    泰尔斯没有听懂:

    “什么?”

    只见摩拉尔呵呵一笑,看着泰尔斯的目光里多了一些东西:

    “两个月来,我帮坦帕拉来了二十九个存钱预险的客户。”

    什么?

    泰尔斯愣了一秒。

    “二十九个?”

    王子旋即反应过来,愕然道:

    “但是,我记得坎泽,他才是你……”

    摩拉尔轻笑着接过了他的话:

    “可怜巴巴、千辛万苦求来的第一笔生意?”

    泰尔斯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看着疑惑的泰尔斯,摩拉尔耸了耸肩。

    “是啊,不过……”

    外号快绳的男人露出稍有的精明:

    “他们每个人私底下来找我的时候,都是这么以为的。”

    泰尔斯一怔。

    都是这么以为的?

    “可你昨天晚上,还在酒馆里醉醺醺地向我哭诉……”他下意识地回忆着。

    摩拉尔叹了口气,用饱含怜悯与无奈的目光扫了少年一眼:

    “是啊,因为,本来你才是第三十笔生意。”

    “一个富有同情心又有些小钱的小贵族,无论‘生吃’还是‘剥皮’,‘出口’还是‘自销’,都足以填补坎泽的损失。”

    泰尔斯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说什么?

    第三十笔生意……

    生吃,剥皮……

    出口,自销……

    摩拉尔反应过来,歉意地望向别处,抓抓下巴:

    “抱歉,行内用语。”

    “但坦帕说你是他旧识的朋友,而且身份明显不一般,所以我们放过了你,想再观察观察,没有把戏演下去无论是迷药还是骗术,或者其他。”

    泰尔斯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酒馆老板坦帕的“第一课”,以及他的“西荒老啤酒”。

    行内……

    把戏……

    迷药,骗术……

    等等。

    这个家伙……

    随着慢慢想通,泰尔斯看着摩拉尔的目光越来越不对。

    所以,当快绳放倒了迪恩,需要毁尸灭迹的时候,第一时间想找的人,才会是坦帕。

    因为……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在一起……

    偷蒙拐骗的……

    团伙?

    泰尔斯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无辜样的摩拉尔:

    “可是‘丹特的大剑’,他们不会让你这么做……”

    摩拉尔咳嗽了一声:

    “路易莎队长,记得吗?”

    泰尔斯又是一怔,随即想起佣兵小队里那个领头的女战士。

    路易莎丹特。

    只见摩拉尔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按照规矩,贩剑的在荒漠里捡到‘白猪’,如果是‘生吃’加‘出口’比如到血瓶帮或白牢,那路易莎能从坦帕那里分润两成。”

    什么?

    泰尔斯又一次僵住了。

    捡到。

    白猪。

    分润?

    “如果是配合坦帕演戏,在营地里‘剥皮’和‘自销’,就两成半。”

    “甚至直接卖到麦基的荒骨部族他们有通向西边的门路,但那就复杂多了,我级别还不够。”

    摩拉尔摸了摸耳朵,双手无处安放般上下摩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我们才会把你……吸纳成我们的一员。”

    泰尔斯的脸颊已经僵死在原处,只是机械性地维持着抽搐的笑容。

    摩拉尔无奈地指了指远处的刃牙营地:

    “只不过大迪恩一直坚持,不马上把你‘变现’,要等进了营地再做打算。”

    “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变现。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摩拉尔。

    一秒。

    两秒。

    眼前的年轻男人露出牙面,仍然是那一副没心没肺的傻笑表情。

    但这一刻起,泰尔斯从对方眼中看出的已经不再是淳朴与笨拙。

    而是狡黠与奸诈。

    “我告诉过你的,无论大荒漠还是刃牙营地……”

    摩拉尔瞄着泰尔斯的表情,竭力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尬笑道:

    “都很危险的嘛。”

    泰尔斯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能呆怔在原地。

    思绪一片混乱。

    所以……

    路易莎丹特,那个有着爽朗微笑,对上兽人也毫不退缩,看上去既阳光又有担当的女佣兵队长。

    以及眼前这个看似无辜搞笑,一直以来都以为是“负责讲笑话”的新人快绳。

    还有救助了他的丹特的大剑。

    套路。

    全特么是套路。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感觉一片迷茫。

    从领头的男爵。

    到底下的雇佣兵。

    这么说,刃牙营地,还真是……

    民风淳朴呢。

    泰尔斯抽搐着嘴角,复杂地想道。

    但阴霾没有萦绕王子多久。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排掉心中的灰暗,在惊讶的摩拉尔面前失声而笑。

    “哈哈哈”

    面对着惊疑不定的摩拉尔,笑声连连的泰尔斯突然发现,当自己经历了一切,再回头过来发掘这些鸡零狗碎的插曲细节的时候,占据他心胸的已经不是曾经的不忿与愤怒。

    而是久违的释然。

    和豁达。

    “哈哈哈哈”

    就好像过去六年里的曲折与不安,都随着这几声长笑而烟消云散。

    不复沉重。

    原来……

    这就是我啊。

    “哈哈哈”

    泰尔斯的笑声逐渐演变成大笑,把摩拉尔惊得逐渐变色,差点以为他疯了。

    终于,好几秒之后,泰尔斯停下了大笑,重新看向面色古怪的摩拉尔:

    “所以,康玛斯的经历,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对么?”

    摩拉尔面色一黯。

    “啊。”

    另一位王子点点头,眼神晦涩:

    “帮助很大。”

    “至少,我距离租下第一艘海船的钱越来越近了。”

    摩拉尔抬起视线,驱散其中的阴沉,换上泰尔斯所熟悉的乐观与快意:

    “而我很确信,无论是我父亲和哥哥,他们都做不到这一点至少,没有头衔的时候不行。”

    他眯起眼睛,指了指泰尔斯,露出一个狡狯的笑容:

    “你也一样。”

    泰尔斯看着他的样子,再次大笑。

    但这一次,摩拉尔也跟他一起笑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泰尔斯收敛了笑容,略带深意地道:

    “你知道吗,摩拉尔沃尔顿。”

    突兀的全名以及真名让眼前大笑着的男子微微一僵,停下来听着泰尔斯的下一句话:

    “你大概是埃克斯特有史以来最特殊,可能也是最神奇的王子。”

    摩拉尔垂头沉默。

    泰尔斯细细地盯着他。

    “错了。”

    几秒后,摩拉尔重新抬起头,露出那一口北地人的大白牙:

    “我的名字……”

    “叫‘快绳’。”

    “是个水手……和贩剑的。”

    快绳。

    泰尔斯沉默了。

    他看着自得而快意的快绳,心里突然冒出一丝说不明的空洞。

    摩拉尔沃尔顿,他是快绳。

    那……

    他自己呢?

    泰尔斯璨星。

    他又是谁呢?

    几缕风沙掠过这片空地。

    泰尔斯盯了快绳很久,终于点了点头,随即甩动右臂。

    下一秒,快绳下意识地接住了泰尔斯抛来的东西!

    快绳看着怀里的武器,满脸惊讶地抬起头:

    “这是什么?”

    泰尔斯笑了笑,指了指扔到对方怀里的时光弩:

    “你的第三十笔生意。”

    第三十笔……

    快绳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你确定?”

    “你知道这……”

    泰尔斯嗯了一声,点点头。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北地人的。”

    “而我也不想再担心,什么时候会被它干掉。”

    说到这个秘密,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快绳叹了口气,却行动迅速、毫不犹豫地背好臂弩:

    “作为一个灾……那啥,你还真慷慨。”

    慷慨。

    泰尔斯扑哧一笑:

    “是啊。”

    反正,慷慨的又不是我。

    (北方某家酒馆的角落里,缠着厚厚绷带,一脸阴沉地往嘴里灌酒的亡号鸦呛了一下,扔掉酒杯,狠狠地咳嗽起来)

    快绳轻哼一声,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

    “别得意。”

    星辰王子看着快绳,仿佛要把这个在荒漠里遇到的不合格“同行”从头到尾再打量一遍,叹息道:

    “如果我死了,按照规矩,你可得赔上不少。”

    快绳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地回望着他。

    赔上不少……

    是么。

    “那就……”

    只见快绳淡淡道:

    “别死。”

    别死。

    两人静静站着,沉默了一阵。

    几秒后,泰尔斯轻声道:

    “好。”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感觉到:

    这就是最后的临别了。

    星辰王子吐出一口气。

    “而你,别忘了,暗室要你的人,伦巴要你的命。”

    泰尔斯认真地看着快绳:

    “别被逮住了。”

    这一次,快绳也沉默了一会儿。

    他看着泰尔斯脸上的瘀伤,这才慢慢地回答:

    “好。”

    微风刮来。

    “所以,我们没问题了?”泰尔斯淡淡问道。

    快绳深邃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是的。”

    但就在泰尔斯和快绳都相对无言,临别的感伤气氛要漫溢出来的时候……

    “咚!”

    一支手臂突然从背后环住了快绳!

    “别烦扰殿下了,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只见王室卫队的塔尔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泰尔斯的愕然和快绳的挣扎下,态度强硬,不由分说地把快绳一把拉走!

    “别担心殿下,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塔尔丁咬牙切齿地拖着快绳,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

    泰尔斯惊异地看着快绳一边求救挣扎,一边不忘向他挥手告别。

    “啊啊那个,泰尔斯……”

    懵懂的星辰王子只能下意识地点头:

    “哦,那就好……”

    但塔尔丁的语气突然一变,满布担忧。

    “还有,那个,殿下啊……”

    带着一丝犹豫与踌躇,塔尔丁欲言又止。

    泰尔斯扬眉示疑。

    但塔尔丁狐疑地看了看快绳,又紧张地看了看泰尔斯,最后还是硬下心,语重心长地道:

    “您也是年纪了,该找个……”

    “女朋友了。”

    啊?

    泰尔斯一怔。

    塔尔丁为难地挤挤眼神:

    “你知道……女的。”

    一头雾水的泰尔斯眨了眨眼。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塔尔丁就强硬地把快绳一把捞到肩膀上,扛着一路小跑,向王室卫队的队伍冲去!

    “好外甥怀亚,对吧?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来,让我看看!”

    “啊啊啊,你是我舅,舅舅?对不对?不不不舅舅不要啊!”

    远去的背影外,塔尔丁的怒喝和快绳的哀嚎此起彼伏,看着泰尔斯一愣一愣的。

    明白了什么的王子失声一笑。

    他突然发现,远走的王室卫队分成了两边:

    一侧,小巴尼和贝莱蒂等人,神色不爽地看着塔尔丁和快绳向他们飞奔而去。

    另一侧,萨克埃尔的背影孤独地飘零在沙地中,在晨光下渐渐远走,不曾回首。

    就像一个顶点出发的两条线,在不同的方向上渐行渐远。

    再不交汇。

    这让泰尔斯深思起来。

    另一个方向,鲜血鸣笛的雇佣兵们也纷纷撤离,瑞奇临走前给了他一个深邃的眼神,让泰尔斯不由一怔。

    那家伙……

    “咻!”

    就在此时,一道与之前不一样的锐响,从天空传来!

    “警戒!”

    远处的骑兵们顿时行动起来,纷纷整装上马,拉开机动阵型。

    泰尔斯也不禁紧张起来。

    传说之翼皱起眉头。

    直到一个从远处奔来的传令骑士放声道:

    “警戒撤销!”

    “友军!”

    紧张不已的骑兵这才撤下警戒,恢复正常。

    但很快,锐响传来的方向,两匹快马由远及近,迅速奔来。

    泰尔斯疑惑地看着那两匹快马:马上的两个男人轻装行进,看着不像士兵。

    可下一秒,马上传来的声音就让他表情大变:

    “这里是王国秘科!”

    只见马上的男人飞驰而来,高高地举着一个卷轴,远望着沙丘下四散而去的众人,语气里满布愤怒和不甘:

    “以凯瑟尔陛下,及莫拉特汉森勋爵的名义!”

    “在场的所有嫌犯和目标……”

    “一律不准离开!”

第210章 让我更……兴奋

    糟糕。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凯瑟尔陛下和汉森勋爵……

    王国秘科?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往王室卫队们越来越小的背影方向看了一眼。

    也许是国王的名头震撼,或者是秘科的名声骇人,随着骑士的声音传开,罗曼麾下的数百骑兵,从外围的警戒者到内部的等待者,顿时一片哗然。

    骑马的两个秘科成员越来越近。

    不,不止两人,在他们的身后,足足十几骑滚滚而来。

    反应过来的泰尔斯脸色煞白地转向远处的罗曼:

    “嘿,小白我是说,威廉姆斯!”

    他大喊出声,语气里尽是焦急:

    “也许我能用身份拖延……”

    但罗曼的反应比他更快!

    “慌什么!”

    传说之翼骑在他的白马上,耳环摇曳,英姿勃勃。

    他一边催蹄上前,一边怒吼着喝令周围的属下,压下他们的不安:

    “做你们该做的事!”

    罗曼缓缓靠近,瞥了泰尔斯一眼。

    泰尔斯吓了一跳:此刻的传说之翼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情绪,表情阴云密布,仿佛雷霆在即。

    “你也一样。”

    他在白马上冷冷道。

    少年下意识地点点头。

    罗曼这才抬起头,看向十几名越来越近的骑士。

    十几秒后,十几名马背上的秘科成员终于奔驰到泰尔斯近前,熟练地下马:

    手举卷轴的当先一人看上去有些微胖,远看颇有些喜气,他穿着西荒常见的薄衣和头巾,气喘吁吁;

    跟着的第二人则目光灼灼,脸庞硬朗,在马上的动作从容不迫。但不知为何,泰尔斯总觉得他的上唇和左颔有些微红,仿佛沾过什么唇彩之类的颜料。

    他们身后的骑士们面貌各不相同,但都身着不一样的服饰:商人、佣兵、农夫、牧民,各自不一。

    这就是……

    秘科?

    泰尔斯心中警惕。

    微胖的男人领头当先,辛苦地踩着沙子,想要把手里的卷轴举得更高一些。

    “这是汉森勋爵的委派手令,上面还有陛下的确认签字……”

    他的西荒口音很重,他身后那个从容而硬朗的男人则细细地打量起传说之翼身后的少年。

    泰尔斯头疼地看着那支据说是来自黑先知的手令,心里想着希望前王室卫队们跑得更快一些。

    毕竟,无论是他们还是快绳,都不是什么适合出现在秘科视野里的存在。

    至于这里……

    希望小白脸和他能拖得更久一些。

    罗曼轻哼一声,利落又不失优雅地蹬下马鞍,随意地接过胖男人手里的那支卷轴。

    “所以,你们他妈的是谁。”

    相比起他的英俊容貌,罗曼语气冷漠,用词粗鄙。

    丝毫没有要寒暄的意思。

    硬朗的男人与微胖的男人齐齐一愣,他们身后的秘科众人也表情不一。

    “威廉姆斯……”

    微胖的男人似乎在强忍着不耐烦,他说完名字,想起了什么,这才加上头衔:

    “男爵,大人。”

    罗曼斜着眼打量他。

    “我是秘科派驻西荒的人之一,你可以叫我戈麦斯。”

    微胖的戈麦斯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咬牙切齿地向身后的硬朗男人伸手示意:

    “安排这次行动的时候,我们曾经见过几次,也许您不记得了,而这是我的上司……”

    但罗曼接下来的动作,把包括泰尔斯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传说之翼从容地拉开那支秘科的手令,却连看也不看,而是满不在乎地把它……

    一撕两断。

    戈麦斯和他的上司,包括秘科的十几人都狠狠皱眉。

    泰尔斯挑起眉毛,微微低头,预感不妙。

    “我知道你们是谁。”

    传说之翼目光如冰,他当着秘科所有人的面,一边毫不在意地,继续把卷轴撕成更小的碎片,一边寒声道:

    “我的意思是……”

    “你们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秘科领头的两人面色一僵。

    传说之翼连续撕扯了四五下,直到秘科的手令变成无数纸碎,被他冷笑着一把撒开。

    “就跑到这里来……命令我?”

    手令的碎片则飘洒一片,与沙砾同归大地。

    卧槽。

    泰尔斯瞪眼看着满地的纸片,心情复杂。

    这么嚣张的吗?

    传说之翼不屑地看着眼前的秘科来人,眼神里带着危险的意味。

    秘科的众人望着一地的纸屑,望着罗曼的眼睛纷纷化出满满敌意。

    “那上面还有陛下的签字……”

    戈麦斯看着对方不敬的行为,呼吸急促起来,他捏紧拳头,气得脸颊发抖。

    但就在戈麦斯要发作的刹那,他的上司从身后一把按住前者的肩膀。

    “我相信这就是泰尔斯殿下?”

    被叫到名字的泰尔斯眼神一动。

    面貌硬朗的男人比戈麦斯要高出半头,腰间挂着一把荒漠常见的弯刀,他把戈麦斯拉退一步,自己踏上前来,躬身一礼。

    他身后的秘科众人,包括戈麦斯在内,也都齐齐鞠躬。

    “王子殿下,初次见面,我是王国秘科在西荒的最高负责人,诺布。”

    诺布的嗓音略粗,虽然也沾染了一些西荒口音,但泰尔斯却听得很明白,而且清楚地从用语和习惯辨认出,对方似乎来自中央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该死。

    秘科,秘科,又是秘科。

    而且是,西荒的最高负责人……

    “额,你好?”

    泰尔斯挺胸抬头,尴尬地扯了扯身上一些破口的地方,把脸上的青肿扭到背光处,努力维持住一国王子的威严。

    看上去明显比戈麦斯要沉着的诺布抬起头,语气恭敬:

    “殿下,欢迎归国,看来我的同僚们在北地的营救行动很成功。”

    他眼神犀利:

    “但为了王国,我还有几个小小的问题……”

    小小的问题……

    糟糕。

    他会问什么?

    沙丘后面,那帮逃跑的白骨之牢囚犯?

    但就在泰尔斯头疼着要怎么应付眼前的秘科人,好让他们忽略掉正在远处缓缓离去的那些背影时,罗曼却一把按住了他。

    “小子,到后面去。”

    传说之翼不客气地打断了诺布的话。

    “让大人说话。”

    这让两位秘科成员的脸色再次一变。

    换了以前,泰尔斯也许会不爽罗曼的语气,但这一次,他是实打实地感激罗曼的插话拯救了他。

    泰尔斯装出一副大难才脱的病恹恹脸色,就坡下驴地后退几步。

    让罗曼对上秘科的诺布。

    诺布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还是有礼地鞠躬:

    “威廉姆斯大人,感谢您不辞劳苦地接回王子,为王国再立一功。”

    可惜,他的礼貌大概撞上了铁板。

    “有话就说,”传说之翼轻哼着,

    “有屁快放。”

    诺布表情一僵。

    他身后的戈麦斯更是气得皱眉。

    但此时,不知道是看到了王室卫队还是灾祸之剑们离去的背影,戈麦斯脸色大变,指着远处一队步行着撤退的人,向着身后的众人下令道:

    “不,诺布,那些人在离开!”

    “先去拦住他们……”

    秘科的一众人员显然训练有素,不等戈麦斯说完,就齐齐拉缰上马,准备拦截远去的众人。

    泰尔斯内心一惊。

    该死!

    不管被发现的是王室卫队还是灾祸之剑……

    得先拦下他们。

    但正当他准备站出来,拿身份来拖延时间的时候,传说之翼突然挥了挥手!

    “噗噔,噗噔……”

    下一秒,无数马蹄敲击沙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诺布和戈麦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罗曼手下的上百骑兵如浪潮卷动,迅捷地驰来!

    面色凶悍的骑兵们在十几秒的时间里组成一个松散却不容忽视,来回奔驰的环形阵,隔着数十尺的距离,将秘科众人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弓弩上弦。

    杀机满满。

    “噗噔,噗噔……”

    马蹄滚滚,烟尘翕张,秘科的一众人等惊疑不定,下意识地抓紧武器。

    “男爵?”

    诺布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曼。

    后者冷哼一声。

    “在这里,唯一有权指挥的人,”传说之翼放下了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只有我。”

    “明白了吗?”

    戈麦斯一愣,随即咬牙切齿:

    “不,你这是……”

    但诺布再次回手按住了戈麦斯,他俯身低头:

    “大人,我们无意冒犯,更无意干涉您的指挥权,”

    “只是关于今晚的联合行动,”诺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很是谦恭:

    “王国秘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罗曼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转向远处冒烟的营地:

    “问题?”

    “所以,你要审问我?”他轻声道。

    诺布勉强微笑了一下:

    “不,只是讨论。”

    似乎是怕对方不肯相信,诺布立刻回头,吩咐他的手下人们:

    “所有人,下马,退开。”

    在秘科的属下们犹豫与紧张的眼神中,诺布微笑道:

    “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跟男爵大人私下聊聊。”

    除了戈麦斯之外,秘科的众人们纷纷对视着,最终还是齐齐下马,牵着缰绳,退后到安全的距离。

    传说之翼的骑兵们立刻改变阵势,分出数十骑,贴身而来,几乎像是监视一样,等着他们牵马到远处。

    诺布回头看向罗曼,眼神认真。

    仿佛在等待什么。

    传说之翼哼了一声,这才举起右臂,做出一个手势。

    “噗噔,噗噔……”

    马蹄声再次大变。

    环绕着众人的骑兵们这才在指挥官的命令下刀剑入鞘,弓弩下弦,缓缓退开。

    这片空地恢复平静,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草,那些人……”

    无能为力的戈麦斯不甘心地望着愈行愈远的雇佣兵和王室卫队,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泰尔斯也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眼见冲突平息,表现沉着的诺布这才点点头。

    “男爵大人,按照原计划,我们会在刃牙营地的不幸遇难中,‘巩固’西荒贵族的忠诚与顺从。”

    “顺便,我们借着这个“营地空虚、有机可趁”的假象,引诱、煽动盘踞在此的一众宵小,一网打尽,清理西部前线。”

    诺布冷静地望着罗曼,目光灼灼。

    “当然,您才是行动的关键人与指挥者,而秘科则从旁协助您。”

    听着他们对话的泰尔斯下意识地拉了拉包裹。

    果然。

    但罗曼只是眯着眼睛,毫不在意地回了个鼻音:

    “嗯哼。”

    他神情自若,身姿凛然。

    显然,传说之翼的傲慢让微胖的戈麦斯很不满意,但诺布却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道:

    “但我们埋伏了半夜,除了几个不重要的小卒子,就只在白骨之牢门口逮到了某个坚称自己面见过凯瑟尔陛下,能取得外交豁免的北地贵族。”

    他语气不甘。

    泰尔斯皱紧眉头:

    那是拉塞尔。

    代表的是……查曼王。

    “还有某个关系深厚的酒馆老板、佣兵中介,当然,男爵大人,我们相信在敲打完那个坦帕之后,营地里历史悠久、盘根错节的雇佣兵们会安分许多,您的统治也会更加稳固顺利。”

    诺布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传说之翼的表情,他的用词很小心,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酒馆老板。

    泰尔斯心里又是一阵担心:

    坦帕跟快绳的关系可不浅,万一他抖出什么……

    但罗曼依旧只是回应一个淡淡的鼻音:

    “嗯哼。”

    像极了画布上那些姿态十足,却静止不动的肖像。

    诺布微微蹙眉,但他很快回复了正常。

    这一次,他认真而谨慎地道:

    “但我们没有抓到‘钎子’。”

    钎子。

    泰尔斯拳头一紧。

    “他是我们近期追踪的重要目标,可能掌握着相当一部分的诡影之盾,包括他们在星辰边境与埃克斯特国内的部署。”

    “以及关于诡影之盾里其他高层的机密。”

    诺布的神情很严肃,眼神里有着不甘。

    “而我们也没有等到那群,由大人您雇佣的,从终结之塔叛出的神秘雇佣兵。”

    诺布说着,怀疑地望向视线远端携刀带剑,眼见就要离开视野的雇佣兵们。

    “按照计划,因为灾祸之剑人数众多,战力惊人,必须在收网时马上拿下。”

    “而他们的价值丝毫不低于诡影。”

    诺布紧紧盯着罗曼,似乎要他作出什么反应。

    但传说之翼只是继续盯着冒烟的营地,并不回话。

    戈麦斯忍受不住了,他开口接过上司的话:

    “听着,我们的两大目标都没有出现!而你们连说好的计划安排也没有执行,所以只可能是”

    但他没说完。

    “我猜测!”

    再一次,诺布打断了戈麦斯,同时用严厉的眼神警告属下:

    “一定是男爵大人您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来不及通知我们的紧急情况,所以不得己更改了行动的部署?”

    传说之翼依旧没有动弹。

    但诺布的双眼却炯炯有神,向着泰尔斯一瞥:

    “您出于某个原因比如为了拯救王子才打开了只在紧急时刻使用的机密出口?”

    “从而让目标,意外地逃出了我们的罗网?”

    他仿佛在逼问着什么。

    罗网。

    泰尔斯想起来了:无论是瑞奇还是塞米尔,灾祸之剑们下到地牢后,无论面对诡影之盾还是面对他们,从始至终的态度都是“别回地面”。

    他明白了什么。

    这一次,传说之翼终于做出了反应。

    “所以你们收网结束,出了营地,就追到这儿来了。”

    他转过头,扫视着肃穆的诺布和愤然的戈麦斯。

    “不算太笨。”

    诺布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似乎压下了一波情绪:

    “好吧,灾祸之剑就算了……”

    “但是诡影之盾的钎子,我猜他正在您的手里吧?”

    罗曼突然嗤笑了一声,仿佛打破冰山的阳光。

    “别担心。”

    “我处理好他了。”

    诺布眼眸一缩:

    “‘处理’?”

    传说之翼转过身,敲了敲左肩上的巨大颅骨,左耳的精致耳饰随着他的动作一阵轻摇:

    “你的那个钎子,我碰巧发现,他是血色之年里谋刺海曼王子和荼毒刃牙营地的主凶。”

    “所以我给了他……应得的惩罚。”

    泰尔斯和诺布同时一动。

    “惩罚?”

    诺布皱起眉,跟戈麦斯对望一眼。

    传说之翼侧过身,向远处的一片空地示意了一下:

    “如果你想要他至少大部分的尸体,请便。”

    诺布和戈麦斯循方向望去,在空地上看到一具已经半入黄沙的无头男尸。

    “至于另外的部分抱歉,我要收藏。”

    纵然泰尔斯已经见过不少死人,但那具被罗曼“加工”过的钎子尸体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

    肩膀以上的部位一片狼藉,沾满了红白双色的不明液体与被切削下来的软体组织(比如眼珠),望之不似人形,让他有作呕的**。

    看到目标尸体的那一刻,诺布和戈麦斯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诺布甚至身形一晃!

    不。

    “那是,那真是……”这是难以置信的戈麦斯。

    “他死了?”诺布咬着牙,情绪丝毫不下于戈麦斯。

    传说之翼冷哼一声,转过身:

    “回去的时候告诉你父亲,告诉凯瑟尔:报仇了,不用谢。”

    泰尔斯搓了搓鼻子,望向别处。

    秘科的两人呼吸急促,自动忽略了对方直呼国王名字的话,只是怔然地望着钎子的尸体。

    整整好几秒。

    那副死不甘心的样子,甚至连泰尔斯都忍不住要为他们感到难过了。

    风沙袭来,晨光遍地。

    但秘科的两人却像死了母亲一样,面色铁青地回过头来。

    “原来如此……”

    泰尔斯看得出来,诺布强忍着心里的不快和愤怒:

    “那么,大人,至于那群贩剑的,被您雇佣来干脏活的,他们也被‘处理’了吗?”

    传说之翼讽刺地朝泰尔斯看了一眼。

    “他们手上掌握着王子,所以,对,我只能放他们走。”

    泰尔斯只得配合罗曼,对狐疑的诺布露出一个快绳式的傻笑。

    “王子……”

    “放他们走?”

    诺布紧紧握拳,心有不甘。

    但他身后的戈麦斯却忍不住大喊出声:

    “不可能,你明明有着压倒性的兵力……”

    但诺布又一次极快地按住了戈麦斯。

    戈麦斯愤恨地收住嘴,却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感。

    “男爵大人!”

    诺布艰难地从牙齿间咬出字句:

    “我知道陛下信任您,也知道这次的行动里他给了您极大的自主权……”

    “但对这场……不完美的抓捕行动。”

    诺布狠狠盯着钎子的尸体,仿佛无比痛苦:

    “我想,无论是王国秘科和汉森勋爵,也许都需要您的一个解释。”

    那个瞬间,泰尔斯仿佛感到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一些。

    “解释?”

    只见传说之翼抬起头来,表情危险。

    “比如?”

    诺布按住气得七窍生烟的戈麦斯,喘息着道:

    “大人,无论是诡影之盾,还是灾祸之剑,他们的价值都很高,关系重大,有些甚至涉及我们秘科执行了几个月,几年,甚至更久的计划和行动。”

    “而您不应该擅自武断地‘处理’,而是控制住他们,让我们来处理!”

    “这才是忠于王国,忠于陛下的行为!”

    诺布的话音落下。

    传说之翼一动不动。

    戈麦斯狠狠捏拳。

    “当然,现在钎子死了,这无可挽回,”诺布眼见对方丝毫不为所动,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焦急,他指向远方:

    “但是我看得见,灾祸之剑还在视野之中。”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如果瑞奇和他的人落到秘科的手上,那塞米尔,包括跟他们打过交道的王室卫队……

    诺布咬着牙,语气软化:

    “而据我所知,您麾下的星尘卫队是轻骑里的顶尖精锐,穿插追袭无人能敌,冲锋陷阵冠绝荒漠……”

    诺布焦急而认真地道:

    “男爵阁下,只要拦住他们,我们还有机会……弥补。”

    传说之翼抬起头,看向远处灾祸之剑们消失的方向。

    他沉默了几秒。

    短短的几秒,却让泰尔斯无比紧张。

    终于,罗曼回过头,抬起脚步,缓缓前行。

    “告诉我,小子。”

    他望着诺布的眼神越发锋利:

    “你这是在教我吗?”

    诺布一愣。

    “教我怎么做我的工作?”罗曼傲慢地道。

    教我。

    诺布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

    下一秒,他深呼吸了一口:

    “当然不是,我只是……”

    罗曼哼了一声打断他:

    “那就好。”

    他一字一句地道:

    “而我现在告诉你:让他们走。”

    诺布一僵,握紧的拳头开始颤抖。

    仿佛在坚忍着什么。

    戈麦斯也狠狠咬紧下唇。

    传说之翼转过视线,远远望着混乱了好久的刃牙营地:

    “你们照着做就好。”

    他回过身,把气得发抖的两位秘科成员留在身后。

    但就在下一刻,在泰尔斯以为一切就要这样结束的时候……

    “罗曼威廉姆斯!”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听见全名,罗曼则略略一僵。

    身姿挺拔的他缓缓回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出言的人不是一脸愤慨的、微胖的戈麦斯。

    而是他的上司。

    那个沉着冷静,谦恭有礼的诺布。

    “你确定,就这么放他们走?”

    只见诺布瞪着眼睛,面貌阴沉。

    把他身后的戈麦斯都吓了一跳。

    传说之翼皱了皱眉,好像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

    诺布闭上眼睛,深呼吸三口。

    “不,我只是……”

    他身后的戈麦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按住他的肩膀:

    “诺布,你……”

    下一秒,诺布猛地睁眼!

    “我只是受够了!”

    泰尔斯发现,先前那个沉着的秘科西荒负责人诺布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的愤怒男人:

    “传说之翼,星辰的三名帅?”

    “你真的配吗?”

    “就因为你喜欢杀人,喜欢腥,喜欢雕刻人头骨作饰品?”

    听得泰尔斯一阵皱眉。

    传说之翼似乎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他沉默了一秒,这才缓缓开口:

    “噢。”

    传说之翼似乎在咀嚼这句话:

    “什么意思?”

    诺布踏前一步,死死盯着容貌脱俗的罗曼,斩钉截铁:

    “我的意思是。”

    “从血色之年开始,我来到西荒的这十几年里。”

    “罗曼威廉姆斯,你这满身娘儿们味儿的家伙……”

    “除了仗着陛下的宽容与失察,在刃牙营地里我行我素、蛮横自专,割地自据、罔顾命令,飞扬跋扈、作威作福……”

    诺布的双目里仿佛喷发着怒火:

    “难道还干过什么好事儿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其他人都惊了一下。

    我行我素、蛮横自专……

    割地自据、罔顾命令……

    飞扬跋扈、作威作福……

    卧槽。

    这一连串的形容或者指控,让泰尔斯大开眼界。

    他压着心底的震惊,蹙眉看向一动不动的传说之翼,回想起对他的印象。

    嗯,好像……

    也没什么大错?

    诺布身后的戈麦斯似乎被上司吓坏了,他从后抱住诺布的胸膛,想把他向后拖:

    “诺布,你疯了,别再说了……”

    但是传说之翼摆了摆手阻止他,眼里透出少见的兴趣:

    “不,不,不,让他讲。”

    罗曼紧紧盯着满面怒容的诺布,慢慢走回来:

    “我喜欢听不同的意见。”

    “它们是有益的。”

    “让我更……”

    传说之翼舔了舔嘴唇,配上英俊的面容,显得更加神秘而清秀:

    “兴奋。”

    那个瞬间,泰尔斯在空气里嗅到一丝不妙的意味。

第211章 长得好看

    “兴奋?”

    诺布缓缓推开试图阻止他的戈麦斯。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别误会了。”

    “如非必要,我们也不愿意跟你这冷漠自私,异于常人的冷血娘娘腔打交道。”

    传说之翼微翘嘴角。

    而诺布却冷哼一声:

    “反正,你把刃牙营地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把不管是中央还是西荒的官员贵族都得罪了个遍,把我们的工作闹得一塌糊涂不得安宁,把荒漠里的部族平衡搅成一团浆糊……也不是第一天了。”

    传说之翼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泰尔斯的目光不断地在诺布和传说之翼之间来回,感觉他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

    诺布顿了一下,缓缓指向冒烟的刃牙营地,再指向钎子的尸体。

    “可是这一次?”

    “这次不同。”

    诺布的声音低沉下来:

    “你知道钎子的价值有多大吗,知道他关系到多少事情吗?”

    “你知道汉森勋爵有多重视这件事,知道这件任务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你知道这是连陛下都亲自过问,让秘科‘务必尽力而为’的王国大案吗?”

    诺布猛地回头,直视传说之翼:

    “你知道我们付出了多少,才在这无人记起的西荒,迎来这个机会吗?”

    传说之翼微微眯眼。

    “十八年。”

    说到这里,诺布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了一瞬,呼吸加速。

    “跟你那用血染出来的爵位不同,威廉姆斯。”

    “我和我的人,我们因为血色之年里的一次失误,而被勋爵惩罚,贬职降级,流放到西荒……”

    “从此守着这片犄角旮旯、鸟不拉屎的边荒破地,跟无数的人渣罪犯打交道……”

    他眼神复杂,神情恍惚:

    “足足十八年了。”

    泰尔斯目色一动。

    罗曼依旧姿态优雅,不为所动。

    身后的戈麦斯长声叹息:

    “诺布……”

    但诺布根本不理会他,只是盯着满脸冷漠的传说之翼:

    “十八年了,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见前途,不见希望,丝毫没有出头之日,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手下风华正茂的小子们垂头丧气,慢慢老去,你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吗?”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心中一动。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不见前途,不见希望。

    迪恩、杜罗、王室卫队、灾祸之剑,甚至那个兽人战酋……

    而现在……

    是秘科的诺布。

    似乎这片土地让每一个人都找到了理由,不甘沉寂,铤而走险。

    刃牙营地,西荒,大荒漠。

    这究竟是片怎样的地方呢。

    诺布指向远处冒烟的营地,又看向泰尔斯:

    “终于,十八年后,好不容易……王子要经此归国,西荒要再次洗牌,陛下要借机成事……”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

    “我们这群被遗忘者,才被再次想起。”

    “我才再次有了条件和理由,向勋爵求来这样一个翻身之机:挖出钎子,挖出诡影之盾,挖出腾和他的走狗们。”

    诺布望向那具无头的死尸:

    “你知道,作为我们十几年来唯一的希望,这次的行动对于远离王国中心,对于远离勋爵和陛下的视线,默默无闻无人问津的我们,有多重要吗?”

    诺布的脸色青红一片,他指着钎子的尸体,似乎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儿:

    “十八年了,而你就这么,这么把他……‘处理’了?”

    “把我们十八年来唯一的翻身机会……处理了?”

    诺布咬牙道:

    “这不能接受。”

    但罗曼只是侧眼瞥着诺布,似乎饶有兴趣。

    “所以呢?”

    诺布向前一步:

    “所以把他们追回来,威廉姆斯。”

    诺布死死盯着远处越来越远的人影:

    “把那些放走的人无论是灾祸之剑还是别的什么人追回来,我们也许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挽救这次失败。”

    “立下功劳,扭转局势。”

    “扭转……我们的未来。”

    泰尔斯心中一沉:诺布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追回那些逃跑的人。

    “否则呢?”

    传说之翼冷笑道。

    诺布双目通红,胸膛起伏。

    “否则,传说之翼。”

    他看着罗曼,语气越发阴狠:

    “别忘了,你的一切,你的爵位,你的军队,你的领地,你一切的一切,都是陛下和王国赐予你的。”

    传说之翼微微蹙眉。

    诺布身后的戈麦斯眼眸一张!

    只听诺布冷冷道:

    “你手下的王室常备军,那所谓纵横荒漠的星尘卫队,它们的补给,装备、战马、军资、人员,包括所驻扎的刃牙营地,全都是陛下的。”

    “而他随时能收回来,让你变回那个一无所有,一文不值的西荒小杂兵。”

    预感到了什么的泰尔斯突觉不妥:

    糟糕,他这是在……

    但他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只见诺布咬牙切齿,字字铿锵:

    “而你知道,这怎么才能实现吗?”

    那一瞬,传说之翼的眼神为之一变!

    “诺布!”

    戈麦斯打断了上司,深吸一口气,准备全力拦住他:

    “诺布,够了,我们先回……”

    但传说之翼再度发话了:

    “我说了,‘让他讲’。”

    罗曼冷冷地盯着戈麦斯,目光里蕴藏的意味吓得后者一僵:

    “有哪个词儿你听不懂吗?”

    他的这句话仿佛点燃了油桶。

    只见诺布眼神一冷,猛地甩开戈麦斯的手:

    “违抗王令,破坏要务,里通外敌,包庇罪恶,私纵要犯,养寇自重,上下其手,同流合污,谋害同僚,私开白骨之牢,谋害王国血脉,危及星辰利益……”

    诺布娓娓道来,让泰尔斯心中叫糟。

    “这就是你今天所做的。”

    他异常的举动惊动了外围的骑兵和秘科众人,他们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但传说之翼没有打断他。

    他麾下的骑兵们也继续维持着对峙的态势。

    诺布冷笑一声:

    “至于十八年来,你和你手下的人渣们做出的那些烂事儿:勒索、受贿、酷刑、虐待、劫掠、滥杀,圈地自肥、中饱私囊,甚至在战场上下黑手,谋害贵族同侪……”

    诺布死死瞪着传说之翼,每说一个词,戈麦斯的脸色就是一变:

    “我们也早就厌烦了替你擦屁股。”

    什么?

    这些罪名……

    泰尔斯越听越是心惊。

    只听诺布冷冰冰地道:

    “十八年,我们收集的每一项证据,每一个罪名,都足够让复兴宫对刃牙男爵震怒不已,让西荒那些恨你久矣的贵族们欣喜若狂,让王国上下对你鄙夷唾弃,让威名赫赫的你身败名裂……”

    “而以上全部,我们会连同你这几年来所有的污糟事儿,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如实回报给御前会议,给陛下和汉森勋爵。”

    诺布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疯狂:

    “直到承受多方压力的他不得不决定:剥夺你的一切。”

    “从爵位到军队。”

    “从领地到名声。”

    传说之翼的表情变得很难看。

    同样表情难看的还有泰尔斯。

    不妙。

    诺布做的事情,跟刚刚的自己别无二致。

    如果自己都能做到,那诺布……

    那这个小白脸……

    泰尔斯脸色苍白地看着罗曼,看着对方的俊脸阴晴不定。

    “现在,男爵大人。”

    诺布深吸一口气,音调下沉,仿佛一瞬之间把怒意放回胸膛:

    “我们或者一起弥补这一切。”

    诺布死死瞪着传说之翼,像是要从他的俊脸上挖出一块肉来。

    “或者一起同归于尽:你丢掉爵位,我丢掉前途,我们一起烂在刃牙营地,烂在这个吃人不见骨的无底深渊。”

    他低低地道:

    “时间有限,选择在你。”

    话音落下,场面恢复了宁静。

    但在场者们的内心却远远谈不上宁静。

    该死。

    这是心乱如麻的泰尔斯唯一的想法。

    时间过去了几秒,但泰尔斯却觉得像是很久很久。

    “诺布先生,威廉姆斯男爵,事实上,我现在很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寻思着怎么处理这个局面。

    但是在他说完话之前,传说之翼再次打断了他。

    “奇了怪了。”

    罗曼轻声开口,意有所指:

    “为什么今天的所有人都以为。”

    “自己有资格威胁我呢?”

    泰尔斯表情一变。

    只见传说之翼缓步上前:

    “秘科的,你见过莫拉特吧。”

    诺布眯起眼睛。

    泰尔斯也微微奇怪:

    莫拉特?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黑先知的身形。

    关他什么事?

    传说之翼轻笑道:

    “你知道,那个黑袍牢头,为什么一直拄着拐杖吗?”

    诺布皱起眉头。

    “因为曾经,他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类似的话?

    传说之翼的声音很微弱,很平静,甚至不比风声大。

    但在泰尔斯和诺布反应过来之前,传说之翼手上就是白光一闪!

    下一秒,随着一声闷响,诺布重重地摔倒在地!

    “额”

    随之而来的,是他痛苦的闷哼。

    反应过来的戈麦斯下意识就要拔刀,但不知何时长枪在手的罗曼只是甩出一道白影,戈麦斯就重重地飞了出去!

    泰尔斯大吃一惊!

    “而我!”

    传说之翼的声音陡然高亢!

    “我那时就像现在这样……”

    他双目如冰,冷冷走向着地上呻吟着的诺布。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眼前,传说之翼毫不犹豫地抬起腿。

    罗曼清冷地结束自己的话:

    “打断了他的腿。”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啊啊”

    诺布抱着他的右腿,惨叫出声!

    周围的人们看见了这一幕,秘科的众人下意识地就要冲来!

    “大人!”

    但罗曼的属下们同样反应迅速,他们兵刃出鞘,弓弦紧绷,生生逼住秘科的人们。

    惊呆了的泰尔斯看着这惊人的一幕,完全想不通。

    为什么他……

    诺布的惨叫变成呻吟。

    他在地上爬行着,尽量远离罗曼,痛苦的呻吟持续传来。

    传说之翼冷哼一声,似乎仍未尽兴的他甩了甩手上的白色长枪,向诺布走去。

    “罗曼,不!”

    反应过来的泰尔斯连忙开口:

    “太多人看着了!”

    传说之翼的脚步一滞,他猛地回头!

    双目直视泰尔斯。

    里头的冰冷警告,让王子剩下的话卡死在嘴里。

    传说之翼冷哼一声

    他回头走向地上的诺布,手上的白色长枪却缓缓收紧,变回短枪。

    “现在,秘科的。”

    传说之翼长臂一伸,扯起诺布的衣领!

    “我要你们原原本本,一字不漏,把我今天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包括你这条断腿,都他妈的‘如实回报’给莫拉特那个婊子养的老杂毛!”

    “‘如实回报’给至高王座上那个姓着璨星、戴着王冠的狗杂种国王!”

    泰尔斯听得一惊!

    老杂毛,狗杂种……

    他刚刚说的是……

    罗曼的语气简直要冻掉周围的沙子:

    “没错,我不仅杀了你们的目标,放走了你们的嫌犯。”

    “我还危及了你们的利益,破坏了你们的计划。”

    传说之翼猛地回头,短枪直指泰尔斯!

    让王子吓了一跳。

    “我甚至还打伤了你们派来监视我的人,还威胁过要宰掉王国的继承人。”

    传说之翼眼神可怕:

    “而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

    泰尔斯惊呆了。

    诺布紧紧咬牙,似乎明白了局势。

    传说之翼扯紧诺布,一字一句地道:

    “因为这他妈是我,的,刃,牙,营,地!”

    传说之翼松开诺布,回头把爬起来的戈麦斯抽回地面!

    “而我一如既往地,看他们不顺眼!”

    罗曼嘶吼着,仿佛怒火中烧。

    周围的秘科众人又是一阵骚动!

    直到某个骑兵狠狠一鞭,把其中一人抽回队伍。

    传说之翼缓缓站起身来,看着地上嘶声忍痛和痛苦咳血的诺布与戈麦斯:

    “下一次,他们再派你这样的白痴,像个无知的小屁孩一样,自以为是地拿国王和秘科,拿我的刃牙营地来威胁我……”

    无知的小屁孩……

    拿刃牙营地来威胁……

    泰尔斯只觉得后背一凉。

    “下一次,如果他们再想拿我的领地……去玩什么平衡权力的政治游戏……”

    传说之翼眼神一寒:

    “就等着我去复兴宫找他们吧。”

    说到这里,罗曼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泰尔斯。

    少年又是一阵心悸,禁不住后退一步。

    “而如果他们不爽,如果他们有种……”

    传说之翼满脸杀意:

    “就来摘了我的爵位,收回我的军队,拿走我的领地……”

    “带着那张狗屁璨星的狗屁手令……”

    “来宰了我!”

    传说之翼嘶吼道。

    狗屁璨星的……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喉咙。

    该死。

    他呆呆地看着杀意勃发的传说之翼:

    他……

    真的是……

    王室直属的封臣吗?

    罗曼回过头,盯着地上喘息的诺布:

    “凯瑟尔和莫拉特,如果他们没种,如果他们不敢。”

    这一刻的罗曼压迫感十足,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刀刃从空气里割出来的:

    “就让他们给我好好地憋着,夹紧尾巴和卵蛋……”

    “继续躲在王座和帷幕后面……”

    “乖乖当他们婊子养的懦夫!”

    泰尔斯无比震惊,他看着杀气腾腾的罗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

    他对铁腕王的态度……

    自己刚刚……

    是怎么成功“说服”罗曼的?

    诺布喘息着,忍痛按住再次要爬起来的戈麦斯。

    他瞪着眼睛,似乎也难以置信。

    “听好了,秘科。”

    传说之翼冷哼着,把白色长枪插回背后。

    “如果你传漏了哪怕一个字。”

    “一,个,字。”

    罗曼的语气不再寒冷,内容却依旧锋利:

    “我就亲自去王都,把莫拉特剩下的那条腿……”

    “一起打断。”

    说完,他不等地上的人回应,就转身面对他的下属们:

    “全军整装!”

    “准备离开!”

    在数百骑兵仿佛排山倒海的回应声中,传说之翼踏鞍上马,怒吼着下令:

    “这些人的马匹,现在是我们的了感谢王国秘科对我们的支援!”

    诺布和戈麦斯表情再变。

    在秘科众人的惊慌表情中,骑兵们毫不犹豫地奔驰上前,粗鲁地夺走他们的坐骑。

    途中放倒了好几个想要反抗的人。

    泰尔斯瞪着眼睛,心情复杂地看着骑在马上,环绕一圈,对属下发号施令的罗曼。

    “抱歉,”少年缓缓靠近,对一身狼狈的诺布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男爵今天……大概是……”

    “心情不好。”

    说到这里,泰尔斯又是心情一沉。

    诺布痛苦地喘息了一声,用力倚住戈麦斯的肩膀。

    “多谢出言,殿下。”

    “只是……抱歉让您看到这一幕,”诺布竭力忍痛,远远盯着传说之翼:

    “纵在国内,王室的统治也非一帆风顺。”

    泰尔斯勉力笑了笑。

    但他还不等回应,身后就传来急急的马蹄声!

    诺布面色一变:

    “殿下”

    泰尔斯下意识地回头,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闪!

    下一秒,王子就已经双腿离地!

    消失在诺布与戈麦斯面前。

    诺布看着远去的王子,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所有的骑兵都动了起来,马蹄滚滚。

    戈麦斯吃惊地看着掠去的马匹,回过头来。

    “你知道威廉姆斯的脾气,诺布,”微胖的男人扶住诺布,颇有些气急败坏:

    “为什么还要当着他的面这么做?”

    “为什么?”

    正皱眉检查自己腿伤的诺布轻哼一声。

    “因为……”

    诺布痛嘶了一声:

    “因为我不是当着他的面。”

    戈麦斯一愣:

    “什么?”

    “那还当着谁的……”

    诺布没有回答他,只是眯眼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泰尔斯:

    “你能感觉到吗,戈麦斯?”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风向变了。”

    戈麦斯看着一如既往的荒漠,莫名其妙。

    风向?

    在戈麦斯的一头雾水前,诺布的眼里闪现精光:

    “我们离开这里,回到王都的机会。”

    “真正到来了。”

    远处,泰尔斯愣愣地感受着屁股底下一阵阵的震颤。

    刚刚,惊诧莫名的他险些就要呼唤狱河之罪,直到他发现……

    自己的视线离开了地面,而两侧的景象不住后退。

    他在……马匹上?

    而自己抱着的……

    “这是”泰尔斯抬起头。

    “别动!抱紧了!”

    这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泰尔斯下意识地后退!

    但他却被疾驰的白马颠了一下,险些松手。

    但另一只手从旁而来,把他扶住。

    风声中,一手持缰的传说之翼在他头顶大声道:

    “你抖什么?不会骑马吗?”

    泰尔斯一僵。

    他突然发现,自己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侧坐在白马上,坐在……

    传说之翼的怀里。

    还抱着他的腰。

    好……

    尴尬。

    泰尔斯想起传说之翼刚刚的表现,勉力稳住身形,挤出微笑:

    “没……我只是……那个,我自己也能骑马的……”

    罗曼不等他回答:

    “我尽量平稳一些!”

    下一刻,罗曼微收缰绳,另一只手在白马的脖颈上轻拍几下,发出几声泰尔斯听不懂的呼哨,白马就很神奇地缓下了速度,平稳起来。

    泰尔斯只得干笑一声,低下头,装作对传说之翼的衣饰很感兴趣。

    天呐。

    他跟……

    跟一个刚刚扬言要杀到复兴宫的家伙……

    共乘一骑?

    所以……

    泰尔斯看见,他们的前方和两侧全是奔驰的无数骑兵,把他们两人一骑拱卫在中间,踏起烟尘滚滚。

    这让他更感尴尬。

    只能想些别的事情。

    很奇怪,传说之翼虽然看上去杀气腾腾(甚至才杀过人),但他衣袍轻甲下的身材却有些单薄。

    而且他怀里的气味还……

    很好闻?

    队伍突然一个转向。

    感受着无尽的颠簸和止不住的酸痛,面对扑面而来的烟尘,泰尔斯不得不伸手捂住口鼻。

    正在此时,眼前却伸来一只手。

    “面巾,”马蹄滚滚中,罗曼大声道:

    “防尘。”

    泰尔斯愣了一下,这才接过罗曼手里的面巾,发现罗曼同样蒙住了脸。

    但他的一双琥珀眸子依旧有神。

    泰尔斯叹息着绑上面巾。

    面巾后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了不少:

    “你不怕威胁。”

    “你不怕秘科,也不怕国王。”

    身后的传说之翼微微一动。

    白马一个颠簸,泰尔斯顾不上尴尬,紧紧搂住罗曼的腰保持平衡。

    但他依旧问道:

    “那你刚刚……为什么会答应我的条件?”

    罗曼没有回答。

    正在泰尔斯以为对话失败的时候。

    “也许因为……”

    马上的罗曼冷哼一声,低下头,直视泰尔斯。

    他琥珀色的眼里露出复杂的神色。

    罗曼伸出手,把泰尔斯脸上的面巾扯正了一些:

    “你长得比较好看?”

    泰尔斯愣住了。

    一秒后,觉得好生尴尬的泰尔斯不自然地歪下头,努力把脸藏在对方的怀里。

    还好……

    面巾把他的脸色藏得很好。

    屁股下的坐骑又是一阵大颠簸,吓得泰尔斯搂得更紧了一些。

    “我们……要去哪儿?”

    这一次,罗曼没有回答他。

    相反,传说之翼直起腰,抽出身后的白色长枪,任它缓缓变长。

    “发出信号给菲利希亚和弗兰克!”

    罗曼的声音陡然提高,只听他怒吼道:

    “全员,准备加速!”

    在泰尔斯反应过来之,前后左右的马匹上就传来浪潮般的回应:

    “呼啊!”

    传说之翼的吼声直上九霄:

    “我们杀回营地!”

    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震颤人心的力量,穿透滚滚马蹄,直达每一个人的耳边。

    连泰尔斯都忍不住有种血液激荡的感觉。

    “呼啊!”

    骑兵们再次齐声回应,带着跃跃欲试的渴望。

    很快,骑兵队伍开始加速,越发激烈的风沙刮得泰尔斯不得不闭上眼睛,紧紧靠在罗曼的怀里。

    该死!

    马蹄敲打沙地的沉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干脆。

    可传说之翼的声音依旧清晰而震撼:

    “我们的营地!”

    越来越快的速度中,骑兵们纷纷抽出兵刃,疯狂地回应:

    “呼啊!”

    马蹄,风沙,怒吼,颠簸,无数的声音参杂在一块,听得泰尔斯心脏猛跳。

    他疯了吗?

    带着我,居然还要去打仗?

    白色长枪在传说之翼的手里一转,直直向前:

    “一路上无论碰到谁,不管是人类,杂种,荒种还是他妈的血刺蜥!”

    “只要看到星尘战旗,还不肯缴械下跪的……”

    耳边,传说之翼的声音越发寒冷,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与怒意。

    下一秒,传说之翼一振白色长枪!

    他吼出一句曾经让泰尔斯心惊胆战的兽人语:

    “赛尔里凯!”

    白马一个腾跃,震得泰尔斯差点松手!

    他闭着眼睛,勉力抱紧罗曼的腰部,只听见耳边传来士兵们狂热而的吼声:

    “赛尔!赛尔!”

    “赛尔里凯!”

    泰尔斯听着这些彼此起伏,来来去去的吼声,心跳与血液却渐渐平缓下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袭来。

    好……累啊。

    “赛尔,赛尔”

    无尽的颠簸与海啸般的吼叫中,泰尔斯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轻。

    耳边的一切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水幕,不再刺激他的神经。

    下一秒,泰尔斯闭上了眼睛,手臂一松。

    他仿佛坠入水中。

    但一只牵着缰绳的有力手臂从前环来。

    在少年歪落马鞍之前,就把他紧紧箍住。

    “赛尔里凯”

    山呼海啸中,恍惚的泰尔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

    少年就倒在传说之翼的怀里……

    昏睡了过去。

第212章 太高了

    一切恍若雾中。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洁白.

    朦胧。

    迷茫。

    无所凭依。

    唯有那个温柔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葺仁,求求你,不要害怕。】

    怎么会这样。

    他的内心充满莫名的愤懑与哀伤,无处发泄。

    就好像……他在失去什么。

    【我只是……我只是……】

    那个声音是如此无助。

    如此……凄凉。

    好像正在……离他远去

    【我只是活在……活在跟你不一样的世界。】

    话音散去,他突然觉得很空虚,很心疼。

    他向那个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

    想去……

    触碰她。

    抱紧她。

    留下她。

    而他以为就要接近她,就要留下她的时候。

    一道红光突兀地穿透了雾气!

    白雾消散,朦胧尽去。

    那一刻,就像从天而降的鲜血染红了四壁,周围的一切变得粘稠而鲜艳,腥红而沉郁!

    一切都变了。

    他莫名地紧张起来。

    【久违了……】

    腥红血色中,一道陌生而阴冷的声音,渲染着厚重而兴奋的语调,自冥冥中响起。

    【久违了……】

    一股人的沉重感毫无预兆地到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

    【久违了……久违了……违了……了……】

    回音沉重,往复不休。

    仿佛一面厚重的战鼓,来回震动他的心房。

    不。

    【我的……】

    那个声音很兴奋。

    但他却很惶恐。

    不。

    【我的……】

    周围的血色越来越红,越来越黯,越来越低沉,越来越……靠近。

    【我的,我的,我的……】

    不可避免地,无边的血色攀上他的身体,攀上他的感知。

    而他挣脱不掉,逃离不开。

    不。

    它粗暴地冲击他的思绪,占据他的意志。

    填满他的……一切。

    不!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终于,在无边的血色将他从内到外完全填满的时候,那个远方而来的陌生声音无比清晰,如在耳旁地,自他的体内响起!

    【我的】

    它仿佛褪去了一切混沌与隔阂,若火山爆发,海啸磅礴,从他自己的口中怒吼而出:

    【血脉兄弟!】

    “啊”

    他恐惧地惊叫着,猛地挣起身来!

    惊惶,无助,恐慌。

    他喘息着,竭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沉甸甸的黑影突兀地出现在他的头顶!

    它如同鬼魅,黑沉沉地压来。

    似乎要将他覆盖、吞没。

    下一刻,熟悉的手感出现在右手里。

    紧张的他想也不想,朝着黑影推出右手!

    “啪!”

    一道轻响,他的右手被牢牢地握住,进退不得!

    “泰尔斯。”

    熟悉的嘶哑嗓音从黑影里冒出,喊着他的名字。

    泰尔斯一个激灵!

    “约,约德尔?”

    少年喘息着,努力在意识中把梦中的血色与眼前的黑影分开,勉强认出一对反射寒光的镜孔。

    昏沉的灯光中,黑影握住他手臂的力度稍稍减缓。

    “是。”

    “是我……我,我在这儿,”黑影嘶哑地开口,安慰着惊魂未定的泰尔斯,看上去颇不熟练:

    “我在这儿。”

    一支戴着手套的手松开泰尔斯的手腕,僵硬而生疏地轻拍少年的手臂,鼓励他放松。

    而他梦里,浸染了他,浸染了整个世界的血色……并不在这儿。

    神经紧绷的泰尔斯恍惚着一松,手中的jc匕首滑落下来,被约德尔一把接住。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黑影笨拙地重复着,几秒后才找到下一个词:

    “没……没事了。”

    泰尔斯透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瘫倒。

    但他很快被面具护卫扶住后背,轻轻放回枕头上。

    他看着约德尔手里的jc,颇为慌乱和内疚。

    “匕首……我很抱歉,”泰尔斯半张着眼皮,只觉得浑身虚弱,气息不匀:

    “那只是……噩梦,你知道,我……”

    但约德尔打断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

    “没事了。”

    面具护卫帮助泰尔斯把枕头拉起,让他靠在上面,还不忘帮少年掖好被子。

    躺回床上的泰尔斯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浸透了不知何时换好的内衬。

    泰尔斯按了按内衬下的绷带,鼻子里尽是药味儿。

    他在疼痛感中深吸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他们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昏暗,阴沉,狭窄。

    房间不大,从他的床头到门口不过十几步远,床边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边的一扇木窗关得很严实,隐约从窗缝里露出几丝白天的亮光。

    远处的木台上摆着一盏不灭灯,勉强照亮室内。

    但是……躺在床上的泰尔斯眯起眼睛,发现虽然床板和书桌较为整洁,但房间的四壁乌黑厚重,天花墙角甚至还留着几丝蛛网。

    “这里是……哪里?”

    泰尔斯艰难开口,只觉得嗓子干哑。

    “刃牙营地。”

    面具护卫走到木台边上,再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杯水。

    “你睡了一天一夜。”

    所以我们回来了。

    一天一夜……

    有那么久?

    泰尔斯感激地接过水杯,浇灌着仿佛干烧起来的嗓子。

    约德尔一边看着他喝水,一边抓住床边的一束绳子,轻轻一拉。

    “叮铃铃……”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响声。

    “医生说过,你需要进食。”在泰尔斯疑惑的目光下,约德尔简单地解释道。

    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门外就隐约传来争吵与脚步声。

    “铃,铃,那是铃!”

    “俺发誓听见铃响了!菲利希亚说过那是老爷们**……咳咳,叫仆人起床的方式……不,俺觉得这不是闹鬼……好吧,胆小鬼,我自己去!”

    话语与脚步的主人显然很匆忙,途中还能听见不少意外而慌乱的碰撞声。

    “砰!”

    下一刻,随着房门被猛地撞开,约德尔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靠在床上的泰尔斯眯起眼睛,看着匆忙撞进门来,狼狈地维持平衡的男人。

    这是个……士兵,穿戴还有些眼熟。

    “你是……”

    泰尔斯放下空水杯,疑惑道。

    士兵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平衡,在看到泰尔斯时面色遽然一变,先惊后喜。

    “俺了个大草,泥性了!”

    “泥终于性了!”

    士兵操着一口浓重的西荒腔调,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狠狠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立正站好,换成传令兵特有的,较为标准的西陆通用语。

    “我是说,尊贵英俊的殿下,看到您性了,我们刃牙营地上下都要感动死了!”

    泰尔斯努力挤出的微笑一僵。

    颇有些激动的士兵死死瞪着床上虚弱的泰尔斯,生怕漏了一眼似的,同时既生硬又机械地说出一长串话:

    “咳咳,有您的淋漓额,是淋漓还是莅临来着我们那个,缝逼生辉……”

    士兵说一句就低头一次,他的脸色随着偶尔露出的蹩脚修辞来回变幻,还伴着时不时的结巴:

    “总之我们一定努力为王国守好边疆,看好荒漠,操好兽人,请陛下放心……糟糕,这好像是最后一段,咳咳……”

    “那个,我和我的小队很荣幸得到您……我是说搞到您,不,是接到您……”

    泰尔斯狠狠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错漏百出的欢迎辞。

    “好的,谢谢你,士兵,我领会到你的热情了,”泰尔斯虚弱地指了指士兵的腰侧:

    “剩下的稿子就不用再念了。”

    士兵脸色一红,尴尬地把举到腰侧的那张写满字迹和图画的“小抄”塞进裤带里:

    “那个,我们负责写信的书记官半个月前挂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泰尔斯看了看门外,只看到一片昏暗的灯光。

    正在尴尬的士兵一个激灵,连忙立正回话:

    “还有怪火和灵刃她刚刚换班,迷眼还没来我们每隔半小时就要上来看一次,生怕您被冤魂索命,或者被想钱想疯了的灵刃偷偷钻进被窝给上了……”

    泰尔斯挑起眉毛。

    士兵话刚出口就感觉不对,脸色一变:

    “抱歉,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慌乱地挤出笑容,双手无处摆放:

    “我的意思是,尊贵英俊的殿下,我们一直精心照顾您,就把您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

    他越说越糟。

    精神疲倦的泰尔斯被他这么一通唠叨,反而精神了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士兵剩下的话。

    “我记得,你是蛇手,是个异能者。”

    “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新任队长。”

    名为蛇手的士兵轻轻一怔,随即露出狂喜。

    “啊,您记得我的名字!果然是尊贵英俊的殿下……是的,殿下,请记得我,我是,是威廉姆斯大人麾下的蛇手,我忠心耿耿,绝对没有过走私、偷税或者有组织犯罪的前科,被大人招募以来每天都在为王国流血流汗又流泪……”

    正沉浸在又一轮“表忠心”状态的蛇手看见了泰尔斯沉下的脸色,连忙咳嗽一声,回到正题。

    “本来男爵想要抓几个漂亮的妓女或者大老爷们的女仆来让您爽咳咳,我是说服务您暖床什么的……”

    “但您知道,营地刚刚平静下来,所以他让怪胎小……额,让我们光荣的星尘卫队第三突击队全队好好照顾你,疼爱您,让您舒舒服服爽爽,来了就不想走……”

    泰尔斯头疼地伸出手,打断对方显然酝酿了一整天的长篇大论:

    “谢谢,请去向男爵传达我的感谢,然后……”

    王子勉强地笑笑:

    “我有些饿了。”

    蛇手愣了几秒,这才一拍脑门。

    “噢噢,对,吃的!对,男爵从那帮老爷们儿手里抢到了不少……咳咳我是说贵族大人们向您和男爵慷慨捐赠了很多……”

    蛇手眉飞色舞地说着,风风火火地冲出房外,留下一脸懵懂的泰尔斯。

    “怪火!”

    一连串的脚步声后,房门外隐约传来蛇手的呼喝声:

    “把吃的送上来!别再自个儿偷偷咳咳,偷偷,那个,偷偷‘检查’了!”

    十几分钟后,重新关上的房间里,泰尔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瞪着蛇手刚刚送上来的食物。

    他看着餐盘上小麦烤的白面包,燕麦粥,羊奶,甚至还有蜂蜜……

    以及烧鱼,鸡肉,猪肉,还有不少北地都没有的调味料……

    蛇手说,这是传说之翼从西荒贵族那里收缴来的?

    泰尔斯叹息着,把一口肉汤送进嘴里。

    唔,味道真好跟蝎子和蜘蛛,还有血刺蜥比起来的话。

    漠神啊,以后谁再跟他说什么西荒贵族地处偏僻土壤贫瘠,动荡险恶又穷又苦的话,他就跟谁绝交……

    感受着胃部的逐渐充盈,泰尔斯对着空气问道:

    “所以,刃牙营地后来怎么样了?”

    他等待了几秒。

    “后来,”虚空里传来约德尔嘶哑难辨的声音:

    “威廉姆斯赢了。”

    威廉姆斯,赢了。

    泰尔斯咬住嘴里的汤匙,无奈地歪了歪眉毛。

    哇哦。

    还真详细。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约德尔回答他“谁是我爸爸”时一样。

    满口的外交辞令。

    一想起曾经的事情,泰尔斯的嘴唇就忍不住上翘。

    老天,他才多大啊,就开始怀旧了吗?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了什么,情绪一沉。

    “王国秘科呢?”

    泰尔斯问得很隐晦,但约德尔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们没有马,被迫徒步回来。”

    王子松了一口气。

    所以,快绳、小巴尼、贝莱蒂、塔尔丁、坎农、布里,还有萨克埃尔。

    他们……

    他的心情欢快起来。

    “那真是充实而有趣的一天,不是么。”泰尔斯半开玩笑地道。

    几秒后,空气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的。”

    食欲大增的泰尔斯痛快地干掉餐盘里的食物。

    “对了约德尔,你的伤势……”

    “已经好了,勿忧。”

    空气里传来的回答无比迅捷,泰尔斯连话都没机会问完。

    但这却让王子蹙起眉头。

    “好了?”

    泰尔斯放下咬了一半的面包。

    伤势……好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约德尔曾经为他挡下三根歹毒致命的弩箭,身受重伤。

    他们就此分别。

    之后的事情,泰尔斯不再知晓王子的使命催促着他前往北方。

    一去六年。

    过往的记忆与莫名的惆怅齐齐涌上他的脑海。

    六年。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

    他沉默了一会儿。

    “约德尔,这些年,你还……好吗?”

    空气里的回答依旧简短:

    “好。”

    泰尔斯轻轻点着头,嘴角微弯。

    是啊。

    还是那个他。

    缄言,沉默,惜字如金。

    那个曾经的面具护卫。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突然话锋一转:

    “你认识萨克埃尔,对么?”

    这一次,空气里的回答过了好几秒才响起,充满莫名的感情:

    “很久,以前。”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的语气充满担忧:

    “他说,你的面具,那是王室的秘宝之一。”

    房间里很安静。

    没有回答。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回过头,看着昏暗狭小的室内,依旧没有看见任何活人的迹象。

    等不到约德尔回话,泰尔斯只得叹息着追问:

    “他还说,使用那个神奇的面具,是有代价的?”

    又是足足好几秒的沉默,到泰尔斯忍不住想再开口的时候,面具护卫的声音传来了:

    “没事。”

    “每个人都有要付出的代价。”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充满未知的深意。

    以及结束谈话的决绝。

    他不准备说了少年读出这一层意味。

    可泰尔斯却不满意: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

    他担忧地望着身后的虚空,感觉自己隔空喊话的样子颇有些傻气。

    没有回答。

    “约德尔!”

    这一次,泰尔斯的语气带了些催促的意思。

    “我真的很担心那个……”

    可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寂静。

    泰尔斯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我见到了!”

    少年紧皱眉头盯着虚空,不满而担忧:

    “当瑞奇试图摘下它的时候,你的反应,就像是他要剥了你的皮一样!”

    “如果你真的没事,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摘……”

    泰尔斯停下了急促的话语。

    昏沉的室内一片死寂。

    黑暗中的那片阴影也毫无涟漪。

    沉稳如故。

    好吧。

    既然这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收起不爽的情绪,学着过去六年学到的架势,变成那个面对咄咄逼人的龙霄城诸侯时清高自矜、尊贵孤傲的星辰王子。

    “约德尔加图,”泰尔斯肃穆而冷漠地道:

    “我命令你:告诉我。”

    他抬起下巴,提声正色:

    “这是我的命令。”

    “来自第二王子,泰尔斯璨星的命令!”

    声音冷酷,语气严厉,不容置疑。

    回应的依旧是沉默。

    泰尔斯突然觉得,黑暗中的那片阴影,仿佛动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道冰冷而嘶哑的嗓音:

    “泰尔斯王子。”

    隐约而破碎。

    无情而冷酷。

    “吾只服从陛下的命令。”

    话音落下。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觉得周身一冷。

    只服从……

    陛下的命令……

    他愣愣地看着那片虚空,有些发蒙。

    是么。

    泰尔斯恍惚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回过头来。

    不再看向身后。

    几秒后。

    “好吧。”

    泰尔斯听见自己不自然地开口,只觉得舌头僵硬而生疏,连刚刚的蛇手都不如:

    “当然,陛下的命令……”

    他艰难地道:

    “当然。”

    泰尔斯深呼吸了几次。

    他拿起餐具,重新开始进食。

    一如方才。

    但是。

    就在刚刚,他第一次觉得,背后那片看似无人的阴影所给予他的……不再是安全感。

    那张陌生而熟悉的紫色面具所带给他的……也不再是踏实感。

    陛下的命令。

    是啊。

    我忘了。

    他从见到的我第一天起,执行的就是……

    陛下的命令。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龙霄城里的塞尔玛。

    想起了围绕在她身边的,看似为女大公服务,服从她命令的,尼寇莱和里斯班。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情阴冷。

    出神的泰尔斯强逼着自己,按照姬妮教导的最标准的餐桌礼仪吃下一口肉或是面包,却莫名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浑身不舒畅。

    这里太小了,有些气闷。

    他这么想。

    泰尔斯放下餐具,烦躁地抬起头,除了那盏昏暗的不灭灯之外,就只看到三个关得严丝合缝的窗户,只有微光从边缘处冒出。

    一点都不透气。

    难怪这么闷。

    暗无天日,见不得光,也不知道现在几点。

    所以这里是哪里,传说之翼那“甜蜜的家”?

    一想起罗曼那嚣张而自傲的冷峻面孔,泰尔斯的呼吸就是一滞。

    该死的小白脸。

    泰尔斯板着面孔站起身来,打算推开书桌前的窗户。

    但一推之下,他却愣住了。

    他眼前的这扇窗户,在把手的位置,被一块额外钉上去的木板封死了。

    搞什么?

    泰尔斯皱眉看着被钉死的窗户:

    这算什么?

    怕人入侵?

    还是怕我逃走?

    所以封死了所有出入口?

    要把我困在这里?

    就像……坐牢?

    想起折磨了他大半夜的黑牢,心情不畅的泰尔斯下意识地转过头:

    “约德……”

    但他的话说到半路,就硬生生地止住了。

    该死。

    王子闭上嘴,深呼吸了几下。

    他没有再开口,而是再度坐下来,重新拿起餐具。

    泰尔斯看着那扇打不开的窗户,他的呼吸开始加速,本就烦闷的心情越发恶劣。

    该死的罗曼。

    该死的小白脸。

    泰尔斯坐了不到五秒,就猛地扔下餐具。

    他赤着脚走到摆着不灭灯的木台边上,一把抄起自己的jc匕首,再急急地走回来,一刀戳进木板封条与窗框之间的缝隙,用力一撬!

    “砰!”

    也许是年久失修,木板脆弱不已,他连终结之力都用不上,就撬掉了封条的一角,连钉尖都暴露在外。

    但泰尔斯没有停下,冷着脸的他站上椅子,用力撬开封条的其他角。

    他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

    泰尔斯强行忽略腹中的饥肠辘辘,烦躁地撬开封条的每一处。

    他妈的,想得美……

    但就在此时,一道灰色的剑刃却从空气中显形!

    它划出优美的弧线,直入木板,又改变方向,极快地在上面的几个角上划过!

    “嗤!”

    随着几声脆响,木板落入一支戴着手套的手掌中,被稳稳地取下。

    泰尔斯皱起眉头,看着身边的黑色身影高效迅捷地取下封条,露出不少外界的光芒。

    “您可以让我来做。”带着面具的身影轻轻放下木板。

    泰尔斯轻哼了一声,踏下椅子丢下匕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

    “是么,”王子讽刺道:

    “我还以为。”

    “你只服从陛下的命令呢。”

    面具护卫没有回答。

    他的身影泛出波纹,消失在空气里。

    王子轻嗤一声,突然全力而出,砰地一声推开窗户!

    无数的灰尘扬起。

    激得泰尔斯一阵急咳。

    可恶,应该先戴上面巾的……

    泰尔斯眯着眼睛,一边努力扇走灰尘,一边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强光与冷风。

    阳光。

    寒风。

    久违的阳光,如同找到泄口的潮水般,汹涌地冲进这扇窗户,填满整个房间。

    照亮了一切。

    刺骨的寒风,也似嗅到血迹的狼群一样,饥渴地扑进这扇窗户,灌满整个房间。

    吹袭着一切

    但当泰尔斯抬起头,看向窗外景色的刹那,他就愣住了。

    不。

    这里……

    这里是……

    “咚,咚,咚”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泰尔斯警觉地回过头,抓起匕首。

    蛇手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听上去惶恐不安:

    “不,不,不,大人,这是男爵的命令,就算是尊贵如您也不能……额!”

    一声闷响,蛇手的话语戛然而止。

    泰尔斯神经一紧!

    什么?

    有人……袭击?

    “约德尔?”

    少年顾不上方才的小别扭,轻声呼喊着。

    “别慌。”

    空气里传来熟悉的回话。

    “有我在。”

    久违的安全感与踏实感瞬间回到他的心中。

    似曾相识。

    王子松了一口气。

    但还不等泰尔斯感慨自己真是又贱又善变……

    “砰!”

    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泰尔斯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

    一个强壮的身影低下头,踏进这个狭小的房间。

    不速之客是个浑身披挂的战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他转过视线,扫了泰尔斯一眼。

    隐隐约约的危险意味,惊得王子下意识地抬起匕首。

    他是谁?

    对方的肤色较深,面貌异于常人,头上绑着交错的辫子,脸上则留着黑色的纹身,脖子上更是刺着一条一条锯齿状的奇怪纹路。

    但是既见过拉斐尔,也见过麦基的泰尔斯很快认出来了。

    这是个荒骨人。

    泰尔斯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荒骨人……

    在这里?

    但暗中的约德尔不动声色。

    冷静。

    泰尔斯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告诉自己:等待。

    然而,看似危险的荒骨人只是无所谓地扫了房间一眼。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泰尔斯的身上多待一秒。

    随后,另一个尖利、突兀、难听至极的中年男性嗓音,带着让人不快的阴恻笑意,响了起来:

    “别被高赫吓到了,他脖子上的那些刹纹,不过是刹拉伦部族的传统。”

    “他赢过三十六场决斗,仅此而已。”

    泰尔斯皱起眉头:刹拉伦部族,三十六场决斗?

    名为高赫的荒骨人转身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咯噔,咯噔,咯噔……”

    这声音……

    听过老乌鸦拄拐,也听过黑先知走路声音的泰尔斯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木头触地的声音。

    但是这次的声音,相比起老乌鸦的更有节奏,比起黑先知的更加轻快。

    “啊呀呀,呵呵,上次来这儿还是好久以前了。”

    尖利的嗓音再次响起,带着略微的西荒腔调。

    但泰尔斯发誓,这是他进入大荒漠以来所听过的,最标准,最完备、最字正腔圆的西陆通用语,甚至还带着永星城那边的用语习惯。

    “我还一度以为,永远都不会来这个累人又不祥的地方了。”

    终于,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一瘸一拐,歪斜着出现在房门口。

    当他踏进房门的刹那,泰尔斯对于高赫的紧张与注意,就完全被这个新来者夺走了:

    对方的拐杖上搭着一直明显有残疾的左腿,整个拄在地上,上面却奇怪地别着一把样式特殊的长柄剑,仿佛指望着主人能在拄着拐杖的同时挥舞武器似的。

    尖利嗓音的主人扶住门框,拉了拉身上的甲袍,阴仄仄地笑了起来:

    “呼,这对我的腿脚还真是场考验。”

    拄着拐杖的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堪称非人的中年脸孔:

    枯槁、苍白,嘴唇歪斜。

    配上他那阴冷尖利的嗓音以及灵动犀利的眼眸,让人不寒而栗。

    看到对方的刹那,泰尔斯就是一惊!

    形容可怕的中年人一边轻轻喘息,一边打量起泰尔斯:

    “嗬,六年里,”对方令人不快地轻笑起来,笑声仿佛锥心的毒刺:

    “您还真是拔高了不少。”

    “我猜,北方佬们把你喂得不错?”

    数秒的沉默。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了中年人身上的服饰,想起了什么。

    对方依旧悚然微笑,等待着回答。

    终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久违了,”王子收起手上的匕首,整了整身上单薄的衣物,正色道:

    “公爵大人。”

    拐杖的主人盯了他很久,随即爆发出一场大笑:

    “哈哈哈,很好,你还记得这我副老骨头!”

    他表情夸张,让非人的面孔更加可怖,还狠狠地鼓着掌,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门外,荒骨人高赫冷冷地回过身,把刚刚醒过来的蛇手再次揍晕过去。

    冷静。

    王子暗自道。

    泰尔斯逼迫自己不去看蛇手的情况,而是镇定地望着眼前的客人:

    “您的到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王子轻轻地把椅子拉开,示意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坐到床上:

    “所以,您是来支援我,还是支援威廉姆斯男爵,抑或支援……刃牙营地的呢?”

    那个瞬间,对方尖利阴冷的笑声一窒。

    仿佛听懂了什么。

    面容可怖的中年人直视着表面上仪态自如的泰尔斯,啧声道:

    “很好,你身上也没有养废了的贵族纨绔们那股特有的奶臭味儿……太好了。”

    “我们该对北方佬改观了也许他们不是只懂用拳头掀桌子的野蛮人。”

    泰尔斯微蹙眉头。

    中年男人轻哼一声,左腿连着拐杖一起抬起,一顿一顿地踏进房间。

    “咯噔,咯噔……”

    他身后的荒骨人高赫默契地把房门关上,把中年人和泰尔斯留在房里。

    把这里重新变成一个……密闭的囚笼。

    冷静。

    泰尔斯再一次这么告诫自己,看着对方越来越近。

    中年男人一拐一拐地走向泰尔斯为他拉开的椅子,半是讽刺半是唏嘘:

    “只是啊,作为你归国的第一站,威廉姆斯真不该把您安排到这儿来,这地儿太高了,太高了……”

    中年人在书桌前停下。

    他侧过身阴冷地望着泰尔斯,露出身后的窗户。

    以及窗外下无数,如积木般大小的建筑们。

    “高得我都担心,你会不会一个不小心……”

    “从这儿摔下去。”

    泰尔斯看着他拐杖上的长剑,只觉得浑身一紧。

    就这样。

    星辰的六大豪门之一,以四目头骨为徽记的法肯豪兹家族的主人。

    西荒守护公爵,荒墟领主,“不受欢迎者”。

    西里尔法肯豪兹。

    他就这样,站在刃牙营地的至高点“鬼王子塔”的顶层房间里,淡淡地道:

    “就像……你父亲的那位兄弟?”

第213章 那一夜

    西里尔法肯豪兹。www.uu234.netm.www.uu234.net

    不受欢迎者。

    泰尔斯凝重地望着西荒公爵,望着他六年后因为皱纹增多、头发减少,从而更加人的样貌。

    长达六年的人质生涯,已经让泰尔斯对星辰王国的人、事、物都产生了淡淡的疏离感。

    然而,当这位形象可怖,仿佛老树成精的豪门公爵再度出现在泰尔斯眼前,他那尖利刺耳的嗓音再次回响在王子耳中时,往昔的一切记忆都在那个瞬间回来了。

    六年前的永星城,那场决定泰尔斯命运的国是会议,仿佛就在昨天。

    高塔外的寒风瑟瑟袭来,激得单衣薄裤的泰尔斯一阵激灵。

    “荒墟离这儿可不近。”

    泰尔斯努力排除杂念,镇定地看着法肯豪兹。

    冷静。

    这儿是威廉姆斯,是王室常备军的地盘,他不可能对我不利。

    想想看,六年前,面对第二王子的出现,法肯豪兹的立场是什么?

    他的性格又是怎样的?

    而他之所之在这里出现……

    泰尔斯面不改色: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地位尊贵如您这样的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又苦又累,肮脏混乱的边境线?”

    法肯豪兹怪笑一声,抽动着他的拐杖,一下一下地向泰尔斯逼近。

    “尊敬的殿下,你是真的初来乍到,无暇顾及……”

    对方可怖的枯槁面容在眼前慢慢放大,让泰尔斯一阵不适,不得不紧紧攥住腰后的匕首,强忍住后退的**。

    西荒公爵在距离王子还有一尺的时候停了下来,近得可以让泰尔斯看清他仿佛挂在骨头上的干枯皮肤,上面皱纹细碎。

    “还是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出乎王子的预料,面不改色的西里尔突然伸手,把书桌前的那把椅子抽到身后,在地上拖出冗长难听的摩擦声。

    激得泰尔斯一阵皱眉。

    “我猜,你完整的问题应该是……”

    公爵皮笑肉不笑,自在地在泰尔斯的床前坐了下来,虚指身后的窗户。

    “当营地里睡大觉的西荒诸侯,因为意料之外的突袭而丢盔卸甲、损失惨重、一败涂地;”

    “当他们从指挥到后勤,从信心到威望,从场内到场外,全部输得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当不少人连继续驻守刃牙营地的条件与胆量都失去,灰溜溜地打起退堂鼓,准备返乡;”

    “当传说之翼带着他的王室常备军光荣归来,踏着本地贵族的失败,重新入主刃牙营地;”

    泰尔斯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叙述,顺着他的手臂,看着窗下的建筑群:

    昨天的袭击与骚乱给营地留下了疮疤,某个堡垒上被火烧过的痕迹依旧在目,一群士兵封锁了周围,拦住一个哭嚎着的、疑似屋主的男人,似乎正在指挥清理。

    而一路之隔,另一个没有士兵封锁的小巷依旧人来人往,商贾、牧民、佣兵、偷儿、乞丐、娼妓,招摇嘈杂,繁忙如故。

    刃牙营地特有的鼎沸人声隐约传来,伴随着营地大门上高高飘扬的银十字双星旗帜。

    灾难与生机,毁灭与重建。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又是刃牙营地的一天而已。

    西里尔法肯豪兹那尖利的嗓音一如他的外号,配合有意逼人的顿挫语气,令人不安:

    “你想问的是,在以上情况下……”

    法肯豪兹笑容诡异:

    “到底是什么,让老奸巨猾如我这样的人,不辞劳苦地赶来有着王子坐镇,意义非同一般的刃牙营地?”

    真糟糕。

    西里尔阴晴不定的怪笑和难以捉摸的语气,答非所问、遮遮掩掩的用辞,配上他杀伤力巨大的嗓音和外貌,让习惯了龙霄城里北地人们直来直去大嗓门的泰尔斯有些头疼。

    “公爵阁下,我听说了你们的损失,且深感抱歉。”

    被打断了用餐的泰尔斯强打精神,努力思考。

    刃牙营地遇袭,威廉姆斯赢了。

    所以,这就是营地的现况。

    那就是说,整个西荒地位最高的法肯豪兹公爵,无礼而粗暴地闯进他的卧室,目的是……

    他寻思着开口:

    “我也没有想到,那确是不幸的一天,请替我向您的封臣们传达我的遗憾。但现在,我不认为想威廉姆斯男爵会高兴看到……”

    但法肯豪兹打断了他。

    “我听说你在北地时喜欢下棋。”

    没头没脑的话让泰尔斯一愣。

    下棋?

    西荒守护公爵阴恻恻地笑着:

    “你知道,我觉得下棋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吗?”

    就在泰尔斯思考着怎么回答才能礼貌地结束对话,安全送客的时候,西里尔突然一振左手,他的拐杖末端重重点地!

    “咚!”

    绑在拐杖上的长剑随之一抖。

    在泰尔斯意识到对方只是在找个地方架住拐杖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屏息俯身,握紧腰后的匕首。

    把拐杖架住的法肯豪兹像是没有注意到泰尔斯如临大敌的样子。

    相反,他笑容一收,按着膝盖前倾,枯瘦的身影向坐在床上的王子压去。

    “那就是……棋局里没有瞎子。”

    “棋局双方都看得见、看得清、看得懂每一子,每一格,每一步。”

    泰尔斯好不容易调整完自己的呼吸,开始思考对方的话语。

    一直盯着他的西里尔突然伸手,扣住书桌上的餐盘。

    公爵把那个内容丰富的餐盘稳稳地托到自己的膝盖上,徒手抓起一条看上去加了不少香料的烤鱼,张开碎牙狠狠咬下,既不遵循一般的用餐礼节,也不在意这是王子的餐点。

    看得泰尔斯又是一阵蹙眉。

    “所以,让我们别再装作看不见棋盘了嗯,味道不错,似乎是劳滕家在‘复兴节’里敬献给我的那批,牧河里打上来的。”

    西里尔一边嚼动着嘴里带骨的鱼肉,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评价。

    别再装作看不见棋盘……

    盯着对方杀伤力巨大的面容,那种芒刺在背般的不适感再次爬上泰尔斯的心头。

    “公爵阁下,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子不再客套敷衍,而是凝重地看着公爵。

    西里尔笑了,看着就像丑陋的脸庞突然皲裂。

    他一边嚼动,举着手里吃了一半的烤鱼指了指泰尔斯:

    “为了拯救一枚看似重要的近卫。”

    西里尔看向窗外,看着一夜混乱后的刃牙营地,眼里散发出少有的寒意:

    “某位棋手大度地牺牲了一枚骑士。”

    “却万没想到,那枚骑士才是杀着:它在阵中横冲直撞,最终升格为宰相,反吃了对手无数的步卒、剑士、盾兵、骑士甚至投石弩。”

    西里尔不再进食,目光流露出危险的意味:

    “教教我,泰尔斯,在这场棋局中,在骑士和近卫之间……”

    “棋手究竟想要牺牲谁,又想要拯救谁?”

    棋局。

    棋手。

    骑士。

    近卫。

    泰尔斯很头疼。

    习惯了粗犷古老的英灵宫,看惯了雄浑豪迈的北地人,眼前这位拐弯抹角、连讥带刺、尖酸刻薄得让人不快的西荒守护公爵令泰尔斯十分不适应相较之下,就连以吝啬狡猾出名的再造塔大公特卢迪达都显得逊色不少。

    王子只能叹了一口气,尽力不去看对方手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烤鱼:

    “抱歉,我棋艺不精,只是闲时爱好。”

    西里尔怪笑一声,丑陋枯槁的脸庞泛起波浪:

    “哈,你不在乎。”

    他再次前倾身体,左手指向泰尔斯,语气转冷:

    “但你应该在乎的。”

    对方突兀的态度变化让泰尔斯摸不着头脑。

    可法肯豪兹公爵随即抓起右手的烤鱼,在泰尔斯面前晃了晃。

    “就像你不在乎这条鱼,我也不在乎这条鱼。”

    “但是……”

    在泰尔斯勃然变色的表情下,西里尔咬住鱼头,把它从烤鱼身上整个撕扯下来,带起的脆响。

    泰尔斯看着那条烤鱼,只感到一阵不适。

    西里尔一边咀嚼,一边冷冷地望着泰尔斯,轻轻晃动手上没有头的烤鱼:

    “它自己,还是应该在乎的。”

    泰尔斯神色凝重。

    他面对过不少身居高位的对手,其中许多人自带着独特的气势比如威势十足咄咄逼人的伦巴,又比如寡言少语生人勿近的凯瑟尔王,再比如眼神深邃令人不安的里斯班伯爵。

    这些人无论出现在哪里,哪怕只是在室内的一角安静地坐着,你也不可能会忽视他们的存在。

    但西里尔法肯豪兹似乎是特殊的,他形容枯槁而容貌怖人,身姿近乎猥琐,就连看人时也维持着一副前倾脖子微微眯眼的样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包含着浓浓的不适与别扭,而他尖利难听的嗓音又使人狠狠皱眉,恨不得就此无视他。

    可随着西里尔的动作变化,语气起伏,眼神漂移,总有那么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这个干枯老头会给你一种如芒在背,不寒而栗的危险感。

    就像梳理成堆的稻草时,时刻担心着下一刻会不会被隐藏的倒刺,扎中手指。

    如同慢慢渲染气氛,堆积情绪,渐入佳境的恐怖片。

    比如现在。

    泰尔斯努力略去心底的阴影,只能选择北地人最习惯的方法,直取主题:

    “公爵阁下,我很感激您来看望我,也知道法肯豪兹在我的归国之路上出力良多……”

    “但相信我,我确实对您和刃牙男爵之间关于营地的‘棋局’一无所知,我只是偶然卷入,更无能为力,至于别的,我相信……”

    可西里尔的脸色阴冷下来。

    “我依然记得六年前。”

    公爵放下烤鱼,细细地盯着他,仿佛要把泰尔斯的灵魂从躯壳里瞪出来。

    “当你在国是会议上不顾你那位‘狡狐’老师的脸色,大放厥词的时候。”

    泰尔斯心思一动。

    西里尔的话让泰尔斯慢慢回忆起曾经:

    “顽固的独眼龙打压你,你就反唇相讥,狠狠回咬;鸢尾花的小子无视你,你就待机而动,一击致命;短视的贵族们不敬你,你就谨记心底,百倍奉还。”

    “说话辛辣,用词刻薄,顺风迎头上,得理不饶人。”

    西荒公爵说这话的表情很有趣,既像是带着些许欣赏的期待,又似是看好戏般的戏谑。

    泰尔斯想起在国是会议上,小时候的自己与诸侯们针锋相对的情景,也想起基尔伯特后来对他说的话。

    王子叹了一口气,带着些许唏嘘慨叹:

    “那时的我只是个孩子。”

    “如果有所冒犯,是我年少轻狂,无知无畏……”

    法肯豪兹接过话头,再次狠狠打断他:

    “更是一枚不甘受人摆布的棋子。”

    这一刻,西里尔的眼神锐利非常:

    “为了挣脱束缚,哪怕面对高高在上的无尽星辰,也敢一试锋刃。”

    这句话颇有深意,说得泰尔斯不由一顿。

    说到这里,西里尔扭过头,把嘴里嚼烂的鱼刺狠狠地吐出去。

    那用力的样子不像是在吐鱼刺,倒像是在砍一道特别难缠的柴火。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你更合我的口味,更……”

    公爵回过头,掏出一幅手帕擦拭着嘴巴和双手,露出别有用意的目光:

    “可爱一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隐约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不想再听了。

    “可再看看你现在。”

    西里尔戏谑地看着他,上下打量,如同打量着宴会上陪酒的妓女:

    “温和有礼,道貌岸然。”

    “把锋刃收进鞘里,把毒牙含在嘴里,把利爪藏回掌中,”西荒公爵尖利的嗓音充斥着房间:

    “不可惜吗?”

    泰尔斯抬起目光,直视西里尔。

    他没有兴趣再陪这个明明位高权重,却总是满口阴阳怪气的怪老头儿玩下去了。

    “也许这才是对的。”

    “我的老师告诉过我,”王子沉声道:

    “智者甚少雄辩滔滔。”

    可惜,他一直没能做到。

    泰尔斯在心底里叹息。

    第二王子语气沉稳,暗含坚拒:

    “而我相信,我们都不是傻瓜。”

    法肯豪兹又笑了。

    他这一次的笑声格外地长,甚至到了让耐性十足的泰尔斯都不耐烦的地步。

    西里尔停下了笑声,幽幽开口:

    “很好,那至少,你应该不会重复海曼那样的错误。”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谁?”

    西里尔环顾了一圈这个房间,诡笑连连,如阴风阵阵:

    “身为一个外交家,他风度翩翩,礼节完美,高谈阔论,机智巧言,令每一个想要在他面前高声说话的人自惭形秽,张口结舌。”

    “所以他总是能在谈判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获得最大的利益。”

    “无论面对谁。”

    海曼?

    泰尔斯心头一梗,他下意识地朝堆着随身行李的角落望了一眼他的四伯父,海曼璨星的遗笔信也在那里。

    为什么要提起他?

    就因为这里是……鬼王子塔?

    想起这是另一个璨星的殒命地,而自己躺过的床可能是对方临死前睡过的,泰尔斯就一阵心堵。

    “但无往不利的同时,他也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用礼貌的笑容和聪明的话术拒绝一切。”

    很奇怪,西里尔的表情变得深邃起来,略略出神,这驱散了不少由他恐怖面容带来的阴霾:

    “无论那是佞臣的谄媚妄语,抑或朋友的逆耳忠言。”

    “所以他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让泰尔斯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

    什么意思?

    付出代价?

    “你认识海曼王子我的伯父?”

    但法肯豪兹没有回答他。

    西荒的统治者缓缓转过身,打量起这个狭窄的顶层房间,椅腿在地上摩擦,发出难听的闷响。

    “我还记得那一夜。”

    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西里尔法肯豪兹轻哼一声,让人辨不清是讽刺还是感慨:

    “那一夜。”

    泰尔斯从对方怖人的眼珠里瞥见一丝黑暗。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他静静地躺在地上,满面鲜血,再也说不出话。”

    “营地警报大作,塔下的士兵们惊惶无措,他的亲卫对我破口大骂,暴怒的侍从官带着常备军搜捕百尺内所有的活人,甚至当场砍倒了好几个本地贵族。”

    “内讧一触即发,王室常备军与赶来的本地征召兵甚至雇佣军举火对峙,几度冲突,伤亡无数,卢曼男爵和我居中斡旋却收效甚微,所有人都精神紧绷,慌乱不已。”

    那一夜。

    泰尔斯马上意识到对方在说的是什么了。

    西里尔公爵仿佛忽略了泰尔斯的存在,只是慢慢观察着曾属于鬼王子的房间。

    “军需库,补给仓,白骨之牢,其他地方也很快爆发骚乱就像这几天一样,营地秩序崩溃,而我们无暇顾及。”

    “不到半个小时,烽火和信号箭就从数里外的五个警戒哨上相继传来: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兽人与荒骨人蹊跷地趁夜而来,发动前所未有的突袭。”

    “王子身死,牵连巨大,常备军仇恨难抑只想出击,领主们心思散乱守御为先,雇佣军各怀鬼胎唯求自保。”

    “将帅互疑,士气低落,再加上内奸作祟……原本占据优势的我们,只守了不到一天。”

    西里尔回过头,看向窗下的房屋莽莽,眼神微凝。

    “最危急的时刻,各部之间失去了联络,我被打下坐骑,还被一个该死的兽人掀掉了半张脸,卢曼男爵甚至牺牲了性命,为我们撤离营地断后。”

    “如果不是那群拦截我们的兽人缺乏军纪,乱糟糟的只顾抢掠……哼。”

    西里尔目带讽刺与不屑,轻哼摇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可那不是最糟的。”

    法肯豪兹公爵的脸色越来越僵,让人不适的丑陋枯槁化作难以忽视的冷漠冰寒:

    “就在我们撤到恩赐镇,重整败军,打算将海曼的遗体与求援信一同送回永星城时……更可怕的消息,自翼堡传来。”

    更可怕的消息。

    泰尔斯心头一紧。

    “永星城大乱,复兴宫生变,国王和王储……双双遇刺。”

    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呼吸渐慢。

    “王都封锁,信途断绝,城内的大批贵族与领主一同失去消息,星辰中央一片喑哑,我们的后援遥遥无期。”

    西里尔回过头望着泰尔斯,缩头含胸的他目光缥缈,仿佛望着泰尔斯身后的空气:

    “而这只是开始。”

    “从翼堡转来的紧急传讯一封接着一封,噩耗连着噩耗。”

    西里尔转到背光处,在寒风瑟瑟里显得面目灰暗:

    “北边,断龙要塞陷落,第二王子阵亡,埃克斯特兵压北境,横断崖地,势不可挡。”

    “东方,第三王子身死断桥堡,他负责坐镇的水道补给专供南北双线战场,由此停运。”

    “西南,星湖公爵殁于内讧,背负众望的星辉军团既失首脑,又断补给,四分五裂,杳无音讯。”

    公爵话语里的萧瑟和凛冽让王子不寒而栗,让他想起基尔伯特对自己叙说血色之年的情景。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地牢里,萨克埃尔半真半假的描述与王室卫队们的痛苦告白,不由得捏紧拳头。

    “星辰烽火遍地,王国希望断绝,敌人兵临城下,王室杳杳无踪。”

    “而西荒,何去何从?”

    “光是西荒领主们在恩赐镇的一场会议,就有许多人心怀鬼胎:闭门自守者有之,妥协投降者有之,屯兵割据者有之,私议拥立者,也有那么几个。”

    “跟那比起来,杂种与荒种入侵,刃牙营地沦陷,西荒边境遭劫,似乎已经不算什么事儿了。”

    西里尔抬起头,丑陋脸庞上的寒意惊了泰尔斯一跳:

    “恩赐镇的落日神殿里,听着他们毫无意义的争吵,满身伤残的我只能由人搀扶着,站在海曼盖着厚布的遗体前,无声地问他:‘老朋友,漂亮男孩,你引以为傲的俊俏脸庞和机智口才去哪儿了?’”

    西里尔的语气很阴冷,却带着一股泰尔斯意想不到的失落萧索。

    “那都已经过去了,”泰尔斯试图安慰他,同时下达逐客令:

    “现在,我们已经……”

    可法肯豪兹望着地面,双手垂膝,突兀地蹦出一句话: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后悔。”

    后悔?

    泰尔斯一怔。

    西里尔抬起头,目光闪烁,其色诡异:

    “那一夜,如果我没有那么做,那未来会如何?”

    泰尔斯有些迷惑:

    “那么做?做什么?”

    西里尔冷笑了一声,把餐盘放回书桌。

    他重新盯着泰尔斯,仿佛变回那个言行怪诞、嬉笑怒骂的西荒公爵:

    “那一夜,如果我没有在私下里,把诡影之盾的刺客放进营地……”

    “放到海曼的面前……”

    那一刻,泰尔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仿佛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把诡影之盾的刺客……

    放进……

    西里尔幽幽道:

    “那血色之年,又会如何?”

    一切都静止住了。

    就好像狱河之罪再度起效了。

    唯有窗外的烈烈风声,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

    泰尔斯仿佛冻住的冰雕,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他的眼前,形貌可怖的西荒守护公爵,西里尔法肯豪兹不笑,不言,不讥,不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比淡定。

    窗外的寒风再度增大,吹得法肯豪兹的袍子不断抖动。

    而衣袍上,那代表法肯豪兹家族的,有着四个眼洞的头骨标志,无比显眼,狰狞如故。

    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天知道泰尔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按捺住呼喊约德尔或者摆出战斗姿态的**。

    天知道。

    半晌之后,泰尔斯肃穆、凝重、艰难而又敌意满满地憋出一个词:

    “你?”

    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靠上椅背,眯起双眼:

    “我。”

    语气平静,姿态安然。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两人都静止了几秒,唯有风声依旧。

    直到西里尔露出满意的表情。

    “很好。”

    公爵直起腰,他那枯槁如木、血色稀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罕见的精明肃穆:

    “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

第214章 僭位

    “告诉我,孩子,世上这么多兽人里……咳咳……咳……”

    伯父的嗓音伴随着重重的咳嗽,连两侧亲卫的马蹄声都掩盖不住。www.uu234.net

    “……哪一种最危险?”

    他把目光从马蹄下的泥土上抬起:

    “濒死的那种。”

    骑在马上的他兴致不高,落后伯父的马车足足有一个身位。

    “对,濒死的那种。”伯父虚弱的声音像是突然注入了新的活力。

    一如曾经壮年的伯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像沙蝎的毒针藏在尾后,就像毒蛇的毒牙深埋口中,就像危险的流沙暗藏地下。”

    那时,伯父的背影雄壮高大,臂膀孔武有力,嗓音沉重浑厚。

    念及此处,他低哼一声,夹马催鞭,快赶几步,来到马车前。

    但伯父就像风暴过后的沙漠,提振后的嗓音重回一片颓废嘶哑:

    “那么,哪一种兽人最安全呢?”

    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死掉的那种。”

    “那是老曼恩学士教你的,”伯父摇头道:“死掉的兽人才是好兽人。”

    “但我要说,西里尔,最安全的兽人……”

    “也是濒死的那种。”

    他愣了一下。

    伯父虚弱的声音随着马匹的前进一沉一浮:

    “因为它们就像强弩之末的箭矢,就像恐怖沙暴的风尾,就像燃尽油料的余焰。”

    “声势浩大,却后劲全无。”

    他夹了夹马腹,狠狠皱眉:

    “这该死的哑谜……老头,你昨晚该不会雄风重振,上了个冥夜神殿的女祭祀吧?”

    “或者更糟……男祭祀?”

    伯父的声音安静了一瞬,一时只听得见亲卫们的马蹄声。

    几秒后。

    “好吧。”

    伯父在咳嗽中无奈轻笑着: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听着伯父比上周更糟的咳嗽声,他心头一沉,强打精神:

    “‘喜欢我’如果这就是你的遗言,老头。”

    “我不得不说,它逊毙了。”

    他故作轻松吹了个口哨:

    “让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以为你是个喜欢亵玩亲侄子的老变态。”

    伯父又沉默了一阵。

    两侧的亲卫依旧尽职地并排行进,面色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谈。

    过了好久,伯父无奈而虚弱的嗓音才堪堪响起:

    “……濒死的兽人既危险也安全,所以,为什么荒骨人说漠神既无灾也无赦?因为灾与赦就在一念之间,来回变换。”

    “因此,我们更要时刻警戒。”

    他无奈地挠了挠耳朵。

    伯父的话还在继续,越发严肃:

    “刀锋领的王亲们看似洗心革面安分守己,实则本性难移迟早自误。”

    “东海的胖奸商表面交游广泛和善无害,却惯会见风使舵过河拆桥。”

    “崖地倒是装得孤高自傲中立无私,可不过是群仗着山脉天险的臭老鼠罢了。”

    “至于南岸那个没胆的老浑蛋,哼,比下了床的女祭祀还封闭保守。”

    “他们都不可依靠。”

    伯父的话音低落下去。

    默默听着的他沉默了一阵,这才突然道:

    “老头,你……”

    “真上过女祭祀?”

    马车里传来重重的捶击声!

    “你”

    似乎是伯父再次被噎到了,连呼吸也紊乱起来。

    他从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最终,伯父抑制住怒意,叹了口气:

    “哎,算了……相比之下,北境的老迪伦倒是坚韧不拔,自强不息……”

    “可惜,他们的位置实在太差,一旦生变,就是首当其冲,难为臂助。”

    果然,换了伯父以前……听我这样开他的玩笑……

    心情沉闷的他不再多想,而是抬起头,看着恩赐大道两侧越来越多的植被:

    “你似乎漏了个最重要的?”

    伯父的呼吸一顿。

    车队转过一个大弯,路边的几个赶车农民战战兢兢地缩起身子,等待着四目头骨旗的通过。

    半晌后,伯父那虚弱的嗓音再度响起,带着经年不散的不忿与怨气:

    “苍穹之外的群星……高高在上。”

    “只可远望,不得妄想。”

    “更不能信赖。”

    他从伯父的语气里感到一股深深寒意。

    “切记。”

    伯父的话化为一阵浓重而不祥的咳嗽声。

    他没有说话。

    好几秒钟后,他才松开快把缰绳捏断的手掌。

    在伯父不适的咳嗽声中,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笑道:

    “听你这么说,我们就合该做个特立独行的孤家寡人。”

    “处处不合,人见人厌?”

    伯父的咳嗽停了,但没有立刻说话,一时只有马蹄与车轮的声音。

    终于,马车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岂不正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有无奈,也有释然。

    法肯豪兹公爵睁开眼睛。

    而他的眼前,王子正紧张地盯着他。

    泰尔斯的手臂僵硬在身后,死死按住被子里的匕首。

    他穿透西荒公爵似笑非笑的双目,似乎看到另一个血腥狰狞,眼眶空洞的死人头颅。

    钎子。

    等等。

    如果法肯豪兹就是刺杀海曼的幕后黑手……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告诉我?

    在另一个璨星的面前直承此事,他的利益何在?

    是先声夺人,还是翻脸的前兆,抑或另有目的?

    像往常一样,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一边刻意表现出让对方满意的惊诧失态,一边开始疯狂思考其中的关窍。

    从乞儿时代到王子生涯,这一招对奎德和尼寇莱那样脑子不灵光还自以为是的家伙相当管用,甚至对讨厌鬼伊恩和亡号鸦蒙蒂这种其奸似鬼的家伙也有奇效:他们总能在泰尔斯的慌乱表现中收获高人一等、智珠在握的优越感,从而在轻蔑与满足中,暴露最大的破绽。

    经历了众多风风雨雨之后,这已经是泰尔斯最熟练的本能了。

    熟练得他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时候的失态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刻意演的。

    但这一招偶尔也有失效的时候。

    比如面对马车里的查曼王。

    比如……

    现在。

    “怎么,在北地过得太安逸了?这就吓到了?”

    西荒公爵玩味的话语再次响起,他盯着貌似被吓呆的泰尔斯,似乎有些不满意:

    “那这个怎么样?”

    哪个?

    泰尔斯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到西里尔伸出手,握住了他拐杖上的……

    那把长柄剑。

    王子一个激灵。

    “唰!”

    随着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声音响起,剑刃出鞘,在空中划出一片银光!

    糟糕!

    狱河之罪漫上神经,泰尔斯本能地从床上翻落,就地一滚!

    开什么玩笑?

    他在远离银光的安全距离上起身屈膝,匕首横拦,摆出铁躯式。

    泰尔斯惊魂甫定地看着依旧安稳地坐在椅子上的西里尔法肯豪兹。

    那把出鞘不久的长柄剑就握在公爵的掌中,随着公爵的手腕轻转,缓缓划出弧线。

    寒意满满,气势森然。

    隐隐有迫人之意。

    “很好,至少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孬。”

    西里尔阴森地笑着,丝毫不顾王子苍白的脸色。

    搞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西里尔。

    这就……翻脸了?

    但更让泰尔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潜藏暗中的约德尔依旧悄无声息,见到他落入险境也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

    那家伙不会真的因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了吧?

    哄不好的那种?

    可就在泰尔斯头疼地思考出路的时候,熟悉的嘶哑嗓音还是在耳边轻轻响起了。

    “冷静。”

    面具护卫的声音虚无缥缈,几如蚊蝇,却让泰尔斯紧绷的呼吸松了下来:

    “不是他。”

    不是他。

    熟悉的声音让泰尔斯的一颗心落回胸膛里。

    不是他。

    但那个瞬间,看着西里尔不怀好意的微笑,泰尔斯仿佛抓住了什么。

    这里是刃牙营地,是王室的直属领地,驻扎着数量可观的常备军。

    传说之翼在侧,凯瑟尔王在后。

    自承凶责,威胁王子无论如何,法肯豪兹都不该这么做。

    因为战斗姿态而打断了思绪的王子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头思考。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他。

    经过约德尔的提醒,似乎想通了什么的泰尔斯开口就问,却一刻也不敢松懈战斗姿势:

    “你到底是不是凶手?”

    西里尔定定地盯着他,手中长剑无比平稳,目光里流露出异彩。

    终于,在紧张的对峙里,西荒公爵轻笑摇头:

    “看来你不知道。”

    在泰尔斯凝重的表情下,西里尔阴冷的笑容慢慢淡去。

    公爵把长柄剑横到膝头,慢慢把玩着,不再看向泰尔斯。

    我不知道?

    没听明白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你说,你把刺客放到了海曼王子面前……”

    王子咬牙问道:

    “但为什么……”

    法肯豪兹头也不回,只是一味打量着膝头那把精美的长柄剑。

    “因为那是他的意愿。”

    泰尔斯的问话戛然而止。

    他的意愿?

    这一次,不等泰尔斯开始追问,西里尔公爵就轻声回答,嗓音飘忽,情绪复杂:

    “是他主动要找他们。”

    “找到那些刺客诡影之盾。”

    泰尔斯愣住了。

    可是。

    可是……

    海曼?

    还有诡影之盾?

    泰尔斯理解了公爵的话,旋即瞪大了眼睛。

    “十八年前,”西里尔淡淡地道:

    “海曼找到我,请求我尽力帮助他,帮他避开那些出身王室卫队与璨星亲兵的亲卫们,完成他与某些陌生‘客人’的私下会面。”

    “不止一次。”

    避开亲卫。

    陌生客人。

    寒风刮进房间,吹得西荒公爵的皮袍微震,灰发轻扬。

    风更带起无尽飞尘,在阳光下现出人们不常察觉的真身来回飘飞的无数颗粒,诡异地在空中翻滚着。

    西里尔的一双眸子仍然滴溜旋转,似有光芒:

    “直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诡影之盾,避开王室的耳目,会面,所以……”

    难以置信的泰尔斯放下匕首,直起腰身。

    他艰难地挪动嘴唇:

    “血色之年……是他干的?”

    “海曼?”

    鬼王子塔的顶层,狭窄的房间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见窗下隐约的嘈杂。

    以及高处不胜寒的烈烈冷风。

    但王子只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深沉的浓雾中。

    而他越来越接近雾后的真相。

    地牢中,塞米尔恨意满溢的话浮现在他的脑中:

    【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好文采,却心胸狭窄、阴狠毒辣的‘美人’海曼?】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第四王子,海曼璨星?

    西里尔没有回答。

    但泰尔斯仅仅恍惚了数秒,就立刻摇摇头,无数谜团争先恐后地涌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他就是幕后的璨星……”

    “那诡影之盾又为什么要杀他?”

    这说不通。

    他死死瞪着似乎出了神的法肯豪兹。

    公爵轻轻闭眼,旋复睁开,双臂抵膝,身体前倾。

    他收敛了表情,侧头看着泰尔斯,重新露出淡淡却人的笑声:

    “我也想知道。”

    泰尔斯一怔:

    “你不知道?”

    西里尔轻笑一声,似乎毫不在意:

    “不。”

    “也许他只是太蠢,被人黑吃黑。”

    “也许他本来就是牺牲品,注定遭到背叛。”

    “也许他仅仅是知情者,却最终在劫难逃。”

    “甚至也许他只是无意卷入,想要力挽狂澜。”

    西里尔低下头,唇角微翘,不知是讽刺还是讥笑:

    “但是……他不想让我知道。”

    他不知道。

    泰尔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重新坐上床尾,正对着公爵。

    “真的吗?”

    “他让你帮一个不让你知道真相的忙,而你就同意了?连问也不问?”

    泰尔斯冷冷道:

    “你未免太慷慨了吧。”

    西里尔缓缓地扭过头来。

    可能是错觉,但泰尔斯突然觉得,法肯豪兹公爵那丑陋狰狞的面庞舒缓了许多。

    “相信与否,孩子。”

    西里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很认真,而他塌陷的唇齿在阳光下一张一合:

    “海曼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至少,跟他那几个满脑子只有阴谋、杀戮、钱财和女人的兄弟们比起来。”

    “他开口了,所以我就帮忙了,就这么简单。”

    泰尔斯深深蹙起眉头。

    满脑子阴谋、杀戮、钱财和女人的兄弟们……

    西里尔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摇头轻笑。

    但王子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表情变了。

    “这跟贺拉斯王子有关吗?”

    泰尔斯舒展眉头,眼里的凝重却无以复加:

    “海曼之所以去找诡影之盾,却最终死于其手的原因?”

    那一刻,法肯豪兹的表情凝固了。

    贺拉斯。

    他盯着泰尔斯,依旧丑陋狰狞,却再也没有了那股嬉笑之意。

    “为什么这么问?”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他:

    “而你呢,为什么在十八年后,在海曼身死的地方,告诉我这些?”

    西里尔注视着泰尔斯,很久很久。

    终于,公爵的肘部离开了膝盖,整个人在椅子上直起腰来。

    出乎泰尔斯的预料,看似认真起来的西里尔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而是重新举起膝盖上的长柄剑,上下打量。

    “你见过这样的剑吗,王子殿下?”

    西里尔似乎已经从当年的回忆里走了出来,重新回复了吓人而自在的笑容。

    泰尔斯不由一怔。

    他这才注意到,公爵的这把长柄剑外形独特,古铜色的护手和剑柄格外修长,看上去不太符合最理想的受力结构,却足够精美与严整,两面剑刃延伸出沙丘般流畅的弧度,给人一种美学上的舒适感。

    而剑格的中心镶嵌着一枚纯黑的宝石,不知是何种类。

    只见西里尔头也不抬,只是自顾自地欣赏着这把精美的宝剑:

    “古帝国剑,或称古骑士剑特别的样式和弧度,惊人的平衡感,挥斩更加得心应手,舞动更加流畅有力。”

    “它需要上好的原材质料与高超的锻造技艺,当然还有不菲的成本价格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它们注定无法量产,最终消失在了战场上,仅剩少数足以成为传家宝的珍品。”

    西里尔倒转宝剑,让泰尔斯看见剑柄的底端。

    那是一个泰尔斯险些没认出来的、陌生的古帝国刻印体字母:

    f。

    这个字母的雕刻看上去较为粗糙,与宝剑其他精巧的部位相比,不甚协调。

    古帝国剑?古骑士剑?

    等等。

    泰尔斯眉心一动。

    这样的弧度……

    倒是有些眼熟。

    “我见过,一把。”泰尔斯的脑海里浮现出瑞奇那把同样弧度优美的银柄长剑永恒真理。

    “但它跟我问的事,跟海曼,跟贺拉斯有什么关系?”

    泰尔斯机警地问道,同时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一些,保证双腿触到地面。

    西里尔继续欣赏着也许是法肯豪兹家族的传家宝剑,啧声道:

    “据说,第一批古帝国剑是矮人供材,精灵铸造,以地焰作炉火,聚七海之精华,以敬献给此世第一位皇帝,开创人类无疆盛世的‘大帝’科莫拉卡洛瑟。”

    泰尔斯思绪微滞。

    西里尔抬起头,呵呵冷笑: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的祖先,传说中血液鎏金还会闪闪发光的那位。”

    泰尔斯下意识开口:

    “但是你”

    可西里尔似乎打定主意不容他打断自己,自顾自地回到手上的长柄宝剑:

    “此剑名唤‘警示者’,曾在六百年前与泰伯利亚法肯豪兹一同参加终结之战,他是托蒙德一世年轻时的剑术老师,也是复兴王麾下资历最老的追随者,直到他被封予荒墟,成为初代西荒守护公爵和我的祖先。”

    警示者。

    托蒙德一世。

    终结之战。

    泰尔斯有些不耐烦:

    “我会有时间听您的家族史的,可是现在让我们先”

    “而警示者最近一次服役!”西里尔的音量倏然增大,盖过泰尔斯的声音。

    只见西荒公爵微微眯眼,侧头望着皱眉的泰尔斯:

    “是在另一位西里尔法肯豪兹的手中。”

    “他是我的伯祖父,服役于‘沉默者’苏美四世的王室卫队,在王驾骤崩的危机里,他就是握着这把剑,带着卫队杀出血路,从而保护年少的艾迪二世顺利地登上王座,君临星辰。”

    西里尔说着,手里的长柄剑晃出一道剑花,身手之熟练,持剑之平稳,倒是让一直以为法肯豪兹公爵活动不便的泰尔斯刮目相看。

    等等。

    泰尔斯面色一变!

    从刚刚的话里,他抓到了什么。

    另一位西里尔法肯豪兹。

    王室卫队?

    “沉默者”苏美四世。

    王驾骤崩。

    以及……艾迪二世?

    泰尔斯死死盯着那把“警示者”。

    还未等他理出头绪,西里尔就一声叹息:

    “法肯豪兹,这个姓氏跟亚伦德一样悠久,自帝国时代开始传承,又追随着璨星家族,绵延至今。”

    公爵凝望着自己的古帝国剑:

    “从终结之战到血色之年,就如同这把警示者我们见证太多,也了解太多。”

    西荒公爵里的眼里露出诡异的精光:

    “无论是星辰王国的兴衰起伏……”

    “抑或是璨星王室的……”

    法肯豪兹解下拐杖上的剑鞘,斜眼一瞥泰尔斯,似有深意:

    “腥风血雨。”

    西里尔缓缓呼出一口气,把“警示者”收回剑鞘。

    “相比之下,您要的答案,还重要吗?”

    泰尔斯眉毛一动。

    联想到这几天的见闻,王子突然有所猜想。

    “艾迪二世,我的祖父。”

    “我听闻他是苏美四世膝下没有夭折的子女中,序齿最长的,而且还身为男性。”

    泰尔斯慢慢地开口:

    “我想,他继位加冕,应该顺畅无阻?”

    他眯起眼睛:

    “你所说的‘腥风血雨’又从何而来?”

    西荒公爵收起怀古伤今的表情,缓缓地笑了。

    他扭过头,灼灼有神地盯着泰尔斯:

    “那也许,你的历史老师没提过你祖父的继母,出身鸢尾花家族的‘巫后’蓓拉,以及她那贵为刀锋公爵夫人的小姑子,你祖父的姑姑,曾经的海伦娜长公主。”

    鸢尾花家族,“巫后”蓓拉。

    刀锋公爵夫人,海伦娜长公主。

    听着这些陌生的名字,泰尔斯的脑筋转动起来。

    “更没有提她们是如何在苏美四世薨逝后阴谋矫诏,想把你未成年的祖父送去落日神殿作终身祭祀,从而让蓓拉王后的亲生子,襁褓中的约翰璨星以幼代长,僭位为王。”

    泰尔斯的眼眶倏然一扩!

    约翰璨星。

    阴谋矫诏。

    泰尔斯忍不住捏紧了匕首。

    蓓拉王后的亲生子。

    以幼代长。

    西里尔放下宝剑,不胜唏嘘:

    “当然,如果六十多年前,蓓拉王后成功了,你我也就不必在这里烦恼了。”

    如果蓓拉王后成功了……

    就不必在这里烦恼了……

    该死的老家伙。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平息心底的惊讶。

    “够了,法肯豪兹公爵。”

    “从刚刚到现在……”

    泰尔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这一次,第二王子牢牢地盯着西荒公爵,态度不善:

    “是先王幼弟,星湖公爵约翰,本有机会越过我的祖父,登上星辰的至高王座?”

    法肯豪兹翘起嘴角。

    “还是鸢尾花的凯文迪尔家族,曾经试图插手王位传继?”

    西里尔的笑容依旧不减。

    “而海伦娜长公主的夫家十八年前全族尽殁的刀锋公爵,也牵连其中?”

    看着西里尔不紧不慢,好整似暇的表情,泰尔斯咬紧牙齿:

    “抑或是在暗示,血色之年里,确实是我祖父的某位王子,同样想要以幼代长……”

    “僭位为王?”

第215章 做点什么

    星辰的历史,从来不乏血色。www.uu234.net

    基尔伯特的这句话重新在少年的脑子里响起。

    “你过度解读我的话了,殿下。”

    西里尔嗤笑着,伸手从餐盘上拿下一个拳头大小,泰尔斯也认不出来的红色水果,在袖子上擦拭着:

    “我是说,作为璨星最古老的封臣,法肯豪兹已经在警示者的剑刃倒影里,见过太多类似的戏码了: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

    “多得我们都麻木了。”

    西荒公爵话音落下,他浑然不顾泰尔斯狐疑的眼神,怡然自得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水果。

    但泰尔斯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是么?”

    西里尔两颊抖动,看上去特别享受咀嚼的滋味,但他的枯槁脸色和吓人面容只能让这个动作看上去更加惊悚。

    “同理,血色之年的真相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就像六十年后的今天,还会有人在意您祖父当年的加冕危机吗?”

    西里尔向后靠去,灵动如毒蛇般的眼珠却紧紧扣住泰尔斯。

    他含糊不清地道:

    “真重要的是,血色之年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而我们又要如何面对它?”

    泰尔斯撇开视线,努力不去看开口说话的西里尔嘴里的果肉由固体变成小块,再变成粉末的过程。

    王子严肃地道:

    “我不喜欢故弄玄虚。”

    “也不喜欢拐弯抹角。”

    西里尔咽下一口果肉,哼笑一声。

    他用左肘支住椅臂,整个人斜靠过来,眼神突变,咄咄逼人:

    “那也许你就不适合当一个璨星。”

    泰尔斯缓缓扭过头,看着他。

    西里尔依旧维持着半真半假的戏谑目光,而王子的表情则沉静无波。

    两人默默对视着。

    空气里有股说不清的意味。

    几秒后,泰尔斯头颅微低,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盯着公爵,声音低沉:

    “我父亲知道,对么?”

    法肯豪兹把玩着半块水果的右手微微一滞。

    他眼里的精芒慢慢回收。

    泰尔斯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色道:

    “无论是你当年暗助海曼,还是他私通诡影之盾,甚至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他都知道。”

    王子用的是肯定句。

    西里尔嘴边的弧度慢慢消失了。

    “他知道又如何,”公爵咬字轻缓,就像接近猎物的步伐:

    “不知道又如何?”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他明白了。

    “你刚刚一层一层抛出那些的秘密从海曼到诡影之盾。”

    泰尔斯抬起头,坚定而决绝:

    “是为了试探,试探我到底知道多少,更是试探我父亲告诉了我多少。”

    西里尔没有说话。

    但那一刻,他看着王子的目光更加锐利。

    “而你这么做的原因……”

    泰尔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公爵。

    是要测试凯瑟尔王对自己继承人的信任。

    要测试璨星王室的根基。

    好半晌,西里尔这才微微一笑,斜过身子,指了指泰尔斯:

    “如我所说,我们开始谈话了。”

    泰尔斯的脸色越发凝重。

    少年低下头,顺着公爵的话:

    “所以,照你的说法。”

    “抛开细节和真相……血色之年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西里尔笑了。

    他并不直接回答泰尔斯的问题,而是歪过头,又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品。

    “我听说是威廉姆斯男爵先找到你的,王子殿下。”

    他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道:

    “你怎么看他?”

    泰尔斯眉头一动。

    威廉姆斯?

    怎么看他?

    泰尔斯的第一个念头是对方把自己荒在马鞍的场景。

    少年微微一抖,努力把对方带自己骑马的景象赶出大脑。

    “男爵是个……”

    可他甫一开口,却突然语塞。

    西荒公爵不慌不忙,饶有兴趣地等着他的回话。

    泰尔斯的眼前浮现出罗曼满布杀意的双眼,以及“再插嘴就杀了你”时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王子心里一堵。

    要怎么违心地夸赞一个……一个你找不到优点的人?

    漠神在上,总不能夸对方“可爱”吧?

    王子轻咳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变化得太多:

    “我认为他很可……咳咳……那个,领兵有方,指挥若定,然后……”

    泰尔斯卡在下一个形容词上。

    西里尔没有看他,只是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绞尽脑汁的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

    “还有……额,身手卓绝,仪表不凡?”

    漠神保佑,终于找到优点了。

    西里尔哼声点头,回身吐掉嘴里的果核。

    他拉扯起人的面貌,抽动着凹了一大块的嘴唇,眯眼瞥来。

    “好吧,我得承认……”

    尽管慢慢习惯了公爵的尊容,但泰尔斯还是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

    西里尔冷笑着:

    “威廉姆斯,那个家伙长得是要比我好看……”

    他笑着举起右手,拇指与食指无比贴近,脸上的坑洼沟壑像是遭遇了洪水泛滥:

    “一丁点儿。”

    泰尔斯望着西里尔特殊的尊容,竭力忍住尴尬:

    “哦,是么……”

    西里尔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笑起来。

    公爵一边笑,一边再度伸手,从餐盘里捞了第二块果品出来。

    “直说了吧,每个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心知肚明。”

    西里尔细细地看着泰尔斯,人的面容里渗出寒意:

    “罗曼威廉姆斯。”

    西里尔的眼里闪出寒光:

    “那就是个孤僻、冷漠、骄横、嚣张的……”

    “无耻混蛋。”

    无耻,混蛋?

    泰尔斯忍住点头的冲动,把表情维持在微微蹙眉。

    但西里尔似乎已经不在乎他的反应了。

    西荒公爵轻嗤着看向窗外:

    “承认吧,从血色之年里第一次应征入伍,他就比无知无畏的熊孩子更令人心烦,比蛮横无理的恶霸更让人不爽,比心狠手辣的流氓更为人忌惮,比层层盘剥的税吏更遭人记恨,比唯我独尊的暴君更惹人反感。”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起传说之翼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

    公爵丝毫不顾自己的风仪,望着窗外的目光犀利而不屑,像是想起了什么:

    “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吃过他的亏……那副天杀的暴躁脾气,那副目中无人的表情,那该死又可恨的习惯,他就差没把‘我他妈是个傻x’刻在脸上了。”

    泰尔斯挑着眉毛,听着西里尔的粗鄙之语。

    “也许男爵只是不善交际……”

    法肯豪兹公爵冷哼一声:

    “不善交际?”

    西里尔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品,好像咬的不是食物,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见过他在战场上坑杀战俘和收集人头的样子吗?你见过他擦拭鲜血时那满面淡漠习以为常的表情吗?你知道他杀起自己人来也从不手软吗?”

    泰尔斯又想起对方淡定地在鲜血飞溅中挖掉钎子的双眼、撬掉死人头颅的下颔,心中一阵不适。

    西里尔冷哼一声:

    “你以为他在星尘卫队里组建的突击队之所以得名‘怪胎’,就仅仅因为他放出来的那几个异能囚徒?不……”

    泰尔斯一抿嘴唇,没有出声。

    西荒公爵嚼碎嘴里的果肉,冷笑着摇头:

    “那是因为罗曼威廉姆斯,传说之翼,藏在那副漂亮的皮囊下的,是某个一不懂得规则二不在意利益,既无同情也缺忠诚,脾气诡谲性格莫测,冷漠残忍兴趣古怪,思维逻辑异于常人,远非我们所能理解、更远非复兴宫所能号令的,真真正正的”

    只见西里尔法肯豪兹目光一冷,清晰而坚决地咬字道:

    “怪胎。”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想起传说之翼冷漠地打断诺布的腿,轻蔑地说国王是“狗杂种”的样子。

    “也许,天才总有怪癖?”

    西里尔看着手里咬了一半的水果,歪起嘴角:

    “天才?”

    公爵抬起头,目光深邃。

    “那我得说,把这样一个恶习满身罪孽累累、连王室都控制不住的怪胎提拔上来,放置在边远的西荒,安插在混乱的西部前线,竭尽全力供给他的常备军……”

    西里尔背对着泰尔斯,看向窗下的刃牙营地,带着深意,摇头啧声:

    “你父亲大概也是个……”

    “天才。”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实在听不出这是真诚的夸奖还是辛辣的讽刺,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但王子明白了很多。

    泰尔斯果断地摇摇头:

    “没有用的。”

    “如我所言,我对既定的事情无能为力你无法在我这里夺回刃牙营地,夺回你从我父亲手里失去的东西。”

    他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

    “而您该走了这是我用餐的时间,不习惯与其他人共享。”

    但出乎泰尔斯的意料,面对他明显而决绝的否定,西里尔既没有以负面的态度针锋相对,也没有用他惯常的语调冷嘲热讽。

    只见公爵脸上的表情松了下来,不笑也不刺,只是坐正了身子,幽幽地看向窗外。

    “刃牙营地?失去的东西?”

    “王子殿下,你见过从前的西荒吗?”

    他望着窗下的熙熙攘攘。

    泰尔斯看着西里尔的侧脸,突然觉得此刻的法肯豪兹公爵有些恍惚。

    “从前?”

    公爵哼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微微摇头:

    “你知道,十八年前,刚继任公爵不久的我接到星辰总诏令,马不停蹄地赶到永星城,跟其他十八人一起聆听你祖父的平叛动员时……”

    “我可从来没想过,生我养我的西荒,会是下一个。”

    泰尔斯表情一变,陷入沉思。

    十八年前。

    星辰总诏令。

    平叛动员。

    可是……

    王子抬起头,疑惑道:

    “下一个?”

    但泰尔斯随即眼前一花,他下意识地含胸环臂,接住了西荒公爵抛来的一块

    白面包?

    泰尔斯惊异地看着西里尔淡定地收回左手,又重新把一块水果塞进自己的嘴里。

    “十八年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血色之年的战争以前,在传说之翼横空出世之前,在西荒守护公爵还是我伯父的时候……”

    西荒公爵一面咬着水果,一面悠悠道:

    “西荒是什么样子的了。”

    泰尔斯抿嘴皱眉,看着显然不舍得离开(王子,还是王子的餐点?)的公爵阁下,愤然而无奈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松软精致的白面包。

    “那时候,这里的统治者刃牙男爵,加勒特卢曼还是我伯父重要的封臣与座上宾,经常出入荒墟,可谓与我共同长大,情同手足。”

    公爵笑着看少年一脸不爽地把脸从面包里拔出来的样子,目光却渐渐凝固:

    “那时候,我们跟大荒漠之间享有着难得的和平。”

    和平?

    努力撕扯着面包的泰尔斯一顿。

    只听法肯豪兹缓声道:

    “我们不进去,而他们无论是兽人的八大部落还是荒骨人的五大部族也不过来。”

    “我们的巡逻抽税遵循定规,他们的劫掠放牧也自有原则彼此远远相望,默默警惕,过着各自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公平,默契,自然。”

    “任由无数的游商、牧民,雇佣兵,冒险者们自由自在地进出大荒漠,与沙盗、流放者、兽人与荒骨人,甚至与来自荒漠另一头的同行们往来、贸易、竞争、厮杀、冲突、融合。”

    “谱写他们自己的故事。”

    泰尔斯一边嚼动着面包,一边皱眉想起“我家”酒馆的老板坦帕。

    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刃牙营地的历史。

    那是雇佣兵的年代。

    对了,坦帕后来怎么样了来着?

    “那时,甚至有渴望着文明的荒漠居民移居到西荒当我到了骑上战马的年纪,开始巡视荒漠时,还时常能在边境看到往来的荒种。”

    “要是你胆大一点,随着商队踏入荒漠,那就有机会一睹‘人类之敌’的面貌,遇到商人们跟看似凶狠的灰杂种们指手画脚讨价还价得面红耳赤,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公爵的嗓音一反平时的尖利刺耳,变得平稳而顺畅,呼吸间微带颤音,像是竭力忍受着什么。

    荒种。

    灰杂种。

    泰尔斯先想起了“丹特的大剑”里的荒骨人麦基,然后是黯红眼眸的拉斐尔。

    以及……那个不一般的,给了他成年礼“名字”的兽人坎达尔怒山。

    “甚至有商会在大荒漠里约定了定期的交易日,就像我们乡下的集市一样;据说还有商队走出了一条传说中连通无数绿洲,直达荒漠深处,甚至能走到黄金走廊的神奇商路,证明大荒漠的面积不比我们引以为豪的星辰王国要小。”

    西里尔的话语里带着难言的笑意和难舍的回味:

    “你听过黎明三英杰荒漠寻龙的吟游诗吗?你听过聚宝无数的荒漠都市卡利格里的故事吗?你听过荒骨人们关于战神沙漠的古战场传奇吗?你听过蛰伏在黄沙下的邪神吞噬世间万物的恐怖怪谈吗?你听过沙漠深处埋藏着无数帝国宝藏的传说吗?”

    “那时候,它们都是发源于神秘大荒漠里的精彩故事,由无数的人们从这里出发,闯进荒漠再带出来,带回西荒,带回星辰,成就流传千古的传奇。”

    吟游诗、故事、传奇。

    曾经的荒漠与西荒。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一时连面包都忘了吃。

    公爵叹出一口气:

    “西荒的人们与荒漠里的居民,就像这样,我们相互忌惮也彼此需要,时有摩擦又偶尔合作,维持着古怪却有趣的生态,充实着这片已然干旱了千年的土地。”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荒漠里,崇拜或者说恐惧漠神的人们有一句老话。”

    法肯豪兹幽幽地道:

    “漠神无灾,世间皆灾。”

    泰尔斯眉毛一动,下意识地跟上:

    “漠神无赦,荒漠即赦。”

    西里尔眼前一亮,似乎对泰尔斯知道这句话颇有惊喜之意。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

    公爵轻轻一笑:

    “不劳漠神主动降灾,凡世早就处处布满灾难。”

    “不必漠神亲自赦免,大荒漠的存在已是它最大的宽容。”

    西里尔的脸上现出慨叹之意:

    “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句话里映衬出的漠神,是怎样中立,超脱,冷漠、看透万物就像大荒漠本身?”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想起在龙霄城临行前,荒骨人拉斐尔对他的告诫。

    但那时,荒骨人对他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

    可怕的荒漠里处处危险。

    软弱者畏灾,侥幸者求赦。

    【唯有同时抛弃软弱与侥幸的人,才能在无情的大荒漠中找到立足之地。】

    可相比之下,对这句让人后背微寒的谚语,西里尔公爵的解释却显得如此的……

    平衡?

    不偏不倚?

    公爵的话还在继续,在这狭小而明亮,偏偏被寒风侵彻的塔顶房间里有些飘忽不定:

    “如果外界纷乱不休灾难不止,没关系。因为无论怎样的灾难,当它到达荒漠,都会被眼前无尽的日晒和千年的风沙所埋葬。”

    “如果外界盛世太平纸醉金迷,也没关系。大荒漠里日日都有的冲突流血和残酷生态,会让你重新习得生存所需的一切。”

    西荒公爵眯起眼睛。

    “它谈不上舒适,因为它的宽容仅是其中一面。”

    “它却也不可怕,因为它的残酷只是恰到好处。”

    在泰尔斯的深思中,西里尔扔掉手上的果核,眼中泛出锐利的精光:

    “任世间洪水滔天。”

    “唯荒漠冷暖如故。”

    公爵吐出一口长气,转头看回泰尔斯,似乎重新回过神来。

    泰尔斯连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对付他的面包。

    但西里尔不以为意:

    “当年轻的我站在西荒,站在祖传的土地上,面对着无尽的大荒漠绵延出的地平线,这就是它告诉我的东西。”

    “那就是我对西荒曾经的记忆,这生我养我的地方。”

    可下一秒,西荒公爵的语气就变了。

    “但是……”

    西里尔的眼中泛出寒意,让泰尔斯不禁皱眉:

    “看看现在。”

    那一刻,泰尔斯感到一股如有实质的厚重和凝滞。

    公爵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利而刺耳,令人下意识地想要捂耳:

    “血色之年后,王室入主刃牙营地,把这里变成了纯粹的军事重镇,遵循着与西荒和荒漠都截然不同的规则,公平不再,默契无存,随着常备军每一次光荣的进击荒漠,情况更加恶劣。”

    泰尔斯轻轻皱眉,想起常备军和征召兵的冲突。

    “曾经是化外之野的荒漠变成了危险战区,行商们日渐稀少,佣兵们辉煌不再,荒种们绝迹边疆,曾经嘈杂热闹的边境变得危险重重,一片死寂,所有的规矩都被破坏殆尽,唯留混乱血腥。”

    泰尔斯又想起酒馆老板坦帕对行情不好的哀叹。

    “而荒漠里的兽人和荒骨人们,他们一旦出现,就会是成群结队,全副武装,不留活口,无休无止的警报,无穷无尽的叛乱,无边无际的防线,让我们这些真正家在西荒的人焦头烂额。”

    法肯豪兹公爵冷哼一声:

    “唯有传说之翼那猩红色的星尘战旗,随着他每一次巡逻荒漠时的马蹄声浪与人头滚滚,高高飘扬,在身后留下王室的荣光与西荒的鲜血,而八大部落和五大部族和我们的仇怨只有越来越深。”

    泰尔斯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没有出声。

    他预感到了什么。

    “血色之年带来了什么?”

    西里尔的嗓音陡然提高:

    “我不知道。”

    公爵冷漠而尖利的嗓音,配上他可怕的形貌,让人颇为心悸。

    “我所知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自血色之年后,自海曼遇难战争爆发之后,西荒的土地在这十八年间……”

    他重重咬字,铿锵有力:

    “变成了什么。”

    咚!

    尽管看着公爵大马金刀地按椅起立,泰尔斯还是为拐杖触地时的那一声吓了一跳。

    咚,咚,咚。

    拐杖一下下点地,将西荒公爵明明不高大,却有种别样冷意的身形越推越近。

    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他停在泰尔斯的面前。

    “现在,王子殿下,”西里尔法肯豪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不容逃避的意味:

    “轮到你告诉我:血色之年给我们,给西荒,给世代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带来了什么?”

    泰尔斯努力咽了一下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哪怕是这位面容难看、身带残疾,习惯了冷嘲热讽、幽默讥刺的西荒公爵,也有如此怖人的一面。

    “我不明白。”

    王子压住心底里的猜想,艰难地回答道。

    “不明白?”

    西里尔嗤笑了一声,却丝毫没有之前的那股轻松与诙谐。

    “抑或是你不想明白?”

    他枯槁的面容此刻就像一具风干多时的骷髅,从深邃的眼洞里透出刺骨寒风。

    泰尔斯正要开口,但公爵没有给他机会。

    “之所以会有血色之年,之所以会有我们面对的一切是因为那儿有个怪物。”

    西荒公爵冷冷地道。

    什么?

    泰尔斯疑惑皱眉:

    “怪物?”

    咚!

    西里尔的拐杖狠狠击地:

    “对!”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一股深恶痛绝的意思:

    “那就是个怪物,一个以权力为食,以生命作价,以破坏为生的怪物。”

    只见公爵背着光,面上的沟壑无比阴森,他的皮袍在高塔的寒风中飘飞震颤:

    “它,泰尔斯,它就藏在复兴宫的最深处,藏在至高国王的王冠内,藏在你祖先安息的陵墓里,藏在每一个有权继承王位的璨星心中。”

    泰尔斯眨了眨眼,慢慢听出来:

    这是一个隐喻。

    “它每一次在人心中醒来,舒展爪牙的时候,都会带动可怕的漩涡,试图把这个王国的一切都吸纳进去、碾碎、侵蚀、吞噬。”

    “拜它所赐,西荒不,不止西荒,而是星辰王国曾经的一切都在崩溃、毁坏、消亡、不复存在。”

    高塔中,西荒公爵,西里尔法肯豪兹坚决而冷酷地指了指面色凝重,全神戒备的泰尔斯王子:

    “而总得有人……”

    “去做点什么。”

第216章 权力起自暴力(上)

    一个怪物。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

    以权力为食的怪物。

    泰尔斯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那个身影。

    那个手持权杖,头戴冠冕,名为父亲,却威严难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几秒。

    “你不喜欢西荒的现状,更不愿忘记过去的西荒,过去那个只属于法肯豪兹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做点什么’。”

    王子抬起头看向西里尔,语气变得警惕起来:

    “你知道。”

    “六年前,我离开永星城的时候,有人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西荒公爵紧紧地盯了泰尔斯好几秒,然后笑了。

    “不,殿下。”

    法肯豪兹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面向窗外:

    “别把我想成死抓着传统旧规不放的老古板,或者着迷于昔日荣耀,不肯睁眼看未来的蠢材虽然我的同侪里多的是这样的人。”

    泰尔斯轻哼道:

    “那是什么让你跟他们有所区别?”

    这一回,西里尔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窗下熙熙攘攘、错落有致的营地光景。

    “为什么,泰尔斯?”

    终于,西荒公爵感慨出声:

    “为什么我们得以统治这片土地?”

    警惕着的星辰王子蹙起眉头。

    只听法肯豪兹家族的统治者缓声道:

    “无论是我现在身为公爵统治西荒,还是你日后加冕为王统治星辰全境?”

    “享受这高于人上的一切?”

    西里尔的主题跳跃得太快,又暗藏机锋,加上若有若无的尖酸刻薄,让习惯了北地人们就事论事的泰尔斯极度不适。

    “是因为我们作为统治者足够睿智,谋略无双?”

    “还是像北地人那样身怀胆魄,敢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还是因为你宅心仁厚,心系百姓?”

    “抑或是先祖荣耀,代代相传?”

    西里尔的话锋一转,露出他最喜欢的讽刺语调:

    “难不成确实是天命所降,众望所归……”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儿真的能闪闪发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话说半截,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紧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年沉默了好几秒。

    终于,泰尔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开始到现在……究竟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法肯豪兹公爵?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

    什么?

    西里尔的笑容一滞。

    只见叹完了气的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憎恨修辞问句。”

    修辞问句?

    公爵的表情越发迷惑。

    可王子不再顺着西里尔的话走,而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一点小提示,不受欢迎的公爵大人。”

    “无论讨论还是谈判,阴阳怪气的反问看似增强你的语气,实则只能让你看上去像个搔首弄姿、哗众取宠的娱乐小丑:它除了用语气凸显你的自以为是之外,对传达有效信息没有任何帮助。”

    听着泰尔斯面无表情的回答,法肯豪兹的面孔慢慢僵硬起来。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说出来,如果你不认可,就用个‘不’字讲完它因为除了挑拨情绪,没人有兴趣了解你用修辞反问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内容。”

    泰尔斯说完了话,一把将匕首扎在床头。

    房间安静了很久。

    一时只听得见寒风吹袭。

    西里尔瞪着泰尔斯,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公爵的唇角几度拉起又几度放下,欲言又止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泰尔斯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抱起双臂,一脸无辜,歪着头扁着嘴,等待对方的回答。

    终于,西里尔闭眼低头,长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北地人。”

    “不,”然而泰尔斯扬了扬眉毛,接过他的话语:

    “这仅仅只是为什么你不受欢迎。”

    西里尔又是一顿,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啊,我们为何得以统治?”

    总算把话说舒服了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坐上床铺,靠上墙壁,满足地摊手道:

    “别让我打断你。”

    西里尔在心底里微微叹息。

    你不是早就打断了么。

    公爵沉默了一阵,这才重新开口:

    “事实上,我不认为我们得以统治是出于以上理由,泰尔斯。一点也不。”

    泰尔斯重重的话语再次响起:

    “很好!”

    西里尔再度一滞。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

    只见泰尔斯一脸舒心地向他举了举食指:“好好说话并不难,不是么?”

    “继续保持。”

    刚刚酝酿好情绪的西里尔被噎得又是一阵心堵。

    公爵缓缓叹气:他开始认识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捏着拳头,红着脸蛋,强充王子,在一众领主面前卖弄聪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尔斯璨星。

    苍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这里,公爵轻轻侧身,难看的脸庞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尔斯王子。”

    “在我看来,真正统治这片土地,统治这个王国,乃至统治整个世界的,让无数人甘心服从我们的是习惯。”

    “习惯,习惯……”泰尔斯咀嚼着西里尔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其不意拿回话语权之后,他开始慢慢把握住对方看似随意的谈话里,那一根飘忽不定的轴线了。

    然而此时,西里尔反倒拄着他的拐杖,一顿一顿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

    “男人习惯了出外养家,女人习惯了在家带娃,商人习惯了来回倒货,农民习惯了缴税服役,贵族习惯了治理,祭祀习惯了神叨……”

    “军队习惯了暴力,官员习惯了命令,作者习惯了拖更,领主习惯了颐指气使,国王习惯了高居王位……”

    “人们买东西习惯了付钱,做坏事习惯了受罚,面对死亡习惯低头,面对生机习惯颔首……”

    公爵的语速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着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

    西里尔像是出了神一样,左手轻轻拂过古旧的墙体,面上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

    这让泰尔斯也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习惯,那是他们我们所统治的每一个生灵打从娘胎里生下来时就亲眼见到的,这个世界看上去的样子;”

    “那是他们在有限的岁月和人生里所重复与实践的,这个世界既定的样子;”

    “那是他们一次次目睹无数他人的作为与反应之后,下意识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样子。”

    此时,一手按在墙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头!

    “泰尔斯!”

    少年吓了一跳。

    只见西里尔冷冷地盯着他。

    “人们服膺我们的统治,尊敬我们的地位,效忠我们的身份,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伟大,不是因为我们生而高贵,不是因为我们施恩几何威逼多少,不是因为我们治政有方泽惠万民,更不是因为你的血液如有神赐闪闪发光!”

    “而是因为他们习惯了!”

    从窗户渗进房间的寒风吹得公爵的皮袍和头发飘舞不定,更显得此刻的西里尔法肯豪兹形象诡异,令人心寒。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他已经没工夫去管公爵语气里本能般的讽刺了。

    西里尔眯起眼睛,从眼缝里射出的锐利目光却未曾减弱半分。

    “因为从他们第一天睁眼看这个世界开始,他们的祖辈就是这么做的,他们的父母也是这么做的,他们的同龄人还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自己,也同样习惯了这么做,而且还要说服他们的下一代跟他们一样,也这么做。”

    泰尔斯慢慢皱起眉头。

    “而这群人把他们习惯了的习惯,展示给其他人,另一群人无论那是子女、长辈,亲戚、邻居、陌生人还是主人、仆役、同侪、上下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西里尔停在原地,语气却愈发沉重深邃,就像在讲一个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厌恶了陌生,反感了异常,养成了惰性,从而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违反习惯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灭的。”

    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紧。

    “于是,这些习惯越传越广,越养越深,越发严肃更越发平常,直到我们称呼它们为……”

    西里尔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阴森:

    “秩序。”

    一阵寒风吹来,激得泰尔斯瑟缩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却不能给他任何温暖。

    泰尔斯突然觉得,塔顶的这个房间是如此阴冷。

    就像……

    记忆里的复兴宫。

    “你领会我的意思了吗,王子殿下。”

    西里尔的话重新响起,把他从别的地方拉回现在。

    “在我看来,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怜的,却也是永远的、强大的、深厚的,维持着我们统治的东西。”

    “而那些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西里尔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泰尔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轻哼一声:

    “比如这一次,传说之翼对刃牙营地的做法?”

    公爵的声音停顿了一秒。

    “不。”

    “不止这么小,也不止这么近,更不止这么轻。”

    只听法肯豪兹的嗓音低沉下来,仿佛蕴藏着几个世纪的慨叹:

    “比如我们都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星辰的某个上位者,不,也许是连续几代里的好几个上位者,他们洒下王权的诱饵,把成千上万的下位者,变成了领主们的敌人。”

    这句话把泰尔斯的神经扯紧了。

    王权的诱饵。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有这样的感觉:西里尔法肯豪兹,这位行事诡异,言语出格的不受欢迎者,他今天来此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来拉拢第二王子。

    王子越发严肃起来。

    “借着王权的阶梯,他们慢慢攀登而上,与我们这些封疆公伯们来回厮杀。”

    西里尔慢慢踱步回窗边,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营地:

    “于是乎,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最终铸就王国的今天。”

    公爵的声音低沉模糊,却不容置疑。

    “数百年的时间,从家族的传继,爵位的兴替,税例的裁定,官员的任免,律法的判决,到军队的动员,复兴宫都以按部就班却无可阻挡的方式,温和、缓慢,但是坚决地,从领主们手中攫取而去。”

    听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龙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陈词,诉说星辰现状的场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听见的,由王室卫队的旧人们口述而出的故事。

    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

    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

    泰尔斯沉思着,没有说话。

    “你知道,虽然双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尔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细一些,“但真正让棋局变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数里,却有着数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盘。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动的每一子,关联的不仅仅是此刻的棋盘,而是此后数步,数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从而让百步后的对手无从招架,投子认输这可远比面对面、拳对拳的较量,有趣多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泰尔斯却突然想起了黑剑。

    少年想起那个男人与吉萨的一战,黑剑带着他,突进多头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围。

    从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线的选择,黑剑从第一步开始,就计算考量战斗的所有因素,从而步步走向胜利。

    他就像一个,把战斗当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尔声调沉稳,稀疏的头发在寒风下随着衣袍抖动:

    “不动声色却悄然落子,春风化雨而秋收万颗这就是‘贤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

    贤君。

    泰尔斯略略一怔。

    “贤君?”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西里尔突然转身,露出一个令人皱眉的“诙谐”笑容,语气回复了惯常的“亲切”:

    “怎么,你以为,这么多年了,从那可笑的国是会议到该死的王家银行,尤其是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哪怕再蠢再钝,就真的没人看得出来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头,眯起眼睛:

    “就像我一样,我们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无能为力。”

    心知肚明。

    无能为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不由得想起伦巴在马车里提起贤君时,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尔斯的眉毛越皱越紧。

    “为什么,为什么这副表情?”

    公爵望着窗下的风景,颇有些漫不经心:

    “老乌鸦在信里说,你对贤君还挺感兴趣的,不是么?”

    泰尔斯摇摇头:

    “我只是……”

    王子的话戛然而止。

    等等。

    泰尔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老乌鸦?”

    王子猛地抬头,失声道:

    “你认识他?”

    “认识他?哼,泰尔斯王子……”

    西里尔的笑声顺着风声而来。

    “当梅里希克瑟从龙吻地出发,途经迷海三国进入星辰国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埃克斯特时,你以为他是由谁派兵护送着,穿越荒漠的?”

    泰尔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埃克斯特……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伦佐公国的老年学士,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西里尔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难听的嗓音里冒出几丝怀念:

    “我在年少顽劣时,曾有过一位特别的、来自龙吻地的学士老师。”

    泰尔斯耳朵一动。

    说到这里,公爵摇头哂笑:

    “直到伯父发现他的学士资格是伪造的,震怒之下把希克瑟剥了个精光,扔进大荒漠啊,让人怀念的青春啊。”

    泰尔斯眨了眨眼,花了几秒钟来理清前因后果。

    那就是说。

    西荒守护公爵,和老乌鸦希克瑟……

    泰尔斯脸上的惊奇越发明显。

    普提莱说过,那老头给很多大人物当过老师。

    看来还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们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联结着。”

    西荒公爵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从窗前转身。

    只听西里尔仿佛不经意地开口:

    “至于你刚刚问,是谁教我这么说话的,而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

    法肯豪兹公爵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咚!

    西里尔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捣响。

    “我想,希克瑟当然教过蠢材……您说呢?”

    公爵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泰尔斯,透出掩盖不住的恶意:

    “殿下?”

    那个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被冻结住了。

    面对这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好半晌,泰尔斯才死命拉动他那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真是操了。

    顶着西荒公爵复仇也似的目光,泰尔斯艰难地转移话题: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泰尔斯抬起头。

    他开始慢慢习惯对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机锋暗藏的谈话特征了。

    “面对复兴宫,你们无能为力,所以你们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国王,从王座开始改变王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兹再次摇了摇头。

    “首先,不是‘我们’,仅仅是我。”

    泰尔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变王国?不,”公爵低声道:

    “无论有没有你,王国一直在改变。”

    西里尔重新绕着墙边,一拐一顿地踱步,右手时不时轻敲着房间里的陈设,像是在缅怀着什么:

    “确切地说,整个世界都在改变,不止在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

    西荒公爵的眼里泛**光:

    “从‘黑目’约翰挟着国王之威,对全国领主的强制动员开始,到‘断脉’苏美二世颁布‘继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钦封落日主祭,‘债主’埃兰三世通过国王税法。”

    “直到‘贤君’闵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诗人’艾迪一世召集诸贵常驻永星城的举措。”

    法肯豪兹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过身来,面对泰尔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亲那几乎引发众怒的铁腕统治。”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变,不惟贤君一代。”

    泰尔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双臂抱得越发紧致。

    从星辰的第二代国王黑目约翰到凯瑟尔五世,他突然发现,西里尔所提到的历史跨度,远远超出当年龙霄城英灵宫里,伦巴所提到的内容。

    不止是贤君。

    不止是……凯瑟尔。

    “每分每秒都在改变……这话听着很耳熟。”

    王子叹了口气:

    “你大概真是老乌鸦的学生。”

    西里尔闻言轻哼:

    “希克瑟,他打开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

    可他的目光随即一变:

    “但你呢?王国继承人泰尔斯殿下?”

    “你打开它们了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也打开了它们,那你希望我看见什么?”

    泰尔斯沉下表情,缓缓地道。

    西里尔没有笑。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王子,”只听法肯豪兹轻声道: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六年前。

    国是会议。

    泰尔斯再次想起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会议,他不由自主放下双臂。

    但少年没有多作解读,只是简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亲赢了。”

    西里尔冷哼一声。

    “是啊,你父亲赢了。”

    “他大获全胜,不仅在一场会议,更在整个国度,在他绝望地加冕国王后的一十八年里。”

    泰尔斯攥紧拳头。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话锋一转,话语变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阴谋败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为那些与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们就服气安心了吗?”

    北境。

    泰尔斯想起与他有“同牢之谊”的米兰达亚伦德。

    “刀锋领的女孩儿也许依赖王权,可别忘了,那是从帝国时期起就以强盗频出闻名的刀锋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乱更是自其而发。”

    刀锋领。

    那位刀锋领女公爵,莱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从泰尔斯的心中一闪而过。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须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崖地。

    泰尔斯的眼前飘过一张仅剩独眼,却咄咄逼人的脸。

    “至于我们西荒,”法肯豪兹关注着泰尔斯的表情,枯槁丑陋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忌惮:

    “看看刃牙营地这几天经历的事情,王子,然后告诉我:复兴宫会从自我以下的西荒领主们中收获什么?”

    “那些我名义上的封臣们,在传说之翼的面前,他们是会瑟瑟发抖一蹶不起,还是咬牙切齿恨意深藏?”

    想起罗曼面对几乎是所有人时的嚣张跋扈,泰尔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你是说我父亲的这些举措,”王子久违地,认真地考虑着公爵的话:

    “会最终带来难以收拾的乱子?”

    “哪怕以他的手腕?”

    西里尔摇了摇头,这一刻的西荒公爵罕见地褪去了诙谐幽默(不识时务?)的态度,声调阴沉:

    “你要到什么才能明白,你父亲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结果无关?”

    “而且不只是他,还有无数的人无论是拥王党人那样站在国王一边,或是像廓斯德那样站在他对面的人,他们愈演愈烈的矛盾,都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泰尔斯轻咬牙齿。

    在他长期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凯瑟尔五世在王国的政治斗争中,都是处于上风,牢牢压制对手的那一个。

    然而法肯豪兹所说的话……

    真的有道理吗?

    西里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不便的左脚,双手按上拐杖。

    “也许领主们独霸一方、王国诸侯林立的时代慢慢远去,是一种趋势和必然,”公爵若有所思:

    “也许这就星辰的汹汹大势,从来不息。”

    “而任何不自量力阻挡它的行为都是徒劳且愚蠢的。”

    但法肯豪兹最终抬起头,炯炯有神地望着同样沉思着的王子:

    “可是同样,任何人急不可耐,想要借着大势推波助澜、压缩时间、加速进度,从而尽早看到他们心中的结局这样的行为,也一样愚蠢。”

    急不可耐。

    一样愚蠢。

    泰尔斯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泰尔斯的建议,西里尔保持着他此刻的认真严肃:

    “治国从来没有立竿见影一说,哪怕睿智英明如‘贤君’,也要小心翼翼地落子成局,百年观效:你不能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粗暴武断而急切短视地决定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他叹出一口气:

    “就像‘刀锋王’托蒙德二世、‘鹰爪’凯瑟尔三世与‘红王’约翰二世,他们的人物传记看似战功赫赫,实则祸根深埋。”

    “这只会更糟。”

    法肯豪兹闭上嘴巴陷入沉思,他立在原地,任由寒风吹拂他的皮袍。

    看似战功赫赫,实则祸根深埋。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这位天生之王去世之后,众叛亲离、四面受敌的龙霄城,和根基不稳、风雨飘摇的英灵宫。

    还有那个战战兢兢地坐在大公之座里,甚至没办法把‘凯旋’指环套上拇指的可怜女孩。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才轻哼一声:

    “我父亲怕是不会喜欢听这话。”

    西里尔抬起眼神:

    “所以你也不必在他面前提。”

    “除非你到了能提的那一天。”

    泰尔斯竭力忽略对方话语里暗藏的意味,开口道:

    “但你也说了,汹汹大势从来不息,任何阻挡它的行为都是徒劳而愚蠢的。”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必将跨过的阻碍……”

    “只是登顶前的必经之途呢?”

    听完这话,西里尔先是沉默,随后冷笑以应。

    “只是?”

    公爵重新拉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泰尔斯。

    但泰尔斯觉得,这位西荒公爵的可怖脸庞已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小心你的用词,泰尔斯,我相信老乌鸦都曾警告过我们。”

    只见西里尔法肯豪兹神情肃穆:

    “别让高高在上的傲慢毁了你无论那份傲慢是来自坐在王位上的怡然自得,或是俯视史书时的轻佻自矜。”

    感受着对方语调里的坚决,泰尔斯不由得绷紧了身体。

    “至于必将跨过的阻碍和登顶的必经之途,须知……”

    寒风中,西荒守护公爵的犀利目光与尖利嗓音,双双向泰尔斯逼压而来:

    “黎明迫近时,黑暗尤其可怖。”

    “风暴远走前,破坏方才剧烈。”

第217章 权力起自暴力(下)

    塔楼里,西里尔冷哼一声:

    “我敢说,哪怕是贤君,当他看到今天星辰举国相疑剑拔弩张的态势,也难说不会为当年的决定,感到几丝后悔。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这一次,泰尔斯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但他却想起自己在英灵宫里竭尽全力力挽狂澜的时候,用来说服五位大公的话。

    【星辰目前的虚弱和动荡不是偶然,而是走上这条路之后的必然。】

    【这就是贤君为星辰留下的东西。】

    当时,这是他信誓旦旦,搜肠刮肚,努力摘取出来的“论据”,只是临时用来动摇几位大公们。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可是现在……

    泰尔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可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西里尔像是还不够似的,在啧声摇头之后,提高声调,递进语气,说出下一句话:

    “可你知道吗,我们,我们这些日薄西山的家伙们,也许只是你们‘跨过障碍’成功‘登顶’的可怕未来里……”

    公爵的语气很轻,如同恶魔的耳边呓语:

    “最不起眼的一份子。”

    泰尔斯倏然抬头。

    “什么意思?”

    只见形容可怖的西荒公爵不再看向他,而是自顾自地摆头嗟叹道:

    “你以为,在我们这些封疆领主,在宰制地方的旧贵族们彻底消逝后,那些在国是会议里好不容易占到座位的平民百姓,那些被你们倚为武器的新贵族们就会满足,就会甘心,就会功成身退?”

    西里尔的眼神慢慢变得杀机四伏:

    “当你登临王位压服诸侯,收拢权力说一不二时,你以为王室为了牵制诸侯,花费不赀供养起来的打量常备军该向何处去?像阿拉卡穆那样的咬人疯狗出路几何?像索尼娅萨瑟雷那样伤风败俗的女流之辈能为你带来什么?像威廉姆斯这样惹是生非的无耻混蛋又能在朝野内外给你分担什么忧愁?”

    泰尔斯深呼吸了一口。

    星辰的三名帅。

    他想起粗野的王国之怒,想起稳重的要塞之花,想起……

    讨厌的传说之翼。

    以及他们麾下从断龙要塞到刃牙营地……不计其数,调动频繁,已经渐渐成为王国常态的王室常备军。

    “至于像御前会议里的‘狡狐’卡索,‘钱袋子’裘可曼,‘大兵’雷德,乃至戈德温老头、尖脸蛋康尼这样所谓对你们忠心耿耿,以击倒权势贵族为己任的拥王党人,他们大功告成之后,又会为你留下什么,向你索取什么?”

    公爵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危险:

    “你以为,当璨星雄踞宝座至高无上,放眼国土再无威胁的时候,当无数卑微者已经遵循着国王的意志,抹去对高位者的天然恐惧,进而汇成滚滚洪流,击败旧日封臣,成为新生代贵族,侍奉无上王权的时候……”

    西里尔的嗓音尖利得几乎要穿透房门,在泰尔斯听来就像毒蛇吐信:

    “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可显然公爵阁下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更可怕的是。”

    说到这里,西里尔的语气染上了一丝诡谲,颇有几分危言耸听的意味:

    “当那些靠着你们卖官鬻爵才登上贵族之阶的商人们,发现他们的金币再也买不到更多的荣耀,当那些靠着开拓边疆荒地而赢得爵位的雇佣骑士们,发觉他们的刀剑无法换来如开国六大守护公爵那样的辉煌……”

    不知何时,西里尔再次开始踱步这是出神的泰尔斯在听见对方的声音从左近传来后才发觉的:

    “当那些辛辛苦苦识文断字的职业官僚,却只能在案牍劳形间换来一份微薄的薪资,当那些王家银行里的债主们,发现国王已经无意或无法再通过对内抄家或向外扩张,从而出让特许、增加债务、扩大利润……”

    “当无数的新贵族渴慕更多的权力地位与利益,却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的大目标,找不到可供他们掠夺的敌人,可供他们索求的对象的时候……”

    依然是带着尖酸刻薄语调的公爵专属话语,但泰尔斯却不再感受到一分一毫的诙谐与幽默。

    咚!

    西里尔的拐杖狠狠拄地。

    只见西荒守护公爵挡住窗口,身形逆光,宽大却空荡荡的皮袍,如同日食的黑影一样把他牢牢覆盖:

    “你以为,已经失去对高位者敬畏,又迫不及待想要权力的他们,最有可能把新的矛头指向谁?”

    “是向上,还是向下?”

    法肯豪兹冷冷道:

    “向上是谁,向下又是谁?”

    “而向上会怎样,向下,又会怎样?”

    向上。

    向下。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的左手已经牢牢握上了扎在床头的jc匕首。

    任何变革都是有代价的。

    少年出神地想。

    有的代价可能当时不显,却如西里尔说起棋局时一样……

    在百步之后。

    那么,他,泰尔斯璨星。

    可能就是那“百步之后”吗?

    “先不提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心情振作起来,摇了摇头:

    “如果大势果真如此,那这就躲避不开。”

    “那么,我们就必然会有对应的方法,比如重新调整局势,平衡利益总会有更好的出路。”

    但西里尔却轻蔑一笑不是他惯常的那种以得罪人为目标的奚落或讽刺,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不屑。

    “所以你没当过统治者……”

    “哼,你真以为你的国民都是真诚忠实,知恩图报的好人?只要治政清明,他们就会安居乐业?只要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地拥戴你,支持你,哪怕你要去的是地狱?”

    泰尔斯撇过头,皱起眉毛。

    “重复,”王子被噎得有些不快:

    “我不喜欢反问。”

    可这一次,西里尔却不再吃他“修辞问句”的套了:

    “去他娘的吧。”

    西荒公爵很不给面子地冷冷道,泰尔斯发誓他甚至听见了一些本地人才习惯说的西荒土腔:

    “这可不是面对面的交易,你的人民也不是商人:你一手递给他们钱财,他们下一手就会回给你货物?这更不是酒吧打架,单靠拳头就能挣回尊严,压服对手。”

    咚!

    公爵身形一晃,极快地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被寒风吹得鼓荡不休的袍子如捕猎的秃鹫般压向泰尔斯: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努力就能有收获,简单到付出就能有回报,简单到你齐心协力呕心沥血,就能有千秋功业福泽万民。”

    “人们更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施恩则报,让利则足,严刑则惧,加威则服。”

    西里尔的语气又急又利,就像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不。”

    他看着有些被惊到的泰尔斯,狠狠地用拐杖敲打着墙面:

    “从帮助伯父辅理政事开始,我已经统治西荒超过二十年了,相信我,你的人民总能给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反馈。”

    “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但是一群成千上万的人?”

    法肯豪兹冷哼一声,眼神清冷,警惕而戒备,就像面对无法触碰的火焰:

    “一群人,那就是胃口无底的巨兽,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泰尔斯微微愕然。

    这个样子的西里尔……

    还真不是平常的样子,至少不是六年前国是会议上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在演戏的话。

    只见西里尔转过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你恨你的人民,他们会更恨你;你爱你的子民,他们却不一定会爱你;高压的威权可能迎来更激烈的反抗,惠民的利益却未必会带来真心的忠诚;好心坏事、行与愿违更是家常便饭。”

    咚。咚。咚。

    公爵的踱步越来越快,拐杖连连敲点着地面,发出让人心悸的闷响重音。

    “诸王纪之末,第一个大规模使用信鸦代替驿差信使的国王,为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可他最终死在‘玩物丧志,宠禽虐民’的荒谬罪名下。”

    “一千多年前的巴希尔皇帝心存仁慈,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想要予他无处安身的子民以庇护,却在怨声载道和群情汹涌中抑郁而卒。”

    听着这些既像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历史故事,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我们正走在一条无法控制的道路上,也许会走向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后果?既无法用人力扭转,也不能掉头避开。”

    公爵不置可否。

    于是泰尔斯干脆而不留情面地冷哼回应:

    “那你刚刚所说的大势汹汹不可阻挡,所说的担忧和警惕,岂不都是屁话吗?”

    但似乎西里尔也被激起了火气,他先是怒哼一声,拐杖重重拄地,停下脚步:

    “不,我所说的是”

    “指望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收获直接有效的成果,这往往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他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

    “哪怕目的正确、方向无误,可若手段偏差、方法出错,也极有可能徒劳无功,乃至弄巧成拙。”

    “这才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目的正确、方向无误。

    手段偏差、方法出错。

    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共同犯下的错误。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西里尔的意思。

    以及他的立场。

    只听西里尔冷冷道:

    “强盛的远古帝国以重兵镇守荆棘地,荆棘公爵以铁腕统治这个以反抗精神著称的西南行省,把他们杀得服服帖帖,看似政绩斐然,卓有成效,让皇帝颇为赞叹。”

    可公爵话风一变,阴森诡谲:

    “然而当帝国衰落的时刻到来,举旗造反声势最烈,最终将行省总督和荆棘公爵全家的头颅挂上旗杆,覆灭帝**团,打碎帝国版图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荆棘之子们!”

    在越发激荡的脑力回旋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后仰着靠上墙壁:

    “如果我没记错,以四目头骨为徽记的法肯豪兹,你们的族语是‘权力起自暴力’?”

    他轻声道,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权力起自暴力。

    西荒公爵微微一滞。

    他沉默了好半晌,直到一缕寒风吹来。

    “对。”

    公爵幽幽地道,他的眼里呈现出一股罕见的复杂:

    “但外人们只知道这一句。”

    “这最糟糕的一句。”

    面容枯槁可怕,望之不似人形的西里尔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权力起自暴力,最糟糕的一句。

    “所以……”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但西里尔法肯豪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寒声开口,在深邃的语调里道出一串让泰尔斯不由得正襟危坐的话:

    “权力主宰利益,利益引发冲突,冲突产生暴力,暴力带来服从,服从形成习惯,习惯铸就秩序,秩序则再度确认权力。”

    泰尔斯愣住了。

    很奇怪,平素声音尖利,难听嘶哑的法肯豪兹,这次却的话却说得抑扬顿挫,仿佛带着某种敬意:

    “这才是‘权力起自暴力’的逻辑:一个完美得无从打破的回环。”

    “至于外人津津乐道的权力和暴力,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两块拼图。”

    西里尔低下头,眯起眼睛,扶着拐杖的样子,就像栖息在树木旁待机而动的秃鹫:

    “但太多人喜欢简化、跳过中间的不少步骤,认为给予利益就能赢得服从,认为诉诸暴力即能带来权力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那些想要为世界带来变化,改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的……改革家们。”

    权力起自暴力。

    只是……其中的两块拼图。

    法肯豪兹的话让泰尔斯开始沉思。

    西里尔再度寒哼一声:

    “而你知道,对于曾经的一批,最想要、最急于、更是最自信、最擅长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我们称呼他们什么吗?”

    西里尔的下一个词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法师。”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

    泰尔斯松开了手上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竭力掩盖住惊奇,凝重地对上公爵那双同样如有负担的眼神:

    “而你知道他们最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吗?”

    西里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塔顶这个不祥的房间里默默地相对,一侧眼神可怕,一侧疑惑不已。

    但泰尔斯很快甩掉了不合时宜的疑问。

    “西里尔。”

    “你不是来帮助你的封臣,为他们站队发声的,”泰尔斯很快回到当前的语境中来:

    “但你更不是站在国王一边,来向王国血脉投诚示好的。”

    泰尔斯直直地道:

    “对么。”

    他用的是肯定句。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

    终于,法肯豪兹的脸上泛出笑意不是之前那种习惯性的虚伪笑容,而是一种狡黠的、带着几分轻巧的笑容。

    虽然放在他的脸上颇有些惊悚。

    “我说了,别把我当成食古不化、顽固陈旧的老古董。”

    公爵大人呼出一口气长气,似乎要为这一段的谈话做个小结:“法肯豪兹也并非是不识时务的守旧者,如果浪潮如此,大势如此,那我绝不吝啬作出改变,也无怨无悔接受命运。”

    “我也相信,无论秩序还是习惯都是可以改变的。”

    在泰尔斯仔细而认真的目光前,西里尔眼神一动:

    “但这种改变,必须是一步接着一步,一点接着一点,一滴顺着一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而非像这样。”

    西里尔举起拐杖,指了指窗外。

    “北方生变,王子归国。”

    公爵冷冷道:

    “于是乎,一方趁火打劫,以王国继承人的安全性命,威胁国王,逼迫他交出西部前线的控制权。”

    “另一方则干脆在虚与委蛇之后,下黑手端掉西荒领主们的军队、补给、驻地,狠狠敲打,赶尽杀绝。”

    泰尔斯听着这两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惊心动魄的话语,缓缓色变。

    “你没发现吗,比起六年前逼宫、嫁祸、造势这样台面下的小动作,无论是你父亲还是现在的诸侯们,双方的动作都太剧烈了。”

    “而讽刺的是,他们难道还真以为通过这样所谓的胜利,”此刻的法肯豪兹很严肃:

    “就能抹掉对手的野心与敌意?”

    西里尔果断地挥手,颇有气势。

    “不。”

    这是泰尔斯少有的,觉得对方身为公爵,完全不输给北地一众豪迈壮阔的大公的时刻:

    “他们只会把对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终一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泰尔斯抿起嘴唇,思虑万千。

    “可你不是西部诸侯之首,不是领袖群伦,节制封臣的荒墟领主,西荒守护公爵吗?”

    王子缓缓开口:

    “当复兴宫与荒墟之间围绕着我和权力的博弈摆上棋盘,难道你不该为之负责,不能在其中有所建树吗?”

    西里尔笑了。

    “所以你还不是国王。”

    公爵斜瞥着泰尔斯:

    “你以为,在每个历史的重要节点上,主宰浪潮的都是某个人的意志吗?”

    西里尔寒声道: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泰尔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公爵阴恻恻地道:

    “除非你想代替国王,成为阻碍他们夺回希望的众矢之的你不成为他们的领袖,就成为他们的敌人,第一个在内外的两面夹击中倒下。”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西里尔的话,就意味着……

    少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国是会议,那场决定他是私生子还是正统王子的投票。

    在当时,西里尔投了“是”,但他名义上的封臣,十三望族中的两家,却投了“否”。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越想越糟的思绪拉回现在:

    “这么糟糕?”

    西里尔也沉默了一阵。

    “别忘了我说的话,人们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很不巧,西荒的一众领主们也在描述的范畴之内。”

    法肯豪兹扭过头,淡淡地瞥视他:

    “当然,对你的父亲而言,我和你,我们也在描述的范畴之内。”

    听着对方别有所指的话,泰尔斯没有答话。

    公爵回过头,重新看向灰蒙蒙的窗外天空:

    “拉拢平民对抗贵族,不择手段收束权力的做法必有后果平民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贵族也不是可供牺牲的对象。”

    他的声音带着漫漫寒意,如同秋风萧瑟:

    “封疆领主们阻挡大势无异自寻死路,可复兴宫也不一定能收获想要的结果,而双方的急功近利,则更是此中大忌。”

    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西里尔望着西荒的天空,似有迷惘,轻声感慨:

    “一百多年前,贤君的棋盘,落子无声,温和平稳。”

    “可时至今日,你父亲与他们对弈的棋盘……”

    西荒公爵停顿了几秒。

    “不,这不会以太好的结局告终血色之年不会是绝响。”

    他眼眸里的迷茫散去,重新回到现实,变得犀利而警觉:

    “除非陛下能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全部屠杀殆尽,从根本上抹去一切不谐之音我不知道,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当星辰王国能做到魔能枪人手一把,传讯瞬发即至,而御座之上的统治者只需要轻轻点头,就能轻易毁天灭地的时候,他有可能会成功吧。”

    又一阵寒风袭进塔楼,带起呼呼风声。

    但两人都恍若未觉。

    这一次,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很久。

    “不。”

    半晌,泰尔斯才操着干哑的嗓子,黯淡地开口:

    “相信我,哪怕真有那一天……”

    “他也不会成功的。”

第218章 第三者

    王子和公爵,两人都沉默了一阵。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泰尔斯一把拔出扎在床头的匕首,在空中抛了个花儿,于锋刃翻转间准确无误地抓住手柄在经历了无数打斗后,这样的动作变得越发熟练而简单。

    看着王子的举动,西里尔眼眸微眯。

    泰尔斯刃尖上挑,沉吟了一会儿:

    “你想拉拢我加入你,成为两大阵营之外的第三者,在驭者的铁鞭与烈马的疾蹄之间,拉住星辰这架越跑越快的马车?”

    第三者。

    那个瞬间,仿佛天边的云朵遮住了阳光,室内黯淡下来。

    西荒公爵的双手在拐杖上按了又按。

    “烈马不会屈从于铁鞭,驭者也不会放弃鞭打,”他眼神犀利:

    “而在马车上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泰尔斯轻轻弹动指间的刀刃。

    “所以。”

    泰尔斯轻嗤一声,很不礼貌地拿刃尖点向公爵:

    “所有这些,包括你莫名其妙的出现,又是拔剑恐吓危言耸听,又是语重心长老气横秋,就是为了这一刻?”

    泰尔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西里尔。

    西里尔跟他对视了一阵,轻轻哼声。

    “你觉得我会到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十四岁的小崽子,然后跟他说这些?”

    西里尔冷冷道:

    “如果我不能先确认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只是个眼高手低贪生怕死的无能软蛋,如果你只是个被北方佬养得满脑子肌肉的冲动小屁孩,如果你只是个仗着读过几本史书目录就自以为通晓宇宙真理的**白痴……”

    泰尔斯眉毛一挑。

    公爵斜眼打量着他,不屑地道:

    “那你就不值得我说那么多话。”

    少年略微错愕。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把匕首塞回枕头底下:

    “你知道,如果你要用夸我的方式拉拢我,其实可以用些更好的词儿。”

    只见西荒公爵张开仿佛缺了一块肉的嘴唇,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活像干尸开口。

    “放心,你的耳边不会缺少漂亮话,王子的归来是震动星辰的头等大事,无数目光都会聚焦在你身上。”

    只见西里尔眯起眼: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把你变成对抗复兴宫的先锋。”

    法肯豪兹的语气一变:

    “接受他们的好意前,请记得:他们只是反对你的父亲,可绝非真心效忠你。”

    泰尔斯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快绳的话。

    【权力的枷锁。】

    他要怎么做到……不一样的活法?

    念及此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们不会成功的。”

    可西里尔不屑摇头:

    “当我说‘拉拢’,我指的可不仅仅是敲门送礼。”

    泰尔斯皱起眉头,反唇相讥:

    “当然,也许还包括拔剑恐吓,然后告诉我‘马车可不能散架’?”

    这次轮到西里尔沉默了。

    几秒后,公爵才幽幽地道:

    “你知道,有些话,对世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只能是废话。”

    泰尔斯顿时一头雾水。

    西里尔轻哼道:

    “记住我今天的话。”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嘴边晃了晃:

    “全部。”

    西里尔的眼里泛着冷光:

    “万一你有天能用上呢。”

    他停顿了一秒,颇有些邪恶地翘起嘴唇:

    “全部。”

    泰尔斯盯着这个样子的公爵,心里泛起不适。

    但西里尔很快换过话题:

    “比起这些,你更要小心你的父亲。”

    父亲。

    泰尔斯的神经慢慢绷紧。

    脑海里那个健壮的身影重新出现,让他想起面对对方时的窒息感。

    公爵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带着别样的意味:

    “随着你的年纪增长,也许他会意识到,你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也许他同样会试着以父亲的身份笼络你,以国王的权力控制你。”

    “但是……”

    法肯豪兹的语气又变了,但他却突然沉寂下来,周围仿佛瞬间进入了阴天,将雨未雨。

    他紧紧地盯着泰尔斯,可怖的脸庞配上清冷的眼神,让后者一阵心紧。

    “当六年前,埃克斯特剧变,努恩七世薨逝而北地政治洗牌的消息传来星辰时,所有都惊呆了。”

    公爵的语调和节奏都变得沉重缓慢,让泰尔斯想起时讲述吟游诗时的普提莱:

    “谁能想到,明明几个月前,我们这帮老骨头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桀骜的北方佬们再次南下。”

    西里尔轻轻吐气,指了指泰尔斯:

    “可有人,有人只是轻轻一下,就把强横无匹,咄咄逼人的巨龙国度,捅了个千疮百孔,自顾不暇。”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强横无匹,咄咄逼人……

    千疮百孔,自顾不暇……

    意味着什么?

    泰尔斯抑制不住地想起龙霄城里的噩梦一夜。

    龙血。

    他看向指着自己的西里尔,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您太高看我了。”

    王子叹息道:

    “六年前,那只是一场意外,更是一场悲剧,而我在其中没什么功劳……”

    西里尔冷冷地打断他:“我没说是你的功劳。”

    “少自作多情。”

    泰尔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不受欢迎的公爵冷哼道:

    “如我所言,从终结之战到血色之年,法肯豪兹自古追随璨星。”

    他指向靠在墙边的那把古帝国剑。

    “近七百年的时间里,警示者见证了很多历史,”西里尔无比凝重:

    “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泰尔斯感受着西里尔冰冷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

    “所以我知道。”

    只听公爵大人轻声道:

    “龙霄城的所谓‘灾祸降世’,那绝对不是什么意外,或者什么罕见的巧合。”

    灾祸降世。

    不是什么意外。

    那个瞬间,泰尔斯紧紧按住自己的大腿。

    幸好,西里尔没有再看向他。

    公爵大人踱步到窗户边上,幽幽地望着营地:

    “虽然它们每次出现都会被巧妙地掩盖和模糊,渲染和粉饰,再随着时间拉长,最终变成路人的道听途说和睡前故事……”

    “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且真实。”

    存在,而且真实。

    泰尔斯舒出一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掩盖住情绪的变化。

    西里尔的嗓音越发尖利紧迫:

    “而且它们的每一次出现,都与我们的世界密不可分。”

    下一刻,西荒守护公爵猛地转身,双目如电直射泰尔斯!

    “无论龙霄城发生了什么,那就是你父亲干的。”

    他斩钉截铁地道:

    “他和莫拉特那条老毒蛇,用某种方法。”

    就是你父亲干的。

    泰尔斯静静地回望着对方,忍受着脑海里那片来回翻滚的血色记忆。

    但无论他如何忽略,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画面:

    艾希达眼里的蓝光,吉萨脸上发紫的纹路,小滑头颊间的眼泪,黑剑伤痕累累的身躯,拉斐尔手臂上的诡异大口。

    以及……

    努恩王落在地上的头颅。

    “你父亲的棋盘冷酷无情,而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是无视规则,还是掀翻棋盘。”

    此时的公爵脸色严肃,语气冷漠:

    “孩子,坚强起来。”

    “不要成为一枚被任意摆布、随意牺牲的棋子。”

    任意摆布。

    随意牺牲。

    感受着对方明显的挑拨,泰尔斯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

    “我是他的继承人,我的利益与他一致。”

    王子的语气颇有几分拒意。

    “我的安危,关系着他的统治稳定。”

    “而他是我的父亲。”

    可这不过迎来西里尔的又一次讥刺:

    “谁知道呢。”

    法肯豪兹公爵冷冷道:

    “四百年前,‘登高王’埃兰璨星一世就曾为了祈祷胜利,杀子祭神。”

    杀子祭神。

    泰尔斯的呼吸一滞,捏紧了拳头。

    公爵望着远方,语调悠长:

    “而每一天,你的父亲都在创造新的历史。”

    泰尔斯闭上了眼睛。

    “你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六年前,因为你的出现,第一回合胜负已分。”

    “但六年后,从你归国的这一天起,第二回合就开始了。”

    公爵的语气有些怕人:

    “而那绝不会更轻松。”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

    直到泰尔斯缓缓睁开眼睛。

    “所以,公爵阁下,既不属于贵族,也不忠于王权的第三者。”

    西里尔眼神微眯,他感觉得到,这一刻的王子有些不太一样。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泰尔斯直直地望着他:

    “我能指望你的力量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仿佛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时刻意味着什么。

    几秒后,公爵缓缓开口,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如果我是崖地的独眼龙,我会说‘能’。”

    泰尔斯在鼻子里轻嗤一声:

    “但你不是。”

    公爵慢慢点头,又继而摇头:

    “我不是。”

    王子轻叹一口气。

    当然。

    他明白了。

    但泰尔斯随即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了。

    “你知道吗,北地人不问‘能不能’。”

    王子的语气颇为怀念:

    “他们只问‘做不做’。”

    公爵不由一怔。

    但几秒后,法肯豪兹轻笑起来:

    “有时候我还挺感激北地人的哪怕再没脑子,至少替我们养了个有趣的王子。”

    泰尔斯也笑了:

    “这是你第三次骂他们了,为什么这么恨北地人?”

    西里尔公爵停顿了一瞬,脸上神色复杂。

    “因为我婆娘就是个北地人。”

    泰尔斯愣了一下。

    公爵阁下望向泰尔斯,煞有介事地摆摆手指:“给你个忠告……”

    “别学我。”

    言罢,不待愕然的泰尔斯反应,西荒公爵就大笑出声。

    在对方尖利刻薄的笑声中,泰尔斯的脸色却渐渐冰冷下来。

    “我要怎么确定?”

    公爵的笑声戛然而止。

    王子紧紧盯着西里尔,话里带着满满的谨慎:

    “第三者虽然你说得天花乱坠,可以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只想把我推到斗争的风口浪尖,拿我做挡箭牌和攻城锤?”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直到法肯豪兹悠悠吐出一口气,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嗤笑一声,重新看向泰尔斯:

    “一年前,当你还在龙霄城堆雪人玩儿的时候……”

    “你父亲秘密来信,要求我们动员军队,以营救他的王位继承人回国。”

    泰尔斯心思微凛:

    一年前?

    王子归国,这盘棋局,这次博弈,究竟布局了多久?

    西里尔似是出神,兀自继续:

    “西荒的诸侯们我的封臣们自以为逮住了一个罕见的机会,头脑发热的他们趁机刁难勒索,想从王室的‘代管’下要回刃牙营地,而陛下痛快地答应了。”

    说到这里,法肯豪兹公爵的眼神一凛:

    “但我的一位廷臣曾劝阻我不要出兵,他认为这是不怀好意的陷阱。”

    泰尔斯皱起眉头。

    公爵冷冷地看着窗下的刃牙营地,突然转身。

    “可法肯豪兹依然出兵了。”

    “哪怕我知道其中有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吗?”

    泰尔斯默默地与他对视了几秒,撇开视线。

    “你说过了。”

    王子望着别处,略带讽刺:

    “面对封臣,你不想做那个取代了国王,阻碍诸侯们夺回权势的众矢之的,在两面夹击中倒下。”

    他讥讽道:

    “比如现在,你不就是被他们推出来找回场子的吗?第三者?”

    这一次,法肯豪兹看了他很久。

    “不。”

    公爵缓声开口

    “因为……”

    “从冷酷的国王陛下到狂热的西荒诸侯,在这场权力博弈的参与者里,我是唯一的那个人。”

    唯一的那个人?

    泰尔斯略有愕然。

    “当传说之翼和我的封臣们都盯着刃牙营地,没人在乎沙漠里的正事,没人在乎那个本该是主角的王国继承人的时候……”

    西里尔慢慢严肃起来:

    “我是那个唯一相信的人……”

    “我相信,比起刃牙营地的归属,比起贵族们的权位,比起陛下的成败……”

    公爵俯下腰背,几乎把头贴到拐杖上,远远斜瞥着泰尔斯,按在拐杖上的右手则直指第二王子:

    “营救你,营救泰尔斯璨星王子安然回国。”

    “才是所有人真正应该在乎的第一要务。”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法肯豪兹,心情复杂。

    西里尔直起腰,遮掩了方才的老态与枯槁。

    他的眼神很犀利,仿佛能穿透一切。

    “好吧。”

    泰尔斯艰难地开口:

    “你说起漂亮话来也不差……”

    但公爵却再次开口,打断了他!

    “所以!”

    “我阻止了某些领主们暗地里把消息泄露给埃克斯特方,阻挠你回国的阴私之举。”

    西里尔扬声道。

    泰尔斯一愣。

    公爵的语气变得悠扬,大大降低了他嗓子的尖利感:

    “所以,古兹男爵才会率领着最高效的鸦哨轻骑,违背他直属上司的命令,不遗余力地搜索你,连兽人也不放过。”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古兹男爵。

    鸦哨轻骑。

    熟悉的名词让泰尔斯猛地抬头!

    “谁?”

    他死死瞪着西里尔:

    “你说的是谁?”

    但法肯豪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两秒后,公爵似是欣赏够了泰尔斯的表情,这才慢悠悠地道:

    “所以……”

    “你和你的商队,你们在荒漠里跟行迹蹊跷的坎达尔怒山分别之后,才能一路顺遂,毫无阻碍地抵达刃牙营地。”

    泰尔斯的思维停顿了那么一霎。

    商队。

    坎达尔怒山。

    一路顺遂,毫无阻碍……

    不可能。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一脸淡漠的公爵:

    “你怎么知道”

    但泰尔斯低下头,生生咬住了接下来的话。

    他想起来了。

    “古兹男爵。”

    泰尔斯下意识地道:

    “我在荒漠里遇到的,那个跟怪胎小队一起追击兽人的指挥官……”

    泰尔斯抬起头,直直望向西里尔,却掩盖不住语气里的惊异:

    “他是你的人?”

    西里尔轻笑了一声,自信而轻松。

    “在获封为克洛玛家族麾下的艾莫雷镇男爵之前,梵克古兹曾经是我的廷臣。”

    房间里安静了数秒。

    直到泰尔斯艰难地吐出一口气。

    “那么……”

    他难以置信地问:

    “那无论是我在荒漠里遇到军队,还是我进入刃牙营地,你一直都……知道?”

    而且。

    如果那个男爵是他的人,那他在我家酒馆里听见的……

    公爵发出令人不安的呵呵笑声。

    “何止。”

    那个瞬间,西里尔阴恻恻的冷笑听着人非常:

    “我更知道唾手可得的刃牙营地充满不祥,我知道王室常备军的动向必有蹊跷,我知道威廉姆斯的佣兵狗腿们蠢蠢欲动,我还知道古兹在荒漠里遇到的兽人绝不是巧合。”

    公爵的话语像一把钢刀,反射锋利的冷光。

    他说什么?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呼吸着。

    刃牙营地充满不祥。

    常备军的动向。

    佣兵狗腿们蠢蠢欲动。

    兽人绝不是巧合。

    这些信息,这些情报……

    这就意味着……

    泰尔斯皱眉看向公爵:

    “你全知道……但你没有现身,没有来找我,更没有插手营地的斗争,在传说之翼重夺营地的时候,也没有帮助西荒领主们,你只是,只是……”

    西里尔释然地呼出一口气:

    “我只是让古兹在确保你进入营地之后就远远遁走,我只是让法肯豪兹家族的头骨卫队早早地轮换出去,远离漩涡的中心,远离这个瓮中捉鳖的陷阱。”

    “让威廉姆斯那个混蛋,完成他的狩猎。”

    泰尔斯忍不住问出口:

    “为什么?”

    “在一切开始之前,你明明有扭转局势的情报和能力,但却坐视着王室与西荒的冲突发生,坐视着你的封臣们……损失惨重?”

    西荒公爵笑了。

    “因为这场冲突是必须的,而且只能是这个结局。”

    西里尔看着窗外的刃牙营地,似有深思:

    “西荒诸侯输了这一局,损失了人马和威望,灰头土脸;陛下赢了这一局,保住刃牙营地,敲打对手。”

    “两边也不过就是回到之前的形势而已。”

    泰尔斯心思一动,突然想通了。

    果然,西里尔回过头来:

    “但想象一下,如果我成功干涉了陛下这场顺手为之的棋局,逼走王室常备军,免除了诸侯们的损失,还帮他们夺回西部前线的控制权……那西荒接下来,会迎来什么的后果?”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公爵继续道:

    “我那些愚蠢的封臣们,在弹冠相庆之余,是会心满意足见好就收,还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而你父亲那样的人,是会接受现实,就此放弃,还是在对我、对西荒的实力态度刮目相看之后……”

    西里尔的语气变得很可怕:

    “全力以赴,百倍奉还?”

    公爵冷笑一声。

    “那问题就来了……”

    法肯豪兹的丑脸上露出深深的沟壑:

    “荒墟是会成为下一个寒堡,还是下一个龙霄城?”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选择。”

    泰尔斯脱力地靠在墙壁上。

    公爵的话很轻,却让他有种万钧压顶的沉重感。

    他刚刚从北地回来,习惯了北方佬们那种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威逼恐吓刀刀见血的作风起码对贵族而言。

    可今天之后,他突然明白了很多。

    星辰王国执行的,是另一套游戏规则。

    另一种……权力的枷锁。

    王子的眼神变得黯淡。

    “现在,这足以证明了吗?”

    西里尔冷冷地道:

    “我既不是你印象中的那种贵族,也不是你父亲。”

    “而是在星辰这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里,真真正正的第三者。”

    第三者。

    泰尔斯紧紧地闭上眼睛。

    安静持续了几乎三十秒。

    直到西里尔缓缓出声:

    “嗯,威廉姆斯大概要巡逻回来了,我可不想遇上他高赫干不过他。”

    泰尔斯睁开眼睛,目送着公爵大人对他微微鞠躬:

    “谈话愉快你能继续你的午餐了。”

    心思复杂的泰尔斯叹了口气,对他回礼。

    咚,咚,咚。

    皮袍飘荡间,西荒公爵带着神秘的笑容转过身,走向门口。

    但泰尔斯却看见了什么。

    “公爵大人,你忘了你的剑!”

    王子皱眉指着靠着墙壁的那把弧度优美的古帝国剑警示者。

    咚。

    公爵的拐杖在地上生生一顿。

    但出乎泰尔斯的预料,西里尔开口蹦出的是另一个词语。

    “不!”

    西荒公爵转过身来,冷冷道:

    “是你忘了你的剑。”

    泰尔斯一阵愕然。

    只见西里尔眯起眼,指了指墙边的古帝国剑:

    “从此刻起,警示者是你的了。”

    泰尔斯愣住了。

    “抓紧它,抓紧你的剑。”

    只听西荒守护公爵,四目头骨家族的西里尔法肯豪兹似有深意地道:

    “别丢了。”

    言罢,公爵就转身跨出了房门。

    房外传来他最后的话:

    “还有,替我向加图家的小子问好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第219章 命运如诗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法肯豪兹远去的背影,听着他的拐杖声慢慢变小,直到微不可察。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过了半晌,王子才不忿吐出一口气。

    “约德尔,你认识那家伙吗?”

    泰尔斯抓起西里尔留下的古帝国剑,消化着刚刚的惊诧。

    身后的空气传来一句淡淡的话语:

    “不熟。”

    “不熟?”泰尔斯眉头轻蹙。

    少年感受着“警示者”的重量,慢慢拉开它寒光熠熠的剑锋。

    它剑柄极长,几乎可以双手前后握持着当大剑甚至长枪使。

    它比瑞奇的“永恒真理”稍轻,重心却一样完美平衡。

    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但是为什么……

    仅仅是为了向外界展示,西荒公爵送了王子一把宝剑?

    “该死的法肯豪兹。”

    泰尔斯叹息道,看着剑格中央那块看上去比“永恒真理”低调不少的黑色宝石。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泰尔斯把手上的长柄剑挽了个剑花,慢慢熟悉着这把新武器。

    面具护卫的声音幽幽响起:

    “您呢?”

    警示者在空中一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慢慢收剑回鞘。

    法肯豪兹。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精英怪。”

    泰尔斯望着窗下的刃牙营地,眼神缥缈。

    “结果……”

    泰尔斯出神地道:

    “是个boss啊。”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我不明白。”

    泰尔斯把长剑放到桌子上,摇了摇头,回过神来:

    “没什么,都是我从埃克斯特学来的俗语。”

    可这一次,约德尔却回得很快:

    “北地没有这样的俗语。”

    泰尔斯口舌一顿,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

    “啊,你又没跟着我去北地……”

    可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

    约德尔。

    北地。

    泰尔斯兀地回过身,看向身后。

    “约德尔,我在北边的时候。”

    泰尔斯有些吞吐:

    “我遇到过红女巫卡珊。”

    没有应答,泰尔斯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这让他尤为不安。

    “她说她是你的……而且她和黑先知……”

    泰尔斯抬起头,看向空空荡荡、无可依托的虚空。

    “是真的吗?”

    依旧没有回答。

    泰尔斯轻轻呼出一口气。

    “约德尔?”

    房间依然安静。

    泰尔斯失望地垂下头,理解了对方“沉默的反抗”。

    “好吧,就是这样,就继续无视我吧。”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坐回椅子上,把餐盘重新端来。

    “冷暴力。”

    他喃喃道。

    但这一次,面具护卫的声音却带着几丝不自然的颤音,重新响起。

    “我的出身有密级,也并不光彩。”

    “我不愿让您困扰。”

    泰尔斯举着烤鱼的手停在半空。

    并不光彩。

    让你困扰。

    泰尔斯放下手上的食物,叹了口气。

    是么。

    但……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泰尔斯想到这里,嘴唇翘了翘。

    下一秒,泰尔斯转过身,庄严地看向虚空。

    “不,约德尔。”

    他认真地道:

    “对我而言,你永远不会不光彩。”

    空气安静如昔。

    泰尔斯没有等来回应,却也不气馁。

    “还有。”

    王子露出一个笑容:

    “你从未让我困扰。”

    依旧是难堪的沉默。

    但泰尔斯不再纠结,只是自嘲一笑,就回过身,继续对付自己的食物。

    可就在此时。

    “谢谢您。”

    极轻极轻的嘶哑话音,从空气里飘来。

    就像从哪里挤出来的一样,多亏泰尔斯常年经受狱河之罪锻炼的感官,才不至于漏过。。

    泰尔斯顿了一下,却没再听见更多。

    “这就完了?”

    少年并不回头,只是耸了耸肩。

    一如他所料,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

    泰尔斯可惜地叹息。

    哪怕……

    多说一个字哇?

    泰尔斯没有再挂怀,他排除掉心底的芥蒂,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食物上。

    但似乎漠神不喜欢看到他安心用餐似的,泰尔斯不过消灭了几块肉和几口冷粥,急促而不安的脚步就从房间下的楼梯响起。

    咚,咚,咚,咚

    比法肯豪兹的脚步更重。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住桌侧的警示者,就听见房门再次被轰地一声打开。

    一道清朗好听,却毫不客气的嗓音突兀响起:

    “你见到他了?”

    他。

    又是他。

    泰尔斯痛苦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王子把自己的脸揉出一个笑容,这才在椅子上回过头来:

    “谁?”

    果然,踏着毫不遮掩的脚步,刃牙男爵,罗曼威廉姆斯阁下带着一身的风沙(甚至连头巾都没有取下),毫无顾忌甚至咄咄逼人地走进王子殿下的房间,留下站在门边的属下弗兰克和蛇手,包括两人身后的十几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还能有谁?”

    哪怕风尘仆仆,却依旧光彩照人的罗曼双目喷火,看得出来心情极差。

    他一边用搜寻刺客的目光打量着房间四处,一边怒不可遏地道:

    “那个浑身酸臭的丑老东西法肯豪兹,他来找你?跟你说了什么?”

    浑身酸臭的丑老东西。

    泰尔斯在心底里嘀咕了一下这个称呼。

    如果说,西荒公爵和刃牙男爵起码在一件事上还有共同点,那一定是他们对彼此的观感。

    至少他们对彼此的形容都恰如其分。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把手上的武器放下:

    “事实上,我跟他什么都没……”

    可泰尔斯还没说完,扯下头巾的传说之翼就带着满满的压迫感大步上前,倏然伸手!

    “啪!”

    王子愣住了。

    只见罗曼饱含着快冻死人的气场,紧紧地抓住泰尔斯的左手腕部。

    在泰尔斯惊讶的目光下,传说之翼冷冷地握住剑柄,把“警示者”的剑锋从泰尔斯的左手里抽了出来,这才放开他。

    泰尔斯看着空空如也的剑鞘,眉毛一抽。

    这……

    只见罗曼带着杀人的表情把长剑晃了个来回,最终将目光定格到剑柄底端的那个粗糙刻印。

    “f。”

    罗曼盯着那个刻印,冷冷地抬起头来:

    “f,法肯豪兹的‘f’。”

    泰尔斯顿时头大起来,他晃了晃手上的空剑鞘:

    “额,是的,但这”

    罗曼冷哼一声,不给他出声的机会。

    “好剑啊。”

    只听传说之翼带着连尼寇莱都能听出来的深深讽刺,道:

    “好王子啊。”

    “我让你住在这儿,倒是方便了你背着我私相授受、索贿受赂是么?”

    索贿受赂?

    泰尔斯一愣。

    他看着罗曼手上的警示者,突然有种百口莫辩的冤枉感:

    “我”

    可下一刻,罗曼手臂一动,剑光向他刺来!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而泰尔斯只来得及举起剑鞘,挡在身前。

    “唰”

    一声皮革与金属的摩擦,等泰尔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警示者已经完美地插回了他手上的剑鞘里。

    严丝合缝,无比精准。

    这……他怎么做到的?

    而罗曼身后的弗兰克和蛇手已经脸色苍白,两人半只脚都踏进了房间,手臂前伸,还保持着“大人不要啊”或者“那可是王子啊”的表情。

    “如果你这么喜欢他们的礼物,璨星……”

    罗曼放下手臂,用眼神把属下的委屈给逼了回去,再冷冷地看着惊魂未定的泰尔斯。

    “那你明天就滚蛋吧跟那些领主老爷们一起。”

    “滚出我的地盘。”

    传说之翼狠狠地道,旋即转身离开。

    泰尔斯看着手上的警示者,还未回过神来:

    “可是”

    罗曼的脚步在门框旁停了一下。

    “至于你,无名者。”

    传说之翼头也不回:

    “你知道,当你自以为完美地藏在那儿的时候,那块木板凹陷得很明显吗?”

    泰尔斯吃了一惊,看向房间的地板。

    但他若不进入地狱感官,便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如此平整的地板到底有什么问题。

    门口的“怪胎”队长,蛇手也是同样的表情。

    “还有你们,怪胎。”

    传说之翼突然扭头,蛇手和他身后的“怪胎”们肉眼可见地齐齐一颤。

    “我不在乎他们带了多少兵,身份多高贵,手下多能打,更不在乎这个破塔有多诡异,你们有多害怕,轮班有多疲劳。”

    泰尔斯看不见罗曼的表情,却能从那股语气里感受到森森寒意:

    “下一次,你们再让外人肆无忌惮地闯进我们的地盘。”

    “就自己滚回白骨之牢。”

    还想讨好或辩解什么的蛇手吓得立刻噤声,立正站好。

    下一秒,随着隆隆脚步,传说之翼就带着满脸“你好自为之”表情的弗兰克下楼,留下蛇手等人用百倍的恭敬和谨慎关起房门。

    罗曼和他亲卫的脚步声滚滚而去。

    房间里的泰尔斯还维持着捧剑的姿势,一脸懵懂。

    刚刚……

    发生什么了?

    古旧的鬼王子塔里,一级一级下着楼梯的罗曼威廉姆斯一语不发,他身后的亲卫们大气也不敢出。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的传说之翼是最不好惹的时候。

    “弗兰克。”

    传说之翼突然开口。

    他身后的弗兰克立刻恭谨地回声应是。

    只听罗曼冷冷道:

    “去告诉那些聒噪的贵族们,我们昨天在营地里抓到的每一个贵族乱兵……不交够赔偿金,一个都休想出狱。”

    刚准备点头的弗兰克一愣,反应过来的他为难地道:

    “但是其中有些是大贵族家的子嗣,身份敏感……”

    可罗曼的一声冷哼,把他接下来的话给逼了回去。

    “对,那些人。”

    传说之翼转过一个楼梯转角,阴冷地道:

    “额外收多二十倍。”

    弗兰克又是一滞。

    几秒后,弗兰克叹了口气:

    “好吧,他们会更恨我们的。”

    罗曼的脚步一顿。

    男爵身后的十几人齐齐一停,就像演练了上千次一样,动作整齐,毫无滞涩。

    “很好。”

    传说之翼寒声道:

    “而我们之所以能在这里立足……”

    说到这里,罗曼突然抬起头,向头顶上的层层楼梯,目光凝固在最顶层的黑暗里:

    “正是因为他们恨我们。”

    弗兰克愣住了。

    但他的指挥官再没有说话,只是举步出塔。

    顶层的房间里,泰尔斯狐疑地看着门口,又尴尬地瞧瞧手上的长剑。

    他突然预感到,恐怕这就是法肯豪兹的目的之一。

    让所有人看到,王子收下了法肯豪兹家族的礼物。

    但偏偏,他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抓紧它,抓紧你的剑。】

    【别丢了。】

    半晌,泰尔斯终究只能叹出一口气。

    那个该死的、浑身酸臭的丑老东西。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他当年对海曼王子,又是怎么说的呢?

    一想到这个名字,又想到当年海曼正是在这里殒命,泰尔斯就食欲全无。

    海曼跟诡影之盾。

    他们究竟有什么样的联系?

    至于被无数人提到过的那个……腾?

    他又是谁?

    泰尔斯的表情一顿。

    他想起了什么。

    王子站起身,快步走到自己的行李前,翻找起来。

    几秒后,他终于掏出那一卷名贵的信纸。

    但就在打开它的那一刹,泰尔斯却顿住了。

    “约德尔,”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你对我的四伯,海曼璨星了解多少?”

    几秒后,空气里传来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回答:

    “不熟。”

    很好。

    泰尔斯轻轻闭眼。

    “我猜也是。”

    王子笑着道,随即睁开眼睛。

    下一刻,泰尔斯小心翼翼,却也是毫不犹豫地展开那张对他而言意义不一般的信纸。

    致我的愤怒小猫儿:

    你没有给我写信。

    在我们八个月又二十一天前,那次珍贵如金却不欢而散的相会之后。

    你也许不明白。

    你也许不明白,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

    作为那次争吵的结局。

    没错,猫儿,你素来见事敏锐又善解人意,直觉精准且一针见血。

    但是,我最珍贵的朋友与爱人,你也许不明白你对我的意义。

    你转身离开,洒脱,高傲,飒爽。

    却带走了我的一切。

    过去的八个月里,再紧急的公务也变得无聊繁琐,再精彩的生活也变得了无生趣,每日往来的挚友变得庸碌不堪,甚至瑟拉公国的进口美酒、荷布才华横溢的小说手稿也变得索然无味。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猫儿,从襁褓到成人,从王子到子爵。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

    这么对待海曼璨星。

    我父亲不能,母亲不能,米迪尔不能,贺拉斯不能,塞罗姆学士和阿伦嬷嬷也不能,就连祖母也不能。

    质朴、纯真、善良、真诚、乐观,他们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不少。

    但他们从未夺走一切。

    一切。

    他们从未无情粗暴地把我从高贵的宫殿里和华丽的面具下拖出,推向泥泞的深渊,任我在滂沱大雨和冰冷的月光下撕心裂肺,痛苦不堪,只为展示我胸膛里那颗伤痕累累的真心。

    因为我不允许。

    海曼也许不以能征惯战著称。

    但相信我,在内心里,他是个不曾向任何人投降的战士。

    没有人能让他俯首称臣,妥协认输。

    没有人。

    除了你,猫儿。

    你。

    只有你。

    失去你的空虚和痛苦一直折磨着我,虐待着我,撕裂着我,甚至战胜了我的骄傲与尊严,我的防卫与自我,我的一切高傲与自矜在它们面前不堪一击。

    我就像蝇营狗苟下贱不堪的市井粗人一样歇斯底里,失魂落魄,睡不安寝,食不下咽见鬼,那是我曾经最鄙夷的戏剧场景。

    你知道的,猫儿,要我承认这一点,倒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痛快。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遇到你之前,我意气风发,自矜自爱。

    与你分别后,我一无是处,自怨自艾。

    但那也都不重要了。

    如果在高傲的冷漠中,我们之间必有一人先低头,那我想让你知道,猫儿。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是痛苦不堪,备受折磨。

    我无法停止思念你的心,我无法停下给你写信的手,我无法捋走你在镜子里的倒影。

    全身上下,我唯一有权主宰的,只有那股罔顾体面与尊严,不管骄傲和传统,只想要全然放弃,彻底倒向你的幼稚冲动。

    猫儿,八个月来,我时常在想:

    是什么带来了我们的分歧与不和?

    是彼此敏感的身份?

    是不受祝福的未来?

    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难以磨合的性格?

    是天壤云泥的经历?

    可就像我们每次争论起责任与自由,人生与爱情,团结与独立,现实与梦想时,争论卡希尔叶落与博瑟卡安迪之间谁的修辞学成就更高时,所面对的结果一样。

    没有答案。

    直到最近,在动乱四起烽火遍地,王国告急世道大衰的岁月里,我却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了在没有明天的日子里,对我而言,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刚刚,刃牙营地的入夜军号响了。

    可我脑海里闪现的却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那个夜晚,你用剑指着我,带着让我无法忘怀的轻蔑笑容,轻声说:

    这只小猫可是能掏出你的心脏。

    你做到了。

    猫儿。

    如果你不信,我残忍又可爱的朋友,那就轻轻低头。

    现在,你看到了吗?

    我的那颗,无力搏动的、血淋淋的、却也是无所掩饰的真心。

    它正静静躺在你手心里。

    躺在那份它注定落入的命运里。

    心甘情愿。

    此刻,望塔下的军民熙熙攘攘,而我却突然理解了小凯瑟尔在我看来的无谓坚持。

    他爱她,疯狂地爱那个出身卑微、名声狼藉的小警戒官。

    他爱她的整个人,胜过爱世间的一切。

    那他自然也能为她放弃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放弃体面的婚诺,放弃璨星的姓氏,放弃王子的地位,放弃王室的财产,放弃王位的继承权,放弃……父亲的严厉之爱。

    相比之下,我,他的哥哥就是个懦夫。

    是我,猫儿。

    一直都是我。

    是我拖累了你。

    是我那些无谓的顾虑和尊严,一直阻碍着你,阻碍着我们的未来。

    猫儿,你从来自由自在不受束缚,骄傲优雅勇敢坚强,为了目标义无反顾,不惜一切。

    我身为所谓的国王之子,璨星之后,却暮气沉沉,负担深重,敏感脆弱,顾虑层层。

    地位、身份、年龄、差距、外界的人言、王室的体面、王子的责任。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

    是我享受着与你在一起的快乐,要求你的体谅与理解,自己却唯独不愿作出牺牲的借口。

    你是对的,猫儿。

    也许剖开胸膛,刨开头骨,撕开皮肤,真正展现在阳光下的海曼璨星,只是一个徒有虚名,没有担当,不敢面对真实自我的胆小鬼。

    现在,荒漠告急、兽人和荒骨人们异常聚集的情报,就放在我的桌面。

    可我却无法不想念这些年来,我们共处的时光。

    我想念你轻盈的脚步,想念你动人的歌喉,想念你隽永的诗文,想念你纯真的笑容,优美的嘴唇和清澈的眼神。

    还有你林间踏露,月下起舞的身姿。

    我可以在最危险的敌人面前引经据典滔滔雄辩,在最狡猾的奸商面前理智冷静高谈阔论,在最危急的情势下泰然自若举止自如。

    却唯独无法,无法在为你而写的信里保持强硬,理直气壮此时此刻,就连我的笔尖都在颤抖,我的字迹难看得如同兽人作画。

    可我明白了,猫儿。

    你给了我最珍贵的机会,去发现最真实的我。

    我的世界,只有与你有关,才有意义。

    可一想到我会因为一次无谓也许不是那么无谓的争吵而失去你,我的心就不免如刀割般痛苦。

    你就像天降的甘霖,洗刷我的一切污秽,涤净我的浑噩伪装,浇灌我的所有疯狂。

    没有了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

    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所以我明白了,猫儿。

    我爱你。

    没有条件。不计代价。义无反顾。

    舍此,无它。

    无它。

    看着逐渐有些缭乱,却仍旧维持着别样美感的笔迹,默默读着信的泰尔斯不禁注意到,在这几行字之间,墨迹有些化开,像是沾染了……

    泪痕。

    泰尔斯出神了几秒,继续读下去。

    但是。

    也许你不理解,但是冒着再次激怒你的危险,我的猫儿。

    在你我之外,在这个污浊的世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最后一件。

    我知道,在我们彼此的共处间,我不该拿自己烦人不堪的俗事来污染你的耳目,也知道你厌倦了我为无趣无谓的政务操劳身心,更知道你一向看不惯我忧心忡忡万事操心的一面。

    对不起。

    但自你走后,我已没有能倾诉的人了。

    我无法告诉你现在的情况有多难。

    血亲,家族,王国,政治,历史,未来,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解脱不开,挣扎不开。

    对不起,猫儿,我爱你。

    可我不能就此走开,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刻。

    我想乞求你原谅我,我的猫儿,我的爱,我的心头之血,我的天生之罪,我的疯狂之源。

    原谅我。

    原谅我要亲自走进深不见底的漩涡,甚至置我们本已初现曙光的未来于不顾。

    但正如你所言,你爱我,并非爱我的皮囊肉身,并非爱我的诗句文采,更非我的身份地位。

    而是爱我灵魂深处的,那一点光芒。

    现在,那点光芒突然闪烁起来了。

    它告诉我,该去做什么。

    做完之后,我的猫儿,无论残酷的现实放在我们身上的枷锁有多沉重,无论彼此的身份会为我们留下多少碍难,无论父亲会对们的爱作出怎样的回答,无论命运会对我们的结合给出祝福还是诅咒。

    都不再重要了。

    反正,在家族的历史上,从来只有我们狂妄地冒犯诸神,而诸神从未宽容地护佑我们。

    我爱你,猫儿。

    永远。

    等我。

    等着我在这令人窒息的漩涡里了结一切,还清欠债。

    等我。

    爱你的、希望也是你所爱的人

    hn璨星

    660年11月19日晚,于刃牙营地

    【命运如诗,韵式何知?】

    又及:我会让罗曼传达这封信,自从你熟悉的泰诺不幸亡故,他就是我最可靠的信使,熟知通往半塔的路线就是脾气愁人,时不时有些皮。

第220章 头鸦

    黄沙依然缥缈,初阳照旧朦胧。

    德勒骑在马上,随着鞍具沉浮,面无表情地注视那连接着尘壤与云彩的地平线。

    灰暗而模糊。

    就像老样子。

    好几秒后,在属下恭谨的提醒下,德勒才掉转马头,看向正前方:

    十几抬拒马拦出的“大门”,被硬生生踏平的硬沙地,其后高低层叠的堡垒群,站得严整肃穆的卫兵,飘扬空中的十字双星旗。

    当然,还有一面如雾笼星光的旗帜。

    星尘战旗。

    就像老样子。

    不出意外,一队营地卫兵走上前来,趾高气扬。

    他们与德勒的队伍发生了冲突,双方从口角、怒吼,到推搡、冲撞,不一而足。

    像是马厩里同槽而食的两匹公马。

    德勒不管不问,任由着事态发展,只是自顾自地捞出马鞍袋里的水囊。

    在西荒,舌头会比眼睛更快告诉你:

    荒漠不远了。

    而在德勒咽下第三口水,也是他的亲卫队长愤怒地指向自己背后的旗帜时,冲突到达了**:怒目相对的双方再也压不住情绪,纷纷掣刀拔剑,张弓架弩。

    他的亲卫们一声令下,数百骑即刻散开战斗队形。

    大门后方的营地卫兵们则一股脑涌出,咬牙切齿地把他们包围得严严实实。

    而德勒还瞥见,高处的瞭望台上,十几架魔能枪和守城弩探出垛口,向他们瞄来。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像老样子。

    依旧骑在马上的德勒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再次举起水囊,优雅而不失洒脱地咽下第四口水。

    然后,理所当然的,最后一刻,“奔马”弗兰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门口,严厉地喝止了属下的常备军士兵,然后礼节周全又毕恭毕敬来到德勒面前,请他原谅王室常备军在“非常时期”的必要警惕。

    说得好像他们真的有“正常时期”似的。

    接着,比起十一年前,显得老态许多的弗兰克,代表刃牙男爵欢喜而热烈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顺便为男爵本人事务繁忙、不克来迎而诚挚道歉。

    就像老样子。

    于是,他们的队伍在不屑与敌意的目光中跨进营地,行入主道,迎向鼎沸嘈杂的人声。

    德勒则褪去路上的慵懒疲惫,挺直腰板,扳紧肩膀,任由着爱马“军刀”悠闲而不失优雅,宁静而未少警醒地前进,两侧的亲卫骑在马上,尽职尽责地扬鞭开路,队列整齐,气势威武。

    嘈杂的营地为之一静。

    疑惑与惊讶中,满大街的人先是愣愣地瞥着他们这群人,大概五秒。

    然后,第一批人首先瞪眼,震颤,双手捂嘴,发出压抑的低呼。

    他们大呼小叫地指着德勒身后的大旗,告诉没有反应过来的人,那面旗帜代表什么。

    面对各色目光,德勒绷紧自己的肌肉:无论是腰背、臂膀还是脸颊。

    就像老样子。

    大约三秒后,人群炸开了锅。

    一片堪比攻城战的震耳哗然声中,德勒的亲卫队长熟练地提缰上前,面色凶狠,特制的长鞭在空中打出一个漂亮的回旋,发出警告式的爆响。

    “让道!”

    队长的回音在堡垒间回响,一秒有余。

    然后,挤满大街、挡住了队伍的人群,就在乱糟糟的态势中一哄而散。

    其中不乏来回奔跑的匆匆脚步,被拖倒撞翻的急急哭喊,货物被冲散的商贾抱怨,还有那些混乱中倒霉被摸走了财物的人们的狠毒咒骂。

    直到最后,只留下那些大路两侧和街头巷口的身影,大部分人都努力把身形往角落里挤得再紧一点,同时露出敬畏或好奇的眼神,时不时偷偷摸摸地往德勒的队伍瞥上一下,其中有不少聚焦在德勒的身上。

    就像老样子。

    数百年的积威,耳濡目染的认知,至少在这片土地上,很少有人敢于与德勒背后的那面旗帜过不去。

    很少。

    但是。

    不是没有。

    德勒的目光扫过混杂着沙尘与污秽的街道,从两个鬼鬼祟祟、邋里邋遢的流氓身上收回来,不等他反应,早有前方巡路开道的亲卫们上前一鞭,打得那两人连哭带嚎地爬离空旷的街道。

    德勒看着被鞭子扬起的沙尘,若无其事地拉起面罩,遮住口鼻。

    距离他上次来到刃牙营地,已经有十一年了:荒漠战争的阴霾早已远去。

    但刃牙营地,依然是老样子。

    混乱,血腥,肮脏。

    就连那几栋显然是近日才烧成废墟的焦黑房屋堡垒,都显得毫不突兀。

    一如他们的西荒。

    小时候,德勒的父亲曾经带着满腔的酒意和凶悍,在鞭打他——事实上是鞭打仆役,因为每次父亲酒醒后,要是发现他身上有伤痕,就会勃然大怒地以酷刑责罚仆役,因为他们没有照护好小主人——的时候,告诉过德勒西荒以前的样子:

    一片自由、狂野、多金、简单,无拘无束,通达四方的土地,还挤满了各色异域风情的美女与整个大陆来的所有美酒。

    而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剑解决。

    那才是西荒。

    他们的天堂。

    当然,父亲所说的那个西荒,德勒从来就没有见到过。

    事实上,他从儿童到成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乡渡过。

    八岁那年的某夜,德勒的酒鬼父亲照例撞进他的房间,东倒西歪地要“教他些东西”。

    他的母亲,在仆人习以为常的提醒下,也照例匆匆赶来,要带德勒离开。

    唯独那一次,他的父亲醉得很厉害。

    非常厉害。

    那一次,醉醺醺的父亲,摸在手里的不是马鞭。

    而是一把剑。

    那把剑很锋利。

    太锋利了。

    德勒突然觉得,眼前的颜色突然变得红了一些。

    他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后肩部,驱散眼前的鲜红。

    那道几十年前的伤疤,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剑解决。】

    想着父亲的这句话,德勒轻哼了一声。

    他记得,新婚之夜,当他的妻子怯生生地问自己背后的那道疤从何而来,而自己沉着脸回答“战场”时,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妻子,脸上那半是震惊又半是崇拜的表情。

    战场。

    我丈夫是个真正的战士,妻子这样说道,她柔软的手指摸过那道疤,眼里带着骄傲与崇敬。

    想到这里,德勒握着马缰的手指一紧。

    狗屁的战场。

    狗屁。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德勒上过战场,也受过伤——离开家乡后,姑母夫妇坚持用西荒的传统来养育他——事实上,他身上有着好几道可拿来大肆吹嘘的战伤,有的连最难对付的兵油子们看到了,也要竖起大拇指。

    曾经,从里面流出的,也是鲜红的热血,

    但不是那一道。

    德勒摸着自己的后肩,面色紧绷。

    不是。

    更不是那一种鲜红。

    不是。

    他至今也不知道,新婚之夜他为何要撒谎。

    还是向着此生最亲密的人。

    但那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就像那一夜。

    德勒的手慢慢地松开,离开那道伤疤。

    他还记得,在事发后,那些陌生人是如何闯入城堡的:那群战士粗暴而凶狠,他们的盔甲上绘着带四个眼洞的头骨,面对他们,家族的卫兵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也是在那一天,重伤高烧、昏沉不已的德勒见到了许多人。

    抱恙在身却不怒自威的老公爵,和他的侄子继承人。

    曾经抱过德勒的老博兹多夫伯爵。

    以及从东边匆匆赶来的,他的姑母与姑父。

    当然,还有那位万众簇拥,身份尊贵的王子。

    而向来霸道、说一不二的父亲,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大厅中央,面对着一众贵人,保持着少有的清醒,脸色苍白,低眉垂目。

    德勒最后记得的事情,是那位王子说了点什么。

    他的父亲,先是放声嘶吼,然后暴怒地冲向那位王子,在被那些凶恶的陌生士兵死死拦住后,他又如丢了魂魄般瘫倒在地,无助地向德勒看来。

    他依旧记得父亲的眼神。

    而德勒自己,则被泪如雨下却格外强硬的姑母死死抱在怀里,最终上了马车,离开城堡。

    远离家乡。

    连同母亲的棺木一起。

    一去经年。

    德勒再也没见过父亲——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后者在永星城之围中殒命,身死国难。

    就像……

    那位王子。

    想到这里,德勒猛地睁开眼睛。

    在街道的尽头,他看到了那座高塔。

    以及站在高塔下的……

    另一位王子。

    ————

    “当然,如果殿下您想出去喝两杯,那在没有熟人带的情况下,千万不要去南边的那家‘我家’酒馆……“

    “俺,咳咳,我告诉你哦,那个逼崽老板的心可他妈黑了,经常会有不懂行的倒霉蛋稀里糊涂地醉倒在那里,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妓寨里,不但钱财没了,身上还趴着一个老男人……或者更糟:光溜溜地躺在白骨之牢里,身上趴着一群老男人……唉呀,我们服役以来不知道拯救了多少失足少男和老男……”

    泰尔斯打着哈欠,一边下楼,一边听着蛇手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刃牙营地的风土人情。

    传说之翼没有在开玩笑。

    因为仅仅第二天一大早,负责守卫鬼王子塔的蛇手就带着他手下的十几个“怪胎”(唯一的女性,灵刃还不断地向王子投来虎视眈眈的侵略性眼神)敲响了房门,小心翼翼地表示队伍已经集结完毕,请求睡眼惺忪的王子:是时候“荣归故里”了。

    看着还在地平线上不远的太阳,看着对方那副万分谄媚却一脸尴尬的可怜样子,泰尔斯叹了口气,最终打消了让蛇手再回去跟罗曼“确认一下”的残忍主意。

    事实证明,英勇善战,凶名远扬的罗曼·威廉姆斯男爵,真的非常……

    小心眼。

    他是迫不及待地要……

    赶他走。

    就为了……

    别人送的一把剑?

    所以,当泰尔斯呵欠连连地收拾好包袱,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您确定不要试试这身?这可是我们小队最好的缴获呢,您再看看,鲜艳夺目的大红色,铺满胸膛的亮金粉,连袖口和领子都是镶金的,怎么会庸俗呢?连灰杂种们都超喜欢的呢!连我们男爵自己都舍不得穿……”——用异能控制着衣服摆出各种体位和姿势、一脸讨好的蛇手),跟在蛇手身后,走下鬼王子塔阴森恐怖的阶梯时,他忍不住对身边的空气低声抱怨道:

    “你知道,根据那封信,传说之翼曾经是海曼王子的信使。”

    “想象那家伙顶着一张臭脸,四处跑腿递信的样子……我的天,连陨星者都比那家伙可爱……”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把怀里的“警示者”长剑抱得更紧了一点。

    几秒后,空气里才传来一句微不可闻的嘶哑回答:

    “但……那也是张好脸。”

    泰尔斯登时语塞。

    看来,他的伯父,海曼王子,大概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

    泰尔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破旧的鬼王子塔,突觉一阵阴风阵阵。

    而他的前方,硬是要帮王子背行李的蛇手则格外珍惜和王子待在一块的每一刻,喋喋不休地向有兴趣的(其实泰尔斯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王子介绍西荒和刃牙营地的方方面面:

    “哦,既然您问起来了,那我得说,别去惹那些雇佣兵!我是说,虽然都是拿剑卖命的,可是他们喏,诶唷,那群贩剑的可都是变态啊,噫,鬼知道逃来营地以前是不是杀人犯出身,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不像我们,我们都是为王国服役的好士兵,正直、忠诚、遵纪守法、有责任心,有正当身份哒!”

    大概是搞清楚了王子的好脾气,蛇手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倒是他身后的怪火和迷眼下意识摸了摸脑袋,看向别处。

    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出鬼王子塔,跟塔下同样装束的星尘卫队会合——明显也是“怪胎”们的士兵。

    蛇手浑然不觉两位属下的表情,兴奋地一挥手。

    “还有,既然殿下您问起刃牙营地里的酒馆……”

    他身后的灵刃猛地抱起一个酒瓶,别扭地用瓶口使劲地顶着胸部下缘,姿态霸道地走上前来,挤出一个一看就知道是昨天才对镜子练出来的夸张笑容,用盯猎物的眼神看向泰尔斯。

    “咳咳,虽然不能带您去,但我还是不遗余力地为您搞来了好酒,绝对是西荒数得上的,只是请记得我们这几天里对您的……也请您原谅昨天的意外,但请相信我,我才不怕那些大老爷们呢,只是那个臭屁公爵来得太突然了,要知道,为了您,我可以……”

    面对着蛇手一脸期待的表情,泰尔斯只得在空地上尴尬地推拒着灵刃热情地送来的酒瓶——这很不容易,因为你要在推开酒瓶的同时避开她的胸部。

    “不会吧,哇哦,我是说……额,谢谢你,但是我真的不会喝酒……”

    但尴尬的气氛很快就告一段落了。

    “蛇……额,队,队长?”

    怪火疑惑的声音传来,泰尔斯和蛇手同时停下动作。

    街头巷尾的鼎沸人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鼓点般的马蹄声。

    怪胎小队的成员们倏然变色。

    同样疑惑的泰尔斯拨开蛇手,凭着不错的视力,看见了一面从远处堡垒间缓缓升起的旗帜。

    “那是……”

    那面旗帜下,在街头巷尾里显现的,是一队队盔甲锃亮,坐骑威武的骑兵,四列纵队,有条不紊,向着鬼王子塔行来。

    不下百骑。

    而领头的那面旗帜绘着的是……

    “单翼乌鸦。”

    队伍中的迷眼不无疑惑地道。

    单翼乌鸦。

    泰尔斯心中一动,想起跟丹特的大剑们在荒漠里的遭遇:

    “是那支突击队,‘迅雷的乌鸦’么?”

    灵刃脸色一僵:

    “落日啊,别又是他们!”

    这一下像是点燃了什么,怪胎们惨叫起来,抱怨声此起彼伏:

    “那这一路上吃喝嫖住还有个屁的油水……”

    “尼玛,六成,上次那批货他们要了六成,六成啊!”

    眼见骑兵的队伍越来越近,怪胎们口无遮拦的嘈杂中,蛇手皱着眉头安抚他们:

    “好了好了,雷鸦就雷鸦,又怎么了,何况我们这里有王子,他们不敢怎么样……”

    可是人群中,一直啃着某块面包的怪火摇了摇头:

    “不。”

    “仔细看他们的鸦旗。”

    怪火的眼里带着奇异的神色,啃了一口面包,指着越来越近的大旗:

    “镶着金纹。”

    怪胎们齐齐一静,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啪地一声,灵刃手里的酒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但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不会吧……”

    背着王子行李的蛇手滑稽地赶上两步,瞪得浑圆的眼睛死死地定在那面旗帜上。

    下一秒,蛇手倒抽一口凉气。

    “我了个——”

    这下泰尔斯也看清了:确实,旗帜的边缘镶着金纹。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蛇手痛呼一声,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回转过身来!

    “快快快,队形队形!把甲胄都穿好,怪火你别再吃了!灵刃,把你的胸塞回去,不能输了气势!”

    灵刃、怪火、迷眼……整支怪胎小队们乱糟糟地动了起来,像是见到了怪物一样。

    留下一脸不解的泰尔斯:

    “我不明白?”

    蛇手急匆匆地安排着属下,居然没顾上泰尔斯的询问:

    “再去个人通知男爵大人,我的妈啊……”

    泰尔斯只能清了清嗓子,吸引他们的注意:

    “所以,嗯,你们,跟迅雷乌鸦有仇?”

    踢了迷眼一脚后,蛇手终于反应过来,转过身的他立刻变幻出谄媚的神情:

    “不,殿下,‘迅雷的乌鸦’只是乌鸦卫队第二队的外号——雷鸦全是征召兵,一色儿的泥腿子和大老粗,鸦哨轻骑的比例不多,我们才不怵他们呢。”

    蛇手回过身,看向越来越近的骑士队伍。

    只见他举着食指,咬牙切齿,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但这群人,您发现了吗,他们从装备到坐骑的花费……几乎全员都是鸦哨——不比常备军里威廉姆斯大人的亲卫差。”

    泰尔斯眯起眼睛:果然如他所言,马上的骑士们眼神犀利,动作利落,胯下坐骑精神,毛色光亮,更是从刀剑长矛到弓弩羽箭,装备齐全。

    但他还看到了更多:高高在上的单翼乌鸦旗后,还有着至少十面旗帜。

    闪电、蜘蛛、巨斧……这些旗帜上的图案与纹理不一,只是稍矮一头,跟随着乌鸦旗缓缓而来。

    王子皱起眉头。

    “至于他们的金纹旗……殿下,这不是雷鸦,而是乌鸦卫队的……第一队。”

    蛇手的眼里透露着忌惮和敬畏:

    “在西部前线,我们叫他们……”

    “头鸦。”

    头鸦?

    泰尔斯看着失态的怪胎小队,他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举着金纹单翼乌鸦旗的队伍,来到了他们的不远处。

    骑兵们分成三队:

    一队从两边环绕而来,散开站定,占据了空地的边缘和要道,看样子是习惯性地布好哨岗;

    第二队则全是举着旗帜的士兵,以金纹乌鸦旗为中心的他们横向拉开,熟练地站好位置,争取把每一面旗帜都显露出来;

    第三队也是看上去最不好惹的骑兵们则成两列纵队而来,快要接近怪胎们的时候齐齐停步,转身向两侧散开,再回马面向彼此,站出一条通道。

    看着他们整齐的步伐,泰尔斯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复兴宫,那里的岗哨和卫兵大概也是如此。

    “我勒个去,至于么,搞得还挺,挺……”迷眼抱怨道,但他又看了一眼周围威风凛凛的骑兵们,嚣张的语调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面对这群气势十足的“头鸦”,再看看怪胎们站得七零八落的队伍,蛇手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队伍的后方,停驻在原地的骑兵们熟练而优雅地勒马退后,让出一个装束不一般的贵族骑士。

    骑士年纪不大,三十许岁,面相坚毅沉静,他穿着金黑两色的甲胄,骑在马上的身姿挺拔而坚韧,透露着一股与混乱的营地格格不入的气质。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拨开看得有些走神的怪胎们,走上前去,蛇手愣了一下,赶忙三两步跟上。

    贵族骑士远远看见了泰尔斯,他利落地翻身下鞍,身后的骑兵们也说好了似的纷纷下马。

    壮年的骑士把马缰跟腰间的佩剑一并交给属下,向他们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自己则孤身走过属下站出的通道,走进怪胎的阵型。

    蛇手紧张地抬起胸膛,清了清嗓子,准备说点什么。

    “那个,啥,这是……”

    但骑士却是像是根本没看见他,只是自顾自地掠过蛇手身旁,目不斜视。

    一个站在左近的卫兵面无表情地看了蛇手一眼,后者顿时脸色通红,所有的话都憋在嘴里,说不出口。

    他的手臂几度抬起,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拦下对方,却终究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骑士向前走去。

    只见贵族骑士不管不顾,一路向前,在看上去颇有些寒酸的泰尔斯面前停下脚步。

    他默默看着泰尔斯,眼神清澈,读不出情绪。

    泰尔斯则微微蹙眉,细细打量着年轻骑士胸前,那个单翼的乌鸦图案。

    “尊敬的泰尔斯王子。”

    贵族骑士轻轻开口,嗓音平稳而好听。

    只见他握紧戴着铁手套的右手,贴在左胸,微微点头,礼节恰到好处而无可挑剔:

    “复兴王敕封,开国十三伯爵的继承者。”

    “王国的警醒者,西荒的监视人,翼堡的守卫官。”

    壮年的骑士抬起头,表情淡然。

    “德勒·克洛玛。”

    怪胎里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名为德勒的骑士脱下右手的铁手套,向泰尔斯伸出手掌:

    “为您效劳。”(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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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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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