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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1章 一点也不

    听着对方的自我介绍,泰尔斯不由得暗自捏拳。

    克洛玛。

    当然。

    泰尔斯默默道:他知道这个名字。

    七百年前的终结之战,还不是复兴王的托蒙德王子在“寒风之役”里遇伏兵败,身陷重围。

    就连向外求援的信鸦,都被敌人的猎隼于空中一一猎杀,希望断绝。

    最黑暗的时刻,是一位负责饲养信鸦的传令兵,在战场上发现了一只受伤委顿的信鸦。

    传令兵身份卑微却年轻无畏,在众人绝望的眼神中,他怀抱着那只最后的伤鸦,冒死潜入重围,突破猎隼和弓弩的封锁,在失手遭擒的前一刻,于战场的边缘放走了它。

    奇迹发生了。

    那只连高空飞翔都做不到的伤鸦,最终带回了北地人的援军,挽回局势,拯救王子,成就名垂千古的“逆转寒风”之役。

    数年后,托蒙德称王,星辰立国之日,那位幸运生还的传令兵得到敕封,晋位伯爵,跻身王国十三望族之列,他的姓氏,成为西荒最显赫的三大家族之一。

    这个传奇的故事最终被简省成一句话,变成克洛玛家族的铭言:

    单翼救主。(Saveaing,saveaking.)

    而那只随着传令兵出生入死,仅剩一面翅膀的传奇信鸦,则被画上图册,绣上旗帜,印上衣袍,成为翼堡的命名之由,更成为克洛玛家族七百年来的家徽:

    单翼乌鸦。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骑士。

    所以,在沙漠里见到的一百多鸦哨轻骑,所谓的‘迅雷的乌鸦’,包括那些正面对上兽人还摧枯拉朽的重骑兵,以及那个从怪胎们手里顺走六成货物的男爵……

    全部听令于他。

    泰尔斯露出微笑,毫不犹豫地握住对方的手掌:

    “很高兴见到您,翼堡伯爵阁下。”

    翼堡伯爵还以笑容,他轻轻放开王子的手。

    “我知您归途劳累,历经波折,殿下,但敬请宽心。”

    德勒侧过身,露出他身后的十三面旗帜。

    “按照计划,现在开始,我和我的两百鸦哨轻骑,以及翼堡旗下十二家族的一百人马,将全程加入您的护送队伍,直到您安然回返复兴宫。”

    泰尔斯神情一凛。

    “我……很感激。”

    德勒看了一眼怪胎们,顿时皱起眉头。

    “所以,这就是威廉姆斯男爵派来护送您回家的人马?”

    “西荒常备军,二十……”

    伯爵不过漫不经心的一扫,随即报出数字:

    “二十五个人?”

    “来护送王子?”

    蛇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伯,伯爵……”

    他显得很紧张,吞吞吐吐地道:

    “那个,俺,不,咳咳,我,我们是怪……我们是星尘……我是说,我们是男爵……”

    但德勒看也不看他,只是对着泰尔斯道:

    “虽然刃牙男爵公务繁忙,但我必须冒犯地说,这很不适宜。”

    “尤其,男爵他还是王室的直属封臣。”

    蛇手有些着急:

    “不是,那个……男爵他……”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是我让男爵不要为我分散兵力的,而他不得不奉令行事,”王子不得不接过话头,给尴尬的蛇手解围:

    “毕竟,刃牙营地刚刚经历了不小的磨难。”

    蛇手感激地看向他。

    德勒沉默了一会儿,他定定地看着泰尔斯。

    王子微笑以应。

    “我明白了。”

    几秒后,德勒环视了一眼周围,展颜一笑:

    “确实,他现在不能分散兵力。”

    蛇手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德勒已经转过了身。

    蛇手只能回过头去,气急败坏地应对着灵刃“真丢脸”的嘀咕。

    只见翼堡伯爵扬声对着自己的属下下令:

    “告诉后面的梵克和卡迪,拨出第二和第三队,跟我一起去王都。”

    “王子的归国队伍不能失了体面。”

    他的嗓音不大,却喝令清晰,自有力度。

    看着匆匆而去的传令兵,泰尔斯忍不住皱起眉头。

    “伯爵阁下,多谢您的好意,但其实不必如此……”

    可德勒猛地回过头:

    “原谅我的坚持,殿下。”

    泰尔斯被他的认真严肃给吓了一跳。

    “漂泊六年,重回王都,在星辰国民的眼中,您是载誉归来还是落魄还家……”

    德勒死死盯着泰尔斯,似乎要把他的灵魂从眼睛里盯出来:

    “这非常重要。”

    “泰尔斯王子。”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有些摸不透眼前的伯爵。

    只见德勒眯起眼睛:

    “而我们再小心也不为过,毕竟,你永远也不知道,威胁将来自何方。”

    面对看上去十分严肃的伯爵,泰尔斯的心底里流转过无数念头。

    其中最大的念头,莫过于昨天西荒公爵的话语。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把你变成对抗复兴宫的先锋。】

    【接受他们的好意前,请记得:他们只是反对你的父亲,可绝非真心效忠你】

    几秒后,泰尔斯压下多余的想法,礼貌友善地点头:

    “谢谢,您考虑得很周全。”

    德勒也恭谨地点头,重新露出笑容:

    “谢谢您的体谅。”

    但伯爵的话语一转:

    “听说,西里尔大人已经跟您会过面了?”

    西里尔·法肯豪兹。

    泰尔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不自觉地抽了抽眉毛。

    “是的,就在昨天,他来……探望我。”

    德勒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微笑道:

    “噢,我理解您的感受。”

    理解?

    回想起跟西荒公爵的谈话,泰尔斯在心底里哼了一声。

    真的吗?

    但德勒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只见年轻的翼堡伯爵轻声笑道:

    “很久以前,第一次跟公爵大人谈完话之后,我也花了足足一个月才想明白,那整整一小时的嬉笑怒骂里,他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

    德勒的笑容有些无奈:

    “而这还不包括他那些张口就来的修辞和隐喻。”

    修辞和隐喻。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他感同身受地看着眼前的德勒:

    “是么。”

    泰尔斯干笑一声:

    “那你还挺了解他的嘛。”

    可是德勒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

    “不,殿下。”

    这一次,克洛玛伯爵的回应很快,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我从来都不了解公爵大人。”

    只见单翼乌鸦的主人,年轻的翼堡伯爵眯起眼睛,似有深意:

    “一点也不。”

    ————

    刃牙营地,某间破烂偏僻的屋子。

    一个拄着拐杖,穿着大厚皮袍的身影,缓缓地踱进这间屋子。

    “我让高赫救你,还给你藏身地,可不是为了让你喝光我的库存酒。”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坐在桌子前的汉子慢悠悠地回过头来,轻嗤了一声,颇不以为意。

    汉子从头肩到手足,全部包着厚厚的绷带,只听他发出难听的笑声:

    “哦,是么,抱歉啊,救命恩人。”

    他看着来客,颇有醉意地高举一个酒瓶

    “幸好我还喝剩下一瓶,看,就是这瓶……”

    下一秒,汉子一松手,噼啪声响,酒瓶摔烂在地上,酒水四溅。

    客人看着酒水溅上他的靴子和皮袍,不禁皱眉。

    “哦噢,”缠着绷带的汉子摊开双手,不怀好意地笑道:

    “现在最后一瓶也没了。”

    昏暗中,客人沉默了一会儿,也并不坐下,只是幽幽地道:

    “明天,你混在我们的车队出营地,自己回去吧。”

    汉子的身形一僵。

    “回去?”

    他回过神来,涣散的眼神清明了一些:

    “那任务呢?那个小崽子呢?”

    客人轻哼一声,眼神犀利,嗓音干枯难听:

    “我去看过了,他被保护起来了。”

    “不可能了。”

    汉子顿了一小会儿。

    “不可能?”

    他喃喃地复述着,酒意渐消,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狰狞凶狠:

    “那个该死的小崽……”

    汉子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他站起身来,咬牙对着客人道:

    “不不不,你不可能,但是我可以!给我路线和岗哨安排,我可以半夜摸上去——”

    但客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不,你不可以。”

    客人看着汉子身上的绷带,努了努下巴:

    “你被人揍得很惨。”

    汉子不耐烦地摇摇头,哼声摆手:

    “只是小伤罢了,相信我,你该去看看另一个家伙。”

    “他可比我惨多了。”

    昏暗里的客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细细地打量着绷带汉子。

    “我倒是想相信你。”

    客人把双手按在拐杖上,眼神冰冷,语气深奥:

    “我能吗?”

    这话说得汉子又是一顿。

    汉子的眼神透过绷带射出,盯了客人好一阵。

    几秒后,汉子呼出一口气,重重地坐下。

    “放心吧,没人会怀疑到你。”

    汉子像是想通了什么,气呼呼地道:

    “秘科,龙霄城,包括那个自作聪明的小崽子,他们都以为我为国王工作,我是说,‘我们’的国王。”

    汉子死命地揉着自己的头部,微微嘶声,似乎颇为头疼。

    客人摩挲着自己的手背,轻哼道:

    “但这也是事实,对吧。”

    汉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举起一根手指,看着对方的眼神很不爽:

    “嘿!”

    “你要的只是让那个崽子留在北地,可没说一定是龙霄城。”

    客人看着对方的手指,不愠不怒,只是语气越发冷漠:

    “你去找查曼王,这让事情变得复杂了。”

    “我——”汉子似乎还想辩解什么,但他不爽的情绪在接触到对方冰冷的眼神之后倏然弱化。

    汉子向后靠上桌子,缠着绷带的手在空中挥了挥:

    “那我还能怎么办?”

    他似乎每个字里头都蕴藏着压抑的愤怒:

    “暗室那个老巫婆好几年前就在怀疑我了,你知道努恩王死后,她派了多少人来对付我吗……”

    “而秘科,哼,如果王子落回到龙霄城手里,他们只会变本加厉逼我回去再救他一次——那就不是做保姆那么简单了。”

    客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

    汉子舒出一口郁闷而痛苦的恶气,又按了按脑袋,话语带着些微恼怒:

    “只有,只有目空一切的弑亲之王,只有当他开始像努恩一样庇护我,秘科和暗室才不会再来找我麻烦……”

    客人看着地板,点了点拐杖。

    “但你搞砸了。”

    一句话,把绷带汉子的愤懑再度压了回去。

    汉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好几个来回后,他才张开口,发出难听的嗓音。

    “哈,站着说话,光动嘴皮子当然容易。”

    这一次,汉子的话里带着恼羞成怒的意味:

    “你怎么不自己去跟陨星者硬碰硬,对砍上半个小时?”

    但客人明显不吃这一套,只是打量着对方,冷笑一声:

    “你全是烧烫伤,也不像正面挨过刀的样子。”

    汉子一时语塞,但他很快提高了音量:

    “那不是重点!”

    “还有那个该死的面具,他的技艺比起十几年前只强不弱,光是装晕骗过他就已经不容易了,还要拖着重伤进荒漠,边追踪边藏身,而我他妈的这一路上倒霉透了,碰见的不是大队兽人就是成批军队……”

    汉子站起身来,抱怨越来越急,越来越不爽:

    “而等到我追到这里,联络上弑亲之王的人,准备动手的时候……”

    “你们这些该死的星辰人,傻逼南方佬,居然他妈的在刃牙营地里搞内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从好几千的乱军和暴民里逃出来吗?”

    “而那个崽子,他就突然在营地里消失了,然后跟着传说之翼的部队一起回来?我就**!”

    “而这不该是你的地盘吗?”

    汉子说得气呼呼的,他痛苦而不忿地叹出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客人沉默了一阵。

    “我告诉过你的,一旦到了星辰的势力范围,事情就会很麻烦。”

    客人的嗓音跟他的拐杖声一同响起:

    “而现在,暗室,秘科,黑沙领,祈远城,哦,对了,还有龙霄城。”

    “五方人马,每一方都有找你算账的理由。”

    汉子按着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越发头疼。

    客人抬起眼眉,语气玩味:

    “你该怎么办呢?”

    汉子急急地呼吸了一阵,但他随即松开手,呼哧一声笑了:

    “看来,我他妈的得编出五套说法,才能让他们放过我的脑袋了,操。”

    笑容无奈而释然。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半晌后,客人突兀地问道:

    “那你能撑过去吗,老朋友?”

    汉子冷哼一声:

    “当然能。”

    汉子搓了搓手,不屑地看着周围:

    “我有我的方法,你忘了我的外号了吗?”

    但客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皱起眉头:

    “不,你不能。”

    语气沉重,其意冰寒。

    不能?

    汉子有些疑惑。

    但他很快就感觉到,刚刚的头疼越发剧烈。

    他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汉子身形一晃,双手死死撑住身后的桌子!

    一阵麻木和眩晕袭来,让他再也维持不住颤抖的手臂,扑通一声摔倒在椅子上。

    汉子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神,看向眼前表情淡然的客人,再看向地上摔碎的酒瓶。

    “酒……你……”

    “你知道,我把这些酒贮藏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客人淡淡地道。

    “但你非要嘴贱。”

    汉子死命地呼吸着,却感觉到身体里的力量和知觉一点一点消失。

    不可能,那些酒,他测试过的,测试……

    汉子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客人。

    “至于你的外号,老朋友,你知道吗……”

    客人搓了搓拐杖,淡漠地转过身,任由汉子的双眼失去神采,摔倒在地。

    “我不喜欢乌鸦。”

    客人看着不再挣扎的汉子,眼里流出寒意:

    “一点也不。”(未完待续)

第222章 陛下的恩赐

    夕阳西下。

    泰尔斯骑在鞍具全新、毛色光亮的坐骑上,缓缓前行,一路向东。

    他越过哨骑的肩头,注视着视线远处的荒草和炊烟,默默出神。

    这儿的土地不一样了,跟北地,跟荒漠都不一样,更湿润,更肥沃,更平坦——这是永不迷途的那股力量,让他在冥冥中知晓这样的信息。

    “您的骑术很不错,殿下,不逊于熟练的骑兵。”

    沉浸在“永不迷途”中的王子被突然而来的声音惊醒,连忙回头。

    “克洛玛伯爵。”

    马蹄滚滚中,只见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玛提着马缰,加速越过几名亲卫,来到王子的坐骑旁,亲卫们纷纷识趣地散开,留给伯爵和王子一定的空间。

    而本应该贴身护卫他的怪胎们都被隔在“头鸦”们的亲卫之外,蛇手看样子有些不忿,但不敢冒犯伯爵的他最终只能低头喃喃抱怨。

    “现在这个时代,在您的年纪,许多家世显赫的贵族即使能端正好骑姿,也很难在马背上坚持这么久的时间。”

    德勒伯爵云淡风轻地道。

    距离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营地已经过了十数个小时,途中除了一次午间休憩,训练有素的鸦哨轻骑们都是提起马速,快步前行。

    泰尔斯捏了捏自己的腿部,转过眼珠瞄了一眼德勒在马镫上的小腿,感觉对方的骑姿就没怎么变过。

    在马背上“坚持这么久”?

    王子暗中挑挑眉毛:你是在夸自己吧。

    长时间的赶路已经让泰尔斯的大腿和腰部都开始酸痛,而现在这种能让他安然看风景的马蹄碎步,已经属于一种休息了。

    只听翼堡伯爵继续感慨道:

    “北地人的军事训练果然不凡。”

    泰尔斯礼貌地点点头,干笑两声:

    “谢谢。”

    至于北地人的训练嘛……

    你该去问问陨星者和亡号鸦。

    前者用数年如一日的马术课教会他,能骑在“正常的”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后者靠一日如数年的大奔逃教会他,能“正常地”骑在马背上,是多幸福的事情。

    忆苦思甜,泰尔斯微微叹息。

    果然,人都是逼出来的啊。

    不过话说回来,从尼寇莱、蒙蒂再到之前黑沙领的图勒哈……

    一想到自己的北地之行里,著名的埃克斯特五战将足足有三个人都跟他过不去,泰尔斯就倍感无奈,他大概是世上最倒——咳咳(王子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空气)——第二倒霉的人。

    对了,约德尔是怎么跟上的?

    不会是扒在哪匹马屁股后面吧?

    “终于见到黄沙以外的土地了,对么?”

    德勒伯爵似乎打算趁着这个时间跟泰尔斯多说一会儿话。

    “我服役边境的时候,在荒漠里待上几周后再出来,”德勒看着远处的荒草地和村落炊烟,微微一笑:

    “见到哪怕一丁点绿色,都能让我激动。”

    泰尔斯半是识趣半是真诚地接过话头:

    “可不是么。”

    “这感觉真不错。”

    在习惯了六年的异乡漂泊后,重新见到不一样的地貌与人烟,这还是泰尔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既不在干燥寒冷的北地,也不在满目黄沙的荒漠。

    他在星辰王国。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

    注意到泰尔斯的目光所向,德勒指了指视线尽头的几间小屋:

    “这几个小村落从属于恩赐镇,它是我们今天的补给地,就在前方不远。它是西荒向西最远、也是距离刃牙营地最近的城镇,多年来都为西部前线提供后援与保障。”

    恩赐镇。

    德勒的解说引起了泰尔斯久违的兴趣——那些在前有危险,后有追兵的时刻里无法可想的闲情逸趣。

    “而我们会在那儿转上恩赐大道——驰道的路会好走得多。”德勒显然善解人意地体会到了王子的情绪(以及骑马过久的肌肉酸痛),继续他的讲解。

    “恩赐大道?”

    “在北地的时候,我在书本上读到过,”泰尔斯扬起眉毛:

    “但还是第一次走。”

    德勒伯爵笑了:

    “那我相信,亲身所历,比在书本上读到的更有趣。”

    恩赐大道。

    泰尔斯竭力向前探头,想要看清远处的道路。

    然而,下一秒,在泰尔斯的目光触及远处的地平线时,奇异的感觉来了。

    在一阵轻不可察的耳鸣后,一道宽阔、平坦、硬实的平面,在前方的上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出现。

    泰尔斯本能地闭上眼睛,只感觉到那道平面一直向东延伸,直到触碰到一面冰冷、潮湿、混乱、巨大、仿佛无穷无尽的液体墙壁。

    这是……

    恩赐大道?

    “可也许不是第一次。”

    德勒的话打断了王子在意识世界中的遨游,他在空中划出一道横线:

    “恩赐大道以永星城为中心,东西延展,向西连通荒墟、翼堡乃至恩赐镇这样的西荒诸地,向东则直达以辉港城为首的东海七港。”

    德勒微微一笑,调侃道:

    “所以,如果您曾踏足永星城,那也算走过恩赐大道了。”

    泰尔斯也笑了:

    “谢谢你,还有你的安慰。”

    德勒点了点头:

    “再加上同样穿过永星城,贯通南北的复兴大道,这两条大道交相辉映,连通沿途无数城镇与城堡,疏通王国的地理血脉,是商人们口称的‘星辰十字’。”

    复兴大道。

    星辰十字。

    泰尔斯挑挑眉毛:

    “复兴大道,我还真是去过,六年前,北上埃克斯特的时候——我还知道,它穿过一大片桦树林,直到断龙要塞。”

    曾经的回忆袭来,泰尔斯不禁出神。

    “这要归功于二世纪初,您的祖先,‘斩棘’托蒙德三世。正是他鼓励拓荒的政策,让他和他之后的几代国王开始重修帝国时代的旧驰道,才有今日的王国版图。”

    德勒伸手示意了一下周围:

    “所以,为了表达感激,更为了获得支持,此地最早的贵族们把这个承受着荒漠威胁的边境小镇,命名为‘陛下的恩赐’。”

    陛下的恩赐。

    “很聪明,”泰尔斯饶有兴趣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村落人烟:

    “面对外敌时,‘一块边地沦陷了’跟‘陛下的恩赐沦陷了’,还是后者对复兴宫更有震撼力,是吧?”

    德勒点点头,他回过头,扫视着来时的路:

    “正是如此。”

    “那时候西荒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别说刃牙营地还是荒漠里默默无闻的沙盗老巢,就连建成百年的荒墟,在人们眼中也不过是王国的化外之地——从它的命名就可见一斑。”

    泰尔斯眼珠子一转。

    荒墟。

    哪个有脑子的领主,会把自己的居城命名为“废墟”?

    德勒看着在视线中后退的村落,多了些感慨:

    “历史上,恩赐镇的统治家族因为绝嗣与联姻,几度更易。”

    “现在,它的主人是赫尔曼家族,他们是荒墟的封臣,祖上更是法肯豪兹家的血脉分支,甚至跟博兹多夫和我们克洛玛的家谱也有不少交集。”

    可德勒的语气却微微一黯:

    “但他们的荣光已经不再了,现任的恩赐镇子爵甚至要举债度日。”

    泰尔斯皱眉回头:

    “举债?为什么?”

    坐骑随着队伍继续前行,时不时有侦察开路或保障后方的哨骑掠过,带来雄浑有力的传令声。

    德勒的目光飘向远方,略见恍然。

    “因为战争。”

    泰尔斯眼神一动:

    “血色之年?”

    德勒紧紧盯着泰尔斯,提起马缰,与他齐头并进。

    “是。”

    “但不止。”

    他定定地看着泰尔斯:

    “十一年前,为了讨回血色之年里的公道,王国决意远征荒漠。”

    远征荒漠。

    泰尔斯心思一动:

    “你是说荒漠战争,还有之后的肃清战役?”

    德勒扬起眉毛,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随即微露歉意:

    “哦,我差点忘了,您当然知道。您是由曼恩子爵养育的,他就是牺牲在那场战争里。”

    泰尔斯小脸一僵。

    不,我不知道。

    我是听某个无良的酒馆老板说的。

    夕阳照耀着前方,队伍仍在前进,但德勒则望着远处,似乎有些出神:

    “在战前,陛下与国是会议通过了动员决议的附案:在紧急时期,前线的刃牙沙丘男爵能够以国王的名义,行使对恩赐镇的战时管制权,包括但不限于治安戒严、召集兵员、征用物资,甚至官僚任命、抽用税金、司法执法。”

    战时管制权。

    泰尔斯恍然道:

    “原来如此。”

    但他随即感觉到了不对:

    “紧急时期?”

    德勒点了点头,表情微沉:

    “而从那之后,从旷日持久的肃清战役,到最近的兽人来袭……”

    德勒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

    “刃牙营地所谓的‘紧急时期’,已经持续了十一年。”

    他转过头,直视泰尔斯,眼中的意蕴难以理解:

    “从未解除。”

    泰尔斯愣住了。

    十一年的戒严和……军管?

    “就这样,赫尔曼子爵依旧是恩赐镇的领主,却失去了对它的统治权。”

    “而恩赐镇,只是那些附案其中之一。”

    德勒声音低沉,一如他的情绪:

    “现在您知道,这次刃牙营地的风波,意味着什么了吗?”

    泰尔斯皱起了眉头。

    这一次,这位翼堡伯爵抛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命题。

    大得他无从下手。

    但德勒没有要让他回答的意思,伯爵阁下只是自顾自地道:

    “战争很糟,对么?”

    年轻的伯爵骑行在道路上,夕阳把他的铠甲染得金黄。

    可他的眼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忧伤:

    “因为它摧毁的,不止是生命。”

    泰尔斯抿起了嘴,不知何以作答。

    “战时,面对国王亲率的大军和国民亢奋的热情,老赫尔曼子爵唯有低头顺势,听命行事,兢兢业业,勤恳尽忠,以王国的名义献出家族的领土。”

    德勒的声线微微起伏:

    “而战后,面对威廉姆斯,年届六十的老赫尔曼子爵唯有一手捧着家谱和发黄的恩赐镇册封令状,一手拿剑抵着自己的脖颈,在我们的领主会议上声泪俱下地控诉,试图讨回家传的土地。”

    “整个西荒都在看着,然而我们这些懦弱的所谓大领主,所谓守护公爵与敕封伯爵能做的,就只有苦口婆心地将他劝回去——用拖延与谎言。”

    德勒眉头紧锁,目视前方:

    “所以,当老子爵郁郁而终,而他的儿子偷偷摸摸地来到翼堡,低声下气地请求借债以维持生计时,我没有犹豫或吝啬。”

    翼堡伯爵嗓音平和,话语中却蕴藏着压抑的力量:

    “这是我们欠他的。”

    泰尔斯的目光有些沉重。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一时唯有马蹄声响。

    “多少。”

    半晌后,泰尔斯才从难言的沉默中出声:

    “像这样的情况,在西荒还有多少?”

    德勒低头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但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大概五年前,我的麾下,传承足足数百年的艾莫雷镇男爵,举家染病,不幸身亡,就此绝嗣——至少对外是这样说的。”

    这一次,伯爵的声音格外低沉。

    泰尔斯皱眉:

    “对外?”

    德勒抬起头,从鼻子里嗤出一声:

    “显然他一直在抗议《边郡开拓免税令》的施行——据他所言,由那法令而催生的无数暴发户贵族们,每天都在蚕食他的利益,夺走他的领民,断绝他的生计。”

    “权且不论艾莫雷男爵的辩解是否夸大,但最后也是最糟的是,不知是因为愚蠢透顶而无计可施,又或是无处申诉又固执太过,抑或是酒喝多了头脑不清……他没有听从我们的劝阻,而是循着本能,选择了路多人帝国祖先的激进之风。”

    泰尔斯一凛。

    激进之风?

    只见德勒握紧了缰绳,眼中透露出寒意:

    “那家伙征召兵员,动员军队,打算越过西荒,搞个让星辰全境都看到的‘大新闻’,向国王和王国‘抗议’。”

    动员军队。

    大新闻。

    泰尔斯的心情越来越紧。

    “然后呢,我父亲是怎么反应的?”

    但出乎意料,德勒只是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什么都没有,”翼堡伯爵淡淡地道:

    “复兴宫从来都不知道这事儿——至少,在他们知道之前,法肯豪兹公爵、博兹多夫伯爵就和我一起,作出了决定。”

    泰尔斯一时疑惑:

    “不知道?作出决定?那是什么……”

    德勒用一句话回答了他:

    “我们处理了他。”

    语句简短,语法简单,语意简洁。

    处理?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到一股由衷的冷意。

    “你知道。”

    只见德勒轻轻睁眼,话语淡漠:

    “血色之年前鉴不远,刀锋领的教训仍在,而西荒……”

    “我们不能让那发生。”

    那一秒,伯爵的眼神变得无比阴翳,嗓音紧得似乎连空气都无法流动:

    “我们不能。”

    所以……

    处理了他。

    艾莫雷男爵……

    举家染病。

    不幸身亡。

    就此……绝嗣。

    泰尔斯只觉脊背微麻。

    他不禁想起西荒公爵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关于贵族与王权的话语。

    【烈马不会屈从于铁鞭,驭者也不会放弃鞭打,而在马车上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马蹄声中,翼堡伯爵的咬字悠悠传来:

    “不能……”

    泰尔斯轻轻吸了一口气。

    王子的队伍仍在前进,金纹的单翼乌鸦在夕阳下闪耀金光。

    但那几秒钟的时间里,泰尔斯有种错觉:他和德勒,他们两匹坐骑之间的空气,冷得可以冻死北地人。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才艰难地出声:

    “你们不喜欢,对么。”

    “我父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听见这话,德勒深吸一口气。

    幸好,似乎夕阳的照射瞬间驱赶了伯爵身上的寒冷,让他的表情恢复了几丝暖意。

    “谈不上喜不喜欢。”

    德勒一丝不苟的骑姿有了一丝松动,只听他幽幽地道:

    “只是,我活在这里,感受着这里,连接着这里。”

    “我的领民,我的封臣,我的家人,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在西荒。”

    “我对他们,对这片土地负有义务。”

    德勒的表情略略出神:

    “当他们活着,我想他们活得安心,当他们呼吸,我想他们呼吸顺畅,当他们死去,我想他们死得其所。”

    伯爵的眼神慢慢聚焦:

    “而若他们注定消逝……”

    “我想让他们走得安详,释然,不留遗憾。”

    翼堡伯爵缓缓吐出一口气:

    “而非在不可知的滚滚巨浪里,粉身碎骨。”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此时的王子心头掠过无数念头,偏偏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起来。

    泰尔斯只得深深叹息。

    似乎是注意到了王子的情绪,德勒怡然一笑,换了个轻松的口气。

    “但关于恩赐镇,您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泰尔斯回以一个询问的目光。

    “在领主们集结军队,迎接殿下您归国之前,英魂堡的博兹多夫伯爵向陛下请命,为恩赐镇争取到了解除紧急期的恩令——随着常备军撤出刃牙营地,恩赐镇也将回归赫尔曼家族的治下。”

    “但是……”

    德勒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一年了,如果您算上血色之年前后的战争和凋敝期,赫尔曼家族已经有足足二十多年的时间,远离恩赐镇的运作中心,沦为一介富绅了。”

    泰尔斯心中一紧。

    “所以,带着父亲遗愿的小赫尔曼从第一天就发现,从公务执行、治安维护,到制度管理,再到人才的储备和关系的协调……”

    “他们,已经失去统治恩赐镇的能力了。”

    德勒的声音带着莫名的诡异:

    “如果一匹骏马,二十年不曾离开马厩,一只信鸦,二十年不曾飞出鸦舍……”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发寒。

    “度过头一个星期的手忙脚乱和焦头烂额之后,领民都在抗议不休,所有人都不满意。”

    德勒紧紧盯着自己手上的缰绳:

    “为了免致混乱,恩赐镇不得不留任、乃至召回一部分王室任命的官吏。”

    “而刃牙营地的事情后,赫尔曼家族甚至不得不向原本准备撤出的王室常备军妥协求助——以防备可能渗透过防线的零星威胁,毕竟,连领主们在刃牙营地里的军队都一败涂地了不是么?”

    “可怜的赫尔曼,已经无法再度成为恩赐镇的主人了。”

    “或者说,恩赐镇早就不属于赫尔曼了。”

    德勒的表情一黯:

    “然后你看到了,刃牙营地的风波已定,威廉姆斯回来了,常备军回来了,陛下的法令也回来了。”

    “一切都回来了。”

    他回过头,远远望着身后即将落幕西山的夕阳,语气中带着几丝萧索:

    “一切,也回不来了。”

    那一秒,泰尔斯不自觉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又想起西里尔·法肯豪兹不久以前的话:

    【数百年的时间,从家族的传继,爵位的兴替,税例的裁定,官员的任免,律法的判决,到军队的动员,复兴宫都以按部就班却无可阻挡的方式,温和、缓慢,但是坚决地,从领主们手中攫取而去……】

    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哨骑前后奔驰的速率越来越频繁,更有一大部分的骑兵已经先行加速,消失在前方的山坡转角。

    “所以,有时候我会在想,如果没有荒漠战争就好了?”

    德勒似乎已经忘却了王子的存在,此刻的他更像是自言自语:

    “甚至更远一些,如果,没有血色之年就好了?”

    如果,没有血色之年?

    那许许多多的人……

    念及此处,泰尔斯的目光也出神了一刹那。

    几秒后,德勒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要把多日以来的愤懑都驱除出胸膛,他的语气变得正常起来:

    “抱歉,殿下,我失态了。”

    可泰尔斯只是弯了弯嘴角:

    “不,谢谢你的坦诚。”

    队伍转过一个山坡,眼前,一个与埃克斯特和刃牙营地风格都不一样的小型城镇,出现在眼前。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而我会记在心上的。”

    泰尔斯肃然道。

    王子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烟,笑容带着几分勉强。

    但他的这一句话,比之前的礼貌式谈天,多了几分真诚。

    “你说得对,伯爵大人,”泰尔斯心情复杂地道:

    “有时候,亲身所历,比在书本上读到的更有趣。”

    也更沉重。

    他在心底里默默地道。

    这一次,德勒盯了他很久。

    “谢谢您。”

    伯爵轻声回应,却无比认真:

    “泰尔斯殿下。”

    言毕,德勒随着慢下来的坐骑调转了马头,向着不知不觉出现在眼前的小镇伸出手臂:

    “那么,欢迎来到恩赐镇。”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过头。

    他远远看着眼前这个屋宇遍地错落有致、石砖铺道路面宽阔的小镇——近乎数百居民都在鸦哨轻骑组成的哨戒线后紧张等待着,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队伍的中心。

    泰尔斯轻握拳头。

    “别忘了它的名称之源。”

    只听德勒带着深意道:

    “这是‘陛下的恩赐’。”

    但下一秒,还不等泰尔斯回复什么,眼前的“欢迎人群”就出现了骚动。

    泰尔斯和德勒的注意力同时提了起来。

    在乌鸦卫队(还有在外围大呼小叫,欲接近王子而不得的“怪胎”们)的警惕眼神下,一队数十人的黑甲士兵粗暴地拨开人群,踏着重重的步伐而来,气势汹汹,声威夺人。

    “让路!”

    不少平民们抱怨连连,却没有人敢于反对,所有人都情愿或不情愿地离开道路,为这群士兵们让路。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不少鸦哨轻骑下意识地摸上武器,但没有更大的动作。

    因为一面旗帜正随着黑甲士兵的队伍前进,如帆船破浪般撕开人群,高高升起。

    看着那面旗帜,泰尔斯愣了一下。

    只见旗帜底色纯黄,上面是一头以黑线勾勒出的狮子。

    黄底黑狮。

    “那是……”泰尔斯有些疑惑。

    德勒伯爵叹出一口气,向泰尔斯侧身,低声道:

    “英魂堡的黑狮,博兹多夫家族,他们比我预想的要早。”

    英魂堡……

    黑狮……

    博兹多夫?

    还不等想起什么的泰尔斯做出任何反应,德勒就越过马鞍,按了按泰尔斯的手臂:

    “那是刘易斯伯爵,虽然他也是您父亲的敕封封臣之一,但我真诚建议您,殿下,无论他说了什么……”

    德勒的语气无比谨慎,只见他嘴角轻轻弯起:

    “只要微笑就好。”

    泰尔斯又是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一道高亢却微粗的嗓音,带着些许热情,些许狡黠,也许还有些许冷酷与阴森,在黑甲的士兵们中响起:

    “德勒,德勒,我亲爱的小德勒!”

    “你来得可真快,不是么!”

    一个身材中等,体型微胖,却黑甲覆身而腰间悬剑的中年贵族骑在马上,在两侧的士兵簇拥下,来到“头鸦”的阵前。

    德勒的亲卫们显然认识他,没有人拦阻,也没有人开口。

    中年贵族的卫队也默契地停在阵前,任由他们的主人提缰前行。

    泰尔斯敏锐地注意到,德勒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只见中年贵族带着热情得有些虚假的笑容,在德勒的马前勒定,对他伸出双臂:

    “果然,整个西荒,无论是骏马还是信鸦,还是你们那儿产得多!”

    中年贵族打量着德勒的坐骑,一脸欣赏骏马的意味,话风却渐渐变了:

    “既听话,又好用,速度快,还方便。”

    德勒皱起眉头。

    中年贵族侧头瞥着翼堡伯爵,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下至庶民,上到国王,可都喜欢得紧呢。”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对方话里头的深意若有若无。

    只见德勒伯爵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恭谨地点头示意,微笑以应:

    “刘易斯·博兹多夫伯爵。”

    德勒礼貌地脱掉铁手套,伸出右手:

    “很荣幸与您相遇。”

    中年贵族笑了笑,同样脱掉手套,握上德勒的手。

    他不答话,唯有双目如刀,直直射向德勒身旁的泰尔斯。

    盯得本来也露出笑容的泰尔斯心头一紧。

    “所以,在哪儿?”

    下一刻,被称为刘易斯伯爵的男人明明盯着王子,却眯起眼睛,脸色倨傲,语调阴沉:

    “我们那位,据说捍卫了世界和平,征服了巨龙国度,拯救了星辰全境的英雄王子……在哪儿?”(未完待续)

第223章 黑狮

    在刘易斯伯爵语气蹊跷的询问下,德勒面色如常:

    “在您面前的就是泰尔……”

    但刘易斯随即哄然一笑,挥手打断了德勒的介绍:

    “别紧张,那只是个玩笑,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

    被打断了的德勒脸色一沉。

    “来,让我看看……”

    在德勒的沉默中,刘易斯慢慢地调转马头,侧身打量着泰尔斯,表情深奥。

    王子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底的不适,微笑地接受着黑狮伯爵的注目。

    几秒后,几乎绕了泰尔斯半圈的刘易斯伯爵终于哼笑出声:

    “殿下,我久闻您在北地的伟绩,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他拉近了与王子的距离,腰背后仰,神色依旧倨傲:

    “也许您不记得我了……”

    但出乎意料,王子却抬高音量打断了对方:

    “善战的黑狮,是否还会为狮群而战?”

    听见这句话的刘易斯登时一愣。

    “‘誓死而战’,你当初是这么回答我父亲的,”在所有人的注目下,第二王子直直地看着黑狮家族的掌权人:

    “‘只要头狮依旧英明勇武,顾念狮群’。”

    刘易斯一脸讶异。

    就连一旁的德勒也微微蹙眉。

    “是的,我记得你,来自英魂堡的刘易斯·博兹多夫伯爵。”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你就坐在离我不远处。”

    泰尔斯清了清嗓子,他在夕阳下的眼神开始转冷:

    “而我还记得,当他们为我是否王子而表决的时候……”

    “你投了我一张反对票。”

    泰尔斯的话里带着警示的语气。

    博兹多夫的脸色瞬时一变。

    他在马上坐直了身子,看向泰尔斯的眼神不一样了。

    就连一边的德勒也抿了抿嘴。

    刘易斯微微咳嗽:

    “王子殿下,在过去……”

    可王子的冷面却倏然消解,如冰山融水。

    只见泰尔斯嗤声一笑,打断了伯爵:

    “别紧张,那只是个玩笑……”

    在刘易斯和德勒双双皱眉的表情下,泰尔斯悠闲地提缰策马,越过黑狮伯爵:

    “来,让我看看……”

    王子淡定地打量着伯爵身后的黑甲士兵们,仿佛在检阅他自己的军队。

    几秒后,泰尔斯学着刘易斯的样子提缰回马,飒然一笑:

    “伯爵阁下,我素仰黑狮家族的善战威名。”

    言罢,他笑容友善,对着刘易斯伯爵伸出右手。

    “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刘易斯则怔怔地看着王子。

    英魂堡的黑狮家族。

    又一个响彻西荒的姓氏。

    历史上,博兹多夫的祖先是参加了终结之战的一位重步兵,因骁勇善战而被复兴王一再提拔,步步高升,最终在立国之日成就伯爵之位。

    星辰王国的西部国境能拓展到今天的地步,有相当一部分要仰赖他们血液里的好战和强势:终结历的第二个世纪初,“刀锋王”托蒙德二世征服龙吻地、攻灭迷雾公国的战役里,正是博兹多夫的步兵团斩下了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迷雾大公的头颅。

    而第一次大陆战争后,英魂堡的声势一度达到顶峰,在西荒,黑狮家族甚至权压守护公爵,直到他们在二世纪晚期的“双星对峙”——“云王”贺拉斯二世死后,璨星王室两脉争夺王位的惨烈内耗——中,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家族一样,不幸地站错了队。

    怔住的刘易斯伯爵盯着王子伸出的右手,又看看泰尔斯的微笑,沉默了一会儿。

    边上,一言不发的德勒看着泰尔斯的样子,微翘嘴角。

    “谢谢你,殿下。”

    半秒后,黑狮伯爵收敛先前倨傲的神色,催动坐骑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甩掉自己的铁手套,大力握上泰尔斯的手掌:

    “我保证,您会看到我们名副其实。”

    泰尔斯只感觉被紧握着的手掌轰然一振。

    这位黑狮伯爵的手劲儿可不小。

    刘易斯伯爵眯起眼睛:

    “而头狮果然不凡。”

    博兹多夫伯爵放开他的手掌,向后挥了挥手:

    “殿下,来见见我的长子和继承人,保罗。”

    一位面相坚毅,看上去沉默而低调的棕发年轻人,穿着带黑狮徽记的铠甲策马上前。

    “保罗·博兹多夫,”年轻的保罗板着脸握拳按胸,看上去没有他父亲那么复杂,“殿下,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泰尔斯笑了笑:

    “也是我的荣幸。”

    一直打量着泰尔斯的刘易斯伯爵笑了一声,向身后的黑甲士兵们伸手:

    “殿下。”

    “我的儿子和黑狮家族的两百精锐,还有英魂堡周边十四家族组出的一百人,会跟德勒一起,护送您归家。”

    刘易斯加了一句:

    “恕我不能亲自陪同,但请万勿怀疑我们对复兴宫的热情和忠诚。”

    泰尔斯看着刘易斯身后的黑狮旗帜,以及其他十四面中小贵族的旗帜。

    王子先是微微蹙眉,然后展颜一笑:

    “从未怀疑。”

    刘易斯也嘿嘿一笑:

    “我从未怀疑您从未怀疑。”

    但下一刻,黑狮伯爵却看向东方,语调一变:

    “但我怀疑其他人怀疑。”

    泰尔斯的笑容有些僵。

    嗯,这还真是个好说法。

    尴尬的气氛中,旁边的德勒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一声。

    但刘易斯却像是没听懂似的,突然道:

    “所以我听说,我们的西荒公爵,西里尔大人已经去找过您了,殿下?”

    “还送了你一把好剑?”

    泰尔斯略略放下的神经马上被这句话提了起来。

    见鬼。

    他怎么知道的?

    头疼万分的王子换了个方向,下意识地想把马鞍上的那柄“警示者”给挡住。

    “关于那个,我本想退还……”

    但刘易斯却叹了一口气,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军队,眼神不忿。

    “我和德勒。”

    “我们加起来,先是动员了无数领民,然后调动了六七百精锐亲卫才办到的事情,公爵却只用一把剑就做成了。”

    博兹多夫伯爵轻哼着:

    “真划算。”

    他突然转向单翼乌鸦的主人:

    “你说呢,德勒?”

    翼堡伯爵抬起头,却并不答话,只给了刘易斯一个友善的微笑。

    泰尔斯看着德勒的表情,若有所悟。

    下一秒,刘易斯伯爵的目光又回到了王子身上,态度似不经意:

    “所以,他也拿剑‘甩’过你了吗?”

    泰尔斯一怔:

    “甩?”

    一旁的德勒又咳嗽了一声。

    但刘易斯伯爵依旧像是没听到是的,毫不在意地笑着,在坐骑上对王子比划着:

    “你知道,就是故意拿剑在你面前甩一甩,如果你被吓得屁滚尿流,那他就嘿嘿一笑‘啊你也不过如此’,如果你啥反应没有,那就故作深沉‘嗯你通过我的测试了’。”

    只见刘易斯一脸不屑地挥手道:

    “在唬住人之后,当然,他就能煞有介事、长篇大论了。”

    故意拿剑在你面前……

    泰尔斯先是一阵疑惑,然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什么?

    前天,西荒公爵跟他独处一室的场景如潮水般涌现在大脑里。

    “什么?”王子讶异地问出了心声。

    像是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刘易斯伯爵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呵呵一笑:

    “我猜,公爵大人大概跟您掏心掏肺地诉衷情,表忧心,表现他对西荒爱得深沉、爱得疯狂、爱得有理有据、不可自拔、感天动地,到头来郑重声明,一切都是万不得已,在大大小小的乱子里,他其实只想保持中立,不想选边站队?”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被这句话的信息量砸得有些懵。

    什么?

    但刘易斯还在继续:

    “而他是不是又拿那套十几个词绕了几十个弯,转了一圈又兜回来的文字游戏,用什么权力起自暴力,暴力生了一大堆然后又生回权力的鬼话来蛊惑你……”

    权力起自暴力……

    转了一圈又兜回来的文字游戏……

    听着对方的话,泰尔斯愕然不解,眉头几度沉浮。

    黑狮伯爵的语气带着戏谑:

    “让你觉得他很深不可测、高瞻远瞩又与众不同?”

    旁边的德勒别过了头,重重地咳嗽一声。

    泰尔斯终于找到一丝空隙,疑惑地反问:

    “你怎么……”

    可刘易斯不给他反问的机会:

    “你知道,在一堆废话之后,时候到了,他就像会这样打个响指……”

    博兹多夫伯爵轻蔑地一挥手,指间一响:

    “再眨眨眼神,弹弹牙齿:‘别担心,这话我不跟别人说,但我是和你一伙儿的!’”

    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满脸不屑的神情,还颇有几分法肯豪兹公爵的风味。

    但这却惊到了王子殿下:

    “啥——啥?”

    刘易斯冷冷一笑:

    “别奇怪,殿下。”

    “那可是不受欢迎的西里尔大人,我们还年轻的时候,他对每个人……”

    他收起那副戏谑的神情,脸色转寒:

    “都是这么干的。”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什么意思?

    对每个人……都是这么干的?

    那……

    那他昨天在鬼王子塔里听到的,西荒公爵说过的话……

    【你觉得我会到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十四岁的小崽子,然后跟他说这些?】

    泰尔斯觉得自己有些凌乱。

    刘易斯不屑地转头:

    “我说对了么,德勒?”

    这边厢,德勒礼貌地行礼,却依旧微笑不语。

    看着德勒的表现,黑狮伯爵不满地冷哼一声。

    但这一刻,泰尔斯的内心已经纷乱如麻了。

    那个……

    那个看上去像Boss的西荒公爵,怎么……居然……可是……不对……那么……

    “我今天就要去营地拜访公爵了,希望他不会拿老方法来敷衍我。”

    刘易斯哼声道:

    “但无论如何,无论是这场闹剧的开场还是收尾。”

    “我们还真得多谢您呢,殿下。”

    博兹多夫伯爵定定地看着努力思考着的泰尔斯:

    “而从荒墟到翼堡,无论西里尔大人,还是德勒,包括我们属下的这么多位领主,要不是您的莅临,西荒还真难得有这么人齐的时候。”

    “您一定是我们的救星,殿下,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都让不相往来的我们重新团聚。”

    “你说是吧,德勒?”

    德勒第三次扯起嘴皮,礼貌微笑。

    看着油盐不进的翼堡伯爵,博兹多夫重新把目光转移到泰尔斯身上:

    “而我还有份礼物。”

    只见黑狮伯爵大手一挥,下一秒,几位孔武有力的黑甲士兵竖起旗杆,在空中扬开一面高得夸张、大得出奇的旗帜。

    泰尔斯刚刚还准备道谢,可他的笑容又一下僵住了。

    “想念您的家族纹章了吗,殿下?”

    在小镇两侧的居民们一致的惊呼和哗然中,旗帜在风中展开。

    那是一面九芒星旗。

    只是,旗上的九芒星似乎用了特殊的材料,只要旗面稍动,就闪耀出刺目的飒飒银光,如星空璀璨,让人难以忽视。

    晃得不少人,包括泰尔斯都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卧槽。

    这也太……

    泰尔斯尴尬地回过头:

    “我很感激您的礼物,但这未免太高调了……”

    “高调?”

    刘易斯极快地打断他,他对着周围的城镇和原野不忿地扬臂:

    “看在女神的份上,这是您的国度,是您的家园,而我们都将是您的封臣,行走在你自己的家里,本就该自由自在——”

    泰尔斯讪讪地低声道:

    “我还是宁愿低调点……”

    但刘易斯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大声道:

    “——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身为璨星王室的你,连在自己的家里展露身份都要瞻前顾后、疑虑重重的时候,那也许……”

    刘易斯倾身向前,一巴掌按住泰尔斯的肩膀,脸上的夸张神情倏然冷却:

    “是这个家出问题了。”

    他冷冷地道:

    “您说呢?”

    泰尔斯心中一凛。

    刘易斯按着泰尔斯的肩膀,流露出一股让人极为不安的违和感。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一秒后,他弯起嘴角,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释放出一个……

    无可挑剔的微笑。

    “恕我打扰,”就在这时,一旁沉默多时的德勒终于出声了:

    “您是时候出发了,伯爵大人,从这里到刃牙营地还要走上半天。”

    泰尔斯异常感激他的打断。

    不知道是因为德勒的援手,还是因为他终于没什么话好说了,刘易斯伯爵只是沉默了一阵就松开了手。

    他收起蹊跷的神情,微微一笑:

    “当然,别让我打扰了你们。”

    “保罗,要用你的生命保护好王子,”刘易斯若有所指地叮嘱自己的儿子:

    “正如这位王子在六年里豁出性命,保卫家园。”

    保罗严肃地按胸低头:

    “我会的,父亲。”

    “我会的。”

    博兹多夫伯爵弯了弯嘴角,用拇指指了指那面银光闪闪的九芒星大旗:

    “还有记得,虽然那面旗很重,可你要保证它竖在空中。”

    “别让它掉下来。”

    刘易斯啧着舌头,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会砸伤人的。”

    泰尔斯面不改色。

    这一次,保罗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点点头。

    “那么,一路顺利,殿下。”

    黑狮伯爵勒起马缰,褪去冷色,胸有成竹地笑道:

    “西荒的道路年久失修,向来不好走。”

    在士兵队伍的簇拥中,刘易斯·博兹多夫摇晃着骑过泰尔斯的身侧,留给王子一个背影,以及颇有深意的一句话:

    “想必,中央领的驰道……”

    “会更平坦一些?”

    面对黑狮伯爵远去的队伍,泰尔斯松出一口气。

    他跟德勒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一个无可挑剔,也是无奈万分的微笑。(未完待续)

第224章 我为和平而来

    第二天早晨,平坦而宽阔的恩赐大道上,因为多了博兹多夫家族的士兵,王子的护送队伍拉长了一倍有余。

    “请勿在意博兹多夫伯爵的态度,”德勒骑着马走在泰尔斯的身旁:

    “他是收回刃牙营地的牵头人之一,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很不高兴,所以把不满都表现在脸上了。”

    不高兴?

    泰尔斯默默想道。

    表现在脸上?

    哥们儿,你大概没跟北地人相处过——他们不高兴的时候,一般表现在剑上。

    他只能这么调侃自己。

    “也请您不要迁怒保罗,”翼堡伯爵转头看了看落后他们几个身位,沉默寡言的保罗·博兹多夫,“有一个如此强势与咄咄逼人的父亲,他也过得够呛。”

    泰尔斯微笑点头,却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起来,如此强势与咄咄逼人的父亲……

    好吧,这他倒是深有感触。

    “至少,”德勒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某匹马上,那面在黑狮伯爵一消失就立刻被卷起来严严实实打包好的张扬九芒星旗,叹息道:

    “至少保罗比他父亲好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但下一秒,泰尔斯却突然发声:

    “所以,博兹多夫伯爵说的那些话,关于西荒公爵‘对谁都是这样’的事情……”

    “是真的吗?”

    像是有人吹灭了灯火似的,王子和伯爵之间的色彩仿佛突然暗了下来。

    马蹄与喝令声中,德勒沉默了好长一阵,才徐徐开口。

    “我这么说吧,殿下。”

    “在星辰国内,跟曾经上下一心的北境、铁板一块的崖地还有患难与共的刀锋领比起来,西荒的本地政治……有些复杂。”

    复杂。

    泰尔斯默默沉吟。

    几秒后,想到什么的王子幽幽开口:

    “票数。”

    正待解释下去的德勒一愣:

    “什么?”

    只见泰尔斯出神道:

    “虽然昨天那只是玩笑话,但我现在想起来了。”

    王子缓缓出声: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当六大豪门与十三望族投票决定是否承认我身份的时候,无论是北境、崖地还是刀锋领,这些领地里,每位伯爵的投票,都唯他们的公爵马首是瞻。”

    “但唯有西荒,唯有你们的三票……”

    “你和博兹多夫伯爵都投了否决票。”

    “而法肯豪兹公爵,却投了赞成票。”

    听完他的话,德勒·克洛玛的脸色一变。

    年轻的翼堡伯爵不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当年是形势所迫,希望您不要心存芥蒂。”

    泰尔斯看着他的表情,哂然一笑:

    “当然不会。”

    “我只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王子直直地盯着翼堡伯爵。

    “当年的高等贵族议会,十九石座上,西荒三家的决定……并不一致。”

    德勒的脸色越发难看。

    他们的队伍转过一个弯,泰尔斯的思路回到过去。

    当年的国是会议,泰尔斯是否能成为正式的第二王子,最终的票数是十人赞成,八人反对,一票弃权。

    拥王党一方以一票之差的微弱优势,扭转了战局。

    以胖胖的库伦公爵为首的东海领三大家族,在最后一刻齐齐投出了赞成票。

    但现在回想起来……

    崖地、北境、南岸、西荒、刀锋、东海……泰尔斯想起当年十九贵族的投票情况,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王子皱起眉头。

    按照投票的顺序,以及票面的结果……

    当年,那个真正手握着关键一票,举手投足间扭转了局势,让泰尔斯最终成为第二王子的人……

    不是库伦公爵。

    过了一道坡度不一的路口,他们在驰道上的行进开始渐渐提速。

    “请勿误解,”德勒调整好坐姿,在迎面的风增大前深吸一口气:

    “西荒的领主们,还是相当尊敬四目头骨纹章的。”

    他的表情有些沉重:

    “只是近年来,我的贵族同侪里,特别是像博兹多夫伯爵那样的人,都觉得公爵大人多多少少有些……安于现状。”

    德勒眼神变利:

    “特别是事关王室的时候——在荒漠战争之后更是如此。”

    “比如这次的刃牙营地。”

    克洛玛伯爵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用词:

    “封臣们对他事前不闻不问的消极决断,和事后收拾残局的保守态度,颇有微词。”

    泰尔斯沉默着。

    安于现状。

    消极决断。

    保守态度。

    第二王子忍不住又想起西里尔的话: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奋,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这些话,他也对其他人说过吗?

    “不。”

    随着奔驰加快,泰尔斯夹紧马腹。

    他出神地注视着恩赐大道那平整而坚实的路面,看着它们一尺尺向后飞驰而去,坚定地道:

    “也许,这才是公爵独有的、保卫西荒的方式。”

    这句话说出口,他身侧的德勒沉默了好一会儿。

    各自若有所思的两人默契地跟随着队伍,任由马匹奔驰,并不发声。

    直到一分钟后,坐骑随着队伍开始减速,德勒才感慨地叹出一口气,看向远方的原野:

    “看来科恩没有吹牛。”

    “如果不来见你,那我绝对会后悔的。”

    泰尔斯笑了笑,正准备道谢的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但几秒后……

    “科恩?”

    泰尔斯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略微讶然:

    “你,你认识科恩?”

    “科恩·傻大个·卡拉比扬?”

    克洛玛伯爵回头看向王子,面色回暖。

    “我不确定科恩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别致的中间名。”

    德勒眼珠一转,眼里露出怀念和笑意:

    “不过,是的,科恩是我的表弟,我和他从小一起在沃拉领长大。”

    “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妹妹,我的亲姑母。”

    泰尔斯合计了一下。

    科恩的母亲是德勒的姑母……

    “卡拉比扬和克洛玛。”

    双塔长剑和单翼乌鸦。

    沃拉领和翼堡。

    王子恍然道:

    “原来如此,你们两家是姻亲。”

    翼堡伯爵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所以,科恩是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下一秒,泰尔斯突然发现,德勒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克洛玛伯爵生硬地咳嗽了一声,在王子鼓励的目光下,艰难地说下去。

    “六年前,科恩第一次在通信里向我提及您。”

    德勒边说边回忆,语气里透露着古怪:

    “科恩他说,额,他,他失恋了,然后就请了个假去北方观光旅游……”

    “然后一夜之间,就碰巧遇到了一场伟大而光荣的冒险,跟着一位聪慧过人的王子,勇闯英灵宫,夜战龙霄城,死守英雄厅,血拼北地人,与传奇交手,共极境对敌,感受了灾祸的恐怖,目睹了巨龙的降临,挨过了乱臣贼子的兵变,受到了同伴刻骨铭心的背叛,混进了白刃卫队的队伍,遇到了国王的遇刺和更迭,旁观了女大公的上位,在遍地强敌的北方奋勇向前,于王国危亡的边缘拯救星辰,最终保护了数千万人的性命安康……”

    泰尔斯听得眉毛抽搐起来。

    “全文大意就是这样,原文有些……嗯,啰嗦。”伯爵越说越无奈。

    然而连泰尔斯都感觉到了,对方那股字里行间因为兴奋和热切,从而东拉西扯语无伦次,简直要透出纸面的迷之尴尬。

    “最后科恩抱怨说,虽然秘科都夜里上门来警告他不要泄露国家机密了,可是他的上司就是不相信他,不肯给他补报休假和报销旅费……所以希望我能理解他……”

    德勒沉吟了一会儿:

    “收到信的时候我还在想,也许他确实是单身太久了,你知道,臆想和幻觉……”

    “我是说,没错,殿下您确实是年少聪慧不错,可是……北地?埃克斯特?那么多事情……我很怀疑……”

    德勒止住话头,直勾勾地看着泰尔斯:

    “直到现在。”

    泰尔斯犹豫了一秒,扯出一个礼貌尴尬两相宜的笑容。

    嗯,怎么说。

    科恩。

    你……

    牛逼啊。

    以假乱真很不容易。

    但是反过来,要做到像卡拉比扬大少爷这样,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地,把真话说得跟假的一样……

    也是很考验功力的啊。

    半晌之后,泰尔斯才把假笑挤回肌肉深处,咳嗽了一声:

    “那个,科恩他还好吗?”

    德勒笑了笑:

    “我想是吧。”

    “他仍然在王都的警戒厅,干着一份让大多数贵族们无法理解的工作,而其中包括我的姑母和姑父。”

    德勒无奈地耸耸肩:

    “要知道他们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十几年来,我姑母生怕他把自己的同窗,把那位亚伦德家的战士小姐娶回家来。”

    泰尔斯挤了挤眉毛。

    “米兰达?”

    王子扑哧一笑:

    “哦,不,那不可能。”

    德勒呼出一口气:

    “是啊,我知道,亚伦德小姐大概是科恩最怕的人。”

    “那小子说过,他总有种错觉:在亚伦德小姐面前,他会突然变笨。”

    泰尔斯砸吧砸吧嘴,回想了一下米兰达和科恩相处的样子。

    嗯,那确实是错觉。

    因为他绝对不是“突然”变笨的。

    “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姑母已经不管那么多了,”德勒摇摇头,同时带着好笑与无奈:

    “现在,只要科恩愿意结婚,她才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战士呢,只要是女的就行。”

    泰尔斯跟德勒对视一眼,同时会心失笑。

    一会儿后,德勒的声音低沉下来:

    “所以那是真的吗?”

    “科恩说他,嗯,他在英灵宫里跟火炙骑士你来我往,顶着传奇反魔武装,血肉横飞地大战了三百回合?”

    火炙骑士……

    大战三百回合……

    王子有些头疼:

    “额,我的侍从官可以作证,打应该是打过的,可是三百回合么……”

    泰尔斯没有说下去,只是讪讪一笑。

    德勒眼神一动,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那么,他说他直面与汉森勋爵齐名的红女巫,面对她的劝降,在绝境中不卑不亢宁死不屈?”

    面对红女巫……

    不卑不亢宁死不屈……

    王子一愣,眨了眨眼:

    “啊,关于这个,怎么说呢,基本上轮不到红女巫劝降,他就那个……”

    这一次,不等泰尔斯多说什么,善于理解的伯爵扬起眉毛,若有所思:

    “我懂了。”

    “那他说,自己面对宝刀不老的传奇战士,不可战胜的‘撼地’卡斯兰,拼死力敌,拳拳到肉,以牺牲一条手臂为代价……”

    拼死力敌……

    泰尔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呵呵,那个啊……”

    再一次,在泰尔斯还犹豫着用什么语句的关头,德勒就很善解人意地眉头一挑:

    “哦——”

    看着伯爵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泰尔斯突然生出了一股出卖科恩的内疚感。

    不对啊。

    明明我说的才是真话啊!

    但德勒的下一句话让泰尔斯心头一沉:

    “那……巨龙?”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旧日的场景重现脑海:

    “真的。”

    德勒眉毛一颤。

    “哦,”克洛玛伯爵眯着眼睛,颇有些严肃: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六年前的那个月,路经北方的信鸦全部迟到了——传说是真的:巨龙展翼,千里禁空。”

    德勒轻声道:

    “那么……灾祸?”

    这一次,泰尔斯面沉如水,低下了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齿,久久沉默。

    德勒看着王子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下去。

    “哼,”伯爵摇头叹息:

    “你知道,初代翼堡伯爵留下了记录,记述他见过的灾祸。可我的家族里,有好几代人都认为,那只是老人家的临终呓语。”

    德勒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努恩王是灾祸杀的?”

    泰尔斯抬起头,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万箭齐发的黎明。

    以及那个戴着王冠的、血淋淋的、滚落到他脚边的头颅。

    “刺客之花,小萨里顿,飞蝗刀锋。”

    王子定定地道:

    “还有查曼·伦巴。”

    德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变得安静,安静到耳边只听得见马蹄声响。

    伯爵缓缓抬头。

    “您受累了,殿下。”

    “也许很多人不相信,而更多人不知道,”德勒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目带沉重却无比认真:

    “但是我想说……”

    “整个王国……”

    “都承您的恩情。”

    泰尔斯咬了咬牙,勉强露出笑容。

    “谢谢你,”王子僵硬点头:

    “克洛玛伯爵。”

    但德勒却摇了摇头。

    “德勒,”翼堡伯爵先是对少年露出一个温暖友善的笑容,然后伸出右手,好像这才是他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

    “这是我的名字。”

    泰尔斯先是顿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德勒一眼,随即也笑了。

    “当然,德勒。”

    第二王子真诚地伸出右手,与德勒相握:

    “泰尔斯。”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相互点了点头。

    德勒松开王子的右手,但他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站在西荒贵族的角度,泰尔斯,我知道复兴宫是怎么看我们的,也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更知道你敏感而尴尬的处境。”

    德勒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也严肃地回望他。

    “换了平时,我可能会说一些场面话,什么‘西荒不会是你的敌人,西荒人更不是’之类的。”

    德勒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是科恩的朋友。”

    德勒的表情有些忧伤和无奈:

    “而站在他表兄的位置,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必须提醒您,泰尔斯。”

    下一刻,德勒微微低头,在齿缝间蹦出几个似乎比金子还珍贵的、比蚊蝇还微弱的字音:

    “小心西里尔大人。”

    什么?

    泰尔斯先是想了想这个名字,然后皱起眉头。

    “你是说法肯豪兹公爵?”

    “什么意思?”

    德勒沉默了几秒,这才低声开口:

    “公爵大人擅长操纵人心——即使是那些不喜欢他的人。”

    操纵人心?

    泰尔斯愕然了一秒。

    他首先想起的,是身在北地的红女巫。

    可是……

    西里尔·法肯豪兹?

    不受欢迎者?

    “博兹多夫伯爵说,公爵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暧昧,保持中立从不站队,”德勒此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那也许是因为,身为西荒之主的西里尔大人,要他这么想。”

    西荒公爵……

    要他这么想?

    泰尔斯愣住了。

    必须承认,从见面的第一分钟起,德勒给他的印象就是谨慎小心、思虑周到、处事得体、从不逾矩。

    可是现在……

    “而如果博兹多夫伯爵不喜欢西里尔大人,”德勒冷冷地对他说:

    “那大概也是因为,公爵要他不喜欢自己。”

    泰尔斯恍惚着呼吸了一下:

    “那,公爵他之所以是‘不受欢迎’……”

    德勒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接过下半句话:

    “因为他并不想受欢迎。”

    泰尔斯怔然看着德勒。

    他突然感觉,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等等,如果这是真的。

    那法肯豪兹公爵给他的印象也是……

    “泰尔斯,您也许知道,出于历史原因,我的家族在驯养信鸦一业上颇有心得。”

    德勒再次开口。

    泰尔斯竭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当前:

    “额,是的?”

    只见翼堡伯爵警惕地道:

    “几个月前,陛下和西荒的领主们达成了协议,我们出兵自由同盟,逼迫埃克斯特,从而营救你回国。”

    “是的。”泰尔斯下意识地回答。

    德勒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就在与陛下达成协议的那一周,我的鸦哨,在边境侦察到了好几只向北飞越边境的远途信鸦。”

    达成协议的那一周……

    向北飞越边境……

    远途信鸦……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德勒默然几秒,这才幽幽地道:

    “那批信鸦飞空极高,异常机警,还善于隐匿,即便以鸦哨轻骑之能,也差点漏过去。”

    “那不是往返两地、路线固定、脑子呆板、训练简单的邮驿信鸦。”

    “而是优选严育,聪慧灵活,识途辩路,听令认主的军情信鸦,驯养不易而资费不菲,只有财力雄厚的大领主们用得起。”

    军情信鸦……

    资费不菲……

    大领主……

    泰尔斯的脸色微变。

    “泰尔斯,从脱困到归来,有人,”德勒的语气很沉重:

    “有人从星辰这一方,向北地人泄露了你的情报。”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您的归途充满意外。”

    泄露了我的情报……

    归途充满意外……

    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一下。

    那一刻,他眼前突然出现了查曼王的身影。

    以及对方突兀地造访龙霄城,只为见自己一面的冒险举动。

    不会吧……

    王子机警地抬起眼神:

    “你是说,法肯豪兹公爵?”

    德勒摇了摇头:

    “不能确定。”

    “但是,泰尔斯,不是所有人。”

    德勒眯起眼睛,语气清冷,让泰尔斯不禁握拳:

    “在这个国度里,不是所有人都欢迎您的归来。”

    就在此时,前方的驰道上,几个鸦哨轻骑飞速奔回,在不尽的扬尘中,带来让人紧张的传讯。

    “警戒!”

    “哨戒接触!复数的骑兵!”

    什么?

    德勒和泰尔斯对视一眼,齐齐皱眉。

    “头鸦”的整个队伍立刻停下前进的步伐,数百骑兵齐齐勒马,一时马蹄滚滚,马鸣起伏。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不少鸦哨赶上前来,将两位重要人物围护起来。

    “德勒伯爵!”

    保罗也策马从后方赶来,英魂堡继承人一脸凝重:

    但翼堡伯爵面色淡定:

    “不用紧张,鸦哨都是侦骑精锐,现在只是第一封传讯,证明对方至少在数里之外。”

    “很快他们就会确认身份。”

    他们胸有成竹的问答夹杂在无数的马蹄声中,让泰尔斯安心不少。

    很快,第二、第三封传讯来了,新的消息让三位贵族越发沉重:

    “二十五骑!没有旗帜!身份不明!拒绝回应!”

    “介乎轻骑与重骑之间,装备精良,身手了得!”

    “高空哨鸦的回报:他们身后有更多的部队!更多的骑兵和步兵!成百上千!”

    更多?

    成百上千?

    泰尔斯心中一惊。

    德勒和保罗对视一眼,表情越来越沉。

    “谁会这时候带着军队向王子靠拢?”保罗寒声道:

    “我们需要聚集主力吗?”

    “稳住,”德勒稳重地回应道:

    “这个数量,也不排除是我们星辰自己的部队。”

    “先把那二十多骑放过来,一切就清楚了。”

    我们的部队。

    泰尔斯紧紧抿着嘴。

    但是他又不禁想起德勒方才的话:

    【在这个国度里,不是所有人都欢迎您的归来。】

    不是所有人……

    王子心中一沉。

    不会吧。

    拜托,他都已经进入星辰内陆,踏上恩赐大道了,别再出什么意外了啊!

    放在往常,泰尔斯总是担心什么就来什么。

    这次,该死的命运似乎再次听见了他的担心。

    几分钟后,马蹄声响,不速之客们在外围鸦哨们半包围的监视下,来到了他们身前。

    德勒的鸦哨是对的。

    这是一群二十五人的骑兵,身上的标志和徽记都掩盖在西荒常见的防尘斗篷上,但依稀可见这些人肌肉遒劲,眼神犀利,皆骑着西荒罕见、毛色纯亮的高头大马,斗篷下鼓鼓囊囊,显然武器随身。

    这些骑兵的到来,让王子队伍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对方静默而整齐地停在驰道前方,冷眼远望着这边厢的鸦哨们。

    “他们是谁?自己人?”泰尔斯疑惑道。

    德勒死死盯着不速之客们,点了点头:

    “我们会知道的。”

    “德勒,”保罗看着那群看上去不好惹的骑兵,皱着眉头:

    “需要我去召集后方的黑狮步兵团吗?”

    但翼堡伯爵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秒,德勒催马向前,扬声开口:

    “来者通名!”

    零点几秒里,一位骑士在静默中率众而出,来到乌鸦卫队的阵前。

    在此途中,二十五骑的队伍没有任何不谐的杂音,

    这位离众而出的骑士有着栗色的头发,线条柔和的脸庞,尽管在下巴留了胡茬,他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余岁,不比德勒大多少。

    而他那一双波澜不惊的褐眼,似乎永远沉静平和。

    “我还在想也许您认得我,克洛玛伯爵,现在看来还是我奢望了,”栗发骑士停下了坐骑,他微微叹息,似乎有些遗憾:

    “我们,嗯,六年前,我们在宫里见过面。”

    德勒眉头微动。

    “我不记得见过你。”

    六年前的宫里?泰尔斯想到了什么。

    栗发的骑士不以为意地浅浅一笑,挥手向身边的一位金发骑士示意,一举一动文雅自然:

    “至少认得多伊尔吧,他的家族跟你们沾着亲……”

    这话一出,泰尔斯倒没什么反应,却是一边的保罗神情一变:

    “多伊尔?德勒,那是七侍家族之一……”

    德勒冷冷摇头:

    “那只是他说的,谁知道是不是伪装。”

    言罢,翼堡伯爵扭头喝问:

    “骑士,你们为何而来?”

    栗发的骑士跟他的同伴们对视一眼,回头答复:

    “我们奉命而来,迎接并护送泰尔斯殿下。”

    “我很感激你们的帮忙,伯爵,但是,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从现在开始,王子殿下由我们全权负责。”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护送我?

    还是绑架我?

    王子眼珠一转,他压下心底的不安,开始细细打量这位栗发的骑士。

    栗发骑士在马背上提缰前行的姿态优雅,神情淡然,仿佛闲庭漫步。

    奇怪……

    这骑姿和装备,怎么有些眼熟?

    泰尔斯想要暗中呼唤约德尔,但是他的前后左右都簇拥着鸦哨,德勒和保罗又都在左近,让他难以找到机会。

    可恶!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下一秒,德勒伯爵果断地一挥右手:

    “上弦!”

    下一秒,克洛玛家族顶在前排的近百鸦哨精锐同时动弹!

    他们齐齐擎出骑弩,瞄准眼前的栗发骑士!

    严整划一,威势迫人。

    阵前的骑士眼神一变。

    还在思考的泰尔斯见到这样的变故,连忙出声:

    “德勒?”

    可他还来不及说更多的话,阵中的栗发骑士就连忙举起双手,急急发声了:

    “喔哦,和平,和平!”

    暴露在上百箭尖下的栗发骑士语气加快,神情也稍微认真了些,可那双眼睛却淡漠如故。

    “放松,伯爵,好吗,放松——好让你们知道,我为和平而来。”

    虽然是举手示弱,可骑士的姿态恭谨得体,用词小心翼翼,显得不卑不亢。

    而随着栗发骑士举起手,他的斗篷掀起了一点。

    泰尔斯看着对方斗篷下露出的银白铠甲,还是总觉得有些眼熟。

    但眼尖的泰尔斯还注意到,对着上百把弓弩,不止栗发的骑士一脸淡然,就连他前后左右的斗篷骑兵们也全部神色不动,冷眼观望着对面的鸦哨轻骑。

    仿佛司空见惯。

    “为和平而来?”

    德勒冷哼一声,并不买账:

    “那吊在你们身后的那数百军队呢?他们也为和平而来?”

    “我们身后——”栗发的骑士顿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骑士恍然,抬头望天,颔首认可:

    “哦,对,克洛玛家族,你们是养乌鸦的,天上有眼。”

    德勒冷哼一声。

    “所以。”

    “你们到底是谁!”

    栗发的骑士重重呼出一口气。

    “好吧,好吧,你赢了伯爵,谁叫我是个和平的人呢。”

    骑士微微一笑,弹了弹自己的斗篷,沉静的双眼突然变得精明锐利起来。

    就像笼罩在迷茫里的奇峰险壑,瞬间散去了迷雾。

    “在下托蒙德·马略斯。”

    栗发的骑士嗓音好听,语调优雅,还颇有韵律:

    “王国的御封骑士,星辰的荣誉勋爵,陛下的忠实臣仆。”

    马略斯抬起眼睛,目光如有神韵般穿越人群,在一众鸦哨轻骑中准确地落到那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上。

    在与对方交换眼神的那个瞬间,泰尔斯脑子一个激灵!

    他想起来了。

    对方身上的那套装备,他确实见过!

    不过是在六年前……

    在——

    看着皱眉的泰尔斯,马略斯咧嘴浅笑。

    “蒙陛下恩拔、同僚信重……”

    骑士在马上微微颔首,右掌抵在胸膛前向自身示意,礼仪无可挑剔:

    “忝为星辰王室卫队……”

    马略斯露出斗篷下特制的银胄亮铠,铁甲钢剑,在坐骑上轻鞠一躬,吐出一个让泰尔斯陌生又熟悉的称谓:

    “传承守望人。”(未完待续)

第225章 卷末 公爵

    栗发骑士的自我介绍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而他则安然地骑在马上,任由大家打量,丝毫不顾数十架骑弩依旧对准着他的事实。

    王室卫队?

    守望人?

    泰尔斯重新开始观察这位自称王室卫队守望人的骑士,不自觉地把他与萨克埃尔进行比较:

    他不像萨克埃尔的身形那么有压迫感,表情也不像刑罚骑士那样坚毅苦涩,相反,即使穿了甲胄,马略斯看上去依旧文质彬彬而身姿优雅,像是纨绔子弟多于精锐卫队。

    “托蒙德·马略斯?”

    几秒后,咀嚼着这个名字,德勒的眼神锐利起来。

    保罗在一侧皱起眉头:

    “德勒,这个名字……”

    德勒点了点头,向自己的亲卫队长说了什么,在场的鸦哨们才算收起了气势汹汹的骑弩。

    气氛好了一些。

    可德勒似乎未曾放松,他回头问泰尔斯:

    “你认识这些人吗?”

    泰尔斯压住叹气的冲动。

    拜托,我才刚刚回国。

    但王子还是点点头:

    “我们来看看吧。”

    他正要提缰上前,却被德勒一把按住手臂。

    “不,泰尔斯。”

    克洛玛伯爵脸色凝重:

    “如果他们是假的,那你就不该跟他们有任何接触;如果他们是真的,那你的立场就太尴尬,无论是让我们走还是留下我们,说什么都不适合。”

    泰尔斯眯起眼,看着对方认真的眼神:

    “所以?”

    “我来出面。”德勒低声道,松开了王子的手臂。

    翼堡伯爵转向马略斯:

    “你说你是王室卫队的守望人。”

    “但据我所知,守望人一职已经空缺多年,上一任还是血色之年前。”

    “而守望人地位非凡,向来由德高望重的人……”

    德勒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马略斯身后的一人打断了

    “你的消息落后了,西荒的伯爵。”

    开口的骑士留着棕色短发,长相严肃的他板着脸,似乎很不满伯爵的质疑:

    “马略斯勋爵在一年前被提拔为守望人。”

    “无论是陛下或是艾德里安勋爵,甚至整个御前会议,他们都相当认可他的资格与能力。”

    一年前。

    泰尔斯看见德勒的表情一动。

    “那么……为什么不是艾德里安勋爵或者塔伦勋爵率队前来?”翼堡伯爵狐疑道。

    马略斯弯起嘴角,但泰尔斯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流于形式。

    “队长和副队长都身负重任,不便轻离复兴宫,”自称王室卫队的骑士向着身后的二十四骑示意了一下,平静淡然:

    “而这是陛下特别指派给我们的任务。”

    马略斯维持着他礼貌的微笑:

    “我代表陛下感谢西荒的援手,但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马略斯扫过每一个西荒的士兵,话语渐沉,不容置疑:

    “从此刻起,我们全权负责王子殿下归国的一切事宜。”

    “你们可以回家了。”

    周围的鸦哨们一阵不满的骚动。

    听着对方表面礼貌,内里藏锋的话,德勒和保罗齐齐皱眉。

    就连泰尔斯也暗自叹了口气。

    这是要搞事啊。

    “这里是来自翼堡的德勒·克洛玛,和来自英魂堡的保罗·博兹多夫,以及西荒二十八个家族共同组成的队伍。”

    德勒缓缓开口,重复着自己的身份,泰尔斯听得出他的话里带着不满:

    “我们正在护送泰尔斯王子。”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马略斯勋爵,”德勒面无表情:

    “那我毫不吝啬地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队伍,直至到达永星城,见到来自复兴宫的官员。”

    马略斯身后的一位金发骑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据我所知,六年前,黑沙领的查曼·伦巴也坚持着,要派兵护送泰尔斯王子到达龙霄城,”金发骑士好笑地看着他们,他相貌堂堂,却摇头晃脑:

    “猜猜下面发生什么了?”

    德勒和保罗怔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看向泰尔斯。

    身为亲历者的泰尔斯顿时小脸一黑。

    领头的马略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多伊尔,莫谈国事。”

    名为多伊尔的骑士竖竖眉毛,语气轻松:

    “当然。”

    “你说了算。”

    马略斯咳嗽了一声:

    “还有,友好点。按照家谱,克洛玛伯爵可是你的,你的那个……”

    马略斯话到嘴边顿了一下。

    但多伊尔很快熟练地接上他的话:

    “我祖母的妹夫的侄孙的表亲?”

    什么?

    这话说得德勒也是一愣。

    场中安静了几秒,多伊尔则微笑着回给翼堡伯爵一个耸肩。

    “哦,是么。”

    马略斯皱了皱眉,叹了口气,似乎也为这层关系头疼。

    德勒不再理会对方之间的调侃,深吸一口气:

    “你们没有按常理先派信使沟通,身份也尚且存疑,却一上来就要接走王子……出于安全考虑,我不能冒险。”

    马略斯听完他的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

    一会儿后,他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们明说了吧,伯爵。”

    马略斯清了清嗓子,表情从淡漠变成严肃:

    “我知道你们关心的,是想让整个王都看到你们和泰尔斯王子一起走进永星城,让整个星辰知道西荒诸贵与王子,与未来国王的关系。”

    “才不是什么王子的安全问题。”

    德勒和泰尔斯都脸色一变。

    只见马略斯皮笑肉不笑地挤了挤脸颊:

    “而我的工作,就是阻止你们。”

    马略斯的话音落下,德勒的表情则冷了下来。

    场面又陷入了压抑的沉静。

    鸦哨轻骑们盯着不速之客们,目光不善。

    保罗说了一句什么,几十个从后方赶来的黑狮步兵熟练地配合着鸦哨的位置,摆出阵型。

    马略斯和他的骑士们,他们虽是人少的一方,却目光灼灼,不甘示弱。

    这让泰尔斯很是头疼。

    终于,沉吟着的德勒轻声开口:

    “好吧,至少你很直接,够诚实。”

    马略斯和他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德勒眯起眼睛:

    “如果我们说不呢?”

    他望着自称王室卫队的人们,打量着他们从坐骑到装备的一切,语带威胁:

    “你,还有你的同伴,你们能做什么?”

    这话一出,压抑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马略斯身后的同伴们甚至齐齐撩起斗篷,把手按上武器。

    但就在泰尔斯寻思着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的时候,马略斯只是回头一个眼神,把同伴们安抚住。

    “必须承认,我经验浅薄,能力有限,”栗发的骑士回过头,语气平静而安然:

    “面对伯爵您既有人数又有战力的鸦哨轻骑,确实……没什么把握。”

    保罗在泰尔斯的边上哼了一声。

    德勒一语不发。

    可马略斯却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些无奈:

    “但你知道,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在我们,发生在身为陛下颜面的,他忠实的亲卫身上……”

    下一秒,马略斯的语气不变,笑容不减,但说出的内容却不一样了:

    “一个小时之后,还在后方途中,九百名从属于王国之怒的中央王室常备军轮换役士兵,以及要塞之花麾下,一千人的北境王室常备军轮换役士兵,其中包括近三百骑兵,就会在收到消息后加快速度,从我身后的方向包抄而来,借着人数和经验的优势,把长途赶路的你们逼回最近的补给点:恩赐镇。”

    泰尔斯一愣。

    保罗则脸色一白。

    德勒也狠狠皱眉。

    马略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坐骑,安抚它因对面的敌意产生的焦躁,话语却在继续:

    “两小时后,刃牙营地就会收到传讯,现役的西荒王室常备军,注意,是‘现役’的三千到四千人,全是精锐的主力战兵,里头包括一千到两千的骑兵,会在传说之翼的带领下从营地出击,自西面进击恩赐镇,争取在黄昏前与友军合围;”

    德勒和保罗对望一眼,交换着担忧。

    马略斯的语气不轻不重,语调飘忽不定,态度也散漫轻松,就像在闲拉家常。

    可鸦哨和黑狮步兵们显然受到了影响,开始窃窃私语。

    “而今天入夜之前,以上三大常备军的轮换役和现役士兵,其中包括不少怒火、星辉、星尘三大卫队的精锐,就会以掎角之势,占包夹之利,把你们连同恩赐镇一起,变成西荒乃至王国的历史教材;”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马略斯的语气变得戏谑,姿态越发淡然,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加直接:

    “但有鉴于王国之怒和要塞之花都未曾亲临,所以在场的最高指挥官是传说之翼,那么我猜,只有恩赐镇会变成历史教材,而你们不会,恭喜,因为你们所有人,或者只有那些长得够漂亮的人,会加入威廉姆斯的人头收藏博物馆,为他的艺术收藏增光添彩;”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露出古怪的神色。

    保罗再也忍受不住:

    “你——”

    可德勒一把摁住了他。

    马略斯用一个唿哨安抚好坐骑,看也不看前方,却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而两天后,这个大新闻就会传遍王国:在刃牙营地之乱后,可怕的兽人和荒骨人穿透了防线,正面遭遇了护送王子回国的队伍,来自翼堡和英魂堡的忠诚精锐拼死卫护王子,死守恩赐镇一天一夜,克洛玛和博兹多夫家族的两位年轻俊彦忠心耿耿,不幸阵亡,但至少你们是为了保卫王子而死;”

    他终于抬头直视脸色阴沉的德勒,还晃了晃肩膀:

    “于是陛下泪如雨下地为你们写了悼念文并修建纪念碑,从此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争取早日把王国的福泽散播到像你们这样不幸的贵族们身上,让他们一同感受星辰的光辉,王子则心怀感激,在他余生的每一刻都牢记着你们对他的忠诚与热情;”

    马略斯眯起眼睛:

    “然后从那一天起,王国西荒的居民们摆脱了荒漠的威胁,刃牙营地重现生机,继承本地的领主们比起前任来,更加仁慈睿智,忠诚和善,国王的恩泽惠及万民,大家就此安居乐业,永远永远,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

    “怎么样?”

    他的话音落下,场中死一般地寂静。

    不少的鸦哨和步兵都开始回看自己的领主们,

    保罗气得浑身发抖。

    德勒的脸色越发难看。

    “好故事。”

    翼堡伯爵寒声开口,他的嗓音有些变形,看着马略斯的眼神也变了:

    “但问题是……”

    “在我们五百鸦哨轻骑的追击下,你有多少把握能存活下来,回去报信?”

    下一刻,鸦哨们不必吩咐,心有灵犀地抬起弓弩,对准目标!

    泰尔斯心头一凛!

    在最紧张的时刻,马略斯笑了。

    面对德勒不怀好意的眼神,他掀开斗篷,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按在马鞍侧的一面盾牌上。

    “确实,把握很小,也许……”

    马略斯眯起眼睛,语气像是很不确定:

    “五五开?”

    下一刻,马略斯身后的二十四人气势一变,动作整齐地按柄擎盾!

    “嘿,各位!”

    泰尔斯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声疾呼着,同时在马鞍上立起来,越过把他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鸦哨们:

    “在你们拔剑之前,请记得:我还在这儿呢!”

    王子死命挥着手,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希望能把他们彼此的敌意削减一些。

    幸好,这多少还是起了点效用,场中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绝大多数人都向这个少年看来。

    德勒体会到王子的意思,板着脸让他的士兵们收起敌意——表面上。

    马略斯死死地盯着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泰尔斯则回给他一个尴尬的微笑,感受着在马上站得有些麻木的罗圈腿:“谢谢,先生们,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

    “嗯,所以……”

    马略斯看着泰尔斯,沉吟了一会儿。

    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是谁来着?”

    泰尔斯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什么。

    他的眼皮开始抽搐。

    一秒后,看着泰尔斯的表情,马略斯嘴角一弯。

    “哈哈哈哈,”栗发的骑士大笑出声:

    “开个玩笑,别介意。”

    在泰尔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马略斯就收起笑容,肃起神色,按住胸口,在马上恭谨一躬:

    “尊贵的泰尔斯殿下,王室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

    “以陛下之命,我和我的同僚们,我们将荣幸地成为您的——贴身亲卫。”

    随着领头人的动作,他身后的二十四骑齐齐动作,在马上鞠躬。

    “从此刻起,到最后一刻。”

    哇哦。

    看着他们教科书般的行礼和态度,本来还想着让他们背一背王室卫队誓词的泰尔斯,开始有些相信他们的身份了。

    “噢,谢谢你,托蒙……马略斯。”

    在尴尬和欣慰之间频繁转换的泰尔斯有些吃不住这样的场面,他干笑着挥手,示意他们起身:

    “但现在都消消火,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肯定能找到共识。”

    可马略斯似乎故意不让他省心。

    “是啊,是时候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远离不怀好意的野心家,回到你家族的庇佑之下了。”

    说这话的同时,直起身子的马略斯看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德勒。

    这话说得德勒愠怒非常:

    “我相信王子殿下足够睿智,不需要他人的蛊惑引导。”

    马略斯笑了笑:

    “那就快点吧,伯爵,要打还是降?你们还在等什么,陛下的嘉许状吗?”

    双方的目光又开始锐利起来,一如他们手里的武器。

    前功尽弃的泰尔斯一屁股跌坐在马鞍上,感觉头和屁股双双疼痛起来。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听见了什么。

    “德勒,”在泰尔斯身侧的保罗脸色一变:

    “那是……”

    翼堡伯爵的一方突然骚动起来。

    “轰隆隆……”

    而很快,泰尔斯也看到了:王室卫队的身后,几面大旗出现在了恩赐大道上,伴随着影影绰绰的身形,起起落落的马蹄。

    有人来了。

    “怒火战旗,”德勒紧紧盯着远处,看上去有些失望:

    “是驻扎在永星城周边的中央常备军。”

    “直属——王国之怒。”

    泰尔斯神情一变。

    鸦哨和步兵们纷纷开始私语。

    “还有星辉战旗。”

    泰尔斯死死看着那面曾经见过的旗帜:

    “是要塞之花麾下,备役断龙要塞的北境常备军。”

    德勒的表情更见难看。

    “看来他没有撒谎,”德勒讽刺地道,挥手撤掉了鸦哨们的攻击态势:

    “真是振奋人心。”

    保罗在照做的同时犹豫道:

    “也许是来支援西部前线,换防刃牙营地?”

    德勒轻哼一声:

    “那他们来得真快:从营地出事到现在,这才几天?”

    泰尔斯明智地没有插话。

    很快,远处的队伍来到眼前:

    那是一只近百人的骑兵,带着不同的旗帜,簇拥着中央的一辆双驾马车。

    他们来到王室卫队的身侧,身形动作不如后者凌厉,坐骑装备也不比后者精良,但胜在整齐划一,有条不紊。

    “太好了,”金发的多伊尔叹了口气:

    “管事儿的来了。”

    很快,在众人的目光中,这支新来队伍的简易马车在王室卫队身侧停下。

    一道温和而稳重的嗓音,自马车中稳稳传出:

    “晨安,诸位。”

    听着这道嗓音,泰尔斯的呼吸慢慢加快。

    “您走得有些太快了,马略斯勋爵,”马车中的人似乎很无奈:

    “洛斯伯爵一直在抱怨这日夜兼程的旅途——这会消耗士兵的体力。”

    被问到的马略斯扯了扯嘴角,调转马头。

    “幸好您走得也不慢,伯爵阁下,”他的语气淡然如故,却习惯地对马车点头行礼:

    “我正在担心被人误会成绑架犯呢。”

    下一秒,随着笑声传开,马车中的主人推开车门,踏下地面。

    在看到来人的刹那,泰尔斯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仿佛他从很久以前开始的某趟旅途,终于告一段落了。

    “没事了,德勒,”泰尔斯下意识地安抚着翼堡伯爵,不自觉地翘起嘴巴:

    “我们没事了。”

    马车上下来的人依旧步履稳健,姿态亲切,他拄着习惯的手杖,无视着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自然地来马略斯的身侧,远远望向泰尔斯。

    他的目光持续了好几秒,混杂着热切、惊讶、叹惜等情绪。

    场中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王子坦然承受着对方的目光。

    但在下意识想要笑的时候,泰尔斯却发现,自己的脸颊有些僵硬。

    终于,来人叹出一口长长的气,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您看着很精神。”

    这个中年男人的嗓音微微一颤:

    “我的小先生。”

    在听到这称呼的一刹,泰尔斯只觉得耳边一阵回响,自己仿佛回到了过去。

    但这一次……

    泰尔斯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中年贵族。

    他注意到,对方虽然笑容如故,礼貌得体,但两鬓已经染上星星斑点,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脸上的皮肤塌陷松垮。

    就连身形,在岁月的馈赠下……也佝偻了不少。

    泰尔斯觉得心底有些沉。

    但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收起难以控制的表情,按住从心底升起的无数情绪,竭力以最平稳、最积极、最轻松的态度,轻声开口:

    “你也是。”

    “很高兴再见到你。”

    王子笑容灿烂:

    “基尔伯特。”

    周围很安静,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人出声。

    直到中年贵族,星辰的狡狐,基尔伯特·卡索荣誉伯爵缓缓点头。

    “我也是,小先生,”基尔伯特的声音明显多了几丝起伏:

    “我是说,殿下……”

    他的话语在一半时中断。

    基尔伯特先是仰了仰头,又眨了几次眼,几次深呼吸后,终于把语气恢复到正常:

    “我也是。”

    简短的再会,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几句最简单的寒暄中错开眼神。

    “晨安。”

    另一边,脸色严肃的德勒对着基尔伯特微微点头,语气里带着与面对王子时完全不一样的恭谨与凝重: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微笑着回应,亲切而踏实:

    “克洛玛伯爵。”

    “很高兴见到你与殿下交情甚笃。”

    星辰的狡狐虽然站在地上,但却完全不让人觉得他稍显弱势。

    “而您一定是博兹多夫伯爵的代表?”

    一边的保罗阴沉着脸:

    “他的继承人。”

    基尔伯特一如以往地礼貌微笑:

    “当然。”

    随着基尔伯特的到来,马略斯换回了初见面时那种浑不经意的淡然态度,似乎打算把交涉全部交给荣誉伯爵大人。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问题。

    德勒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但下一秒,星辰的狡狐就抢在他前面。

    “殿下,诸位大人,”基尔伯特向着每一位指挥官点头,笑容温暖友善:

    “既然都在这里,又有这么多人见证,那我就直接开始了。”

    警惕地看着王室常备军们的保罗皱起眉头。

    就连泰尔斯也怔了一下。

    “开始?”

    保罗疑惑地转头:

    “德勒?”

    但德勒只是摇了摇头。

    下一刻,只见基尔伯特脸色一肃,他用手臂夹住手杖,自怀里抽出一张装饰精美,尺寸不小的卷轴,熟练而优雅地展开。

    德勒眉心一动:

    卷轴的背面,九芒星的纹章赫然在目。

    只听基尔伯特清了清嗓子:

    “落日女神保佑,诸代先王见证……”

    他身形挺拔,姿态悠然,嗓音洪亮舒张,冥冥中带着一股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威严气势:

    “最终帝国的正统遗脉,复兴王托蒙德的继承者,西方大陆路多尔人与北地人的共主,龙骸王座和漠神祭坛的征服者,圣树与瑟拉公国的保护者,钢之城与自由同盟的守卫者,星辰王国与南方群岛、西部荒漠的第三十九代至高国王,凯瑟尔·璨星五世,向全体星辰国民、以及所有此令状前的人宣布……”

    全场的人都微微一动,散发出低沉收敛的私语声。

    基尔伯特不管不顾,只是盯着自己手上的卷轴,表情严肃恭敬

    “在星辰王国的终结历679年8月19日,在尊贵的凯瑟尔五世陛下所统治的第十八年,在周全而详细的考量后,他将振奋地授出赞美与奖励,嘉许一位功绩足够、身份匹配的先生。”

    基尔伯特停顿了一下,似乎要等待什么似的,环视了一下周围。

    泰尔斯的呼吸开始加快。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等到彻底安静后,狡狐才重新开口,念出那个名字:

    “泰尔斯·T·K·璨星。”

    这一刻,德勒、保罗、马略斯等人的表情不一。

    有所预料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

    “这位贵族和骑士在六年的时间里,高尚地牺牲了身为王子的权利,英勇地保卫了北方国境的安全,无私地庇佑了万千臣民的福祉,可敬地维护了星辰王国的尊严……”

    念到这一部分,基尔伯特的朗读抑扬顿挫,情感起伏。

    他又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在全场或复杂或惊讶,或激动或紧张的目光下,朗声宣布:

    “因此,他和他的合法继承人,将被陛下封予星湖堡及其附属城镇与土地的世袭统治权,并承担相应缴税、征役的光荣义务,从此即为……”

    “星湖公爵。”

    那一刻,全场落针可闻。

    无数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从基尔伯特身上离开,最终落下马背上的少年。

    而泰尔斯只是愣愣地看着基尔伯特。

    什么?

    他无言以对,亦无情可表。

    “此约此状,由王国上下共同见证,即刻施行,永世不悖。”

    基尔伯特满意地看着全场的反应,他慢慢收起卷轴上离开,重新露出笑容:

    “就是这样。”

    好几秒后,随着第一道压抑的声音,恩赐大道的这一段路才重新有了生机。

    德勒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

    保罗看向泰尔斯的神情非常古怪。

    马略斯则和他的卫队兄弟们对了个眼神,依旧轻松如故。

    “正式的宣布,将随着公共诏令发往星辰全境,”基尔伯特友善地看着神情复杂的翼堡伯爵:

    “当然,也包括整个西荒,包括诸位大人的领地。”

    德勒握紧了缰绳,没有睁眼。

    “现在,克洛玛伯爵,还有你,保罗,”基尔伯特挂着他招牌式的、无可挑剔的笑容,第一次看向对方气势惊人的数百鸦哨轻骑,一脸很关心的表情:

    “我想星湖公爵大人,会很欢迎你们加入他的队伍,享受你们的陪伴?”

    泰尔斯下意识地看向德勒。

    翼堡伯爵依旧闭着眼就,沉默了很久。

    几秒后,德勒缓缓睁开眼睛。

    “不,不必了。”

    “我想,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保罗。”

    这一次,德勒的脸色极度冰冷,话语透着苍白。

    “该走了。”

    基尔伯特没说什么,只是再度弯起嘴角,优雅得体地点头表示理解。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德勒……”

    德勒叹出一口气,做出一个手势。

    成批的鸦哨轻骑如同受惊的鸦群一样反应迅疾,他们齐齐勒马转向,离开原地。

    “轰隆隆……”

    一时间,驰道上马蹄来回,扬尘滚滚。

    保罗带着满心的不情愿,也只能勒马离去。

    德勒则停了一下,在刺耳的马蹄声中,对着泰尔斯伸出手掌。

    还没回过神来的王子本能地握上去,却被他一把拉得前倾。

    “保重,殿下。”

    德勒的手劲很重,只见他脸色严肃地靠近王子的耳边:

    “然后,泰尔斯,”他悄声道:

    “请记得我们的承诺。”

    泰尔斯一怔。

    “承诺?”

    他疑惑地反问。

    “是的。”

    这一次,德勒的声音低沉而厚重,一如他的表情。

    “六年前,当您的马车驶离王都,北上埃克斯特时。”

    单翼乌鸦的主人,翼堡的伯爵在少年耳边悄声道:

    “我们向您许下的承诺。”

    六年前……

    驶离王都……

    北上埃克斯特的时候……

    他们的……

    承诺。

    那个瞬间,想起什么的泰尔斯愣住了。

    泰尔斯猛地抬头,惊讶看着他。

    “你……你们?”

    伯爵松开他的手,面色坚毅而重重点头:

    “它依然有效。”

    下一刻,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德勒就一夹马腹,在怒喝声中调转马头,与他的“头鸦”汇聚一处。

    扬蹄而去。

    “轰隆隆……”

    泰尔斯一个人骑在马上,愣愣地看着德勒离开的背影。

    另一边,马略斯扬扬眉毛,同样一挥手,王室卫队和常备军们齐齐赶上,向王子簇拥而来。

    “轰隆隆……”

    无尽的马蹄声响汇成两股,一者离开,一者入场。

    但泰尔斯依然呆怔在原地。

    少年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冲击得有些出神,只能低下头,心乱如麻,靠耳朵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鸦哨轻骑与黑狮兵团离开他的身侧,齐齐左转,绕出一个半圆后回到归途,伴随着战鼓般的隆隆脚步,翻出漆黑深沉的无尽浪涛。

    “咯噔咯噔……”

    他的身前,一片亮色的王室卫队与常备军从他的右前方迎面而来,填补身侧腾出的空隙,马蹄飞扬,明蹬亮铠,交织出一片闪耀刺眼的熠熠寒光。

    从天空下望,就像两股黑白异色的汹涌洪流,在壮观的漩涡中迎面对撞,在圆心一触即分。

    波涛澎湃,却泾渭分明。

    唯有泰尔斯。

    他就像地面上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点,怔然站在两股巨浪的圆心中央。

    迎接着两股巨浪的撕裂。

    茕茕独立。

    茫然若失。

    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

    熟悉而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请跟我来吧。”

    泰尔斯恍惚地抬起头。

    “尊贵的……”

    只见基尔伯特正在他的面前,带着眼眶里的晶莹,语气起伏不定地,道出新的称谓:

    “泰尔斯公爵。”(未完待续)

第1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难以置信。”

    基尔伯特的声音伴随着马车的行进响起,颇有些起伏。

    坐在他对面的泰尔斯靠着厢壁,看着与自己分别六年的老师,同样百感交集。

    “我依然记得,小先生,六年前,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

    除了略带激动的呼吸之外,对方的姿势礼节依旧得体优雅,像是贵族模子里刻出来的。

    泰尔斯耸耸肩,笑了:

    “也许不止是孩子。”

    “当然,”基尔伯特会心一笑:

    “您当然不止是孩子。”

    “然而,看看现在的你,”基尔伯特紧紧地盯着他,带着欣慰和感动,止不住地上下打量。

    “你长大了。”

    他的声音起伏不定:

    “十四岁,若按帝国时代的标准,你已是个真正的大人,可以执剑作战,娶妻生子了……”

    十四岁,作战,娶妻,生子?

    泰尔斯挠了挠头:

    “嗯,关于这个,随着时代变迁,社会进步,我相信我们有待商榷……”

    看着他的样子,基尔伯特开怀而笑。

    车轮滚滚,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基尔伯特叹出一口气:

    “所以,六年了,殿下,一切都好吗?北方怎么样?”

    一切好吗?

    北方怎么样?

    泰尔斯设想过很多与老朋友们重逢的场景。

    他也设想过,自己要怎么跟他们添油加醋,声情并茂地抱怨北地的糟糕伙食,英灵宫的冰冷温度,呆头呆脑的小滑头,烦人的金克丝女官,愚蠢的陨星者,狡猾的里斯班,该死的伦巴,贪吃的埃达,两位侍从无聊的眼神争吵……

    他甚至设想过,要把所有的苦楚、不爽和牢骚,全部一股脑倒出来:埃克斯特人们的奇怪眼神,北地老师的阴阳怪气,户外课的公报私仇,一刻不休的监视,毫无道理的搜查……

    但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的时候……

    “嗯,”泰尔斯收起回忆,灿然一笑:

    “你知道的,北方嘛。”

    王子轻松地耸耸肩,笑容温暖,平平淡淡:

    “它就很……北方咯。”

    基尔伯特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注视了他很久,目光聚焦在少年阳光的笑容上。

    像是读出了什么。

    “是啊,殿下。”

    几秒后,基尔伯特轻声回答:

    “北地人,北方佬,我跟他们谈判过,我知道。”

    “我知道。”

    基尔伯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有些重负在身,承受不住的错觉。

    马车里又安静下来,一时只闻车外的坐骑蹄响。

    泰尔斯又深吸一口气:

    “你呢,基尔伯特?还有永星城以及星辰王国?这六年来?”

    基尔伯特闻言一顿,慢慢地握住手杖:

    “哦,年纪大了,骑马不如以前利索,马车坐得越来越多,每天,抄写员秘书的字也写得越来越大。”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望着老了六岁的基尔伯特。

    六年前,他们也是这样坐在马车里,走在去往复兴宫的路上。

    六年后……

    基尔伯特扭过头,微微一笑:

    “除此之外,老样子。”

    “工作着,生活着,呼吸着,以及等待着……”

    他停顿一秒,望着泰尔斯的双眼:

    “……您的归来。”

    泰尔斯僵住了。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有些不知所措。

    基尔伯特表情一黯:

    “我无法想象您在埃克斯特吃了多少苦头……”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杖,少有地用词不逊:

    “天煞的北方佬,那本该只有几周,然后您会安全地回来,回到我们的照看下,我还记得,我告诉过您一切都会好的,但是……”

    泰尔斯有些于心不忍: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倚着手杖,低头叹息:

    “是我们失职了,连累得您……”

    泰尔斯对他摇头示意。

    但外交大臣的话语还在继续,语带愧疚:

    “从努恩王到灾祸,再到黑沙领,光是从信上读到就已足够惊心动魄,但是亲身经历那一切……”

    泰尔斯不得不大声打断他:

    “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微微一震,这才住口。

    王子笑了笑:

    “嘿,我撑过来了。”

    基尔伯特静静地看着他,几秒后才露出笑容。

    “是啊,”星辰的狡狐露出身为王子老师时的他少有的疲惫:

    “你撑过来了。”

    “从北方……撑过来了。”

    他缓缓点头,却明显心不在焉。

    泰尔斯突然注意到,基尔伯特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大不如前了。

    感受着对方情绪的波动,心情复杂的泰尔斯不得不转移话题:

    “所以,他们呢?那些留在龙霄城的人们……”

    “普提莱,罗尔夫,还有那个谁……那个,那个……哦,埃达!”

    “还有……怀亚?”

    听见这个名字,基尔伯特像是突然惊醒。

    “哦,他们,请勿烦忧,虽然他们还需要在龙霄城再待一阵子……”

    “但既然最重要的您已经安然回返,那么无论龙霄城还是黑沙领,再扣押您的随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泰尔斯松了口气,点点头。

    “基尔伯特,确保,”几秒后,少年突然开口:

    “确保他们,确保你的儿子安全回来。”

    王子抬起头来认真地道:

    “没有他们,我不可能撑到现在。”

    基尔伯特微微一愣。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手书一封,让人直呈沃尔顿女大公,我和她有些关系……”

    基尔伯特静静注视着他,随即笑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殿下。”

    外交大臣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们会好的。”

    “只要您是好的。”

    “而我的儿子肯定知晓这点。”

    泰尔斯抬起头,同样还以微笑,点了点头。

    基尔伯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深呼吸几口,收敛好自己的情绪,重新回到那个职业、庄严的外交大臣,星辰狡狐基尔伯特·卡索伯爵。

    “我有许多话想对您说,殿下,但是……”

    礼貌的笑容重回基尔伯特的脸上:

    “既然您已经回来,那么眼前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安排……王子的归国欢迎宴会,您完整的教导与顾问团队,当然既需考虑到王子的需求,也要符合公爵的身份……哦,对了,星湖公爵的体面……”

    泰尔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色一沉。

    “事实上,我正要问起这事儿。”

    泰尔斯的表情变得很严肃,连带着基尔伯特也下意识地收起了笑容。

    “星湖公爵。”

    王子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句话的韵味,一脸狐疑地看向他的老师:

    “基尔伯特,这是什么意思?”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几秒后,他微微一笑:

    “请勿担忧,殿下,这是好事。”

    只见基尔伯特满怀感慨地叹出一口气:

    “星湖公爵。”

    他看向车窗外一路倒退的原野:

    “在星辰的历史上,这是一个专属于璨星家族内,专门封予王室成员的荣誉头衔,虽然它不如复兴王钦封的六大守护公爵那么铿锵有力、影响深远,其下的实权与封邑也微不足道……”

    基尔伯特回过头来,严肃地看着泰尔斯:

    “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凡响。”

    泰尔斯挑挑眉毛。

    那一刻,仿佛熟悉的感觉又回来。

    他似乎不是坐在马车上,在恩赐大道上赶路。

    而是回到了闵迪思厅的书房。

    只听基尔伯特那标志性的稳重嗓音缓缓响起:

    “五百年前,‘断脉’苏美二世将他的长子埃兰册封为星湖公爵,让他开始管理领地参与政务,名正言顺地辅佐自己处理国事。”

    “直到苏美二世逝世后,埃兰王子以公爵之身继承王位,是为‘登高王’埃兰一世。”

    断脉。

    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搜寻着他在北地六年间,所学的小滑头看世——咳咳,是北地人眼中的星辰历史课。

    如果没记错,苏美二世是在惨烈的双星对峙中,最终渔翁得利,登上王位的人,为了王国不再重蹈血亲争位,手足相残的覆辙,他所颁布的继承法案真正确立了长子继承与幼子改姓分封的权力传承体制。

    (“果然还是我们比较先进,选国王嘛,当然选最厉害的啊,打一架不就解决了。”——无所事事,抱臂旁听的陨星者)

    在他的法案下,许多拥有伟大姓氏的旁支血脉被迫离家改姓(也为许多世家望族赶走了一大批待在族谱的冗繁枝叶下,虎视眈眈的表堂亲戚),许多并非长子的封臣更是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苏美·璨星二世也由此得号:断脉。

    至于登高王……泰尔斯莫名觉得耳熟,感觉不久前还刚刚听过。

    基尔伯特抑扬顿挫的声音仍在继续:

    “从那开始,五百年来获封星湖公爵的璨星们,有一半都是公开或未公开的王储,在先王逝世后戴上九星冠冕,继承星辰的至高王座。”

    所以,星湖公爵算是王储的前置头衔,等等……

    还在寻思登高王是哪位的泰尔斯眉毛一蹙:

    “你说,一半?”

    基尔伯特微笑依旧,像是预料到了他要问什么似的:

    “另一半,比如冰河城塔伦家族的先祖,以及你祖父的兄弟,星辉战神约翰·璨星,则作为国王最亲密的家人与最信任的助手,执掌大权,辅理国政。”

    约翰·璨星。

    星辉战神。

    泰尔斯心头一沉。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比如在曾经的北地,老兵杰纳德告诉他星辉军团里的公爵趣事,比如白骨之牢里,塞米尔对这位星湖公爵的评价,比如鬼王子塔里,西荒公爵告诉他约翰的身世。

    基尔伯特像是越说越兴奋似的:

    “因此,殿下,对星辰而言,星湖公爵要么只授予国王的继任者,作为王储继承王位前的荣誉头衔……”

    “要么则授予国王最亲密的家人,彰显恩宠和信任,从而以血缘臂助,巩固璨星家族的统治。”

    最亲密的家人。

    恩宠和信任。

    泰尔斯轻咳一声,眯眼道:

    “但我记得,虽然在我祖父艾迪二世的时代,星湖公爵是他的兄弟约翰,可他选定的王储却是……”

    出乎意料,基尔伯特很快打断了他,而且语气坚决,斩钉截铁:

    “那只证明一件事——您祖父愿意用生命相信约翰,相信他的兄弟,就像相信自己的继承人。他甚至相信约翰能在自己身后,以星湖公爵之名,继续忠心耿耿地辅佐继任的国王。”

    用生命相信约翰。

    相信他的兄弟。

    就像相信自己的继承人。

    不知为何,塞米尔在牢里的那句愤慨之言,在泰尔斯的脑里来回传扬:

    【是子弑父,还是弟弑兄?】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依旧认真地盯着泰尔斯,像是不容置疑:

    “而约翰也没有让您的祖父失望:作为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前星湖公爵和他的星辉军团南征叛逆、北抗巨龙,最终力挽狂澜,拯救了整个星辰。”

    约翰·璨星。

    血色之年里的最大功臣。

    南征叛逆、北抗巨龙。

    力挽狂澜,拯救星辰。

    泰尔斯默默地念着这几句话,努力压制着从心底里升起的莫名寒意。

    “是啊。”

    王子面色沉着,语气平静:

    “然后他死了。”

    基尔伯特怔了一下。

    但外交大臣显然经验丰富,只见他一皱眉头,极快接过泰尔斯的话:

    “……从而让这个头衔更加高尚——在星湖堡空置的十八年里,人们谈起血洒疆场的星湖公爵,缅怀的只会是他的忠诚悲壮与光辉过往。”

    听着对方把话圆得滴水不漏,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回应,而是看了基尔伯特很久。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想起灾祸之剑玛丽娜的话.

    【请你把这件事追查下去,找出真相。】

    【找到血色之年里,约翰公爵在索达拉城遇刺的真相。】

    真相。

    在王子的眼神下,外交大臣略略皱眉。

    他突然有种错觉:曾经无比熟悉的学生,变得有些陌生。

    几秒后,泰尔斯这才转过视线:

    “没错。”

    基尔伯特暗自松出一口气,忘却心里的异样感。

    “因此,获封这一头衔是深受陛下信赖与器重的体现,这意味着您不再是一个托蔽父荫、空有尊贵却无实权的王子,而更是陛下的臂助,是有封地有权威有身份,是在地位上堪与实封诸侯们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星湖公爵。”

    说到这里,基尔伯特不无激动地看着泰尔斯:

    “有此身份,您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御前会议参与国事,为陛下解难分忧,也绝不突兀。”

    “而在与外国的交往中,‘星辰王国的星湖公爵’更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头衔,远比‘凯瑟尔王之子’更加有力。”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或许是为了说明详细,或许是在担心什么,基尔伯特顿了零点几秒,在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之前继续道:

    “而当然,它更向所有野心未泯的封臣们宣告:离国六年,您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依旧无比重要,您对王位的正统继承权无可动摇。”

    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泰尔斯面上恍然,心里则默默摇头:

    好吧,这还真值得商榷。

    尽管心中兴致缺缺,但泰尔斯在面上还是很配合地露出讶色:

    “哇哦。”

    基尔伯特似乎被他的样子骗到了,只见外交大臣一脸欣慰。

    “是的,我知道,公爵大人,”他紧紧地握着手杖,不自觉地改换了称呼:

    “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泰尔斯又想起了什么,微微恍然。

    “所以刚刚,克洛玛伯爵立刻拂袖而走。”

    王子眯起眼看着基尔伯特:

    “他知道,他再怎么向世人展现与王子的亲近和熟稔,再怎么拉近与我的关系与默契,也抵不过这个空置了十八年,在王国非同寻常的公爵头衔?”

    基尔伯特一顿。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那都是他们的事了,”外交大臣叹了口气:

    “现在最关键的是,您很快就要回到复兴宫,回到你的家了。”

    家。

    泰尔斯出神了一瞬。

    马车仍在稳步行进,窗外原野广阔,景色壮丽非常,尽显西荒的大美之象。

    但泰尔斯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的陌生景象。

    “家。”

    泰尔斯喃喃道:

    “是么?”

    看着王子的样子,基尔伯特心中的异样感再度上升。

    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快略过这个话题,把注意力转移到泰尔斯的武器上。

    “公爵大人,这是……”

    基尔伯特盯着躺在泰尔斯手边的剑,脸色微变。

    泰尔斯回过神来,同样头疼地叹息。

    “眼熟吗?法肯豪兹家传的宝剑,‘警示者’,”泰尔斯拍了拍长剑的剑柄:

    “不得不说,是把好剑。”

    基尔伯特眼神一凝。

    外交大臣的表情有些沉重:

    “古帝国剑不仅价值连城,更承载历史,意义非凡,西荒公爵未免也太……”

    泰尔斯抚摸着剑柄,挑挑眉毛:

    “慷慨了些?”

    星辰狡狐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考虑到他的名声,是的。”

    泰尔斯抿起嘴,点点头:

    “那我该把它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看见?”

    基尔伯特摇头道:

    “不,太多方法让人知道了,比如法肯豪兹公爵在参加宴会时没带那把剑,就会有贵族问起,然后……”

    泰尔斯耸耸肩:

    “那我应该退还它?”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恐怕是的。”

    外交大臣若有所思:“我可以为您拟好信件,以尊重这把剑背后的历史为由,婉转又得体还不失尊敬,我们的快马几天之内就能把剑送回……”

    但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少年王子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警示者的剑刃推回剑鞘。

    “不。”

    “我正缺一把趁手的剑。”

    泰尔斯笑眯眯地看着基尔伯特,他的话让后者愣住了:

    “我要留下它。”

    基尔伯特怔怔地看着泰尔斯,心中的陌生感无以复加。

    “殿——公爵大人,恕我直言,考虑到目前我们与西荒诸侯的关系,把它退还回去的意义,要超过这把剑本身的价值,若让世人见到您收下了……”

    可泰尔斯却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王子把长剑放回手边,语气平淡,重音似有若无:

    “你所担心的,是让世人见到我收下了法肯豪兹的礼物……”

    泰尔斯眼神一变:

    “还是让我父亲见到?”

    这一刻,基尔伯特切切实实地愣住了。

    “公爵大人,我建议您不必多想……”外交大臣欲言又止。

    “基尔伯特,我见到他们了,全部三人。”

    泰尔斯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出神:

    “无论是法肯豪兹,还是克洛玛抑或博兹多夫,这些西荒的本地贵族们,以及他们对我的态度,和争先恐后想要告诉我的事情。”

    “我能感觉到,基尔伯特,从你讲解星湖公爵时的小心翼翼,到你对我结交西荒贵族的担忧……”

    “基尔伯特,”王子闭着眼,叹息道:

    “这个什么劳什子公爵。”

    泰尔斯疲惫地睁眼:

    “它并不好当,对吧。”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就要反驳,却在接触泰尔斯眼神的刹那止住了话头。

    泰尔斯靠回车厢壁,缓缓叹息。

    基尔伯特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后,外交大臣叹了口气,泛出疲倦却平实的笑容:

    “我的小先生。”

    “也许您不清楚……”

    “但您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泰尔斯微微一怔。

    只见基尔伯特舒出一口气,遥指向窗外:

    “因为六年前,您和您在国是会议上的表现,避免了这个古老的国度陷于分裂与衰微。”

    “我们才有机会,在六年后的今天,在这里相见。”

    泰尔斯皱起眉头。

    国是会议。

    曾经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脑海。

    “而紧接着,您又以自己宽阔的胸襟和决然的勇气,北上埃克斯特,以一己之身扑灭战火,保卫王国。”

    北上埃克斯特……

    泰尔斯抿起嘴。

    “但您所做的远远不止于此……”

    基尔伯特的语气越来越缥缈,却也越来越深重:

    “六年来,随着天生之王离去,龙霄城黯弱,埃克斯特正陷入比以往更加混乱的内耗:”

    “据我所知,烽照城刚刚提高了出口到黑沙领和再造塔的粮货关税,使得后者境内的粮价居高不下,三地领主们彼此满腹怨言,几成死敌;”

    “祈远城、戒守城正陷入黄金走廊的争端中,围绕着自由同盟,与不怀好意的康玛斯同盟暗中博弈,旷日持久,难以自拔;”

    “作为努恩王时期的传统盟友,冰川海、麋鹿城两大东方领地与龙霄城的关系急剧恶化,多次在国内事务中倒戈相向,彼此倾轧……

    龙霄城……

    听见这个名词,泰尔斯的手掌不自觉地一紧。

    “……最重要的是,原本对我们虎视眈眈的三位南方大公,无论是威兰领、再造塔,还是最为人忌惮的查曼一世,因为失去了共同的大敌,又因黑沙称王打破了三者的平衡,开始转而对内,彼此提防。”

    “三地领主两两警惕,为此不得不大幅削减在星辰边境上的军力,以备彼此的威胁;”

    基尔伯特温和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如闵迪思厅里的往昔:

    “于是六年里,北方国境压力骤减,大针林已经重回我们的巡逻范围,连最凶悍的埃克斯特猎人都不敢南下狩猎,守望城和孤老塔的民众们迎来难得的和平与繁荣;”

    “而黑沙领的边境防线更是史无前例地空虚,据说要塞之花带着巡逻队越过边境,在黑沙领内扎营,住了三天三夜,零星的埃克斯特人不敢接近,只敢远远地看着——因为他们的领主和他们的国王正彼此厌弃,无暇南顾;”

    “断龙要塞险情解除,带来的效果立竿见影,北境从耕种、收割、放牧到商旅百业,都在慢慢恢复,就像这次到西荒营救您,就有不少兵力是从断龙要塞省下的服役名额里调配而来;”

    基尔伯特停顿了一下,话里带着深深的感慨:

    “我还记得六年前,穆男爵麾下的常备军常驻中央领,日日厉兵秣马,紧张地备役北方,谨防要塞生变,须臾不得轻离;”

    “但六年后的今天,王国之怒的军队纵马扬鞭,随着君命奔赴四方,播撒王权,无论东海、南岸、刀锋、西荒,所到之处四境臣服,长剑所向封臣叩首,一度失控的王国版图,已经重新铺上陛下的会议长桌。”

    “因巨龙衰落带来的难得机遇,我们得以放手施为:无论是统合国内贵族,重申王权,还是抗衡康玛斯,敲打龙吻地,警告艾伦比亚,抑或陈兵边境震慑迷雾三国,夺回西陆霸权……我们之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正一项项地提上日程。”

    听着这些时局的消息,泰尔斯紧紧蹙眉。

    这些年里……

    围绕着星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殿下,血色之年的重创,让王国颓废经年,萎靡不起,”基尔伯特话语沉痛:

    “将近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光里,流着帝国之血,曾经称霸西陆的我们,不得不伏低做小韬光养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外交大臣的灰白鬓发映衬着窗外的夕阳,他语调起伏,显然心绪难平。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一变,随着他的语气一振,焕发生机:

    “但二十年过去了,再看如今……”

    “巨龙敛翼,强敌授首。”

    “银河闪耀,星辰重光。”

    基尔伯特的眼神如有光芒,竟让泰尔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我们终于缓过气、腾出手,恢复元气,再整河山。”

    “王国重回世界之巅,已经指日可待。”

    外交大臣轻轻地摁住泰尔斯的肩膀。

    “而所有这些,从拯救星辰,统合王国,到消弭战火,重铸复兴……”

    “这些都离不开您,我的小先生,我的……”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情绪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晶莹微闪:

    “泰尔斯公爵。”

    而泰尔斯只能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基尔伯特努力眨了眨眼皮,收起里面的晶莹,同时收敛了一下情绪。

    “没错。”

    “这个‘劳什子’公爵的确不好当。”

    中年贵族泛起一个苦涩却又欣慰的笑容:

    “但正是您过往的一切努力和奋斗,让您成为这个伟大国度的万千生灵里……”

    只听基尔伯特轻声道:

    “最适合它的人。”

    就在此时。

    “公爵大人,伯爵阁下。”

    马车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听出来,这是王室卫队的一员,之前站在马略斯身后的金发骑士,德勒的“远房亲戚”,那位讽刺克洛玛家族护送泰尔斯是不安好心的多伊尔骑士:

    “我们到达洛伦堡了,这是今天的休憩点,我们明天再出发。”

    不等还沉浸在莫名情绪中的泰尔斯反应过来,基尔伯特就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笑眯眯地站起身来。

    “谢谢您,多伊尔,我这就来。”

    基尔伯特推开车门,走了出去,他的声音继续从马车外传来,彬彬有礼,一点不见方才的情绪激动:

    “而我十分感激王室卫队的服务。”

    多伊尔的笑声也跟着响起,显然与这位外交大臣颇为熟稔:

    “使命所在,伯爵阁下。”

    “还有,既然我们被指派为星湖公爵的亲卫,”多伊尔的声音很明亮,像是永远体会不到忧愁:

    “那也许您可以称呼我们为公爵亲卫,或者……”

    “星湖卫队?”

    泰尔斯又是一怔。

    星湖卫队。

    马车外,王室卫队与基尔伯特的谈笑声依旧。

    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一言不语,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多伊尔的催促声响起,少年王子才叹了一口气,向后倚上车厢,微不可察地道:

    “你在吗?”

    几秒后,几不可闻的嘶哑嗓音自空中阑珊而来:

    “是。”

    泰尔斯迷茫地摇摇头,轻嗤一声:

    “你听见了吗,刚刚基尔伯特说的……我所做的事?”

    【从拯救星辰,统合王国,到消弭战火,重铸复兴……】

    【正是您过往的一切努力和奋斗,让您成为这个伟大国度的万千生灵里……】

    【最适合它的人。】

    泰尔斯愣愣出神。

    “是的。”空气里的回答依旧惜字如金。

    泰尔斯随口应付了车厢外多伊尔的催促,自己则呆呆地仰头,看向车厢顶部,目光散漫:

    “约德尔。”

    “你是否曾有那么一刻,生活里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不真实,让你无所适从?”

    几秒后,面具护卫的声音浅浅传来:

    “是。”

    泰尔斯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

    “很好,那我就没疯。”

    他语气落寞。

    “泰尔斯……”

    虚空里传来他的名字,以及一句犹豫的安慰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泰尔斯闻言又笑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车厢里,泰尔斯出神地道:“每次,当事情要变糟之前……”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约德尔没有再出声。(未完待续)

第2章 六翼与七侍

    洛伦堡是西荒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似乎是精心挑选过的落脚点。

    基尔伯特早早离开,前往常备军处理事务,而泰尔斯则在马略斯为首的王室卫队簇拥下离开马车,进入眼前这个简陋得堪比盾区小屋的城堡。

    他没遇到本地的贵族前来见礼,只有在远处瑟缩低头的仆役颤巍巍地递来灯火、用水、食物,再由(严格隔开王子与其他闲杂人等的)王室卫队们送到泰尔斯身边。

    哪怕城堡外的岗哨,都由外围的王室常备军代劳。

    就连泰尔斯下意识地朝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匆匆顶(把餐盘顶在头上)来餐食的小女仆微笑时,马略斯的身影都会适时地出现,礼貌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挡住他的视线。

    直到那个小女仆在满大厅王室卫队凶神恶煞的眼神中,脸色苍白地逃出大厅。

    这不由得让泰尔斯一阵心堵。

    但因为初来乍到,且关系陌生,泰尔斯告诫自己,不要去干涉王室卫队的作为。

    而当泰尔斯走进这个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某种程度上只有军事功能的堡垒大厅,当他在马略斯的示意下,于长桌旁坐下时,那种心堵的感觉达到了顶峰。

    “老规矩,抽出两人,先试餐点,”马略斯不卸甲不解剑,站在坐着的泰尔斯身旁,淡然无波的声音在大厅里传出:

    “半个小时后,再让公爵用餐。”

    “在此期间,先锋翼的其他人去勘查城堡,护卫翼按常规布防,后勤翼去看看后厨,其他人各就各位。”

    马略斯眯眼瞧着那个小女仆远去的方向:

    “而我不想再看见,有人能不经允许就步入这个大厅,哪怕是个小胖女孩……”

    “还有,无论公爵要去哪,用餐沐浴如厕休憩还是散步,都确保至少两人随侍身侧,且能时刻看到公爵的身影,一旦有事,外围的三层保障要能随时反应。”

    听得泰尔斯不禁皱眉。

    马略斯的话似乎很有威信,站在长桌两侧的二十四人里,二十二人领命而去,离开大厅。

    而马略斯本人则瞥了一眼泰尔斯,他的眼神平静自然,却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让饿得东倒西歪毫无坐姿可言的后者下意识地坐正了一些。

    “照顾好公爵大人。”

    栗发的守望人轻描淡写地留下这句话,走出了大厅。

    在马略斯的脚后跟离开大门的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大厅里的空气柔和了一些。

    但好景不长,最后留下的两人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不客气地端走泰尔斯桌子上的餐盘。

    在泰尔斯惊恐的眼神中,他们仔仔细细地翻开每种餐点(甚至扒开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派),每样都咬了一口。

    泰尔斯怔怔看着被蹂躏得体无完肤的餐点,甚至有种错觉:

    自己又回到了北地,回到了龙霄城,回到了鲜血庭院。

    不,比那更糟。

    至少北地人不会吃他的东西。

    其中一人浅尝辄止,马上起身,走到门口站岗,但是另外一人……

    “哦,不,这个派是南瓜做的,难吃死了。”

    站得离他最近的卫队成员一边痛苦地抱怨着,一边又掰下一块南瓜派,送给泰尔斯一个潇洒阳光的笑容:

    “不,公爵,您不会喜欢这个的……我必须帮您消灭一些,不客气……”

    泰尔斯看着越来越少的南瓜派,尴尬地笑笑。

    咬着南瓜派的骑士虚握着空气,作出一个举杯的动作,微笑点头:

    “不必担忧,公爵大人,只是常规检查……我们的常备军就在城堡外扎营,没什么能威胁到您的安全。”

    眼前的骑士说着,笑得越发灿烂。

    你这么说我反而更加不安心了啊……

    “不不不,大人,您还不能吃,要等半小时,如果我没有口吐白沫当场暴毙,您才能开始用餐……”骑士轻握着泰尔斯的手腕,用力温和却不容反驳地把他推了回去。

    泰尔斯只得悻悻地收回抓向水杯的手。

    他认出来眼前的金发骑士,是那位德勒的“远方亲戚”,多伊尔。

    “所以,额,马略斯是你们的首领,他级别最高?”

    无聊等待着试毒的泰尔斯只能没话找话聊:

    “你们都必须听他的?”

    多伊尔拍了拍手上的面屑,扬眉点头:

    “是的。”

    多伊尔瞄了一眼门口,发现马略斯的身影彻底不见之后,开始露出笑容,走到泰尔斯身侧,为他摆好餐具:

    “王室卫队有严格而明晰的分工和制度,包括上下阶序,违反不得。”

    多伊尔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刀、叉、匙,以及不同的餐点菜品,被他摆得井井有条,符合泰尔斯小时候学过的餐桌礼仪。

    严格而明晰……

    泰尔斯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金发骑士:

    “所以你是第几级?”

    多伊尔把一盘蔬菜拨得均匀一些,笑了:

    “悠着点儿,殿下,这可没这么简单。”

    “跟野蛮粗鲁原始的北方佬和他们那每届一换的搞笑卫队不同,星辰王室卫队拥有悠久辉煌的历史传承,其建制可以追溯到帝国时代的皇帝禁卫军……”

    多伊尔对着十四岁的王子竖起食指,笑容阳光,一脸“给你讲个故事”的友善:

    “作为护卫陛下身侧的神圣队伍,帝之禁卫,按照职权不同,我们分为六翼,每翼都有首席和次席的负责人。”

    六翼。

    泰尔斯精神一振,想起地牢里所见过的前王室卫队诸人。

    “首先,是至高的指挥翼。”

    多伊尔笑容温暖,用刀叉在盘子里分出两块肉排。

    “这是全卫队的大脑,首、次双席也就是正副卫队长负责统御整个卫队,拥有绝对权威,只对陛下一人负责——在派驻到你身边之前,马略斯就是指挥翼的人,在艾德里安卫队长和各翼负责人之间传达命令和情报,嗯,级别不高,但是职能不小。”

    “而在他被拔擢为守望人之后……”

    多伊尔无奈地耸了耸肩:

    “所以没错,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们都要听他的。”

    指挥翼。

    正副卫队长。

    泰尔斯想起小巴尼的父亲,若有所思。

    “然后是护卫翼。”

    多伊尔深吸一口气,一甩头发,端正身体,仿佛倏然变得光辉万丈。

    “这是王室卫队的主体,也是外界见得最多的,负责贵人们的贴身保护,”他正气凛然地拨出两片蔬菜,划拉到肉类旁:

    “平凡的英雄,伟大的护卫,以血肉之躯确认您的安全,以一腔热血铺垫您的荣耀。”

    多伊尔的话让泰尔斯有些迷惑。

    看着对方传教般凝重又希冀的表情,泰尔斯眯起眼睛:

    “所以,你从属护卫翼?”

    多伊尔眉毛一扬,戏剧性地鞠躬:

    “正是!”

    看着对方与有荣焉的样子,泰尔斯恍然点头。

    懂了。

    “在下丹尼·多伊尔,”多伊尔微笑着按了按胸口:

    “公爵大人,您手下六名护卫官里,最靠得住的那个。”

    泰尔斯眨眨眼睛。

    金发的多伊尔左眼一眨,看上去潇洒倜傥:

    “或者简单点,大家都喜欢叫我——D.D。”

    泰尔斯一滞。

    “D.D?”

    王子面色古怪地重复了一遍。

    “你该不会有个姐妹,叫C.C吧?”

    或者有个兄弟叫V.V?

    多伊尔愣住了。

    “C.C?”

    多伊尔疑惑地一转眼珠。

    “咳咳,没事……”

    泰尔斯用力咳嗽了两声,正经道:

    “只是个北地笑话……”

    “哦~”多伊尔一脸恍然,升调以应。

    “所以,多伊尔,”泰尔斯惊讶地看着眼前快被摆弄成艺术品的餐盘:

    “当你还小的时候,他们会叫你——‘小D.D’吗?”

    多伊尔又是一愣。

    “什么?”

    泰尔斯扯了扯眉毛,摇摇头:

    “没什么,我时常会说些北方佬的无聊笑话,习惯就好。”

    “你继续。”

    多伊尔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

    “所以我说到哪——哦对,王室卫队的另一部,吟游诗歌里时常出现的卫队形象,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却拥有战时决断权的:先锋翼。”

    先锋翼。

    泰尔斯想起地牢里顽固的小巴尼和神经质的坎农。

    泰尔斯弯弯眉毛:

    “所以,为什么先锋翼是反派角色?”

    多伊尔清了清嗓子,开始整理汤碗和水杯:

    “这么说吧,我们护卫翼职责重大、不能轻离贵人们身侧,公然露面的时间也多,很多事情嘛,诶,这个就不方便去做。”

    多伊尔突然话音一收,语调渐寒:

    “所以有时候,当您看谁不顺眼了想要他脑袋,或者瞧上了哪家姑娘但是她不愿意,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多伊尔停下手上的动作,面色骤冷:

    “这时候,您就可以让先锋翼的小弟们去‘跑腿’。”

    看谁不顺眼了……

    瞧上哪家姑娘……

    鸡毛蒜皮的小事?

    跑腿?

    什么?

    泰尔斯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反问道:

    “真的?”

    多伊尔依旧严肃地盯着他。

    两秒后,眼前的多伊尔倏然噗嗤一笑,挥手摇头。

    “当然是开玩笑的!”

    “虽然吟游诗里时常把贵族亲卫吹得跟暴发户打手一样,但是一般情况下,先锋翼怎么可能去做这些无聊的事嘛……”

    说到这里,多伊尔表情一顿。

    “你懂的。”

    他冷冷道,向着王子靠拢了一些,泛出有深意的神秘笑容:

    “一、般、情、况。”

    泰尔斯被他的表现整得有些哭笑不得。

    “但你说他们有‘战时决断权’……”

    多伊尔一挥手:

    “哦,那个不重要……”

    多伊尔又清了清嗓子,抓起餐刀,开始整理那份被试毒试得狼藉不堪,且只剩半个的南瓜派。

    “然后,就到了人数最少,却地位超然的——刑罚翼。”

    刑罚翼。

    泰尔斯想起前王室卫队的首席刑罚官卢顿·贝莱蒂,点了点头。

    “举个例子,如果您要我们像上面说的那样去‘跑腿’,但是我们却不巧被抓了个人赃并获,”多伊尔眼神一凝:

    “那刑罚翼就要上场了。”

    “所以……卫队里没人喜欢他们。”

    多伊尔转向泰尔斯,一脸告诫:

    “相信您也是——据说,就连王室成员的处罚,也是由他们负责执行的。”

    多伊尔放下餐刀,不知什么时候,只剩半个的南瓜派被切成六片,围着餐盘摆成一圈,看上去精巧而美观,严整而对称。

    看得泰尔斯惊讶不已。

    多伊尔甩了甩头,像变戏法一样把脸上的凝重甩得一干二净:

    “接着是后勤翼,就像字面意思,是六翼最无聊的部分,里头甚至还有还不少编外杂役。”

    多伊尔笑了笑,把主餐盘里多余而杂乱的边角料全部扒拉到一个空盘里,一扬手扔进没有点燃的壁炉深处,传来一片清脆响声。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留着这个部门——我的意思是,为陛下办事,谁在乎你住的房间是一晚六铜币还是六银币?”

    后勤翼。

    嗯,陛下在乎。

    泰尔斯默默地道。

    多伊尔呼了口气:

    “最后是最糟的,级别不明,游离五翼之外的掌旗翼。”

    掌旗翼。

    想起地牢里,已经倒向灾祸之剑的前掌旗官塞米尔,泰尔斯奇异道:

    “最糟的?”

    多伊尔冷哼一声:

    “据说每个掌旗官怀里都有个小本本,平时的职责就是偷窥我们,然后给上面打小报告。”

    泰尔斯瞪了瞪眼:

    “上面?”

    多伊尔手臂一翻,不知从哪里捞出一块餐布。

    泰尔斯只觉眼前一花,那块餐布就围上胸前:

    “上面。”

    多伊尔走到王子身侧,整理着餐布和领子相叠的位置:

    “他们就像卫队里的秘科,阴险狡诈,不安好心……”

    多伊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着。

    卫队里的秘科。

    是么。

    泰尔斯回想着地牢里那批不一样的王室卫队。

    “所以这就是‘禁卫六翼’。”

    多伊尔走到泰尔斯身前,欢迎客人似的,手臂顺势一摆。

    王子惊奇地发现,不止何时,桌上的餐点和餐具排得井然有序,餐盘里的菜品布置得别有美感(完全看不出被人试过毒的样子),连自己身上的餐布和领子都围得工工整整,角度恰好。

    甚至到了他只要稍动一寸,就会破坏这片美感的地步。

    “而陛下非常重视您的卫队,基本上,在您身边的二十五人里,禁卫六翼都有人手。”

    多伊尔无视着泰尔斯发愁“该从哪里吃起”的表情,掰着手指列举:

    “格雷·帕森勋爵,除开马略斯,您身边就数他级别最高,是刑罚翼的次席刑罚官,跟他的长官一样,基本上就是人见人怕的类型。”

    “德沃德·史陀,后勤翼的大爷——别瞧那大爷一脸笑容,其实满肚子坏水,如果他想在伙食里整你……”

    多伊尔叹了口气,轻笑地耸耸肩。

    “而您昨天见过嘉伦·哥洛佛了,马略斯身后那个棕色头发的家伙,平时不开口,一开口就连翼堡伯爵都敢怼。”

    你自己也是吧。

    泰尔斯在心底里暗暗道。

    多伊尔没注意到泰尔斯的脸色:

    “哥洛佛是先锋官之一,顺便一句,那家伙是个面瘫,不哭也不笑,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僵尸’。”

    “听说僵尸的祖父曾在王室卫队服役,官儿还不小。”

    多伊尔眨了眨眼:

    “所以他从小耳濡目染,懂很多王室卫队里的门道——甚至还知道多年以前旧卫队的秘闻。”

    这个词组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旧卫队?”王子追问道。

    “是的,”多伊尔扫了一眼桌面,发现没什么地方可以再调整之后失望地收回目光:

    “十八年前,血色之年里的那支王室卫队。”

    泰尔斯神经一紧。

    “虽然,宫里的老人们都不愿意提当年的事,问了也不说,几乎就是禁忌……”

    泰尔斯脸色一黯:

    “是么。”

    不过多伊尔倒是仰起头来,语含感慨:

    “但是据说啊,在先王艾迪统治的数十年里,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那支传奇的旧王室卫队都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鼎盛巅峰。”

    泰尔斯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去。

    “不说其他,光是个人武力,他们拥有的极境高手就比任何年代的卫队都多。”

    说到这里,多伊尔双目放光,仿佛在唱着吟游诗:

    “有人不动则已,攻若雷霆,制敌无需第二击;”

    “有人狼行千里,阴诡难测,白昼杀敌不留踪;”

    “有人一刀在手,人头滚滚,血战三宿步不移;”

    “有人千步之外,振臂张弓,箭下亡魂难落空;”

    多伊尔呼出一口气,满面向往:

    “最夸张的是,传说彼时的卫队,甚至有人能以一敌百,以寡撼众,纵千军万马,莫奈之何。”

    多伊尔的语气平缓下来。

    以一敌百,以寡撼众……

    纵千军万马……

    泰尔斯想起那个威势十足,却摇摇欲坠的孤独身影,出神了刹那。

    “是么。”

    泰尔斯眼珠一动:

    “那么,现在的卫队呢?”

    “现在?”

    多伊尔眨了眨眼,嘴角一弯。

    “而现在,卫队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血色之年后重组的,您知道,民生凋敝,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不好过,而战场和军队里锻炼出的超阶好苗子,也早就被新崛起的三名帅网罗走了。”

    “我倒听说,现在的首席先锋官施泰利是极境,可他又没什么出名的战绩……因为极境这玩意儿,除非你真正硬撼过另一个极境,其他人才会承认你也是,否则……”

    多伊尔耸耸肩,眼里的向往化为遗憾。

    “可惜了。”

    “真希望我生在那个时代,能见到空前强大的卫队盛况,能与那些失落了的传奇高手过招,那就好了。”

    但多伊尔随即摇摇头。

    “不,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那也是一支耻辱的卫队。”

    泰尔斯眼神一动:

    “耻辱?怎么说?”

    多伊尔微微叹息:

    “您不知道吗?同样是那支卫队,血色之年里,他们保护不力,调度不佳,进退失据,最终失陷了复兴宫。”

    “也亲手葬送了……王室卫队最好的时代。”

    保护不力,调度不佳……

    泰尔斯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据说,”多伊尔满脸复杂,不知是不屑还是无奈:

    “只是据说啊——那一批卫队里,甚至还有人里通外敌。”

    里通外敌。

    泰尔斯的拳头越握越紧。

    “守望人。”

    多伊尔一怔:

    “什么?”

    泰尔斯抬起头,认真问道:

    “你刚刚说,马略斯是一年前,从指挥翼里被提拔为守望人的。”

    “这个职位,属于六翼里的哪一支?”

    “具体职责是做什么的?”

    遇到这个问题,多伊尔也愣了一瞬。

    “守望人?”

    他皱皱眉头:

    “说实话,我在卫队的前八年里,压根儿就不知道这职位存在过,直到马略斯升官。”

    “但队里有猜测,你知道,守望,守望嘛,所以我们猜这是个待在黑暗处,秘密守护观望的角色……”

    说到这里,多伊尔目光一转,语带戏谑:“比如说贵人们私下里去红坊街,不方便带护卫官的时候,守望人就偷偷跟着,等在床边……”

    泰尔斯原本还听得很认真,直到感觉出不太对劲。

    看着泰尔斯的表情,多伊尔挑了挑眉毛:

    “对了哦,公爵大人,您今年还小,但你知道红坊街吗?”

    红坊街?

    不等泰尔斯回答,多伊尔就竖起食指,嘿嘿笑了起来:

    “噢~哦,一看就没去过!”

    “没关系,改天得空了我带您去玩——”

    就在此时。

    “多伊尔。”

    清晰却洪亮的嗓音。

    那一秒,多伊尔完美地住口、转身、泛笑、鞠躬,一气呵成:

    “哦看看谁来了,马略斯勋爵!嘿呀,还有你,僵尸——我是说哥洛佛先锋官!”

    多伊尔一脸热情地张开双臂,毫无尴尬之色地看向第三人:

    “欢迎,卡索伯爵!”

    果然,守望人马略斯和先锋官哥洛佛出现在门厅处,而基尔伯特跟在他们身后,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两人。

    泰尔斯只报以尴尬的微笑。

    马略斯露出完美而淡然的笑容:

    “多伊尔,听说你对红坊街很感兴趣?”

    “哦,你说这个啊……”

    多伊尔一脸“刚刚想起来”的样子,恍然道:

    “当然,我刚刚在为泰尔斯公爵普及一些,嗯,他这个年纪应该知晓的——常识。”

    常识?

    泰尔斯叹了口气,默默地别过头去。

    “常识?”果然,马略斯勋爵眯起眼睛,他身旁的哥洛佛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正是。”

    多伊尔毫无愧色地转向泰尔斯:

    “地理常识。”

    “关于永星城的行政区划,大人,我们刚刚说过的,红坊街靠着临河街,隔开西环区和下城区……”

    马略斯和哥洛佛对视一眼,一方淡笑,一方不屑。

    而泰尔斯只能惊叹地看着多伊尔,心中涌起无尽佩服。

    几分钟后,泰尔斯终于拿上刀叉,得以进餐,而马略斯等人默默离开,只留下基尔伯特欣慰地看着王子。

    “很高兴看到你跟丹尼相谈甚欢,公爵大人。”

    泰尔斯无奈地笑笑,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下,破坏了被摆得完美无瑕,堪称艺术的主餐。

    “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么。”

    基尔伯特开怀而笑:

    “放松,殿下。”

    “无论马略斯、哥洛佛还是多伊尔,他们都是‘七侍’出身,并非一般的地方贵族,你父亲相信他们。”

    泰尔斯叉起一片肉,嗯了一声:

    “七侍?”

    基尔伯特点点头。

    “终结之战时,复兴王身侧有着七名扈从,吟游者们合称他们为‘璨星七侍’。”

    外交大臣再次端起那种讲解故事的语气,虽然没有普提莱那么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但胜在平铺直叙,直接简单。

    “建国后,他们扎根中央领,获封从子爵到男爵不等的爵位,成为国王领地内的直属封臣,而他们的家族也成为璨星王室的有力臂助。”

    “六百年了,虽然时过境迁,成员也有更替,但每个时代,璨星最亲密信任的封臣们,按习惯依旧被称为‘璨星七侍’——虽然有时候会超过、有时会少于这个数字。”

    “除了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之外,璨星七侍也是王室卫队里的常客,近百年来尤其如此。”

    近百年来……

    泰尔斯咀嚼着这个字眼。

    “论地位和影响,他们也许不如十九贵族,但是论起对您家族统治的助力和意义,七侍绝对犹有过之。”

    基尔伯特认真地道:

    “所以,维持好与直属封臣的……”

    可王子打断了他。

    “那百年之前呢?”

    基尔伯特眼神一动。

    泰尔斯咬住一片肉排:

    “西荒公爵告诉过我,他有位伯祖父,很久以前也在王室卫队里效力,甚至力助我的祖父登上王位。”

    泰尔斯咽下一口,凝视着眼前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肉排:

    “所以,基尔伯特。”

    “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的人,是什么时候,渐渐从国王最信任的亲卫,从王室卫队里……绝迹的呢?”

    ————

    大厅之外的门廊。

    “怎么样?”

    守望人马略斯背着手漫步向前,而多伊尔则缓缓跟在他的身后。

    多伊尔摇了摇头,神色平静。

    “不知道。”

    “不像人们吹得那么神奇天才,某种程度上,还有些……呆头呆脑的?”

    马略斯从鼻子里哼了一个升调:

    “呆头呆脑?”

    “怎么说?”

    多伊尔瞥了一眼身后,拽了拽嘴角:

    “为人轻信,毫无戒心。”

    “我只是随口扯了几句缅怀过往的话,我们的星湖公爵就……”

    他耸了耸肩,淡淡地笑道:

    “刚刚一会儿的功夫,我都快把他全身摸遍了。而他怀里的那把匕首根本保护不了他——我能在几秒钟里就扭断他的脖子。”

    “我都在奇怪——他是怎么在打打杀杀的北方佬手里活下来的?”

    马略斯表情不变,嗯了一声。

    “真的?”

    多伊尔舒了口气,眯起眼睛:

    “我这么说吧,如果那是位公主……”

    他眼含戏谑:

    “那这会儿……她早就红着脸,躺在我怀里学猫叫了。”

    马略斯皱起眉头。

    多伊尔想起了什么,嘻嘻一笑:“当然,如果他真是女孩儿,那这性格还蛮可爱的。”

    马略斯呼出一口气。

    “你就是不肯消停是么。”

    “王都里,还有哪位纯情少女没被你祸害过?”

    多伊尔吹了个口哨,眼珠一转:

    “嗯,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马略斯弯了弯嘴角。

    “回岗吧,”守望人的表情恢复了淡然,语气也严肃起来:

    “还有,别再玩了,你在保护的是……”

    多伊尔举起手。

    “当然当然,安心吧,”金发的卫队护卫官嬉笑一声,转身离去:

    “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重要——王国血脉,星湖公爵。”

    “无论是对王室,还是对我们而言。”

    多伊尔的身影渐行渐远。

    马略斯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来,看着多伊尔远去的背影。

    “不。”

    马略斯表情不变,却缓缓摇头,低声道:

    “关于他有多重要。”

    “你什么都不知道。”

    守望人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淡淡的不以为然:

    “小D.D。”(未完待续)

第3章 分裂的西荒

    洛伦堡的主厅里,基尔伯特的瞳孔倒映出远处不灭灯的光芒。

    “威廉姆斯男爵告知我,在几天前,西里尔·法肯豪兹公爵大人曾经出人意料地造访您。”

    外交大臣温和却谨慎地问道:

    “我想,他带给您的不仅仅只有一把剑?”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确实说了很多。”

    少年咽下肉块,目光微微凝聚,若有所思:

    “也让我很是不安。”

    基尔伯特的表情沉了下来。

    “与不同的人交往,总是洞明世事最直接的方法。”

    基尔伯特的话语依旧温和,但却多了几分小心和斟酌:

    “但是,殿下。”

    “请确保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基尔伯特坐在他的对面,颇有深意地道:

    “每个人让你看见的,都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样子。”

    “特别是,当您的地位如此特殊,而身份又如此敏感的时候。”

    泰尔斯停下了刀叉,默默出神。

    “真巧。”

    “不久之前,”泰尔斯的表情带着无奈和嘲弄:

    “克洛玛伯爵说过类似的话。”

    基尔伯特定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泰尔斯继续吃着他的晚饭,直到星辰的狡狐叹了口气:

    “既然您见过他们了,公爵大人。”

    “那您觉得西荒的贵族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泰尔斯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西荒的贵族们……

    什么样的人?

    他的思绪回到之前,回到面见法肯豪兹、克洛玛和博兹多夫三位贵族的时刻。

    王子眯起眼睛:

    “他们不笨,他们知道你们……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从刃牙营地,到恩赐镇。”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远处的灯火。

    基尔伯特微微蹙眉,只听他清了清嗓子:

    “那他们是如何应对的呢,我是说……面对‘我们’?”

    如何应对……

    泰尔斯再次陷入沉思,陷入在西荒的所见所闻。

    “不好说,从守护公爵到敕封伯爵,从四目头骨到乌鸦、黑狮,从新贵族到旧势力,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不好,意见不一。”

    泰尔斯把已经被D.D切得工整平均的肉排再切成不规则的小块,皱眉道:

    “我猜他们应对得不怎样。”

    灯火里,基尔伯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是么。”

    泰尔斯点点头,不无担忧:

    “而我们正在一步步地逼着他们走到一起,以对抗我们,对抗他们共同的敌人。”

    基尔伯特嗯了一声,突然发问:

    “比如?”

    王子扬扬眉毛:

    “比如——威廉姆斯。”

    想起这个名字,想起钎子在沙地上的残尸,泰尔斯就觉得嘴里的肉排膈应得慌。

    基尔伯特恍然点头。

    泰尔斯勉强咽下食物,没有等对方开口:

    “为什么是他,基尔伯特?”

    泰尔斯放下刀叉,转向基尔伯特,表情认真而疑惑。

    “为什么是这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待在西荒,代表复兴宫和王室,统治着刃牙营地?”

    泰尔斯耸了耸肩:

    “他甚至没法跟王国秘科的人好好合作。”

    基尔伯特的脸色几度变幻:

    “殿下……”

    但泰尔斯没让他打断自己:

    “而以我在短暂的时候里对他的了解……”

    泰尔斯举起食指,狠狠皱眉:

    “传说之翼待在刃牙营地的每一分钟,都让西荒的本地贵族们变得更绝望,更不安,推远他们与复兴宫的距离,加剧他们与王室的矛盾,直到他们走上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的一步。”

    “不要说跟粗中有细的王国之怒,和老成持重的要塞之花相比了……”

    王子回过头来,望着一脸复杂的基尔伯特。

    “不客气地说……”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搜罗了一下用得上的形容,无奈道:

    “哪怕陨星者,都比他更会做人。”

    基尔伯特紧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先是落到泰尔斯身上,随后又游移到被王子吃得狼藉不堪的餐盘,沉默良久。

    就在泰尔斯以为寻问无果,只能无奈地转过去继续奋斗晚餐的时候……

    “与六年前一样,您敏锐而聪慧,殿下。”

    基尔伯特缓缓叹出一口气,目光犀利起来:

    “但是,我的公爵大人。”

    “我在想,您也许需要跳出来,站在王国的高度,站在历史的宽度,站在我们的角度,再来看看西荒的态势。”

    王国的高度。

    历史的宽度。

    我们的角度。

    泰尔斯眨了眨眼,一脸疑惑。

    “且不论其他预料之外的中小贵族,就拿您提到的西荒三大家门而言,面对复兴宫,他们确实态度不一。”

    基尔伯特坐正身体,嘴角含笑,仿佛重新变成六年前那个孜孜不倦的教诲者:

    “一者温和保守,一者激进不满,还有一者,则麻木不仁,暧昧不清。”

    “您觉得对我们而言,这情况如何?”

    泰尔斯后仰着靠上餐椅,眼珠一转。

    温和。

    激进。

    麻木。

    乌鸦、黑狮、头骨,老中青三个不同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出现。

    “好事儿。”

    泰尔斯努力提醒自己,他属于璨星王室,应该站在对的立场讲话:

    “对手——如果西荒是我们的对手——分裂不合,一盘散沙,所以更脆弱,有利于我们分别定计,各个击破。”

    他耸了耸肩,一脸嫌弃:

    “但是……威廉姆斯?”

    基尔伯特看着他夸张的表情,笑了。

    “分别定计,各个击破。”

    基尔伯特像六年前的课上一样看着他,眼中不无赞赏:

    “就像六年前,您在埃克斯特所做的那样?”

    泰尔斯一顿。

    他发现,跟老乌鸦不设前提、循循善诱的鼓励问句比起来,基尔伯特的设问更加明确、有意,指向清晰。

    “是的,就像埃克斯特。”

    王子皱眉点头:

    “除非我们非逼着他们站在一起,捐弃前嫌,共同抗……抗璨星。”

    泰尔斯使劲咽下了末尾那句吐槽式的“多亏某个耍双头枪的帅气小白脸”。

    基尔伯特一边点头,一边笑了起来。

    “请勿误解我,公爵大人,事实上,我很赞赏您的想法。”

    “但是殿下,采取何种策略,我想这取决于我们面对怎样的对手。”

    泰尔斯又发现,跟普提莱那充满讽刺嘲弄与个人恶趣味的反问比起来,基尔伯特更喜欢直接的叙述。

    “埃克斯特,它是星辰立国数百年以来的第一大敌,国境千里,易守难攻,民风彪悍,凶性未驯,加之兵强马壮,雄主辈出,是我们哪怕在极盛期也未必有把握压倒的、宿命般的强悍天敌。”

    外交大臣像是感慨着什么,稍停了几秒后,这才幽幽道:

    “于我们而言,一个分裂的埃克斯特,自然要比统一的巨龙国度更加符合星辰的利益。”

    下一秒,基尔伯特的眼神变了。

    “但是,西荒?”

    “这里是星辰的领土,其领主是陛下的封臣,他们仅仅是棋盘一角,对我们而言,尽在掌握,势在必得。”

    基尔伯特的目光锐利起来:

    “在此情况下,这棋盘一角的混乱和分裂,对我们真的有利吗?”

    泰尔斯蹙眉疑惑:

    “怎么说?”

    基尔伯特笑着清了清嗓子,先是望向远处的灯火,这才娓娓道来。

    “两千多年前,鼎盛时的远古帝国横跨大陆,下辖双领、五区、一十九行省。”

    到了这一刻,泰尔斯才从他的语气里发掘了几丝老乌鸦和普提莱讲故事的影子。

    “但在这二十六处已知之地里,最让凯旋之都和天马御座头疼的,不是强大的北地,不是古老的沙文,不是险峻的荒山,不是复杂的绿心,不是难驯的基瑟里和狂野的聂达,甚至不是音讯难通的焰海与鞭长莫及的远东……”

    基尔伯特话音一转:

    “反而是帝国西南,偏乡僻壤,微不足道的荆棘地。”

    荆棘地。

    泰尔斯回想起身在北地时所学的世界地理,幸好,关于荆棘地,北地人倒是没什么好隐晦的。

    凭着回忆,王子试探着反问道:

    “因为他们保守排外,从不服膺外来者,甚至是帝国的统治?”

    “我在北地人的书上读到过荆棘地的千年谚语:‘荆棘之子,皆为反抗而生’。”

    基尔伯特点点头,眼里有种“北地人终于肯读书了”的欣慰感:

    “是的,殿下,是的,但不止如此:荆棘之子们非但不服膺外来者的统治,更不服膺他们自己人的统治。”

    泰尔斯露出疑惑的眼神。

    基尔伯特露出笑容:

    “早在帝国崛起之前,小小的荆棘一地就以分裂混乱著称:军阀蜂起,多方林立,寡头四出,**频繁,就连内部的宗教信仰也难以统一,遑论找出服众的领导者。”

    “而这给当时的帝国带来麻烦:轻而易举的征服之后,他们之后的统治反倒如入泥沼,寸步难行。”

    “若要拉拢怀柔,则整个行省上下找不到一个能够服众、可堪倚靠的代理人;若要威慑震撼,每打掉一个领头的乱民头子,却总有他的反对者或支持者在数年后钻出来,再乱荆棘。”

    基尔伯特轻哼一声,字句间带着淡淡的不屑:

    “荆棘地的这一特点绵延千年,直到帝国不再,遗留至今。”

    “哪怕终结之战后的今天,荆棘旧地上,无论是艾伦比亚王国或是塔伦迪共治地也从未消停:前者的王室如走马看花,一季一换,后者的内斗似家常便饭,定期定时。”

    泰尔斯认真地听着对方的话:

    “你是说,西荒之于我们,就像荆棘地之于帝国?”

    “难以维持稳定的统治?”

    基尔伯特停了几秒,似乎在寻找什么适当的用辞。

    “不全然是,但是……”

    基尔伯特严肃地望向泰尔斯:

    “告诉我,殿下,若您是您的父亲,面对西荒这三家看似政见不合、各有主意,立场来回、敌友难辨的传世权贵,你该奖励谁,打击谁,拉拢谁,对谁下手,对谁支持,对谁放任自流?”

    这个问题让泰尔斯愣了一下。

    “就我看到的……”

    他回顾着这几天的见闻,小心地回答道:

    “奖励克洛玛,因为他们明辨是非,够识时务?”

    基尔伯特没有说话,而是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泰尔斯试探着继续道:

    “打击博兹多夫,因为他们嚣张对抗,态度鲜明?”

    “拉拢法肯豪兹,因为他们久不表态,也许正待价而沽?”

    基尔伯特眼前一亮。

    “很好,因为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听见这古怪的语气,泰尔斯一皱眉头:

    “但是?”

    基尔伯特果不其然地露出笑容,接续泰尔斯的话:

    “但是。”

    “在血色之年刚过,威廉姆斯尚未封爵的数年里,大到征兵、改税、并地,小到奖惩、册封、任命,无论何种国策要在西荒推展,何种法律要在西荒施行……”

    基尔伯特目光变得锋利起来,一如他的语气:

    “当复兴宫师出有名、按部就班,比如施行《定时征召法案》与荒漠战争的紧急附案,像克洛玛这样的保守派却往往拖泥带水、阳奉阴违;”

    “当陛下怀柔以对、扶植拉拢,比如暂缓《边郡开拓免税令》作为妥协和示好,像博兹多夫这样的顽固者就跳出来得寸进尺、顽抗到底;”

    “当永星城决意出手、雷霆一击,比如惩戒违反《中央税法令》的贵族,不受欢迎的法肯豪兹又突然出现,插科打诨,装傻充愣,甚至把西荒的浑水搅散到全国,让我们的计划无疾而终。”

    什么?

    听着这些具体的事务,泰尔斯只觉得一阵头大,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是……

    另一个角度的西荒?

    “其他的中小贵族则纷纷站队,鲜有例外。”

    基尔伯特的话带着几丝愤恨:

    “不,不止数年,也不止一两代,而是过去数十上百年,星辰每有王命将出,大政将行,西荒的每一个反对者总能找到他们想要的归属:无论是出了名态度强硬的黑狮,抑或是表面顺服的单翼乌鸦,还是事不关己却老辣精明的四目头骨。”

    泰尔斯越听越是心惊。

    “无论我们怎么做,互不咬弦的三方,总会有一方能甩出意想不到的王牌,把游戏的规则玩得出神入化应对自如,或闪躲腾挪,或耍赖拖延,或当头一棒,把我们的计划反制得措手不及、事倍功半。”

    基尔伯特的话里带着深深的忌惮:

    “他们看似彼此不合,分裂西荒,却每每能在面对复兴宫的国王手令时化整为零,在最小的阵线上互相掩护,用不同方向的合力,构筑起最恰当的阻碍,巧妙瓦解我们志在西荒、志在整个王国的努力。”

    主厅里的灯火依旧,几位王室卫队尽忠职守地前来换班,但都识趣地拉开很远的距离,避免打扰基尔伯特和新任星湖公爵的谈话。

    泰尔斯花了好久才消化掉基尔伯特告诉他的信息。

    但是……

    “基尔伯特,你是说……”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扭过头:

    “西荒的三大家族,他们展现给我们看的,西荒三足分立的态势,是串通好的?”

    “是故意的?”

    泰尔斯想起法肯豪兹的恐怖笑颜,想起德勒的推心置腹,想起博兹多夫的咄咄逼人。

    从权力起自暴力到宝剑警示者,从恩赐镇的历史到关于科恩的笑话,再到那面星光熠熠的九芒星旗帜……

    那个瞬间,就好像……

    好像有人打破了一面镜子似的。

    留给泰尔斯的,只有一地映衬出无数面容,却无法拼接的碎片。(未完待续)

第4章 只剩一天

    基尔伯特深深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我不能妄下断言。”

    即便只有两人面对面,外交大臣在用词上依旧严谨而节制:

    “也许他们确有旧怨,也许他们互不顺服,也许多年来王命在西荒推行不顺、大打折扣只是一个意外……”

    可是基尔伯特眯起眼睛:

    “但是,站在您父亲和您统治的角度,殿下,他们是串通好了,还是巧合所在,抑或两者皆有,只是默契使然……”

    “这还重要吗?”

    泰尔斯听得神情愕然。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无比认真:

    “西荒,它就像一块粗糙不均,软硬不拘的大饼,时而滑不溜手,时而顽固不堪,既有易磕牙齿的硬茬,也有切割不断的粘稠,无论细嚼慢咽还是大快朵颐,从哪个角度都难以下嘴,遑论消化。”

    “跟这比起来,无论是北境铤而走险的亚伦德,崖地刚极易折的南垂斯特,包括南岸年轻气盛的凯文迪尔……”

    基尔伯特摇了摇头,眼中的忌惮与忧心有增无减。

    “所以,您明白威廉姆斯男爵的意义所在了吗。”

    还未反应过来的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

    只听基尔伯特轻声一笑:

    “不错,跟他扬威荒漠的大名比起来,真正接触过内幕的人都知道:传说之翼仗着一身本事,倨傲狂妄,难以相处,树敌无数,不屑交游。”

    他的用词精准而直接。

    “就连复兴宫也看不上的他,眼中没有对贵族的尊敬,缺少对传统的在乎,一怒可以兴师,一悦足以破城,一意孤行,君命难制……”

    “自然更不在乎区区西荒的政治把戏。”

    泰尔斯僵住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罗曼冷冷地扯着诺布,公然威胁着要杀进复兴宫的样子。

    【下一次,如果他们再想拿我的领地,去玩什么平衡权力的政治游戏……就等着我去复兴宫找他们吧。】

    基尔伯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不屑:

    “而有了王室和军队的支持,他就更肆无忌惮了:无论黑狮的强硬,乌鸦的老辣,四目头骨的莫测,荒漠战争后的一夕之间,都在传说之翼无人能制的疯狂与凶性面前,黯然失色。”

    基尔伯特的眼里露出狐狸抓住猎物般的兴奋:

    “于是乎,当一个连国王的账都不买的凶神恶煞,扎根在局势复杂、混乱难治的西荒……”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

    相反,泰尔斯则讶异地看着他:

    “所以你们需要的,不是彼此不和、纠结不清的西荒,是一个在规则之外的重压之下,被迫拧成一股绳的西荒?”

    “好让你们牵住绳头,拿住关键,就能一劳永逸,笼中困兽?”

    “而威廉姆斯,就是那股重压?”

    他的面前,基尔伯特依旧笑容如初。

    威廉姆斯、法肯豪兹、克洛玛、博兹多夫……

    而现在,则是基尔伯特,以及……

    凯瑟尔五世。

    泰尔斯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苦恼地揉着自己的眉心,只觉得脑子快爆炸了。

    半晌后,他放下手掌。

    “但这有用吗?”

    “西荒的贵族们,哪怕是最激进的那一批,也不会因为家门口有个捣乱的疯子就乖乖投降,相反,他们只会被触怒,更加……”

    泰尔斯找不到什么好的词汇,干脆直接拿例子说明:

    “就像这次,基尔伯特,嚣张的威廉姆斯几乎烧穿了半个刃牙营地,坑掉了西荒领主放在这儿的所有补给,但他们……”

    但就在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泰尔斯的脑海。

    他的话语仍在继续,语速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他们……他们……他……”

    王子的话语停顿了下来。

    他呆呆地看着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如果传说之翼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泰尔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旧日老师:

    “那你们期望西荒怎么反应?”

    基尔伯特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渐渐消失。

    “殿下,时候不早了……”他清了清嗓子。

    可是泰尔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出神道:

    “我一直以为,刃牙营地不是你们的目标,而是个诱饵。”

    “而西荒贵族们损失惨重,不得不吐出了营地,那就是你们的成果。”

    “但如果我错了呢?”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餐盘里支离破碎的餐点。

    基尔伯特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如果,如果刃牙营地根本连诱饵都不是,如果它仅仅只是一面写着规则的赌桌,让自以为了解规则的西荒贵族们,小心翼翼地摆放上筹码?”

    泰尔斯慢慢捋顺自己的思绪,一边推理一边叙述,越说越是心惊:

    “直到他们的筹码,被无视规则的威廉姆斯吃掉——如果这才是真正的诱饵呢?”

    “如果你们想要的成果,不仅仅是让西荒领主们吐出刃牙营地?”

    “如果你们想要的,恰恰是他们在遭受愚弄和重创,在重压之下被迫撕掉矜持,无路可走的反扑?”

    基尔伯特皱眉摇头:

    “这就是您多心了,殿下,我们为何要……”

    但是泰尔斯再次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

    泰尔斯呆怔地看着餐盘:

    “跟着你和马略斯一起,从内陆、从北境和中央领调来的那数千王室常备军……”

    “他们不是去换防刃牙营地,更不是来迎接我的,对么?”

    基尔伯特扯起脸庞,笑得有几分勉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们当然是来迎接王国继承人的啊。”

    泰尔斯依旧呆呆地盯着餐盘,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或者他们是来打仗的——面对一夜绝境之后,意图反扑的西荒贵族们。”

    这一次,餐桌旁的沉默持续得久了一些。

    而泰尔斯只是愣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

    看着第二王子的样子,基尔伯特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多想了,殿下,贵族们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哪怕是最激进的博兹多夫。”

    基尔伯特狠狠地咳嗽一声:

    “他们既没把握在战场上击败传说之翼,也没筹码逼着复兴宫让步,再把刃牙营地吐出来,为何要做这么不智的事情?”

    话音落下,基尔伯特担忧地看着王子。

    这一次,泰尔斯愣愣地回望着他。

    六年前的闵迪思厅里,相比起不露身形的约德尔和不假辞色的姬妮,礼貌和蔼的外交大臣是少数让他全心信赖和由衷钦佩的人,而在北地的六年里,每当念及闵迪思厅里的岁月,他都会对渐渐模糊的家乡和归途,多上几分清晰的归属感。

    但是不知道为何……

    在北地的六年之后,在褪去故人再见的光环之后……

    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基尔伯特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陌生。

    “对,你说得对。”

    泰尔斯怔怔凝视着桌沿,机械地开口,仿佛在重复基尔伯特的话:

    “即使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但西荒人没有筹码,他们不会这么不智,平白无故地给王室一个惩戒他们,从他们手里彻底夺权的理由。”

    西荒人没有筹码。

    筹码。

    一个诱使西荒贵族出手反扑的筹码。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泰尔斯抬起目光,直视基尔伯特,勉强扯起嘴角:

    “是我想太多了。”

    基尔伯特避开泰尔斯几乎要把他看穿的目光,僵硬地道:

    “我的小先生,您的晚餐要凉了,而我们明天还要赶路……”

    泰尔斯的心跳缓缓地律动着。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好慢,好慢。

    好慢。

    “殿下?”

    泰尔斯惊醒过来。

    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进餐。

    外交大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只是犹豫着张了张嘴,并未发声。

    “为什么,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抬起头。

    只见泰尔斯神思不属地切割着餐点,情绪低落:

    “为什么,西荒公爵要送我一把,他家传的剑。”

    “为什么,传说之翼看到之后,会如此暴怒。”

    “为什么,单翼乌鸦的伯爵亲自到来,礼遇有加地把我送上归途。”

    明明是问句,但却没有任何疑问的语气。

    看着基尔伯特哑然犹豫的样子,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关于这个……”基尔伯特顿了一下,耐心而温和地开口解释。

    但泰尔斯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他想起昨天初遇马略斯时,守望人对德勒所讲的那个故事。

    【然后从那一天起……国王的恩泽惠及万民,大家就此安居乐业,永远永远,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

    原来……

    那不仅仅,只是个故事。

    泰尔斯低下头,呆滞在原地。

    丑老东西说得没错。

    他的父亲,确实是个天才。

    不是么。

    只是。

    只是……

    泰尔斯捏紧了手里的餐刀。

    “……所以,这是贵族间常用的手段,讨好,拉拢。”

    基尔伯特和蔼地说完话,把泰尔斯从沉寂的思绪里拉出。

    王子仿佛生锈的玩偶般抬起头,勉强笑笑。

    “是呢。”

    “所以很快,整个王国上下都会知道,西荒公爵与归国的星辰王子在刃牙营地里谈笑风生,互赠礼品。”

    泰尔斯苦涩地道:

    “而发生在前夜的,刃牙男爵与西荒领主们之间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已经消弭无形。”

    “他们的目标……就达成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

    基尔伯特望着泰尔斯的苦涩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呼出一口气,别过头去。

    “所以您明白了吗?”

    外交大臣低着头,表情不清,语调低沉:

    “那把剑,还是还回去的好。”

    泰尔斯握着餐刀的手顿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

    主厅里的灯火黯淡下来。

    “不。”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你说过的,基尔伯特。”

    泰尔斯紧紧盯着餐盘,心中五味杂陈。

    “在政治上,面对对手,赶尽杀绝,酣畅淋漓而不留余地,这不是高明的为政之道。”

    “这六年里,我对这个道理领悟得更加深刻。”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泰尔斯做了个深呼吸。

    王子抬起头的时候,笑容已经恢复了恬淡和自然:

    “我想,我还是留下它吧。”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为无路可退的双方,都留下余地。”

    基尔伯特微微讶然。

    “而这把剑,不管它背后的意图如何,”泰尔斯的眼神微微一黯,但马上恢复正常:

    “至少,它有成为那片余地的可能。”

    泰尔斯出神地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想放弃。”

    话音落下。

    主厅里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好半晌之后,基尔伯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殿下,”星辰的狡狐欣慰地看着泰尔斯:

    “您长大了。”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强打精神:

    “这话你说过一次了。”

    基尔伯特笑了,但看得出来,他的笑有些勉强。

    “是的,殿下,但是……”

    基尔伯特直直地望进泰尔斯的眼里,再度叹气道:

    “您真的长大了。”

    这一次,泰尔斯没有反驳,他只是再度笑笑,然后把目光移回到餐盘里。

    就在两人不言不语,默默相对的时候。

    “基尔伯特。”

    “我父亲曾想过吗?”

    王子慢慢地嚼着一块他自己也没注意是什么的食物:

    “这一路上,如果我死了,那怎么办。”

    基尔伯特的脸色紧张起来。

    “殿下,我们王国上下,都会倾尽全力保护您的安全……”

    泰尔斯嗯了一声,苦涩地扬扬唇角。

    “是啊,这话你也说过的。”

    “六年前。”

    外交大臣顿时哑然无语。

    几秒后,基尔伯特很不自然地接过话:

    “这,这也是一路上,约德尔都在您身边的原因。”

    他勉强地道:

    “陛下关心您的安危,所以他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秘密护卫……”

    “他相信约德尔能保护您,就像相信他能保护陛下本人。”

    言罢,基尔伯特转过头,扫视着身侧的空气,仿佛在确认什么:

    “对么,老朋友?”

    但主厅里只有餐桌旁的两人。

    空气里也只有刀叉与餐盘碰撞的声音。

    没有回应。

    基尔伯特的笑容慢慢僵硬。

    泰尔斯抬起眼神,情绪不明地看着旧日的老师。

    基尔伯特吐了口气。

    “或许约德尔这会儿不在,”外交大臣苦笑着:

    “也或许他只是……”

    基尔伯特看了一眼四周,最终不无尴尬地低下头,无奈地叹息:

    “……不想跟我说话。”

    就在此时。

    “后者。”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

    外交大臣吓了一跳。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映入眼帘的依然只有虚空。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

    “好吧。”

    基尔伯特心有戚戚:

    “顺便一句,任务圆满,老朋友。”

    “你没有辜负陛下的信赖,保护他的继承人平安归来。”

    依旧没有回应。

    基尔伯特只能叹了口气,悻悻回头。

    倒是泰尔斯突然放下了刀叉,凝视着空气。

    “怎么了?”基尔伯特关心地问道。

    泰尔斯没有看他,只是抓起汤匙,舀起了一匙豆子。

    “没什么,就是……”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豆子,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有些想念北地了。”

    特别是……

    用餐的时候。

    基尔伯特恍然扬眉。

    “您知道,在十八年前的《要塞和约》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

    外交大臣点了点头,语气里涌出无尽怀念。

    “我也是这么想的。”

    餐桌边,一老一少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几秒后,泰尔斯回过神来,轻轻放下了那匙豆子。

    抓起难用的刀叉。

    第二王子对着基尔伯特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以完美无瑕的礼仪吃下一块沾满酱汁的肉。

    基尔伯特回给他一个欣慰的笑容。

    但只有泰尔斯知道。

    那块肉放得太久了。

    苦涩。

    僵硬。

    ————

    幽幽的灯光里,博兹多夫伯爵风尘仆仆地踏进房门。

    一个铠甲上印着四目头骨徽记的卫士赶上前来,却被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卫士怒从心起,正待拔剑。

    “没事,”房间里一个尖利阴冷的嗓音响起,让卫士的手臂硬生生地止住:

    “他可以进来。”

    博兹多夫伯爵看也不看那个得令退下的卫士,直接大步走到尖利嗓音的主人面前,死死地盯视着正在进食的对方。

    “你没通报就进来了,”西里尔·法肯豪兹吞下一口水果,这才抬起那他令人怖惧的脸庞,眯着眼看向来客:

    “换了高赫在这儿,他会直接把你打死。”

    “用拳头。”

    但他的威胁似乎对客人无效。

    “我父亲尊敬你,西里尔,”黑狮的主人,刘易斯·博兹多夫寒声开口:

    “我可不。”

    西荒公爵冷笑出声。

    “巧了,我也尊敬你的父亲,”他把注意力从眼前的餐盘上移走,语调阴冷:

    “但不是你。”

    博兹多夫怒哼一声。

    “是你让乌鸦日夜兼程,赶到营地里把他接走的?”

    刘易斯伯爵咬着牙,眼里的怒火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

    西荒公爵再度轻笑一声,并不答话。

    但博兹多夫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

    咚!

    戴着铁手套的双拳砸上法肯豪兹的餐桌,把一碟鱼肉震得翻了过来,汁液四溅。

    西荒公爵不慌不忙,不愠不怒。

    他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幅手帕,擦拭着被溅到的脸庞。

    黑狮伯爵屈起手肘,上半身慢慢地朝公爵压去。

    “我甚至连那小子的家族旗帜都准备好了,好大一面,”刘易斯目光如刀,狠狠咬着字:

    “就只等‘迎接’他。”

    西荒公爵哼笑一声:

    “真的?”

    博兹多夫伯爵死死盯着看似无所谓的公爵,随后也弯起嘴角。

    像是被气笑了。

    “在恩赐镇,那小子就在我的面前,像我现在跟你一样近。”

    “一刀就能割喉。”

    博兹多夫歪着头颅,目露凶光,对上西荒公爵时而浑浊麻木,时而清澈犀利的眼眸。

    “而他还像六年前一样自以为是,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他那可笑的口才,浑然不知他离大难临头只有一尺之隔。”

    法肯豪兹完全没有被威胁的觉悟,反倒哈哈一声:

    “你得承认,那小子确实有几分口才,不是么。”

    博兹多夫像是没听见似的,咬牙切齿:

    “而那该死的乌鸦,和他同样该死的鸦崽们就杵在那里,挡在我和他之间,挡在我的军队触手可及的范围里,向我微笑,像个天煞的贴身保镖。”

    博兹多夫嗓音冷冽,字句压抑:

    “因,为,你。”

    法肯豪兹的笑容慢慢收敛,若有所思。

    “嗯,那德勒还是干得挺不错的。”

    “感谢落日,他是只好乌鸦,不是么?”

    砰!

    刘易斯的双拳再次砸响餐桌!

    “我本可以拿下他!”

    这一次,博兹多夫伯爵再也不压抑自己的怒火。

    “你明知道我的军队——最擅长破卡攻坚、摧城拔寨的黑狮步兵团——已经到达恩赐镇了,你明知道我距离刃牙营地,距离他……”

    博兹多夫怒不可遏,他喘息了几口,才完整地说完话:

    “……只剩一天。”

    “一,天。”

    他咬字道。

    法肯豪兹似乎也认真起来,他不屑地轻哼一声:

    “然后呢?”

    博兹多夫死死地盯着西荒公爵。

    “那是复兴宫的命根子,是他们统治的根基,是我们十几年来最好的筹码。”

    黑狮伯爵咄咄逼人,眼中的怒火简直清晰可见:

    “我们能夺回刃牙营地,甚至赶走那个娘娘腔。”

    “至少,告诉他们我们的态度……”

    但不温不火的西荒公爵却突然抬头,斩钉截铁:

    “然后英魂堡的博兹多夫家族距离灭亡,也就只剩一天了!”

    他的话如寒风凌冽,毫不客气。

    两人之间的对话停滞了几秒。

    这一次,反倒轮到博兹多夫开始冷笑了。

    “你知道刃牙营地里发生了什么吗。”

    “养尊处优的公爵大人?”

    黑狮伯爵直起身子,与对方拉开了距离,眼中的锐利却有增无减。

    “拜拉尔损失了全年的收入,其中不少是借债;埃默里丢掉了他们的家族继承人;新献地更是失去了这一季的秋收人手。”

    “而托特说,他再也不会参加我们的军事远征。”

    “卢戈甚至压上了全族的一切。”

    法肯豪兹扭过头,避开伯爵的视线。

    博兹多夫的质问仿佛像磨出来的一样:

    “这就是我们。”

    “今天灭亡,明天灭亡,有区别吗?”

    法肯豪兹缓缓地抬起头。

    “当然有。”

    这一刻,西荒公爵的眼神深邃起来。

    “今天灭亡,你就什么都没有。”

    法肯豪兹眯起眼睛。

    “明天灭亡,你至少还有明天的希望。”

    刘易斯·博兹多夫咧开嘴唇,寒笑连连。

    两秒后,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明天的希望?”

    “你做的所有这些……”

    他的笑容化成寒冰:

    “为的是所谓的——希望?”

    西里尔·法肯豪兹停顿了一下。

    “不。”

    他伸手转向自己的拐杖,目光凝结在上面那个原本挂着长剑,现在却空空如也的挂钩上。

    “为的是……“

    公爵带着最复杂难言的情绪,淡淡地道:

    “明天。”(未完待续)

第5章 保护

    他在做梦。

    这一次,他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他感觉到,自己脚下的虚空里,出现了一个空洞。

    一个越来越大的空洞。

    直到他坠入其中。

    无法自拔。

    他下意识地抬腿,想要摆脱那个可怕的空洞,却迎来一声呼唤。

    “殿下。”

    泰尔斯猛地惊醒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横躺在座位上,右腿牢牢地顶在车厢里。

    而他的脚下,并没有空洞。

    遑论下坠。

    他的耳边只有隆隆的马蹄声,缓缓的车轮声,低低的人语声,以及……

    “抱歉打扰了您的安眠。”

    摇晃的车厢里,基尔伯特温和的声音慢慢抚平他的惊惶:

    “昨晚休息得不好?”

    泰尔斯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自己的脸。

    “不,我只是……”

    ……只是很久没有这么安稳地困过觉了。

    泰尔斯把脸埋在掌中,默默道。

    一秒后,王子从手里抬起头,笑容和蔼:

    “……只是小憩一会儿。”

    基尔伯特认真地看了他很久,这才泛出笑容:

    “殿下。”

    “前方就是永星城了。”

    永星城。

    一瞬间,这个词组像是有超凡的魔力,将泰尔斯的倦怠和困顿一扫而空。

    “什么?”

    泰尔斯惊讶地转头。

    “这么快?”

    少年拖动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竭力挪动到车厢侧,推开车窗。

    “我们才进了中央领多少天……”

    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

    随着马车经过一道上坡,越过窗外影影绰绰的骑兵,他看见了。

    明媚的阳光下,原野广袤,驰道平坦,村落井然。

    仿佛夹杂在蓝天与黑土间的一条彩色绶带。

    驰道两侧,迎面而来的人们越来越多:

    忙碌的行商,赶路的农人,疾驰而过的官吏,形形色色的马车,或快或慢,秩序,他们在常备军们强的喝令下避让道旁,待在士兵们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外,纷纷用好奇惊异的眼光打量着规模惊人的车队。

    “大概是某家达官贵人……”

    “哟呵,还有这么多保镖开道呢,指不定是某家外地的大伯爵。”

    “你猜那马车里装的是人还是东西?我猜是某些名贵的尿壶……”

    隐约的议论若有若无地传到少年的耳朵里。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泰尔斯的视线焦点所在。

    那是一座城池。

    远方的视野里,高耸的灰砖城墙巍巍伫立,似参天大树,突出的哨塔城垛参差不齐,有别样风光,城头的星蓝旗帜随风飘扬,如浪涛翻滚。

    不及龙霄城的雄浑壮阔,没有断龙要塞的坚实强,不比刃牙营地的混沌自由。

    但是……

    不知道为何,这样一座规规矩矩,有条有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城池,此刻却如此吸引他的注目。

    永星城。

    看得泰尔斯有些痴了。

    “您不必紧张。”

    基尔伯特似乎体会到少年复杂的情绪,他平静地道:

    “您回家了,仅此而已。”

    泰尔斯的目光依旧无法脱离远方的城池,只听他恍惚地道:

    “我知道。”

    我知道。

    基尔伯特没有出声,他只是含笑看着王子的失态。

    “如果你想,殿下……”

    基尔伯特放出一个鼓励的眼神。

    “那就出去亲眼看看吧。”

    亲眼看看……

    他陌生又熟悉的……

    故乡。

    泰尔斯慢慢清醒过来,他的目光渐渐坚定。

    基尔伯特笑眯眯地道:

    “我想也是时候,让永星城、让整个王见见他们阔别六年的继承人了。”

    阔别六年……

    泰尔斯的视线穿过士兵,穿过路人,穿过原野,甚至在最后穿过远方的城墙与天际的云彩。

    “当然,基尔伯特。”

    泰尔斯回过头来,表情复杂艰涩:

    “当然。”

    顶着王子少有的眼神,外交大臣沉默了几秒。

    随后,基尔伯特轻轻推开车窗,敲了敲车厢,微微探头。

    “马略斯勋爵,可否请您降低速度,升起九芒星旗?王子殿下也许是时候在公众面前露面了。”

    卡索伯爵的喊声让车外的马蹄和车轮同时改变了速率和轨迹,围护着王子马车的王室卫队行动起来,迅速让出一个阵型,露出策马靠近的守望人马略斯。

    “也让殿下看看他的永星城……”

    基尔伯特的话还在继续,然而……

    “我很抱歉。”

    “不行。”

    马略斯的声音跟马蹄一样由远及近,语气温和有礼,却拒绝得很干脆。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基尔伯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的提议会被拒绝。

    泰尔斯也皱起了眉头。

    幸好,外交大臣只是停顿了几秒,随后就继续探向车外,试图再做努力。

    “好吧,马略斯勋爵,我理解您的的工作,但我们既不必停顿,也不必偏离路线,只是殿下需要在进入主干道的时候……”

    但是迎接他的,依然是马略斯礼貌的回答:

    “我不能允许。”

    泰尔斯一顿。

    基尔伯特也微微一僵:

    “勋爵?”

    马略斯的脸庞出现在车窗外,与车内的泰尔斯对视一眼。

    “我相信您比我更了解王子归会引发的轰动,那帮西荒贵族就是前车之鉴……”

    “我甚至能想象,如果公爵公然露面,那我们要面对的怎样的人群和混乱,从看热闹的平民,到想方设法打听消息的贵族们……对我们而言太麻烦了,为安全计,我不认为公爵大人适宜露面,而是应该待在马车里,直到进入复兴宫。”

    守望人微笑依旧,他看着大道两旁的好奇平民们,用友善的语气拒绝他:

    “而我们也完全不必要大张旗鼓,吸引更多的注目。”

    为安全计。

    听到对方礼貌却果断的拒绝,泰尔斯轻轻皱眉。

    “马略斯勋爵,如果是考虑安全,我们已经到达了王都,而且还有你们,甚至还有常备军在身后,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把握保证殿下的……”基尔伯特轻声开口,却被马略斯打断了。

    “不不不,可别高估了我们,伯爵,我们既没有王之怒,也不是要塞之花。”马略斯笑容依旧,但在泰尔斯的眼里却不怎么顺眼:

    “真要我们面对洪潮般爆发的民众,顶多也就……五五开。”

    基尔伯特一时语塞。

    王室卫队的众人面面相觑。

    而马略斯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王子的心情变得有些闷。

    基尔伯特感觉到了气氛的僵。

    “我欣赏王室卫队的谨慎和顾虑,但在此之外,我们是否该考虑多一些?”

    卡索伯爵坐正身体,撑住手杖,拿出职业谈判时的态度:

    “无论作为王子殿下还是星湖公爵,在归来的第一天,他都理应公开露面,至少几秒,让大家看到他入城归来,让消息传开。”

    星辰的狡狐眯起眼睛:

    “而这是为了王室,为了陛下的统治与利益。”

    “马略斯勋爵?”

    听着对方如此正当而高尚的理由,坐骑上的马略斯低下头,沉默了一阵。

    但就在泰尔斯以为他就要妥协的时候……

    “哈哈哈……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也许您只是在开玩笑。”

    马略斯抬起头,微笑更显真诚,目光却平静淡然。

    “但是,安全地护送王子回到复兴宫,这才是我的任务,卡索伯爵,”马略斯弯折着两侧的肌肉,可眼里却笑意寥寥:

    “其他则否。”

    不不的钉子,让基尔伯特皱起了眉头。

    感受到马略斯在此事上的不配合,泰尔斯望了一眼待了好久的(相对而言)狭小车厢,感受着上被马车震出的麻木,再看看窗外广阔的风光景色以及那一座故乡名城,沉默着的他情绪有些压抑。

    “我们应该谈过这个问题了,勋爵。”

    基尔伯特的语气变得有些生:

    “我和你都有自己的使命,且努力不让彼此难堪——在此之前,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不是么。”

    盯着基尔伯特的眼神,马略斯也笑了。

    他只沉默了几秒。

    “很抱歉我的使命与您的使命冲突了,”马略斯的表情依旧温和有礼:

    “但我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抱歉’。”

    “卡索伯爵。”

    他在最后恭谨地点头。

    基尔伯特的表情有些难看。

    虽然每一句都是礼貌和谦虚的道歉开头,可是……

    泰尔斯听着对方千篇一律的拒绝,看着略显不快的基尔伯特,余光瞥着周围把他围护得严严实实的王室卫队。

    他突然想起了龙霄城,想起了英灵宫,想起了鲜血庭院。

    在那里,尼寇莱的手下们也是这样,把每一个出入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这么想着,王子心中的不适达到了顶点。

    “勋爵……”基尔伯特叹了口气。

    “公爵就待在马车里,这能给我们省却很多麻烦。”守望人笑靥如昔,打断基尔伯特:

    “这就够了。”

    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的泰尔斯忍不住插话:

    “所以,因为你觉得这很麻烦,就宁愿把我困在马车里?”

    王子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我以为陛下让你护送我,不是囚禁我?”

    周围的坐骑蹄声变化了一些。

    王子的高声开口显然不太一般,几个王室卫队——或者说星湖卫的成员紧张地赶上来,其中包括泰尔斯已经逐渐熟稔的多伊尔和哥洛佛。

    基尔伯特也微微色变。

    马略斯终于把目光焦点移动到泰尔斯的身上。

    泰尔斯皱着眉,看上去想要个说法。

    但马略斯只是停滞了一会儿,就露出笑容:

    “抱歉让您有此感觉,公爵大人。”

    “面见陛下后,您随时可以向他抗议,建议他撤销我的职务。”

    泰尔斯一愣。

    只见马略斯温和看着泰尔斯,耸耸肩,柔声道:

    “但在那之前,按照传统和规则,作为王室卫队守望人,以及您的卫负责人……”

    “恐怕我对您人身安全的考量和判断,优先于您的个人喜好。”

    “职责所在,万望海涵。”

    那一瞬间,马车内外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泰尔斯表情僵。

    马略斯神色如常。

    周围的王室卫队里,多伊尔和哥洛佛对视一眼,几人眼神惊讶,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知为何,泰尔斯想起了还在刃牙营地时,罗曼那副“别教我怎么干我的活儿”的样子。

    正在基尔伯特想要说点什么来缓颊的时候,泰尔斯紧紧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你们是王室卫队,还是我的卫。”

    泰尔斯缓缓出声:

    “你们理应遵重我的命令。”

    然而马略斯只是晃晃肩膀:

    “您是星辰的王子,还是王的公爵。”

    守望人依旧恭谨,可他的话却丝毫没有示弱:

    “您也理应尊重陛下的任命。”

    他的双眼里折射出意蕴深远的光芒:

    “尤其在您归来的第一天。”

    泰尔斯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是说……”

    王子紧紧地盯着马略斯,一字一顿地道:

    “这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基尔伯特也遽然变色。

    “不,”守望人骑在马上,淡淡道:

    “只是我执行命令的方式。”

    执行命令的方式。

    泰尔斯的眼神变了。

    紧张旁听着的多伊尔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

    “马略斯勋爵。”

    在众人的目光下,王子直面着毫不退让发守望人,轻声开口:

    “我要你停下马车,现在。”

    可马略斯只是轻嗤一声:

    “我很抱……”

    “勋爵!”感觉到不对劲的基尔伯特厉喝一声,打断了马略斯。

    外交大臣随即转向面色冷的泰尔斯,温言道:

    “殿下,今天赶路不少,也许您确实需要休息……我相信马略斯勋爵也是为了保护您……”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

    “保护我,”王子的话像是刚刚浸过水:

    “就像六年前?”

    基尔伯特一时哑然。

    而泰尔斯与马略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方冷锐利,一方淡然不惊。

    旁观着的多伊尔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基尔伯特,告诉我,”王子轻声开口:

    “每一任星湖公爵的卫队——比如约翰——都是由王直接抽调王室卫队,贴身派驻而组成的吗?”

    基尔伯特僵住了。

    马略斯也微微眯眼。

    周围的星湖卫队纷纷对视,神色不一。

    几秒后,基尔伯特咳嗽了一声,似乎相当尴尬:

    “那是因为您离家太久,身边缺乏可用的人手,陛下又担心……”

    泰尔斯没有听见他剩下的话。

    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马略斯。

    像是盯着另一个人。

    “我明白了。”王子轻声道。

    “继续。”

    马略斯表情一滞:

    “什么。”

    泰尔斯直直盯着他:

    “继续微笑,马略斯勋爵。”

    在周围王室卫队的不解眼神中,泰尔斯冷一声:

    “因为如果你不笑……”

    “那你看上去,就会像个死人脸。”

    马略斯一怔。

    基尔伯特担心地看着泰尔斯:

    “殿下……”

    可泰尔斯并不理会基尔伯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看着一脸疑惑的马略斯。

    马略斯微微蹙眉,不再理会他,勒转马头下令道:

    “回到之前的队形……”

    但这一次,王子在他之前开口了。

    “那么,王室卫队的守望人,御封骑士,以及我的星湖卫队队长,托蒙德·马略斯勋爵!”

    守望人的眼神一僵。

    泰尔斯提高了音量,让周围的王室卫队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感谢您不辞辛苦,兢兢业业,护送我回到王都的功劳……”

    此言一出,所有卫队成员齐齐疑惑起来。

    只见泰尔斯死死盯着马略斯,缓缓咬字道:

    “我想要……”

    “奖励你。”

第6章 我的剑

    阳光下的驰道上,马车仍在向着永星城徐徐前进,两侧的民众们被常备军隔开老远,只剩模糊面孔。

    但没人想象得到,在这架不一般的马车以及周围的十几骑王室卫队之间,正进行着某场奇怪的谈话。

    基尔伯特惊讶地看着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抬起右臂,把手里的东西展示在车窗旁。

    而马略斯、多伊尔、哥洛佛在内的卫队们纷纷皱眉,或疑惑不解,或难以置信。

    那是……

    “这是警示者。”

    只见王子面无表情地摩挲着手里的长狭剑柄,语气深邃:

    “集矮人与精灵之技,聚大地与七海之精所铸造出来的古帝国剑。”

    警示者。

    马略斯倏然一惊。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愣。

    “殿下,我不……”守望人瞥了一眼四周,压下属下们奇怪的眼神。

    唰!

    金属在皮革里滑过的声音,让马略斯的话语一滞。

    少年打量着稍稍出鞘的长剑,感受着它的寒光熠熠:

    “溯远,它是法肯豪兹家族的传世宝剑,曾随他们的先祖参加终结之战,披荆斩棘,见证复兴王立国;”

    “在近,它也曾作为王室卫队里最可靠的利刃,跟它的主人一起,栉风沐雨,力助艾迪王登位。”

    当着所有人的面,泰尔斯的手指掠过它的剑刃,合锋收鞘,沉声赞叹:

    “意义非凡。”

    也许是受不了气氛的压抑,马略斯胯下的坐骑不自然地嘶鸣一声,不安地扭着头。

    但马鞍上的马略斯眼中灼灼,情绪未知。

    战马的不安带动了同类,一时嘶鸣四起,马车行进得越发艰难。

    多伊尔一边竭力控制着胯下坐骑,一边讶异地盯着那把弧度特殊的剑,张大嘴巴。

    那把剑……

    他身边的哥洛佛抿紧嘴唇,安抚着自己的马匹。

    基尔伯特盯着那把剑,思考着什么。

    下一秒,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下,年轻的星湖公爵冷冷开口,不容置疑:

    “马略斯勋爵,从现在起。”

    泰尔斯稳稳地抬起右臂,把剑柄送出车窗:

    “它是你的了。”

    是你的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一时唯有风声喧嚣。

    基尔伯特一惊回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

    周围的卫队们微微哗然,多伊尔更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仿佛第一次认识王子。

    马略斯眉头微蹙,手中缰绳扯紧。

    但是泰尔斯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当然,我希望的不止如此。”

    少年公爵温言继续:

    “事实上,随着我的归来,王国上下,关于这把剑的议论和猜测就会潮涌而来。”

    “人们会或因好奇或因不解或因迷惑,前赴后继不厌其烦地,来向你探问这把传奇宝剑背后的秘密……”

    基尔伯特的面色有些奇怪。

    “特别是关于它怎么从西荒,从法肯豪兹公爵的拐杖上离开,再到达永星城、到达复兴宫,到达泰尔斯王子和星湖公爵的手中,最后落到你掌中的。”

    “包括它辗转多人之手的缘由和意义。”

    泰尔斯冷冷扫过每一个王室卫队,语气沉浮,就像在念一首古老的吟游诗。

    从多伊尔到哥洛佛,被他目光掠过的人都下意识地避让眼神。

    最终,泰尔斯的目光回到不发一言,但眉头越发紧锁的马略斯身上:

    “但我相信你能应付好。”

    “是吧?”

    少年公爵轻描淡写地道,扬了扬剑柄。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齐齐地望向马略斯,等待着后者的决断。

    下一瞬,马略斯猛地扭头!

    目光灼灼地看向每一个人。

    王室卫队们像是有默契般,齐刷刷扭头别处!

    再也不敢看马略斯或者警示者。

    好像前者不是他们的上司,后者也不是一把名剑。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可马略斯的脸上早已不见半点轻松。

    他略显僵硬地勒紧自己的坐骑,强压着它安静下来。

    时间仿佛变成了久远的壁画,黯淡而沉寂,随着马略斯的动作,才一片片剥落。

    “公爵大人,”他盯着半截露出车窗的警示者,缓缓咬字:

    “这是什么意思。”

    马略斯的话很轻,很小。

    就像一点点翻开陈旧纸页的声音。

    但周围的卫队们都收敛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最后面的后勤官史陀甚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基尔伯特同样不发一言。

    “我的意思是……”

    唯有星湖公爵本人与众不同,轻松写意地一笑。

    “恭喜你,马略斯勋爵。”

    “从现在开始,”泰尔斯的目光与马略斯的眼神相遇,仿佛虚空中的交锋:

    “历史悠久,意义重大的‘警示者’,是璨星七侍之一,高贵忠诚的马略斯家族的——传家宝了。”

    他轻声道:

    “记得,把它传给你的儿子……”

    “再给你的孙子。”

    马略斯僵在马上,面部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只任由着坐骑带动他,一起一伏。

    而泰尔斯只是沉静地看着他。

    卫队们面面相觑,表情不一。

    更不知如何应对。

    “咳咳……虽然王子很欣赏你,但我觉得现在不是接受赏赐的好时机,”基尔伯特生硬地开口缓颊:

    “你说呢,马略斯勋爵?”

    没有人回应。

    在多伊尔觉得过了大约一个世纪之后,马略斯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听上去像是岩层开裂:

    “这赐礼太珍贵,也太沉重。”

    “恕我不能接受。”

    言罢,不等泰尔斯反应,守望人就一抽马匹,扬蹄掠过泰尔斯的车窗。

    马略斯板着脸扬声下令:

    “王子累了!”

    “加紧脚步,继续前进!”

    夹在王子与上司之间,早已十分不自在的王室卫队们纷纷转头,应命而动。

    但泰尔斯的声音再次穿透众人,清楚地响起:

    “那这就不再是奖励!”

    众人的动作下意识地一顿。

    只见马车里的少年公爵冷冷道:

    “而是你不能推脱的——责任。”

    “托蒙德·马略斯勋爵。”

    马略斯的背影也在空中慢了下来。

    责任?

    “你是王室卫队的守望人,对么。”

    “守望人……”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泰尔斯轻松地收回剑柄,赏玩着镶嵌在上面的黑色宝石。

    “如果我没记错,至少从星辰立国起,这个职位就神圣而重要,仅次于卫队长。”

    “它的职责之一,就是负责看护王室宝库,掌管秘宝进出。”

    此言一出,周围的王室卫队齐齐一怔。

    多伊尔皱眉看向刑罚官格雷·帕森,但后者只能还给他一脸阴沉。

    就连基尔伯特也陷入了沉思。

    泰尔斯盯着马略斯的背影,语气不容置疑:

    “所以,看护包括警示者在内的璨星王室——如果我没记错,是我所在的家族——秘宝,这是你的义务。”

    “不容推卸。”

    警示者在泰尔斯的掌中一振,翻了个方向。

    公爵年轻的嗓音在每一个的耳朵里响起:

    “拿好它,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无论什么场合,我都要看到它——和你一起。”

    阳光依旧,蹄声滚滚。

    但马略斯的背影,却彻底地僵硬起来。

    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的上司,但是后者没有丝毫反应。

    几秒后,守望人的话才慢慢响起:

    “滥用规则,公报私仇可不是王者应有的素质。”

    “公爵大人。”

    他的声音不再像过往那样轻松淡然,而更多一份凝重阴翳。

    泰尔斯笑了。

    “抱歉让你有此感觉,马略斯勋爵。”

    新任星湖公爵下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让所有人脸色一变:

    “进宫后,您随时可以带着这把剑,向陛下抗议,建议他撤销你的职务——当然,我猜到最后,他还是会把这柄剑放进王室宝库的。”

    泰尔斯眯起眼睛,话语生寒:

    “但在那之前,按照传统和规则,作为王室卫队守望人,以及我的亲卫负责人……”

    “恐怕,你身为卫队成员的工作职责,优先于你的个人喜好。”

    那一刻,马略斯手臂上的肌肉一紧。

    泰尔斯轻哼一声,最后道:

    “职责所在,万望海涵。”

    马略斯依旧背对着马车,不见表情,但驾驶着马车的卫队成员根本不敢看他的正脸。

    既死寂又尴尬的气氛里,泰尔斯用剑柄敲了敲车窗。

    “守望人阁下?”

    就在这个关头,多伊尔猛地咳嗽一声,带着笑出声打断:

    “啊,那个,勋爵身为守望人,职阶较高,收受礼物需要先上报……这样吧,我们的掌旗官,雨果·富比会记录下今天的一切,再由陛下做定夺……”

    也许是天赋所在,多伊尔的话让气氛缓和不少。

    泰尔斯微微蹙眉:

    “这么麻烦?”

    多伊尔赶到车窗旁,给了王子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

    少年公爵也笑了:

    “那就算了。”

    “这把剑不给马略斯了。”

    此言一出,众人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可是……

    “小D.D?”

    突然而来的称呼让多伊尔下意识地一振:

    “啊?”

    但他随即意识到了是谁在叫自己:

    “是……是,殿下?”

    只见公爵倚着车窗,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六十年前……”

    “‘沉默者’苏美四世的遗孀,来自凯文迪尔家族的‘巫后’蓓拉,曾经与刀锋领的特巴克家族一同谋害我的祖父,他们试图拥立约翰·璨星——在我之前的上一任星湖公爵——加冕称王。”

    泰尔斯的语气很玄乎,让每个从他嘴里蹦出的名词都更加耸动人心。

    什么?

    王室卫队们再度微哗,就连基尔伯特也难以控制表情。

    也许是跟之前的印象相差太大,也许是这段话饱含的秘闻实在太多,多伊尔先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回答极度不自然:

    “啊,是,是,是,是吗?”

    可泰尔斯并不在乎,他只是出神地看着手里的警示者:

    “当年,正是多亏了这把传奇宝剑和挥舞它的人,我的祖父才能不失王位,顺利加冕。”

    多伊尔微挑眉毛,想要向上司送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可马略斯根本没有回头。

    “但你能感觉到吗?”

    王子的一脸神往慢慢化成凝重:

    “你能从这把剑里,感受到六十年前,至高王室和两大封疆豪门之间的那种……血雨腥风吗?”

    血雨……

    多伊尔眼皮一跳。

    “我……”

    但泰尔斯没有给他机会回答:

    “今天,我决定把‘警示者’赐给你,丹尼·多伊尔护卫官。”

    那一刻,多伊尔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星湖公爵转向多伊尔,正色递出警示者:

    “作为我手下六名卫队护卫官里最靠得住的人,好好表现。”

    泰尔斯眯了眯左眼:

    “别辱没了它。”

    跟他的同侪们一样,多伊尔愣在了原地。

    “好……啊……啊?”盯着那把宝剑的他先是下意识地点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顿时大惊失色!

    但多伊尔反应极快,在同侪们同情的眼光降临前,他就神色一肃,直起腰来,潇洒干脆地握住腰间的武器:

    “咳咳,不,殿下,事实上,我现在的这把剑是我祖母留给我的……”

    多伊尔微现悲戚之色,但马上坚定起来,像是被某件事鼓舞的忠贞少年:

    “我对着祖母的墓发过誓,在它断折之前绝不二心……”

    泰尔斯嗤了一声,晃了晃警示者:

    “所以你不想要它?”

    “即使是把名贵的古帝国剑?”

    多伊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好吧。”泰尔斯惋惜地叹息。

    多伊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

    “哥洛佛先锋官!”

    在多伊尔的松气声和泰尔斯的突然点名中,近乎面无表情的哥洛佛先是神经一紧,随后眼神警惕地看向王子。

    只见泰尔斯笑眯眯向他招了招手。

    “听说你的祖父也曾经在王室卫队里服役,身居高位。”

    “那么我想,最适合传承这把武器的家族就非哥洛佛家莫属……”

    哥洛佛微微一震。

    但他下意识地摇头,斩钉截铁:

    “不。”

    泰尔斯的笑容微滞:

    “不?”

    “你也不要?”

    只见哥洛佛依旧是那副纹丝不动的神色,木头般摇了摇头:

    “不。”

    泰尔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马车周围的王室卫队全都转过脸去,或者尽职尽责地勘查敌情,或者煞有介事地与同侪交谈。

    就连多伊尔都拉着一言不发的哥洛佛,看上去有说有笑。

    “好吧。”

    泰尔斯无奈地摇摇头,回头跟神色古怪的基尔伯特交换了个眼神:

    “那么我只好对他们说,无论马略斯、多伊尔还是哥洛佛家族,都对代表着豪门与复兴宫关系的‘警示者’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马略斯的马蹄略略一抖,多伊尔的笑容凝固起来。

    而王子轻笑着,惋惜地把长剑伸出马车外:

    “在我归来的第一天,警示者就被他们丢弃路旁……”

    “从此下落不明。”

    下一秒,泰尔斯毫不犹豫地松开手。

    啪嗒。

    在王室卫队们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珍贵的古帝国剑,法肯豪兹家族的传家宝,意义非凡的警示者就这样,孤独无助地翻落马车,砸在地上。

    震起不少尘土。

    什么?

    多伊尔几乎要把眼珠瞪出来了,哥洛佛也攥紧了缰绳。

    几个卫队成员下意识地勒马转向,避免踩踏到那把流传千古的宝剑。

    一瞬间,整个车队的阵型乱了一丝。

    马略斯猛地回头,盯向满不在乎的少年公爵。

    他使了个眼神,多伊尔连忙拍马赶上,想要在警示者被尘土覆盖前捞起……

    “很好,D.D。”

    泰尔斯的手肘撑在车窗旁,眼前一亮。

    “谢谢你,你到底还是接受了这把没人敢要的武器。”

    多伊尔已经半探出马匹的身子僵在半空中。

    他的脚掌勾着马镫,手掌则悬停在警示者上方,距离剑柄只有一尺之遥。

    姿势古怪的多伊尔,尽显马术高超。

    如果你不看他表情的话。

    “记得,它意义重大,要好好对待……”泰尔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仿佛被冻在长剑上方的多伊尔。

    “够了!”

    终于,马略斯提缰回马,面容愠怒。

    “殿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整个车队为之而停。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看向泰尔斯的眼神略微复杂。

    僵硬在半空的多伊尔仿佛得到大赦,他连滚带爬地回到马鞍,看也不看那把不一般的宝剑。

    “我想干什么?”

    泰尔斯缓缓重复着这句话,语气深重起来。

    他转向马略斯,原本诙谐轻松的表情变得认真严肃。

    “很简单。”

    泰尔斯扫向每一个王室卫队,沉声开口:

    “我想告诉你:我的这把剑很沉,很重。”

    马略斯的眼神微微闪动。

    “从中央领到西荒,从星辰王国到埃克斯特,它承担着很多很多人的重量。”

    “重到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拿得动。”

    多伊尔和哥洛佛面面相觑。

    “所以,当我的使命跟你们的使命冲突的时候,”泰尔斯盯着守望人的表情,把话语里的节奏绷到极限:

    “我希望你们能做的,不仅仅只有‘抱歉’。”

    “我的亲卫们。”

    没有人回答。

    包括马略斯。

    泰尔斯收回警告的目光,坐正身体。

    “而下一次,如果你们非要把陛下的命令和我的意愿摆到棋盘两端……”

    他淡淡道:

    “那你们最好先确定,横亘中间的自己,能不能拿动这把该死的剑。”

    王室卫队们一片静谧。

    就连马略斯都停在原地,看向泰尔斯的眼神无比复杂。

    “因为,无论你们觉得我的意愿有多麻烦,”泰尔斯敲了敲车厢,冷冷望向地上的警示者:

    “别忘了,这个世界上,多得是比你们所以为的麻烦……”

    “更麻烦的事情。”

    那个瞬间,带着些许的满意,泰尔斯突然明白了什么。

    法肯豪兹,他给自己的不仅仅是一把剑。

    而是一个方向。

    这么想着,泰尔斯坐回原处。

    “抱歉,我今天心情不好。”

    “D.D,你能把我的剑拿回来了吗?”

    多伊尔一个激灵,正要俯身取剑,却再次犹豫了一下。

    “您是说……”

    “您,您的剑?”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对。”

    他隔着车窗,对多伊尔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就是‘我’的剑。”

    泰尔斯带着深意道:

    “因为除了我,没人能拿得动它。”

    马略斯默然不语。

    于是,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带着万分的谨慎,多伊尔眼疾手快地捞起警示者,又迅雷般递回给王子,仿佛慢了一刻就是大难临头。

    泰尔斯拿着这把剑,抚摸着它的弧度,轻声叹息。

    “现在,因为你们,这把剑沾满了尘土,把马车里弄得污浊不堪,”泰尔斯放下警示者,淡然地看向他的亲卫们:

    “所以,在回到复兴宫之前……”

    “我需要出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最好是在一匹温顺听话又高大健壮的好马上。”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领头的马略斯:

    “有问题吗?”

    在同僚们或紧张或不安的注目下,马略斯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几分钟后。

    泰尔斯舒服地骑在马上,摇摇晃晃,起起伏伏,跟随着王室卫队漫步向前。

    看着永星城郊的原野景色,他在心底缓缓松下一口气。

    王室卫队们拉起掩盖身份的斗篷,看似队形散乱,实则一丝不苟地把他围得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马略斯也拒绝了基尔伯特竖起九芒星旗的请求,让马车先行,转而伪装成随着交接防务的常备军。

    但是……

    这只是开始。

    不是么。

    泰尔斯在心底轻声道。

    “您不止长大了,”一边,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基尔伯特微微叹息:

    “您还……不一样了。”

    泰尔斯低下头,心情难言。

    “是么。”

    基尔伯特点了点头,眼里尽是感慨。

    “就在刚刚,我还以为我回到了三十五岁的时候。”

    泰尔斯抬起头:

    “为什么?”

    基尔伯特笑了。

    他长叹一声,仿佛回到过去:

    “嗯,因为我就是在那把年纪的时候,去了断龙要塞。”

    泰尔斯一怔。

    断龙要塞?

    “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泰尔斯眉头一皱:

    “见到谁?”

    外交大臣微微一顿。

    “他。”

    基尔伯特的语气同时带着神往与忌惮:

    “我的谈判对手。”

    “埃克斯特的霸主。”

    “天生之王。”

    “努恩七世。”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愣住了。

    努恩。

    面对着基尔伯特欣慰而恭敬的眼神,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景色流转。

    久久不能回话。

第7章 故乡

    蓝天,白云,晴日,微风。

    在高高飘扬的双十字星大旗下,隶属于中央领的常备军们整齐地绕过城墙,前往王都南郊的军营。

    其中的数十骑则披着斗篷,簇拥着一架马车,早早离开队伍,前往永星城。

    城门,得到通报的城防队早早行动起来,限制人流,清出通道,按照为特别信使开路的规制,把习以为常的民众赶到大道的另一边,城防官在看过领头者的手令和徽章后,恭谨低调地迎接这数十名身份隐蔽的骑士进城。

    从悠闲赶车的马夫到行色匆匆的商贾,不少路人都好奇地对这批人——尤其是对其中的那辆马车指指点点,但没人显现出特别的惊讶。

    比起地方上的人,王都的居民可算是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天生高人一等的他们,连当年星辰国是会议承认第二王子那样的大事都经历过,还有什么稀罕事儿能惊动他们?

    于是,被骑士们簇拥的马车顺利地通过城门,进入主道,在路边民众们好奇的目光中继续向前。

    队伍中,一个显得比其他人更单薄的身影在马鞍上探出头。

    “殿下,”基尔伯特缓缓赶上,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欢迎回到永星城。”

    “欢迎回家。”

    单薄的身影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颤。

    永星城。

    家。

    他出神地看着掠过头顶的城防哨塔,在斗篷下叹出一口气。

    数秒后,泰尔斯扭过头,挤出一个略略失神的微笑:

    “谢谢。”

    骑士的队伍匆匆行进,斗篷下的王子不再说话,识趣的基尔伯特也闭口不言。

    家。

    泰尔斯感受着马蹄踏在驰道上的震颤,在王室卫队身形的间隙里,默默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连接着无数小巷岔路的主道,如糕点般成排裁切的房屋,在随风飘摇的招牌下开业的各色店铺……

    围在市政布告栏前叽叽喳喳的市民,单手托着木盆前往牧河浣衣的妇女,站在路中央睁着大眼一脸懵懂的外地人……

    气急败坏抽着驽马赶点的车夫,站在角落木箱上面红耳赤努力布道的祭祀,队伍整齐的治安队和警戒官……

    就像一幕幕定格的画面。

    但是……

    “奇怪……”

    泰尔斯下意识地发声,他感觉到自己的眉毛有些沉重,嘴唇也下意识地缩紧。

    一股奇妙难言的感觉,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却又在喷薄欲出的前一刻半途而断。

    就像汲水到井沿的水桶倏然一磕,松脱了挂绳,重新落回井中。

    唯溅起水花无数,回音空响。

    让他若有所失。

    经历了“送剑”的那一幕,他周围的王室卫队——包括油嘴滑舌的多伊尔和面无表情的哥洛佛在内——都变得精神抖擞,身板笔直,与泰尔斯隔开老远的距离,不再像在路上一样,时不时偷偷瞄向星湖公爵了。

    唯有基尔伯特还留在他的身侧,轻声开口:

    “公爵大人,您常年旅居北方,对永星城的记忆有所淡化,这很正常……”

    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基尔伯特依旧神色淡定,继续说道:

    “比如我们进城的这条路,它属于恩赐大道的一段,稍稍有些乱,因为这里更靠近……”

    就在此时。

    “西城门。”

    王子殿下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知道。”

    基尔伯特话语一顿。

    泰尔斯缓缓抬头,带着自己也无法明白的情愫看向远方:

    “这里靠近西城门……”

    西城门。

    星湖公爵的嗓音如空谷残响,清溪漱石。

    带着一股莫名的惆怅。

    基尔伯特微微一怔。

    出乎他意料的是,公爵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轻嗤一声。

    “算是永星城最有趣的地方吧——农夫,小贩,信使,官吏,警官,士兵,祭祀,乞丐,勇敢的冒险者,好奇的游客,卑鄙的外乡人……”

    “你能在这儿找到王都的所有人。”

    泰尔斯盯着沿道路两旁来去,躲避着他们这群骑士的人群们,像是在看着最有趣的故事书,嘴角微翘:

    “但要小心,别不小心挤上了干净整洁的主驰道,还赖着不肯离开。”

    “否则,敬业爱岗的城防队和治安队会告诉你什么叫国王的权威。”

    “因为在这上面,哪怕一匹名马的一根鬃毛,都可能贵过某个流浪儿的一条命。”

    或者不止一条命。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马蹄下的地砖,思绪渺渺。

    那一刻,基尔伯特则表情复杂地看向泰尔斯。

    “那儿……”

    泰尔斯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指着远处的一条岔路:

    “我记得,那个方向通向下城区。”

    公爵的声音幽幽响起:

    “如果你走那条路,你会首先到达大集市。”

    基尔伯特轻轻蹙眉,欲言又止。

    但泰尔斯只是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

    “价格便宜,商货多样,是本地贫民讨生活的天堂,但也自有规则,内幕颇深,是外地人初来乍到的地狱。”

    “大集市的路不好走,地理糟乱,布局复杂,很多小贩的摊位已经立地生根,变成钉子,但是反过来说,也更容易躲藏和隐蔽,当然还包括街垒群架。”

    “一半的固定摊贩都和黑街兄弟会有来往,还有一些则与血瓶帮暗通款曲,因为货源复杂,难以追踪,大集市更是处理不法财货,洗白销赃的最佳渠道。”

    也是游客和肥羊最多的地方。

    泰尔斯默默想道。

    “殿下……”基尔伯特正想要说点什么,可泰尔斯再次打断了他。

    “如果你继续向北,过了大集市后有条下去的土路,通往臭沟和下水渠。”

    泰尔斯的眼里涌出回忆的感伤:

    “那地盘属于铁蝠会,最早的成员来自底层的清污人和挖渠人,他们在分布全城的下水网道里讨生活,借着地利,干尽了人口拐卖、走私盗运和分贩毒品的阴私事儿。”

    泰尔斯惘然道:

    “但他们很识时务,是最早向黑街兄弟会投降输诚的帮会之一,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如果你手上有黑货且不怕死的话,也许能在他们那儿拿到不错的价格。”

    或者深深的悔恨。

    队伍转过一道弯,拐到另一条大道,前方熙熙攘攘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同时带着有节奏旋律的音乐,以及热切激动的大喊。

    “跑吧!无知的北方人!跑吧!因为你们全将毁灭于此!因为我已降临,带来灾祸!”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穿透人群。

    王室卫队们的眼前出现了一排石制高屋,高屋前方的广场上架着一方舞台,不少民众围拢在舞台下,对着台上的演员们指指点点。

    “冥夜神殿,”泰尔斯越过几个骑士的背影,看着舞台上演员的卖力演出,听着耳边激昂的音乐,再次怀念地看着这座连祭拜偶像都没有,专门负责葬礼丧仪的神殿:

    “永星城里,晨星区以外唯一的神殿。”

    这一次,基尔伯特安静地聆听着。

    “他们的戏剧从来不惜成本代价,年年翻新,从舞台音效到道具演员都很棒,也不乏观众——王都里喜欢看热闹的人太多了。”

    但泰尔斯嗤了一声:

    “可惜,演的都是烂透了的本子,不是冥夜莫名其妙亲身下凡拯救人类,就是冥夜终将统治世界——也许冥夜教会以为只要重复多了,世人就会把这当做真相。”

    当然,也许他们是对的。

    等等。

    说到这里,泰尔斯看着舞台上那个套着一大摞红色触手戏服,活像个章鱼,满头大汗却还在奋力扯嗓子的胖演员,觉察出不对:

    “今天演的是什么?”

    此时,一道平和、淡然的男性嗓音插入他们的对话:

    “《夜临龙霄》。”

    泰尔斯和基尔伯特齐齐回头,只见队伍的领头者,守望人马略斯勋爵策马来到他们身侧:

    “今天是周一,他们要演一些大场面。”

    马略斯表情淡定地看着围得水泄不通的戏剧舞台:

    “演的是某片不为人知的大陆上,灾祸现世,肆虐北方,甚至干掉了一位国王。”

    灾祸。

    北方。

    国王。

    泰尔斯脸色微变。

    马略斯看着那个打扮成大章鱼似的滑稽演员,继续道:

    “最后时刻,冥夜之神降临,它显现威能,召唤巨龙,于是在夜尽之时,灾祸也被击败,消失无踪。”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

    巨龙。

    夜尽。

    “真的?”王子皱眉道。

    马略斯轻哼一声,基尔伯特则接过话头:

    “几年前,龙霄城之变的消息传到王都时,什么样的谣言都有。”

    外交大臣无奈地摇摇头:

    “从那时候起,灾祸和末世戏就又开始流行了。”

    灾祸。

    末世。

    泰尔斯看着舞台上正“大肆杀戮”的红色大章鱼:

    “那他们,冥夜神殿认为灾祸就是那个怪物,多头蛇?”

    马略斯沉默了。

    舞台被他们抛到身后,远离视线。

    一秒后,守望人点了点头,侧眼瞥视王子:

    “不然呢?”

    泰尔斯不得不避开他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也对。”

    马略斯仍旧是那一脸淡定的模样:

    “而如果您不介意,王子殿下,公爵大人。”

    泰尔斯缓缓抬起头来。

    “在六年后,您不应该对永星城还如此了解,尤其是下城区,”马略斯面无表情,但他的话却颇有深意:

    “毕竟,谁都知道你是被曼恩勋爵养大的。”

    说完这句话,马略斯就提缰策马,只给他们留下背影。

    不应该对永星城还如此了解……

    望着前方守望人,泰尔斯的目光凝重起来:

    “他知道?”

    “我的过去?”

    基尔伯特似乎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

    “马略斯勋爵被派为您的贴身护卫,领导您的亲卫,陛下……自然是信任他的。”

    领导我的亲卫队。

    是啊。

    陛下是信任他的。

    陛下。

    泰尔斯依旧死死地盯着马略斯的背影,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

    “是么。”

    泰尔斯扯紧了马缰。

    “所以……”

    “他是泰尔斯的亲卫。”

    “还是王子与公爵的……亲卫?”

    此言一出,基尔伯特顿时语塞。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但外交大臣只是低下了头,终究没有说什么。

    王室卫队的队伍继续行进,越过一道上坡,他们来到另一处街道。

    奇怪的是,这条街道明明很宽阔,但大白天的街道上却空旷不已,唯有行色匆匆的寥寥几人。

    不禁让人想起鬼王子塔。

    但是……

    这地方怎么这么……

    这一次,泰尔斯愣住了。

    那个瞬间,无数的回忆涌到他的脑海里。

    “我知道这地儿,基尔伯特。”

    少年环视着周围,不无感慨地道:

    “从那个口子进去,里面就是……”

    泰尔斯怔怔地道:

    “就是……”

    基尔伯特看着泰尔斯手指的方向,顿时老脸一红:

    “殿下,您也许不知道……”

    泰尔斯摇了摇头。

    “我知道,”公爵大人收回手指,平静地望着街道深处那影影绰绰的房屋群:“那是……”

    “红坊街。”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血流仿佛停息了一瞬。

    “它与临河街共分牧河两岸,是西环区最南面的街道,虽然位置不佳,但却是深夜里,达官贵人们最常来的地方。”

    他呆呆地道:

    “曾经,血瓶帮几乎垄断了这里的生意。”

    “直到六年前。”

    基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叹了出来:

    “殿下,马略斯勋爵刚刚才提醒……”

    可是泰尔斯压根不理会他。

    少年公爵盯着那道越来越远的口子,不自觉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眼中迷离:

    “在以前,运气好的话,乞儿们能在这里讨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

    一枚足够改变你命运的……

    银币。

    基尔伯特再次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不再劝导情绪难消的王子,而是收敛表情,静静聆听。

    骑士们前进的脚步不停,很快,引起泰尔斯的情绪激荡的东西越来越多。

    “你知道吗,从这个方向一直走,走过三个挤满下等人的生活街区之后,就是下城区。”

    泰尔斯向着远方的一个破破烂烂的门洞示意:

    “然后你就会见到黑街。”

    传奇的黑街。

    面对沉默的基尔伯特,泰尔斯缓缓摇头,语气低沉:

    “要在那儿安家的人,要么够狠辣,要么够勇敢。”

    或者……够绝望。

    “它不远处有条地势低的街道,大家都叫它地下街。”

    地下街。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不知不觉中讲述的对象已经脱离了眼前:

    “每次下雨都会淹水,所以在那儿的房屋店铺,包括转角的那家格罗夫药剂店都总有一股霉味儿。”

    格罗夫药剂店.

    泰尔斯越是说下去,他的心情就越是纷乱复杂。

    “除了落日酒吧——它的地段最高最好,除了一条时常堆满垃圾的后巷之外很少淹水,但更好的是,很少有人敢在那里撒野,就是要小心下手的目标,别惹错了人。”

    落日酒吧。

    少年顿了一下,一时有些凝噎。

    在某个曼妙的身影进入脑海之前,他及时地收住情绪:

    “而在地下街旁边……”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着永星城的街道,只感觉自己的右手微微颤抖。

    旁边的基尔伯特则紧抿嘴唇。

    “旁边……”

    泰尔斯咽了一下喉咙。

    “那是一片废弃的石屋。”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聚集了半个城市里,无家可归的……”

    “流浪儿。”

    队伍的马蹄声依旧,卫队们的警惕性不减。

    但队伍中的星湖公爵,却慢慢地沉下了头。

    就连基尔伯特也表情凝重。

    几秒后。

    “基尔伯特,我之前没来得及问。”

    少年的声音在马上幽幽响起:

    “但关于这六年里,我托你做的事情……”

    基尔伯特脸色微变:

    “噢,当然,您对于某些书籍的搜罗,包括给女大公的礼物……”

    但是泰尔斯打断了他:

    “不,基尔伯特。”

    王子抬起头,目光微微恍惚,却在几秒后恢复清明: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泰尔斯紧紧地盯着基尔伯特,似乎那就是迷途者的出路。

    基尔伯特叹了一口气。

    “刚刚马略斯勋爵说……”

    但是公爵再度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

    “我在请求你,”泰尔斯的眼神里带着略微的急切:

    “请。”

    队伍仍在前进,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永星城的西部,糟乱的小路和岔道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整,横平竖直的大道。

    “不,殿下。”

    最终,基尔伯特呼出一口气,难掩疲惫:

    “我很抱歉。”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我托了几次市政厅乃至警戒厅的人情,让他们以清市和净街的名义,发动了几次针对下城区、西环区的扫荡……”

    果然,基尔伯特开口了,话里带着惭愧:

    “但就像你所知道的,每到那时候,除了抓出来几个‘黑恶势力’安抚民心,让人们继续赞叹社会安定和生活更好之外……”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一夜之间,那些丑陋腌臜的人和事,就蹊跷地消失得一干二净,无从查起。”

    泰尔斯死死盯着地面。

    基尔伯特看着少年的表情,有些不敢面对他:

    “我的朋友,他们特别把您所说的——地下街跟废屋都扫了个底朝天。”

    基尔伯特失望地摇摇头:

    “当然,按照惯例……”

    “那一天,地下街变成了清一色的古董店和葬业区,还有恶臭的垃圾堆。挖坟人和背尸人们的眼神愚昧真诚又无辜无奈,警戒官再吹毛求疵严刑审问,也顶多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偷小摸,连带着引出一大批挣扎着温饱的贫民,怨声载道,倒逼着官方收手。”

    “而废屋,同样,就像之前市政厅的数十次检查一样,那里又变成了空无一人的垃圾场和不祥的抛尸地,只剩十几个流浪汉和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

    “什么人都没找到。”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在隐隐作痛。

    似乎六年前的那个伤口,依旧在灼烧。

    队伍路过一个似乎在扎堆看杂耍的人群,王子的坐骑嘶鸣了一声,惹得周围的马匹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王室卫队迅速平复了坐骑们的骚动,变化阵型,远离那个杂耍团。

    但泰尔斯没有在意这些。

    他思考着其他。

    面对权力,无论黑街兄弟会还是血瓶帮,他们都有自己的办法。

    化整为零,断尾求生。

    等到风声过了,再行出巢。

    而一切照旧。

    泰尔斯竭力呼吸着:

    “那么……红坊街?”

    基尔伯特又是一顿。

    “我的殿下,恐怕,”卡索伯爵摇摇头:

    “我朋友的权位层级,还不到可以公然清查红坊街的地步……它背后牵扯……”

    泰尔斯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我懂了,基尔伯特。”

    少年睁开眼:

    “你需要懂行的人,需要那些真正了解市井行情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政务官老爷们。”

    基尔伯特没有立刻答话,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但几秒后,他还是开口了:

    “我的朋友确实建议过我,殿下,如果您在黑市挂上某个对他们而言梦寐以求——而当然对我们而言微不足道——的悬赏,那不出数月,有用的线索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在您的桌子上长出来。”

    可基尔伯特的眼神微微一变:

    “而那也意味着,会给关注我们的有心人,留下无法掩盖的踪迹。”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们六年前讨论过这个了。”

    基尔伯特果断地点头,目光严肃:

    “而那时的结论,对今日同样适用。”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基尔伯特的话语还在低声继续:

    “以您今日的地位,和您产生联系,对您的朋友而言不是好事——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泯然淹没在谁也找不到的人群中,忘掉所有和您有关的事情。”

    说到最后,基尔伯特的语气越来越认真。

    但泰尔斯却心乱如麻,无从听起。

    “秘科呢?”

    泰尔斯无视着对方的话,追问道:

    “你找过他们吗?他们才是最适合做这事儿的人。”

    基尔伯特皱起了眉头。

    “基尔伯特?”

    泰尔斯催促道。

    几秒后,外交大臣终于叹气回话:

    “在前几年,您归国未期,风声不大的时候,我试图求助汉森勋爵。”

    汉森勋爵。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就凭空生出一股不适感。

    “但这几年里,他本就不多的露面更是显著减少,近乎从不现身——甚至御前会议。”

    泰尔斯的眉头越锁越紧:

    “那就试试秘科里那个……”

    不等他问完,基尔伯特就接过他的话头:

    “年轻的荒骨人,您的患难故旧?”

    泰尔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试过。”

    基尔伯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但秘科从上到下,所有能接触到的人,都齐声否认他们有位名唤拉斐尔·林德伯格的干部。”

    泰尔斯怔了一下。

    “否认?”

    “即使他六年前,还在群星厅里公然亮相?”

    面对王子难以置信的反问,基尔伯特依旧摇头:

    “至少在永星城,这个人不存在。”

    “或者不允许被存在。”

    泰尔斯听懂了他的意思。

    少年不可置信地问道:

    “秘科拒绝了你?”

    基尔伯特微微叹息:

    “不确切。”

    “什么意思?”

    基尔伯特拍了拍身下的马匹,似乎想找到什么话题的切入口:

    “您知道,殿下,刺探情报和策划行动是普提莱的特长,但我的特长,是关注做这些事的人……而我能从他们的态度和行事看得出来,王国秘科似乎对……”

    基尔伯特半抬起头,瞥了泰尔斯一眼:

    “对您有很深的……成见。”

    泰尔斯愣住了。

    “我?”

    “成见?”

    王子反应过来,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被气笑了的荒谬感:

    “开什么玩笑?”

    “我才是那个被他们害得离家六年的可怜人吧!”

    可基尔伯特只是忧心忡忡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是殿下……”

    “恕我再度直言,星辰的历史上,每一位有为君王都和他的情报总管,与王国秘科保持良好的关系……”

    队伍仍在继续,基尔伯特的话却已经飘出泰尔斯的耳朵。

    只见公爵不爽地抓了抓脖子,愤愤不平:

    “但我想要的不过是寻找几个人……”

    基尔伯特摇了摇头:

    “您是说几个在臭名昭著的下城区的混乱之夜里,失踪六年、无人关注、无名无姓的流浪儿?”

    那个瞬间,泰尔斯倏然抬头!

    “是的。”

    他认真地看向基尔伯特,眼里带着严肃,让外交大臣为之微怔:

    “以及……一个女酒保。”

    基尔伯特眉毛一挑,从善如流地点头:

    “以及一个女酒保。”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

    失踪六年。

    无人关注。

    无名无姓。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重复着基尔伯特的话。

    “而他们不是无人关注,”泰尔斯低声道:

    “也不是无名无姓。”

    他的眼前浮现出几个小小的身影。

    基尔伯特看着他的样子,眼里既有欣慰,也有痛惜: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们的下落很简单——只要我们有足够大的动作。”

    泰尔斯抬起头来。

    “但是,在找到之后呢?”

    基尔伯特的脸色严肃起来:

    “你可曾想过,你的奖赏、报恩,乃至只是暗中观察,有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吗?”

    “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要完美地处理好此事带来的无数后果,却无比艰难。”

    泰尔斯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语塞。

    基尔伯特凝重地道:

    “尤其在您万众瞩目的归来之后,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有人注意到您的举动——而我们不能指望他们的善良和原则。”

    “无论对哪一方,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泰尔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也许您找到他们的那一天,”外交大臣的语气紧张起来:

    “就是您害死他们的那一天。”

    找到他们。

    害死他们。

    只听基尔伯特痛心疾首地道:

    “所以我诚挚建议您,殿下,为了您自己,更为了他们,放弃吧。”

    “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放弃?

    放弃。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才睁开眼。

    他看着马蹄下的地面缓缓倒退,不禁有些呆滞。

    “基尔伯特。”

    泰尔斯缓缓开口,嗓音嘶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么?”

    基尔伯特奇道:

    “知道什么?”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在六年前,在闵迪思厅里的时候……你告诉我,等门禁解开了,就能去寻找我的朋友……”

    基尔伯特表情微变。

    “而我成为王子之后,你又说,要等风头过去,才能去寻找我的朋友……”

    外交大臣沉默不语。

    “我到了北地,你给我写信,你说,你找到了几条有用的线索,正在追查……”

    泰尔斯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相信你,但现在……”

    星湖公爵抬起头,直直望向默然的基尔伯特,肯定道:

    “你早就知道。”

    带着泰尔斯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王子嘶哑而平淡地道:

    “打从一开始,从我来到闵迪思厅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不能再去找他们了。”

    “永远不能。”

    “所以那个时候,你只是……只是在……”

    泰尔斯一时语塞,没有说下去。

    可是那个瞬间,六年前,闵迪思厅里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所有的场景,从他的眼前一幕幕消失。

    基尔伯特闭上眼睛,扭过了头。

    没有答话。

    泰尔斯也低下了头,没有再追问。

    但他知道。

    永星城。

    废屋。

    闵迪思厅。

    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乡……

    他已经……

    回不去了。

第8章 星星之火

    王室卫队的队伍马不停蹄,一路掠过无数街区,穿越暮光区、晨星区,直奔永星城中心。

    泰尔斯则情绪低落,如行尸走肉般被簇拥着前进,随波逐流。

    尽管匆匆赶路的只有他们二十余骑,但不知不觉,从身边掠过的警戒官和治安队却渐次增多,看似巧合,却此起彼伏,不经意间驱散、隔开道路上的障碍与人群,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但泰尔斯实在提不起研究他们的兴趣。

    “您知道,几个月里,希克瑟先生给我写了几封信……”

    终于,在难熬的沉默里,基尔伯特还是开口了。

    “跟我谈了谈您的学业。”

    他同样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丝为难。

    泰尔斯恍然回过神来。

    “哦,老乌鸦。”

    年轻的星湖公爵一振精神,努力告诉自己不应该把无谓的情绪带给身边的人。

    “对,我还没谢谢他呢,龙霄城里多亏了他……”

    感受到王子的变化,基尔伯特的语气略带振奋:

    “他提醒我,您的进度有些超前。”

    强打精神的泰尔斯努力集中注意力:

    “超前?”

    基尔伯特点点头:

    “是啊,虽然那是难得的评价,但是……”

    外交大臣眯起眼睛,那一瞬间似乎有些失神:

    “收到老师的信后,我有时候会想,也许……也许我,也许我们都太心急了些。”

    泰尔斯不解地看着他:

    “关于什么?”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

    “至少在永星城,在您这个年纪的贵族少爷们……他们关心得更多的,是外貌和衣着,宴会和女孩儿。”

    外貌和衣着。

    宴会和女孩儿……

    是么。

    泰尔斯略略一顿,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六年。

    那些岁月里,他关心的是什么呢。

    他经历的,又是什么呢?

    公爵不由得微微失神,但他马上调整过来。

    预感到基尔伯特要劝诫什么的泰尔斯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你该回到几年前,那时候,怀亚也不过才十几岁。”

    听到熟悉的名字,基尔伯特·卡索微微一愣。

    只见王子望向北方的天空,悠悠开口:

    “然而那些北方的岁月里,你儿子关心得更多的,是他的剑……和我。”

    泰尔斯笑着,想起侍从官怀亚·卡索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

    听着周围的马蹄声浪,看着四周的亲卫环绕,泰尔斯突然意识到……

    尽管回到了星辰,回到永星城,然而这些保护着他的王室卫队……

    是如此陌生。

    这让他越发怀念曾经也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熟悉的面孔。

    怀亚,罗尔夫,普提莱,杰纳德,威罗,还有那个偷鸡腿烤兔子的……

    从永星城到桦树林,从断龙要塞到龙霄城。

    从往昔,到现今。

    而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泰尔斯不由得出神。

    “我很高兴您如此青睐他。”

    基尔伯特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但是关于这个话题……”

    星辰的狡狐面色复杂,却语带骄傲:

    “您知道,怀亚在北地这几年里,回了好几趟永星城。”

    泰尔斯点点头。

    只见基尔伯特微微眯眼:

    “可他大概没跟您提过,他是回来看未婚妻的?”

    沉浸在对故人思念中的泰尔斯,下意识地复述了一遍基尔伯特的话。

    未婚……

    泰尔斯脸色突变!

    什么?

    王子讶异地扭过头。

    只见基尔伯特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怀亚?”泰尔斯瞪大眼睛反问道。

    基尔伯特点了点头,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感伤:

    “怀亚。”

    怀亚?

    泰尔斯吃惊地张大嘴巴,死死盯着基尔伯特。

    怀亚·卡索?

    那个古板、严肃、小老头似的……

    那个天天板着脸,拘着礼,跟罗尔夫大眼瞪小眼……

    那个总是“用力过度”,全身上下硬邦邦的怀亚?

    泰尔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

    而基尔伯特只是淡淡微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脑袋。

    怀亚啊怀亚!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欣慰:

    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

    直到基尔伯特的下一句话:

    “所以说,您今年的年纪也到了……”

    泰尔斯面色再度一变。

    “咳咳咳……咳咳……”王子突然咳嗽起来,在马背上的身影痛苦地佝偻着。

    基尔伯特老脸一僵,继续道:

    “须知,您有义务为伟大的王国血脉延续……”

    “咳!咳咳咳——”王子的咳嗽声越来越大,盖过外交大臣的嗓音,甚至连左右隔着不短距离的王室卫队都奇怪地回过头来。

    最终,基尔伯特只能惋惜地摇头。

    “好吧。”

    “这个话题就节省点吧。”

    泰尔斯的咳嗽声瞬间消失,腰背比旗杆还直。

    基尔伯特眯起眼睛,看着毫无自觉的泰尔斯在马上安然抚胸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式的无奈。

    “那我希望,接下来的消息能让你感兴趣。”

    泰尔斯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自然而恍然:

    “消息?”

    基尔伯特轻轻颔首,面色重新严肃起来——每到这时候,泰尔斯就会想起怀亚,想起对方看到罗尔夫时的表情。

    但外交大臣的下一句话让王子的思绪也凝重起来。

    “最新到的信鸦,从北方来的。”

    北方。

    泰尔斯皱起眉头:

    “是普提莱和怀亚?”

    “不是。”基尔伯特摇了摇头,面色却无一丝放松:

    “但是……”

    只见外交大臣策马靠近了一点,声沉字重:

    “数天前,龙霄城完成了战争动员。”

    龙霄城。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词,泰尔斯的指节微微捏紧。

    基尔伯特的话在继续:

    “一万人所组成的远征军集结完毕,准备前往祈远城,加入战局,西征自由同盟。”

    泰尔斯深深皱眉。

    那个瞬间,仿佛所有关于北地的记忆都回到了脑海中——战争,逼婚,动员,龙霄城听政日里所发生的一切。

    一万兵力。

    泰尔斯回忆着自己对龙霄城的印象。

    对龙霄城而言,不多也不少。

    那么……

    “领兵的贵族是谁?”

    星湖公爵表情凝重:“这场仗,由谁来打?”

    基尔伯特点了点头,准确地报出信息:

    “狩郡与折纸郡的领主,卡恩·克尔凯廓尔伯爵,将担任龙霄城远征军的副指挥官。”

    克尔凯廓尔。

    泰尔斯的脑海里浮现出英雄之厅里那个独臂伯爵的坚毅脸庞。

    他叹了口气。

    “果然,统军的是龙霄城里最能打的那……”

    但说到这里,泰尔斯却微微一愣:

    “等等,基尔伯特。”

    “你刚刚说——‘副’指挥官?”

    王子惊异地望着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等等。

    克尔凯廓尔只是副指挥官,那就意味着……

    不。

    泰尔斯脸上难以置信的惊诧越来越大。

    基尔伯特话语肃穆:

    “根据最近的消息,沉寂二十年后,龙霄城的第一次大规模挥军远征……”

    “将由那位稚嫩的沃尔顿女大公戎装挎剑,挂帅统军。”

    “上阵亲征。”

    女大公……

    上阵……

    亲征……

    那个瞬间,泰尔斯呆怔在原地。

    而基尔伯特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静静等待,把王子的反应尽收眼底。

    泰尔斯的眼前似乎重新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在黑暗中哭泣着问他,自己能不能逃跑的身影。

    瘦弱。

    单薄。

    委屈而无助。

    弱小亦孤独。

    扒着他的手臂,躲在他的身后。

    瑟瑟发抖。

    “哦……”

    “这样啊……”

    星湖公爵怔怔地收回表情,下意识地点头,喃喃自语。

    “哇噢。”

    他僵硬着脸,却强迫着自己喊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但没人知道,此刻的他是如此地……感觉奇特。

    五味杂陈。

    难以言喻。

    但下一秒,他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回过身来,露出一张他同样熟悉,却全然不一的面孔。

    那张在强压下含着晶莹,汗湿了额头,却仍努力撅着小嘴的脸蛋。

    顽强。

    倔强。

    固执而不屈。

    坚毅且刚强。

    站在最高的座位前,站在万千军队中,振臂而呼。

    一呼百应。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久得连基尔伯特都忍不住发声提醒的时候。

    “所以他们成功了,”泰尔斯幽幽开口,努力忘掉不必要的画面,强迫自己开始考虑更实际的东西:

    “祈远城的罗尼,戒守城的莱科,还有龙霄城的沃尔顿——埃克斯特的三城之盟。”

    “他们终究站在了一起。”

    泰尔斯的语气依旧空洞,但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大脑转动起来:

    “面对伦巴所挑动的西方动乱。”

    想到这里,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那我们呢?”

    换了别人,面对这样的提问也许摸不着头脑,但基尔伯特知道他要问什么。

    外交大臣缓缓出了口气。

    “如您所见,既然您已经归来,而西部前线也风波平息……”

    基尔伯特嘴角微弯:

    “那无论是威廉姆斯男爵麾下的王室常备军,还是西荒众领主辛苦募集的征召兵,就没有理由再留在荒漠里,费时费力地巡逻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所以,失去星辰牵制,势单力弱的自由同盟,孤城独守,面对北地三大雄城,面对近乎小半个埃克斯特王国……”

    星湖公爵睁开眼睛,这一次,他变得冷静而凝重:

    “战局已定。”

    “自由同盟……完了。”

    基尔伯特没有说话,只是颔首默认。

    几秒后,泰尔斯嘴角一翘,心情轻快起来。

    “这下,该轮到查曼王头疼了。”

    他饱含笑意地看着基尔伯特:

    “我逃了出来,星辰也撤军了,所以伦巴既失去筹码,也失去理由。”

    “他无法再以星辰作刀,威逼自己的封臣俯首听命。”

    泰尔斯想起那位咄咄逼人的弑亲之王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刚刚故乡不再的愁绪一扫而空,连呼吸都格外舒畅。

    “而另一边,龙霄城加入罗尼一方,祈远城忧患将解。”

    “黑沙领还多了一个敌人,反对国王的声势只会不降反升。”

    泰尔斯哼笑一声,在马上轻轻摊手:

    “伦巴两面落空。”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位老对手阴沉着脸,强压怒火,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的表情了……

    基尔伯特咳嗽了一声。

    “事实上……”

    “殿下……”

    外交大臣的话有些犹豫,这引起了泰尔斯的注意:

    “几周前,在您逃离埃克斯特不久,而龙霄城听政日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

    基尔伯特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泰尔斯心中一沉。

    外交大臣不自然地呼出一口气:

    “那时候,查曼王就赶回了黑沙领。”

    基尔伯特提起马缰,凝重地看向远处。

    “短短数天之间,查曼一世拜访了几乎每一个反对他的麾下封臣。”

    泰尔斯狠狠皱眉。

    “拜访?”

    王子想起了查曼王亲抵龙霄城的所谓“拜访”——无论是拜访他,还是拜访英雄大厅,突觉不妙。

    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基尔伯特微微叹息:

    “秘科得到的情报有限……”

    在泰尔斯不妙的预感和难看的表情下,基尔伯特板着脸道出实情:

    “但是显然,随着国王声称要征召他们的军队远赴西方,黑沙领内一直在抗税的门德和德文森家族首先屈服,表态重回国王的旗下——其中蹊跷未知。”

    泰尔斯心情一凉。

    “伦巴麾下,最靠近再造塔的伊卡家族,大概是担忧特卢迪达大公跟伦巴暗通款曲,他们不等国王登门,就撤回抗税号召,主动向黑沙城输送了这个季度的粮税。”

    王子握着马缰的手越来越紧,整个人更是不自觉地绷直。

    然而基尔伯特的叹息还在继续:

    “一天之后,德高望重、与前任黑沙大公有过命交情,同时也是反对查曼王最激烈的老佩鲁诺伯爵突发旧疾。”

    泰尔斯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卧病在床,无法视事,所以,佩鲁诺的儿子接过领地大权,一改父亲的政策,亲自出城,热情迎接查曼王的巡视。”

    在星湖公爵近乎震惊的眼神下,基尔伯特不甚愉悦地道:

    “而最后两个负隅顽抗,拒不开门迎纳国王的实封家族……他们得到了惩罚。”

    泰尔斯咬住了牙齿。

    “惩罚?”

    基尔伯特点点头,眼里表现出星辰狡狐难得一见的忌惮:

    “在以上四大家族的拥护下,查曼王兵临城下,歃血宣战。”

    “整整两座城堡……火炙骑士亲自领衔,黑沙大军势如破竹。”

    “一日战胜,三日破城。”

    基尔伯特的凝重与警惕已经提高到极点:

    “按照北地人的古礼,他们把不敬王命者的头颅吊上城门,以儆效尤。”

    “国王还在刑场上,就地剥夺了一个伯爵与一个子爵的头衔——把他们的继承人贬为庶民。”

    听着基尔伯特的话,泰尔斯几乎不能调整自己的表情——似乎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北地飘来的冰雪。

    基尔伯特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不止如此,当日,查曼王借着征服之威,违反成例,破格册封了几位出身卑微的新贵族,而黑沙领上下的大小封臣,无一人敢于置喙。”

    泰尔斯缓缓地松下身子,手臂按上马匹。

    心中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基尔伯特摇了摇头:

    “时至今日,黑沙领内除了几个靠近边境,无关大局的小家族——出于道义或出于利益——仍在大声疾呼不肯妥协之外……”

    但泰尔斯没有让他说下去。

    “他成功了。”

    王子怔怔地盯着北方的天空,仿佛看到那位阴翳冷酷的君王。

    “他赢了。”

    基尔伯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不由得咳嗽一声。

    “对内,确实如此。”

    星辰狡狐挤出笑容,语气一转,由忌惮变得积极起来。

    “但是外部,无论是再造塔还是威兰领,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加强了防守,对黑沙领边境陈以重兵……”

    “而埃克斯特国内的其他大公领更是群情激奋,齐声讨伐,从祈远城到烽照城,从麋鹿城到冰川海,许多北地人甚至公然质疑他的王位来源……”

    基尔伯特笑着开口,但泰尔斯能从他的笑声里感觉到几丝不谐:

    “黑沙领已惹众怒,查曼王独木难支,更何况他们领内的经济民生本就摇摇欲……”

    可是王子打断了他。

    “晚了。”

    队伍中,斗篷下的少年挺直腰背,却默默低头。

    “查曼·伦巴。”

    “也许很多人都不承认他是埃克斯特的国王。”

    泰尔斯紧抿嘴唇,想象着自己与对方当面为敌的场景,仿佛感受到那股如有实质的重压:

    “但现在,他已经成为……”

    “黑沙领的国王了。”

    基尔伯特一滞,无从答话。

    唯有第二王子仰天而叹,闭上眼睛:

    “我告诉过他们的,当年,在英雄大厅里,我告诉过的……”

    “但恐怕他们依旧不明白。”

    泰尔斯睁开眼睛,不看头顶清澈的蓝天,目光却触及远方若隐若现,滚滚而来的层层黑云。

    “他们不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浪潮,不是诉诸军队或付出钱财,就能轻松阻止的。”

    基尔伯特略一愣神。

    王子咬着牙齿,眉头紧皱:

    “而这只是开始。”

    “查曼·伦巴,他会变得越发强大,越发贪婪,越发……”

    泰尔斯顿了一下,从鼻子里呼出不忿的气息。

    “殿下,您不必如此忧心,”基尔伯特似有不忍:

    “查曼王再强大,我们也可以……”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

    “不是我们。”

    他定定地望着那片天边的压顶黑云:

    “杀戮,夺取,授予,查曼王所做的这些事情……看似不过星星之火。”

    “却势不可挡。”

    基尔伯特听着王子的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且终将点燃……”

    泰尔斯低下头平视前方,眼中的严肃无以复加:

    “整个北地。”

    就在此时。

    “咚!”

    钟声彻响。

    泰尔斯和基尔伯特齐齐一震。

    这道钟声幽幽而起,滚滚而生,绵长沉重,震人心脾。

    同时穿透地面与空气,抵达地底与天穹。

    回响沉沉,久久不消。

    在马匹们不安的嘶鸣中,许多王室卫队也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唯有最前方的马略斯淡定如初,提缰踩蹬,稳步向前。

    “那是……”

    感受着耳朵里的轰鸣,似有所感的泰尔斯缓缓转向基尔伯特。

    后者渡过起初的吃惊,对着王子缓缓点头:

    “星辰之钟。”

    泰尔斯思绪一动。

    基尔伯特叹息道:“上一次它响起,还是在……”

    “我知道。”

    泰尔斯感受着涌现的回忆,呆呆地道:

    “六年前。”

    “国是……会议。”

    但他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队伍很快就转过下一个街区,踏上另一条大道。

    也正是此时,泰尔斯这才注意到: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穿过无数街区,周围的民众也已渐行渐远,被慢慢增多的治安队隔离在百步之外,徒留好奇的脑袋和眼神。

    士兵与守卫,警戒官与治安队,无数人已经整整齐齐地立在前方,或自成队伍维持秩序,或身作城墙隔开通道。

    等待着来宾。

    而这一边,王室卫队脚下的路途已成康庄大路,宽阔无边。

    当然,大道的尽头,最夺人眼球的是……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缓缓抬起头。

    看到了它。

    它。

    古典斑驳的用色,绵延无尽的台阶,厚重乌黑的宫墙,拔地而起的宏伟,横跨世纪的沧桑,睥睨群星的威严。

    复兴宫。

    这座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平顶大金字塔,就这样,像一个走路无声却遮天蔽日的巨人,既有所预兆,又猝然不防地涌现在他的眼前。

    如排山倒海。

    却寂静无嚣。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巨型宫殿,久久方才回神。

    穿过宫廷守卫们组出的通道,王室卫队们也不自觉地放轻了马蹄,放慢了速度。

    直到马略斯高高扬手,二十五名王室卫队齐齐掀开斗篷。

    露出银盔亮铠,反射日光。

    掌旗官雨果更是举起一面高高的九芒星旗,迎风飘扬。

    远方,被分割在隔离线之外的民众开始喧嚣起来。

    无数目光射向这二十多骑,议论纷纷。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转着头,看向两侧被死死隔开的平民大众,看向周围站得笔直的士兵守卫,最后看向眼前,被宫墙隔开的王国心脏:

    复兴宫。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没人能形容他现在的感受,没人能描绘他当下的情绪。

    他只能哑然张口,默然出神。

    若有所思。

    若有所失。

    随着泰尔斯的队伍来到宫墙前,黑压压的守城弩和魔能枪在铰链和人力下转过方向,岗哨林立,杀机凛然。

    一个与马略斯等人同样装束的贵族,在一队士兵的簇拥下自宫门走来,向着泰尔斯的队伍高举右臂,亮出手掌。

    一瞬间,随着马略斯的手势,王室卫队的二十五人齐齐勒马,哥洛佛和多伊尔更是向前一步伸出双手,把泰尔斯和基尔伯特的坐骑一同停下。

    而他们此刻都脸色严肃,态度凛然。

    “王室卫队二十五人,奉领王命,护送要员。”

    马略斯的声音在宫门大道前响起,在复兴宫的宫墙上弹回,回荡在宽阔的大道上:

    “星湖公爵,星辰王子,九星冠冕与至高王座的第一继承人,高贵的泰尔斯·璨星殿下……”

    “已然归来。”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无论宫门前的守卫,宫门上的岗哨,还是大道上的治安队,全都安静下来。

    一时只听得见马略斯那清脆淡然的嗓音,四方回响。

    宫门前,拦停马略斯的贵族挺直了身体,向前一步。

    “口令。”

    王室卫队装束的贵族看着马略斯,冷冷道:

    “王冠?”

    马略斯缓缓策马上前,怡然面对狰狞的守城巨弩。

    他眯起眼睛,轻声开口,声若游丝:

    “黑暗。”

    泰尔斯微微一震。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直到守宫门的贵族点了点头,转身挥手。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中,钢制绞索动了起来。

    泰尔斯面前的深色宫门狠狠一颤,随着带巨力的节奏,仿佛像要推开积压千年的尘埃一样,缓缓动弹起来。

    撕裂自我。

    露出复兴宫的真貌。

    夕阳西下,化出黄金。

    就像六年前,泰尔斯成为王子的那一刻,那道将复兴宫照得通红透亮的夕阳一样。

    但这一次,耀日之下,泰尔斯只是怔怔抬头。

    他看着灿烂夺目的金光,寸寸洒落在复兴宫的外壁上。

    却只能映出一片漆黑。

    深不见底。

第9章 焦虑

    复兴宫。

    泰尔斯对于这座宫殿的记忆很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对于在街头讨生活的乞儿们而言,那座远在好几个街区之外,坐落在大道尽头的“国王大屋”,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神秘而威严,朦胧而厚重。

    他们只能在冥夜神殿那夸张滑稽到偏差失实的戏剧表演里,认识这座与复兴王共享称谓的传奇宫殿,是(在冥夜的护佑下)如何地来历不凡,经历无数,而屹立不摇。

    或者从喝得东倒西歪的酒徒们“我跟你说,我认识某某某,他有个朋友就在复兴宫里工作,那地方啊是这样的……”之类参差不齐的言论里稍稍了解,管中窥豹。

    再或者,在外出乞讨时,怯生生地把头探出陌生而整洁的街巷,在行人的匆匆身形间一瞥那座宫殿的巨大剪影,留下倒吸凉气的震惊和难以移目的艳羡。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六年前。

    持续到泰尔斯命运的转折。

    星湖公爵缓缓闭上眼睛。

    但是……

    但是哪怕他成为了王子,成为这座宫殿名义上的继承人,泰尔斯才发现,自己依旧不了解复兴宫。

    六年前,他初入复兴宫,却是在遭遇刺杀,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被人背进宫墙的。

    六年前,他离开复兴宫,却是于北上在即,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在马车里离宫的。

    至于现在……

    在两侧卫兵目不斜视的衬托,和身后卫队们步伐整齐的簇拥下,睁眼的泰尔斯回过神来,发觉他们一行人早已穿过重重把守的宫门,甚至一路趟过宫墙与内殿之间的宽阔平地,直入这座斑驳古殿的内门。

    直到他们毫不停顿地进入狭小而幽深的黑暗,将广阔高远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一并锁在厚重苍老的殿门之外的时候,泰尔斯这才恍惚醒觉:

    六年后,在他亲自踏进这里的时候……

    在没有意外刺杀,没有出国为质的情况下……

    他却依旧没能看清……

    复兴宫的样子。

    离开街道与地毯,靴子下的触感开始变得硬实而清脆。

    蹬,蹬,蹬。

    泰尔斯的脚下响起足音,于安静的空气里荡起回声,再传回他的耳边。

    在猝然昏暗的光线中,年少的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却尽是阴冷与潮湿。

    石质。

    冰冷。

    粗糙。

    昏暗。

    还有……寂静。

    这让渐渐习惯了北地干燥与荒漠灼热的公爵本能地不适。

    在近乎无声的昏暗石廊里,他们穿行在复兴宫内部,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厅,步上一层又一层石阶。

    稀少的窗户与灯火,是唯一能为他们指路的光源。

    泰尔斯压下多余的心思,在这座历史悠久却静谧肃穆的宫殿,在这条古典低调却不失品味的石质走廊里抬起头,看向前方马略斯的背影。

    守望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沉着得体地带路前进。

    基尔伯特则落后泰尔斯一步,足音稍浅,步伐稳重。

    而更后面的哥洛佛和多伊尔等人则不发一声,似乎消失在了空气里。

    看上去,他们已经对这座色调暗沉、空气窒人的古朴宫殿习以为常,不以为异。

    而泰尔斯只能默默跟从。

    一行人并不孤独,他们路上经过不少站岗执勤的卫兵、行色匆匆的仆役、小心翼翼的官员、举止有素的贵族。

    在静谧的空气里,这些人不言不语,却似早有所知,无不恭谨礼貌地停下脚步,退避一旁,无声却准确地对着人群中的少年鞠躬行礼。

    新任的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清清嗓子,想开口回应,却被身旁的基尔伯特轻按手臂,摇头示意。

    复兴宫里,国王更喜欢安静。

    泰尔斯略一愣神。

    明白了什么之后,面对这些人们,星湖公爵只能稍作点头,微笑以应。

    在龙霄城的英灵宫里时,无论星辰王子前往何处,北地人的宫廷卫兵(特别是前白刃卫队们)与埃克斯特贵族们总是用充满敌意与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即便经历六年朝夕相对的洗礼,那些眼神也不过是由“咬牙切齿”变成了“不屑一顾”。

    但在复兴宫里,却不一样了。

    泰尔斯能感觉到,无论仆役还是卫兵,贵族还是官员,他们都对初来乍到的公爵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和好奇,但经过少年身边时,他们望向公爵的眼神却恭谨而小心,礼貌而节制。

    而公爵回看他们的时候,后者往往立刻垂首或转目,移开视线,投往他处。

    一触即分,点到即止。

    颇有几分刻意。

    就像……就像躲在角落里的窥视。

    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再加上那股谨小慎微地营造、维持出的死寂与肃杀感……

    星湖公爵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知为何,泰尔斯总觉得,复兴宫里这些小心翼翼、礼貌克制的眼神所带给他的不适感,丝毫不比英灵宫里北地人们毫不掩饰,带着敌意隔阂的目光要轻。

    烦躁感袭上他的心头。

    甚至有某个瞬间,少年很想让身边的王室卫队们靠拢一点。

    把他围得再紧一些。

    挡住那些目光。

    最好……隔开一切,密不透风。

    就像……拦阻在复兴宫与城区之间,那道厚重的城墙一样。

    安静得近乎死寂的旅途很快结束了。

    当他们再上一层台阶,来到一个面积颇大的廊厅时,正前方的一扇石门前,突然出现了几个身影。

    马略斯的脚步当先停下。

    跟在他身后的泰尔斯多跨了一步,随即下意识地收回来。

    但他很快注意到,除了依旧笑眯眯的基尔伯特,他身后的卫士们,包括多伊尔与哥洛佛在内,纷纷挺胸抬头,更显肃穆,像是绷紧了弦的鲁特琴。

    石门前的身影们有着与马略斯等人风格相近的装束和装备,却唯独穿着方便室内行动的轻便皮甲,面色严肃,目光威严,并没有要跟王子的护送团同僚们打招呼的意思。

    在泰尔斯开始猜测这群人身份的时候,陌生的身影中走出一人,扶着腰间的长剑,向着他们靠近。

    这是个兼具威严与沧桑的中年男人,足有五十来岁,他的身形略显笨重,腰背却干练挺拔,须发灰白参杂,但整理得井井有条,眼角皱纹纵横,可一对眸子炯炯有神。

    他的着装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装备精巧细致,步伐却无比稳重。

    须发灰白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看也不看(早已习惯成为人群焦点的)泰尔斯。

    他只是直直望着领头的马略斯,缓缓开口:

    “来者何人?”

    用词严肃,语气冷酷。

    说得泰尔斯一愣,再次确认了一下这里是他父亲居住的复兴宫。

    而他真的是……回自己家?

    但包括基尔伯特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有露出异色,而是安静肃穆地等待着,屏住呼吸,大气也不出一口。

    仿佛眼前是一件大事。

    只见马略斯面无表情地前跨一步,语气淡漠:

    “托蒙德·马略斯。”

    “王室卫队守望人,以国王之名,护送星湖公爵阁下归来。”

    五十来岁的中年卫士打量了马略斯一眼,点了点头。

    在泰尔斯好奇的眼神中,马略斯淡淡地答完话,反而目光逼人地看向面前的中年卫士:

    “问者何人?”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依旧没有看泰尔斯一眼,右手仍然放在腰间的剑上。

    只见对方端正地踏前一步,姿态严肃。

    “法比奥·艾德里安。”

    名为艾德里安的中年男人轻声道:

    “王室卫队首席指挥官,以国王之名,迎接星湖公爵阁下归来。”

    泰尔斯发誓,他感觉得到,身后的多伊尔在压抑地吸气。

    王室卫队。

    首席……指挥官?

    泰尔斯回忆着“禁卫六翼”的关口,马略斯同样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对着须发灰白却形容严厉的艾德里安点头。

    下一秒,艾德里安才转过头,第一次打量起矮了马略斯一头的泰尔斯。

    不知道是被气氛影响还是对方的目光自带压力,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接受对方的注视。

    但就跟其他人一样,艾德里安的目光只是一触即分,后者重新转向马略斯。

    “马略斯骑士。”

    “汝已恪尽职守。”

    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汝之使命可终?”

    恪尽职守……

    使命可终……

    泰尔斯一怔,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只见马略斯平静却严正地回答:

    “艾德里安骑士。”

    “吾虽恪尽职守。”

    守望人眯起眼睛:

    “然而吾剑未断。”

    听见对方的回答,艾德里安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多了几分柔和,不再锐利:

    “则汝使命未终。”

    马略斯也微微颔首,嘴角微抬:

    “则吾使命未终。”

    泰尔斯皱起眉头,越发肯认自己的记忆。

    果然,眼前的对话……

    充满了他所熟悉的仪式感。

    空气依旧静谧,氛围严肃不减,公爵不得不向基尔伯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后者只是对他示意稍安勿躁。

    终于,艾德里安露出了笑容。

    中年指挥官脱下手套,向马略斯伸手:

    “那么,欢迎归队,骑士。”

    马略斯也露出久违的、浅显却克制的笑容,除下手套,上前握住艾德里安的右手:

    “队长。”

    艾德里安笑着点点头,喊出马略斯的名字:

    “托蒙德。”

    正在泰尔斯猜测这这是否王室卫队的传统时,艾德里安松开马略斯的手,咳嗽一声:

    “好了,任务交接完了,放松点儿。”

    下一秒,泰尔斯听见他身后的王室卫队们纷纷叹息,像是齐齐舒了一口气,松弛下来。

    就像结束了哪个必须一动不动,全程认真听完的领导会议。

    “王室卫队的传统,”基尔伯特笑眯眯地对泰尔斯道:

    “一般情况下会简省许多,但是……”

    外交大臣向着公爵示意了一下:

    “显然,他们今天格外认真。”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只见艾德里安温和地看着马略斯,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拍了拍守望人的臂膀:

    “维阿和盖坦在值守室里等你,你知道……”

    艾德里安笑了笑:

    “文书工作。”

    马略斯收起笑容,微蹙眉头。

    守望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向泰尔斯的方向,眼神不明。

    星湖公爵不明就里,只能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艾德里安随着马略斯一起看向公爵阁下。

    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笑了笑,对马略斯示意道:

    “没关系。”

    “交给我吧。”

    马略斯回过头,不浅不深地望了艾德里安一眼。

    “好,”几秒后,守望人平静地道:

    “那我走了。”

    在艾德里安鼓励的目光和泰尔斯疑惑的眼神下,马略斯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走向廊厅的另一个出口。

    距离他最近的多伊尔和哥洛佛下意识就要跟上前去。

    可是在他们起步的刹那。

    “不是你们。”

    回过头的马略斯皱紧眉头,阻止了疑惑驻足的多伊尔和哥洛佛:

    “你们留下。”

    哥洛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退回泰尔斯的身后:“是,长官。”

    多伊尔眨了眨眼,这才被掌旗官富比拉回队列里。

    看着这一幕的艾德里安指挥官笑了笑。

    马略斯对他颔首示意,又看了泰尔斯一眼,这才施施然离去。

    交接完成和马略斯的离去让整个卫队都放松了许多,但随着艾德里安的靠近,泰尔斯感觉到身后的多伊尔又绷紧了。

    只见艾德里安走上前来,对着基尔伯特露出笑容: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同样展露笑容,上前与他愉快握手:

    “艾德里安勋爵。”

    艾德里安勋爵笑道:

    “看来我是对的,您归来时果然精神焕发。”

    “托勋爵您的福。”

    基尔伯特回身让出泰尔斯,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温和。

    “殿下,允许我为您介绍,王室卫队的总卫队长,首席指挥官,同时也是复兴宫及陛下安全的负责人,法比奥·艾德里安勋爵,他出身于‘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领天鹅郡的艾德里安家族……”

    艾德里安对泰尔斯恭谨地鞠躬致意。

    泰尔斯受宠若惊地向他点头回礼,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奥·艾德里安。

    他是……复兴宫上下,整个王室卫队的最高指挥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内的……卫队长。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至于这儿……”外交大臣回过身,一脸骄傲地向着艾德里安身后的石门伸手示意:

    “欢迎来到议事厅,公爵大人。”

    基尔伯特充满感情地看着这个地方:

    “这是陛下平素正式接见使节和外臣的地方。”

    看着公爵脸上的疑惑,基尔伯特补充道:

    “此乃国务重地,您贵为星湖公爵,日后定当熟稔。”

    泰尔斯礼貌地回应,同时看向那座石门。

    议事厅。

    接见使节和外臣……

    等等。

    泰尔斯突然愣住了。

    他看着艾德里安身后卫队把守的石门,想起了什么,也认出了什么。

    “我记得。”

    “议事厅。”

    “我来过,”泰尔斯怔怔地道:

    “来过一次。”

    这话说得基尔伯特一顿。

    但泰尔斯知道,复兴宫里的议事厅……

    他确实来过。

    泰尔斯恍惚地看着那座石门,想象着它打开之后的场景。

    没错。

    就是这里。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看见那位嚣张的埃克斯特使节无所顾忌地威言恫吓,逼迫凯瑟尔王在开战与割地之间作出艰难的选择。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看见亚伦德公爵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的愤懑与不甘,道出他牵动两大国,欲扭转乾坤而不得的政治阴谋。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

    泰尔斯出神地想着。

    就是在这里,他看见凯瑟尔五世威严无匹而不容置疑地挥动权杖,在一片紧张错愕的吸气声中,决定了星辰王国的第二王子,今后六年的……

    命运。

    “噢?哦,是我记性不佳了。”基尔伯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面色一黯,略有尴尬地收住话题。

    “殿下,伯爵。”

    另一边,艾德里安轻咳一声,得体而及时地打断了基尔伯特和公爵的对话。

    “介绍寒暄容留日后。”

    “陛下正在议事厅里。”

    艾德里安笑容依旧,向着身后的石门示意道:

    “还是别让他久等了?”

    陛下。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他开完今天的御前会议了?”基尔伯特遽然振奋。

    “不。”

    艾德里安礼貌地回应道:

    “事实上,陛下提前结束了会议。”

    “他昨天就在过问来自西荒的信鸦了。”

    陛下。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他突然明白过来,从他踏入复兴宫,甚至可以说踏入永星城的时候,那股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不适感,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是复兴宫的环境与装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杂与旧事。

    而是……

    泰尔斯的拳头自发地收紧。

    “当然,”基尔伯特不无激动地看看泰尔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着这一刻。”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只是对泰尔斯和基尔伯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向议事厅的石门。

    陛下。

    泰尔斯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向前迈动,跟随着艾德里安一起前进。

    基尔伯特的步伐则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一前,一后。

    让他……

    无处可逃。

    守在石门前,不晓得归属哪一翼的王室卫队们齐齐鞠躬,恭谨而敬业地推开石门。

    露出里面的无尽幽深。

    只有灯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里安侧身到一旁,得体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请。

    不再是一前一后。

    可泰尔斯发现,自己又宁愿对方走在他前面了。

    但是……

    于是,泰尔斯又看见,自己的脚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过艾德里安的身侧,直到迈过那道厚重的石门,直到踩进那片无尽的幽深。

    “不是你们!”

    艾德里安的嗓音突然收紧,变得严厉而寒冷,一反他对王子与伯爵的亲切。

    让泰尔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但他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不是在对他说话。

    “你们留下。”

    卫队长的声音很是低沉。

    却藏着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长,长官。”几秒后,身后才传来多伊尔紧张而颤抖的回话声。

    在低沉的摩擦声中,隔开廊厅与议事厅的厚重石门缓缓关闭。

    把多伊尔的喃喃关在外面。

    身后,艾德里安和基尔伯特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一股空气从泰尔斯的胸腔中升起,从他的口鼻压出。

    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向前走了。

    与六年前一样,议事厅狭长而深邃,从一侧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尽头缩成了一个小点。

    模糊不清。

    曾经,议事厅的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臣属,聆听着星辰与龙的谈判。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议事厅里的灯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户关闭了许多。

    更显昏暗。

    现在,两侧的平台则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但随着步伐的前进,泰尔斯很快看见了。

    视线的另一端,那个孤峰突起,高出地面,落在数层台阶之上的……

    王座。

    泰尔斯的呼吸慢慢收紧。

    一个健壮却孤独的身影,在台阶之上的王座中呈现。

    那个身影深深地垂着头,勾着背,盘踞在王座里。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则攀附着权杖,立在膝前。

    他的额头抵住手背,浸入阴影,不见面容。

    泰尔斯的脚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着那个六年不见的身影。

    情绪难辨。

    王子的停顿让基尔伯特不得不同样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他提高嗓音,不无热情地对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长声道:

    “陛下,我很荣幸地为您带来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权杖的底部轻轻地捶了一次地面,沉闷的响声回荡在议事大厅里。

    也让基尔伯特的话语为之一窒。

    很快,一个曾在泰尔斯梦里出现过的,沉重、厚实、威严,如雷霆般闷响的嗓音从王座上发出,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基尔伯特……”

    王座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谢谢你。”

    相比六年前,这道嗓音显得喑哑,悠长,黯淡。

    似乎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泰尔斯愣愣地听着对方的话,目光死死地锁紧在那个身影上。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

    “王子殿下一路劳顿,陛下,他从龙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厅里回响的声音打断了:

    “我的朋友。”

    “我说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稳,却渐渐变得坚决而短促:“谢谢你。”

    “我等会儿再找你。”

    基尔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里安卫队长理解了国王的意思。

    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厅门伸出手臂,对基尔伯特礼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阴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尔斯一眼。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在给了星湖公爵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就鞠了一躬,悻悻转身。

    泰尔斯勉强笑着点头,却突然发现,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苍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响了:

    “约德尔。”

    泰尔斯一个激灵。

    基尔伯特的脚步声也停顿了一下,还是恢复了节奏,慢慢远去。

    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艾德里安勋爵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陪同着基尔伯特离去。

    但泰尔斯知道,周围的空气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让他尤其惶恐。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随着石门开合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大厅尽头。

    只留下泰尔斯以及王座上的阴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厅里,默默相对。

    “上前来。”

    少年轻轻一颤。

    泰尔斯也算身经百战,从血腥的战场到阴险的谋算,自问见多识广。

    可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泰尔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座上的身影,缓缓举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阶梯的距离。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旧模糊,在身后的不灭灯里来回闪烁。

    “近一些。”

    王座上的阴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举步。

    这一次,他走得足够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双靠着权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长了音调,震得不灭灯的灯焰微微晃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于是乎,下一刻,王子坚决地抬起脚步,继续向前。

    直到他看见,王座上的阴影同样,缓缓动弹起来。

    泰尔斯僵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苍老了似乎不止六岁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国王,铁腕之王,凯瑟尔·璨星五世从权杖上抬起眼神,正对王子。

    泰尔斯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无法控制。

    承受着那双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却总能将他惊醒的目光,一个称呼从泰尔斯的嘴里脱口而出:

    “陛下。”

    话一出口,泰尔斯就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父,父亲?”

    王座上的男人支着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感觉。

    虽然对方皮袍下的身材依旧健壮,虽然对方手里的权杖依旧稳重,虽然那一对眸子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来:

    凯瑟尔王的脸庞瘦削了许多,眼眶微陷,颧骨略耸。

    而更多的皱纹,已经爬上了国王的脸庞。

    对方握着权杖的指节更为凸出,看上去颇有几分锋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来,唯一不变乃至犹有过之的,大概是对方散发的那股寂静,沉闷,窒息,却如风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跟国王对视着,感觉自己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国王表情一动:

    “焦虑。”

    声音如昔,沉稳而厚重。

    在空旷狭长的议事大厅里尤为明显。

    泰尔斯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后的凯瑟尔王轻哼一声。

    “你现在的感受。”

    国王缓缓道:

    “焦虑。”

    焦虑?

    泰尔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国王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浑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虑,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惊惶——这些感觉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涌现,让你手足无措,却也无能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滞。

    凯瑟尔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毫无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来某次大的考验,接受某个判决,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为某个古老王国的继承人,背负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负担。”

    国王重哼一声,像是整个大厅都摇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够格,你知道你承受不来,你知道你注定失败。”

    “那一刻,你无比畏惧,不想面对,只想逃离,不顾一切。”

    “这种感觉,才是恐慌,才是惊惶。”

    迎着那对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泰尔斯勉力维持着表情和姿态的体面。

    他觉得,仰头的动作越来越累。

    可仿佛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移开目光,或者就势低头。

    凯瑟尔王缓缓呼出一口气:

    “可一旦有那么一刻……”

    “在最终时刻前,出现了一个契机,一个办法,一个转折。”

    “让你觉得,境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觉得后果也许会迟一些到来,觉得审判大概能缓一刻执行。”

    “而你能够再拖延一会儿,不用直面那个你最最恐惧的结局。”

    凯瑟尔王的下颔从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蓝光。

    “比如说,你可以晚几天去面对那个考验,迟几周再去承受那个判果,过几年再去接受你无可避免的……身份。”

    泰尔斯死死盯着国王平静的面容,听着他蕴藏深意的话:

    “那一刻,那简直就是救赎。”

    “是庆幸,是麻木,是大难不死后的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

    “让你觉得‘结局还远’,觉得‘我还有救’。”

    听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一颤。

    “但当这一切过去,当上天给你的缓刑期过完,”国王轻笑一声,眼神深邃,却依旧面无表情:

    “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它们就会……全部消失。”

    泰尔斯怔怔地听着,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国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乌云漫过头顶:

    “而那些逃过一劫的侥幸,就会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与不安,自责与慌乱。”

    “最终,化为心知肚明,却无可抵挡的……”

    “焦虑。”

    泰尔斯与国王对视着,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无从填满。

    而凯瑟尔则冷冷摩挲着手里的权杖,盯着它顶端发出的诡异蓝光:

    “正是这股恼人的焦虑,会在抓耳挠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里,让你明白,原来六年里的逃避、侥幸、拖延、幻象,其实都毫无意义。”

    六年。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听着国王说完话:

    “它像该死却无用的皮鞭,死死逼着你去面对,面对那些你早早知晓的、终将到来的、却归根结底无能为力的……”

    “命运。”

第10章 一刻钟

    凯瑟尔王居高临下,默默地看着泰尔斯。

    他的眼神安静淡然,动作慢条斯理,与努恩王的不怒自威和查曼王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

    却并未让少年稍感轻松。

    王子咽了一下喉咙,努力松弛下绷紧的肌肉和精神。

    迄今为止,泰尔斯并不了解他的父亲。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酷?

    沉默?

    威严?

    也许吧。

    除去在璨星墓室里,那次更像是单方面聆听的经历,泰尔斯跟凯瑟尔五世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到十句。

    至于六年里,他们单独共处的时间……泰尔斯怀疑,还不满一刻钟。

    然而,在少年有限的人生里,铁腕王就像一片高悬头顶的乌云,看似遥不可及,却每每投下阴影,将他牢牢笼罩。

    无论是国是会议,还是与埃克斯特的谈判,无论龙血之夜,还是龙霄城的听政日,无论是基尔伯特的耳提面命,还是独眼龙廓斯德的诛心之言……许许多多的经历,都从侧面时刻提醒着泰尔斯:

    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真正面对那片乌云的时候,泰尔斯才发现:

    自己依旧没有准备好。

    自己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您误会了。”

    泰尔斯垂下头,避开那对安静却令人不安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赶走那股自己若有所察,却被国王说得一分不差,从而更加明显的负面情绪:

    “我并没有在焦虑。事实上,离开埃克斯特回国……”

    可国王没有给他辩解的时间。

    “熟悉吗。”

    凯瑟尔不再盯着泰尔斯,他的嘴角勾起奇特的弧度,似有不屑:

    “这种口吻。”

    泰尔斯猛地抬起头,面露不解。

    熟悉?

    只见石阶之上,王座里的国王寒声开口:

    “西荒的那把老骨头,应该就是这样,故作高深,东拉西扯地把你唬住的吧?”

    泰尔斯眉头一皱。

    西荒的,那把老骨头?

    故作高深,东拉西扯?

    唬住?

    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来,刚刚艾德里安对基尔伯特说过:

    国王昨天还在过问西荒来的信鸦。

    西荒来的信鸦……

    揣测着国王的意图,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冷静地道:

    “是,法肯豪兹确实来找过我,但我……”

    但可惜,国王丝毫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或者根本不在意。

    “那把剑呢?”

    凯瑟尔王平静地打断他:

    “那把在刃牙营地里,由威望素著的四目头骨家族送出,让某些人疑虑不安,让某些人欢欣鼓舞,让王国上下猜测不休的……古帝国剑呢?”

    泰尔斯的话语一滞。

    果然,他也知道了。

    那把名为警示者的剑。

    应该是……传说之翼。

    带着肯定的想法,泰尔斯扬声回答:

    “它在行李里,由马略斯勋爵手下的人看管,但是……”

    “不。”

    第三次,凯瑟尔王打断了星湖公爵。

    “它不在那儿。”

    只见高台之上,国王慢慢后倚,靠上王座的靠背。

    “它在你的心里。”

    泰尔斯倏然一怔。

    凯瑟尔五世淡然地看着台阶下的星湖公爵。

    “而你甚至不知道,那把剑会刺向何方。”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显然,国王对西荒的事情很不满意。

    但是……

    “西荒发生的事情,我很抱歉,”泰尔斯努力找回自己的状态,努力把眼前的人当作另一个可与谈判的北地诸侯:

    “但法肯豪兹来找我的目的——”

    可是他依旧没能说完。

    “当我送你去北边的时候……”

    与北地人甚至西荒人都不同,凯瑟尔王的话语调很轻,起伏很小。

    但相比查曼王的先声夺人和法肯豪兹的危言耸听,星辰之王轻声细语所造成的打断效果,却丝毫不逊前两者。

    “我对你的期望没那么高。”

    泰尔斯哑然住口。

    凯瑟尔王几乎是半仰着坐在王座上,姿态看似放松,可眼神却紧锁在泰尔斯身上:

    “至少没高到指望你重造北地,拥立新王。”

    重造北地。

    拥立新王。

    泰尔斯合上嘴巴,感受着这两句话背后的分量,感受着语句背后淡淡的轻视与指责。

    没错。

    重造……新王……

    这确实是他过去六年所做的事情,但是……

    龙霄城里的腥风血雨尸横遍野,英灵宫里的剑拔弩张千钧一发……

    少年咬了咬下唇。

    带着些微的不快,泰尔斯重新抬起头。

    “我也不想如此,只是——”

    谈起六年前的事情,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当年的不平与不公,随即冷笑着反问国王的阴谋,讽刺秘科的失败,追问为何要将他置于险境……

    可那一刻,当他看着凯瑟尔王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的刹那。

    他不在乎。

    泰尔斯的心底,有个声音小小地道。

    他不会在乎。

    泰尔斯抿住了嘴唇。

    他压下心底的不忿,扭头道:

    “那是……意外。”

    沉默。

    泰尔斯不太适应议事厅里的昏暗:六年前,这里显得宽敞亮堂。

    少年突然想起自己在复兴宫住过的唯一一天,想起自己对这座宫殿的第一印象:阴冷的房间,坚硬的石床,刺骨的寒意,以及幽深的黑暗。

    就像……

    废屋。

    “不。”

    国王轻哼一声,把泰尔斯拉回现实。

    “那不是意外。”

    凯瑟尔王盯着自己的儿子,语气诡异:

    “你。”

    “才是意外。”

    泰尔斯心跳稍乱。

    “至少,秘科是这么说的。”

    秘科。

    泰尔斯心情一沉。

    又是……秘科。

    国王眼神微眯:

    “须知,这世上,可没有多少事情能让王国秘科……措手不及。”

    这也不见得。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地回了一句嘴。

    听见秘科,再加上被连续打断,泰尔斯刚刚压下的不快又随之上升。

    “好吧。”

    王子深吸一口气:

    “我这么说吧,如果真有意外,那一定是你们……”

    泰尔斯顿了一下,及时改换称谓:

    “是他们不信任我。”

    议事厅里的灯火稍稍黯淡,王座上的阴影越发模糊。

    凯瑟尔王嗯了一声,似问非问:

    “他们不信任你?”

    泰尔斯哼声回答:

    “对,无论是灾祸还是伦巴……秘科行动之前封锁一切消息,处处把我蒙在鼓里——哪怕那对我有害。”

    少年吐出一口气: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死了。”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国王,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出点什么来。

    议事厅里安静了那么几秒。

    可让他多少有些寒心的是,凯瑟尔依旧安坐不动,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是么。”

    国王无动于衷的姿态让泰尔斯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我没有选择。”

    泰尔斯感觉到自己的话越来越硬气:

    “我必须……随机应变,找到出路。”

    国王依然如故:

    “是么。”

    泰尔斯胸中一堵。

    “是!”

    他提高了音量,不快地道: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

    少年顿了一下,瞥了国王一样,这才道:

    “星辰王国。”

    凯瑟尔的眼神晦涩不明,但这一次,他说的话不一样了:

    “就像你在国是会议上做的一样?”

    泰尔斯微微一顿。

    国是会议。

    他突然想起来,六年前,自己在那场会议里不甘作傀儡木偶,从而语出惊人,怒斥各大诸侯的那一幕。

    不禁有些唏嘘。

    但泰尔斯还是点了点头:

    “是。”

    少年的话语稍显黯淡:

    “我……不得不做。”

    国王抬起目光,看向议事厅的另一端。

    似乎在思索什么。

    几秒后,他轻嗤着重复道:

    “不得不做。”

    “他们不信任你,”国王转动手上的权杖,玩味地道:

    “而你,不得不做?”

    泰尔斯不知如何回答。

    也许是太久没见到凯瑟尔,也许是多年来道听途说的消息扭曲了他对国王的认识,泰尔斯发觉,自己无法读懂至高国王的情绪与动作。

    就像……隔了一层幕布。

    而这是面对努恩,面对伦巴,面对北地五位大公和星辰三大公爵,都未曾遭遇过的情况。

    只见国王最终轻笑了一声:

    “你是说……”

    下一刻,凯瑟尔王抬起平静如昔,却莫名深邃起来的眼神:

    “是他们不信任你能跟努恩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以至于在他倒下的时候,你作茧自缚,被殃及池鱼,身陷敌手。”

    “而你不得不绝地反击,重回英灵宫,再造新王?”

    泰尔斯浑身一颤。

    凯瑟尔王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奇特的韵味:

    “还是他们不信任你能跟龙霄城的小姑娘打得火热,以至于她为了强留你而抛弃一切,触犯众怒,与所有封臣公然决裂?”

    “而你不得不私会伦巴,另寻出路?”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国王继续冷笑一声:

    “抑或是他们不信任你能在西荒隐姓埋名,跟一群贩剑的雇佣兵不清不楚,再被他们识破身份,反过来要挟刃牙男爵?”

    “而你不得不……”

    国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勾了勾嘴角。

    可这已经够了。

    泰尔斯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

    果然。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但是……

    泰尔斯突然发现,在对方的这几句话面前,他在这六年里自力更生的所有自辩和道理,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可以解释。

    但无论是龙血之夜里的艾希达和吉萨,还是小滑头的身世,抑或快绳和旧王室卫队的秘密……

    他无法解释。

    他不能解释。

    泰尔斯睁开眼,艰难地道:

    “那是……秘科是这么说的吗?”

    这一次,国王盯了他很久。

    很久。

    终于,凯瑟尔王再度开口,可他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

    “莫拉特的报告说,你身为王子却不自知自省,进步缓慢,每每自作主张,胆大妄为,让所有人不得不承担你酿出的苦果。”

    凯瑟尔眯起眼睛:

    “或者用他们的话:擦屁股。”

    少年一顿。

    莫拉特。

    泰尔斯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懂了。”

    “我……很抱歉。”

    可国王却又再轻笑一声:

    “而基尔伯特却一再对我说,你进步得很快,在困境中学习,在摔打里成长,经一堑,长一智,是难得的天才。”

    基尔伯特。

    泰尔斯心中一暖。

    “他,他过誉了。”

    凯瑟尔打量着他,手中的权杖停止了转动。

    “但埃达,她有第三种意见。”

    埃……

    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泰尔斯愣了一下:

    “谁?”

    泰尔斯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国王离开了座背,前倾着打量他:

    “她在信上说,你长得太慢,又太快,让她很懊恼。”

    等……等等?

    听清了性别称谓,泰尔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埃,埃达?”

    某个疯疯癫癫、蹦蹦跳跳的矮个子身影在他的眼前冒出来。

    泰尔斯瞪着眼睛,僵硬地动了动嘴唇。

    那家伙……还会写信?

    假,假的吧?

    但凯瑟尔五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那股滑稽和荒诞感,国王陛下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说你长得太慢了,甚至没胆子让她到龙霄城外的森林里,去猎兔子加餐。”

    泰尔斯小脸一黑。

    他的父亲再次冷哼一声:

    “可你又长得太快,以至于她每次想出去偷猎之前,你都早有预料,派人盯死她的行为。”

    泰尔斯确认了一下这是国王说出来的话,不由疑惑:

    “好吧,埃达猎兔子……这重要吗?”

    国王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阑珊的灯光下,默默地看着第二王子。

    因为埃达的名字,泰尔斯情绪稍缓,可国王的目光让他的心再次揪紧。

    “但我看得出来,六年,你确实不一样了。”

    国王幽幽地道。

    泰尔斯怔了一下。

    他慢慢扭过头,避开对方居高临下的眼神:

    “六年的时间很长。”

    可凯瑟尔摇了摇头。

    “不。”

    “无论是莫拉特还是基尔伯特。”

    国王轻声道:

    “他们都错了。”

    泰尔斯的呼吸开始加快。

    国王的眼睛越发锋利:

    “至于埃达,哼……”

    凯瑟尔的话很奇怪,那一刻的他,不知是在不屑,还是在感慨。

    这让泰尔斯突然好奇起来:

    不知道,据说能看透谎言的黑先知莫拉特,是否能看透眼前的国王?

    “不……”

    星辰之王的话拉回了泰尔斯的注意力:

    “你长得既不够快。”

    凯瑟尔慢条斯理地道:

    “也不够慢。”

    既不够快。

    也不够慢。

    疑惑涌来,泰尔斯微微蹙眉。

    “我不……明白?”

    幸好,国王这次没有再打断少年,也没有转移话题。

    但凯瑟尔接下来的话却饱含深意,让他沉默下来:

    “你要么长得足够快。”

    凯瑟尔王抬头望着天花板,眼神迷离,像是在看向过去:

    “快得出人意料,快得让人欣慰,快到仅仅六年,就可以一力承担整个星辰的重量。”

    国王的眼神聚焦回泰尔斯身上,重回冰冷与平淡:

    “但你没有。”

    承担……整个星辰的重量。

    泰尔斯咽了一下喉咙,只觉得身躯僵硬。

    国王远远望着他,流露出几分失望。

    “你要么长得足够慢。”

    凯瑟尔垂下头,看向自己张开的左手掌,话语有些落寞:

    “慢得安分守己,慢得按部就班,慢到足够我们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卸下王国的重负。”

    国王捏起拳头,重新看向泰尔斯,目光略有寒意:

    “可你也没有。”

    安分守己,按部就班……

    听懂了对方的几分意思,那一刻,泰尔斯竟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的你,偏偏长得不快也不慢。”

    国王冷冷地道,语气变得越发冰冷:

    “不急不缓。”

    “不上不下。”

    凯瑟尔轻哼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和惘然。

    “既超出期望,”他摇了摇头,“又让人失望。”

    泰尔斯深吸几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次,父子两人的沉默格外地长。

    他们只是静静相对,久久无言。

    直到少年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压抑。

    “我……”

    泰尔斯顿了一下。

    带着难言的压抑和郁闷,他呼出几口气,努力想笑,却笑不出口。

    “我还以为,在我回到永星城的第一天,你会聊些父子重逢的积极话题。”

    泰尔斯扭过头,想要找些缓和的话:

    “父亲。”

    可凯瑟尔明显没有同样的意思:

    “而我以为,经历了那么多,你会明白什么是‘为星辰而生’。”

    国王目光灼灼,语气生寒:

    “王子。”

    泰尔斯僵住了。

    凯瑟尔看着泰尔斯,轻哼一声,似有不屑:

    “但幸好,我们还有时间,来教你怎么重新做回一个……”

    “星辰王子。”

    重新做回……

    星辰王子……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只能感觉到,有一股莫名的情绪自胸腔而起。

    让他浑身不适。

    难以摆脱。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

    “你的归国欢迎宴会尽快安排。”

    “作为你重新亮相的时机。”

    国王扭过头,对泰尔斯的沉默不以为意,不知是视作默认,还是不屑理会:

    “这段时间里,你就保持低调。”

    “让王国慢慢消化继承人的归来。”

    “别再做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

    “明白了吗?”

    凯瑟尔冷冷地道。

    泰尔斯沉默着,好几秒后,才艰难地回答:

    “就像六年前?”

    凯瑟尔五世抬起目光,语气悠长:

    “更甚六年前。”

    更甚六年前。

    泰尔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几秒后。

    “是,”泰尔斯感觉自己嗓音嘶哑,如同老旧的器械:

    “陛下。”

    凯瑟尔盯了他几秒,这才慢慢开口。

    “很好,”国王的口吻略带讽刺:

    “儿子。”

    凯瑟尔五世重新后倚,陷入阴影之中。

    议事厅重回死寂。

    泰尔斯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我想您应该没有别的话了吧。”

    他强迫着自己恭谨道:

    “陛下。”

    头顶的王座没有传来回答。

    泰尔斯把这当做默认。

    星湖公爵鞠了一躬,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往回走。

    “停下。”

    国王的话在议事厅里回荡。

    泰尔斯停下脚步:

    “陛下,还有其他?”

    但凯瑟尔王只是在阴影里摇摇头:

    “没了。”

    “但你必须待在这里。”

    国王冷冷道:

    “至少一刻钟。”

    泰尔斯一怔:

    “为什么?”

    凯瑟尔维持着姿态,只在阴影里露出一双反射着寒光的眸子,与他手中的星辰之杖相互衬托:

    “因为在外人看来,‘父子重逢的积极话题’,大概就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泰尔斯呼吸一滞。

    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

    原来如此。

    原来,陛下和王子的重逢……

    只值一刻钟。

    第二王子转过身,看向王座上的父亲,心中情绪难言,语气略带愤懑:

    “但我们不需要。”

    凯瑟尔哼了一声:“我们不。”

    “但王国需要。”

    泰尔斯心里的不快再次涌来。

    原来如此。

    他本不必焦虑。

    因为六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六年后……

    依然如故。

    泰尔斯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冷笑一声:

    “所以我得在这里待够一刻钟,只有这样,王国上下才不会知晓什么‘王室矛盾,父子失和’的谣言八卦,对么?”

    面对王子略带挑衅的话,王座上的阴影微微一凝。

    几秒后,凯瑟尔王同样冷哼一声。

    “他们本来不知道。”

    国王的字句里化出深深的寒意:

    “直到你收下了那把剑。”

    那把剑?

    泰尔斯倏然一顿。

    他不明白:

    “那把剑只是……”

    可凯瑟尔却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但他们依然不会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国王已经再次离开座背,在火光下冷冷盯着泰尔斯,就像盯着他的敌人:

    “因为我不得不终止了所有今年关于西荒的法令,从税收到量地乃至征兵,对你的新朋友们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新朋友们。

    泰尔斯思绪一顿。

    凯瑟尔咬着字,用词粗鲁:

    “就为了你那把该死的剑。”

    面对表情如故,可情绪却似乎冷下了不止一个冬天的国王,泰尔斯皱起眉头,表示无法理解。

    “如果您是因此而不满意,我随时可以退回那把剑,您不必考虑我,大可以继续你征服西荒的大计……”

    但国王突然发问:

    “那改变你了吗?”

    泰尔斯收住了口。

    “改变……什么?”王子疑惑地追问。

    高台王座上的凯瑟尔眯起眼睛:

    “你所说的,这趟‘差点死了好几次’的旅途……”

    “你学到什么了吗?”

    差点死了好几次的旅途……

    泰尔斯的心情冷了下来。

    “是的。”

    几秒后,他淡淡地道:“学到很多。”

    “不。”

    凯瑟尔果断地否定了他。

    “如果你真的学到了什么,”星辰之王远远望着星湖公爵:

    “那你就该知道。”

    只见国王的眼里闪动着无法可解的怒意:

    “如果不是那把剑……”

    “那你根本就不会成为——星湖公爵。”

    泰尔斯愣住了。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反问道。

    议事厅里的光线似乎又黯了一层。

    “为什么?”凯瑟尔怒极反笑。

    国王冷笑着顿了顿权杖,闷响传遍大厅:

    “因为你……”

    “不配。”

    不配。

    听清楚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泰尔斯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他没有机会多想,更没有机会回话。

    “基尔伯特!艾德里安!”

    凯瑟尔五世不再看向泰尔斯,而是高声开口,冷冷呼喝。

    石厅的大门打开,两个脚步声从容地响起。

    基尔伯特略有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怎……”

    可国王立刻打断了他,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让诏令官起草……不,基尔伯特,你亲拟一道我的手令,给所有人看的那种。”

    基尔伯特面露讶异。

    “泰尔斯王子远道归国,为表彰他的光辉功绩,展现他的尊贵地位……”

    星辰的国王顿了一下,从鼻子里哼声:

    “以及我的宠信和爱重。”

    听见这句话,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凯瑟尔王打量着他的儿子,在基尔伯特奇怪的眼神下幽幽开口:

    “即日起,王室产业之中,位于暮星区的闵迪思厅,将被赐予星湖公爵,作为他在王都的……”

    “特许居所。”

    基尔伯特看了泰尔斯一眼,外交大臣的眼里同时带有惊喜和疑惑。

    “是,陛下。”基尔伯特连忙点头从命。

    泰尔斯缓缓地抬起头,却发现凯瑟尔王看也不看他。

    但国王斩钉截铁的命令还没有结束:

    “艾德里安,你陪公爵出去,让你的人直接送他去闵迪思厅——他应该很熟悉那里。”

    基尔伯特欲言又止。

    艾德里安则鞠了一躬:

    “遵命,陛下。”

    而泰尔斯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当然,那得在……”

    国王冷哼一声,整个人重新陷入阴影里:

    “一刻钟之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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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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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