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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章 关于人的学问

    闵迪思厅,下午,公爵的书房。

    “你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是么?”

    听见问话,书房里的泰尔斯抬起头来,带着淡淡的疑惑看向眼前。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随和地坐在对面,面貌沧桑却气质典雅,随侍在她身后的修女不过十六七岁,佩戴面纱,站姿严谨。

    她们两人袍子上的落日徽记映出暗金色的反光,居然格外贴合闵迪思厅兼具古典与新潮的内饰风格。

    唯一不对的是,基尔伯特正端坐在房间另一侧,面色不善地望着泰尔斯的客人。

    就在刚刚,当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把这位落日神殿派遣的授课老师领进书房后,基尔伯特就在后脚急匆匆地赶来,望着老妇人的眼神充满讶异和警惕。

    “我知道,这是神学课。”

    泰尔斯对基尔伯特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试探着称呼眼前妇人的头衔:

    “梅根……祭祀?”

    老妇人梅根却摇了摇头,依旧面带微笑。

    “不,你不知道。”

    梅根笑着指了指头顶,笑容随和,却眼神恭敬。

    “你以为你在这里只是出于授课的安排和传统的需要,但事实上,无论你坐在这里,抑或我来到此地,这都是神的旨意。”

    祭祀女士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神秘感。

    神的旨意?

    出于礼貌,泰尔斯勉强一笑。

    好吧,好吧。

    几天来,少年一直好奇他的神学老师会是什么样子,毕竟他从小到大直接接触过的神职人员少之又少:乞儿时代碰过的冥夜司役热情过人神经兮兮,落日修士悲悯虔诚气场十足,而在北地的皓月祭祀们则清冷难近,拒人千里。

    但现在看来……王子的神学课上,似乎也没有意外。

    泰尔斯在心底里轻声叹息。

    祭祀的话还在继续:

    “落日见证,我们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中相牵。”

    言罢,梅根脸色一白,随即低下头,在手帕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妮娅……”梅根面露痛苦。

    泰尔斯微微一惊,但侍立在祭祀身后的年轻修女似乎早有准备,神色沉静的她立刻熟练地掏出一个盒子,取出几粒药丸,侍候着年长的梅根就水服下,舒缓着她的急咳。

    泰尔斯跟基尔伯特对视一眼。

    十几秒后,梅根的咳嗽才渐渐平息。

    “抱歉,落日要我经受病痛的考验,以洗涤出更好的自我。”

    她收起手帕,带着歉意对泰尔斯道:

    “这本是女神的仁慈恩赐,无可厚非,却是连累你一起受罪了。”

    女神的仁慈恩赐?

    泰尔斯只能礼貌地笑笑,摇头表示没关系:

    “只要您健康就……”

    但不等公爵多说几个字,完全从咳嗽中回复过来的梅根就闭上眼睛,表情感激地轻舒手指,做了几个快得看不清的祈祷式,口中念念有词。

    “我之谨戒,落日知晓。”

    连带着戴面纱的年轻修女,也在手忙脚乱地收起药盒后跟着做祈祷式,看上去很是虔诚。

    神棍。

    被堵上话头的泰尔斯心有讪讪,默默给出这个评价。

    泰尔斯心有戚戚地望了一下远处的基尔伯特,企望从他那里收获一些认同感,但基尔伯特依旧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前来授课的老女祭祀。

    这可不多见。

    做完祈祷式的梅根注意到了泰尔斯的眼神,便回头看向基尔伯特。

    “您不准备离开么,卡索伯爵?”

    年长的祭祀面带微笑,语气随和,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两人是多年知交。

    直到基尔伯特轻哼一声。

    “按照之前与教会的通信,”卡索伯爵的回应不怎么客气:

    “王子的授课老师应是宣教部的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学识渊博,信仰诚挚,很适合为学生解惑开道。”

    梅根闻言知意,不以为忤:

    “但来的却是我?”

    基尔伯特眯起眼睛:

    “据我所知,落日神殿内,祭祀与宣教两部互不统属:大主祭统领前者,接引神谕,聆听神旨,大主教则领导后者,处理俗务,管理教会。”

    基尔伯特的语气颇不客气,让泰尔斯也皱起眉头:

    “从什么时候起,神圣的李希雅大主祭,也对为贵族授课这种宣教部的世俗事务感兴趣了?你们教会内,泽农大主教他知晓吗?”

    祭祀和宣教两部,互不统属?

    泰尔斯突然发现,作为神的仆人,落日神殿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然而梅根依旧笑容如故,轻轻吐出几个字:

    “陛下知晓。”

    那一刻,基尔伯特和泰尔斯的面色齐齐一变。

    只见梅根祭祀维持着不知是礼貌还是虔诚的笑容,闪动手指再做了一个祈祷式:

    “落日意旨从来神秘,乍看出乎意料,细究却必有道理。”

    “希望伯爵你不要介意。”

    她身后的修女连忙跟上祈祷式,与祭祀保持一致。

    基尔伯特抽了抽嘴巴,像是很不习惯这样吃瘪。

    只见前外交大臣闷闷地抿了几秒嘴,这才悻悻地道:

    “我会向复兴宫求证的,嗯,也许还附上我的一点建言。”

    梅根祭祀释放了一个“欢迎”或者“请便”的笑容。

    泰尔斯也皱起了眉头。

    基尔伯特哼了一声,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我想,宽容的落日女神,一定也不会介意我在此临时旁听殿下的课程,分享神恩?”

    “丽芙·梅根祭祀?”

    梅根祭祀只是弯了弯嘴角,未置可否。

    她仅稍稍一停,便不再理会基尔伯特,而是正面朝向书桌后的泰尔斯。

    “所以,关于神,泰尔斯,”年长的女祭祀温言道:

    “你了解多少?”

    那一瞬间,泰尔斯的记忆一个激灵。

    一个久违的悦耳嗓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把他带回过往。

    【当你想起神灵,首先会想起什么?】

    泰尔斯恍惚了一下。

    “是殿下,泰尔斯殿下。”

    基尔伯特带着敌意的不满抗议把泰尔斯拉回现实,只见卡索伯爵不快地对梅根祭祀道:

    “请用尊称。”

    梅根则不以为意地笑笑:“当然。”

    但女祭祀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向泰尔斯,等他回话。

    关于神……

    少年咽了咽喉咙,确认自己不是在龙霄城的某家棋牌室,这才悻悻地道:

    “额,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叫——有个神,叫‘明神’。”

    梅根面色不变,安静地等他继续。

    泰尔斯努力回忆着过去六年所知晓的常识,无论那来自小滑头津津有味的唠叨还是《明神圣敕》里枯燥的古文:

    “至高明神创造了世界:砰地一声,天地分离,太阳狱河遥遥相对,在它们的夹缝之中,万物生灵逐渐成型。”

    但随着他的精力被回忆分散,王子的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然后,然后明神就下班了——我是说,休息了——最早的诸神开始接班,我所记得的好像有皓月、冥夜、群山、牧海、漠神、丰收、凄风……”

    泰尔斯挠了挠头:

    “当然,来头最大的还是‘圣日’埃罗尔,据说他就是太阳本身,算是明神的亲儿子吧……”

    室内响起基尔伯特重重的咳嗽。

    “无妨,”出乎意料,梅根祭祀只是温言开脱,毫无被冒犯的意思:

    “一点道听途说的幽默戏言,不会影响我们对神的敬畏。”

    原本停了一下的泰尔斯这才扬了扬眉毛,偷偷对基尔伯特挤出一个作怪的眼神:

    “从那之后,圣日身为神首,统领诸神,替它的把拔代班,保佑万物……”

    “我们的世界就被冠以埃罗尔之名……”

    “后来,灾祸降世,终结之战,‘大裂沉’之后,埃罗尔也跟他爸爸一样失业——咳咳——休息了,他的女儿就接过职责,与其余诸神一同看护世界,就是落日女神……”

    嗯,没错。

    所以,在泰尔斯看来,配上世界历史后,从远古帝国的明神公教,到最终帝国的圣日教会,再到现在星辰王国的落日神殿,埃罗尔世界里,帝国一脉传承下的“明神-圣日-落日”的经典神话,可谓一段与帝国版图休戚相关的惨痛家族企业史:

    神一代艰苦创业,终成大拿。

    神二代崽败爷田,中道崩殂。

    神三代惨淡经营,破产在——咳咳,好像我自己就是星辰王子来着——复兴在即。

    大厦倾颓,辛酸悲苦之余,不知怎么地,竟还有些莫名的大快人心。

    顺便一句,当泰尔斯把以上观点总结出来之后,埃克斯特负责教授历史课的皓月神殿教士脸色不佳,一边的里斯班摄政却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泰尔斯用菜市场砍价的口气讲完了以上的话。

    他笑眯眯地看向面色古怪的基尔伯特与陷入沉思的梅根祭祀。

    “你了解得不少……”

    梅根祭祀眼神沉静,似乎在思考。

    “谢谢。”

    泰尔斯耸了耸肩。

    “……却不尽详实。”梅根淡淡说完她的话。

    当然不尽详实。

    事实上,这些唬人的神话传说,大部分是一个眼镜女孩和一个不会死的恶魔人告诉他的。

    嗯,也许还得感谢某位为他的巨龙王后搜集了大量藏书的、鬼知道现在在哪的北地先王。

    “所以你相信神吗,泰尔斯?”

    梅根祭祀重新开口,双目炯炯有神:

    “你相信我们在此相遇,是神的安排吗?”

    泰尔斯挑挑眉毛,向前外交大臣望了一眼。

    这一次,他在基尔伯特的表情里收获了期盼已久的认同感,后者甚至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对吧?

    但泰尔斯毕竟还是王子,无论这堂课所面对的人有多无聊,至少他要在表面上维系王室与神殿的关系,保证双方的默契。

    王子清了清嗓子,面色重回严正:

    “我当然相信落日女神的……”

    “不,你不信。”

    梅根冷冷地打断了他。

    只见年长的女祭司直直地望着他,目光逼人,脸上的皱纹在此刻格外显眼:

    “你既不信那些荒谬的神话传说,也不信经过认证的教会经典,更不信如落日这样的神灵理应是我们的主宰与信仰所在。”

    泰尔斯顿时一愣。

    梅根祭祀轻哼一声,眼神清亮而语气肃穆:

    “你宁愿相信这是政治是谋略是斗争,宁愿相信我们在此相聚,是落日教会为了影响王室,为了影响未来国王而采取的措施。”

    “就像那边满脸不屑,却要硬装严肃的卡索伯爵一样。”

    远处,原本还翘着嘴角饮茶的基尔伯特哽了一下。

    啊?

    “你们,跟此世绝大多数因为手握薄权、地位略高、小有见闻、学有稍成,就自以为是,面上毕恭毕敬,背地不以为然的高位者们一样……”

    “不信神。”

    “藐视神。”

    这话说得太直白狠辣,不留余地。

    泰尔斯不得不收敛笑容,基尔伯特也放下茶杯。

    梅根的语气极为冷漠,就连身后的修女也感受到了那股气场,在不安中瞥向王子和伯爵。

    “所以,你也就不会懂得活在一个有神的世界里是什么感觉,不会懂得神与信仰给世界带来了什么,不会懂得真正的信徒们是如何生活的。”

    面无表情的梅根重新望向泰尔斯,与他对视。

    “你更不会懂得,若怀抱虔诚去了解神与信仰的世界,究竟会让你发现什么。”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略略一窒,好像此时此刻,对方才是这个书房的主人。

    他深吸一口气:

    “我……”

    “那么,你的世界就永远缺少了一部分。”

    梅根似乎并不顾忌对方的权位,丝毫不给公爵说话的机会:

    “这很糟。”

    她身体前倾,直视泰尔斯的双目。

    “非常糟。”

    仿佛要穿透他的瞳孔,直刺他的内心,拷问他的灵魂。

    “非常,非常,非常糟。”

    她的声音低沉,目光冷淡。

    泰尔斯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他坐在书桌后,沉默了好几秒钟,这才缓缓推开手边那本为了这堂课特意找出来的《落日使徒行传》。

    基尔伯特想要缓和一下不太友善的气氛,但他刚刚发出第一声咳嗽,泰尔斯就开口了。

    “所以,你要怎么办?”

    只见年轻的星湖公爵同样不闪不避地对视着落日女祭祀那逼人的双目:

    “如果我不信神,你们会怎么做?”

    泰尔斯笑了笑,摊摊手:

    “烧死我?”

    这话说得室内一静。

    梅根祭祀皱起眉头,细细打量起泰尔斯。

    几秒钟过去了。

    只见梅根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是的。”

    这次轮到泰尔斯一愣。

    搞,搞什么?

    侍立着的小修女紧张起来,没见过这般阵仗的她,不无惊恐地望向错愕的星湖公爵,似乎害怕位高权重的他一怒之下就要发话“拖出去宰了”似的。

    基尔伯特的咳嗽声突然高亢起来:

    “咳咳,殿下,那个今天……”

    但这一次,卡索伯爵那不合时宜却迫不得已的打断没有奏效。

    只见梅根祭祀神秘地笑了笑,第三次无视了基尔伯特,补充上未说完的话:

    “……在很久以前,是的。”

    此话一出,泰尔斯紧起来的眉毛旋复一松。

    拜托,讲话不要大喘气啊。

    只见女祭祀缓缓靠上椅子,语气重新变得温和:

    “所以,泰尔斯,烧死你,会改变你的信仰吗?”

    “会让你相信神的存在,神的荣耀,神的伟大吗?”

    远处的基尔伯特舒出一口气,显然,他已经放弃去纠正她的称呼问题了。

    泰尔斯眨了眨眼,勉强提提唇角。

    梅根祭祀笑了笑,端起手边的茶杯:

    “那我们为何要烧死你?”

    梅根轻呡一口茶水:

    “须知,信仰不是用火烧出来,更不是用屠刀杀出来的。”

    女祭祀的话很慢,却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如果只因你不信神,我就要烧死你,那只会徒增你的厌恶和反叛,巩固你的立场和心志,而无助于信仰的传播,更违背神灵的初衷。”

    梅根放下茶杯,定定地看着他:

    “因恐惧而成的,不会是坚贞的信仰,而只能是渐次累积,终将发泄的无尽恨意。”

    “相信我,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梅根有意无意地瞥了同样皱眉的基尔伯特一眼,淡淡地道

    “而恰恰相反,现实的磨难,往往会带来精神的升华——千百年来许多伟大的先知与神使,正是在迫害与苦难中醒悟,让信仰的真谛扎根人群,流传更广。”

    泰尔斯不无讶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落日女祭祀。

    这种态度……

    不像印象里的教会人士啊?

    梅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所以,尊敬的公爵殿下。”

    她第一次使用了尊称。

    配合上她软化下来的内容和友善起来的语气,泰尔斯发现,不管怎样,他对女祭祀先入为主的刻板观念已经渐渐消失。

    梅根肃穆道:

    “只有邪神与恶魔,只有狂妄的凡人,才热衷于宣扬血腥和暴力,享受杀戮与毁灭,依靠压迫与强权来争权夺利、排除异己,倚之为胜,以之为傲。”

    泰尔斯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然而真正的神灵——一如我们的落日女神——包容万物,宽恕一切,对于迷途的羔羊,甚至对于异信异教,它们也给予怜悯和原谅,帮助与引导。”

    “这才是信仰存在的意义——拯救。”

    梅根祭祀言罢微微一笑:

    “所以请放下你的敌意,泰尔斯,开放你的胸怀,从怀疑者变成宽容者。”

    “因为神也是这么对待你的。”

    泰尔斯皱眉看着她。

    远处,基尔伯特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着“果然我还是想念斯蒂利亚尼德斯那老家伙”之类的话。

    几秒后,泰尔斯长出一口气,不得不调整好自己的态度:

    “那好吧。”

    奇怪,说话的方式明明天差地远,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就是想起了自己面对老乌鸦时的场景。

    “所以,您是要教导我,如何去信仰女神吗,丽芙·梅根祭祀?”

    公爵正色道。

    梅根笑了笑,从茶杯里再呡了一口。

    当她放下茶杯时,语气重新变得深邃神秘。

    “数百年前,世上有一位遭逢不幸、家业衰落、前途断绝的青年。”

    泰尔斯一怔,为对方开始讲故事而感到错愕。

    “他在走投无路时,得到了神的启示。”

    梅根一脸苍茫,仿佛在那一刻置身故事之中:

    “于是青年循着神意,面朝夕阳,一路西行。”

    是……不幸青年遇到神启的救世故事?

    泰尔斯向基尔伯特望了一眼,发现后者脸色微变。

    梅根的语气变得阴沉:

    “白日将近,青年却西行不辍,他的前路越发黑暗凶险,他的眼前越发迷茫混乱。”

    “终于,在落日时分,在无月无光的幽深黑暗里,筋疲力尽,精神恍惚的他,失去意识,失却希望,恍惚间踏入冰冷的牧河中央。”

    可女祭祀随即话锋一转:

    “而在无情的河水就要漫过他头顶时……”

    梅根的话语严肃起来:

    “仿佛得到命令,那一刻,黑暗的长夜云开雾散,莽苍的世界天地重光。”

    传统戏剧般的转折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他饶有兴趣地把故事听下去:

    “彼一刹那,漫天的星辉为他亮起,无尽的星辰重新闪烁。”

    梅根祭祀的表情变得威严而肃穆,仿佛神灵就在眼前:

    “一如明神创世。”

    “一如圣日开天。”

    “一如终结之后,万物重生。”

    梅根的眼里仿佛有万丈光芒:

    “将不幸又幸运的青年,从绝望与悲伤中唤醒。”

    泰尔斯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创世,开天什么的……”

    “太阳下山了,天就黑了,星星就出来了,”泰尔斯小声喃喃:

    “我以为,这算是自然常识,不能算神迹?”

    梅根微微一顿,看向忍不住发言打断故事的公爵。

    但女祭祀只是扯了扯嘴角,就把故事继续下去:

    “于是,就在那奇迹的一天,青年立足于漫天星光之下,感召到神的意旨,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发下庄重的誓言。”

    “在重重磨难面前,他要振作自我,砥砺前行。”

    “而他要复兴的,不只是大厦倾颓、中落已久的家业。”

    梅根直直地盯着泰尔斯的双眼:

    “青年要复兴的,更是在诸神陨落,灾祸弥漫的末世中,为挽救生命与信仰,为驱散寒冷与绝望,以至亮之光和至炽之热,化身万千星河,散落夜空,永照世人的——圣日之晖。”

    诸神陨落,灾祸弥漫……

    感觉不太对的泰尔斯抬起头:

    “所以你要告诉我,在那之前,世界上没有星星,晚上一片黑暗?”

    但梅根没有理会他:

    “自彼时起,青年皈信落日,奉为国教,兴建神殿,广播信仰。”

    等等。

    国教?

    泰尔斯脸色一变,原本双肘支在桌子上的他不得不直起腰来。

    难道说……

    果然,下一刻,梅根带着微妙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星湖公爵,好整似暇地道:

    “于是,托蒙德一世的伟业,从此而起。”

    “星辰王国,自斯而兴。”

    梅根的话音落下。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

    直到泰尔斯尴尬地嘿嘿一笑。

    “这是《落日教经》里的经典段落,由女神的先知与使者,七百年前的教士弟兄,圣莫哈萨亲自记载。”

    只见梅根微微一笑,半是调侃半是提醒:

    “关于你祖先的故事,你该了解得多一些。”

    “泰尔斯。”

    泰尔斯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装作没听见。

    什么神启,什么重光,什么开天,什么立下誓言……

    这居然是,托蒙德一世遇到神迹,发愿立国的故事?

    太扯了吧?

    “关于这个故事,哪怕落日教会内部也有争论,”基尔伯特盯了客人一眼,目中带着警告的意味:“特别是誓言的重点。”

    “梅根祭祀。”

    梅根则回敬了基尔伯特一记眼神,似有不悦,又似是调侃。

    “我们的伯爵不满意《落日教经》里教化信徒的故事,”梅根温和地看向泰尔斯:

    “但是没关系。”

    下一秒,梅根的脸色再度严肃起来:

    “因为无论多么荒谬不堪、多么经不起深究细问都好……”

    “当七百年前,这个故事传扬开去,在众人心中生根发芽……”

    梅根淡淡开口,说出的话让泰尔斯皱起眉头:

    “托蒙德便不再是那个万恶帝国的余孽王子,不再是入侵家园吃喝拿用的异乡武夫,不再是身份卑微血脉成疑的私生野种,更不再是拥兵自重而野心勃勃的残暴军阀。”

    听见这些形容词,泰尔斯心中一惊。

    这一次,基尔伯特不再客气,他厉声喝止道:

    “梅根祭祀!”

    但梅根不管不顾,只是眼神幽幽:

    “而是一个在众信徒们的眼中,为高不可攀的神灵所承认,为热心助人的修士所传颂,经由落日启迪,感念圣日余晖,从而立誓发愿,艰苦奋斗,以创人间乐土的——”

    “复兴之王。”

    泰尔斯神色一凛。

    基尔伯特依旧抿着嘴唇,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从那之后,托蒙德不再需要残忍地处决每一个不服他统治的本地人,以杀鸡儆猴;他不再需要警惕从村子里打来的井水是不是下了毒,以保证安全;他不再需要为下一个可靠的借宿地或征兵源而发愁,以卷土再战。”

    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他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味。

    “直到他霸业功成,王国砥定之日……”

    “落日女神便成为璨星王室的守护神,见证此后每一位国王的加冕与薨逝。”

    梅根祭祀正色道:

    “从彼时开始,落日神殿便与璨星王室的命运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

    与璨星王室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泰尔斯默默重复着这句话,突然惊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梅根稍稍停顿,旋即语速加快:

    “终结历一世纪开始,‘太平王’凯瑟尔一世大修神殿,广纳信徒,为万民称颂。”

    “‘刀锋’托蒙德二世任隆东主教为首相,遵循天命,播撒信仰,享开疆拓土之功。”

    “‘仁王’苏美一世信仰虔诚,身体力行,最终感动女神,得降甘霖神迹,解经年大旱之厄。”

    “‘六指’贺拉斯一世在落日神像下立誓,获得神佑,万众一心,抵御来自大洋彼岸的异端。”

    “‘胡狼’苏美三世明文定檄,重宣国教,再定信仰。”

    “‘贤君’闵迪思三世发扬神学,大印经典,广授修士……”

    梅根每说一个例子,泰尔斯思维便跳跃一下,逼着他回去寻找历史课上与此相符的知识。

    但他同时不禁注意到,随着祭祀的话,基尔伯特的眉头也在渐渐加紧,咳嗽加剧。

    “看在王国的份上,泰尔斯,心既不齐,力更难同——试问,若与你的子民所信仰、所敬畏、所在乎的对象并不一致,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未来王座上的你,又要如何统治王国呢?”

    对方的话说得泰尔斯的面色渐渐沉重下来。

    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所说的神学,与他所理解的神学,远远不是同一类东西。

    “而这些故事背后的事实是,我们一直活在一个有神的世界里,无论你是否承认它的神迹,理解它的威能。”

    “它们看似高不可及,却从未远离我们的世界,深深影响我们的生活……”

    梅根沉下面庞:

    “以时而神秘又时而浅显,似有踪迹却无从揣度的方式。”

    梅根祭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祭袍,轻声道:

    “一言强似百万兵。”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泰尔斯沉默着,久久不言。

    但几秒钟后,梅根的语气重新轻快起来。

    “因此,我在此课上的职责,泰尔斯,”不顾基尔伯特在一旁皱眉的表情,梅根祭祀微笑道:

    “不是去鼓动你信仰什么,不是去指点你真神何在,更不是教你背诵经文规例,而是在和你讨论这个问题的过程里,帮助你发掘自身与神的关系,明白自己与神的距离。”

    梅根直直地盯着他:

    “帮助你更好地——认识自我。”

    “无论是你现在身为一介凡人,还是未来统治王国。”

    泰尔斯微微蹙眉。

    认识,自我?

    对方此刻所说的话,让他想起了在‘临界’里,那位不可名状又无比神秘的强大魔能师。

    从对神灵的看法,到认识自我……

    是巧合吗?

    “因为我们今天所要探究的,不仅仅是一门关于神,”梅根笑道:

    “更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

    泰尔斯心中一动。

    “所以,神学,”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却是关于人的学问?”

    梅根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而你不妨放下敌意——让那边的、可怜的卡索伯爵守着它们就好。”

    基尔伯特再度不自然地咳嗽了好几声。

    几秒钟过去,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沉重,泰尔斯抬起头来,尴尬地笑笑:

    “那……好吧?”

    梅根笑了。

    好吧,至少得承认一点。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道。

    她真能说。

    连基尔伯特也无从插话。

    至少,泰尔斯再也不敢小觑眼前这位年长的女祭祀,轻视这门听上去神叨叨,实则字里行间大有深意的“神学课”。

    但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能量。

    “而我们的第一节课,泰尔斯,我们来聊聊一个困扰了你好几年……”

    “更困扰了我们几千年的问题。”

    困扰我几年,困扰你们几千年?

    星湖公爵疑惑地抬起头。

    下一秒。

    丽芙·梅根,这位极少用尊称称呼他的落日祭祀面色如常地开口。

    只见她轻描淡写地,道出一个单词:

    “魔法。”

    王子殿下倏然色变。

第27章 逐圣

    “我不……”

    泰尔斯不得不用打翻的茶杯来掩盖自己的惊诧,直到梅根身旁的面纱小修女热心又熟练地上前,很不体贴地替他收拾桌子上的狼藉。

    “我不明白?”

    但这一次,梅根却闭口不言,默默观察着书桌后的王子。

    这就是那个男孩。

    那个关乎王国未来的男孩——也许不再是男孩了。

    听到魔法,他的表情略显惊疑,不像生来精明算计的老贵族那样,礼节套套而伪饰重重。

    却也不比王都新贵们的小意拘谨而野心勃勃。

    基尔伯特有些措手不及:

    “梅根祭祀!我以为我们今天只是神学课,你向殿下解释与神有关的知识……”

    “如我所言,神学从来不是只关乎神的学问。”

    梅根打断了基尔伯特——这个在旁人看来很聪明的蠢货,依然是那么迟钝而无可救药——的抗议,继续打量眼前的泰尔斯公爵。

    年少的公爵看上去有些清瘦,让她想起冬天挤在神恩所外等待救助的穷人们。

    但他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锐利而机警。

    不止这样,梅根还能从对方其它的举止上,比如自然随意的坐姿,节奏明快的动作,大胆直接的谈吐等细节中看出,这不是一个传统的星辰王子。

    至少不像以前的那几个。

    梅根再扫了一眼王子的衣装:用色深沉,风格保守,但衣领和袖口等处的细节却采用了新颖的形状设计,再配上埋藏得恰到好处的银线,与九芒星胸针相互映衬。

    女祭祀在暗地里点点头。

    看来王室的御用裁缝也是开了窍,懂得重塑风格、革新时尚了。

    嗯,大概是厌倦了自血色之年后,永星城贵族圈十几年如一日的复古厚重潮流——就因为复兴宫里的那位主人偏爱古典和冷色,多年来,王都市面上多少以设计新潮,用色大胆为卖点的普通裁缝们,都快被逼得没活路了。

    但梅根稍稍一顿,便又明白过来。

    不,宫廷的御用裁缝们虽然时常在各大贵族门庭的服装设计上放飞自我、练习手艺(而绝大部分对美学一无所知的愚蠢客户们只会摆出一脸演技逼真的惊叹和欣赏,来匹配他们天价的雇请费用),但他们没理由更没胆子在归来未久、举国瞩目的第二王子身上作潮流试验。

    这不是新设计的样式。

    梅根心中一动。

    王子身上穿的,是十几年前,此厅的前主人最喜欢的风格。

    她重新看向那个仍在喋喋不休的蠢货伯爵,继续无视着对方警示的眼神。

    这样看来,多年来兢兢业业,快把复兴宫变成第二个家的他,倒是煞费苦心。

    只是……

    这真的有用吗?

    梅根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泰尔斯。”

    她毫不在意地再次直呼王子之名,无视着对方的地位。

    诸神之下,灵魂等价。

    头衔无用,虔诚至高。

    不是么?

    “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幸经历过灾祸与巨龙的对峙。”

    梅根满意地看到王子的脸色变得凝重:

    “这几年来,对于那场龙霄城里的灾难……你便不困扰,不好奇,不求其解吗?”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了。

    龙霄城。

    “当你听见灾祸灭世的传闻,看着终结之战的戏剧,读着它们面貌不一的描述,听着贵族教师们遮遮掩掩含糊其辞的解释,就真的全盘接受吗?”

    魔法。

    泰尔斯靠上椅背,皱起眉头。

    所以,“困扰了你好几年的问题”是说这个,因为我在龙霄城的经历。

    而不是因为……

    桌子底下,泰尔斯捏了捏自己的左掌心,感受着上面无数次被匕首割开而留下的疤痕。

    他放下紧张的心情,也放下了刚刚想过的一切可能:

    秘科监视自己时追到了可疑的蛛丝马迹?半吊子医生拉蒙的事情暴露了?在龙霄城里找书留下线索了?跟艾希达上课露马脚了?小滑头不经意间泄密了?甚至是某个多年不见的千年丑脸老妖婆在背后捅刀子放谣言?

    “梅根祭祀,你本该提前跟我商量的……”基尔伯特的咳嗽突然好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叹息。

    梅根优雅地回头。

    “不必讳言,毋庸掩盖,”落日知晓,她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忍住那句下意识的‘蠢货’,保持微笑道:

    “卡索伯爵。”

    “谈论法师并不会带来灾祸,反思魔法也不会导向终结。”

    她毫不掩饰的用词让基尔伯特脸色骤变。

    “只有那些执迷不悟,盲目迷信之人,才会走上不归的歧途。”

    梅根回过头来,直直望向表情复杂的泰尔斯:

    “恰恰因为无知。”

    “与傲慢。”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阵。

    基尔伯特的叹息越发深沉:

    “很久以前,我已经为殿下解释过灾祸的邪恶……”

    梅根语气温和,抢白反驳却毫不示弱:

    “卡索伯爵,你真的觉得他会是一个下了课、听完讲,就飞奔着去吃喝玩乐,不再关心学习内容的笨蛋吗?”

    “你真的觉得他会就此高枕无忧,甘于愚昧,在余生里,不再在意曾经威胁自己生命的东西吗?”

    基尔伯特微微哑然,他和祭祀的目光同时扫向书桌后的王子。

    但泰尔斯只是沉默着,思虑未知。

    基尔伯特的语气稍稍弱了一些:

    “他的年纪还轻……”

    但梅根的反诘却愈发强势:

    “他的年纪已经够了。”

    年长的祭祀冷冷道:

    “如果魔法真的激发了少年人那不知节制的好奇,那不必等到现在,早在远离你们视线的那六年里,他就已经放纵自我,沉迷其中,无视禁忌而不知何往了。”

    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子,眉头微蹙,却不再言语。

    好吧。

    在前几秒里思绪纷繁而神经紧张的少年呼出一口气。

    “好吧,确实,”王子的语气恢复轻松:

    “我是挺想知道的。”

    泰尔斯微微一笑,真诚地道:

    “魔法和,灾祸?”

    “基尔伯特很久以前说了一些,埃克斯特人的典籍里也谈到一些,但是不多。”

    基尔伯特的脸色又是一变。

    “看,泰尔斯。”

    “汝之困惑,神皆知晓,”梅根和蔼地看着他,一脸胸有成竹:

    “汝若信仰,神即佑护。”

    落日啊。

    如果你佑护我……

    泰尔斯毫不掩饰地叹出一口气:

    能让她先别再这么神棍了么?

    梅根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会意。

    一如所料,在北方长大的他不信神。

    这不奇怪,自终结之战后,大多数北方人都不再信奉曾被帝国尊为正统的诸神,或者一切与它们有所连接的信仰——反而转信那个与异兽杂交还不以为耻的开国国王带来的东西:

    蛮横与愚昧,傲慢与自矜。

    梅根撇了撇嘴。

    天知道皓月与冥夜神殿牺牲了多少,才能在那片土地上生存下来。

    但这就是信仰的神奇之处,不是么?

    就像多少年前的自己,不也是沉浸于虚荣和冲动,自以为明了自己的人生,找到此世的追求,从而无视神的教诲与安排?

    幸好,神无私无怨。

    唯有佑护与宽容。

    梅根感激地在看不见的袖子里做了个祈祷式,这样,后面紧张的小妮娅就不必跟着她重复。

    “首先,魔法缘何而起?”

    泰尔斯维持着笑容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开玩笑,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不,她要是知道我知道那就糟了。

    梅根向身后的年轻修女示意了一下:

    “妮娅。”

    那个看上去清瘦可怜的面纱少女得到提示,吃力却小心翼翼地从他们带来的行李里,捧出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大方盒,摆上泰尔斯的书桌。

    等等,不是盒子,它从上到下,是由一片一片的薄板叠合而成的,不留缝隙。

    似乎更像一本——书?

    金属盒子最上面的图案是一个雕刻得栩栩如生,被众人所环伺的戎装国王,雕刻的风格简单朴实,却易于理解,周围还镌刻着一些泰尔斯看上去十分眼熟,跟古帝国文有些相近的符号。

    “这是什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下意识伸手想要掀开这本金属打造的“书”。

    啪!

    “不许碰!”

    泰尔斯手背吃痛,一惊之下缩回手掌,却发现打他的人是那个叫妮娅的小修女。

    只见妮娅习惯性地伸着手,可以隐约看出面纱下恶狠狠的凶相。

    就像她曾无数次做过这个动作,警告想要碰触这本金属页书的人。

    但是下一秒,当小修女意识到自己打的是什么人后,她顿时惊慌起来。

    “我……”

    妮娅低下头,嚅嚅地呢喃道:

    “对,对不……”

    泰尔斯只能尴尬地笑笑(他还能做什么?让D.D进来,把她拖出去宰了?),悻悻地收回胡来的左手。

    但梅根祭祀很快为他解了围:

    “这是在安塞特王的墓葬中发现的金属铭板。”

    “安塞特王?”

    泰尔斯眼神一动:

    “等等,我读到过这个名字……”

    泰尔斯开动自己的小脑筋,回忆起龙霄城里的藏书室时光。

    但显然梅根不准备给他展现记忆和学识的机会,直截了当:

    “他是诸王纪的人类先王之一,是沙文古国的王室姻亲。”

    “在最后防线崩溃,铁血王战死,北地失守,沙文灭亡,而古兽人大举南下的一个世纪里,正是安塞特王振臂高呼,力排众议,在惊惶南逃的人类队伍里团结诸王,组建联合会议,固守坚城,伺机反攻……”

    泰尔斯恰到好处地哦了一声,想起这位诸王联合会议的发起者,以及诸王纪的标志人物,但他看了看桌上的金属铭板,随即表情古怪:

    “安塞特王……”

    “你们……盗了他的墓?”

    梅根祭祀的表情随即一僵。

    “不是我们。”

    她的语气有些不满。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悻悻道:

    “当然不是。”

    你们只是……善良天真又无辜无邪的买家和收藏家,对吧?

    “而这是……”泰尔斯把注意力转移回眼前一页页的金属铭板,看着妮娅熟练地打开前几页,闪过几个画面:

    城墙塌陷,岗哨破碎,无数人们身首异处;

    巨大的身影幢幢而来,手提人头与武器,逼近一群无路可退的士兵;

    封面上的国王坐在圆桌旁,挥动手臂慷慨陈词。

    “久远的古代,在纸张和印刷都未曾出现的时候,人们把重要的事迹与历史记录在特殊合金所铸就的铭页上,不致忘却。”

    梅根坐在原位,淡淡道:

    “据我所知,包括北地在内的一些地方,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传统。”

    泰尔斯想起来了。

    还在北地的时候,据说白刃卫队的《白刃传世书》就是这样写就的,只是泰尔斯一直想不明白,几百年下来,白刃卫队的记述怎么也该有几十吨重了吧,细胳膊细腿的死人脸拿得动吗?

    远处,惊讶的基尔伯特既想上前又不能失了风度,只能在原位上伸长了脖子瞄来,泰尔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对这份金属铭板的惊艳。

    “最初的最初,在世界尚未被完全探索,在信仰仍旧四分五裂,人类依旧渺小卑微的时候……”

    梅根不徐不疾,缓缓道来,修女妮娅则配合地翻页:

    书页上,戴着王冠的众王身形渺小,在一群巨大的身影中背靠背站在一起。

    “那时环绕在人类周围的,是格格不入的强大异族:崇拜先祖的嗜血兽人南下开疆,信仰自然的精灵王国霸权正炽,尊奉铁与火的矮人列王野心勃勃……”

    “更有巨龙与厄兽们……”

    泰尔斯一动:

    “厄……什么?”

    梅根不得不再次停下,叹了一口气:

    “某次考古发现的证据显示,早在人类的图画和文字出现前许多年,我们的世界是由许多体型巨大的猛兽们所统治的。”

    “难以想象的巨大。”

    “巨龙只是其中之首。”

    “它们肆无忌惮地往来天空与大地、统治高山与海洋,以世界作猎场、用生灵为奴隶,对渺小虫豸们予取予夺,展现无边威压。”

    泰尔斯这才了然。

    妮娅又翻开一页:

    一个戴着王冠的男人站在城头,许多人影立在他身旁,有的手持武器,有的身披长袍,有的倚着手杖……

    “而人类之中,有着这样一群谋士,他们凭借着经验与智慧,在部落的帐篷里,在贵族的宫廷里,在城市的高塔中,尽职尽责地出谋划策,努力为人类争取喘息之机。”

    “与那边的卡索伯爵别无二致。”

    远处,基尔伯特的脸色又阴了一些。

    “彼时,险恶的环境几乎将地位最卑,力量最弱的人类逼上绝路。”

    妮娅翻开下一页。

    这一页的雕刻,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苍莽的天空中,太阳的图案中出现了一个雕刻得模糊不清的身影,它凛然下望,从天空中,向国王与他的谋士们伸出手臂。

    “直到神灵下望,怜悯弱小。”

    梅根的话越发深邃:

    “先知与神使先后降世,为人类指出未来的道路,播撒诸神的信仰。”

    “而我说到的那群人……”

    梅根抬起头:

    “他们中的一部分接受了神与信仰,虔诚且谦恭。”

    “另一些人则抱持怀疑,甚至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泰尔斯一凛,他随即看到妮娅翻出的下一页:

    太阳之下,戴着王冠的男人正立当中,他的身侧站着几批人,其中左右尽头的两批人最为显眼:右侧的人们躬身敬拜,表情谦卑,左侧的人们背身而立,动作各异。

    看着国王身畔两群截然不同的人,泰尔斯的表情凝重起来。

    梅根的话在继续:

    “前者建立教会,扎根人群,教化民众。”

    “后者则相聚而立,自成一派,另辟蹊径。”

    梅根话锋一转:

    “而这,就是后来的信仰与魔法,教士与法师,神殿教会与魔法高塔的——分野之始。”

    想通了的泰尔斯忍不住开口:

    “什么?”

    他看向梅根,后者只是微微一笑: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关于过去那些已经消亡的、有关神秘魔法的知识,只在我们的神学课中提到了吗?”

    泰尔斯颇有些难以置信。

    “信仰与魔法,同出一源,”只见老祭祀正色起来,严肃道:

    “彼此依存,互证其重。”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梅根祭祀,无数个想法掠过脑海。

    梅根话语不停,颇有高山巍峨之势,就连基尔伯特也不由得肃穆正姿:

    “它们本为兄弟,皆由神启。”

    梅根缓缓叹息:

    “只是长子忠实,幼子叛逆。”

    梅根的话里带着淡淡的敬意:

    “但他们都曾为一个目标而努力:人类的生存与兴盛。”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听着,心想这又是另一个立场的说法。

    信仰与魔法,宗教与法师,本自同源?

    “神的长子重塑人民的精神,带去保护与拯救的信念,使人们抛却软弱,散去恐惧,留下坚韧,催生英勇。”

    “神的幼子则带给了人们得力的武器,让他们得以在必将到来的胜利中,更加顺遂自如。”

    随着妮娅的翻动,金属铭板上许许多多的场景,映入泰尔斯的眼帘:

    逃亡。

    宴会。

    动员。

    婚娶。

    庆祝。

    战争。

    葬礼。

    不一而足。

    但那两群人却时有出现。

    躬身者总是在礼仪和宴会里高歌,背身者总是在战场和城头现身。

    泰尔斯看着勾勒简单却意蕴深远的图雕,皱起眉头。

    “在他们二者不言而喻,不约而同的合作中,人类渐渐崛起,逐步反攻。”

    梅根的语气稍稍一缓。

    老祭祀深吸了一口气,幽然感慨:

    “最终,在魁古尔冰原上,在那场双方都押尽筹码,豪赌未来的旷世之战中……”

    “安塞特王,以及其余的六位人类国王,跟他们信仰虔诚、视死如归的三千铁骑,一齐突入兽人的数万重步兵阵……”

    泰尔斯顿时一震!

    这个故事是……

    “他们一去不回,却以生命为代价,成功袭杀了古兽人的最高圣酋。”

    妮娅翻到最后几页:

    国王身披数创,怀抱着他的宝剑,静静躺在战场中央,但那些提着人头的巨大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唯有无数渺小的身形牵马擎枪,围侍国王左右,举旗肃立。

    而天空之上,云开雾散,光照战场。

    “失去最高圣酋,群龙无首的古兽人就此溃败。”

    梅根抬起头,扬声清澈:

    “是以,那场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战役,被称作……”

    “逐圣之役。”

    泰尔斯沉默了。

    轻喘着的妮娅吃力地盖上金属铭本。

    盖上这薄薄十数页,却囊括了千年前,安塞特王那壮阔一生的记载。

    “逐圣已毕,旧时既迁,兽人的血勇不再可怕,精灵的统治就此衰微,矮人的傲慢尽皆消亡,巨龙与厄兽带来的恐惧,终归于不可证知的传说。”

    “于是异族们隐遁四方,神灵的信仰传遍大地。”

    梅根神情幽幽,看向窗外的落日:

    “人类的盛世,即将来临。”

第28章 长幼之争

    妮娅合上金属铭板,再次吃力地把它拖回行李中。

    在短暂的沉默中,泰尔斯思索着安塞特铭板上的故事——或者说,是由梅根借着铭板讲述出来的故事。

    老祭祀把目光从窗外的落日收回,静静等候着他,似乎料到有此一默。

    “信仰和魔法,同出一源,逐圣之役,人类崛起?”

    泰尔斯念叨着这个故事,脑中闪过的,却是与艾希达的初次见面。

    【法师探寻着世界的真理,以各种巧妙的方法和智慧,利用着世界的资源和能量,为更美好的世界而服务。】

    梅根看了他一眼,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但这只是开始。”

    老祭祀的语气里藏着淡淡的惋惜:

    “外敌既去,分歧遂起。”

    “对神灵与信仰的态度,最终让长幼二子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长幼二子,所以这就是他们的解释。

    真难为他们整出这个亚伯和该隐也似的说法。

    泰尔斯暗自叹息。

    “神之长子对上神之幼子,忠实,叛逆……”

    要是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阿塔尼斯怼虫群呢。”王子默默吐槽。

    耳朵很灵的梅根皱起眉头:

    “阿塔尼斯?谁?”

    泰尔斯抬起头,无辜又真诚地笑笑:

    “没事,只是某个北地的笑话……”

    梅根抿了抿嘴,唇角锋利。

    老祭祀很快回到讲课的状态:

    “于是,数千年的时间里,在神的注目与人的践行下,长子与幼子,信仰与魔法,教会与法师,二者争斗不休,在不同的道路与信念中来回拉锯。”

    “等一下?”

    泰尔斯适时地眯起眼打断:

    “所以按照你们的说法,信仰和魔法的分歧——是因为信徒们信神,法师们则不信神?”

    “我可以这么理解吗,信徒们在不可知的事上相信神灵,而法师们则只信自己?”

    梅根没有马上回答,她静静望着泰尔斯,眼中略有波澜。

    她想起两天前,当自己来到神恩所,拜访正满怀期望努力寻书备课(梅根无意瞄了一眼,那是一千零二十四行的教会经典赞美诗《光照万里》)的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并带去李希雅大主祭的问候,顺便……

    通知他,为泰尔斯王子兼星湖公爵授课的职责,将由自己代替。

    她还记得,副主教那不可置信的震惊和压抑得恰好的愤怒。

    诚然,身为星辰境内的十五个副主教之一,斯蒂利亚尼德斯年轻有为,前途大好,曾为无数贵族公卿们主持布道、开蒙子弟的他,不想放过为星辰未来国王宣读落日圣诲,播撒神恩,荣耀圣功的机会。

    就像隆东大主教之于托蒙德二世,就像克莱芒大主教之于闵迪思三世。

    只是,为落日所赐福,沐浴神恩的幸运儿们啊。

    他们总会对眼前的光芒习以为常。

    以至于遗忘了,恩赐来自何方。

    更遗忘了,对于神的信徒,考验与碍难无处不在。

    群星璀璨。

    唯在落日之后。

    “这是历史上最常见,也是最危险的误解。”

    梅根微微一笑,对王子略一点头,温和有礼:

    “特别对于那些尚未有机会了解,就在道听途说中,毅然决然,厌恶信仰的人而言。”

    泰尔斯蹙起眉头。

    他摆出一副无奈的神色,想要跟基尔伯特对个默契的眼神。

    但卡索伯爵却沉寂下来,只是静静望着梅根。

    “法师不信神?”

    “非也。”

    梅根的表情冷淡下来。

    她的下一句话让泰尔斯疑惑不已:

    “他们当然相信。”

    “相信神,相信信仰。”

    梅根的语调依旧平稳,内容却铿锵有力:

    “哪怕他们多少次否认。”

    什么?

    泰尔斯眨了眨眼:“我不……”

    “只不过他们所相信的神,”梅根没有让他问出口,此刻的女祭祀声音阴沉而凝重:

    “是一个无形无体,无名无相,无质无料,而威能地位,却在他们眼中更胜一切的存在。”

    她轻声道:

    “他们称之曰——魔法。”

    泰尔斯眉心一跳。

    梅根拢起双手,姿态端正,却气势迫人:

    “但他们偶尔也会借口曰求知,美名曰理性,矫饰曰真理,伪装曰追寻进步,诡辩曰自我升华,顶礼膜拜曰:至高唯一。”

    在说出一连串让泰尔斯若有所思的词汇后,她面无表情:

    “耳熟吗?”

    泰尔斯还没来得及深思这句话,梅根祭祀就眼中一亮:

    “但无论他们如何舌灿莲花,也无法遮蔽不争的事实。”

    下一秒,她的话语无比肯定:

    “因为魔法本身,就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至高准则,更是他们的‘教会’所宗,‘教旨’所在。”

    泰尔斯能感觉到对方字句中的力量:

    “某种程度上,它在他们心中,与我们的神在我们的心中并无分别,甚至犹有过之。”

    “这位陌生的‘神灵’,它手中所掌握的霸道与残忍,冷漠与无情,更远远超过古往今来一切被膜拜尊崇过的存在。”

    梅根的语调渐渐生寒:

    “律禁至严,霸权至高,疑者难问,悖者不容。”

    泰尔斯疑惑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把魔法的理念和原则本身,当成神灵一样崇拜?”

    梅根只是轻哼一声,并不直接作答:

    “至于那些,曾经被它感染洗脑、千千万万的信徒们——无论他们是不是法师,有无资格能力驭使魔法——就更糟了。”

    “他们奉自身为正统,斥异者作伪信,比一切神灵恶魔的信徒还要狂热万分,虚伪倍之,独不自知。”

    狂热万分,虚伪倍之,独不自知……

    泰尔斯默默地发怔。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在从黑沙领去往龙霄城的路上,前途不测,惴惴不安的时候。

    那时,那位对魔法兴趣十足的怪医拉蒙,是这样跟他解释的:

    【魔法是一种意义,一种态度,一种信仰,一种生活的原则!】

    泰尔斯还记得拉蒙在那一刻的表情,和他近乎疯癫的语气。

    【这才是法师!这才是魔法!人类崛起的历史上,被所有人都遗忘掉的最重要、最绚丽、最珍贵的篇章!】

    祭祀的话渐渐带上了褒贬之意:

    “他们明明是异教徒,却自称无信者,他们明明有立场,却伪作中立者,他们明明偏见无数,却装成客观者。”

    “他们明明既无能也无力,却非要自以为是超然物外的人形伪神,在把玩这个世界,享受那种万众推崇的同时,还沾沾自喜地说:这才是高尚的、追求真理的、魔法研究的态度。”

    梅根面色一紧,明显不适,却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

    “所以是的,法师们,他们不但相信自己的神,更是最糟糕最狂热的迷信徒,是无需祈祷忏悔、无需洗礼聆音、无需行圣事执圣礼,就能从他们的神灵处获取动力,精力满满到自我**的神仆与神奴。”

    老祭祀轻轻咳嗽着,妮娅连忙递给她茶杯,再帮她轻轻捶背。

    精力满满到自我**的神仆与神奴……

    听完了一长串,泰尔斯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把脑海中那个自动对号入座,满脸高冷的蓝衣男人赶走:

    “哇——哇哦。”

    艾希达。

    看来……

    在略有惊讶的同时,泰尔斯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地想道:

    你碰到对手了。

    “所以,你要告诉我,魔法作为信仰是错的,法师作为信徒是坏的,恶果无数?”

    梅根休息完毕,泰尔斯这才捋好自己的思绪,努力把话题朝着好奇的地方引: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抵制、禁绝魔法?”

    但出乎他的意料,被问到这个问题之后,看上去十分虔诚且厌恶魔法的梅根祭祀,反而顿了一下,似乎在做思考,略显迷茫犹豫。

    她深深看了一眼窗外的落日:

    “我不知道。”

    泰尔斯有些懵:

    “什么意思?”

    梅根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作为吾神的信徒,宽容与严谨是吾等的戒律。”

    “所以我们不能如此武断,只因看到后果不谐,就先下判决,说魔法本身是错的。”

    听到对方的回答,泰尔斯倒是小小吃了一惊。

    只见老祭祀摩挲着手臂,一边思考,一边谨慎道:

    “我们最多只能说,历史上无数的法师们,无数使用魔法、推崇魔法的人,做了许多错事。”

    梅根的思绪似乎通达了一些,她随即点点头:

    “但是,如果这么多奉魔法为信条的人都做错了事……”

    年长的祭祀缓缓叹息:

    “谁又能说那个至高无上的魔法本身,就一定纯洁无暇,置身之外呢?”

    “所以,我不知道答案。”

    “更不能误导你的答案。”

    泰尔斯被这一串先穷追猛打再轻轻放过的评判绕得有些晕:

    “您把我整迷糊了。”

    梅根回过头,对着泰尔斯歉意地笑笑。

    “但我能找到另一个角度。”

    祭祀恢复了适才的温言细语:

    “如我初时所言,这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

    “当我信仰吾神,重要的不是我相信神有多伟大万能——虽然她确实是的——而是信仰神之后的我,能否变得更好,于己于人,于事于物,更有利有益?”

    梅根笑眯眯地看着他:

    “泰尔斯,我想,神不是要我们崇拜地望向它们,盲目迷信。”

    “而是要我们宽容悲悯地,望向彼此,反省自我。”

    不要盲目迷信……

    泰尔斯表情古怪:这话居然是从一个教徒口中说出来的?

    梅根略一思索,稍有感慨:

    “我想,我们信仰神灵,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变得更好。”

    “而非让神灵变得更高——那不是,也不应是我们的职责。”

    “只要我们不误解神,它就不会误导我们。”

    梅根深吸一口气:

    “所以回到我们刚刚的问题,魔法是好是坏……”

    “神启二子,信仰魔法,同出一源,长幼分野。”

    梅根抬起头,眼里的意味却坚定许多:

    “身为神之长子,当我们信仰神,我们所应相信的,是置身神前时,我们所能获得的谦恭与自省,真诚与纯善——这才是信仰的关键。”

    “至于神之幼子,历史上,他们最易为之蒙蔽的,恰恰是他们弃神自立后,所诞生的贪婪和**,不忿与自矜——这就是魔法的悲哀。”

    置身神前的谦恭与自省。

    弃神自立的贪婪和**。

    泰尔斯不知不觉坐正了身体。

    奇怪。

    这话听起来……好耳熟。

    他再次认识到,如果只把这个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时而停顿时而犹豫的老婆婆,当做一个脑子里仅有“神很伟大”的狂热教徒,那他就错了。

    而基尔伯特已经很久没有打断她了。

    “而每当幼子当道,唆使人们质疑神灵与信仰,夸大自身的威能与地位的时候,最终滥觞出的,也正是凡人自己的傲慢与无知。”

    泰尔斯眉头一挑:这还是个……人本主义宗教?

    “所以,你想说的是,”王子试着跟上对方在宗教语言中浸淫已久的话语,“魔法没有错,但笃信魔法的人,却可能走向‘魔法的悲哀’?走向堕落?种下恶果?”

    梅根笑了。

    “不止魔法,我的孩子,不止魔法。”

    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慈祥许多。

    “每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王者信权,商者信财,艺者信情,贵族信地位,学者信知识……太多了,不唯魔法一项。”

    王者信权。

    泰尔斯神经一紧。

    “但无论你信什么,你心中原本无错无暇的信仰,都可能被玷污,被不自觉地更替。”

    “它可能从对神灵伟绩的敬畏,从对自身渺小的认识,从保持谦卑的必要,从无数原本信仰能带来的美好,变质成另一类东西。”

    梅根凝重道:

    “所以,不,不是魔法带来了幼子之道,而是幼子之道侵蚀了魔法之人。”

    泰尔斯沉吟着:

    “比如?”

    梅根沉默了一阵,开始思索,表情渐变,时有感慨,时有哀伤:

    “比如每一次,当人们眼中对外索求的贪婪已经炽盛无边,远超他们在此世所应得的份额,当这种贪婪足以让他们无视痛楚与代价,无视生命与幸福,手起刀落,向内撕裂自己的灵魂,狂热追求极致而完美的自我……”

    极致而完美的自我……

    泰尔斯的神经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现实中,梅根的话在继续:

    “每一次,当世人不再有所敬畏,不再荣耀信仰,不再承认极限,不再相信此世有不可及之物,不可知之事,不可违之律……”

    泰尔斯突然想起命运改变的那一夜,艾希达和他在那个棋牌室里的初遇:

    【……立足苍空之上,超越诸神,俯视众生!】

    女祭祀的话开始跟他脑海里的声音混在一起,却无比清晰:

    “每一次,当世人不再谦卑地正视自身的弱小无知,而是把它作为借口,替自己的贪得无厌辩解……”

    泰尔斯的眼前闪过白骨之牢,闪过幽深黑牢的入口处,那个仿佛一只深邃眼睛的诡异徽记,以及它底下的那行字:

    【通向……全知。】

    梅根的叹息声缓缓传来:

    “每一次,当世人不择手段地追求强大与万能,以为这是唯一美好且正确的选择。”

    泰尔斯低头皱眉,怪医拉蒙曾经的热切话语在他的回忆里出现:

    【魔法,就是一切求知、发现与真理的总和,魔法的进步……人类自身能变得更加完美,更加伟大,更加进步,更加……接近真理!】

    梅根的慨叹将泰尔斯拉回现实:

    “每一次,当世人相信某事某物,不惜代价,到达极端……”

    “那我们就知晓,幼子之道当行,世人距离堕落且自食恶果,不远了。”

    梅根沉默了一阵,端起被妮娅重新添满的茶杯。

    泰尔斯静静摩挲着左手的伤疤,一言不发。

    片刻后,喝完水的梅根缓缓道:

    “两千年前,对至高明神的统一信仰,铸就了远古帝国的无边辉煌。”

    “一千年前,圣日信仰的强势崛起,见证了最终帝国的中兴复立。”

    说到这里,祭祀的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向往和敬畏。

    但她随即一黯:

    “可是,当魔法的功利信条盖过了信仰的高贵坚持,明神公教自我崩溃,便预示了远古帝国的衰落分裂。”

    “而法师们疯狂而毫无底线的索取追求,则带来了亘古以来的最大危机,直到终结之战,他们自食恶果、自取灭亡,弹响了最终帝国的尾音。”

    说到这里,梅根抬起头,直视泰尔斯,眼神严厉:

    “而你,孩子,你早已见识过那些怪物的威能,恐怖,残忍,以及疯狂。”

    远端的基尔伯特欲言又止。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思绪纷杂:

    “灾祸?”

    梅根观察着他,缓缓点点头:

    “灾祸。”

    “而那只是他们的恶果之一——尽管是最糟糕的。”

    尽管无数次在拉蒙、艾希达和典籍书本的暗示里得到答案,但当此世的权威教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告诉他时,泰尔斯发现,自己依旧没法习惯。

    年少的公爵想起龙血一夜,曾经淡化的血腥味似乎又回到鼻下。

    让他一阵反胃。

    “谨记,这就是‘幼子之道’,起于傲慢,历经无数,终于悔恨。它是恶魔的最爱,邪恶的宠儿,灾厄的摇篮,不幸的.asxs.。”

    梅根突然揪紧了语气:

    “而泰尔斯,你更要警惕。”

    王子微微一惊。

    我?

    只见梅根严肃道:

    “因为幼子之道,其害化身无数,它会以多种面貌,改换称呼,变幻形式,在各个时代显现,如阴影般挥之不去:夺权者美曰生存,逐利者鼓吹繁荣,溺欲者高歌自由,寻位者借口尊严,求知者诉诸好奇……”

    “一叶障目者,自取灭亡,绝不仅魔法一例。”

    梅根顿了一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理清纷乱的感觉,抓住逻辑:

    “但是……”

    “照这么说,祭祀女士,难道你的信仰,你的神灵,就不会成为幼子之道的受害者吗?”

    梅根表情微变。

    泰尔斯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反应:

    “比如说,当世人相信落日女神,以至于盲信狂热,不惜代价打压异己,诉诸极端非此即彼?”

    “甚至,你现在的说法,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也落入‘幼子之道’的窠臼里?”

    年长的祭祀沉默着。

    但出乎他的预料,本来以为对方又要拈轻避重、巧言辩解的泰尔斯,只看见梅根的神色微微一黯。

    “当然。”

    祭祀身边的妮娅听得很是认真,泰尔斯毫不怀疑,要是给她一支笔,她马上能开始记笔记,详实周全,也许还带着重点内容感想。

    梅根轻声喟叹:

    “虽然不愿提起,但是,是的,你说的没错。”

    泰尔斯皱起眉头。

    “在我们的先辈与魔法和法师,与幼子之道斗争的岁月里……”

    “传扬万方的明神公教,曾征召神殿护军,刑罚异端;”

    “慷慨无私的圣日教会,亦曾设立裁判所,纠风正信。”

    梅根面色凝重,眼神警惕:

    “狂信不分底线,排异只论立场,遏制余声,唯我独尊,所诉诸之手段更是险恶万分,无所不用其极……”

    “于传教无益,徒劳空耗,更树敌无数,恶名远扬,终迷失自我,罪孽深重。”

    梅根肃穆抬头,仿佛压在她肩膀上的不是祭祀袍,而是厚重的历史:

    “那是信仰与教会的历史上,最丑恶与不堪的一页。”

    泰尔斯皱眉看着她。

    “过于尊崇某物某道,无限拔高它们的高度地位,抛却敬畏与底线,藐视其他的道路与选择,无视他者的意愿和意义,这恰恰是幼子之道的祸患所在。”

    “历史上,本该为神之长子的信徒们,我的兄弟姐妹们,有不少人都逐渐失去本心,忘却天职,最终悲哀地走上了同一条路——自矜,傲慢,无知而不自知。”

    梅根轻声叹息,足见惋惜与哀叹:

    “他们没有通过考验,走上了他们本该竭力拒绝的道路。”

    说到这里,梅根重新开始做祈祷式,吓得一旁听得入神的妮娅也手忙脚乱跟着祈祷:

    “神灵本自完美,完美到甚至能包容不完美——比如它的信徒们。”

    “神灵威能无限,”祭祀继续道:

    “却绝不代表相信它的人,也自拥有无限之能,无上权威,代天行事,替神发声。”

    梅根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惹人深思:

    “所以我们在反思魔法带来的祸患时,自身也要小心翼翼,反思、反省,反问——不能为我们最警惕的对手所乘,就此堕落。”

    “唯有荣耀自我,方能荣耀上神。”

    “过于迷信神灵,只容易迷失自我。”

    梅根做完祈祷式,不再说话。

    仿佛告一段落般,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泰尔斯努力把情绪从先前的沉重中拔出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有趣。

    他翘了翘嘴角。

    所以,按照梅根祭祀刚刚到现在的说法,你非但不能不信神,还不能太信神。

    不信神,你的世界就“永远缺少了一部分”。

    可太信神,有“幼子之道”等着你。

    所以,神是什么,傲娇吗?

第29章 私人空间

    “过于迷信神灵,也是罪过,这个说法……”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这个戏谑而不敬的玩笑得体地问出口:

    “梅根祭祀,您的女神同意吗?”

    然而梅根却笑了,语气轻松写意:

    “一个优秀的老师,不会喜欢一个尊他至上、唯他是命、假借他的威能、指望他的搭救而毫无自觉,毫无进步的学生。”

    梅根不轻不重地向着基尔伯特瞥了一眼。

    而已经麻木的基尔伯特,甚至都懒得再变幻表情了。

    梅根语重心长:

    “信神者更应谦卑,这种谦卑,也涵盖了你该如何看待神与信仰。”

    泰尔斯却是心思一动。

    真奇怪。

    之前那种耳熟的感觉……又来了呢。

    “那么,魔法,以及法师。”

    泰尔斯努力回想起自己的本意,也努力把话题扯回他感兴趣的方面:

    “这些在历史上消失了许久的东西,在你们眼里,究竟是什么地位呢?”

    “受害者?加害者?幼子之道的傀儡,还是土壤和摇篮?”

    “是什么主导了对魔法的禁绝与讳言?”

    梅根思索片刻。

    “历史上,在某些传统保守的修士兄弟们看来,魔法是祸首,合该千夫所指,罪该万死。”

    泰尔斯“果不其然”地点点头。

    但是梅根扭头微笑:

    “但我看来,也许不是如此。”

    泰尔斯又是一阵好奇。

    “虽然对我们的神叛逆不敬,虽然傲慢自大带来恶果,但许多法师们——即便是幼子之道的不幸践行者——他们也不失为可敬的勇士与先驱,他们的存在,也意义非凡。”

    梅根缓缓点头,微笑道:

    “他们的自信自矜和穷究不舍,影响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我相信,魔法之所以出现,也必是神的意图与恩赐。”

    泰尔斯愣了一下。

    他瞪眼向上,吹了吹自己的额发。

    一边的妮娅差点要笑出声来,但聪明的小修女及时把它化成一声咳嗽。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影响了我们——神之长子。”

    梅根毫不在意王子的表情,她环顾了闵迪思厅的主书房一圈,慨叹道:

    “瞧瞧我们这堂课的名字:神学课。”

    “但你知道吗?”

    “很久以前,教会——无论哪个教会——是没有所谓神学的。在那时的许多兄弟姐妹们看来,神自万能,践行便是,何来学究之道?”

    神学。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直到法师得势,魔法当道的时代,来自三塔——算是法师中的几个组织——的无数问题,开始威胁到我们的存续:神何以纳信?神何以为神?神何以存在?”

    梅根的话语很平静。

    但泰尔斯却深吸一口气。

    三塔。

    果然。

    梅根饶有兴趣地道:

    “他们的质疑和反驳,逼迫着我们不能再狭隘地只看实践与行动,唯求信仰与精神,更要深入理论和探究的范围,自我提升。”

    泰尔斯泛出微笑,对梅根点头。

    他明白过来了。

    刚刚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巧合。

    谦卑、反思、警惕……

    那正是,正是艾希达对他讲课时的熟悉感。

    同时,梅根今天的谈吐中,所展现的落日神殿的观念与看法……

    那决不是某个宗教,某个教会,某些教徒自身闭门造车几千年就能得到的结果。

    而是他们数千年来,长期面对法师们的挑战,在魔法的逼迫与催动下,由无数能人志士得出的成果与产物。

    泰尔斯轻咬下唇。

    一如老乌鸦所言,就像埃克斯特和星辰在长期的对峙中相互影响,相互形塑一样。

    魔法。

    千百年来,它们同样是在斗争与对立中,把信仰、教会与神殿,塑造成现状的功臣之一。

    但这预示的不仅仅如此。

    只听梅根继续道:

    “这只是一个例子——正因幼子之道不仅生于魔法,也可能生于教会,所以魔法与法师的每次兴盛,信仰与神殿的每次衰微,都能促使教会中的有识之士们开始反思。”

    “促使他们放下偏见与执着,抛开守旧与形式,真正虔诚地聆听神谕。”

    梅根祭祀直直望向泰尔斯:

    “反省自我”

    “改革教会。”

    “抓住机遇。”

    梅根极富深意地道:

    “就如一千年前的圣祭祀洁德,在被军队蹂躏强暴后,于破败教堂里上吊自杀前,看清圣日埃罗尔的神秘寄语,让她冒着杀头的危险,拦下凯瑟尔六世——后来的‘毒药皇帝’——的坐骑。”

    “就如七百年前的先知,圣莫哈萨弟兄,在灾祸肆虐后的战场里奄奄一息时,聆听到落日女神的恩旨,伸出那只援助之手,找到命中注定的复兴王。”

    听到这里,泰尔斯注意到,旁听的基尔伯特的脸色又开始不好看了。

    “于是……”

    “即便在魔法大行其道,法师把持宫廷,垄断知识,蔑视余者,即便在幼子之道最为人推崇,强盛且霸道的岁月里……”

    梅根的表情颇有些感动:

    “神的信徒们依旧坚守着信仰,洒扫着日见破败的教堂与神殿,只为自信自矜得盲目而冲动的人类,多留出一个选择。”

    “因此,明神公教之后才有圣日教会,终结之战后方有落日神殿。”

    没有在意老祭祀的表情,泰尔斯的目光却转移到了修女妮娅的身上。

    王子勾起唇角,对她释放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小修女注意到了王子的微笑。

    她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转身避让,露出发红耳朵。

    但这就够了。

    泰尔斯的目光越过妮娅,落到她转身后露出的、地上的行李上。

    那是属于安塞特王墓的……古代金属铭板。

    泰尔斯翘起嘴角,丝毫不顾这让妮娅更加慌乱的事实。

    千百年来,会在净世计划后,一直留着魔法与法师痕迹的,不仅仅是王国秘科。

    还包括它们最大的对手。

    “所以泰尔斯,魔法是什么?”

    泰尔斯一时出神,没有在意。

    但幸好慈祥的梅根没有要他回答::

    “魔法是一面镜子,它经由幼子之道带来的灾难,让我们意识到它的荒谬和我们可能走上的歧途,逼迫我们去正视自身的弱点,发现更好的自我,从而回到长子之道——如我所言,长幼两道,彼此依存,互证其重。”

    是啊。

    就像梅根说的。

    魔法就像一面镜子。

    同样,信仰与教会,也是魔法的镜子。

    映照、展现、并留存着它们千年老对手的印记。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看着妮娅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块古代铭板的轮廓,笑得越发真诚。

    妮娅躲避开王子肆无忌惮的目光,僵硬地俯下身,颤抖着端起茶壶,去添梅根的那杯本来就很满的茶水。

    梅根的话再度响起:

    “甚至……魔法的悲哀,是我们必经之路上的试炼,是我们沉溺既自身的罪过里久而不自知时,自然而生的苦果。”

    “它是诸神对我们背弃信仰真谛,曲解神灵意旨,无视自身的荣耀,落入幼子之道的陷阱时,所降下的愤怒与责罚。”

    “这就是它对我们,也许是对世界的意义。”

    说到这里,梅根不由感叹:

    “信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每个人都会遭遇挫折,每个时代都曾陷入晦暗,但我们相信,每一次挫折都只是神的考验,为了加固我们的信仰和忠诚,是它们借助长幼之争,向我们展现人类应走的道路。”

    “对神的信徒们而言,信仰常危,质疑常存,长幼之争常在。”

    她望着窗外落日的位置,感激地道:

    “但只要长子之火一日不熄……”

    “幼子之祸,便终有尽头。”

    房间里重回沉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将近,

    “梅根祭祀,不得不说。”

    泰尔斯突然开口,带着一半的真诚和一半的刻意:

    “您今天所谈及的,确实发人深省,回味悠长。”

    梅根笑了,对着泰尔斯礼貌地俯身行礼:

    “若能启发您一星半点,则是我的幸运,更是女神的恩赐。”

    泰尔斯一脸感激地点点头:

    “所以,若我日后心有疑惑,可方便去落日神殿,当面向您请教?”

    啪啦!

    房间里的人全吓了一跳。

    是妮娅。

    只见她不知何时打碎了茶杯,正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捡拾,面纱后的耳根红到了极致。

    在场的人都有不一般的涵养,三人只瞥一眼,便转过视线,视若无睹。

    “不胜荣幸,殿下,落日女神接纳每一个想要接近她的信徒。”

    梅根看上去心情大好:

    “欢迎您随时来拜访我,甚至不需要提前邀约,我会让妮娅去迎接的。”

    “啊!”

    三人再度转过视线。

    是妮娅在地毯上收拾碎片的时候扎破了手指,只见她捂着伤口,抬起头来委屈地看着梅根,泪眼汪汪。

    梅根不悦地盯了小修女一眼,后者连忙紧张地站起身来。

    “那么……”

    年长的祭祀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恢复了和蔼的状态:

    “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泰尔斯同样站起身来,笑容如故:

    “这么快?”

    太好了。

    梅根笑笑,指了指天色:

    “落日已过,冥夜将临。”

    她的语气有些深邃:

    “然而星空璀璨,预示万千。”

    “不可思量。”

    泰尔斯眨眨眼:

    “这是预言吗?”

    带马屁的那种?

    “除了神的先知与使者,无人能作预言,”梅根轻轻一笑:

    “但即便是预言,也仅仅只是预言。”

    泰尔斯没听懂这神神叨叨的逻辑,干脆继续微笑。

    “何况,姬妮女士叮嘱过我,要给你留多些时间休息。”

    这倒是让泰尔斯微微一动:

    “您认识姬妮女士?”

    “我认识很多人,”梅根感慨道:“也见过很多事。”

    “然而神所认识的,所见过的,只会更多。”

    “然而它们只是默默不语,保佑生灵。”

    泰尔斯只能再次礼貌一笑。

    神会……保佑生灵?

    少年捏了捏左掌心里的那道疤痕。

    那道因为使用魔能而多次割开、难以消除的疤痕。

    好吧。

    如果真的有神。

    泰尔斯不无讽刺地想。

    那它肯定不认识我。

    目送着梅根和妮娅远去后,基尔伯特慢慢地踱步上来。

    他看着地上的碎茶杯,缓缓叹息。

    “看来,尊敬的梅根祭祀,今天还真是大获丰收呢。”

    基尔伯特用词礼貌,语气得体。

    就是听着有些……

    酸溜溜的?

    泰尔斯微微一笑:

    “你猜,如果我早点说要常去神殿拜访她们,那她会提前下课吗?”

    泰尔斯挑挑眉毛。

    “这么说……”

    基尔伯特耐人寻味地看着泰尔斯:“她的那些课,您听懂了吗?”

    泰尔斯耸耸肩,举起右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中间的缝隙:

    “一点点。”

    基尔伯特眼前一亮。

    “那就好。”

    基尔伯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语气里的酸劲儿总算是少了一些。

    外交大臣斜眼瞥向门外:

    “恕我失陪,殿下。”

    他死死瞪着那边,看也不看泰尔斯:

    “我还得赶上去,跟梅根祭祀来一场不那么愉快的谈话。”

    基尔伯特神色不善地追着客人离去了。

    泰尔斯却笑了。

    他重新坐下来,思索着今天这堂课的收获。

    “额,殿下?”

    “你对那个小修女做什么了吗?”

    泰尔斯抬起视线,发觉是多伊尔,而非日常的仆人们进来,帮他点亮入夜后的不灭灯。

    (眯眼抱臂的守望人马略斯在事后训话:“所以你说,因为仆人没来,你才被迫进去帮殿下点灯……而仆人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你派他们去点灯了——D.D,你不觉得,你的解释有哪里不对吗?”)

    多伊尔不解地道:

    “就是我注意到……她走的时候不断地在回头看您,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没做什么啊?”

    多伊尔点亮一盏灯,若有所思,表情渐变:

    “那好吧。”

    “但那个吓人的老女士……”

    泰尔斯再次抬起头。

    随着灯光亮起,只见多伊尔喃喃道:

    “我离得近……忍不住听了一耳朵,你知道,长子和幼子相互依存什么的……她讲得还挺有道理的,不是么?”

    泰尔斯舒展了一下手臂,翘起嘴角:

    “有道理?”

    眼见提起了公爵的兴趣,多伊尔连忙回过头来搭话:

    “是啊……她对那个劳什子魔法的态度挺宽容的说,不敌视也不歧视,很温和,比我家当初请来的老修士讲得好多了,他就只会唠叨‘古代法师们都是恶魔的信徒,召唤了灾祸毁灭世界’诸如此类的……”

    泰尔斯略一思索,随即轻嗤一声:

    “除了语气之外,我看不出她的立场有哪一点温和了。”

    多伊尔一怔:

    “啊?”

    “可她没有全盘否定魔法啊,还反思了教会自身的错误,说魔法和法师是促使他们进步的动力……”

    听着D.D的话,泰尔斯表情数变。

    几秒后,等多伊尔的话音慢慢弱下去之后,泰尔斯才重新开口。

    “果然,基尔伯特是对的。”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文法课,是真的很重要啊。”

    多伊尔笑容一僵:

    “什么?”

    泰尔斯靠上椅背,看着眼前一脸懵懂的多伊尔,展颜笑道:

    “按照梅根祭祀的说法,这已经不再是魔法好坏与否的问题了……”

    泰尔斯说着说着,却露出深思的表情:

    “如果教会和信仰败坏了,那一定是他们走上歧途,落入了幼子之道。”

    他沉吟着:

    “同样,如果有魔法是有益的,那一定是使用魔法的人,找到了正路,遵循了长子之道。”

    多伊尔转了转眼珠。

    “温和?”

    泰尔斯重复了一遍,耐人寻味地轻哼:

    “事实上,我找不到比这更强硬的态度了。”

    多伊尔先是努力理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哦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没错,梅根祭祀既不敌视也不歧视魔法。”

    泰尔斯没有注意多伊尔的表情,反而出神地道:

    “相反。”

    “她要以神灵之名……”

    “主宰魔法。”

    泰尔斯眼神深邃地看向窗外:

    黄昏之下,落日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

    而且……

    【什么主导了对魔法的禁绝与讳言?】

    泰尔斯回想着这个,从课堂开始到结束,自己问了两遍的问题。

    梅根都没有回答。

    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还是……巧合?

    多伊尔纳闷地眨了眨眼,有些寻思不来下一句马屁该怎么拍。

    但泰尔斯没理会他,只是轻哼一声,收拾起桌上为了上课而找出来,却自始至终没用上的《落日使徒行传》。

    看来,教会信徒们的自我修养也不是那么简单呢……

    “而我有理由相信,某些人要是听了这些话肯定很不高——卧槽槽槽槽!”

    泰尔斯的自言自语突然化成高声惊呼!

    这激起了周围的警戒,多伊尔也被吓了一跳。

    “殿下?”

    哥洛佛和佐内维德的身影冲进书房,一脸警惕。

    “您还好吗?”

    多伊尔更是三两步奔到殿下面前,怒目瞪眼,作忠心按剑状。

    “发生什么事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却面色发青,双目怒睁。

    “没事。”

    泰尔斯抬起头,坐姿非常不自然。

    “你们出去吧。”

    他一脸阴沉地说完这句话。

    哥洛佛和佐内维德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扫视了书房一遍后又检查了一下窗户和书柜,包括那个大得不像话的永世油立钟,这才警惕地准备离去。

    “您,您确定吗?”

    可多伊尔的注意力一直在泰尔斯身上,满脸紧张:“殿下,您的脸色不太好。”

    “有什么能效劳的吗?”

    泰尔斯再次吸了一口气。

    “是啊,”泰尔斯满脸痛苦,咬牙切齿地道:

    “我裤子里的某根毛发,被某个重要器官勒住了。”

    “很痛。”

    泰尔斯怒目而视,压着嗓子嘶声道:

    “你们能帮我一下吗?”

    室内安静了一秒钟。

    “当然没问题——”

    急着请功,压根没注意王子说什么,也没注意王子周围那股低气压的D.D,一脸骄傲地走上前去,却被哥洛佛突然一把拖了回来。

    只见哥洛佛吞吐了几秒,犹豫道: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饶是“僵尸”那万年不变的表情,此刻也有些尴尬:

    “我们撤,给殿下一点……私人空间。”

    泰尔斯僵硬地笑了笑,再僵硬地摆了摆手。

    多伊尔这才反应过来,同样尴尬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忍不住朝泰尔斯书桌以下的身体瞄去:

    “哦,好,那……您自个儿处理的时候小心哈,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

    依依不舍的D.D话没说完,就被哥洛佛和佐内维德一人一胳膊,双脚离地,面朝着泰尔斯,抬出了书房。

    几秒后。

    目送着房门关上,听着多伊尔挣扎的声音渐弱,确认书房里没人的泰尔斯,这才松下紧张的双肩。

    王子周围的低气压这才渐渐散去。

    星湖公爵叹了一口气,表情却依旧蛋疼。

    他低下头,把手伸向书桌底下,伸向夹得紧紧的双腿之间。

    但他却不是要捋捋某个部位,而是从中抽出了……

    一本书。

    泰尔斯表情不爽,默默地看着这本《落日使徒行传》发呆,时不时从鼻子里轻嗤一声。

    几秒后,少年王子一脸郁闷地翻开它。

    然后,他从某一页里,拿出了一张该死的、华贵的、崭新的、天蓝色的、用里兰硬纸制作的……

    请柬。

第30章 异星

    “很好,殿下,劳烦抻直了手臂,我要再确认一下,嗯,对的,就是这样……”

    泰尔斯像热锅里的死鱼一样,瞪着无神的双眼,随着御用裁缝的话,嘎吱嘎吱地抬起手臂。

    “如果是欢迎宴会,我本来不倾向于风格太威严的袖口——劳烦再挺个腰,绷绷腿,诶对咯——但是卡索伯爵的要求又很明确,您要有‘王室之沉稳,王子之新风’……”

    沉浸在“王子新风”里的泰尔斯面无表情,麻木地吊起腰,感觉人生失去了最后一点值得为之奋斗的希望。

    这本该是他的数学课——瞧瞧胡里奥学士站在黑板前一脸窘迫,双手不知何往的样子,但显然,随着欢迎宴会的日期临近,他的“档期”越发紧张,日程也越发满当,偏偏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如飞蛾扑火般争相而来,以至于他要在数学课的课间间隙,为出席宴会的礼服而量身裁衣。

    或者,在泰尔斯看来,是属于裁缝界的“王室珍稀动物预展览”。

    “六年前我没能赶上您的亮相,结果哟,您穿着那套衣服就站上了群星之厅,害得您被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公爵伯爵们小看,嗨呀喂看得哟可是心疼死我了,结果啊回去之后同行都在恭喜我,哎呀‘王子穿的新样式好棒哟’,切,滑稽死了嘛,我可是解释了好久,那不是新作,只是老样式被取用了,我可没赶上第二王子的衣装,可谁又能说谁的不是呢,毕竟那时您要作为王室的惊喜现身,保密很重要的嘛……”

    泰尔斯很不喜欢裁缝量身的这一幕。

    这让他有种一举一动皆受人操控,处处受压,不能自由的错觉(好像他之前不是似的),而当他的御用裁缝是某位喜欢在脑袋上长期可持续种植厚发套和浓发油,还喋喋不休的油腻粉面老男人时,这种感觉就显得更加刻骨铭心,浓郁扑鼻。

    “但我可敢保证,尊贵的殿下,这次啊有我在,您喏可一定是宴会上的主角儿,比当年婚礼上的西尔莎王子妃还要惊艳众生……额抱歉啊,我是说,比成年礼上的海曼王子还要引人注目,他当年那个相貌啊,看得我可是,嘻嘻,唉哟哟喂,嘿嘿……要知道,那还不算是我最自豪的作品呢,最厉害的啊要数另一场王室婚——要不您再宽宽肩膀?诶,对了,真棒……”

    裁缝大师戴蒙优雅地从一个学徒双手奉上的盘子里放下一束卷尺,再从另一个因面见王子而瑟瑟发抖的学徒盘子里拈起一根硬尺,简直要把它当做指挥棒挥舞,配合他的“闲聊”:

    “哦,是的,本来我呀是不太愿意自夸的,可是既然殿下您乘兴屈尊问起了(泰尔斯敢用小滑头的名字发誓他没问),我嘛也不好意思避而不答。嗯呢,没错哦,他们的礼服和会客服都是我设计裁剪的,嗬嗬嗬,哎哟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啦,拙作拙作……毕竟您知道,我家从我曾祖父那一代开始,就为王室量体裁衣了嘛。”

    “那时啊出了名美艳又挑剔的‘巫后’蓓拉,可是从那么那么那么多竞争岗位的裁缝里,一眼就挑中了他的作品诶……所以嘛,我家毕竟这么多年了,声名累人,也习惯了的,没啥大不了,就是作品面世之后,市面上的裁缝们总喜欢把我们的样式学了去,不出几周呀,就闹得整个王国都是这样的式样……嗨,呵,有时候他们把我们的某个失误设计也原样照抄,还奉为经典,真是笑死个人了呵……我不是说我们会失误啊殿下,只是哟觉得有必要自谦一下的啦,毕竟多少年了,我们戴蒙家族依旧是王室衣装的御用裁缝,在王都的服装设计赛里担任最高评委,靠的都是谦卑低调,虚心进步,兢兢业业……”

    幸好,有人救了他。

    “如果你们量不完,”一旁监视的先锋官哥洛佛(多伊尔被马略斯罚去后厨帮仆人们运灯油了)冷冷地道:

    “专门替太阳剑盾家裁衣的扎瓦克家族说了:他们量身只需要三十秒。”

    戴蒙大师像是被巨龙咬了一口。

    他彪悍地从垫凳旁跳将起来,差点够到泰尔斯的肩膀,在面油与妆粉间横眉怒目:

    “嘿,小子我跟你说啊,不信的话你去拿一件扎瓦克家的衣服,从针迹就看得出来,他们根本是缝纫界的异端!有今天全是靠着祖上跟棉业公会的肮脏关系……”

    外号僵尸的哥洛佛显然不吃这套,转身吩咐另一位年轻卫士:

    “涅希,马上去预约扎瓦克家的……”

    “好了好了!”

    戴蒙大师猛挥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好工具,踢起两个学徒,再优雅回头,向泰尔斯绽放一个油光满面的微笑,手掌在空中温柔婉转地虚拍:

    “唉哟喂殿下您可就放心吧,像您这样……这样端正的样貌,再穿上我家的……”

    他没能说完话,因为哥洛佛已经带领在场的王室卫队,毫不客气地把占据了小半节课时的戴蒙和两个紧张发抖的学徒拎了出去。

    泰尔斯这才从垫凳上迈下,晕乎乎地向天花板呼出一口气。

    他感觉,离他远去的人生希望,又颤颤巍巍地爬回来了。

    胡里奥学士轻轻咳嗽,把泰尔斯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不过当然,他失去的小半节课时是回不来了。

    “您该客气点儿的,”泰尔斯的数学老师满怀敬畏地伸出头,打量着戴蒙大师故意‘忘’下的华丽样料:

    “我听说,戴蒙大师的一次出手费就是我八个月的薪水……当然我可没有要求涨薪的意思……嗯,暂,暂时没有……”

    泰尔斯有些无可奈何:

    “我猜,一件惊艳宴会的华丽衣装,比起计算每年逐圣日误差的数学技巧,更容易让人惊叹夸耀?”

    年轻有为的胡里奥收回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可怜兮兮地道:

    “我只能不幸又惋惜地表示同意。”

    泰尔斯笑了笑,回到书桌前。

    “很好,殿下,看来您能很好地理解并应用利雪副主教的二维坐标系概念……所以,现在您再计算两两相关的变量,应该就直观多了……”

    胡里奥学士回到教学状态,一手课纲一手粉笔,发愁起怎么在小半课时里讲掉今天的内容。

    “是啊。”

    泰尔斯看着纸上的图形和数字,叹息道:

    “真是令人惊叹,这样的数学知识,居然是数百年前,一位传统而虔诚的神学家最先发明的。”

    胡里奥眼前一亮:

    “在‘胡狼’苏美三世时期,‘圣利雪’可不仅仅是神学家,他在数学上的造诣丝毫不亚于他的神性知识与哲学思辨。”

    “而您刚刚所用到的,以几何坐标系,表达数字变化速率的方法,就是他为解决城市庆典后的人群疏散问题而得的,收录在《拱海城悟道集》里。”

    胡里奥的笑容很激动,介绍“圣利雪”的同时,为王子居然对这份多少贵族都嗤之以鼻的冷门知识感兴趣而开心。

    “原来如此。”

    联想起前几日的神学课,泰尔斯不禁感叹:

    “落日教会啊,以神为至高的宗教,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真是有趣。”

    胡里奥点点头,但他的表情随即一顿,似乎为某事犹豫起来:

    “殿下,这也许有些僭越,但,但我知道您开始上神,神学课了……”

    泰尔斯抬起眉毛:

    “你知道?”

    胡里奥学士耸了耸肩,压低声音。

    “我想,你应该,那个,跟教会打好关系,有些时候嘛,就,不妨无视一些小小的理念冲突,能省下很多的麻烦……”

    这倒是稀奇事儿。

    泰尔斯挪了挪屁股,靠上椅背,饶有兴趣。

    “怎么说?”

    要知道,文法课的博纳学士作风老派,慢条斯理,偏偏时常语出惊人,噎死几个泰尔斯都不偿命(“殿下哟,您,您这么,这么急着下,下课,是,是要,要去约,约……约会吗?”)。

    基尔伯特在历史课上则顺带担起了政治课的觉悟,明明是急赶慢赶的“王室装逼知识”恶补课,却每每在关键历史事件上敌不住外交大臣的个人感想,洋洋洒洒一节课就过去了,致使进度严重拖后(“啊,殿下,美妙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今天不妨加一节课时?”)。

    自然课上的蒙顿勋爵则是满头大汗与尴尬微笑的代名词,上课目标早已从起初宏伟壮阔的“代君广开天下目,劝主尽览世间风”调整为“殿下的这个问题哟你先猜猜看嘛”。

    至于乌赫兰大师的艺术课,天可怜见,泰尔斯总在他的悠扬琴声与梭梭画UU小说睡得深沉迷离,香甜满足,所以他算是拯救星湖公爵不因缺少睡眠而英年早夭的王国英雄。

    可是,数学老师胡里奥?

    虽为正统的学士,但他的拙口讷言与灵机巧算反差鲜明,直楞质朴又跟不通世故相得益彰,每每让泰尔斯怀疑他是怎么混上这份名利双收的肥差的(当然,后来泰尔斯知道了胡里奥的岳丈曾是财税厅的某位大人物,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后者每每能拿出清楚明晰的财政报表)。

    但要他在课上说出“建议您跟某某打好关系”之类的话……泰尔斯宁愿相信刚刚的裁缝量身环节还没结束。

    只见胡里奥学士瞄了几眼公爵的书桌,有些不太自然:

    “您知道,有段时间,有些知识和研究会被教会认为是非法的,而数学,很不巧是其中的大头……”

    泰尔斯的兴趣越发浓厚:

    “为什么?”

    胡里奥深吸一口气:“因为有些事情,深究下去,就会触及上古的禁忌,引来神的不满。”

    上古的禁忌。

    泰尔斯沉思一会儿。

    “而你相信?”

    胡里奥做了个无辜耸肩的姿势,表情无奈:

    “当然不信。但是,一时之事必有一时之因:比如计算液体容积的学问,就曾经被视为邪恶,药店老板一度被禁止使用量具……”

    随着他的话语开始流利起来,,胡里奥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抱歉,我不是来为您教授历史的……”

    “不不不,我很有兴趣,”泰尔斯礼貌地举举手掌:

    “请您不吝解惑。”

    胡里奥有些不知所措地挤了挤笑容,确认王子心情还不错之后,才小心地开口:

    “总之,几百年前,臭名昭著的姆博拉惨案里,主要的邪教祭祀就是一位药商,他精湛的药剂学知识正是他们在做活人生祭时的关键知识,还有刻画符阵的几何学……”

    邪教祭祀。

    活人生祭。

    刻画符阵。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

    胡里奥咳嗽了一声:

    “从那之后,药剂学、几何学,就跟着女巫和恶魔、邪神的传说一起,臭名远扬了。”

    “那跟我的神学课有什么关系?”

    胡里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

    “哦,谢谢你那个,提醒我啊,差点忘了主题……”

    “总之,那时候,包括落日在内的一众教会还比较,那个,传统,很长时间里,学士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哪怕在龙吻学院。”

    如果来一场“吞吞吐吐说长句”的竞赛,泰尔斯觉得,他父亲的面具护卫应该能独占鳌头。但约德尔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如果比的是本专业之外的长句,那胡里奥学士一定是冠军地位的有力争夺者。

    如果再加一项“离题万里”,不用问,倾家荡产押胡里奥。

    泰尔斯瞪着眼睛看着他。

    “直到像‘圣利雪’副主教这样,有教会身份,也有志开拓学识的大家,安全地开展研究……多亏了他们的远见卓识,你我才能在这里,”胡里奥学士看着纸张上的数字符号,眼神温婉怜惜,像看着自己的小情人一样:

    “站在前人的积累上,研究这些小可爱公式们。”

    胡里奥吸了一口气,脸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所以,殿下,跟教会交好,这没坏处,尤其是他们势头正盛的时候,即使与他们的交往可能不合心意。”

    “这样,很多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泰尔斯用前所未有、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胡里奥。

    “那您呢?”

    胡里奥眼前一亮,举起手指向泰尔斯献宝似地晃了晃,再从胸前拉出一条黄铜色的戒律挂链。

    “看,我可是落日教会的虔诚信徒,还是王立学院神学分院的荣誉教士,经常到神殿里去作祷告,回乡下时也没少去教堂。”

    胡里奥的眼里是满满得色与炫耀。

    似乎这是某项成绩。

    “我可是以神之名研究数学!”

    泰尔斯扑哧一声笑了。

    这倒是让胡里奥学士的脸色一僵,双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

    “为什么?”

    泰尔斯咳嗽了几声,掩盖嬉笑:

    “为什么要特别跟我说?”

    胡里奥放下戒律链条,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泰尔斯的桌面。

    “您……抱着那本书好几天了。”

    “封面都快捏出手印了。”

    泰尔斯低头一看。

    压在他草稿纸下方的,是那本《落日使徒行传》。

    星湖公爵一愣。

    几秒后,泰尔斯无奈地按头叹息。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是回到星辰的这些日子里,压力太大了吗?

    换了在北地,在英灵宫里,泰尔斯肯定谨慎得每天换一本新书,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嗯,也不能这么说。

    毕竟尼寇莱的智商也不容高看。

    “您是个聪明的孩子,殿下,”胡里奥有些担忧:“我是说,没有多少人能在这个年纪理解那么多复杂的数学问题,何况您还是从野蛮的北地回来的——无意冒犯。”

    “而有这样心思的人,往往不甘于枯燥的神学说教,信仰布道,我知道,我经历过,但是……”

    胡里奥指了指那本宗教典籍的褶皱封面:

    “当您想撕书泄愤的时候,别让人看见。”

    泰尔斯摩挲着《行传》上明显比前几天清晰的手指印,沉默了一会儿。

    “我只是……读得太认真了。”

    “额,那就不用太担心啦,”这下倒轮到胡里奥担心他是不是过分干扰王子生活了,他低头讪讪道:

    “幸好,现在时代开明,换在古代,这么做的下场可不怎么妙。”

    泰尔斯轻嗤而笑。

    “放心吧,至少,我不大不小,也算是个王子?”

    “嗬,四百多年前,‘异星’海曼也是‘登高王’的膝下长子兼继承人,可他还不是因为渎神——”

    胡里奥学士的话头戛然而止。

    泰尔斯的笑容随之一凝。

    室内安静了下来。

    几秒后,胡里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一脸惊恐地瞪着泰尔斯,又慌张地四处张望。

    “我,我,殿下……”

    泰尔斯板起脸色。

    “胡里奥学士,我们解完这道题了吧?”

    “哦,当然,当然,公爵大人,王子殿下……我们,不如下课吧?”胡里奥的表情简直像要哭出来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这才抬起头,释放笑容:

    “好的。”

    胡里奥这才松出一口长气,手足无措地抄起教材工具离开,连戒律挂链还吊在衣服外面都不记得。

    “那个,公爵大人,我今天说的话,那个,卡索伯爵……”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基尔伯特不会知道的。”

    “谢谢您,殿下。”

    胡里奥颤巍巍地离开。

    “胡里奥。”

    胡里奥的背影狠狠一抖。

    “也谢谢您。”泰尔斯轻声道。

    许是知道自己多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习惯拖堂的胡里奥学士比平时贴心了不少,下课时间都提早了半个小时。

    在下午的历史课,在基尔伯特赶来发表“刀锋王政治得失”之前,他有难得的空闲。

    泰尔斯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目光在《落日使徒行传》的封面逡巡,但他的心情却没能从胡里奥的话里走出来。

    “哥洛佛,关上门,我想小睡一下。”

    门口的“僵尸”没有多余的反应,既无嘘寒问暖也无大惊小怪,只是默默点头,随手关门。

    门外传来他吩咐一众当值卫士的声音。

    就这点来看,哥洛佛先锋官确实是比D.D称职上不少。

    低调听话。

    沉默冷淡。

    从不做多余的事情。

    泰尔斯闷闷地想。

    大概是凯瑟尔王信任的类型吧。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他就心中一紧。

    如果让他选,泰尔斯还是感觉,跟多伊尔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为什么呢?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他打量了一下空无一人的书房,夹上那本带着秘密的《行传》,站起身来,走向身后的书架。

    公爵熟练地撬开一面挡板后代机关,拉开书架。

    进入书房里的密室。

第31章 宾客

    六年前,基尔伯特曾经带着初归王国的泰尔斯来到这里,躲避了一波敌人的试探。

    而当六年后,泰尔斯成为闵迪思厅的主人,这地方也就自然而然地被他利用起来——尽管基尔伯特认为,随着泰尔斯身份的公开和王室卫队的进驻,这地方应该“用不上了”。

    泰尔斯反锁上暗门,掀开罩着照明夜光石的厚布,于微光里瞅了瞅能监视闵迪思厅各处的小孔:

    前厅,马略斯正礼貌地送心神不宁的胡里奥学士出门,也许他会怀疑,不安分的殿下又做了什么捉弄老师的事情。

    走廊,哥洛佛和他的同侪尽职尽责地站着岗位,表情欠奉。

    花园,跟泰尔斯交过手的孔穆托和皮洛加一边巡视一边聊着什么,泰尔斯慵懒地为这场聚会起名“王子专用沙包交流会”。

    后厨,多伊尔百无聊赖又生无可恋地蹲在角落里,咬着一根长长的牛油面包,看着仆人们为午餐忙前忙后。

    泰尔斯这才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倒在密室里的沙发上。

    几个深呼吸后,在四面围墙的昏暗中,背抵沙发的他揉着眉心,感到一丝久违的心安。

    就像……废屋里乞儿们栖身的破洞窟一样。

    虽然四面漏风,但是坚实可靠。

    保护他顾及不到的所有弱点。

    泰尔斯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坐起来,拉开另外几块夜光石的盖布,密室里亮堂起来。

    公爵嘟囔着什么,靠近沙发旁的一块铁板,摸上上面的几块旋钮。

    几秒后,在轻轻的机括声响中,泰尔斯推开分成两面的铁板,打开他的私人储物室——闵迪思厅的前任主人应该也经常使用这个地方,但泰尔斯可以想见,在血色之年后,这里就被登上王座的凯瑟尔王清空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堆毫无章法的杂物。

    望着眼前,泰尔斯顿住了。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先走到空旷得可怜的武器架,看向最大的主角——据说很名贵的帝国剑“警示者”。

    宝剑的剑柄入手,触感陌生,手感却正佳,让人有种忍不住要拔剑而出的**。

    如果不是每次执剑都能想见它前任主人的尊容以及它给自己带来的麻烦,泰尔斯应该会更喜欢这把剑。

    公爵闷闷不乐地低头,在警示者旁抓起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匕首。

    JC的手柄冰凉,让泰尔斯不禁想起它和自己所经历过的苦事儿。

    但它的鞘套却温暖适手。

    就像它背后所代表的两个人。

    自从进入闵迪思厅,泰尔斯带着JC的机会就少了——每天早晚皆有的武艺课让他必须来来回回地拆下又装上匕首,可是泰尔斯又不想让太多人看到它,哪怕那是他理论上最应信任的星湖公爵亲卫,王室卫队。

    可是当泰尔斯抽出熟悉的匕首时,那种安心感还是让他倍感欣慰。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放下它,转向另一边。

    娅拉送给他的蒙面黑布叠得整整齐齐地躺着,它的质料泰尔斯到现在都没搞清。

    泰尔斯不自觉地勾起笑容。

    但这笑容在他看到下一件藏品的时候消失了。

    那是一串骨黄色手链,尾部的晶红色长獠牙尤其狰狞。

    就像……从哪里硬生生拔下来似的。

    泰尔斯忍住这串手链背后的不良回忆,看向下一件。

    那是一幅地图。

    嗯,属于这个世界某大陆某第二大国首都某宫殿的详细地形图。

    他又叹了一口气。

    泰尔斯把地图重新叠起来,刚刚胡里奥的话让他意识到,不仅仅是教会,哪怕是这幅地图被人看见,自己的麻烦也只多不少。

    公爵叠地图的时候,一张古老的画纸从地图中掉了出来,让泰尔斯动作一滞。

    那是一张……少女素描画。

    是泰尔斯很久以前,在闵迪思厅里的某本书里翻出来的。

    画者的素描功底估计不怎么样,至少绝入不了乌赫兰大师的法眼,但它背后的落款却不一般——至少泰尔斯在埃克斯特看完《终结历11年,耐卡茹与托蒙德,埃克斯特与星辰就处理边境问题的约定》后这么想的。

    泰尔斯把地图和素描一起塞进柜子下的夹层,然后一抬头,看见了一副……

    黑框眼镜。

    泰尔斯怔怔地取下它,略略出神。

    他下意识地戴上眼镜,果不其然,在镜片后睁开眼睛的刹那,一阵眩晕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取下它。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整理完毕。

    这里,放着他到达这个世界后的所有私人藏品。

    每一件,都代表着不一样的过去。

    等等,还有一件,

    泰尔斯了无生趣地回过头,从沙发上拿起那本《落日使徒行传》,抽出那张天蓝色请柬,也不打开,同样毫不在意地塞进夹层里。

    几秒后,泰尔斯从另一页里抽出一张空白的草稿纸,垫在书本封面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空白的纸张,缓缓叹息,

    还在北地的时候,不见轻松的环境给了他明确的目标:

    生存,归国。

    但是,自从回到星辰,当面见国王、旧友相见、宴会准备、恶补课程、神殿来客,包括前些天的请柬,当一切陌生与熟悉混杂的事情如潮水般涌来时,尤是久经打击,挨揍已经挨出经验来的泰尔斯也有些吃不住。

    而今天胡里奥不经意的话更是警醒了他。

    这里不是北地了。

    他也不比从前了。

    即便是泰尔斯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对他而言,此刻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一切都陌生无比。

    他需要重新适应。

    就像之前适应龙霄城,适应大荒漠一样。

    现在,他需要重新适应永星城。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抽出笔,笔尖轻触纸张。

    等等。

    为防这张纸被人发现,以至于从中揣摩出蛛丝马迹(毕竟就连陨星者那样的笨蛋都能找到里兰硬纸的秘密),他不能用太明显的写法。

    泰尔斯心思一动,笔尖沙沙而动。

    【一、二百五十个金币】

    泰尔斯写下第一个条目。

    本来想直接写“傻大个”的,但是怕指代太明显,改成了这个代称。

    嗯,不能太指望他。

    但是他认识其他厉害的人啊……

    比如,秘科的。

    于是泰尔斯沉吟一会儿,在下面用小一号的字体写上一个小分项:

    [1.红眼小哥哥]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跟这件事有关的……

    泰尔斯起初想写“狗腿刀”,但突然意识到娅拉的武器也是当初在落日酒吧挂得上号的。

    他要更小心。

    尤其如基尔伯特所言,他身份今非昔比,每一个举动,都可能为过去带来灾难。

    于是泰尔斯抬起笔,写下:

    [2.大姐姐]

    这是第一项的要务。

    然而泰尔斯还必须看到一点:尽管贵为王子,但在星辰,他孤立无援。

    他需要帮助。

    而哪里的帮手,比得上在北地共度六年的旧部?

    于是他写上第二大项:

    【二、小老头、哑巴与老老头】

    只是。

    泰尔斯写上分项“小滑头”,但公爵犹豫了一阵。

    知晓这个绰号的人不是没有,其中一个还看他不顺眼,发誓要他好看。

    于是泰尔斯还是把“小滑头”涂掉,重新写上:

    [1.凯旋]

    然后……

    泰尔斯写上那个非官方外号。

    【三:小笨笨】

    泰尔斯很想笑。

    但是一想到这背后所代表的沉重意义,他又笑不出来了。

    第三项条目下,泰尔斯动笔不停。

    刚写一个词,他就一阵皱眉,最后还是放弃把“灾”写上,反而涂掉之前的“三”,重新写上:

    [1.同盟]

    同样的道理,泰尔斯决定不写“瑞奇”,不写“死不了”,更不能写“灾祸之剑”,取而代之的是:

    [2.差点没头的佣兵]

    不,瑞奇好歹在荒漠里做了那么久佣兵,难保不会有人认识他。

    泰尔斯想了想,带着满满的恶趣味,提笔把“佣兵”改成了“尼克”。

    同时,考虑到艾希达可能会知道,他没写“托罗斯”,继而写上:

    [3.大佬]

    想起神学课上的见闻,泰尔斯又写上:

    [4.长幼]

    最后,他把这个四个词框了起来,写完一句话:

    [5.信息差]

    艾希达·萨克恩,亲爱的。

    泰尔斯在心里淡淡地道,这是给你的。

    接着……

    【四、虫群】

    泰尔斯敢担保,这应该是最严谨的代号了。

    毕竟,要通过落日神殿寻找魔法的踪迹,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于是泰尔斯再在下面补上:

    [1.阿塔尼斯]

    但是多年前跟拉蒙说好的线索也不能忽视:

    [2.被打瘸的人]

    看到这个人称代号和它所代表的组织,泰尔斯又想笑了。

    但困扰他的事情不仅仅是魔法。

    【五、散架的马车】

    写下这个条目,想起法肯豪兹那阴仄仄的尊容,又想起议事厅里凯瑟尔王冷冷的音调,泰尔斯就一阵不适。

    但是……

    姬妮严厉又满布关切的眼神闪过他的脑海。

    那一瞬间,似乎铁腕王那冰冷的嗓音,也不是那么难忍了?

    首先,是那群旧卫队。

    泰尔斯的眼神凝聚起来,萨克埃尔和巴尼的身形映入他的眼帘。

    他们的过往跟血色之年的复兴宫息息相关。

    那群烙印战士们。

    不行,“烙印战士”会让很多有心人找到线索,泰尔斯干脆划掉它,写上:

    [1.格斯们]

    六年前,努恩王指给他的凶手也不能忽视,嗯,而且还和黑剑有关:

    [2.地图]

    还有海曼,他那位不太幸运的叔伯(这话说得,好像有哪位比较幸运似的):

    [3.猫儿]

    写完以上五大项,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歇息一下。

    而剩下的……

    【六、你】

    你。

    泰尔斯捏紧拳头,脑里掠过托罗斯的告诫:你是谁?

    他摇摇头。

    首先,关乎他生命的事物:狱河之罪。

    跟黑剑,以及灾祸之剑有关。

    泰尔斯有些发愁。

    黑剑的代号只有一个,他的武器,他的绰号一起共享,偏偏那个男人还处处不起眼,想不起什么能代替的代号。

    但泰尔斯突然想起,黑剑是兄弟会的创始人与首领,于是灵机一动,写上:

    [1.老大哥]

    再加上瑞奇:

    [2.差点没头的尼克]

    关乎他自己的事情不止这一项。

    泰尔斯握了握笔杆,犹豫再三。

    但他终究还是写下笔:

    [3.母亲]

    泰尔斯盯着这个词,心中涌起的还是不曾稍减的疑惑与陌生。

    龙语,断龙者,荒漠,奴隶,神奇……无数的词汇汇聚而来

    最终汇成一个名字:

    瑟兰婕拉娜。

    母亲。

    你到底是谁?

    泰尔斯放下笔,草草浏览了一遍纸上的内容。

    待办项目……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还真多啊。

    就像写论文时一样。

    落笔之前,编纂目录,编写段落主题,总是最顺畅最顺手的,不是么?

    那一刻,你仿佛胸有万千沟壑,包容一切全知。

    只是,事到临头,定稿前夕。

    这些夸下海口的目录题目,有多少能被实现,多少有物填充,多少不虚应故事,又有多少能不被从目录中彻底删除呢?

    就像……你迷茫未知的人生一样。

    泰尔斯呆呆地发怔。

    幸好,饭要一口一口吃,许多事情不急在一时。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公爵抬起目光,把纸张同样塞进夹层。

    没有时间伤感了。

    太多的事情压在身上,太多的目光需要背负,太多的责任需要承担。

    首先,他要跨过眼前最紧迫的一关:

    他仅仅几周之后的,欢迎宴会。

    在那里,新任星湖公爵,第二王子,星辰王国的继承人,泰尔斯·璨星要在六年后,再次面对整个王国。

    “公爵大人?”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推开密室的架门,回应着门外马略斯的询问。

    他把秘密和消沉关在身后,把乐观和坚强带出门外。

    “您的宴会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当日日程,来宾名单,具体安排,”他打开房门,看见马略斯向他递上一沓文件:

    “我觉得你很有必要提前看看,准备一下。”

    来吧。

    泰尔斯平稳地踱步,默默地对自己道。

    他微笑着接过马略斯的文件,后者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宠辱不惊。

    自六年前,一路向北……

    灾祸降临,国王遇刺,叛军逼宫,这样的艰难困苦,他全都经历过了。

    吸血鬼女大公,魔能师吉萨,查曼·伦巴,这种等级的可怕大敌,他全都硬撼过了。

    至于在他的地盘上,昭示他凯旋归国的宴会上……

    难道还有什么对手,能让他忌惮若斯,头疼若斯吗?

    泰尔斯沉稳地低下头。

    宾客名单长度惊人,密密麻麻。

    然而名单前列,仅在国王陛下之后的几人,连同他们那显眼的头衔和家族纹章,同时进入了泰尔斯的视线:

    【柯雅·璨星——尊贵的王后陛下】

    【瓦尔·亚伦德——寒堡堡主,北境守护公爵】

    【鲍勃·库伦——辉港城主,东海守护公爵】

    【廓斯德·南垂斯特——峻林城城主,崖地守护公爵】

    【詹恩·凯文迪尔——翡翠城城主,南岸守护公爵】

    三秒后。

    泰尔斯放下名单,露出一副苦瓜脸。

    这劳什子宴会……

    他不去行不行?

第32章 王国年少

    夜晚的训练场中,泰尔斯疾步向前,武器出手,剑刃纵横!

    两声脆响。

    一前一后,悬挂空中的两个摆锤,被他灵活地挑开。

    泰尔斯趁机欺上,穿过摆锤荡开的空档,练习剑直刺正前方的人!

    咚。

    他的钝剑顶上对方手中的厚木盾牌,发出一声闷响。

    从触感上看,成效不错。

    但他没有时间了。

    在头盔的狭窄视野中,泰尔斯咬紧牙齿,原路撤步,急速后退!

    他要毫发无损地,退回出发点。

    绳索摆动的咯吱声响起。

    离少年最近的摆锤回荡而来,越来越近。

    泰尔斯神经紧绷,只能加快小腿蹬地的力度,在倒退中竭力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体内的狱河之罪感觉到了紧张,它们躁动起来,但泰尔斯不管不顾。

    呼!

    摆锤堪堪掠过他的肩膀,没有击中他。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

    很好,接下来只剩最后……

    “铛!”

    不等他想完,泰尔斯就觉一阵耳膜剧痛!

    他的头盔被第二个摆锤击中,嗡嗡作响。

    我勒个去……

    泰尔斯无比难受地矮下身子,扔掉长剑,三下五除二地把脖子从头盔里拔出来,死命揉着自己耳鸣难消,疼痛难忍的左耳。

    正前方,为泰尔斯陪练的壮年卫士——三十岁左右的先锋官符拉腾,总是在王子出丑的时候死命憋笑——放下盾牌,看向在场的长官。

    “步伐要稳。”

    马略斯走上前来,拍了拍在符拉腾盾牌上的石灰白点,看着来回摆荡中纠结到一起,难分彼此的两个摆锤,若有所思。

    “力道要狠,刺剑要准,动作要正。”

    “最关键的是,不能被回荡的摆锤击中。”

    “五者里但凡有一点做不到位,练习就不算数。”

    马略斯毫无同情心地把目光从饱受耳鸣折磨的王子身上收回,敲了敲符拉腾的盾牌,又向着一边的护卫官孔穆托示意了一下。

    “重来。”

    孔穆托走下场中,用一面全新的盾牌换走符拉腾手中满布石灰点的厚盾。

    泰尔斯好容易理顺了痛苦不堪的左耳,懊恼起身:

    “我不明白。”

    “为什么这训练这么刻板:一定要直上直下,不能挥剑格挡,不能弓身翻滚……就为了,跟两个回荡的摆锤比速度?”

    泰尔斯不忿地看着眼前像秋千般,来回荡漾的金属摆锤。

    谢天谢地——或者,政治正确地说,感谢落日——不久之前,他武艺课上的静态站桩和对抗训练都告一段落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剑靶练习。

    泰尔斯看向连在可自由推动的轮架上,悬空垂下的摆锤。

    这几天,从摆锤训练,到穿环训练,闪避训练,突刺训练……

    光是靶子就不下七八种,每一种训练内部还有难度不同的多重选择,花样繁多。

    当然,泰尔斯被揍的花样也日日翻新:被回摆的摆锤抡得头盔变形,被越转越快的转轮打得口吐白沫,被漫天雨落的沙袋砸得浑身尘土,被不按顺序喊出的靶位晃得头晕眼花……

    说句他死也不承认的话……

    他有些想念死人脸了。

    尼寇莱的训练,是在无尽的挫折中毁灭你的自信。

    马略斯的训练,则是在枯燥的重复里消磨你的耐性。

    训练场中,习以为常的卫队诸人们彼此相觑,场边看管器械的后勤官皮洛加知机地递上水杯,为泰尔斯争取一些休息时间。

    随着时日渐增,哪怕日理(上)万机(课),年少的星湖公爵也开始慢慢熟悉他二十几人的星湖卫队。

    在先锋官队伍中,不晓得是家世渊源还是性格使然,嘉伦·哥洛佛隐隐是领头人,而“僵尸”本人性格内敛,办事牢靠,毫无怨言(与D.D反差巨大),也深得马略斯的信任,守望人把许多事项都委于他手,而在哥洛佛的带领下,泰尔斯公爵手下的八位先锋官们个个雷厉风行,性格鲜明,与泰尔斯交过手的左手剑客佐内维德,包括现在给他陪练的符拉腾就在其中。

    六人的护卫官队伍与泰尔斯的距离最近,出乎预料的是,插科打诨又玩世不恭的丹尼·多伊尔居然在里面混得风生水起(“谁还不想跟有钱的土豪做朋友呢。”——马略斯用餐时不经意间的话),大有狐朋狗友们团结一心,为了王子不惜欺男霸女的势头,曾经与泰尔斯比过剑,从警戒官升上卫队的孔穆托也是其中一员。

    刑罚翼和后勤翼拢共六人,率领前者的格雷·帕特森是个吹毛求疵的秃顶小老头(“嘿嘿,你知道那家伙的外号为啥叫‘园丁’?因为啊,有一次他在草丛里抓到了一个跟女仆偷情的家伙,然后——哎呦喂帕特森长官,你居然在这里啊,我那个,尿急先走了,嘿嘿!”——在三十秒后就转角遇到帕特森的多伊尔)。

    统筹后勤的德沃德·史陀则和颜悦色,时常笑眯眯地问泰尔斯是否满意伙食和用度(“你是得有多傻,才相信负责记账管钱的家伙们会是好人?”——使劲咬着面包的多伊尔)。

    掌旗翼的雨果·富比则神情阴翳,偏偏神出鬼没,走路没声(“大概是早些年就挂了吧,只剩下鬼魂飘荡在空中,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满脸享受地剔着牙齿的多伊尔),他和他的两名掌旗官属下只跟马略斯作交接,甚少直接参与卫队事务。

    而(据泰尔斯恶意揣测)“打谁都是五五开”的亲卫队长,卫队守望人,尊敬的王语嫣——咳咳——托蒙德·马略斯勋爵,则带着他直属的三名属下,以及以上五翼的领头人们,把成分复杂、初来乍到的星湖卫队安排得井井有条,工作顺遂,特别是在宴会即将到来的时候,不得不说,还是有那么一套的。

    “剑靶练习不意味着你可以投机取巧,虚应故事。”

    马略斯不以为忤地看着皮洛加——本该侍奉王子左右的D.D还没结束他的后厨刑期——将水杯递给泰尔斯:

    “过去六年里,你从北地人那儿学到的,是见招拆招的拼命技艺,危机反应。”

    “这也许催生了你的终结之力……”

    “但那也意味着以血换血,险中求胜,意味着杀红了眼也要向前,砍折了刃也要咬牙,意味着不留退路,不分轻重,一半赌运气,一半押疯狂。”

    守望人的眼神微凝:

    “现实中,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以弱击强,胜算极小的时候,是以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泰尔斯把水杯还给皮洛加,舒缓着酸痛的肌肉。

    “但更多的时候,你会手握不少的筹码,却面临复杂的敌人,以及更多的掣肘,牵一发则动全身,有选择却难抉择。”

    马略斯眯起眼睛:

    “这种时候,你需要的就不仅仅是拼命一刻的舍身意志,而是在日常训练里培养累积起来的动作、习惯、专注、冷静、敏锐、果敢。”

    “这就是您今天在此的意义。”

    好吧,泰尔斯承认,至少在嘴皮子上,马略斯还是可以完虐陨星者的,听这一套套的……

    至于其他的么。

    “战斗是早有准备的精心筹算,必须考虑方方面面,把每一个因素计入考量,准备万全,而非得过且过,走哪算哪,”马略斯悠然道:

    “这是卫队的前任守望人留下的见解,他技艺高超,曾经也负责守卫闵迪思厅。”

    泰尔斯的思维略一停顿。

    这一次,王子转过头,带着复杂的心情,重新打量起闵迪思厅占地广袤却精致独特的庭院。

    微风拂过,在不灭灯的照耀下,夜晚的闵迪思厅更像一处旅游景胜,而非严肃拘谨的王家庭园。

    前任守望人。

    守卫闵迪思厅。

    “你的前任。”

    泰尔斯回过头:

    “你认识他?”

    出乎意料,马略斯眼神深远,若有所思:

    “是的。”

    “我认识他。”

    在泰尔斯略显惊讶的表情前,马略斯悠然补充道:

    “从历史记录里。”

    一秒后。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翻了个白眼。

    你认识个锤子。

    “当然,我知道,剑靶练习枯燥无聊,远不如真人对抗有趣。”

    马略斯接过泰尔斯的水袋:

    “就像您已经领教过的,国内三大流派的武艺:技击,新潮,攻防。”

    守望人转过头,瞥向轮班来给王子做陪练的皮洛加和孔穆托。

    两者齐齐色变。

    马略斯对年长的后勤官和矮壮的护卫官挥挥手,笑了笑:

    “这够消化一阵子的了。”

    皮洛加和孔穆托这才舒了一口气,重新摆出笑容,向王子礼貌颔首。

    “但他们只能算风格独特,远远不是当今武艺的主流。”

    “这样吧,等您第一阶段的剑靶练习什么时候合格了。”

    马略斯回过头:

    “我们就回到对抗训练,我们的小伙子里有的是人才,能为您展示、传授星辰国内乃至整个西陆的流派中,跳出地域差别,占统治地位的两大武艺主流。”

    泰尔斯眼神一动:

    “统治地位?两大主流?”

    “是的,”马略斯的话充满着外婆讲故事般的诱惑力:

    “从帝国时代发源,彼此相争千年,途中历经无数,见证万千风云,一路流传至今的两大主流。”

    泰尔斯追问道:

    “而那是?”

    马略斯没有再回答,只是晃了晃脑袋,向摆锤另一侧的符拉腾示意了一下。

    后者歪了歪嘴角,默默举起盾牌,回到摆锤之后。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戴上头盔。

    月光和灯火的照耀下,训练场上再次响起脚步与挥剑声。

    终于,在泰尔斯不知道过了多久,击中多少次盾牌,挨过多少记摆锤之后,马略斯温言出声:

    “嗯,这几次的动作不错,挺合格。”

    谢天谢——咳,感谢落日。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长剑拄地。

    直到……

    “那就再来二十次吧。”

    马略斯满面春风。

    泰尔斯耷拉下来的小脸再度一紧:

    “什么?”

    “可是步伐、力道、精确、动作,包括该死的摆锤……我五项都做得很好了啊!”

    少年不忿地抗议。

    “是的,殿下你五项都做得很标准,所以,为了保持这样的好状态……”

    马略斯笑眯眯道:

    “我们再巩固一下。”

    泰尔斯觉得这一夜好漫长。

    终于,在二十个标准摆锤刺击训练(其中包括无数倍于它、越到后来越多的、不计入总数的失败动作)后,泰尔斯累瘫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听说,‘怒海惊涛’,是生死一线的随机应变。”

    泰尔斯依旧躺着不动,只是吃力地把头掂起来,争取岔开话题,避免下一次的‘巩固’:

    “而这就是你为我找到的最佳训练法?把我累死?”

    “真的有实战意义吗?”

    马略斯轻哼一声,示意其他人开始收拾。

    “如果真要论实战意义,殿下,你认为,身为星湖公爵和第二王子。”

    “你又有多少机会亲上战场,直面敌人?”

    身为星湖公爵和第二王子。

    亲上战场,直面敌人的机会……

    坐在地上的泰尔斯歪头望天,蹙眉回忆了一下:

    好像……

    还挺多的诶。

    在满脸生无可恋的泰尔斯面前,马略斯语带讽刺:

    “所以,照你的说法,怎么不去学如何吹最刺耳的哨子,喊最响亮的‘救命’,然后等其他人在最危急最需要的时刻,来替你杀人,为你救驾?”

    泰尔斯在地上扯了扯嘴角。

    我也想啊。

    想得美啊。

    “同千年前亲自带兵,冲锋在前的古贵族不同,今天,武艺课的存在不是要你成为以一当十的勇士,或亲身上阵的先锋。”

    “那是其他人的工作。”

    马略斯瞥了他一眼:

    “我们的工作。”

    守望人的态度严肃起来:

    “在王室乃至大多数高等贵族内部,这堂课只是要你知道,且感同身受:在以往,你祖先身边那些视死如归的战士们,在日后,你属下那些奋不顾身的勇士们……”

    “在他们前赴后继地为你们而战,替你们去死的时候……”

    “你要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又将面对些什么。”

    “为了不致忘却。”

    躺在地上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想起过去的一幕幕血腥:桦树林、断龙要塞、龙霄城、刃牙营地……

    泰尔斯叹息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得比你……比很多人都多。”

    马略斯走到他身旁,倒着出现在泰尔斯的视野里,挡住天上的星辰:

    “我无意质疑您。”

    “可还不止这样。”

    守望人幽幽道:

    “所有人,包括我们王室卫队在内,都发下过这样的誓言,也秉持着这样的信念:若危机来临,战斗将发,我们必将牺牲所有,护卫主人左右。”

    “但只有一个人不能这么想。”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泰尔斯表情一动。

    “你。”

    马略斯语气淡然,像是毫不在意:

    “你必须时刻设想着,准备着:当我们不能履职,乃至不在身侧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不能履职,乃至不在身侧……

    不知为何,泰尔斯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白骨之牢下的幽深黑牢。

    少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

    “你是说,当连我最亲近、最信任的卫队,都背叛我,弃主而去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训练场上的空气仿佛静止了,在场轮班的卫队们齐齐一愣。

    马略斯安静了一秒。

    “我没那么说。”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那你会吗?”

    公爵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亲卫队长:

    “也许是因为一个更好、更高的理由……”

    “背叛我?”

    一旁的符拉腾下意识地看了马略斯一眼。

    这话不好接。

    但马略斯只是定定地看着王子,数秒不曾言语。

    也许是入秋了,也许是夜晚的训练场温度不高,躺在地上的泰尔斯只觉背后微凉。

    “您该去洗澡了。”

    马略斯的声音依旧淡漠自如:

    “早些休息。”

    “毕竟,十五小时后,您的欢迎宴会就要开始了。”

    “希望今夜能帮您减轻紧张。”

    是啊,欢迎宴会。

    该死的宴会。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后脑勺重新砸回地上。

    轮值的卫队们开始收拾行装。

    远处,一个无精打采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接近,另一个健壮的身影则跟在他后面。

    “你们这就结束了?”

    一脸疲惫的多伊尔来到马略斯的面前,后面跟着的是照例面无表情的哥洛佛:

    “至少给我个亲近王子的机会哇,不然明天我老爹……”

    马略斯看也不看他,只是径直往前走:

    “怎么样了?”

    多伊尔麻木沮丧地望着马略斯:

    “放心吧,这几天我在后厨,在仓库,在闵迪思厅各个堆灰几百年的闹鬼房间里,跟在史陀身后,目不转睛,须臾不离,还跟一票女仆——咳咳——仆人们打好了关系,理清了状况……”

    “明天的宴会上,至少没人能给王子和他的贵宾们下毒——当然,催情药就不晓得咯。”

    马略斯轻笑一声,没理会多伊尔的委婉抱怨。

    “已经和警戒厅、王室常备军,包括复兴宫的卫队同僚们协调完毕,人员和岗位的安排没有问题,哪怕在陛下离场之后,”多伊尔身后的哥洛佛冷冷道:

    “没人能威胁到他,遑论暗杀。”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

    “下毒?暗杀?”

    守望人回过身,望向远处躺在地上看星星的泰尔斯,目光凝固:

    “那是我最不担心的事情。”

    ————

    今天是10月30日,正是纪念人类史上首次击败兽人的“逐圣日”。

    据说在这个传统的节日里,从晶碧岛到魔鬼海,从叹息山到焰海地,整个世界全民欢庆。

    泰尔斯还记得这是乞儿们口中的“肥羊日”——这一天里,满大街的市民们闹哄哄地欢庆游行,浑然不顾钱包的位置所在,最可爱了。

    可惜,对于王子泰尔斯而言,今天不再是“肥羊日”,而是他该死的归国欢迎宴会。

    从小到大,泰尔斯只参加过一次宴会。

    而那次的经验显然无法参考——堂堂星湖公爵大人,总不能撸起袖子抡起酒杯,对闵迪思厅的一众来宾们怒吼“吃!喝!打!草!为所欲为!”吧?

    但不得不说,直到第二天下午,身为宴会的主人,泰尔斯站在星辰三王像下迎接一众宾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份工作有多难。

    “瞧瞧您,好个男子汉。”

    眼前的帕特森子爵面貌苍老,身体只有更苍老,由两位子侄扶着来参加宴会的他目光浑浊,却身份重要,属于泰尔斯需要亲自迎接的那一类贵宾——他统治着弗德堡地区,是中央领重要的东部要冲,本人更是王室的直属封臣。

    位列璨星七侍。

    在所有重量级贵宾中,他是第一个、且提前到场的人,这让正在休息室里接受化妆整装,背诵宴会流程与各色礼仪的泰尔斯一阵手忙脚乱,不得不打乱安排,赶紧出来迎接。

    只见帕特森子爵颤巍巍地、却不客气地推开扶他的两位子侄,向前倾身,牢牢把住泰尔斯的手臂。

    “我还记得……十八年前,我坐在群星之厅里……看着你父亲,加冕为王。”

    “现在……”年老的子爵喘息起来。

    哥洛佛和多伊尔紧张地站在王子左右,膝盖微弯,身体前倾,似乎随时准备飞身扑出。

    但泰尔斯觉得这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害怕这位连说话都费劲的耄耋老人倒地猝死。

    《王子开宴,辣手无情,谈笑间,老臣灰飞烟灭》——这种新闻最好还是少一点。

    泰尔斯维持着微笑,按照姬妮教授的标准王室礼仪,保持风度又不失亲和地,轻握这位老子爵有如鸡皮覆盖的手掌,随时注意对方的平衡,还温言询问他的健康(子爵有些耳背,他的子侄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声重复了好几遍王子的话)。

    就像一个标准的星湖公爵该做的那样。

    “我的身体自己知晓,殿下,蹦跶不了几年。”

    “但是无所谓,”那一瞬间,帕特森子爵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因为……岁月如梭,而星辰依旧。”

    泰尔斯感到手掌一紧,只见帕特森子爵俯下身子,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下巴重重抵上王子的手套:

    “王国年少。”

    鸡皮鹤发的他呼哧急喘,咬牙道:

    “正当其时。”

第33章 铁刺从容

    正为帕特森子爵的夸张动作而惊讶的泰尔斯,尚未想清楚这句话背后深意的时候,基尔伯特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帕特森子爵阁下!”

    “宴会厅中已经准备好专座,如果您……”

    基尔伯特一直在另一边接待次一级的来宾——从重要的行业会首到受邀的王都官僚,显然是知晓了这边的突发情况,匆匆而来。

    “不必了,卡索小子,我为他而来,”帕特森显然没听清基尔伯特的话,但这不影响他见到对方后冷面相待:

    “仅仅为他。”

    帕特森子爵向王子再鞠一躬,动作幅度之大,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随后便被人搀扶着去了宴会厅。

    泰尔斯、多伊尔、哥洛佛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基尔伯特看着子爵远去的背影,轻声叹息:

    “帕特森,他是璨星七侍中较有个性的一位,许多场合都不屑出席,部分因为他年事已高,无所顾忌。”

    “但显然,他也到了为后人考虑的时候了。”

    看着泰尔斯的疑惑眼神,基尔伯特补充道:

    “他的一个儿子就在您的卫队中,次席刑罚官格雷·帕特森。”

    泰尔斯心下了然。

    宾客陆陆续续到来,虽然大多数还是身份较低的官僚与贵族,无需泰尔斯出面迎接,但闵迪思厅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马略斯和基尔伯特光是出面接待就已经够呛,就连被请来帮忙、充当半个主人的康尼子爵与戈德温伯爵也来来回回,无暇休息。

    但出乎意料,提前而来的人,不仅帕特森一个。

    “逐圣日顺遂,我的殿下!”

    跟着帕特森后脚来的贵宾没有给泰尔斯再回休息室的机会。

    艾德里安子爵携着他的夫人前来,让泰尔斯不得不打消休息的打算,重新把状态调整到春风满面。

    “您长大了,看着很有精神,姿仪俊美,颇有凯瑟尔陛下当年的风采。”

    艾德里安本人不过三十许岁,看上去年轻有为,精力十足。

    但在这几天的恶补中,泰尔斯知晓这位子爵的家族统治着中央领内土地肥沃、风光秀美的天鹅郡周边地区,可谓是璨星七侍中的最重一员。

    泰尔斯丝毫不敢怠慢,和颜悦色地向他们致意、寒暄。

    “显然,纵让北地寒风再烈,暴雪再大,西荒黄沙再猛,温度再炽,”艾德里安子爵直视泰尔斯的目光,他的夫人则微笑不言,恬静秀美,“也难掩天上星辰,光辉耀目。”

    泰尔斯只能——按照基尔伯特的教诲——温和回应,不卑不亢,不过不乏,既不能太突出,也不能太喑哑。

    像个合格的璨星王子。

    直到艾德里安躬身屈尊,轻握泰尔斯的手掌,嘴唇轻触泰尔斯的手背。

    “我不是他们的领主和封君,对吧?”

    泰尔斯送走了艾德里安子爵,搓着被亲吻两次的手背,疑惑问道:

    “我是说……暂时不是?”

    “不是。”多伊尔心不在焉地回答。

    亲卫反常的回答,这才泰尔斯意识到不对:

    只见D.D点头哈腰,近乎谄媚地目送艾德里安子爵离去,就连哥洛佛也恭敬有加,一路致意。

    跟刚刚老子爵在的时候相比,态度有天壤之别。

    “怎么了?”少年公爵皱起眉头。

    “他们很特别?”

    多伊尔这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头:

    “啊,抱歉,那个,殿下啊,你还记得艾德里安勋爵吧?我们的最高指挥官,总卫队长?”

    泰尔斯一皱眉头,想起自己进复兴宫觐见国王时,统领着王室卫队的那位艾德里安勋爵,以及他亲来闵迪思厅送达封赏手令的一幕。

    王子若有所悟:

    “这么说,刚刚的艾德里安子爵,他不但是璨星七侍,还是……”

    “是啊,”多伊尔看着对方消失在视野外,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顶头上司的亲侄子。”

    原来如此。

    泰尔斯略一沉吟,心里想的却不是连多伊尔和哥洛佛也不能免俗的职场风云。

    帕特森和艾德里安,璨星七侍的两大家族都出乎意料,提前来到闵迪思厅,还向着我……那样了……

    这不会是巧合吧?

    他内心的怀疑很快得到了证实。

    五分钟后,当泰尔斯正准备回到休息室,等待下一批重量级的客人时,一男一女手牵着手踏下马车,在侍者的带领下,步履不一地走进闵迪思厅,来到他的面前。

    看见来人,哥洛佛和多伊尔的脸色微变,如临大敌。

    “殿下,”D.D担忧地道:

    “这个……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让卡索伯爵来处理……”

    泰尔斯疑惑道:

    “但我认得他们的徽记,是七侍的一员……怎么?他们有问题?”

    哥洛佛眉头紧蹙,多伊尔则龇了龇牙。

    “怎么说好呢,我没想到他会来……”

    然而客人的脚程甚快,不等多伊尔说完,他们就来到泰尔斯面前。

    “殿,殿下,”在身旁妇人的催促下,年轻的男贵族这才开口,不情不愿,嗓音含糊,气若游丝,“我是……我是卢瑟,卢瑟……很,很高兴……”

    泰尔斯皱起眉头,打量起他来。

    眼前的男子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却浑身别扭,神情紧绷,姿态扭捏。

    更过分的是,他深深低着头,只是盯着鞋底,看也不看泰尔斯,似乎闵迪思厅的地砖更有吸引力。

    泰尔斯注意到,这个叫卢瑟的小贵族虽然古古怪怪,战战兢兢,却妆容精致,衣着华丽,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

    厅外的马车渐多,车轮在石路上的碰撞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

    下一秒,吞吞吐吐的卢瑟招呼还没打完,却五官一紧。

    盯着地板的他突然焦急起来,挣扎着摇动妇人的手臂,言语幼稚,节奏奇怪:

    “妈妈,我想回去,我不要这里……我要我的棋子……”

    妇人脸色一变。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卢瑟身旁的贵族少妇——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岁,面容清丽,腰肢轻盈,姿态得体,表情却略有疲惫,衣着保守,用色深重。

    只见她担忧地向泰尔斯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随后靠近儿子的耳边,低声道:

    “孩子,你练习过的,你做得很好,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她的语气渐渐有些严厉。

    可是卢瑟的嗓音却急躁起来,动作变得激烈:

    “不!”

    他的声音苦带着哭腔,手臂的幅度越来越大:

    “我想回去,我要棋子,我要棋盘……”

    浑然不顾星湖公爵和他的侍从们、包括整个前廊的卫兵仆人们都在旁观的事实。

    他的母亲焦急地安抚着,可卢瑟的挣扎越发不讲道理,他直接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姿态不雅:

    “我要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

    哥洛佛和多伊尔对视一眼,紧张的两人靠上前来,把泰尔斯跟动作越来越大的卢瑟隔开,生怕这位明显不太正常的客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公爵的事情。

    泰尔斯突然理解了方才两位亲卫的犹疑。

    清丽绰约的少妇脸色苍白,她竭力想要扯起自己的儿子,同时温言安慰,但显然成效不彰。

    直到温和的嗓音插进这场小小的意外里:

    “没关系的,卢瑟。”

    在卢瑟不依不饶的哭腔中,几人转过头,只见泰尔斯微笑着拨开哥洛佛和多伊尔,不顾他们的劝阻,在卢瑟面前蹲下来。

    正准备开口让仆人帮忙的贵妇微微一惊。

    “我也喜欢下棋,‘帝国兴衰’版,对么?”

    仿佛王子的话有什么魔力,卢瑟不再挣扎,而是偃旗息鼓,死死盯着地板,喘息不止。

    “只是我从来都用不好‘剑士’,总在升级成‘骑士’之前就把它们丢了大半。”泰尔斯耸了耸肩。

    卢瑟不言不语,只是依旧急喘。

    “我现在手上没有棋子,”泰尔斯的语气很懊恼,似乎他也很不爽:

    “但幸好,我有更有趣的——新棋子。”

    泰尔斯把手伸向胸前。

    哥洛佛看清了公爵的动作,顿时一惊:

    “殿下——”

    只见泰尔斯把他胸前代表九芒星的徽章摘了下来,献宝似地在卢瑟眼前转了转:

    “看,镶嵌水晶,在太阳底下,它闪闪发光。这有个转轮,换个角度,能折射出不同的光彩——数数看,几种颜色?”

    卢瑟呆呆地抬起视线。

    贵妇怔怔地看着王子的举动,欲言又止。

    “而这还有个机关,可以藏一些信纸什么的……放在棋盘上,也许能代替个国王——咳咳,代替个骑士。”

    泰尔斯饶有兴趣地把玩着代表身份的徽章,慢慢起身。

    卢瑟的目光随着王子徽章慢慢升起,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泰尔斯突然咧嘴一笑:

    “喜欢吗?拿着。”

    卢瑟呆怔地伸出手掌。

    但泰尔斯的手半途一滞。

    “但是今天,你要听你妈妈的话,”王子笑着道:

    “不然我就要收回它。”

    卢瑟只是死死盯着璨星的徽章,牢牢瞪眼,表情专注。

    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泰尔斯有些无奈,但还是把徽章放到对方的手中。

    后者拿到九芒星的徽章,自顾自地低下头,开始研究里头的机关和光线折射。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着专注的卢瑟。

    一直保持着战备状态的哥洛佛和多伊尔面面相觑,这才退回原位。

    年轻的贵妇轻轻吸气,然后缓缓呼出。

    她先看看自己的儿子,再转向泰尔斯,笑容真诚,语带感激:

    “泰尔斯殿下,虽然早有耳闻,但跟您的聪明与天才相比,您的善良与宽容更令人动容。”

    “不愧为此厅主人。”

    少妇优雅地提起裙摆,微微偏头,风姿绰约,体态迷人:

    “埃莉诺·巴尼,向您问好。”

    “苦难已过,愿您跨越险阻,展翅翱翔。”

    “当然,谢谢您,埃莉诺夫人。”泰尔斯礼貌地点头示意,目光却忍不住瞥向另一边的卢瑟。

    中央领的巴尼。

    熟悉的姓氏,不是么。

    埃莉诺注意到王子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卢瑟他,还没长大,”少妇抿了抿嘴,努力收起眼中不知因尴尬还是羞耻而起的晶莹:

    “但少年也能创造奇迹。”

    她的眼里带着倔强。

    “相信您再清楚不过,殿下。”

    泰尔斯微笑回应。

    埃莉诺也笑了,她优雅地伸出右手。

    泰尔斯恭敬而尊重地轻握这位母亲的手掌,准备轻吻回礼:

    “当然,埃莉诺夫人。”

    “我清楚。”

    可下一秒,泰尔斯只觉手掌一紧,脸色一变!

    只见埃莉诺夫人一脸歉意地笑笑,却不合传统地翻过泰尔斯的手掌,屈膝而下。

    “请勿介怀,身为封臣,对主君行吻手之礼,本就是我辈应尽之义。”

    泰尔斯惊异万分地看着埃莉诺夫人以双手拢上他的手掌,轻轻扯开他的手套,反客为主地轻吻他的手背。

    她的嘴唇很柔软,力度也与前两者不一样,更像是温柔的摩擦。

    “我儿无法行使职责,”这位母亲这才松开王子殿下,飒然一笑以解尴尬:

    “自然由母亲代劳。”

    “巴尼家族,永在您身侧。”

    被对方毫不顾忌的大胆举动吓到,泰尔斯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收回手。

    埃莉诺夫人不以为意,只是温柔一笑,就转身离开,扯上自己专注玩具的儿子,前往宴会厅。

    泰尔斯在原地呆愣了一秒,这才转过头,看向两名护卫同样目瞪口呆的表情。

    好半晌,多伊尔才深吸一口气:

    “我相信,您已经见过‘小小铁刺’了。”

    D.D挠了挠头,有些为难:

    “那个,殿下……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没说服力……”

    “我也知道熟妇魅力很大……”

    泰尔斯眉毛一弯。

    “但是殿下啊,您可千万别被美色迷住了……”

    泰尔斯无奈地轻嗤一声,聊解尴尬。

    但他随即一顿。

    “小小铁刺?你是说埃莉诺夫人?”

    泰尔斯略一思索,在最近恶补的星辰历史课里找到答案,随即释然:

    “能有这个外号,这位夫人想必不凡。”

    铁刺,这不是什么奇怪邪恶的情趣工具。

    在历史上,这代表四百年前的三世纪中叶,泰尔斯的某任曾曾曾曾……曾祖母(比某位喜欢吃鸡腿的还要早):

    ‘铁刺太后’埃莉诺。

    这位传奇女性在二十六岁成为尊贵的星辰王后,于之后的七十年间风吹浪打,阅尽霜华。

    她一生历经十二场战争,四次政变,八位至高国王,见证了“割者宫变”、“少年还朝”、“巨灵之辱”、“东海恶浪”、“唯血砺锋”等等被改成历史剧目的传奇故事,却依旧屹立在时代之巅,在那个巨龙崛起星辰黯弱,风雨飘摇战乱频繁的年代,牢牢把握着王国的命运船舵。

    可泰尔斯随即疑惑:

    “但为什么是‘小小铁刺’?”

    多伊尔眉飞色舞,似乎很开心王子向他问起贵族八卦:

    “因为‘小铁刺’另有人在,不巧也在巴尼家族里——正是这位娃娃男爵的老曾祖母。”

    “那小老太太到现在还活着,我去巴尼庄园的时候见过一次,还以为碰见了传说中的邪恶树妖……”

    哥洛佛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多伊尔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机智的他立刻话锋一转:

    “总之,那位喜欢吻你手的埃莉诺夫人还在稚龄时,就嫁进了如日中天的巴尼家族——那是血色之年前夕,老太太‘小铁刺’手腕高超,让他们朝中有重臣,朝外有封地,就连王室卫队里都有两名旁系亲属,还身居要职。”

    多伊尔大咧咧地道,似乎很享受这种八卦。

    如日中天的……巴尼家族。

    泰尔斯一顿。

    “只是……”

    D.D看着埃莉诺夫人的背影,轻轻啧声:“可惜啊。”

    “怎么了?”

    “埃莉诺夫人的新婚丈夫,那时候的巴尼子爵,不但年纪够当她父亲了,还是个终日卧床的病痨鬼,血色之年后,没几年就挂了。”

    多伊尔撇撇嘴,一脸唏嘘:

    “留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还带着一个痴傻的遗腹子,连改嫁都麻烦。”

    不过多伊尔转念一想:

    不对,有“小铁刺”在,谁敢让她的侄孙女兼孙媳妇改嫁?

    “你知道,王都附近的贵族圈有不少人暗地里嘲笑,说她肚子里的种其实不……”

    多伊尔的话语犹在耳边,但王子的注意力已经重新被那位早年守寡,独力抚养孩子的母亲吸引了。

    泰尔斯凝望着埃莉诺夫人的身影。

    他看见,她不急不缓地拉住与常人有异的儿子,不由分说地扣住后者的手指,先是深呼吸了几口,然后昂首挺胸,步履沉着地,步入星湖公爵的大宴会厅。

    浑然不顾周遭各色人等的奇怪目光。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埃莉诺的妆容很好,却难掩眼角的微纹。

    可她的脖颈洁白修长,腰肢款款动人。

    从未弯折。

    泰尔斯突然想起来:在埃莉诺太后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落下帷幕后,后人们对她褒贬不一。

    批评者斥她热衷权争,操纵宫廷,在大政独揽的阴谋中荼毒百姓,迫害忠良。

    支持者赞她手腕高超,坚韧果敢,在星辰喑哑的岁月里支撑王国,力挽狂澜。

    然而被世人记诵最广的,却是某位无名吟游者所留下的,那句彪炳史册的评价:

    “我已不记得埃莉诺貌美与否,风姿几何。”

    “我只知道,即便地毯之下暗藏万千铁刺……”

    “她也能神色不改,信步从容。”

第34章 劳您久等

    在D.D兴高采烈地编排王都贵族圈八卦的时候,他糟糕的运气再一次发挥了效用。

    “多伊尔护卫官。”

    马略斯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身后响起,打断了泰尔斯的思绪:

    “什么事那么好笑?”

    多伊尔表情一僵,但等他回转身来,面对守望人的时候,D.D已经重新变得严肃得体:

    “没有,长官。”

    “殿下出言相询,我为他介绍一些贵族们的人情世故。”

    马略斯看了看消失在宴会厅处的埃莉诺夫人,若有所思地看向泰尔斯:

    “是么?”

    泰尔斯把小小铁刺的背影从脑中驱散,干笑一声:

    “算是吧。”

    他的身后,多伊尔凛然点头,哥洛佛面无表情。

    马略斯轻嗤一声,淡然如故:

    “很好,那你准备好了吗?”

    他的视线远方,一位涂脂抹粉的中年贵族携着夫人下了马车,在厅门处签名完毕,笑眯眯地让侍从奉上礼物,整了整衣装,在引导下向着泰尔斯走来。

    “当然。”泰尔斯叹了一口气,重新换上笑靥如花。

    但马略斯却摇了摇头,指指D.D:

    “不,不是殿下你,我是说……他。”

    多伊尔背对着厅门,愣道:

    “我?为什么?”

    就在此时,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凭空炸响!

    “啊啊啊呀呀,殿下,殿下,泰尔斯殿下啊啊啊!”

    泰尔斯浑身一抖,差点以为遇到冤魂索命。

    侍者、士兵、卫队、侧门的次等来宾们,无数人纷纷被这声哭喊吸引,一惊之下连忙转头。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油光满面,颇见发福的中年贵族张开胖乎乎的双手,从厅门处冲进来,扑到泰尔斯的面前!

    不等吃惊的泰尔斯反应,尽责的哥洛佛就谨慎地将王子向后一搂,再把多伊尔向前一推。

    中年贵族第一下扑到了猝不及防的多伊尔身上,让D.D面色难看。

    但来人却没有放弃,只见趴在地上的贵族五官一缩,连滚带爬地向泰尔斯的方向挤来。

    “殿下!”

    惊得泰尔斯又是一阵瑟缩,哥洛佛不得不把王子护在身后,马略斯则自在地避让一旁,做壁上观。

    客人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双手继续前伸,向泰尔斯的腿扑腾过来:

    “明神有眼,圣日贤明,落日保佑!星辰,星辰王国终于,终于等到它命运中的继承人了啊!”

    “我们璨星七侍赤胆忠心,终于有所回报啊!”

    语气之哀伤凄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看得泰尔斯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

    拦路伸冤?

    门厅处的星湖卫队们纷纷皱眉按剑,可是马略斯向他们扬了扬手。

    直到多伊尔伸手提溜住中年贵族的后领,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把他向后拖。

    “老爹,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起来!”

    只见D.D一边惊恐地环顾四周的目光,一边手脚并用,气急败坏地把中年贵族拦在王子两米之外:

    “这样子丢死人了啊老爹……”

    中年贵族看见多伊尔,连泪水都没擦干,就立刻变脸:

    “我见到殿下,内心激动,情绪难抑,关你屁事!”

    听见他们彼此的称呼,泰尔斯眉毛一拱。

    一旁的马略斯悠然开口:

    “殿下,这位是多伊尔男爵,他是镜河的领主,也是D.D的……总之您自个儿看吧。”

    泰尔斯眉毛抽搐。

    多伊尔还在跟他的父亲死命纠缠,同时满脸歉意和羞耻,向周围的人们赔笑。

    四周看热闹的侍者和卫兵们纷纷离去,零散的贵族们也转过身窃窃私语。

    直到另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

    “啊!小丹尼!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爸爸!”

    只见一位脂粉浓密的贵族夫人大呼小叫地从后方扑来,抱住老多伊尔男爵,同时挥舞着手帕驱赶D.D,逼得后者不得不放手:

    “他老了,身体又不好,你还这么不知体谅,我们夫妻多可怜……”

    老多伊尔男爵配合地急喘起来,连连咳嗽,倒在夫人的怀里。

    男爵夫人则哭哭啼啼:

    “你这样,对得起我们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吗!”

    老多伊尔男爵夫妇手挽着手,在地上滑坐成一团,看向面前头疼万分又手足无措的儿子。

    他们的表情坚毅而哀苦,看上去颇有几分伉俪同心的悲壮感。

    活像恶霸少爷当街欺凌可怜的老实夫妇。

    “养大?”

    多伊尔一脸郁闷:“你明明只是我后妈……”

    “后妈怎么了!”

    男爵夫人挽着丈夫起身,泪痕依稀却瞬间变脸,甩动手帕,语气剽悍:

    “后妈就不是妈了吗!”

    “你的吃穿用度,骑士学费,泡妞成本,哪样不是我们辛辛苦苦……”

    多伊尔彻底放弃了挽回家族颜面的可能,只能捂脸叹息。

    这出家庭伦理剧,看得泰尔斯目瞪口呆。

    老多伊尔男爵抹了抹鼻涕,好容易站稳了。

    但他看见泰尔斯的瞬间再次变脸,这一次无比热切:

    “啊,殿下!看看,您站在这儿,站在星辰三王的画像前,也许是巧合,但谁又能说这不是预示呢:无上复兴王的奋勇无畏,传奇守誓者的威严身姿,堂堂贤君的英明睿智……您简直是上天所赐,三者合一的所在!”

    夸得泰尔斯有些消受不起。

    老多伊尔说着说着,涕泗横流:

    “璨星有子初长成,先王有知,必当含笑狱河……或者天国?”

    泰尔斯逼着自己挤出僵硬的笑容,远远地回礼、问好。

    但D.D就不是这么想了。

    他一边向少年公爵笑脸赔罪,一把将夸张的父母扯到一边。

    “老爹……你这到底在干什么……”

    老多伊尔垂下头,不满地低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

    “我从仆人那里打听到了,你个不省心的家伙,居然得罪了姬妮女士——你知道她有多恐怖吗?你还想在王都混下去吗!”

    D.D叹息道:“那又跟你有什么关……”

    “你脸皮那么薄,连女朋友都找不到,拍马屁这种事当然只能由我豁出了老脸来做……”

    “说得好像你的脸很管用似的……”

    “臭小子你——”

    “而且我不是找不到女朋友……”

    “啊?你难道想学卡拉比扬家的傻子?找男朋友?”

    “老爹你——你赶紧给我进去待着!”

    “等等我忘了吻王子殿下的手……”

    “哎呀我会替你亲他的——”

    另一边,泰尔斯跟哥洛佛对视一眼,双双无奈。

    马略斯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终于,送走了神奇父母的多伊尔心有余悸地回过身来,抹了抹额头,发现王子和其他人像看话剧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泰尔斯神色不改,善解人意地递出手背:

    “你要亲吗?”

    D.D愣了一下,讨好道:

    “不了,不了,但可不是因为我不想亲啊……事实上我在心里天天亲的……只是你知道,我父亲他们……嘿嘿……”

    “嗯,”哥洛佛破天荒地开了一次口,情绪不明:

    “甜蜜的家。”

    多伊尔恨不得有个洞钻进去。

    “我知道,”他讪讪道:

    “所以,我不喜欢回家住。”

    其他三人纷纷扭头,装作没事发生。

    跟多伊尔那活泼快乐的家人们比起来,同为七侍之列的史陀男爵只身来访,连侍从也没有,显得孤寂而阴沉。

    “血色之年后,国情所限,凯瑟尔陛下崇尚节俭,爱好简朴,”史陀男爵四十余岁,颧骨高耸,两颊瘦削,看上去颇为刻薄:

    “是以,王都便再没有足够份量的宴会。”

    史陀男爵握着泰尔斯的手,细细观察他的面容:

    “所以,尊贵的殿下,您知道今天对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泰尔斯只能报以微笑。

    “没关系,因为我们也不知道。”

    阴沉的男爵俯下身,用脸颊轻蹭泰尔斯的手背:

    “只留待您来证明。”

    等史陀男爵转身离去时,泰尔斯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记得我手下,后勤官的领头人就姓史陀……”

    “好吧,无论是我的闵迪思厅,还是王室卫队里,”王子深吸一口气:

    “还有多少人,跟璨星七侍有关?”

    “很多,”马略斯淡然回答道:

    “但也很少。”

    泰尔斯愕然。

    直到另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出马车,在一众小贵族的谄媚问好中,穿过闵迪思厅的前庭,签下名字后越过卫队组成的方向,来到泰尔斯的面前。

    “听说他们都提前来了,那我也不能不来了。”

    高大的贵族面带微笑,却目色精明,他向泰尔斯行礼,身躯压下,隐隐有不一样的气势:

    “洛萨诺·哥洛佛,湖山郡子爵。”

    身后传来多伊尔的微微吸气。

    哥洛佛。

    泰尔斯心中一动,强忍着回头的冲动。

    星湖公爵继续他那完美的微笑:

    “幸会,陛下曾经提及,您的家族是我们统治的中流砥柱——我听说您的祖父就曾经服役王室卫队,身居高位?”

    洛萨诺身形高大,却显得单薄:

    “他曾经是先王艾迪最信任的卫队守望人,也是米迪尔王储的剑术老师,直到因公殉职,为国捐躯。”

    “不负哥洛佛家族的使命。”

    守望人。

    泰尔斯忍住看向马略斯的冲动,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洛萨诺笑笑:

    “我任职于财税厅,是以长住永星城。若您有闲暇,殿下,不妨来东城区的寒宅一叙。”

    任职于财税厅……

    身居要职,难怪啊。

    洛萨诺转过头,看向马略斯:

    “托蒙德,你也一样,哥洛佛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马略斯淡淡微笑:

    “荣幸之至。让我带您进去?”

    “当然。”但这还没完,洛萨诺出人意料地转向旁观不出声的D.D:

    “还有,丹尼·多伊尔,对么?”

    “劳烦您跟令尊提一句,不要再向财税厅送钱了,我们不能收,就算收了,也没法跳过他今年的土地清算和查税。”

    多伊尔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最后离开之前,洛萨诺重新看向泰尔斯,认真道:

    “希望您知晓,殿下。”

    “我们永远忠于王座,忠于九星冠冕。”

    于是乎,洛萨诺·哥洛佛和马略斯一起离开时,泰尔斯和多伊尔齐齐松了口气,感觉从某种气势里解脱了。

    D.D轻哼一声:

    “我说什么来着,啧啧,管钱的。”

    是啊。

    而且……

    泰尔斯忍住向侧后方转头的**。

    但显然,有人忍不住了。

    “喂,僵尸,你不说点什么吗?”

    多伊尔好奇地看看哥洛佛子爵的背影,转头看看他的同僚:

    “那可是你长兄,还是领主,更是管钱的,要是我就赶紧屁颠屁颠……”

    哥洛佛猛地转头!

    他的一双利眼直刺D.D,寒冷如冰。

    多伊尔心中一慌,连带着被夹在中间的泰尔斯也一僵。

    哥洛佛冷冷注目了D.D几秒,这才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我,在,执,勤。”

    多伊尔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哥洛佛这个样子,他呆了几秒,这才强颜欢笑:

    “好,好,好的……”

    哥洛佛这才回过头去,对发呆看戏的王子微微点头。

    多伊尔向旁边缩了一下,向泰尔斯释放了一个委屈的眼神,不忿地扁扁嘴。

    但泰尔斯已经没空去管他们的互动了。

    王子接过水杯补充着水分,他的视线越过门厅,越过卫队们组成的防线,望着外头人头攒动、马车来回的盛景,心知接下来他只会越来越忙碌。

    而他却已颇感疲累。

    提前到场的这几家中央领的实封封臣,表面上没有十九贵族那么飞扬跋扈,但泰尔斯应付起来,却感觉比六年前的国是会议还要耗费心力。

    但他不能休息。

    按照基尔伯特的嘱咐,疲累之余,他必须更加细心谨慎地注意自己的仪容、礼节、动作、笑容、身姿,以及谈吐。

    “六家。”

    泰尔斯掰着手指数着家族,吸引了两名亲卫的注意:

    “帕特森,艾德里安,巴尼,多伊尔,史陀,哥洛佛……”

    “如果我这几天的历史课没上错……中央领内在名望、历史和实力上,能与这六大家族相媲的,似乎还有那么几个?”

    泰尔斯百无聊赖地看着厅外的来宾们被慢慢分流,分别引导到合适的入口和位置,却还有不少人在经过正厅时忘记礼仪风度,试图踮脚探头,一窥究竟,只为早点见识到王子的风采。

    “没落咯。”

    多伊尔顺口接上泰尔斯的话,口吻懒散,显然他也颇有不耐:

    “虽然‘七侍’只是个圈内说法……但是在我刚记事那会儿,直属王室,还有着实际封地、得以世袭的贵族,中央领足足有**家,底下还有更多排着队想挤上来的。”

    **家……

    “直到……”

    多伊尔耸了耸肩:

    “你知道,二十年来,有的空余头衔却封地尽丧,有的家大业大而入不敷出,有的历史悠久却子孙不肖,有的毁于战火一蹶不振,有的行差踏错失去爵位,有的血亲内斗分裂衰微……”

    泰尔斯静静听着,哥洛佛皱起眉头。

    “到如今,名实相符,能勉强够得上‘璨星七侍’这个蠢称谓的,也就这么六家了——素质还参差不齐,你也看到了,有快进棺材的,有孤儿寡母的,有大权在握的,有阴险小气的,还特么有见了面就要嚎哭下跪……咳咳……”

    随口八卦的多伊尔意识到什么,及时地结束了话题。

    泰尔斯久久不言。

    在想清楚什么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需要王子出面迎接的来宾越来越多,但几乎都是泰尔斯六年前就耳熟能详的拥王党人,甚至是御前会议里的新贵:

    现任财政大臣,“钱袋子”裘可·曼亲切地询问王子的适应程度如何,数学课的进展几何,学政大臣就趁势插话提起今年中央领官僚考试的经费问题;

    军事顾问“大兵”梭铎·雷德刚刚拍着胸脯子向他保证,王国在荒漠的行动将带来西荒领又一个十年的安宁,后脚赶来的农牧大臣就面色严肃地给他讲穷兵黩武的坏处以及军事行动对生产的破坏,论证战利抢掠与安心耕牧所带来利益的不对称性;

    管理铸币厂的加尔斯男爵刚刚热情地邀请星湖公爵前往参观王国的“财富之源”,最好能再听听他们被陛下驳回的货币发行计划,王家银行的监管大臣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不礼貌地插进对话,强烈建议泰尔斯以自己的名字开户建账,作为王家银行有历史性意义的第三千位尊贵的贵族客户……

    这期间,泰尔斯迎来送往,卖笑万千,只觉得脸都快挤麻了。

    说实话,他宁愿回到六年前的龙血之夜,去面对气势汹汹的五位大公。

    难怪,难怪印象里某家大贵族的族语,是“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然而就在下一刻,随着一架马车驶来,前庭排着队的贵族们齐齐一静。

    一位壮年的贵族步下马车,在老仆的陪同下走向闵迪思厅。

    贵族们的声音再度鼎沸,士兵和卫队们不自觉地站得更直。

    “D.D,去看看,”好不容易有时间喘息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又是谁来……”

    但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厅外,那位壮年的贵族举止优雅,却气质随和,睥睨间偶有威严。

    他每走一步路,都会耐心地跟向他问好的低等贵族们点头回礼,毫无架子却又自有风度,让人心悦诚服。

    泰尔斯愣住了。

    这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哈,我知道,那可是大人物,他经常短住王都,身份可……”

    多伊尔正要说下去,却见泰尔斯突然抬手,止住了他。

    泰尔斯表情复杂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客人,看着对方衣袖上的家族徽记。

    花开三瓣,其色各异。

    来客踏上台阶,在廊柱间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闵迪思厅果然名不虚传,珍宝无数,价值连城。”

    他一边签名,一边微笑着对身侧的老仆道:

    “我真希望,能早那么六七年来到这里。”

    贵族的眼中掠过几道带深意的光芒。

    “那就好了。”

    老仆只是安静点头。

    下一刻,壮年贵族抬起头,在卫队们让开通路后,直直跟泰尔斯打了个照面。

    毫无预兆,毫无遮掩。

    泰尔斯与对方的眼神在空中交互。

    原本麻木得吊儿郎当的多伊尔一个激灵,感觉若有寒风掠过。

    他变了。

    泰尔斯神情平淡,他默默地望着来宾,暗暗忖道。

    他的气度更老成,更自然,更……

    王子轻搓着手套。

    他变了。

    来宾也面不改色,他静静注视着泰尔斯,心下了然。

    他的眼神更锐利,更坚定,更……

    来宾轻眯眼神。

    那一瞬,偌大而热闹的闵迪思厅,像是只剩下他们彼此。

    但是……

    泰尔斯与来宾同时释放出友善的微笑,如有默契般同时举步,向着彼此迎去。

    那又怎样?

    于是,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闵迪思厅的主人与客人如久未相见,却肝胆相照的旧友一样,热情而畅快地步向彼此,两只手掌在空中狠狠相遇!

    “欢迎啊,公爵大人!”

    “久违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感受着对方毫不收敛的雄浑力度,同样不客气地放开狱河之罪,肌肉发力!

    两只手掌在空中微微一颤,表面上风轻云淡。

    闻讯赶来的马略斯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眉。

    泰尔斯和客人的目光再度在空中交击一个回合,随即双双化出友好的笑意。

    公爵呵呵一笑:

    “叫我詹恩就好。”

    王子同样善解人意:

    “泰尔斯。”

    下一刻,两人再度默契地相视大笑,以握住的手臂为中心,抱住彼此,另一只手环扣住对方的后肩。

    泰尔斯突然发现,自己仅仅比他矮了半个头。

    不知何时起,对方那曾经遥不可及的高度已经不再是障碍。

    在外人看来,泰尔斯王子和詹恩公爵相交莫逆,经年未见却倾盖如故,奔向彼此的同时,恨不得彻夜点灯,抵足相谈。

    然而,只有抱紧彼此,头颈相贴的泰尔斯和詹恩知晓,那一刻,他们的感情是多么真诚。

    “我就知道,北地人拿你没办法。”

    詹恩在耳边低声开口,语气诡异。

    “是啊,”泰尔斯缓缓回应,同样带着深意:

    “就像血族。

    看不见的角度里,两人扭过头,在近乎亲吻的距离上,侧瞥了彼此一眼。

    詹恩眼神冰冷,如有霜降。

    泰尔斯目光锋利,直刺内心。

    “欢迎归来。”南岸公爵,詹恩·凯文迪尔轻声咬字。

    九芒星。

    “劳您久等。”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淡淡冷笑。

    鸢尾花。

    下一秒,国度里举足轻重的两人一触即分,松开彼此。

    恢复了完美而温暖的笑颜。

    昭示着这个时代里,王国上下最值得人们骄傲的——团结与和谐。

第35章 北极星

    仇人见面,如沐春风。

    知己重逢,分外眼红。

    在龙霄城寄人篱下、束手束脚的日子里,泰尔斯曾无数次梦想着回到星辰。

    但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浇灭他的思乡之情,那鸢尾花公爵詹恩·凯文迪尔优雅而完美的笑容,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泰尔斯王子不会忘记,六年前他北上出使时,在星辰境内遭遇的疯狂画面:

    无论是干尸般的吸血妖婆向他张开血盆巨口和漆黑眼洞,凄厉嘶吼,抑或是没有四肢的纯白嗜血怪物不可抗拒地将他压在身下,撕咬他的脖颈。

    以上两者,担当了他六年间大部分噩梦里压轴的惊喜画面,仅次于偶尔作为(终极噩梦中的)隐藏关boss出现的吉萨,督促他早睡早起,保持乐观。

    每想到这里,泰尔斯就感觉他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

    像是被勒紧,又像是被咬穿。

    所以泰尔斯也不会忘记那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的公爵朋友,”泰尔斯笑靥如花,他的右臂环过詹恩的后背,搭住对方另一侧肩膀,在旁人的眼中与鸢尾花公爵形如兄弟,把臂同游:

    “至少,不会这么早。”

    詹恩则同样温和一笑,左臂揽住泰尔斯的脖颈,就像揽住自己的弟弟一样,自然亲切:

    “这几个月里,我挂念殿下甚深,”

    “等不及要见你了。”

    “我的王子朋友。”

    詹恩的声音一如当年,温文儒雅,友善随和。

    甚至更胜往昔。

    挂念甚深……

    泰尔斯扑哧一笑。

    “所以这次又是什么?”

    泰尔斯拿出快绳推销生意的深厚功力,笑容阳光灿烂,语气兴高采烈,音量突然压低:

    “下毒?刺杀?嫁祸?造谣?诬陷?”

    泰尔斯的声音很轻,乃至跟在两人身后的哥洛佛、多伊尔,以及詹恩的老管家阿什福德都没听清。

    他贴近詹恩:

    “还是学北地人,直接撸起袖子——干我?”

    众目睽睽之下,詹恩哈哈大笑。

    被卫兵和仆人们拦在外围,正等待入场的来宾们目睹了这和谐的一幕,纷纷欣慰地点头。

    不少人默契地谈论着这一幕:显然,南岸公爵刚刚因为王子的某个幽默笑话而忍俊不禁,难得的是,公爵真情流露,毫不造作。

    王子也真诚不虚,无矫无饰。

    你看,大人物们其实也是普通人,他们过着跟我们同样的生活,有相近的欢乐,受相似的烦恼——不信你瞧瞧,他们的笑容自然亲切,与你我有何分别?

    所以啊,我们和王子、公爵他们只是位置不同,并无高下之分,都是王国的重要一员,为了星辰的未来而努力奋斗。

    既然他们为王国呕心沥血,掌舵领航,那我们就要对他们抱有希望,保持信心。

    就算他们有做得不足的地方,我们也要设身处地,宽容耐心。

    这才是正确的爱……诶!这位仁兄,你别再挤了没位置了——你看不看得到关我吊事哦!我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一睹殿下和公爵的真容嘛!诶他们要走了,赶紧的!哎呀前面的让开点儿啊!你们挡着,我看不到了!泰尔斯王子!詹恩公爵!你们走慢点儿啊啊!

    “泰尔斯!你……”

    詹恩没有理会场外的一点小波折,只见他亲昵地晃了晃臂弯下的王子,低头俯就后者的耳朵:

    “你知道,过去六年我也在想……”

    他低声细语,如春雨润物:

    “要是你光荣归国,我们该如何相处?”

    话中藏锋。

    我们如何相处?

    泰尔斯几不可闻地轻嗤一声,脑子里却莫名其妙地,闪现出努恩王怒目寒声,向杀子仇人发起决斗的一幕。

    “我们是要彼此尊重,各安其道……”

    他们依旧稳步向前。

    但一瞬间,詹恩的温和低语突然冷却下来:

    “抑或纠缠仇怨,不死不休?”

    泰尔斯的脚步微微一滞。

    连带着詹恩也慢了下来。

    听上去,像是个停战请求。

    但是……

    泰尔斯缓缓地转过头,笑意依旧,目光渐冷。

    “放心,”詹恩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兄长在勉励后进,让目睹这一幕的侍者与卫兵们更加放心:

    “你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因为你今天要担心的……”

    “可不是我。”

    在没人看见的角度里,詹恩眼中笑意稍敛。

    至少。

    不仅仅是我。

    泰尔斯沉默了。

    但下一秒,只见王子殿下先是眉梢微动,随即爆发出一场大笑!

    詹恩也垂下头颅,嘴角噙笑。

    他们的步幅恢复正常。

    旁人们眼中,南岸公爵和星湖公爵的玩笑显然越开越轻松,越谈越随和——没见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了么。

    一直在前方领路的马略斯轻蹙眉头。

    后方的管家阿什福德则依旧面无表情。

    守望人向泰尔斯示意他可以就此接手,领公爵前往宴会厅了。但开心不已的王子摆摆手,坚持要陪着公爵走完这一段路。

    另一侧的来宾们注意到这一幕,纷纷感慨两人的友谊与感情。

    “你知道,我有段时间不明白你为啥非要我死——即便我们已经没有冲突了。”

    泰尔斯的笑声渐渐收敛,他悄声开口,同时大力拍了拍詹恩的后背。

    鸢尾花公爵身躯微晃,笑容依旧。

    “但是后来啊,我就想明白了。”

    泰尔斯靠住詹恩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

    “你说呢?”

    想明白了?

    那一瞬间,詹恩的脚步零碎起来。

    公爵轻轻低头,似在思索什么。

    泰尔斯善解人意地配合他的步伐,笑眯眯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个小忠告,殿下。”

    几秒后,詹恩抬起头来,表情不变,却唇角微动:

    “顾好你自己,孩子,少管别人的事儿。”

    尽管笑容依旧,可詹恩语气里的温度却结结实实地传递到泰尔斯的耳朵里,让他有后背微凉的错觉。

    詹恩轻轻一瞥,却如有寒光一闪:

    “可别自找麻烦。”

    “徒留追悔。”

    泰尔斯内心一顿。

    星湖公爵沉默着。

    下一刻,他们走进了宴会厅。

    先前入场的来宾们有不少已经就座,正优雅而耐心地等待,时不时相互打着招呼,也有不少人三五成团,站在一起愉快礼貌地攀谈着。

    南岸公爵与星湖公爵的双双莅临,毫无疑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先是靠得近的宾客们纷纷行礼,随后是远处的人们停止了攀谈。也许是没有想到能如此之快地看见大人物入席,几秒后,宴会厅里小小地爆发出几近骚动的呼声。

    身份稍重的来宾们——笑容谄媚的多伊尔夫妇,洛萨诺·哥洛佛子爵,包括领着孩子的(见到男爵手上的九芒星徽章后,围在埃莉诺夫人身边的贵妇人一下子增多了)的埃莉诺·巴尼,都纷纷起身行礼。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詹恩与泰尔斯则自然地松开了彼此,默契而配合地向来宾们回礼,时不时回应他们的寒暄。

    与六年前可谓鱼龙混杂的国是会议不同,能受邀出席逐圣日兼王子归国宴会的自然不是等闲人物,就连在外围的来宾们也不卑不亢,友善得体,侍者与卫兵则尽职尽责,为公爵与王子让出一条道路,目送而去,并未打扰他们两人的谈话。

    然而,只有泰尔斯知晓。

    在这热切而和谐,主客相宜,鱼水一家的时刻,他与詹恩的无形对峙达到了顶峰。

    少年的步履短促,步伐稍快。

    詹恩的步幅较大,频率略低。

    两人平行行进,不时为对方调整步速,但不知为何,他们脚下的节奏,就是踏不到一个点上去。

    可那一刻,泰尔斯却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知道吗,詹恩?

    泰尔斯默默地想。

    在星辰国内让人敬畏崇拜的鸢尾花家族与南岸领的统治者,詹恩·凯文迪尔公爵。

    他的威胁,他的警告,他煞有介事的语气……

    跟那些人比起来……

    泰尔斯脑海中掠过许许多多的面孔:

    摩挲戒指的努恩王、轻抚宝剑的查曼王、阴险毒辣的钎子,悚然诡异的瑞奇,加工头颅的传说之翼、咯咯冷笑的西荒公爵……

    跟他们比起来……

    少年心底轻笑。

    宴会厅里因两人掀起的热潮稍稍减退,来宾们重新散开,回到三五成群的状态。

    下一秒,泰尔斯笑容微收,他放下打招呼的手,毫不客气地捞住詹恩的肩膀。

    “你知道,我最近在上胡里奥学士的数学课。”

    “所以我很好奇。”

    看上去,就像王子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倾身而去,低声告知公爵。

    泰尔斯口型不动,从齿缝间发声:

    “我很好奇:六年前我北上遭遇意外,而你把那几个男爵领和沥晶矿转让给王室,以求得我父亲开恩原谅的时候……”

    “每年得亏掉多少收入?”

    话音落下。

    詹恩的呼吸略略一乱。

    男爵领。

    沥晶矿。

    收入……

    詹恩的手臂肌肉微紧。

    “这件事。”

    他笑着转向泰尔斯。

    “我以为我们已经了结……”

    但王子却用更灿烂明媚的笑容回应了他:

    “而你知道这六年来,我在凶悍险恶的北地,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个瞬间,凯文迪尔家的主人只觉得肩膀一紧:

    “时代变了,詹恩。”

    泰尔斯贴着对方的耳朵,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可别自找麻烦。”

    “徒留追悔。”

    詹恩定定地看着他。

    表情慢慢僵硬。

    在许多人的眼中,泰尔斯王子开心不已,一路都在凯文迪尔公爵的耳边说着什么,而后者则耐心又宠溺地倾听着少年的话语,未见丝毫不悦,遑论冷脸。

    亲如兄弟。

    看得人好生欣慰,嘴角上扬。

    既然王子与公爵,一者少年纯粹,活泼开朗,一者儒雅贤明,温和敦厚,共同构建起友好热切的气氛……

    那么外围的宾客们,自然也要深受感染,由衷共鸣。

    恨不能与这两位领袖群伦、表率天下的贵族楷模们一体同心。

    于是宴会厅顿时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以往见面必见血的红眼世仇们龃龉不再,笑泯恩仇,如兄弟般拥抱对方宽容彼此。

    平素老死不往来的陌路人也一见如故,攀谈甚欢,只叹相逢太晚太可惜。

    这一刻的闵迪思厅,完美地展现出了星辰王国宫廷内外,贵庶上下所特有的精神风貌与时代特色,团结一致,斗志昂扬。

    闻者意外,见者动容。

    泰尔斯与詹恩终于止步。

    两人却依旧笑意绵绵地盯着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仿佛那一秒里,他们的世界没有其他,唯剩彼此。

    前方的马略斯不得不提高音量,提示沉浸在对视中的两人:客人已经送到,殿下该回去迎接其他来宾了。

    终于,詹恩微笑着伸出双手,揽住泰尔斯的双肩,语气变软。

    “我明白了,殿下。”

    “请宽心。”

    詹恩低下头,抿了抿嘴角:

    “星辰若在,则帝国永存。”

    泰尔斯扬了扬眉毛。

    随后,泰尔斯开心地咧嘴,毫无芥蒂地展臂上前,重重抱住詹恩!

    “那就好,愿我们宁因友故……”

    詹恩脸色一滞,只感觉到腰部被牢牢箍实,力度渐增。

    只见泰尔斯把侧脸贴近公爵的脖颈,在诸人看不到的角度里寒声道:

    “不以敌亡。”

    下一秒,王子松开公爵,重新变回那个快活真诚的泰尔斯,哈哈大笑。

    詹恩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为了配合王子与公爵,周围礼教良好的贵族们在暗自偷窥的同时,很有素质地提高了音量,让两位的笑声不那么突兀。

    泰尔斯似乎真的很开心,只见他笑意盈盈地向着詹恩挥了挥手,这才转身离去,快步走进哥洛佛和多伊尔(他眼神古怪地看着王子)之间。

    在没人看到的时刻,少年松了松因为笑得太多,接近麻木的脸肌。

    他在心底吐出一口长气。

    有些奇怪。

    感受着詹恩从后方射来的眼神,重新变得疲惫的泰尔斯暗忖道。

    詹恩·凯文迪尔。

    作为他最不爽的敌人之一,这家伙还是一样阴险,一样深沉,一样可恶。

    但记忆里,以前的鸢尾花公爵,似乎没有这么……

    主动?

    泰尔斯深思着,一边在卫队陪同下走向宴会厅的出口,准备回到原位,继续履行他迎接宾客的职责。

    然而,不等他思索完毕……

    意外就发生了。

    在他经过一群外国来宾时,一个高大雄壮,甚至比哥洛佛更胜出一筹的厚重身影,突然暴起!

    对方带着凌厉的气势,撞进他的视线!

    一瞬之间,哥洛佛和多伊尔齐齐色变。

    但卫队二人组训练有素,他们瞬间屈膝按剑,在对方接近之前,就要长剑出鞘,诛杀刺客!

    直到马略斯有力的双手恰到好处地伸出。

    死死按住两人的肩膀!

    避免了众目睽睽下,星辰王子初次亮相,就害得宾客血溅三步的尴尬。

    “稳住。”马略斯低声训斥。

    与此同时,一道浑厚而粗鲁的嗓音,带着泰尔斯再熟悉不过的腔调,就在宴会厅里响起:

    “看看这是谁?”

    身躯雄壮的宾客站在泰尔斯身前,哈哈大笑。

    神经紧张的哥洛佛和多伊尔一惊,两人朝阻止他们的马略斯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对方虽然身形吓人,但手无寸铁,而且站在安全距离之外。

    他们反应过度了。

    倒是泰尔斯愕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这个身躯与胡须同样厚重,衣着厚实却稍显土气,看上去活像一头大熊的男人。

    “我们埃克斯特人民的老朋友!”

    “泰尔斯王子……”

    只见眼前的大胡子开怀地张开粗壮的双臂,兴高采烈,嗓音雄浑地喊出下一个单词:

    “北极星!”

    泰尔斯愣住了。

    你等会儿……

    北,北什么星?

    他懵懂回头,看了周围的宾客们一眼,原本好奇观望的他们立刻回头,各司其职,各找各妈。

    但这不妨碍泰尔斯认出对方那熟悉的口音。

    他是从……

    “瞧瞧!”

    大胡子的笑声粗野雄壮,中气十足:

    “喝了我们北地人奶水长大的王子,就是不一样!”

    泰尔斯又懵了一下。

    什……什么水?

    “对不起?”

    王子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礼貌而得体地回应:

    “事实上,我……我到龙霄城的时候已经,已经那个……”

    泰尔斯在心底里尴尬地接道:

    断奶了。

    等等,在这个世界里,小时候的他……

    喝过奶吗?

    但迎接他的依旧是一阵粗鲁的大笑。

    “我是豪尔赫,没有姓氏。”

    自称豪尔赫的北地人狠狠拍了拍胸口,若有鼓声隆隆,惊得不远处的几个星辰贵族下意识地离远了一些。

    “我乃伽德罗大公的从事官,为您带来麋鹿城的豪情与盛意!”

    泰尔斯面色一变。

    伽德罗大公。

    麋鹿城?

    曾经无比熟悉的北方地理,再次回到他的脑海里。

    埃克斯特的十大领地里,若祈远城在极西,则麋鹿城就在极东。

    事实上,麋鹿城的伽德罗家族地处偏僻,却依山据崖,临冰靠海,在优质港口稀少,海岸环境恶劣的情况下,艰难扼守着整个埃克斯特王国都罕见的狭长海岸线:

    向北,他们可以海运支援哨望领与冰川海,抵御冰川兽人;

    向南,麋鹿城的船队能够呼应再造塔和黑沙领,遥制星辰的东海诸港;

    向东,伽德罗家族的封臣则要与纵横海岛的“少女之子”——卡塞海盗们扬帆作战,保卫航路;

    甚至,在某些极端的时代里,他们要面对来自终结海彼端的威胁,吹响大陆战争的第一声号角。

    六年前,伽德罗大公并未响应努恩王的邀约,来龙霄城见证那震动西陆的一夜。

    可泰尔斯记得里斯班伯爵是怎么称呼他的——“那个道貌岸然的山羊胡子”。

    然而……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北地人豪尔赫。

    他来参加……自己的归国宴会?

    “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皓月亦惊!”

    豪尔赫说着狗屁不通的文法,却豪迈大笑,开心地向泰尔斯扬出双臂:

    “我的北极星!”

    泰尔斯眉毛一耸。

    “北,北极星?”

    泰尔斯不解地重复。

    这是什么鬼称呼?

    “对啊!”

    豪尔赫的每一声呼唤似乎都要让脚底的地砖震一下:

    “你在龙霄城待了足足六年,姓璨星的小子!”

    他狠狠拍手,丝毫不顾哥洛佛和多伊尔的鄙视眼神:

    “所以你回国之后,大家都叫你北极星……”

    “因为你算是这几百年里最有种,在北边活得最久的——”

    豪尔赫神色兴奋,声震穹顶:

    “星辰国王!”

    那一瞬间,好像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齐齐转目,盯向这个角落。

    一秒,两秒。

    豪尔赫注意到了周围人的霎时安静,愣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

    麋鹿城的从事官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看眼前满脸僵硬,作生无可恋状的王子殿下。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额,我的意思也许是……”

    豪尔赫咧开嘴,笨拙地搓了搓凸出的肚子,活像头大熊在洗澡。

    只见他无辜地摊开手,尬笑道:

    “待任国王?”

第36章 时代变了

    这世上最格格不入的事情,大概就是星辰人的宴会里,突然多了个埃克斯特人。

    还是个嘴上没门儿的。

    在泰尔斯的眼色提醒下,哥洛佛和多伊尔两人连催带请,好不容易把一脸懵懂的大胡子豪尔赫拉到厅外的角落,摆脱周围一众宾客好奇而探究的目光。

    “要我说你们南方佬就是没事儿找事儿,说错个把称呼就闹得神经兮兮的……”

    豪尔赫毫不收敛地抱怨着。

    “我以前还把大公给努恩王的求援信抬头错写成‘尊敬的龙霄城国王’呢,也没见天生之王把我怎么样啊,照样出钱出力帮我们剿山匪,老好了……”

    多伊尔撇了撇嘴,哥洛佛则移开视线。

    纵然性子跳脱潇洒如前者,沉默内敛如后者,也不怎么看得惯这位客人的随意与粗鲁。

    唯有泰尔斯听着对方粗鲁而厚重的北方腔调,笑而不语。

    在有条有理的闵迪思厅与处处礼节的宴会时刻听见这样的口音,着实难得。

    好像他又回到了豪情快意、粗犷直接的北方。

    只见从事官豪尔赫大笑道:

    “哈哈,也许您忘了,北极星,但我们可是见过面的呢!”

    泰尔斯狐疑道:

    “什么时候?”

    “哇,你忘性真大,是吧?”

    听着对方大咧咧的口吻,除了突兀之外,泰尔斯竟还有种奇异的亲切感。

    但自己明明只是埃克斯特的过客。

    这里,星辰王国,永星城,这才是他的家,不是么?

    豪尔赫兴致勃勃:

    “几年前的龙霄城巡狩礼,沃尔顿家的小姑娘牵了你的手——嘿,要我说你可真胆大——在场的北地小伙子们都发了酸,成群结队地冲上去,要跟你切磋武艺深入交流友好决斗……”

    泰尔斯表情骤变。

    豪尔赫很开心,讲得唾沫横飞:

    “场面很乱,闹哄哄的,也许别人没看到,但我可眼尖得很,她可是把你藏进裙……”

    泰尔斯脸色一白。

    他不顾身后亲卫的脸色,三两步冲上去,握住豪尔赫不住挥舞的大手。

    “咳!谢谢你!豪尔赫从事官!”

    泰尔斯热情而感动地打断对方。

    “麋鹿城的豪情盛意,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他大力握动豪尔赫的手,由衷地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豪尔赫先是一怔,随后眯眼低头,一脸了然之色。

    让泰尔斯更感郁闷。

    作为听众,多伊尔玩味地拱了拱哥洛佛,可惜后者只是蹙了蹙眉,没有要跟他共享兴趣的意思。

    “嘿嘿,对了说起这个。”

    豪尔赫自然而然地搂上公爵的肩膀,像是好哥们儿说悄悄话:

    “伽德罗大公有个儿子——伊戈尔是麋鹿城的继承人,那是个好小伙子,我带来的礼物里就有他猎获的海豹皮和熊皮,你们身份相当,都天资聪颖,应该聊得来……”

    从事官一脸鼓励,大力晃悠着王子:

    “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泰尔斯被他晃得连假笑都失真了:

    “伊戈尔,对吧?我猜我会的……”

    可豪尔赫却眯眼一笑:

    “但还不止,要知道大公还有三个女儿……”

    泰尔斯顿感不妙。

    “第一个虽嫁过两次人,可却是个好生养的,保证你不到二十就子女成群,后裔无忧……”

    “第二个就厉害咯,弓马娴熟百步穿杨,就是老兵们也要竖起大拇哥的,有她在床上,你晚上都不用安排卫兵值宿……”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凝固。

    “第三个,第三个嘛……”

    豪尔赫卡了会儿壳,犹豫片刻,这才吞吐道:

    “也,也,也还可以……”

    从事官随即很“北地”地拍了拍星湖公爵的肩膀,把泰尔斯逃难时剪乱,回国后好不容易长回来的完美发型晃得凌乱不堪:

    “我知道,您是喝着……咳咳,吹着我们北方的寒风长大的,一定更喜欢硬的……”

    “怎么样?”

    豪尔赫双眼一亮:

    “考虑看看?”

    王子艰难地挤出笑容。

    泰尔斯花了好几分钟,才堪堪逃脱豪尔赫的热情,把大熊似的客人请回宴会厅,并答应给他换个大一号的座椅。

    陪伴着王子的亲卫们则表情有趣。

    一直默不作声的马略斯走上前来,提醒王子接下来要亲迎的客人名单,但在说完之后……

    “对了,关于他说的故事,你知道,就是那个你藏进裙……”守望人有些犹疑。

    一向随和的泰尔斯瞬间抬头。

    表情凶厉,择人而噬。

    “别问,”星湖公爵咬牙切齿:

    “你就还是我最喜欢的亲卫队长。”

    马略斯眯起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玩味一礼:

    “那么,我先去安排别的事情了,希望您享受宴会。”

    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背影,泰尔斯懊恼叹息。

    “殿下……”身后传来多伊尔的声音。

    泰尔斯警惕未消,横眉冷对。

    “放心,我,我不问……”

    只见D.D尴尬地摇了摇手:

    “我只想说我很理解,那种糟糕的场合我也经历……”

    “咳——咳哼嗯!”

    另一边的哥洛佛像是感冒了,连声咳嗽,打断了多伊尔的废话:

    “咳咳咳咳!”

    多伊尔讪讪收声,但泰尔斯的脸色更差了。

    好吧。

    泰尔斯僵硬地把头扯回来,心情灰暗。

    等他当上国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挥军北上……

    灭了埃克斯特。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

    “北方佬,咳……埃克斯特的北地人都这样?”多伊尔终于抛出一个不那么欠揍的话题。

    泰尔斯闷闷不乐地点头。

    “一半是的。”

    “至于另一半么……”

    就在此时,一道饱含惊喜和激动的呼声,从侧方传来:

    “泰尔斯·璨星!”

    三人齐齐一惊。

    在脚步和呼喝声中,远处的走廊上,星湖卫队里的佐内维德和皮洛加死死地拦住一位想要冲向王子的客人——后者挥舞着双手,欲接近泰尔斯而不得。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样貌——齐耳的锅盖头——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直到他看见客人衣饰上的闪光剑刃徽记。

    “幸会,在下列维·特卢迪达,再造塔大公之子。”客人谄媚一笑,说着同样熟悉的北地口音,口音却比豪尔赫要浅上许多。

    再造塔,特卢迪达?

    这倒是有趣。

    另一个老成许多,也狡狯许多的,气势和威严都更胜一筹的锅盖头,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泰尔斯点点头,让卫队们放开这个不合规矩、没有引导就主动上门的北地人,让他近前。

    “列维对么?”

    泰尔斯挤出标志性的社交微笑:“我认识你父亲,特卢迪达大公……”

    “真是巧了,”列维眯眼一笑:

    “我也认识他。”

    泰尔斯为这个糟糕的笑话沉默了一会儿。

    小特卢迪达?

    他看了看列维脸上的假笑和眼睛里的精光。

    嗯,是亲生的没错了。

    “很好,请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决心不再纠缠:

    “希望你享受宴会。”

    王子转身离去。

    “殿下!”

    列维情急开口。

    但他身后的佐内维德死死按住对方的肩膀,警告之意明显。

    泰尔斯转过身来。

    “我知道您贵人事忙,所以,好吧,我直接开门见山。”列维叹了口气,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泰尔斯眨了眨眼。

    在宴会嘈杂的背景音下,只见列维眯起眼睛:

    “你知道,我来一趟不容易,准备买了点纪念品带回去,但遇到了些麻烦……该死的市场官僚和商人合谋,压量抬价不说,还故意找麻烦……”

    “纪念品?”泰尔斯一愣。

    “你知道,旅行嘛,”列维耸耸肩,像一个被宠坏的公子哥儿:

    “买点这,买点那,带点特产。”

    “特产?”泰尔斯挑起眉毛。

    列维尴尬一笑:

    “没啥,就是些吃的、穿的、玩儿的。”

    “吃的?”泰尔斯的语气越发怀疑。

    他死死盯着对方。

    “对,我最喜欢吃了。”列维笑容依旧:

    “我只需要某些地方官员行个方便……”

    泰尔斯看了他几秒钟。

    “办不到。”

    该死的北地人。

    泰尔斯冷冷道:

    “我只是个初来乍到,修身养性的王子。”

    泰尔斯言罢又要转身,列维赶忙再度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别担心,殿下,你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做!”

    泰尔斯疑问地看着他。

    列维摆脱了佐内维德的钳制,无视着对方的厌恶表情:

    “待会的宴会上,只需要让我在你身边站一会儿,看上去谈笑风生就成——找我麻烦的官员今天也出席了,他挤破头都想接近您呢。”

    列维表情急切地看着泰尔斯。

    “抱歉,”泰尔斯摇摇头,准备离开:

    “也许你该拿出正式身份,去外交司,看看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但是……”

    列维再度发声,这一次,他有些哀求的意思。

    “一来,这就太高调,太引人注目了,你知道……”

    “二来……”

    他不好意思地耸耸肩:

    “最近汇价不好,我那个……经费有限。”

    太高调……

    汇价不好……

    等等。

    再造塔。

    特卢迪达。

    带特产?

    王子沉吟了一会儿,有些了然。

    “好啊,但是,如果我帮了你,”泰尔斯回过头,轻哼一声:

    “我能得到什么?”

    列维愣了一会儿,释放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来自再造塔和特卢迪达家族的……友谊?”

    泰尔斯挑起眉毛。

    再造塔和特卢迪达的友谊。

    听上去不错。

    就是……

    泰尔斯轻声一笑。

    值几个子儿?

    看着对方的反应,列维似乎也知晓自己的家族名声几何。

    “好吧,您听我说……”

    列维深吸一口气,不顾哥洛佛和多伊尔的脸色,凑近泰尔斯的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泰尔斯脸色一变。

    出乎意料的是,几秒后,泰尔斯肃然点头。

    “成交。”

    列维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

    小特卢迪达笑嘻嘻地道:

    “我就知道您是好说话的,不枉我父亲天天夸,说星辰有个泰尔斯……”

    但星湖公爵却打断了他。

    “我记得,你父亲为人谨慎,凡事三思,绝不轻易下注,”王子淡淡道:

    “你在这时候来星辰找我,他没意见?”

    列维停顿了一会儿,却耐人寻味地看向王子。

    “身为儿子,”列维盯着他,笑容颇有深意:“若总是事事受制于父亲……”

    “就永远没法成人,不是么?”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突然想起另一位大公之子,祈远城的那位风城子爵,“讨厌鬼”伊恩·罗尼。

    “谢谢您的坦诚,我会把这句话告知特卢迪达大公的。”泰尔斯淡淡道。

    “求之不得,”列维毫不惊慌,反而狡黠地笑笑:

    “那他就能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儿子,都能有资格被大名鼎鼎、扭转了埃克斯特命运的‘北极星’提起的。”

    听见这个称呼,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们……北地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当然也有别的,但是这个最好听嘛……”

    列维谨慎地看看泰尔斯,咧嘴一笑:

    “还是说,你宁愿被叫作‘女大公的小星星’?”

    泰尔斯小脸一黑。

    周围卫队们面面相觑,神色再次古怪起来。

    泰尔斯叹了口气。

    北极星。

    这个外号……

    落日啊,这是嫌一个从埃克斯特回来的王子,在星辰王国里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北地人,真是谢谢您呐。

    就在列维准备离去的时候,泰尔斯突然发声:

    “那么,查曼王对你们来参加我的宴会,也没意见?”

    听见那个名字,列维脸色一变。

    他沉默了几秒。

    “公爵,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

    小特卢迪达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声道:

    “咱不提晦气事儿。”

    泰尔斯礼貌地跟他告别,心满意足的列维,这才在佐内维德和皮洛加的“护送”下,返身离开。

    但王子一转过身的时候,表情就冷了下来。

    “哥洛佛,”泰尔斯阴沉地道:

    “你去找找基尔伯特在哪儿,带他来见我。”

    哥洛佛微微蹙眉。

    旁边的多伊尔一怔:

    “现在?可是殿下,据报告,东海守护公爵,也就是库伦首相很快就要到了,需要您……”

    然而泰尔斯却突然高声:

    “去他的首相。”

    星湖公爵寒声开口,一字一顿,令人不安:

    “现在,立刻,马上……”

    泰尔斯冷眼怒目:

    “给我,找来,基尔伯特·卡索。”

    习惯了王子温和性格的两人齐齐一惊。

    哥洛佛没再多说什么,立刻转身离去,只留下惴惴不安的多伊尔陪在泰尔斯身边,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

    基尔伯特很快出现在他面前,满脸不解。

    但泰尔斯屏退了多伊尔和哥洛佛,直截了当:

    “埃克斯特发生了什么事?”

    基尔伯特顿时一怔:

    “什么事?应该一切正常吧……铲除异己之后,查曼一世一直在忙于安抚内部……”

    可泰尔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基尔伯特!”

    “就在刚刚,两个北地人无礼地拦下我,其中一个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叫我‘星辰国王’。”

    基尔伯特脸色一变。

    泰尔斯向前一步,目光锐利:

    “你明白了吗?”

    基尔伯特和王子对视一秒,微微叹息:

    “要知道,今天可是您的大日子,过了今天,您才算正式地步入永星城的交际圈,踏上王国的舞台,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也比不上……”

    但泰尔斯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基尔伯特,六年前,是你带我来到闵迪思厅。”

    “所以我相信你。”

    “更甚其他人。”

    看着王子的神色,基尔伯特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几秒后,卡索伯爵缓缓叹息。

    “几日前,埃克斯特有战报传来。”

    泰尔斯神色一紧。

    果然。

    只见基尔伯特一扫宴会日的喜气和轻松,表情严肃,进入彻底的工作状态:

    “龙霄、祈远、戒守,三城合兵,近两万北地战士,气势汹汹西出国境,一路势如破竹,自由同盟节节败退,整个黄金走廊为之颤栗。”

    “不久前,埃克斯特人终于大兵压城,围攻自由堡。”

    泰尔斯点点头。

    作为事件的参与者之一,他清楚地记得这场战争的内外起因、其中势力,以及戏剧性的波折。

    “我知道,埃克斯特要重申他们在黄金走廊上的霸权和地位……”

    小小的自由同盟,却牵动着西方大陆的政治局势——无论是康玛斯十六城、白山的白精灵们抑或黄金走廊上的其他国度,自从二十年前不自量力贸然插手,结果却被努恩王举重若轻,一巴掌扇得门牙零落,伤筋动骨……

    面对这一次的危机,面对北地三城再度联手,所有势力都宁愿明哲保身袖手旁观,无人敢触巨龙逆鳞。

    包括趁机坑了自由同盟一把的星辰王国。

    但泰尔斯意识到了什么。

    “你的表情,基尔伯特。”

    “发生什么了?”

    外交大臣看了看泰尔斯的反应,叹了口气:

    “您知道,几个月前,王国秘科在埃克斯特的情报点才刚刚遭遇重创,还在重建……”

    “得到的消息很凌乱,还在逐条核实,秘科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

    泰尔斯直接略去这些套话:

    “那你们知道些什么?”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阵。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他。

    “虽未经完全证实,但是大体上……”

    基尔伯特的语气很平静:

    “埃克斯特人攻城不克,损失惨重。”

    “几日之间,他们连吃败仗,遭受巨创。”

    “更兼补给被断,后路遇袭。”

    “被迫放弃目标……”

    “全军溃退。”

    泰尔斯僵住了。

    “没错,殿下。”

    这一刻,基尔伯特缓缓叹息,字里行间,蕴藏着熟读历史的人才能体悟到的伤怀感慨:

    “自努恩六世时代汹汹崛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在天生之王治下,霸权强盛,威震西陆……”

    “那个征战无数,天下无敌,将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国破家亡的……”

    “埃克斯特王国……”

    基尔伯特叹了一口气:

    “输了。”

    泰尔斯出神了那么一刹。

    埃克斯特。

    北地人。

    龙之国度。

    北风与龙的儿女。

    英雄耐卡茹的同胞后裔。

    输了?

    基尔伯特还在讲话,但泰尔斯却像是隔着一层幕布在听,恍惚颔首。

    长久的人生中,他每每为自家小命费尽心思,为保全自身疲于奔命,在无尽的政治游戏与时代漩涡之中,艰难穿梭……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

    时代变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想,这让您今天的亮相变得更加重要……”基尔伯特的话语重新回到他的耳边。

    但是泰尔斯却已无心聆听。

    “小……塞……”

    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却只能吐出几个单音。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直到第二王子漠然抬头:

    “龙霄城……女大公呢?”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阵,似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欲言又止。

    但星湖公爵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炽烈。

    令人难以招架。

    “根据目前的消息……”

    基尔伯特艰难地开口:“大胜之后,自由同盟声称……”

    “他们俘虏了敌军主帅。”

    “生死未知。”

    那一刻,泰尔斯耳中一静。

    仿佛整个闵迪思厅,都被彻底消音。

第37章 美少年

    闵迪思厅依旧弥漫着持续但克制的嘈杂之音(也许北地和矮人宾客的粗鲁嗓门除外),许多重量级嘉宾纷纷到来,宴会厅周围也变成了王都上层最熟悉不过的社交场所。

    而宴会的主人,泰尔斯依旧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

    “所以,公爵大人,与您失之交臂确是遗憾,但孰知这不是落日的安排?”

    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礼貌地向星湖公爵颔首,他坦诚谦逊,善解人意,令人一见之下心生好感。

    “……使我有机会反省自我:我在意此事,到底是为了那个职位所代表的虚荣和地位,还是为传播信仰而下的决意与信念…………当然,反省的结果让我羞愧……”

    泰尔斯与这位落日教会里最有前途的年轻教士友好交谈,礼貌寒暄,笑容清新真诚,时不时颔首认同。

    “事实证明,我远未获得神所赞赏的品质,确实不配与您一同探讨神的教诲……”

    不远处,多伊尔眯起眼睛搓着下巴,仔细打量着正与客人亲切交谈的泰尔斯。

    “嘿,我认得那副表情。”

    哥洛佛闻言扭头,瞥了一眼多伊尔:你又认得了?

    “殿下在笑。”哥洛佛冷冷道。

    可D.D摇头啧舌:

    “不不不,相信我,那孩子现在心中一定翻江倒海,恨不得呼天捶地……”

    哥洛佛把头正回去,充耳不闻。

    留下多伊尔摇头晃脑,深有感触:

    “而根据我的经验,那是心中所爱另许他人,而你又无能为力时……”

    哥洛佛冷哼一声。

    见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多伊尔忍不住回头捅了捅同僚。

    “所以,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D.D不无遗憾:

    “卡索伯爵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哥洛佛看了多伊尔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身后,面无表情,更不开口。

    “我知道。”

    多伊尔微微一滞。

    听着背后的脚步和熟悉的嗓音,他僵硬地转过身来,语气不稳:

    “殿……公爵大人?”

    只见泰尔斯不知何时结束了交谈,正背手站在他身后,满面春风。

    这孩子,怎么跟街头毛贼似的……

    多伊尔默默郁闷。

    我都这么小声了,你还听得见?

    “基尔伯特刚刚告诉我,”泰尔斯学着多伊尔方才的语调,感慨万千:

    “我心中所爱另许他人,而我却无能为力……”

    多伊尔摸了摸脑袋,摆出一脸憨厚懵懂的傻笑。

    如果他记得不错,傻乎乎的科恩,兴许就是靠着这个,虏获了少年公爵的心?

    直到泰尔斯瞬间冷脸:

    “你满意了吗?”

    多伊尔的笑容一僵。

    “嘿嘿,那个,您真会开玩笑,这世上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您的女人……”

    下一秒,多伊尔又是一颤。

    他莫名觉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公爵的气场……

    似乎更冷了?

    泰尔斯轻哼一声,这才迈步而去。

    哥洛佛撇撇嘴,称职地跟上。

    “嘿,”僵尸走过自讨没趣的多伊尔身边,浑不在意:

    “我认得那副表情。”

    多伊尔一愣,旋即对他回了个恶狠狠的眼神。

    呸,僵尸,之前真是看错你了。

    原来你也是个幸灾乐祸的八卦男。

    这个仇,我记下了!

    泰尔斯并未理会身后两人的来回眼刀与暗流交锋,只是自顾自地前行。

    事实上,多伊尔说中了他的部分心事。

    泰尔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基尔伯特道别的了。

    他所记得的,是自己依然保持风度,礼节得体——就像一个最称职的星湖公爵——地出现在迎宾的位置,继续他的职责。

    但只有公爵自己知道。

    那一刻起,他的脚步在恍惚中沉重了许多。

    周围的嘈杂声混作一片,朦胧一体,他却再也无法从中筛选出自己想要的部分。

    冷静,泰尔斯。

    公爵面无表情,在心底默默道。

    塞尔玛。

    她不会有事的。

    【他们俘虏了敌军主帅……】

    【生死未知……】

    泰尔斯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狱河之罪无声无息地流动起来。

    不。

    泰尔斯的呼吸渐渐加快。

    不,冷静,泰尔斯。

    王子再一次对自己说道。

    振作。

    塞尔玛不会有事。

    她是龙霄城的女大公,自由同盟会明白,让她活着,其价值要远远高于杀她泄愤……

    或者更糟……

    想到这里,泰尔斯的呼吸顿时揪紧了。

    【因为你是个女孩儿。】

    【那就注定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游戏里,你都要付出比男人更高的代价……】

    一想到自己曾经跟少女说过的话,泰尔斯更觉心如刀绞。

    那一刻,他的内心甚至升起无穷无尽,却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怒火。

    烧向一切。

    尼寇莱。

    死人脸,为什么保护不住你的主君?你不过在亡号鸦手里擦破了点皮,就变成废物了?怎么还好意思自称陨星者?

    里斯班摄政。

    龙霄城的保卫者与守护者,你不是天生之王的“龙眸”吗?难道你的盘算计谋,都跟着先王一起下地狱了?

    克尔凯廓尔伯爵。

    明明号称努恩王麾下的第一猛将,难道他天天腆着脸说嘴的,失去一臂攻克自由堡的战绩,都是无耻的吹嘘?

    罗尼大公。

    声威赫赫,刚毅果敢的祈远城之主,连小小自由堡都奈何不得,你还统治个屁,怎么不去自杀以谢天下?

    而其他人……

    狱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越流越快,越发凶猛。

    埃克斯特骁勇善战的北地大军……

    难道都是摆设吗!

    他袖子里的拳头不自觉地收拢。

    狱河之罪渐渐成型,蔓延他的全身。

    不。

    泰尔斯在深呼吸中想道。

    不能指望埃克斯特,不能指望那帮愚蠢的废物去帮塞尔玛。

    他得做点什么。

    但是……

    但是。

    想想,泰尔斯,想想,想想你还能怎么办?

    求助基尔伯特?让星辰王国出面?联络王国秘科?

    但是……

    泰尔斯悲哀地发现,作为王子的他,无论诉诸什么手段,走向何种道路。

    笼罩在闵迪思厅上空的,依旧是那个无法绕开的巨大阴影。

    他好不容易脱离了敌意满满的埃克斯特,回到了星辰王国,却仍然如笼中之鸟。

    面对需要援手的故友……

    无可奈何。

    还是说,这才是这个世界里,他人生的真相?

    他的命运?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认识不久的梅根祭祀。

    【落日见证,我们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中相牵。】

    泰尔斯无力地闭上眼睛。

    落日啊。

    如果你真实存在,掌控威能……

    如果你真的是我家族与国度的守护神……

    求求你。

    请你保佑她,帮助她,看护她。

    怜悯那个无辜的,被我的不幸命运所卷入中的女孩儿。

    等等。

    他不了解诸神。

    但是。

    相比起诸神,真正存在,且掌控威能的家伙们……

    泰尔斯轻轻地睁眼。

    也许……

    也许还有办法……

    只是……

    要付出的代价……

    泰尔斯狠狠咬牙。

    他的体内,狱河之罪凶厉地咆哮起来。

    但如果,如果这能救她免于更加悲惨的未来……

    泰尔斯的眼神越来越阴冷。

    狱河之罪躁动加剧,近乎沸腾。

    就在这时。

    啪!

    泰尔斯的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他下意识就要反击,却被身后的人牢牢攥住手臂,进退不得!

    “殿下!”

    马略斯站到他的面前,一边抓住泰尔斯的右手,一边轻巧地拍了拍王子的胸口:

    “果然……”

    泰尔斯咬了咬牙齿,勉力压制住扑向他亲卫队长的欲望。

    他体内的终结之力被镇压下来,在血液里发出怒嚎。

    就像难驯的野兽被拴回笼子。

    “我说这儿怎么少了点什么……”

    守望人依旧攥着王子的右臂。

    他打量着泰尔斯平坦光滑的前胸,皱眉沉吟道:

    “我猜,宴会厅里,巴尼男爵手上的那枚璨星徽章应该不是他偷的吧。”

    “而纯粹是您太败家了,因为对面是个可怜男孩就送了出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漂亮女人……”

    听见长官的话,不远处的多伊尔向同僚露出会心一笑,但哥洛佛照旧冷眼回复他。

    “对了殿下,让我介绍下面的客人……”

    泰尔斯艰难地抬起头。

    然后同样艰难地,露出笑容。

    在马略斯的引介下,星湖公爵热情地迎接伯恩·塔伦的到来——这位冰河城的领主在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与他有一面之缘,是十三敕封伯爵之一,更是璨星王室的远亲与近臣,事实上,第一位塔伦伯爵在裂土封疆之前,就曾受封星湖公爵。

    这使得塔伦伯爵的莅临更具意义。

    但这些背得滚瓜烂熟的信息,只是毫无意义地流淌过泰尔斯的大脑,支撑着他又一次堆起完美的笑容,道出虚假的寒暄。

    这一刻,泰尔斯突然对自己的仇人,詹恩·凯文迪尔有了一丝感同身受的理解。

    那位欲借血族之手置他于死地的鸢尾花公爵,大概也是这样,心藏重负,面若春风。

    迎来送往。

    四季如常?

    他热情地看着塔伦伯爵跟随马略斯而去,得体大方,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但是……

    这就是他能做的事了么?

    泰尔斯讽刺地想:

    站在这里,为自己的某个愚蠢宴会,倚门卖笑?

    于此同时,那个自己亏欠良多的女孩儿,也许正身陷敌营……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句话低低地钻进他的耳廓里。

    “我在想,也许昨晚让你练剑是个错误的选择?让您的青春之心更加躁动?”

    泰尔斯一顿,看向不知何时归来的马略斯。

    只见后者贴近他的耳边,悄声道:

    “除非你今晚要跟某位客人展开生死决斗,以展示从北地带回的烈烈雄风,”马略斯语带讥刺:

    “否则,就烦请管好你的终结之力。”

    泰尔斯稳了稳心神:

    “你知道?”

    “别忘了,我是你的武艺课老师。”马略斯淡淡地道。

    他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把泰尔斯挡在身后,训斥向哥洛佛做鬼脸的D.D。

    泰尔斯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却心有所悟。

    醒醒,泰尔斯。

    你还远不到最后掀翻棋盘的地步。

    接敌。

    察敌。

    制敌。

    泰尔斯默念着对敌的三大原则,细细思量。

    狱河之罪似乎与主人的状态同步,此刻的它恹恹流淌,晦暗滞涩,毫无之前的疯狂暴戾。

    查曼·伦巴。

    一个名字划过心头。

    埃克斯特西征大败,甚至主帅被俘,这已经远不仅是三大领地的问题了。

    事关整个埃克斯特的尊严。

    若查曼王还想坐稳他的位置,就不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他必须以全王国的名义,从自由同盟手中夺回塞尔玛。

    当然,这也许会以黑沙领向三城内务伸手,扩张王权作为代价……

    等等。

    扩张王权。

    泰尔斯思绪一清。

    自由同盟国小民弱,照常理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强大的龙霄、祈远、戒守三城,扭转胜负。

    他们也许有强援,有外力干涉局势。

    泰尔斯皱起眉头。

    查曼王。

    是你?

    又是你?

    那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他会把被俘的塞尔玛作为筹码,利用完她身上的每一分价值,分割,收买,勒索,欺骗,无所不用其极。

    削弱祈远城。

    威慑戒守城。

    收服龙霄城。

    至于小滑头……

    【小心了,泰尔斯,当人们嗅到你的弱点……】

    耳边依稀响起查曼王的声音,泰尔斯的拳头再度收拢。

    怎么办。

    千里之外,我要如何面对……查曼·伦巴?

    怎么办?

    泰尔斯的拳头越捏越紧。

    狱河之罪似乎嗅到了主人的心情,在发现自己有再起的迹象后,它蠢蠢欲动,试图再度漫上主人的全身。

    但下一刻,一位新到的宾客打断了泰尔斯的回忆。

    来人大步流星,披风微扬,左眼被伤疤覆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透露着冷厉之色。

    泰尔斯呼吸微顿。

    是他。

    六年前的……

    老朋友。

    这位贵族出现的瞬间,原本嘈杂的闵迪思厅庭院,如有指挥家一舞手中的指挥棒,为乐曲画上休止符。

    就连多伊尔也不再嬉皮笑脸。

    看见他的来宾们齐齐噤声,认出他的人们,却又在彼此的提示下,三三两两,上前见礼。

    壮年贵族也不热情,随性而狂傲地应付下级贵族们的招呼。

    这位壮年贵族走进厅门,将披风递给侍者,接过纸笔,在来宾的名单上随手一划,环顾起闵迪思厅四周。

    “鲁道夫以前告诉过我,这是个好地方,值得常来。”

    壮年的贵族轻哼一声,冷冷道:

    “现在嘛,哼,我还是更喜欢崖地。”

    下一秒,独眼的来宾停下目光,正好落在泰尔斯的身上。

    在马略斯的示意下,泰尔斯缓步上前,露出笑容。

    “尊敬的南垂斯特公爵,欢迎……”

    但对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你怎么这么瘦弱?”

    “也没长多高?”

    泰尔斯表情一僵。

    只见崖地守护公爵,巨角鹿的主人,外号“独眼龙”的廓斯德·南垂斯特,皱眉打量着他:

    “这六年,北方佬虐待你了?”

    身为堂堂星湖公爵,泰尔斯沉默了一阵,只能继续还给他一个得体的笑容。

    廓斯德冷冷哼声:

    “那你最好还以颜色,不负星辰。”

    言罢,独眼龙公爵看也不看王子一眼,一推侍者,举步向前。

    不。

    泰尔斯轻蹙眉头,却心中一畅。

    至少,他还有能做到事情。

    “廓斯德大人,你认识列维·特卢迪达吗?”

    廓斯德的脚步停了下来。

    泰尔斯向马略斯三人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自己跟上,与独眼龙对面而立。

    “他是再造塔大公之子,今天也来参加宴会了。”

    廓斯德眯起独眼,细细打量着泰尔斯。

    “特卢迪达……”

    崖地公爵不屑轻哼道:

    “某个无耻的北地混蛋生了不少儿子,还有不少杂种。”

    “天知道是他哪个儿子。”

    “天知道,是不是他的种。”

    听着对方对特卢迪达带着感情色彩的确认,泰尔斯若有所思。

    再造塔与北境相邻,关乎两国边防。

    但它其实有更多的山地领土,与南垂斯特家的崖地领接壤,同在叹息山脉中生存发展,相互对峙。

    (“就是俩懦夫,隔着一道大峡谷,窝在两边峰顶上,隔空对骂:有种你过来啊!”——一边不屑地挖鼻孔,一边无聊地旁听俩小孩上北地历史课的尼寇莱。)

    泰尔斯靠近一步,强迫自己不去看廓斯德被伤疤覆盖的左眼,轻声道:

    “列维央我帮忙,要买点儿吃的,带回家去。”

    吃的。

    独眼龙微微一动:

    “粮食?”

    泰尔斯没有工夫去感慨对方的反应,点了点头:

    “秋收已过,而冬日将临。”

    泰尔斯看向独眼龙,两人眼神交汇。

    六年后的第一次,廓斯德转过身,正眼看向了泰尔斯,眼中思绪流转。

    如同这才是他们的重逢。

    泰尔斯笑着举起手,示意对方先行。

    两人踱步前进。

    “但我想,不止是粮食。”泰尔斯淡淡道。

    廓斯德眯起他的独眼。

    泰尔斯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一者长住北地,一者领土接壤。

    均有所悟,不必尽言。

    作为埃克斯特西南边境的领土,再造塔坐落叹息山脉,易守难攻,安稳太平,还有矿产丰厚,获利不菲。

    但同样囿于地形,他们分封复杂,封臣零落,更兼耕地稀少,土壤贫瘠。

    偏偏最近几年,他们又吸纳了不少因王国内日渐增多的地方冲突而逃来的移民。

    每年的绝日严寒,对再造塔的领主而言,都是一场考验。

    让他们不得不长期交易矿产与冶金等产出,进口粮食。

    “放在以往,有威兰领的奥勒修和黑沙领的伦巴在侧,”泰尔斯漫不经心,却眼神精明:

    “三大领地盟约紧固,关系甚笃,姻亲往来,同气连枝。”

    “再造塔自有办法进口补给,存粮过冬。”

    当然,若肯付出代价、放下尊严、拉下脸皮(算是特卢迪达大公的个人特长,在北地深受鄙夷),强大的龙霄城与产粮的烽照城,也不是不能屈尊降贵,帮衬一二。

    “但现在……”

    廓斯德听着他的话,表情微动。

    泰尔斯轻嗤一声。

    自努恩王薨逝,查曼王加冕……

    龙霄黯弱,烽照怯缩。

    至于祈远、戒守、冰海、麋鹿、哨望等地,要么鞭长莫及不解近渴,要么各怀鬼胎事不关己。

    但更可怕的是,再造塔的邻居——黑沙领已在查曼王的率领下,异军突起,野心昭彰。

    于是乎,埃克斯特境内的天平就此失去了平衡。

    而黑沙领的伦巴,威兰领的奥勒修,再造塔的特卢迪达……

    埃克斯特南方,曾经三位一体,同仇敌忾,北拒龙霄,南面星辰的三位大公……

    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一十八年来让复兴宫与断龙要塞提心吊胆的三大北地家族……

    早已分道扬镳。

    貌合神离。

    泰尔斯与廓斯德慢慢踱步,两人都在思考。

    “所以他们转而找你?找璨星王室?”廓斯德寒声道。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开动脑筋:

    “按照我的理解,狡诈如特卢迪达,他们不会轻易押宝,”星湖公爵轻声道:

    “应该是一面陪着笑脸与伦巴握手,继续从老渠道交易购粮,仿佛一切照旧。”

    “另一面,则像今天一样,从包括星辰在内的渠道分批储备,减少压力,日积月累,以备不时。”

    独眼龙冷哼一声:

    “他们历来两面三刀,我不意外。”

    “如果是真的,那肯定至少六年前就开始干了。”

    泰尔斯颔首:

    “若要从星辰运货到再造塔,还要避开黑沙领的话,就不能走北境。他们要么直接从东海领过海路……”

    廓斯德浑不在意地接过话题:

    “要么走陆路,通过我的领土。”

    泰尔斯叹了口气,点点头:

    “崖地。”

    “走私。”

    廓斯德若有所思:

    “但是既然找到你头上,那一定是……”

    下一秒,独眼龙倏然变色!

    他猛地扭头:

    “你回来之后,自由同盟的战事怎么了?”

    “北方佬们输了?”

    泰尔斯在心底暗叹一声。

    这家伙反应真快。

    就算他自己,都还是通过逼问基尔伯特,才从外交司和秘科那里,拿到一些关于北地的零星消息的。

    “不,北方佬不可能输,”廓斯德旋即反应过来,神情凝重:

    “所以一定是……伦巴赢了?”

    泰尔斯心情一重。

    他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

    “我这么说吧,结果尚且不明。”

    “但查曼王……优势很大。”

    这个消息让廓斯德沉吟良久。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好心放过再造塔的货物,以增加他们的底气,抗衡黑沙的那位国王?”

    “为星辰日后,削弱大敌?”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独眼,沉默良久。

    正是眼前的这位公爵,六年前横冲直撞,在国是会议上领头逼宫。

    也正是这位公爵,六年前怒目狂言,在泰尔斯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不,只是提醒你。”

    泰尔斯淡淡道:

    “这是个机会。”

    “更是个筹码。”

    独眼龙神色微动。

    “如果再造塔真的有这样的计划,那你大可以设卡拿要,恐吓勒索,甚至派出专人,半道劫杀。”

    特卢迪达当年在英雄大厅里替他说话,促成选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泰尔斯只是晃了晃脑袋,就挥去对锅盖头大公的由衷歉意:

    “反正有利可图,何乐不为。”

    这一刻,廓斯德看他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多了几丝生机活力,不再那么冷厉漠然,生人难近。

    可泰尔斯话锋一转:

    “但你也可以一路放行,甚至主动增援加码,让他们越来越依赖于你这条补给线的好处——过去数十年,努恩王就是这么对付麋鹿城的。”

    泰尔斯冷冷道。

    廓斯德眼中的玩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先疏通路障,重订商道,慷慨输送,大力支援。”

    泰尔斯轻轻伸手,在空中慢慢收拢:

    “待到对方习惯沉醉,依赖甚深,再慢慢收手,温柔扼颈。”

    他倏然握拳!

    “就这样,麋鹿城左右为难,任人宰割,被龙霄城压制得服服帖帖,毫无还手之力。”

    廓斯德狠狠皱眉。

    泰尔斯放下手掌,抬头微笑:

    “一进一退,或攻或守,意欲何为,皆在于你。”

    星湖公爵快意一礼:

    “逐圣日愉快,廓斯德大人。”

    至少,这是他当前能做的事了。

    泰尔斯在心中黯然道。

    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独眼龙在背后低声开口。

    “所以。”

    “天生之王,”廓斯德略一停顿,独眼微眯:

    “你从他那儿,习得了很多?”

    天生之王。

    泰尔斯的心情无来由地束紧。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看着努恩王淡漠伸手,露出那枚“凯旋”指环。

    “不。”

    不知为何,泰尔斯下意识地否认,斩钉截铁: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天。”

    “谈何学习。”

    廓斯德步伐悠然地走到他面前,盯了他很久。

    他这才幽幽开口:

    “为什么?”

    尽管对方指代不明,但泰尔斯知道他想问什么。

    “作为谢礼,”泰尔斯抬起头,笑容依旧:

    “谢谢您六年前对我的坦诚。”

    公爵多少带着真诚地道谢:

    “确实,这六年里,我见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坦诚。

    廓斯德依旧深深地盯着他,一语不发。

    仿佛泰尔斯是一尊大石,而他要用眼神细细雕琢。

    “六年前,在北方发生的事情,那改变了一切,对么?”

    改变了一切?

    泰尔斯神思一黯。

    “是啊。”

    “天生之王已经不在。”

    努恩七世。

    随着年月渐过,影响日显,泰尔斯越发感慨:

    那天凌晨,埃克斯特王国失去的……

    不仅仅是一位国王。

    想起那位不世霸主如在昨日的音容笑貌,少年恍惚道:

    “而广袤大陆上,十头曾经牢牢拴在他手里,俯首帖耳、压抑本性的嗜血凶兽……”

    “正争相出笼。”

    “饥不择食。”

    “不死不休。”

    按照老乌鸦的观点……

    可能还会祸及邻人。

    贻害无穷。

    廓斯德紧紧地盯着他。

    “不。”

    “你没看到吗?六年前,影响西陆的不仅仅这一件事。”

    泰尔斯回过神来,一阵疑惑:

    什么?

    “比起某位喧嚣一时的国王,入土进棺……”

    廓斯德缓步上前,扣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

    “更重要的是……”

    下一刻,独眼龙眼眸一缩,泰尔斯只觉下巴一紧!

    只见廓斯德的左手轻捏着泰尔斯的下颔,将王子的脸托到眼前。

    不远处,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震,就要上前阻止,却被马略斯按住。

    “六年前,一颗年轻的星辰,历经洗练,褪却尘晦。”

    星湖公爵惊愕不已,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独眼贴向他的瞳孔,听着廓斯德低沉微妙的嗓音渗进他的耳膜。

    “冉冉升起……”

    那只可怖的眼眸里,仿佛藏有峰峦无数,巍巍而立:

    “奇光潋滟……”

    峰峦随着主人的话语,冲开迷雾,直入云天:

    “熠熠生辉。”

    一秒。

    两秒。

    三秒。

    被对方眼中峰峦震住的王子突然惊醒。

    糟糕,众目睽睽,这要是被人看到了……

    自觉不是小孩子的泰尔斯老脸一红,他甩开廓斯德的手指,退后一步,尴尬十分。

    “您……那个……我……不行……”

    身后的多伊尔和哥洛佛面面相觑,马略斯则狠狠皱眉。

    但崖地公爵却不依不饶,稳步向前,颇有咄咄逼人之势。

    “少星归位,”廓斯德面色沉着,开口却是古色古香:

    “日日更新。”

    直到独眼龙语调一变,如水流突变,湍急惊险:

    “何时得至中天,闪耀银河?”

    得至中天,闪耀银河……

    星湖公爵心里咯噔一下。

    泰尔斯稳住步伐,平息突然而来的恐慌。

    “您的古帝国文法造诣深厚,”王子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避开对方意有所指的话题:

    “可惜,文法非我所长。”

    廓斯德站定脚步,不顾旁人惊疑的目光,独目紧紧锁死泰尔斯。

    几秒后,他沉沉一笑:

    “情有可原。”

    崖地公爵发出令人不安的冷笑:

    “若君王文武全才,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样样精通。”

    “那还要我们这些封臣做什么?”

    泰尔斯努力不把这句话往深意无数的歪处理解,尴尬之中草草作答:

    “所以我们各司其职,共为星辰?”

    廓斯德眯起眼睛:

    “那么你答应了?”

    “我们的提议?”

    泰尔斯又是心中一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爵板起脸,用余光瞥了瞥四周的人:

    “什么提议?”

    廓斯德眼神一冷,退后一步。

    但他随即环视闵迪思厅四周,心有所感,嘴角翘起。

    “当然,呵呵呵呵,当然……”

    廓斯德先是轻声淡笑,随后扬声冷笑,狂傲自现:

    “没有提议。”

    “没有!”

    看得泰尔斯略有不安,心中惴惴。

    一秒后,笑够了的南垂斯特公爵低下头,独眼深邃,直入人心:

    “只有征途漫漫。”

    “沧海茫茫。”

    他寒声开口,目光逼人,语气里却饱含无比异样的满足:

    “而你不得不走。”

    “被迫起航。”

    话音落下,崖地的主人,巨角鹿的南垂斯特,独眼龙廓斯德就转身迈步,潇洒离开!

    他粗鲁地推开两个恭谨引路的侍者,目中无人,一路冷笑而去。

    徒留衣襟略乱,怔怔出神的泰尔斯站在原地。

    引无数人侧目。

    面面相觑。

    猜测无数。

    半晌之后,一直保持距离随侍的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边整理衣襟,一边深思入神的泰尔斯。

    “那啥,僵尸啊。”

    他捅了捅同样疑心大起的哥洛佛,悄声道:

    “他一来就问殿下是不是瘦了,被虐待了……然后还把他……把他……”

    “最后还给殿下念诗啥的……我好像还隐约听到了什么‘你答应了?’,‘被迫’之类的词儿……”

    哥洛佛闻言回瞥了D.D一眼,少见地面色古怪。

    “你说,那位南垂斯特公爵……”

    多伊尔难以置信,满面怀疑:

    “他偏好的,应该不会是……”

    D.D担忧地看了看泰尔斯一眼,又看看廓斯德背影消失的宴会厅,惊恐地道:

    “美少年?”

第38章 地狱盛景

    落日西沉。

    虽然正宴还未开始,但两大公爵的提前莅临让宴会厅的气氛热闹无朋。

    厅外,后勤官史陀与闵迪思厅的总管头大如斗地对着名单清点马车和礼物,与操着各色口音的车夫和侍者来回确认。

    厅内,随宾客前来的近侍们往来不休,时不时因为主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要求,与跟厅里的仆人们发生争执。

    基尔伯特不得不安排小丑、舞者和吟游者提前入内,奏起音乐,奉上酒食,以回报(分散)宾客们(没事找事)的热情,据说还有不少未接到邀请而无法入场的人们也匆匆赶到了现场,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碰碰运气。

    马略斯则熟练而职业地居中协调,安排岗位,管理仆人,同复兴宫派来的总管商量讨论现场事宜,处理突发意外(比如某位下级贵族带了不在名单上的六个女儿过来,又比如把唾沫飞溅、兴奋地跟所有人絮叨“你晓得大名鼎鼎的北极星是谁不啦?”的豪尔赫从国外来宾席重新安排到荣民敬老席)。

    而作为宴会的主角,泰尔斯只能暗自叫苦。

    虽然身为闵迪思厅名义上的主人,他应该端坐厅中主位,静候各位来宾,可是一来尊贵如国王也要出席今天的宴会,第二王子泰然安坐未免不妥,二来泰尔斯身份特殊归国未久,急需建立良好的第一印象……

    于是在璨星七侍与两大公爵之后,泰尔斯不得不继续拖着一大帮侍者和卫队,按照马略斯的安排和基尔伯特的指点(“殿下快来这儿,殿下快去那儿,殿下去哪儿了,殿下不可以……”——泰尔斯的私下牢骚),在闵迪思厅中来来回回,迎接指定的重要客人,安抚因座位而不满的来宾,对路上(无论真诚与否)的问候报以(肯定是虚伪的)微笑和回礼。

    从而彰显王室的风度体面,展现新晋星湖公爵的“热情好客,亲切得体”。

    “殿下,您脸色真好,看上去很健康。”

    东海领的鲍勃·库伦公爵顶着一头白发和大腹便便的身子,在两个侍者的搀扶下,红光满面地向泰尔斯问候。

    泰尔斯咳嗽一声:

    “欢迎您的到来,首相大人,很高兴见到您也身体安泰。”

    库伦公爵一年四季,倒有三季常住永星城养病,不过今日一见,他富态依旧,憨态可掬,还是印象里那个老好人似的王国不倒翁。

    不,也不尽然。

    泰尔斯向下瞥了一眼。

    至少,他的肚子更凸出了。

    “这可不,一得知您脱离了那些北方野蛮人的魔窟,我的病痛马上就好转了。”

    东海领的守护者看着星辰三王的画像,笑眯眯地道:

    “天佑星辰,我可想死这座府邸了——以前这里还开放的时候,我常来拜访,却不懂珍惜,反倒是现在老了,没啥机会了,才感怀念旧。”

    泰尔斯笑了笑,装作没听懂公爵的言外之意,伸手示意,要礼数周全地陪伴他前往宴会厅。

    “你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的,我给你带来了不少辉港岸边特产的珍珠,还有东陆运来的香料茶叶布匹,各色好东西,绝对比南岸领产的要好,要知道,向东走的话,洋流和信风都站在我们这一边……”

    相比詹恩的言不由衷和廓斯德的疾言厉色,库伦公爵的喋喋不休大概也在王国里独树一帜,偏偏都是些正确无误又好声好气的废话,你还没什么话能反驳打断。

    放在以往,泰尔斯可能就当作例行公务,礼送了事。

    但是现在……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强行插进胖公爵慈祥温和的自说自话。

    “就在刚刚,来自麋鹿城的豪尔赫从事官,想把他主君的三个女儿介绍给我。”

    库伦公爵的脚步微微一顿,身上的太阳剑盾家徽微微一抖。

    “女儿?”

    他扶了扶腰间那串镶嵌珠宝,却不堪重负,眼见快被肚子拱断的名贵腰带。

    “三个?”

    库伦公爵顿了一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泰尔斯,深深叹息道:

    “年轻真好啊……”

    泰尔斯尴尬地笑笑。

    但老公爵还在继续,语气满是怀念:

    “想想当年我也曾一夜三个……”

    “妓馆老鸨——咳咳,我是说,莱雅会所的女主人看在身份和小费的份上还要再加一个,但被我严词拒绝了,毕竟落日有教导,我们身为贵族,要以身作则,洁身自好,禁欲克己嘛……”

    老胖子打岔歪楼的本领,大概也是星辰一绝。

    “当然,说起这个还是没有你父亲厉害,据说啊他曾经在红坊街一夜大战三十个……”

    泰尔斯听得越多,脸色越黑。

    他连忙赶在公爵要曝出国王陛下一夜能几次之前打断对方:

    “不,麋鹿城不是那个意思,更不是一次三个,而是一次……”

    东海公爵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子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越描越黑的努力:

    “关于这个消息,关于麋鹿城提亲,您就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的了?”

    库伦愣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

    一秒后,他恍然大悟。

    “噢!”

    “真是抱歉啊,我的女儿们老早就婚嫁生子了,有的都当奶奶了。”

    首相大人满脸可惜:

    “至于孙女辈,好吧,等我回去统计一下……嗯,还得花些时间画像,最好是全身像,回头再给您个名单……无论您看中了哪个,或者哪几个……”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他再睁眼时,王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公爵大人:

    “埃克斯特的海岸线其实不短,海上疆域更是与我们接壤。”

    “其中包括麋鹿城。”

    库伦公爵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他拍了拍侍从的肩膀,后者熟练地躬身后退。

    泰尔斯心中一松。

    有戏。

    “无论再造塔还是冰川海,前者囿于叹息山脉,后者苦于海岸结冻,都缺少良港。”

    “唯有麋鹿城的伽德罗家族,他们手中握着仅有的麋鹿双港,既连结内陆交通又拥有腹地城镇,足以支撑远航船队……”

    泰尔斯缓缓道出他的重点:

    “有资格也有能力,扬帆终结海,与我们星辰……”

    泰尔斯眼神一转,话锋突变:

    “确切地说,是与您麾下的东海七港——分享东方航线的巨额利润。”

    东海公爵稳稳地直起腰,笑容可掬:

    “您的地理课,学得还不错?”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

    “一个世纪以来,因为龙霄城空前强势,麋鹿城处处受制:他们既渴盼英灵宫的支持,又惧怕国王的威严,在埃克斯特国内历来安分低调,韬光养晦。”

    库伦晃了晃脑袋:

    “在北地长大,也是有好处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

    装傻。

    但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起今天的会面。

    王子选择了单刀直入:

    “然而今天,伽德罗大公却主动派人出访永星城,出席我的宴会。”

    库伦呵呵一笑:

    “来向您提亲议嫁,以示友好?”

    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他们多半是做足姿态,打探风向。”

    星湖公爵目光一闪:

    “待价而沽。”

    东海公爵顿了几秒。

    等太阳剑盾的主人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已经少了那几丝浑浊和油滑,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精明。

    “待价而沽……待谁的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选择起最妥当的措辞:

    “公爵大人,您统治东海,经营光辉海湾,已有近半个世纪。”

    “我相信,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答案。”

    “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麋鹿城今天的举动究竟意味什么,利害何方。”

    星湖公爵直直地望着库伦。

    胖胖的老公爵沉默着,精明的眼里情绪不明。

    老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努恩王去世的时候,可没见他们这么急……”

    然而下一刻,库伦公爵眯起眼睛,面相狡黠:

    “所以,一直以来为他们供运补给转销商货,为他们的海上劫掠作后盾的龙霄城……”

    “怎么了?”

    泰尔斯心中一叹。

    该死的老狐狸。

    泰尔斯只得面无表情地把答案亮给他:

    “自由同盟赢了。”

    “伦巴……可能也要赢了。”

    库伦公爵大肚子一挺,做了个“啊哈”的恍然表情。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道出自己的所得:

    “没有了英灵宫的大力支持,麋鹿城就打回了北方佬的原型:商货无路,劫掠无凭。”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后无王,心中无底。”

    库伦深深皱眉。

    努恩王去世之前,龙霄城用宽紧得当的手腕,时而慷慨,时而严厉,放利积威,限利加威,把倚靠着海疆通路,自以为是的麋鹿城,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而后者对沃尔顿家族的统治,也充满了矛盾心理:既贪恋国王中央的大力支持,又心忧自己北地要港的独立地位。

    (“哼,既想着腆脸要饭,又不屑伸手递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里斯班摄政某次为女大公讲解北地历史时,脱口而出的话)

    但现在,他们的身后强援,不但早已无王,甚至摇摇欲坠。

    泰尔斯斩钉截铁:

    “陆道既塞,海帆必沉。”

    “麋鹿城在海上的生意,必受影响。”

    库伦公爵没有说话。

    但泰尔斯靠近一步,闻着公爵身上满满的异国香料味:

    “因此,天赐良机,您不必留情面,在伽德罗大公为国内政治焦头烂额,举棋不定的时候……”

    泰尔斯心中一沉,默默在心底说出剩下的话:

    在他们为是否该背弃龙霄城,转投查曼王而犹豫的时候……

    在他们待星辰反应表态,待黑沙领出价拉拢的时候……

    第二王子果断地道:

    “主动出击,先发制人,把我们自血色之年后,被北地人抢走的海上利益与商路利润……”

    “夺回来。”

    库伦公爵眨着小眼睛,一脸和气懵懂的样子。

    “向那群脑门上有洞的、向那群自以为会划船桨就能航海的北方佬证明:谁,才该是终结海上的老大。”

    泰尔斯目光坚定。

    他不知道今天的话有多少效力。

    但若观望到东海领哪怕一丝唯利是图、落井下石的态度,那麋鹿城很快就会明白:

    纵然龙枪磨损,英灵黯淡,然而远水不解近渴,未来不及当下。

    努恩王和龙霄城能给他们的帮助与支撑,无论多少个查曼王和黑沙领……

    都换不回来。

    “我相信,这十分符合东海领的利益。”

    想到这里,泰尔斯郑重地看向东海公爵,把问候的话语还给他:

    “良机已至,天佑星辰。”

    话音落下。

    东海公爵愣愣地看着星湖公爵。

    略有惊讶。

    像是第一次认识泰尔斯。

    半晌,老公爵这才幽幽地按了按腰:

    “啧啧,趁他病,要他命……”

    “您还真是恨透了北地人,对么?”

    恨透了北地人。

    泰尔斯微微一滞。

    他放慢脚步。

    泰尔斯想起曾经的面孔:先是大笑着引他入彀的努恩王,然后是冷眼向他举杯的查曼王。

    英灵宫里各怀鬼胎,地位显要的数位大公。

    以及把他揍得四肢重伤,几度垂死,甚至留下永久性残疾的——陨星者。

    想到这里,泰尔斯转了转有些滞塞的左手腕。

    幸好,他吃饭用的是右手。

    “哼,你知道,这六年里……”

    心情不爽的泰尔斯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齿:

    “我可算是恨死那帮……专喜欢欺辱小孩的北方大汉们了。”

    东海公爵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库伦看着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公爵还下意识地瞥了瞥泰尔斯的屁股。

    在被泰尔斯皱着眉头发现后,库伦尴尬地咳嗽几声,收回目光:

    “可以理解,但是……”

    “也许,你该把这事儿告诉陛下?”

    “毕竟,东海领是星辰咽喉,关乎整个王国。”

    泰尔斯心情一重。

    他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

    “是的,我应该。”

    泰尔斯望向一脸无辜的东海公爵:

    “可我只是他的儿子。”

    他认真道:

    “而你却是他的首相。”

    “兼辉港城主,与整个东海领的领主。”

    库伦公爵沉默良久,方才回话。

    但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是那副插科打诨,事不关己的态度: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留意的。”

    可东海公爵目光一转: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

    为了……

    报效王国?

    泰尔斯收起这个蹩脚的理由,心中暗叹。

    “为了报答。”

    泰尔斯的眼前闪过英雄大厅里,那个在群情汹涌时拍座而起,不顾一切保护星辰王子的窈窕身影。

    他把思绪拉回到当前,对着东海公爵悠然一笑:

    “多亏您当年在国是会议上幡然醒悟,毅然为我投票,我方有今日。”

    “这就是我的报答。”

    库伦公爵抿起嘴唇。

    幡然醒悟,这话说得……

    “小心喏,殿下。”

    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拍拍后者的肩膀,就像看着心爱的子侄,有意无意地道:

    “闵迪思厅可不像复兴宫,这儿地毯很新,每走一步……”

    “都滑得很。”

    泰尔斯一阵沉默。

    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小滑头。

    但下一刻,他眼前冒出的,却是那位领着痴傻的儿子,顶着异样的目光,依旧倔强地走进闵迪思厅的埃莉诺夫人。

    小小铁刺。

    “但这就是我们家族的传统不是么?”

    泰尔斯回过神来,轻声道:

    “莫说地毯只是滑了……”

    他抬起目光。

    “就算它下面藏有万千铁刺……”

    泰尔斯露出笑容:

    “我也得神色不改……”

    “信步从容。”

    此话一出,东海公爵倒是眼前一亮。

    “很好,殿下,恕我先失陪了……”

    老公爵扬手让侍从上前,却摆手拒绝了泰尔斯的陪同。

    “至于他们的提亲,殿下,可要记得,纵然是北方……”

    库伦公爵扬长而去,浑不在意:

    “女色也依旧伤身呢。”

    听着对方另有所指的话语,泰尔斯内心一沉。

    小滑头。

    他望着库伦公爵远去的背影,默默出神。

    现在……

    我能为你做的事情……

    就只有这么多了。

    “哇哦,所以那个北地人说要给您介绍大公的女儿,是认真的?”

    多伊尔凑了上来,为泰尔斯披上披风。

    泰尔斯拉好披风,心不在焉,嗯哼了事。

    D.D撇了撇嘴:

    “殿下,你知道,璨星七侍里有个说法:千万别娶北地女人。”

    泰尔斯慢慢往回走,疑惑道:

    “怎么了?”

    多伊尔耸了耸肩:

    “据说‘野马’巴尼家族就是这样败落的:当年,老太太小铁刺的小儿子固执地要娶一个北地女人……”

    “小铁刺坚决反对但没用。最后,他们把他革出了族谱赶出了家门。”

    多伊尔摇头晃脑:

    “但这女人带来的诅咒依旧连累了家族——看看巴尼的现在。”

    固执地要娶一个北地女人……

    连累了家族……

    看看巴尼的现在……

    泰尔斯一阵心塞,不悦地道:

    “你怎么不看看你们自己?”

    兴许是王子的语气太过严厉,多伊尔吓了一跳。

    哥洛佛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把想拿笑料给王子解闷,却吃了一鼻子灰的多伊尔挤到身后。

    难不成……

    多伊尔郁闷地走在后面。

    殿下在北地待了六年,还真看上了某个……

    北地女人?

    我的天,那老爹交代的任务怎么办?

    要知道,作为守财奴吝啬鬼的老爹,这次可是许诺了他好多零花钱啊!

    就在此时,厅门外传来低低的骚动。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泰尔斯转眼望去,悚然一惊。

    一个没有忠诚的侍从跟随,只有警惕的守卫陪同的孤独男人,缓缓踱入厅门。

    他虽然身着华服,气势非凡。

    却形单影只,暮气深沉。

    随着那个男人而来的,还有金属的窸窣作响。

    在优雅华贵的闵迪思厅里格格不入,分外刺耳。

    不明就里的人们议论纷纷,略知一二的贵族们噤若寒蝉,但他们都下意识地为新客人让出一条通路。

    马略斯收到回报,匆匆从内厅赶来,正好看见这位特别的客人。

    守望人皱起眉头,望着慢慢走近的客人,目光聚焦到对方的手上。

    那里,锁着一副色调深沉,带着长长拖地锁链的……

    镣铐。

    客人抬起头,露出一副瘦削沧桑的脸庞,以及一脸拖到胸口的胡子。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闵迪思厅。

    马略斯快步上前,示意卫队的人将他赶紧带进门内,以避开无数好奇的目光,同时按住领着客人进来的刑罚官,格雷·帕特森。

    “格雷,这是怎么……”

    “他不肯。”帕特森赶着回答,也是一脸恼怒和无奈:

    “我们好说歹说都没用,他坚持要戴着镣铐出席晚宴。”

    刑罚官狠狠道:

    “还有那脸胡子也是……”

    马略斯看着神思不属的客人,望着那副令人头疼的镣铐,表情凝重:

    “你们不会强硬点儿?”

    帕特森为难地摇摇头:

    “陛下交代过,他要参加宴会,脸上不能有伤。”

    “很难。”

    马略斯不爽地轻哼一声:

    “找块布给他盖上,直接领到席位上……”

    “时间一到,就送他回去。”

    帕特森点头应是,转身看向新客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瓦尔大人,欢迎来到闵迪思厅,请跟我来……”

    但默默不语的新客人却在此时发声了:

    “当你的家族还兴旺的时候,托蒙德·马略斯……”

    马略斯面色一动,转身面对客人。

    客人的声色明明雄壮深沉,却语气似沉疴多年的驽马,听着垂垂老矣,毫无生机:

    “你父亲,曾为了你求娶亚伦德家的女儿。”

    马略斯轻轻皱眉。

    “他大概以为,诺兰努尔将最终继承家业,而我弟弟与两位王子私交甚笃,无论谁为国王,北境公爵都将炙手可热。至于你们,有了位至公爵的姻亲臂助,在璨星七侍中自然地位更高。”

    此言一出,负责押守客人的卫队们纷纷一僵,他们试探地望向长官。

    马略斯只是略略一顿,就换上笑颜,礼貌地看向这位奇怪的客人。

    客人凄然一笑,举起双手,带动金属镣铐与锁链再一次响动,混杂在耳边隐约的欢快乐曲里,像是一抹冷色注入春景画中。

    “现在……看看我们。”

    “一家,成了戴镣铐的囚徒,”男人缓缓抬头,看向马略斯,又看看闵迪思厅,嘴唇的翕张带动灰白胡子的耸动:

    “一家,成了看枷锁的守卫。”

    看枷锁的守卫……

    马略斯眉毛一紧,强迫着自己不去在意对方的弦外之音:

    “公爵大人,我们已经在宴会厅里为您安排了席次……”

    但客人的话带着积压多年的威势,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打断他:

    “你知道,很多年前。”

    华服男人出神地看着闵迪思厅的布局陈设:

    “我的兄弟也跟你一样,身为光荣的王室卫队,他也曾经站在这里,尽职尽责,守御着这座贤君府邸。”

    “而我则无数次经过花园,看着那个疯姑娘向我跑来。”

    沧桑男人放下锁链,眼神迷茫:

    “现在,闵迪思厅重开。”

    “我的兄弟,却身影不再。”

    马略斯没有说话。

    男人轻哼一声,抬头看向高处的星辰三王像,眼中色彩渐浓。

    杂种王,人妻王,烂债王——男人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但几秒后,男人的目光变冷。

    “而他不是我唯一失去的兄弟。”

    他望着星辰三王,不屑地道:

    “不是。”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呼出一口气,看向他的属下。

    “走侧门,将公爵大人‘请’进宴会厅,记得低调点,当然,也‘客气’点儿。”

    他语气冷峻,目光严厉。

    刑罚官帕特森体会到长官的意思,一路上受够了气的他挥了挥手,卫队里的两人面色一冷,就要上前钳制住男人。

    但男人却猛然转身,须发怒张!

    “我是亚伦德的子孙,寒堡的主人,星辰王国的北境守护公爵。”

    “而我看到老胖子的马车了,他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堂堂正正!”

    他在那一瞬间所散发出的威严,让周围的人们不由皱眉。

    亚伦德冷冷地看着马略斯:

    “如果你的主子要向王国证明我还在呼吸,证明他没有赶尽杀绝,那至少,他应该尊重公爵的地位。”

    马略斯目色一冷。

    就在此时。

    “马略斯!”

    年轻但温和的嗓音响起,泰尔斯从另一个侧门处走来,对守望人点点头:

    “我来就好。”

    “你们都下去吧。”

    帕特森警惕地看向马略斯。

    马略斯顿了一下,看了看泰尔斯身后的哥洛佛和多伊尔,这才向帕特森点点头。

    “如您所愿,公爵阁下。”刑罚官向泰尔斯鞠了一躬,带着卫队退到一边。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走向新客人。

    “好久不见,瓦尔公爵。”

    从泰尔斯现身开始,客人的目光就锁定在了闵迪思厅年轻的主人身上。

    他痴痴地打量着星湖公爵的身形,先是惊讶,随后释然。

    “所以你回来了。”

    瓦尔·亚伦德——六年前阴谋败露,锒铛入狱的北境公爵带着复杂的目光望着第二王子:

    “埃克斯特怎么样?”

    怎么样?

    王子看着对方的样子,缓缓叹息:

    “风霜酷厉,难撼其坚。”

    而泰尔斯也在细细打量着瓦尔,他不禁注意到,瓦尔曾经雄壮的身形消瘦许多,胡须络腮。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还在白骨之牢里时,属于灾祸之剑的约什说过的话:

    【这就是监禁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多强大。】

    【他们永远迷失在孤独的虚空里,再也回不来了。】

    泰尔斯的目光在眼前聚焦。

    以前,那个慷慨激昂,豪情壮阔的北境公爵……

    不在了。

    瓦尔沉吟了几秒。

    “伦巴,他怎么样了?”

    伦巴。

    泰尔斯心中一沉。

    当年,瓦尔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与还只是黑沙大公的查曼·伦巴会面,携手合作的呢?

    六年后,两人境况迥异若此,不知他心中何想?

    “风霜酷厉,”王子轻声开口,回答一字不差:

    “难撼其坚。”

    奇怪的问答之后,瓦尔沉默了。

    但他随即轻声一笑,举步向前,轻车熟路地走向宴会厅。

    就像回家的游子。

    帕特森和隶属刑罚翼的卫队们立刻跟上。

    但瓦尔走到泰尔斯身侧,却停下了脚步。

    哥洛佛和多伊尔紧张地向前,想要隔开公爵与王子,却再次被马略斯按住。

    “谢谢你。”

    泰尔斯微微一惊。

    消瘦的北境公爵看也不看泰尔斯,只是悄声道:

    “有人告知我了。”

    “六年前,你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盘上,为我女儿做的一切。”

    在埃克斯特人的地盘上……

    米兰达?

    泰尔斯想起龙血之夜,想起那位清冷的女剑士,心中感慨。

    身陷囹圄的公爵面无表情地扭头:

    “只是,请再帮我个忙。”

    只见瓦尔面色晦暗:

    “别娶她。”

    泰尔斯顿时愕然。

    “若果你不得不娶。”

    瓦尔轻哼一声,像是输掉所有筹码后,看透一切的绝望赌徒:

    “也别在她肚子里留下种。”

    泰尔斯脸色一红,立刻调整好表情。

    “米拉,她早年不幸。”

    只见瓦尔望着天花板,凄凉地道:

    “早已看够了血色。”

    泰尔斯听到这里,神色一凛。

    一秒后,看着眼前沧桑孤苦,如暮年老人的北境公爵,泰尔斯心中叹息:

    “我答应你。”

    瓦尔笑了,他垂下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弯起弧度:

    “谢谢。”

    “你跟他不一样。”

    “你还没有……变成他。”

    跟他不一样。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心有所悟。

    他想起来,在刃牙营地分别之前,王室卫队的前任守望人,刑罚骑士,萨克埃尔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这让一个晚上都顶着笑脸迎来送往的泰尔斯意识到:眼前这个沧桑瘦削,对一切浑不在乎的男人,可能是这个处处欢声笑语的夜晚里,唯一会对他说实话的人。

    “也许吧。”

    泰尔斯强笑着回答,多少希望自己的话,能给人生无望的对方一点安慰。

    但瓦尔摇了摇头,笑容绝望而讽刺:

    “就像当年,他也以为,自己跟这里的主人不一样。”

    泰尔斯面色一动:

    “什么意思?”

    瓦尔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

    他望着厅外的嘈杂与热闹,看着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一派兴盛景象的闵迪思厅:

    “你看到了吗?”

    北境公爵望着眼前的络绎盛景,听着靡靡丝竹,在头顶那盏璀璨夺目的不灭灯照耀下,像是看到了另一副风景,久久才微笑开口:

    “这一幕……”

    “地狱的盛景。”

    地狱?

    泰尔斯不由蹙眉。

    瓦尔环顾着四周,面色如痴如狂:

    “有人虚情假意,粉饰太平;有人催眠自我,自欺欺人;有人心藏不忿,强自忍受;有人看透世情,冷眼旁观。”

    “浓浓黑夜的灯火之下,所有人都佯装快活,其乐融融。”

    他的冷笑渐渐变多,带着令人心寒的意味:

    “浑不知皆已身在瓮中。”

    “烈火烹油。”

    马略斯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泰尔斯的面色冷了下来。

    回想起回到星辰后的经历,他的心情莫名沉重。

    他知道,他跟北境公爵的谈话要结束了。

    泰尔斯知道,他知道公爵说这些话意欲何为。

    就像许许多多的其他人一样。

    而他不会轻易动摇。

    但是……

    泰尔斯轻咬牙根。

    瓦尔低下头,嗤笑一声。

    “小子,你跟当年的我很像。”

    泰尔斯心中一动:

    “像?比如?”

    “比如……”瓦尔接过他的话头,目光迷蒙:

    “比如看上去,你们关系深厚,利益一致,荣辱共担,正当其时。”

    “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对立为敌。”

    正当其时。

    泰尔斯不由得想到之前,帕特森子爵对他所说的话。

    【王国年少,正当其时。】

    “可只有你自己知道……”

    瓦尔的话语变得深邃起来。

    犹如大雾中寻路的旅人,不见前途,空余虚妄:

    “眼前乃绝壁千仞。”

    “身后是深渊万重。”

    就在此时,厅外再次传来不小的喧哗与骚动。

    厅内的所有人纷纷一动,早有预料的他们,心知要准备迎接下一位重要人物。

    然而这一次,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严厉肃杀的喝令声,混杂激动的嘈杂声,全在同时传来,分辨不清……

    马略斯略一疑惑,随即色变。

    直到一道布满威严,气势十足的传令,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则如天降神谕,远远传来,穿透墙壁:

    “以星辰王国的至高国王,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思绪一空。

    在场的人们则齐齐色变。

    厅外传来许许多多的闷响。

    “以及至高王后,柯雅·璨星之名——”

    传令官的嗓声遍传厅内。

    无论是宴会厅里的欢快乐曲,还是走廊上侍者间的激烈争辩,甚至是远处不时传来的悠悠马鸣,都在这一刻黯然消声。

    万籁俱寂,唯余灯光闪烁。

    “臣民们……”

    呼吸的权力,在此刻全部让渡给那个威严无边的声音:

    “向你们的国王与王后陛下——”

    “行礼!”

    传令官的喝令音尽而落。

    却回荡不休。

    驱散不去。

    下个瞬间,马略斯,帕特森,哥洛佛,多伊尔……

    无论是王室卫队还是侍从仆人,不管贵族官僚还是普通平民,在场的人们全都下意识地调整身姿,屏住呼吸。

    所有人退到一边,让开道路,凝重而尊敬地转身看向厅外的方向。

    他们单膝下跪。

    手按胸口。

    垂低头颅。

    仿佛这是生来就有的本能。

    不可动摇。

    习以为常。

    唯有泰尔斯,他呆呆地站在不灭灯下,在星辰三王的注视下,望向厅外深沉的黑暗。

    “而你无路可退。”

    不知不觉中,瓦尔公爵的清冷嗓音与镣铐声响,同时从他的身后传来,钻进他的内心:

    “唯有惊鸿一跃。”

    “奋力一搏。”

    传令官的喝令与北境公爵的声音同时萦绕,交错不休。

    心思纷乱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几秒后,他艰难地退后一步。

    屈膝跪地。

番外七 联席

    清晨。

    昏暗无人的阶梯教室里,一位年轻的学徒跪在讲台边上,撅着屁股努力伸手,想要够到讲台底部。

    到底是谁想的这个设计?

    学徒努力伸着手,憋得脸蛋通红。

    把珍贵精细的复声石,安装在讲台的隐蔽暗格里?

    美观是美观了,可苦了他们这些维护课堂的助教。

    终于,一声轻响,他成功地摘下最后一块名贵的复声石。

    学徒一个后仰坐在地上,喘息着望向手里因多次使用而无比光滑的复声石,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这块还没坏。

    还能再撑十……嗯,也许五堂课。

    学徒小心翼翼地把复声石包好,然后拿起炭笔,重新描起讲台前方有些褪色的复声法阵。

    他的动作熟练而习惯,神态认真而集中,繁复多变的法阵在他UU小说轻巧无阻地显现出来。

    学徒还顺手改掉了几个阻碍法阵的错误设计,让它运作得更加顺畅,也许能延长复声石的寿命。

    当然,带着淡淡的得意,学徒在心底里想道,这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否则他将又一次面对“法师行为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一想到这里,学徒面上的得色倏然消失。

    描完最后一笔,腰酸背痛的学徒这才站起身来,看向自己的座位:上面摞着两大叠羊皮稿纸,以及三大袋试卷,还有助教专用的装备盒。

    学徒叹了一口气。

    多诺万老师的讲座就在下午。

    他得赶紧准备好装备,包括名册,名牌,记录笔,播发仪,模具,相应的来宾手册……

    为什么一个无聊的题目,要开这么多次讲座?

    万法之座也堕落了啊。

    学徒糟心地想着,走到教室另一侧,看向墙上的日历。

    【10月29日,帝国839年,周六。】

    【休息日。】

    【诸王纪314年,苦修者之塔终身法师、工艺学家、诗人、史学家、剑术家,《铁血王传》的撰写者,杰里科·卡莱·闵迪思出生于今日。】

    【重要的不是选择本身,而是做出选择——J.K.闵迪思。】

    日历上,彩绘的闵迪思法师站在群山之巅,表情深邃地看向远方的日出,眉目忧愁。

    三年了啊。

    学徒缓缓叹息,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忧国忧民的闵迪思法师连同昨天一起撕下,揉成一团。

    露出“今天”:

    【10月30日,帝国839年,周日。】

    【逐圣日假期。】

    【诸王纪58年,军事家,逐圣之役的指挥者,岩岭国王安塞特殁于今日。】

    【诸君,我们将性命留在此刻,只为把希望留给将来。——安塞特王的冲锋宣言】

    日历上是一个铠甲齐备的骑兵背影,在冰峰上直冲而下,冲向底下黑压压一大片的军阵。

    学徒面无表情地把“闵迪思法师”塞进手里,越揉越小。

    为啥讲座都非得定在周末……

    就在此时。

    “真的?”

    一道年轻男性的嗓音,明亮,轻巧,兴致勃勃地传来。

    学徒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发现不知何时起,教室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客人正坐在他的座位旁,从他的助教袋里抽出一沓羊皮纸卷,不时翻动,看得津津有味:

    “《本源理论、元体系概念、变形魔法以及唤灵术阵的共通解释——北地史前战场的新证据》?”

    仅仅听到前半句,学徒就大吃一惊!

    我的天,那是——

    他发狂般向客人奔去,却在路上被阶梯一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客人依旧饶有兴趣地读着手里的纸卷,面色轻松。

    年轻的学徒顾不上疼痛的手掌,三两下爬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冲向客人:

    “那是……我的!”

    客人这才抬起头来,对他洒脱一笑。

    他留着过耳的长发,肤色白皙,英俊非常,坐姿优雅却气度不凡。

    一位美男子。

    宛如画中人。

    学徒抓住一旁的座椅,硬生生地刹住脚步,这才没撞上对方。

    “是啊,我看到署名了。”

    “还有拒稿的批语,”美男子呵呵一笑,冲着学徒举起手上的纸卷,翻出其中的一页红色批语:

    “‘自我满足、毫无理性的幻想臆测’。”

    学徒面色一红。

    他看着那段批语,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瞬间低下去好几度:

    “那是——”

    学徒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倔强地出声:

    “不关你事。”

    美男子温柔一笑。

    学徒留意到,对方的穿着不像塔里惯常的色调样式,相反,他的法师袍颜色张扬,设计新潮,材料名贵,在晨光中似乎还有星点般的反光。

    而他的帝国语考究又精准,口音更是标准的帝国皇畿腔调,听上去贵气十足。

    奇怪。

    他是谁?

    “所以你就是那个人?”

    客人继续翻着手上的纸卷:

    “红角塔的那个‘神棍法师’?”

    学徒一愣。

    因为主塔奇特的建筑样式,灵魂之塔又被其他魔法塔的学徒们戏称为“红角塔”。

    但是他们自己可从来不提这称谓,那就是说……

    然而回过神来的学徒,很快被另一个称呼吸引了:

    “神——神棍?”

    这特么什么称呼?

    美男子点点头。

    “所以你真的相信,”客人把目光从纸卷上抬起,向着学徒温柔点头,宛如春风吹来:

    “一千多年前的逐圣之役,安塞特王打开了地狱大门,依靠神秘恶魔的力量,击败了古兽人?”

    学徒眨了眨眼,他盯着对方手上属于自己的稿纸,明白了什么。

    “神棍法师,好吧。”

    学徒叹了口气,举起一根食指,像是习惯了千百遍这场景似的:

    “听着,我不是什么神棍,也从来没说过打败古兽人是靠恶魔……”

    但是客人随即打断了他:

    “可是你的论文,审稿人的批语是这么写的呢。”

    对方翻出纸卷中的一页,亮给学徒。

    上面用红笔圈了一个段落,一侧的批语写着“这么喜欢恶魔的话,建议你去地狱之门继续进修”。

    学徒呼吸一顿,随即脸色一红。

    他像是被侮辱了似的,声音急促:

    “这是……这是断章取义!”

    客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这让学徒更感不忿。

    他劈手躲过自己的论文,熟练而习惯地翻动,胡乱扒出皱巴巴的一页:

    “看?”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其中一幅写满注记的素描画,看样子是一副人类骸骨:

    “在亚伦德堡下挖掘出的最新古战场证据……一千多具人类古代战士的遗体,带着诸王纪早期的鲜明特征……大部分样本都在多个部位受过数之不尽的打击和伤害……”

    客人凑近了,津津有味地看着。

    学徒越说越快:“无论程度和数量都远超我们的想象,有的遗体甚至在被刺穿心脏的同时,还被打碎了颅骨……”

    “我猜,”美男子微微一笑,长发飘动:

    “这代表诸王纪的古代骑士们战斗得很英勇?与兽人死战不退?身被巨创?”

    “不!”

    学徒斩钉截铁,努力晃动手中的纸卷:

    “这代表,他们生前遭受过不止一次的致命创伤!不止一次!”

    他努力重复着重点。

    “也许,古代人的超凡之力更强?”

    美男子的语气依旧戏谑:

    “就像古兽人的体格远超当代兽人?”

    学徒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不!”

    他提高音量,咬牙切齿,习惯性地举起手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没有人类能经受哪怕一次那样的致命打击!没有!”

    “再坚韧的意志也不行!不行!”

    “再强悍的超凡之力也没门儿,没门儿!”

    他每强调一次,美男子就满面春风地点一次头。

    似乎很理解似的。

    “然后?”

    学徒深吸了一口气,翻到下一页。

    “然后,我亲手从地下挖出来,再从冰封状态解冻的几具遗体,我发誓,那玩意儿残留的血肉还有活性,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我们研究组挖出的一千多具尸体,具体的数据我都列在这儿……”

    但是学徒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论文里,他指向的部分被红笔圈满,几乎看不清原貌,写着不同笔迹的批复:“统计方法太粗糙”、“处理选择性偏差了没有”、“建议重新选择样本”、“检验无法令人信服”、“相关不等于因果”等等。

    其中最刺眼的一句是:“你的数学是剑术老师教的吗?”

    美男子似乎忍俊不禁。

    学徒脸色一红,把论文塞进袋子里。

    “总之,那已经不是炼金塔的‘砺锋术系’、‘强锻魔法’、‘质材亲和’或者灵魂塔的‘光影笛子’和‘魂体论’能解释的范畴了,更别说什么‘意志影响身体’的超凡之力了。”

    他仍然在努力解释着:

    “我猜,就连在最变态的苦修者之塔里都找不到那样的东西……”

    客人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所以?”

    学徒调整了一下呼吸,眼前一亮:

    “在已知的史料里,虽然不多,但是确实有少数记载,提及过类似的、这种无视基本法则,从内到外彻底改变生命形态的事情……”

    无视基本法则,从内到外……

    “你是说……”

    客人沉吟着,淡淡道:

    “明神公教里的——宗教驱魔记载?”

    学徒的话语一滞。

    美男子轻笑一声:

    “所以,又回到恶魔了。”

    学徒清了清嗓子。

    “不,不全是,而且也不一定要是明神……”

    “但是,”他努力想辩解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话音低沉下来:

    “是啊,大部分是。”

    “至少那是……目前能参考的潜在旁证。”

    学徒面色颓废,他用手肘顶了顶装着论文的袋子:

    “我只是想说,如果我们肯放下成见,重新去检视相关的宗教典籍甚至传说,会有,我是说,也许会有帮助。”

    客人明白了什么:

    “所以审稿人们认为,你是在鼓吹‘恶魔存在’之类的神秘乃至宗教理论?”

    学徒的表情彻底黯淡下来:

    “他们还假笑着问我,是不是又去‘地狱之门’听布道了。”

    学徒闷闷地看着袋子里快被揉皱的论文稿纸。

    天可怜见,地狱之门,他就去过一次好吗?

    还是被骗进去的!

    那个传教的大姐姐,看着明明那么知性,那么成熟,那么美腻……

    结果居然喜欢……

    学徒摇了摇头,把不快的记忆赶走。

    在他闻到那股生祭用的血腥味之后,马上就想办法逃出来了好吗!

    “你的题目,我懂了。”

    客人突然发声。

    学徒抬起头。

    “什么?”

    美男子轻触下巴,细细思索。

    “在本源层面上作用的罕见变形魔法……”

    “用当代的元体系假说,去解释那些被鄙夷已久的古代唤灵术阵……”

    客人熟练地使用着他论文里的术语:

    “你在努力建立可被法师们接受的论点——从现代魔法的视角,去解释不可言说的神秘现象。”

    美男子抬起目光:

    “为了方便过稿?”

    “申请下一步研究的经费?”

    学徒嗤了一声,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还不是一样没过。”

    “而且,考古发掘已经结束了,早没戏了。”

    偌大的教室一时无声,两人隔着一个座位,默默无言。

    几秒后,有些出乎学徒的意料,客人没有安慰也没有嘲笑——这是他这一个多月来受过最多的待遇。

    “神术。”

    美男子转过头,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为什么不是神术?”

    学徒一怔。

    “什么?”

    只见美男子低下头,眼里精光涌动。

    “无视基本法则,彻底改变生命形态。”

    “无数宗教记载和传说里,神迹和神术也呈现过同样的效能,不是么?”

    美男子一字一顿:

    “活死人,肉白骨,复残躯,造神使。”

    学徒顿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道:

    “我……那不是我研究的重点。”

    “我又不是明神信徒,不是……神棍。”

    他闷闷不乐地道。

    但是美男子看了他很久,却笑了。

    “其实你想到了,是吧。”

    美男子的话带着蛊惑的力量:“而且神迹神术的记载数量更多,更详细。”

    “但你没能写上去。”

    学徒微微一颤。

    半晌之后,学徒才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论文:

    “光是写成这样,都够让人觉得我是神棍的了……”

    他语气像是认命了:

    “我还想保住饭碗呢。”

    客人沉默了。

    “我以为灵魂之塔很开放。”

    美男子轻声道: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且应有一个‘独立而自由的灵魂’。”

    学徒轻嗤一声,不以为然。

    “他们再独立,也是人类。”

    他仰坐在座位上,看着天花板,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们再自由,也是法师。”

    “天生就拒斥某些事物。”

    这话让美男子陷入沉思。

    “他们不相信在他们的道路之外,还有其他道路可被称为‘理性’,一概斥之‘愚昧’——以魔法的标准。”

    学徒说得入了神:

    “他们相信,就算可以怀疑,就算可以证伪,就算最终推翻他们自己的既定论点,也必须且只能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否则不过是愚人说道,毫无理性。”

    “他们相信,世间所存在的事物,都必须能以他们认可的逻辑道理来解释,方才合理。”

    “因为魔法才是先进,魔法才是真理。”

    学徒叹出一口气。

    “身为法师,我们是如此‘进步’,”他无精打采:

    “以至于,我们已经无法更加‘进步’。”

    又是难言的沉默。

    直到美男子抬起头。

    “太大了。”

    学徒露出疑惑。

    只见美男子随性而快意地撩了撩头发:

    “你的抱怨范围太大了,但这不关魔法理念的事。”

    “而仅仅是法师,仅仅是人的事情。”

    学徒一愣:

    “我不明白?”

    美男子潇洒一笑,晃得他有些眼花:

    “你被拒稿的原因——是政治。”

    学徒脸色微变:

    “对不起?”

    美男子毫不客套地伸出手,在学徒额头上轻点:

    “确切地说,是有关魔法研究的话语权,主导权,既得利益,以及魔法塔人员结构的——政治。”

    学徒愣愣地看着他。

    啥,啥意思?

    美男子从他们之间抽出那沓羊皮纸:

    “尤其是这种‘我们该放下身段,重新审视宗教传说’的论调。”

    “他们之所以拒绝这样的论调,是因为最近的事情。”

    学徒转了转眼珠。

    最近?

    只见美男子一边翻动着他的论文,一边神秘微笑:

    “三个月前,万法之座在与北地教区的真理论辩会上败下阵来。”

    学徒神色一变。

    万法之座代表灵魂塔,在论辩会上不顺,这他知道,为此还受到权之座的学徒同行们不少夹枪带棒的议论。

    但是,论辩有输有赢,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跟他的论文有屁关系?

    美男子继续道:

    “不巧,旁听的人里就有北地公爵兼行省总督,影响颇深,后果不小。”

    美男子眯眼一笑:

    “亚伦德家族的认可,包括明神公教的大力推荐,让北地教区的那位年轻主教得以南下凯旋之都,直入至高宫,为包括皇室在内的帝都贵族们布道,据说,他还与皇帝陛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此事已成一时美谈,传遍帝国二十三行省。”

    “甚至有谣言,陛下有意让这位年轻有为却学识渊博的北地主教担任帝国宰相,以撤换平叛不力、倍受指责的雷纳托伯爵。”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名词和事件,把学徒装满尸体骸骨的脑子打击得有些晕:

    “所以?”

    美男子合上纸卷,倚上座臂,向他靠近,似笑非笑。

    “所以,现在不止你们红角塔,三塔的高层都急需重整旗鼓,挽回颜面,坚定信心,让人们重新相信:魔法才是世间真理,法师才是人类正途。”

    啪!

    美男子挥动论文,轻轻地抽在懵懂学徒的额头上。

    “而你却在这时候,好死不死地递了这样一份论文上去。”

    “说‘嘿,也许那些神棍们写的故事还有点道理’,还想申请经费,成立研究组?”

    学徒明白了什么,他从头上把那卷皱巴巴的论文拿下来,傻乎乎地看着客人。

    “如果他们让你通过了……”

    美男子轻哼道:

    “那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士气低落的时刻,魔法在广大学子心目里的权威怎么办?”

    “宫廷法师们在帝国各大家族里的话语权怎么办?”

    “贵族们不再相信理性,转而诉诸神秘怎么办?”

    “我们花费几千年所得到的,这一整套研究系统和体系,论证方法与原则,它们在魔法体系里的指导性地位怎么办?”

    学徒把论文抱紧在怀里,迷惑地眨了眨眼。

    啥?

    “最重要的是……”

    美男子呵呵一笑,向前伸手,点了点学徒的额头:

    “万一千年前挽救人类的不是魔法,不是法师,不是人类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真是虚无缥缈的神与魔……那自‘大和解’之后,我们在广大人民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教会信仰的绝对优势,又怎么办?”

    学徒深吸一口气,理顺了前后逻辑的他有些不忿:

    “但是……但是如果这就是真相……”

    美男子的话音骤然一冷,打断了他:

    “那这真相就合该被埋没,永不见天日。”

    美男子沉下脸,却别有冷峻的魅力:

    “除非这真相对我们有利,不会影响法师们在世俗界的绝对统治地位。”

    美男子又伸出手,轻敲着学徒的脑袋——他似乎特别喜欢这样的小动作——道:

    “知识,也是由权力构建的。”

    “吾先爱吾师,尔后方爱真理。”

    学徒晃了晃脑袋,逃离客人的小动作。

    他仔仔细细地思考着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

    一个疑问揭开,但无尽的疑问又跟着涌来。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客人:

    “你……你刚刚说,你是哪位来着?”

    美男子坐回他的座位,笑容变得更加神秘。

    “我没说,但是……”

    他微抬下巴,伸出右手,巧妙地把高傲隐藏在戏谑的语气里:

    “麦金塔。”

    “麦金塔·雷纳托。”

    美男子轻声道:

    “很高兴认识你。”

    学徒下意识地握住对方那双嫩滑白皙,一看就没干过多少农活的贵族巧手:

    “哦,是啊,我也很高兴认……等等,雷纳托?”

    学徒脸色一变。

    姓雷纳托,还这么年轻的法师……

    他想起了什么,先是急急地回忆,在想到的那一刻浑身一震!

    “我的天,你就是那个……”

    他惊恐地指着麦金塔:

    “正统的帝国皇畿贵族,开国六星的后裔,当朝宰相的纨绔幼子,皇室里‘秘蓝’公主的未婚夫,只迷魔法不迷做官的那个……”

    麦金塔笑眯眯地听着学徒数出一个个称谓,似乎颇为习惯,也颇为享受。

    学徒的表情微滞。

    “不对啊,我怎么记得,战争塔赶在我们之前就把你抢走了啊……你怎么……”

    战争塔。

    麦金塔微微一顿:

    “是的,我确实是隶属于炼金之塔的学徒。”

    学徒恍然点头:

    “所以,你是肌肉佬——咳咳,对不起,你是炼金塔派来参访的,来旁听哪一座的讲座?”

    但麦金塔摇了摇头:

    “不,我是来学习的。”

    “我是最新出炉的‘战争之角’双塔联席培养计划的受益者。”

    战争之角。

    学徒明白过来,顾名思义,是代指魔法界里的中流砥柱,在法师中俗称‘战争’和‘红角’的炼金和灵魂两大魔法塔,但是……

    “双塔,联席培养?”

    学徒惊讶地看着对方。

    “没错。”

    美男子点了点头,笑容明亮,仿佛带走了教室里的昏暗:

    “我是联席时长两年半的——联席生。”

    哦。

    学徒傻乎乎地摸了摸脑袋。

    这台词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

    难得哦。

    传说中,蔑称彼此为“肌肉佬”和“思想者”的双塔,不是从魔法理念到组织结构,从高层关系到学徒竞争,每一处都分歧巨大,见面就要互掐,老死不相往来的吗?

    麦金塔清了清嗓子,收起他那能迷死一半帝国少女和四分之一帝国少男的笑容:

    “听着,我手头有个研究计划。”

    他认真地看着学徒:

    “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学徒心里轻哼一声。

    我说呢。

    怎么大清早跑来没人的教室,神神叨叨。

    魔法审核期到了,看来又是某空头研究项目的组织者,一大笔神秘账目没法报销,要招冤大头凑人数,编理由,骗经费,最好能出本书……

    学徒懒洋洋地道:

    “所以,研究主题是什么?”

    麦金塔微微一笑,长发明显是施了随风咒,在空中自如地飘荡:

    “如你所说,一些颠覆性的课题,一些可能不被承认的方向,一些要我们自我质疑的事物,一些需要我们推翻根深蒂固不愿触碰的信念,方才得到的东西。”

    学徒敷衍地回了一句:

    “哦……”

    不出所料,连研究主题都莫名其……

    直到对方的下一句话。

    “而我们的研究田野,在北地行省的亚伦德堡地下,山腹之间。”

    几秒后,听明白的学徒倏然变色。

    他猛地站起身来,看向麦金塔,一时间都忘了顺便欣赏对方的盛世美颜:

    “地下,山腹,你是说……”

    麦金塔轻声一笑,同样站起身来

    “没错,就是你那篇论文里提到的老地方,你曾参与发掘的诸王纪古战场遗址,那条古代地下运输道。”

    美男子走到学徒跟前,正好比对方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民间绰号——‘黑径’。”

    学徒彻底愣住了。

    但麦金塔没有放过他,熟练地道出个中连学徒也不晓得的秘辛:

    “在你们红角塔,受到帝国官方研究团、苦修者之塔与明神教会的联合压力,被迫退出之后,遗址的处理事宜,就落到了北地行省总督手里。”

    “而擅长和稀泥的北地公爵本来只打算堵上洞口,修一个‘我们干了古兽人’的纪念碑就完事儿的……”

    “但是不巧,我和亚伦德公爵的继承人很熟,他把这项工作委派给了我。”

    美男子弯下腰,顶上学徒的额头:

    “你知道,修建纪念碑的话,我刚好能用上像你这样的人。”

    他眨了眨双眼。

    “你。”

    瞳中湛蓝,如入深海。

    学徒顾不上对方过分亲近的动作,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

    “你是说……虚假工程,表里不一……这,这不违法吗?”

    麦金塔笑了,并不直接回答:

    “怎么说,你想来吗?”

    学徒退后几步,舒缓了因对方靠近而急促起来的呼吸。

    他惊讶地望了对方一眼,又望向自己的论文。

    黑径。

    发掘。

    但是几秒后,想通了什么的学徒面色一黯。

    “当初参与发掘的人有很多。”

    学徒的脸色闷了下来:

    “比如我的导师,多诺万法师。”

    “你应该去找他。”

    麦金塔盯着他的表情,笑了。

    “多诺万?离大师称号只有一步之遥的多诺万?”

    他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

    “怎么说,我研读了他所有的作品,从早期到现在。”

    学徒噗嗤一声笑了。

    “你还真自信。”

    他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位贵族少爷:

    “多诺万老师生涯里共有一百六十三篇论文,十二本著作,谁也不敢说通读……”

    “不。”

    麦金塔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确切地说,是一百九十二篇论文,以及十三本著作。”

    学徒倏然色变。

    只见眼前的美男子轻描淡写:

    “包括一些他年轻时的习作手稿,以及一本正在校稿,还未出版的著作。”

    学徒愣住了。

    卧槽。

    这家伙长得帅倒也罢了,毕竟世上还是有很多人接近我的颜值的。

    可是,明明看着就是个纨绔子弟,而且年纪也不大啊?

    难道……

    麦金塔没察觉对方的小心思:

    “但很可惜,我发现,曾经名重一时的多诺万法师渐渐变得保守落后,最新的著作和论文全是老生常谈,照本宣科,不思进取。”

    他的话里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多诺万法师,已经老了。”

    学徒先是一愣,随后不忿地拿出教训学生的劲头:

    “诶你这孩子一点不虚心……”

    但麦金塔没让他说下去:

    “而他近年来,少数有趣些的作品……”

    美男子抬起目光,直视抱着论文的学徒:

    “全是和他某位不出名的学生兼助教一起,联合撰写的。”

    学徒僵住了。

    “也就是你。”

    麦金塔直勾勾地盯着他,轻声道:

    “三年前,因为严重违反研究法师行为伦理,从一等被降格到三等学徒的——托罗斯·密尔。”

    教室里一片寂静。

    年轻的学徒——托罗斯沉默了。

    几秒后,托罗斯轻咳一声:

    “是的,但是多诺万老师依旧是我的导师兼雇主,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先找他……”

    但这一次,麦金塔同样不顾他的话,单刀直入:

    “你甘心吗?”

    托罗斯猛地一颤。

    麦金塔冷笑出声:

    “明明才华横溢,却只因为某次所谓的‘政治错误’,就被终身剥夺了评定升阶的资格。”

    托罗斯的呼吸急促起来。

    “正值青年,却前途无亮,终此一生,也只能是个三等学徒?就连匿名评审的时候,也被频频拒稿?”

    教室里,一人背手质问,一人抱着论文。

    沉默相对。

    托罗斯艰难地恢复呼吸:

    “听着,三年前,如果不是多诺万大师顶着压力保护我……”

    但麦金塔的质问接踵而来,犹如充斥超凡之力的剑式,直刺他的心口:

    “你甘心吗?”

    此刻的美男子疾言厉色,仿佛神的先知:

    “明明满腔抱负,好奇无限,却只能躲在老师的背后,做些杂务,默默校稿,检验数据?”

    “还有……”

    麦金塔瞥了一眼教室:

    “维护复声石?”

    托罗斯手掌用力,把那篇被拒的论文抓得更紧。

    “你甘心吗?”

    麦金塔缓缓伸手:

    “但是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他的语气充满诱惑:

    “加入我,重新回到魔法的正途。”

    “告诉那些拒绝你的人,终有一日,他们只配仰望你的背影。”

    托罗斯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麦金塔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颇有耐心。

    似乎笃定了对方的反应。

    “但是……”

    托罗斯的语气有些犹豫,似乎还在努力做着斗争:“黑径里的事情……我们需要很多经费,很多设施,还有……”

    “没人告诉过你吗?”

    麦金塔轻松地道:

    “我有钱。”

    “很多,很多,很多钱。”

    托罗斯没有说话。

    “而炼金之塔里,有这样一句话。”

    美男子轻笑着,不经意间显露真正的性情。

    “没钱,”麦金塔啧声道:

    “做个屁的研究啊。”

    教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麦金塔观察着对方,学徒则低头不语。

    然而,好几秒后,托罗斯抬起了头。

    “我拒绝。”

    麦金塔有些意外。

    只见学徒艰难地开口,缓缓咬字。

    “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托罗斯抱着自己的论文,语气有些发抖:

    “我选择魔法,是因为单纯热爱,而非为功成名就。”

    麦金塔皱起眉头。

    “真的?”

    美男子重新开始审视托罗斯,这一次,他的目光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你知道,对你而言,这样的机会不常有吧?”

    “至少,我会提供你一份体面的薪资……”

    托罗斯突然发声,打断了麦金塔:

    “听着!”

    他脸色发紧,捏着论文的指节则发白:

    “我还很忙,要赶去为下一场讲座准备设施……”

    学徒没有说下去。

    麦金塔挑挑眉毛。

    “好吧。”

    他点了点头,有些惋惜:

    “可惜了。”

    美男子凝视着对方,但学徒一言不发,似乎不为所动。

    麦金塔叹了口气,只得转身离开。

    在对方转身的瞬间,一直沉默的托罗斯狠狠闭眼,咬住下唇。

    像是在经受折磨。

    就在此时。

    “托罗斯。”

    麦金塔没有转身。

    “我听说,你出身在沙文领的骑士之家,对吧?”

    学徒面色一变。

    托罗斯警惕地抬起头: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在塔里打听到,”麦金塔不急不缓,也不转身:

    “你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在信教之后矢志侍奉神灵,为此毁弃婚约。”

    “做了终身不嫁的修女?”

    未婚妻。

    毁弃婚约。

    有那么一刻,托罗斯的思维僵住了。

    他怀里的论文发出痛苦的呻吟。

    麦金塔翘起嘴角。

    “喂,肌肉佬。”

    半晌之后,失魂般的托罗斯这才嗫嚅着开口:

    “这与你无关。”

    但麦金塔就像追到猎物血迹的猎人,穷追不舍:

    “那么,亲爱的托罗斯,你年过二十五方才努力挤入魔法塔,矢志魔法之道……”

    “还如此执着于以魔法解释各色神秘,跟她有关吗?”

    托罗斯猛地抬头,怒喝开口:

    “当然没有!”

    麦金塔转过身,表情微妙地看向微微发抖的学徒。

    托罗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把语气拉回到正轨:

    “我,我的研究方向和态度一贯如此,不会受到工作以外的影响。”

    他说得无比坚定。

    不容置疑。

    麦金塔笑了。

    “那就好。”

    他重新转过身,有意无意:

    “哦,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那位修女未婚妻,她因信仰虔诚,工作出色,被某位年轻的主教提拔到身边,作了得力助手。”

    托罗斯浑身一僵。

    “哦,巧了,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位,被皇帝陛下尊为座上宾的齐格主教。”

    麦金塔的声音如传说中恶魔的低语般钻进他的耳朵,拦阻不住:

    “作为信徒们所景仰的神圣修女,你的未婚妻——对不起,是前未婚妻——深受信任,沐浴神恩。”

    “奉献自我。”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好半晌之后。

    “好的,我知道了。”学徒恍惚地道。

    麦金塔看着他的样子,嘴角恢复了冷峻。

    “那我走了,”美男子淡淡道:

    “祝你,和你的论文,好运。”

    麦金塔转过身,迈出脚步,顺口叹息道:

    “那些明神的传教士们,他们的蛊惑力还真大,不是么。”

    对方的脚步慢慢远去。

    不。

    托罗斯失魂落魄地想着。

    不是。

    她不是因为教士的蛊惑,才信教的。

    是因为……

    因为……

    啪嗒一声,托罗斯手里的论文落到地上。

    托罗斯如梦初醒。

    他默默地蹲下,捡起被自己揉得破皱不堪的论文。

    满是红字的论文露出最后一页,上面是一行批复。

    虽然都是匿名评审,但这不影响托罗斯认出自己老师的笔迹:

    【魔法,归根结底是关于人的学问。】

    【不要迷失在对好奇的无限追逐里,失却了本心。】

    多诺万法师。

    托罗斯的呼吸急促起来。

    关于人的学问……

    他的拳头越来越紧。

    关于人……

    学徒的心跳越来越快。

    人……

    “等一下!”

    教室里响起托罗斯的高喝。

    脚步声停了。

    麦金塔慢慢地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地看着学徒。

    “联席生……”

    托罗斯急急地呼吸着,他死死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论文,面色急变,似在犹疑,又似在悔恨。

    “你那个见鬼的研究计划……”

    一秒后,托罗斯面色决绝地抬起头。

    他果断地扔掉手上的羊皮纸。

    就像扔掉过去。

    “什么时候开始?”

    麦金塔远远地看着学徒,并不答话,眼中情绪莫名。

    直到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很快,亲爱的,很快。”

    麦金塔笑容暖心,而托罗斯面色冷峻。

    “但是别急。”

    “相信我,”美男子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学徒,语气里尽是猎获猎物的满足:

    “我们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39章 绝不屈膝

    当国王踏入闵迪思厅时,泰尔斯艰难地呼吸着。

    他的膝盖拄在闵迪思厅的地毯上,感受阵阵凉意。

    许多脚步声从前方传来,一者稳步当先,余者窸窣影从。

    泰尔斯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第一次发现它们是如此刺耳。

    “起身吧,诸位。”熟悉的嗓音传来,厚重如昔。

    “这是宴会,而非御前会议——那帮老头子已经足够烦人了。”

    没有人敢接话。

    有那么一瞬间,星湖公爵仿佛回到了六年前,自己懵懵懂懂初到闵迪思厅的时候。

    那时,凯瑟尔王与他初次相见,凝重的氛围仿佛要压裂地砖,逼得当时的小乞儿浑身难受,哑口难言。

    泰尔斯紧紧盯着地毯——那下面应该没有铁刺——的样式,公爵苦涩地发现,经过六年的历练和打磨,当同样的场景再现,他所经受的那股沉重感非但丝毫未减,反而犹有过之。

    努恩王,查曼王,所有让他忌惮不已的大敌们,没有一人能给他这样的感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泰尔斯依旧低着头。

    无论是来宾还是侍从,卫队还是仆人,人们纷纷低声行礼,谒见声不绝于耳。

    却丝毫没有让泰尔斯的神经松弛下来。

    终于,那双古朴却名贵的靴子在他的面前停下。

    星辰之杖的杖底点在地毯上,若立地生根。

    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后,一只手掌出现在泰尔斯的面前。

    那上面,标志着王权的古铜色戒指微微闪耀。

    泰尔斯晃神了一瞬,仿佛看到当年的国是会议,当铁腕王踏入群星之厅,王国的封臣们屈膝行礼,亲吻他手上的戒指,以示忠诚。

    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他脱下手套握住那只手掌,准备按照礼节,亲吻国王的戒指。

    但出乎泰尔斯意料的是,国王却在下一刻反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泰尔斯一惊之下抬起头,却只看见一对深邃的幽蓝眼眸,正冷冷逼视着他。

    “当你在北方,”凯瑟尔王缓缓开口,语气寻常,内容却重如万钧:“面对努恩王,面对新王,面对整个埃克斯特时……”

    “你屈膝了吗?”

    泰尔斯内心一震。

    他与那双深不见底的幽蓝眸子对视一秒,感受到内里隐藏的坚毅与厚重,咽了咽喉咙:

    “没有。”

    少年颇有些艰难地加上称谓:

    “陛下。”

    下一秒,泰尔斯只觉手上一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从地上拽了起来!

    “那就别有坏习惯。”

    凯瑟尔冷冷道,威严的空气仿佛要结成冰水,沿墙流下。

    泰尔斯甚至没有时间去反应和思索。

    “身为一个璨星,”国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继承人:“纵然双腿尽废。”

    “亦绝不屈膝。”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闪即逝的议论,旋即归于寂静。

    “尤其是在……”

    铁腕王缓缓缓缓松手,他望向旋梯之上的星辰三王像,停了一秒,又望向头顶的吊灯与厅内的装潢,个中情绪无人能知:

    “这里。”

    习惯了常伴对方身周的低气压,泰尔斯有些吃惊。

    他没有让我下跪,也不让我吻手。

    以往那个气势深沉,步伐厚重的至高国王。

    今天这是……

    屈膝行礼的人们依旧垂首,不知心中所想。

    泰尔斯探究地盯着他的父亲,但还是顺从地回答:

    “是。”

    他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心有灵犀地加上一句:

    “父亲。”

    凯瑟尔王紧紧地盯着他,未置可否,只是重新握上权杖。

    国王与王子的互动仿佛一道指令,周围的人们这才纷纷起身,围绕着国王的到来,各行其职。

    随侍在凯瑟尔王身侧的王室卫队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带着淡淡的微笑向泰尔斯行礼,然后与马略斯悄声交流着什么。

    泰尔斯还在兀自思索,而凯瑟尔王未做停留也不曾寒暄,直接掠过他向前走去。

    仿佛刚刚的事情,只是王室家庭里的小插曲。

    直到国王再次停下脚步,面向厅中唯一不肯下跪行礼,更不假辞色的人。

    只见瓦尔·亚伦德如一根刺眼的立柱,牢牢扎在闵迪思厅的地面,他冷冷看着旧友,不吭不响。

    泰尔斯嗅到了那股淡淡的紧张感。

    凯瑟尔王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凝视着公爵,眼神在对方手上的镣铐转了个来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他们的对视里蕴藏了太多的东西。

    两人默契的沉默,倒是让周围的侍从们焦急又尴尬。

    直到一道温和而愉悦的女性嗓音打破了沉默。

    “难以置信——这是小泰尔斯?”

    泰尔斯缓缓转身,面向随着国王而来,被诸多女眷们簇拥着的另一位女士。

    他不由得心头一紧。

    那位女士礼服华贵,姿态优雅却不缺活泼,打量泰尔斯的眼神充满了惊喜:

    “转眼这么多年了,瞧瞧你的个头儿……你还记得我吗?”

    泰尔斯看向这位女士的身后:姬妮身着标准的女官礼服,表情沉稳,对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少年面露微笑,带着复杂而微妙的心情握住他继母的手,俯身行礼:

    “尊贵的王后陛下,您风采依旧。”

    柯雅王后眼中一亮,一边打量着泰尔斯,一边开心地回头,对女眷中的一人道:

    “看,伊丽丝,他第一眼就认得我,要知道他那时才那么小一点……”

    王后容光焕发,笑容甜美,谈吐流畅,自然亲切,让初见之人心生好感。

    如果泰尔斯不是六年前就见过她的话。

    “当然,”随王后而来的女眷中,另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士同样向泰尔斯看来:

    “泰尔斯王子素以聪慧著称。”

    这位女士身着深色礼服,戴着天鹅绒的披肩,同样优雅,却多了一分恬静:

    “即便在北地。”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那片天鹅绒。

    柯雅拉住泰尔斯的手,上下打量他的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她转向姬妮,现出懊恼之色:

    “噢,姬妮,你应该让我把孩子们带来的。也许莉迪亚是淘气了点儿,可至少该带上卢瑟,让他学学他的兄弟,学着怎么做好一个王子……”

    听见那两个名字,周围人们的微笑齐齐一滞。

    姬妮女官面现难色,她向那位天鹅绒女士打了个眼神,语气略带催促:

    “柯雅……”

    复兴宫里跟出来的仆人们早有默契,两位女仆不动声色地上前。

    但王后仍抓着泰尔斯打量,不肯放手,颇有些对继子爱不释手的意味:

    “要知道,他们俩毕竟是王室子女,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办……”

    就在此时。

    “柯雅。”

    厚重的嗓音幽幽响起,像是城门铰链在收紧。

    下一瞬,柯雅王后兴致勃勃的话语倏然而止。

    她带着几分怯怯的表情转过头,看向国王的背影。

    凯瑟尔王默默地伸出手臂。

    王后对泰尔斯做了一个饱含歉意的眼神,便顺从地提步上前,挽住丈夫。

    “瓦尔,”柯雅看向站在国王对面的瓦尔公爵,眼前一亮,如故友相问般开口,仿佛没看见他手上的镣铐:

    “你还好吗?”

    原本紧盯着凯瑟尔王的北境公爵微微一动,他看向王后,眉心一聚一散。

    最后,瓦尔还是默默开口,语中不屑:

    “不能再好了。”

    亚伦德公爵话音落下,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去往宴会厅,无须指引,却轻车熟路。

    马略斯一个眼神,负责押送的格雷·帕特森与几名卫队成员紧紧跟上,警惕不消。

    “走吧,”凯瑟尔王王凝视着少时玩伴的背影,语气略沉:

    “有人一定等急了。”

    国王迈开步伐,不必艾德里安卫队长吩咐,随侍陛下的王室卫队们便隐隐从侧面跟上,他们神色不变,姿态自然,及时到位却不显眼突兀。

    相比之下,哪怕同出一源,无论气度还是风姿,属于他的星湖卫队嘛……

    “究竟是我的错觉,”泰尔斯身后,D.D小心翼翼地看完了王室寒暄的场面,悄声对哥洛佛道:

    “还是闵迪思厅真的变冷了?”

    哥洛佛瞥了一眼对方额上的隐隐汗点,轻声回道:

    “不是错觉。”

    泰尔斯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突觉左手一紧。

    “介意借我一条手臂吗?”

    泰尔斯惊讶地扭过头,那位肩披天鹅绒的女士浅笑着挽上他的手臂。

    “伊丽丝……姑姑。”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六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先王养女,目光停留在她的肩头,只觉胸前的某个伤疤隐隐作痛。

    他违心地道:

    “披肩很漂亮。”

    伊丽丝笑得淡雅而清丽:

    “谢谢,而你也长大成人——是个男子汉了。”

    泰尔斯被姑姑挽着手臂,不由自主地跟上国王和王后的步伐,身侧随侍的人们齐齐跟上。

    “不必担心。”

    相比泰尔斯的僵硬,伊丽丝步伐从容,笑容得体:

    “你会慢慢习惯的。”

    慢慢习惯。

    习惯什么呢?

    泰尔斯心中叹息,是习惯他父亲自带的气氛杀手属性,还是习惯王都里错综复杂的贵族圈子?

    他们落后国王几个身位,在簇拥之下前往宴会厅。

    伊丽丝的声音突然清冷起来:

    “笑。”

    泰尔斯一愣。

    “若要作战,就全副武装。”

    伊丽丝依然向周围展示着她的亲切微笑,语气却突兀起来:

    “而这片战场上,笑容才是最好的铠甲。”

    泰尔斯眉心一动。

    有些耳熟。

    但还未等他想出答案,伊丽丝已经扭过头,看向不知不觉随在他们身侧的人。

    “未及恭喜,托蒙德,”伊丽丝温和地看着马略斯:

    “我很高兴,你成了卫队守望人,又成了泰尔斯的亲卫队长。”

    马略斯勋爵轻轻点头,面色未见波澜,语气平静如昔:

    “伊丽丝殿下。”

    反倒是伊丽丝打量了守望人一番后,颇有感慨。

    “你父亲会很骄傲的,”公主殿下叹息道: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见你们家族重回七侍的行……”

    马略斯却突然提起嗓音,打断了伊丽丝:

    “请随陛下进去吧,公爵大人。”

    “这是你的欢迎宴会,你不会想错过的。”

    马略斯向泰尔斯点头示意,便加速向着艾德里安走去。

    泰尔斯不急不缓地跟着公主的步伐,若有所思:

    “您和我的亲卫队长,是旧识?”

    伊丽丝看着马略斯的背影,缓缓点头。

    “在没落之前,‘剃刀’马略斯在中央领的璨星七侍中举足轻重,权倾朝野,族谱里光是王室钦封的男爵头衔就有三个,堪与‘野马’巴尼家族分庭抗礼。”

    伊丽丝似有叹息:

    “先王在时,老马略斯子爵更曾为长子求娶康斯坦丝公主。”

    “剃刀”马略斯。

    王室麾下,举足轻重的璨星七侍。

    泰尔斯第一次知晓自己亲卫队长的姓氏意义,不由皱起眉头。

    “从哭闹上吊到离家出走,康斯坦丝大闹了一场,总之场面不好看,鸡飞狗跳……亲事未成,先王心中有愧,便打算退而取次,问我愿不愿意嫁过去。”

    泰尔斯微微一动。

    “您是说,”泰尔斯看看自己的姑姑,又看看马略斯的背影,惊讶道:

    “您和……他?”

    伊丽丝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那一瞬间,竟显得有些憔悴。

    泰尔斯好不容易才收回他的惊讶。

    这么说,托蒙德·马略斯,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差点就变成了他的姑丈?

    泰尔斯心中留意,暗道回去之后要逼D.D把他上司的八卦史一股脑倒出来。

    “后来呢?”泰尔斯追问道。

    “后来,我答应了。”公主淡淡道:

    “但大概是心中不忿,也可能是觉得一位没有王室血缘的公主不符合他们的期待,老马略斯子爵拒绝了先王,转而向北境的亚伦德公爵求亲。”

    泰尔斯眨了眨眼。

    好嘛。

    养女低眉顺目,代替任性的亲女出嫁,却被男方果断拒绝。

    抛开这满满的古言宅斗风不谈……

    马略斯家族当年,到底是有威风啊?

    泰尔斯小心翼翼地瞥着姑姑的脸色,但发现后者依旧笑容和蔼,不时同两边的宾客们点头致意,丝毫不为曾经的屈辱伤心而烦忧。

    少年突然想起,伊丽丝的丈夫在六年前身死红坊街,而罪魁祸首恰恰是……

    泰尔斯看着他的姑姑,心中明白,她之后的婚姻也并不美满。

    想到这里,泰尔斯油然生出一股同情。

    “可马略斯今天已经不在七侍之列了,所以他们是……怎么没落的?”泰尔斯清了清嗓子,想说点让姑姑开心的事情。

    可伊丽丝摇了摇头,也不见喜色:

    “血色之年。”

    泰尔斯心中一凛。

    说到这里,伊丽丝不愿多言,岔开话题:

    “说起这个,泰尔斯,你在北地多年,有留意上哪家的好姑娘吗?”

    泰尔斯一顿。

    在北地多年的……

    “好姑娘?”

    “嗯,”伊丽丝笑着点头:

    “你从北地回来,王都可没少议论这事儿呢。”

    泰尔斯突然想起那个傻乎乎地猫在藏书室里,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

    以及很久之后,那位举着努恩王的指环,如幼狮咆哮般,在英雄厅里怒吼着喝令出兵的女大公。

    可是一念及她此刻正出征不顺、生死未卜,泰尔斯的心情就跌落到谷底。

    那姑娘……她会撑下去的吧?

    他随即打起精神。

    “当然,”泰尔斯抬起头,面不改色:

    “珍妮小姐漂亮活泼,开朗有趣,还特别亲近我,我最喜欢跟她结伴出游了。”

    伊丽丝公主的脚步霎时一顿。

    周围的人们也齐齐一静。

    “珍妮?”

    伊丽丝皱起眉头,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特别亲近……

    结伴出游……

    还是个北地姑娘……

    多伊尔向哥洛佛投去一个先是惊讶、随后了然的邪恶眼神。

    不出意外地被后者无视。

    伊丽丝公主给了周围竖起耳朵的窃听者们一个警告的目光。

    “你不该正面回答,这会带来很多影响。”

    仆人、卫兵、宾客,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如蜂鸣般低低响起,又随着来回的脚步越传越远。

    这个消息的严重性母庸质疑。

    他的姑姑紧了紧泰尔斯的手臂,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压低声音:

    “所以,是北地哪个家族的……珍妮?”

    与此同时,尽管被牢牢隔开,但周围的旁听者们齐齐向这边转过耳朵,浑然不顾王室卫队们不悦的喝令。

    但泰尔斯却提高音量,浑不在意,全然没有要隐藏自己北国风流史的意思:

    “不知道。”

    他大咧咧地道,引起周围的又一阵低低议论。

    “但是从她的体态、毛色、步伐、食量、排便,以及对精饲料、马房、马夫的挑剔程度来看,”泰尔斯回忆了一下尼寇莱的骑术课相马要领,诚恳地回答:

    “应该出身高贵。”

    他的姑姑愣了一秒钟。

    “毛色,马房……”

    伊丽丝眯起眼睛,慢慢反应过来:

    “珍妮……是一匹马?”

    泰尔斯扭过头,开怀一笑:

    “一匹好马。”

    下一刻,存心留意的人们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纷纷散去。

    泰尔斯满意地看着伊丽丝古怪的目光以及周围人败兴的表情。

    没错,珍妮是一匹好马……

    才怪咧。

    懂得自己半夜挣脱绳扣,偷溜出去吃其他马槽的夜料,闹得整个英灵宫紧张兮兮严缉小偷,直到被半夜偷鸡腿回来的埃达偶然撞见,才真相大白……

    在怀亚和罗尔夫面前凶恶霸道,在泰尔斯和尼寇莱面前则乖巧无辜,看见拿着马鞭马具的马夫则脾气恶劣,看见带着草料毛刷的马夫则亲切近人……

    珍妮大小姐全身上下,有哪处能跟“好”字扯上关系吗?

    (北地的某个马厩里,一匹体态优美的母马打了个喷嚏,她警惕地从马槽里抬起头,一个轻灵的后踢,将另一匹心有不甘的战马赶回角落,然后继续抢它的夜料吃)

    几秒后,伊丽丝释然一笑。

    “很好,纵然触及痛处,也泰然处之,幽默以对。”

    她凝视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

    “现在……”

    “你才算全副武装。”

    触及痛处……

    泰尔斯心中一紧。

    伊丽丝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只是挽着他的手臂,继续前行。

    “真怀念啊,”伊丽丝饱含感情地把目光从星辰三王像上收回:

    “以前,你的小姑姑经常拉着我来这儿玩。”

    “小姑姑?”泰尔斯闻言微动。

    “康斯坦丝,她是个怎样的女孩?”

    两人沉默了一瞬。

    伊丽丝目光凄迷,看向回不去的昔日:

    “康斯坦丝,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每次来这儿不是跳楼就是拆家,我只能装病躲过她的热情——以至于善解人意的米迪尔王兄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一间专属‘病房’。”

    康斯坦丝,跳楼,拆家……

    泰尔斯想起璨星墓室里的那些骨灰石瓮,蹙起眉头。

    “她拒婚的时候,”伊丽丝扑哧一笑:

    “光是离家出走就有四次,还想带着我一起走,结果有两次是被萨克埃尔勋爵,一次是被姬妮抓回来的,最后一次甚至是米迪尔王兄亲自出马……而先王陛下既不忍心打她,也不敢打暗中帮她的埃达女士,就只能让萨克埃尔勋爵鞭打跟她串通合谋的凯瑟尔……”

    伊丽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看了看前方的国王,这才叹了口气,继续道:

    “现在想想,跟她一起离家出走,一起在街头挨饿的岁月,哎,其实也没那么糟。”

    泰尔斯听得有些痴了。

    “康斯坦丝听上去,”泰尔斯幽幽道:

    “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儿。”

    “活泼可爱?”伊丽丝失声而笑:“你是没经历过她的恶作剧……”

    “包括给贺拉斯的甲胄背面涂上可爱猫咪,整个军营都看到了,愣是没人敢开口,还是一个俘虏提醒的他……”

    “因为怕三哥找不到老婆,就用班克罗夫特的名义,给她看好的所有未来嫂子递情书,安排约会……”

    “觉得海曼太臭美,她就在他感冒闻不到味的时候,把他的香水偷换成狗尿……”

    “对成人床事感兴趣,就偷偷跟着凯瑟尔去红坊街,听他的墙角,中途还从床底冒出来问他感想……”

    听得泰尔斯也不禁开怀而笑。

    “能管教她的人只有米迪尔王兄,”伊丽丝无奈摇头:

    “但纵使如此,康斯坦丝有一次还是奸计得逞,成功给米迪尔的轮椅涂了延时发作的辣椒水,结果他居然跟没事人一样,面不改色地参加了整整一天的御前会议……”

    泰尔斯本来还在发笑,但他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一愣。

    “伊丽丝姑姑,你刚刚说……”

    泰尔斯皱起眉头,轻声开口:“米迪尔的……轮椅?”

    两人间的气氛微微一沉。

    几秒后,伊丽丝眉头轻蹙:

    “你不知道吗?”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是,”伊丽丝缓缓叹息:

    “本就是陈年往事,又事涉逝者,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扭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闵迪思厅里的所有阶梯都做了一段比例不小的滑坡。

    似乎……并不仅仅是装饰?

    “而且……”

    伊丽丝幽幽开口,目光凝聚在虚空中,这一刻的她仿佛隔断了外界的嘈杂,沉浸在过往中。

    “虽然他的笑容永远是最温和的,看护、宽容、关心着每一个人,虽然他的肩膀也永远是最坚韧的,支撑、支持、庇佑着每一个人。”

    “但纵然他是如此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

    “理解他的痛苦。”

    泰尔斯回过头,惊异地看着她。

    “没错。”

    “米迪尔王兄年轻的时候,一次出行,遭逢意外,”只见伊丽丝幽幽地道:

    “自那时起,他便双腿有疾,不良于行。”

    “终生与轮椅为伴。”

    什么?

    泰尔斯怔住了。

    米迪尔·璨星。

    闵迪思厅的前主人。

    至高王座曾经的继承人,人人称道的贤明王子。

    居然是位……

    轮椅上的王储?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方才,凯瑟尔将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那一幕。

    以及他冰冷的话语。

    【身为一个璨星,纵然双腿尽废……】

    【亦绝不屈膝。】

    【尤其是在……】

    【这里。】

    下一秒,没有任何停顿,他们跟随在国王和王后的身后,步入宴会厅。

    迎来人潮涌动,山呼海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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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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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