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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章 雾中王

    “这地方守不住。”

    哥洛佛牵着他的坐骑,站在一扇宽阔而精美的双开铁门前,看着眼前的精致花园以及中央的龙吻喷泉,打量着前方带高大廊柱的三层屋宇,表情严肃。

    “什,什么?”他的身旁,正在给坐骑检查牙口的D.D——护卫官多伊尔疑惑地回问。

    四周围,被指派来保卫王子的王室卫队们跟随着王室的礼仪官和市政厅的政务官,有条不紊地进入这座华美的庄园,与受宠若惊的本地仆人和守卫——大部分是从中央领远郊征召来的璨星私兵——做着令人头疼的交接和宣导。

    “复杂的地形布局,麻烦的哨岗设置,无谓的装饰摆设,从异地征召的璨星私兵,”先锋官哥洛佛的目光从大门围墙扫到远处的后院庭园,其中的警惕意味越发浓重:

    “以及一个比北境还大的迷宫庭园。”

    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氛围里,先锋官环顾一圈,把坐骑交给一位先锋翼的下属,眉头皱得更紧了。

    “比北境……”他身边的多伊尔下意识地开口,旋即明白了什么,灿然一笑。

    “放松,僵尸,这里可是闵迪思厅,又不是断龙要塞。”

    多伊尔不顾那位先锋翼卫士的脸色,极度自然地把缰绳塞进对方的另一只手里,看着对方带着一脸“你们护卫翼的人去哪了”的不爽表情拉走坐骑,这才满意地回过头来:

    “而我们也不是来打仗的。”

    哥洛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看看铁门外的大道,再看看花园尽头的屋宇,语气冷淡:

    “王子本该住在复兴宫里。”

    先锋官语句悠长,似有深意。

    但多伊尔却啧声摇头。

    “不不不,虽然我们以前不熟,但我知道你们先锋翼站岗不多……”

    哥洛佛抿了抿嘴。

    “陛下和王后所在的托蒙德厅还有寂室不清楚……”

    D.D面有得色地举起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掰:

    “但是巴拉德室很窄,埃兰庭有些过高了,很冷,而苏美厅又太黑太暗……”

    “相比复兴宫里这些有名的大石窟,相信我,”多伊尔优雅地向眼前的精致花园扬手:

    “你会更喜欢这儿的。”

    哥洛佛眯起眼睛。

    “至少,至少闵迪思厅有,有……”

    多伊尔顿了一下,手指划过铁门、花园、喷泉、大道、主厅,最后干脆指向头顶的太阳,淡然一笑:

    “……有光?”

    哥洛佛抱紧双臂望向别处,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

    显然不太满意。

    “再说了,你知道它的艺术价值有多高吗?”

    多伊尔双眼一亮,话风一转。

    哥洛佛则皱起眉头。

    “你知道它在建筑史上的地位吗?”

    护卫官转身张臂,仿佛要拥抱眼前:

    “先不提这儿是大名鼎鼎的贤君行宫……可你瞧瞧这花园,瞧瞧这浮雕,瞧瞧这地砖!更别提它库存的那么多艺术珍藏!”

    “想想看,如果在这儿办宴会,王都的女士们肯定会争先恐后……”

    多伊尔一个舞步回过身来,满脸甜美。

    哥洛佛一动不动,只是看向多伊尔的表情充满了鄙视。

    “怎么了?”

    D.D耸耸肩,一脸不解:

    “热爱艺术,热爱美,难道有错吗?”

    哥洛佛把目光移走,他深吸一口气,僵硬地从鼻子里呼出。

    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车和呼喝声,似乎是一个人在指挥搬运。

    沉浸在艺术与美之中的多伊尔脸色一变。

    “哦不,那是史陀和富比……”

    他立刻蹿到哥洛佛身边,表情严肃身体绷直,伸出手臂指着闵迪思厅:

    “快快快,装作在跟我说话,讨论防守哨岗或者保卫计划,很专心很认真的样子……”

    哥洛佛一头雾水:

    “什么?”

    “只有这样,我们才不用被指派去帮后勤。”多伊尔面色不变,嘴唇微动。

    哥洛佛依然不解:

    “但……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从来不会叫先锋官去!”多伊尔咬牙切齿地小声道。

    在一帮官吏与璨星私兵的簇拥下,后勤官史陀和掌旗官富比带着几位下属和几架马车经过,并在多伊尔的身上留下怀疑与不解的眼神,但是在看到一脸严肃的哥洛佛后,他们还是打消疑惑离开了。

    多伊尔这才舒出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

    哥洛佛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古怪。

    但多伊尔完全没有尴尬感,他很自然地回到一脸陶醉的赏景状态,眼神一转,看见了远处屋宇廊柱之下,杉木大门旁,在人影来回的间隙中,那个静静伫立的少年。

    多伊尔眯起眼睛,打量着静止不动,略显孤寂的王子——周围的仆人和卫队们仿佛有某种默契,在忙碌工作的同时完美地避开王子,离他最近的人也至少在十米开外。

    但他们却时不时投来小心翼翼的眼神,在一语不发的少年身上一掠而过。

    “我跟你打赌,那孩子刚刚被打过屁股。”

    哥洛佛很微妙地瞥了D.D一眼。

    仿佛怕对方不信似的,多伊尔眯起眼睛:

    “相信我,我知道这种感觉,他现在表现得很平静,但是那全是装出来的……”

    多伊尔深深凝望地看着王子的背影,眼神忧郁,颇有感触:

    “但在心灵最深处,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哥洛佛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

    “这不是你该置喙的,”先锋官严肃地咳嗽一声:

    “多伊尔护卫官。”

    但多伊尔却轻哼一声。

    “得了吧,上午的那把破剑……你也很不爽,是么,”多伊尔拱了拱哥洛佛的手臂,浑然不顾对方难看的脸色,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我押全副身家跟你打赌,我们尊敬的公爵阁下,也会有拿不动某把宝剑的时候。”

    哥洛佛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闵迪思厅的门廊,深深皱眉。

    那里,泰尔斯公爵静静伫立。

    他只是凝视着门廊,不声不响,默然不动。

    仿佛与周围隔绝。

    “你在吗?”

    泰尔斯出神地开口:

    “你看到了吗?”

    作为回应,身后传来一个沉稳淡定的声音:

    “是的,我看到了。”

    却不是泰尔斯料想中的那个人。

    少年闭上眼睛,微微叹息。

    “王室的私兵和仆役把维护工作做得很好,省了不少事。”

    “等我们完成评估和检查就可以入住了,”守望人马略斯走上前来,在公爵的身侧站定,跟他一起望着这座庄园的主厅,话语耐人寻味:

    “恭喜你,闵迪思厅的新主人。”

    闵迪思厅。

    新主人。

    泰尔斯没有回头。

    少年只是静静打量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屋宇,从廊柱到大门,从地毯到内饰。

    然而这一次,熟悉,似乎要大于陌生。

    马略斯似乎体会到了几丝气氛,他同样默不作声,陪王子一同静立。

    仆人和卫队们依旧忙碌不断,匆匆来去,却下意识避得更远了些。

    几秒后。

    “你们不知道。”

    马略斯略一蹙眉。

    只见泰尔斯面无表情,缓缓开口:

    “你事先并不知道,自己会被派驻到这里,对么?”

    “否则你们用不着事到临头,才来评估和检查。”

    马略斯微微一怔。

    可星湖公爵却笑了。

    “你们甚至没准备成为星湖卫队,”泰尔斯低下头,略见寂寥:

    “因为星湖公爵的头衔,是在你们出发之后才临时决定,匆匆册封的。”

    因为……一把剑。

    马略斯顿了几秒钟,眉毛微蹙,不知何想。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同样,你们也没准备来到……闵迪思厅。”

    在公爵看似无序的话语中,马略斯似乎听出了什么,欲言又止。

    可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再回过头来时,他已经换上了笑容。

    “对了,布置防卫的时候,别忘了准备银质武器,也许还有经过祝祷的武器。”

    银质武器……

    话题的转换让守望人猝不及防:

    “为什么?”

    泰尔斯哼了一声,后退几步,望向闵迪思厅的屋顶和阳台:

    “防备不速之客。”

    在马略斯疑惑的眼神中,王子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怀念:

    “比如……吸血鬼?”

    马略斯又是一愣,一头雾水。

    但泰尔斯没有多加解释。

    他只是再叹出一口气,抬起头,怔怔地打量着廊柱。

    “它看上去更小了,”少年下意识地道:

    “我记得以前,这儿的廊柱很高的。”

    马略斯眼神一动,深深地看着王子。

    带着些许惘然,泰尔斯穿过门廊,隐约看见吊灯下的墙上,正对大门的三幅巨型肖像画。

    以及画上的三人。

    一者背对落日,擎枪纵马,英勇如昔。

    一者立足深林,剑盾在手,坚毅如昔。

    一者安坐室内,持杖翻书,慈祥如昔。

    看着画上的三人,泰尔斯的眼神有些飘忽。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按了按胸前。

    那里的某处皮肤,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同样是故地重游,”马略斯从后跟上,语气淡然,“我们见到复兴宫时,你可没这样的表情。”

    复兴宫。

    泰尔斯嗤笑一声。

    “我第一次进复兴宫的时候,是遇刺重伤,昏迷不醒,被背进去的。”

    马略斯眯起眼睛。

    王子的表情略带讽刺:

    “故地重游,你指望我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但马略斯的回答却超出了他的意料。

    “笑。”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

    只见马略斯向前一步,跟他一起站在杉木大门之前,凝望厅内墙壁上的三王像:

    “你需要笑。”

    “这样他们就不用怀疑你父亲不喜欢你,”马略斯眼睛微眯:

    “或者反过来。”

    泰尔斯先是一顿,继而愕然:

    “他们?”

    马略斯依旧淡然,他点点头,看也不看公爵:

    “王室卫队都是各色精英,他们的嗅觉很灵敏。”

    泰尔斯下意识地转身。

    他的周围,王室卫队的众人依旧在各自忙碌,或者指挥后勤,或者与仆役交接,或者分派任务……

    看不出任何异样。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吃吃发笑。

    “你知道吗。”

    “我有个朋友,他也建议过我:要笑。”

    马略斯看向王子,只见后者深呼吸一口,远远看向天空,语气感慨:

    “因为生活已经够沉重了。”

    “要笑,才能让它变轻一些。”

    少年略略惘然,仿佛再次看到那一片黄沙。

    “那么,它有吗?”

    马略斯凝视着感慨莫名的泰尔斯,冷不防开口:

    “在你笑完之后?”

    泰尔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不知道,”少年的笑容有些艰涩:

    “希望吧。”

    王子转过身,就要走进门廊。

    “这地方,这座庄园,”马略斯再次开口,让泰尔斯的脚步一缓:

    “你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这地方?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泰尔斯收回脚步,扫了一眼周围。

    王子向对面墙壁上,最右侧的那幅画像示意了一下:

    “他?”

    画上,发色已见斑白的中年男人向他友善微笑。

    可马略斯摇了摇头。

    “不。”

    守望人抱起双臂,望着大厅的眼神多了几丝尊敬:

    “虽然一百多年前,闵迪思三世确曾在此居住,而大部分人也都以为是他……但是,不,闵迪思厅,它不是以贤君的名字命名的。”

    并非贤君的名字?

    这倒是引起了少年的兴趣。

    “很好,”泰尔斯饶有兴味地回过头来:

    “有请赐教,我的……亲卫队长?”

    马略斯没有在乎泰尔斯语气里的淡淡异样,他转过身,望向复兴宫的方向,目光深邃:

    “终结历333年,第二十二任至高国王加冕,他的名字,首次出现在星辰的国王系谱上。”

    泰尔斯挑起眉头:第……多少?二十二?

    那是……

    “这位国王年纪轻轻却体弱多病,不得不搬出宫外,觅地休养,把国政都托付给他的叔叔和御前会议处理。”

    马略斯的话很平稳,一如他淡漠的脸色,讲出的故事却未见得令人欣喜:

    “短短一年,年轻的国王不幸病逝,连子嗣也未能留下。”

    守望人踩了踩脚下的地砖:

    “那以后,他临终所在的城郊庄园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以示纪念。”

    马略斯淡淡地看着王子。

    托付国政给叔叔,出宫休养……

    侄子英年早逝,留名纪念……

    这个故事很短,甚至没有情节,也不太吉利。

    它背后的韵味甚至有些……不可言说。

    但泰尔斯依然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所以,嗯,城郊庄园,”泰尔斯指了指周围,努力接话:

    “你把暮星区叫作‘城郊’?”

    马略斯微微皱眉,显然不太满意王子抓重点的态度:“它曾经是。”

    “我把这叫作‘城市扩张’。”

    泰尔斯挑挑眉毛:

    “噢。”

    “然而三个半世纪过去了,当我们站在这里,提起闵迪思厅最初的主人,”守望人轻哼一声,望向泰尔斯的眼神颇有意味:

    “哪怕璨星的直系后裔,也早已不晓得‘雾王’了。”

    泰尔斯有些尴尬:

    “我,额……”

    但他很快注意到马略斯提起的称呼:

    “雾王?”

    马略斯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敲了敲那扇名贵的杉木门,语气幽深:

    “无论生前身后,英年早逝的闵迪思一世,都被人称作‘雾中王’。”

    “生前在位,他的统治如雾,看似有形,实则无质。”

    “身后作传,他的故事如雾,匆匆来去,悄然消逝。”

    突然之间,马略斯的眼神锐利起来:

    “没人记得。”

    “没人在乎。”

    泰尔斯下意识地一凛。

    “所以好好拾掇你自己,尤其是整个卫队都在的时候。”

    马略斯的目光聚焦回泰尔斯的身上,让本来还有些消极落寞的后者一个激灵:

    “不管你经历了什么……”

    守望人的语气冰冷起来:

    “要知道,在闵迪思厅众多不起眼的、被遗忘的主人们里,病恹恹和惨兮兮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利。”

    病恹恹和惨兮兮。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喉咙,搓了搓自己的脸。

    “但就像雾中王一样……”

    只见守望人冷哼一声:

    “没人会记得。”

    马略斯看向复兴宫的方向,眼神迷离:

    “更没人会在乎。”

    沉默。

    不得不说,那一刻,被人指出心事和问题的泰尔斯还是有些尴尬的。

    好一会儿,年轻的星湖公爵才强迫着自己干笑一声:

    “谢谢你的……鼓励。”

    “马略斯勋爵。”

    虽然它不是那么振奋人心。

    但守望人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楼上的房间准备好后,我会来通知你。”

    “公爵阁下。”

    马略斯说完,大步跨进闵迪思厅。

    泰尔斯看着他的背影,在尴尬之余若有所思。

    “那位王叔。”

    少年突然开口。

    复兴王的画像下,马略斯的背影淡淡一滞。

    “雾王那位……代行国政的叔叔。”

    泰尔斯目光灼灼:

    “在闵迪思一世病逝后,他继位了吗?”

    守望人的背影静止了几秒钟。

    “当然。”

    马略斯回过头来,表情深邃:

    “代行国政的苏美·璨星,最终从他早逝又无后的侄子那里,继承了王位。”

    “即史上的‘胡狼’苏美三世。”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心中了然。

    但马略斯的话还未完结:

    “以……”

    “……星湖公爵之身。”

    泰尔斯悚然一惊。

    可是不等他追问,守望人就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去。

    消失在楼梯之上。

    只留下泰尔斯,兀自寻思着这个故事的意义。

    几秒后,王子却释然一笑。

    真有趣。

    无论是闵迪思厅的主人,抑或是星湖公爵,他历代前任们的故事,都是那么……

    耐人寻味啊。

    泰尔斯最后瞥了一眼马略斯消失的方向,转身离开门廊,走向花园,在等待的同时换上一副笑容,打量起周围忙碌的人群。

    他突然发现,在来来回回的仆役和私兵中,有两个身影是如此与众不同,一者浑身轻松而一者略显严肃地站在水池边上,煞有介事地讨论着什么。

    泰尔斯认出了两个人,于是缓缓举步,向他们而去。

    “你原本不想来,对么。”

    喷泉边上,多伊尔看着远处的几个女仆,眯起眼睛:

    “你知道,哥洛佛家是‘七侍’里的佼佼者,拥王党的中坚,好几代人都深得信任,位高权重。”

    他的身边,哥洛佛狠狠皱眉。

    “你父亲是裘可·曼大臣的前任,你哥哥更是在财税厅里,前途无量。”

    多伊尔的注意力仍在女仆们身上,看也不看哥洛佛,一面叙述一面感慨:

    “陛下也锐意进取,年富力强。”

    “但是你却在这儿,来赶这趟不走运的浑水。”

    多伊尔转过头,好奇地盯着哥洛佛。

    “为什么?”

    但这一次,他似乎踢到了铁板。

    只见哥洛佛同样扭过头,冷冷地盯着对方。

    像是在盯着肉摊上的一块腐肉。

    沉默了持续了很久。

    半晌,得不到回应的D.D只能尴尬地笑笑,自觉回过头去。

    “好吧,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可我就不一样了。”

    多伊尔对着一个终于受不住他的眼神,向这边偷瞧的女仆释放一个完美的笑容:

    “在我们家族兴盛的那些年里,多伊尔跟旧权贵们走得太近了,关系盘根错节……以至于后来整整三代,都没出过能得复兴宫重用的人。”

    哥洛佛没有说话,但他收回了眼神。

    多伊尔望着围墙下红脸扭头的女仆,眼神有些凝固:

    “他们担心再这样下去,家族在‘七侍’里的地位迟早不保——就像,就像没落多年的塔尔丁,贝莱蒂,还有……”

    多伊尔顿了一下,向闵迪思厅的方向努努脑袋,叹息道:

    “马略斯。”

    哥洛佛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

    “所以我就被逼着到这儿来了。”

    多伊尔挑挑眉毛:

    “我父亲想得倒是很美:从国王亲卫再到王子亲卫,也许最后又变回国王亲卫,最后……”

    D.D的脸色微微黯淡:

    “当然,那也只是……想得很美。”

    哥洛佛目光微闪。

    “毕竟,现在已经过了靠封地大小吃饭的岁月了,”多伊尔轻吐一口气,表情无奈,语气深长:

    “而我们既不是六大豪门,也不是十三望族。”

    在纹丝不动的哥洛佛面前,多伊尔幽幽地道:

    “我们只是……璨星的侍从。”

第12章 脑子有问题

    “况且你也见到那孩子了……”

    多伊尔痛苦地叹出一口气。

    “神啊,我们十四五岁的时候哪有这么复杂,不该都很单纯愚蠢,冲动好色的吗?”

    他不忿地看向哥洛佛,寻求认同:

    “没有什么是晚上去一趟红坊街不能解决的,对吧?”

    出乎他的意料,一贯消极以应的哥洛佛,这次却开口了。

    “不是我们,”寡言的先锋官冷哼一声,扭头转向一边:

    “只是你。”

    D.D的笑容瞬间消失。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却突兀响起:

    “一切都好?”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震!

    一秒钟的时间里,两人同时肃正,转向铁门的方向。

    只见王室卫队的最高指挥官,卫队长,艾德里安勋爵正站在铁门处,在两位随从的陪伴下,笑眯眯地向他们看来。

    多伊尔如遭雷击,先是努力挤出笑容,觉得不妥后又奋力肃正脸色,话语结巴:

    “艾,艾德……队,队,队……长,长官?”

    哥洛佛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长官。”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走进来,周围的人们认出了他,纷纷行礼。

    “大家都在忙,你们俩在做什么?”

    多伊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连忙站定,向前一步:

    “咳咳……我们在评,评估闵迪思厅的防卫漏洞,做好未来的哨岗计划……”

    但哥洛佛生硬地开口,盖过多伊尔的声音:

    “我们装作很忙,长官。”

    “然后避开后勤翼的征调。”

    此言一出,艾德里安队长的笑容也僵了那么一秒。

    多伊尔浑身一晃,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同伴。

    那个瞬间,先是震颤莫名,随后万念俱灰的多伊尔,只想一巴掌拍死哥洛佛。

    然后再拍死自己。

    在难言的沉默和尴尬中,好歹是经验老到的艾德里安先反应过来:

    “哦,你们都是……马略斯的人?”

    心情沉痛的多伊尔感觉出队长没有究责的意味,连忙补救:

    “那个,啊……马略斯勋爵正在里面,好像在……”

    哥洛佛的回答则一如既往的简单:

    “我去通报。”

    可艾德里安叫住了他:

    “等等。”

    王室卫队的最高指挥官背起双手,慢慢走向对方,眯眼打量起他健壮的身形:

    “你是先锋翼的嘉伦·哥洛佛?”

    哥洛佛神情一肃:

    “是。”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怀念:“很好。”

    “我认识你祖父。”

    “四十年前,正是身为守望人的他,亲自把我拔擢进卫队。”

    一边的多伊尔脸色一变。

    他看向哥洛佛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

    艾德里安叹了一口气:

    “他是个严厉的人,但值得尊敬。”

    哥洛佛眼神一动:

    “是。”

    “希望你像他一样,受人尊敬,”艾德里安的语气很亲切友善:

    “但……不必跟他一样严厉。”

    “在团队里,做一个温和易处的人,你会发现,自己收获的更多。”

    哥洛佛微微一震,回答略显局促:

    “是,是。”

    艾德里安点点头,望向多伊尔。

    后者立刻像吃了毒药的老鼠一样,整个人不自然地僵硬起来。

    艾德里安笑了:

    “所以,你就是那个……D.D?”

    多伊尔嘴角抽搐,笑容尴尬:

    “是,长,长官……但是,那是,是……大家叫着玩儿的……”

    他的声音很没底气,越来越弱。

    “布里奇跟我谈起过你。”艾德里安悠然道。

    “什么?”

    多伊尔眼前一亮,一扫之前的胆怯:

    “是吗?”

    他略有期待:“那,那首席他说了我什……”

    “他说你最开始想去的是先锋翼,”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落选之后,不得已才去了他的护卫翼。”

    哥洛佛下意识地瞟了多伊尔一样。

    那一刻,D.D的脸色涨得通红。

    “长官,我,我……”

    但艾德里安却颜色一肃:

    “承认失败,这并不可耻。”

    他缓缓道:

    “能接受失败,才配得上成功。”

    “正如先做好‘护卫’,才有‘先锋’一说。”

    艾德里安突然的严厉,让多伊尔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是,长官。”

    艾德里安点了点头,重新打量起他们两个人。

    “你们很年轻,都是马略斯重要的臂膀,更是王国可靠的剑刃,”艾德里安恢复了刚刚的亲切:

    “加把劲儿。”

    “是,长官!”这是噤若寒蝉的多伊尔。

    “是。”这是依旧僵硬的哥洛佛。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

    “还有,别在偷懒的时候被主人抓住,”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却突然扭头,目光有神地看向远处:

    “尤其是……他就站在你们背后。”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震,转过身来。

    隐藏在树后,被突然叫破行藏的泰尔斯也倏然一惊。

    他不得不在D.D和僵尸古怪的眼神中,尴尬地走出树下,调整自己,温和礼貌地微笑。

    艾德里安向他恭谨一躬:

    “公爵阁下。”

    泰尔斯连忙点头回礼:

    “艾德里安勋爵。”

    “请问您……”

    艾德里安微笑摇头:

    “请勿烦忧。”

    “我只是前来……把正式的公爵册封令状,交给您。”

    他转过身,把一纸卷轴递给哥洛佛(多伊尔想伸手去接,但卷轴却在就要落到他手里的时候,蹊跷地拐向了哥洛佛)。

    “顺便看看小子们准备得怎么样,”年过半百的卫队长笑着看向多伊尔和哥洛佛,前者连忙尴尬微笑,后者站得更加僵硬:

    “毕竟,从王室卫队里抽调人手,另组特别单位,这也是多年来头一遭。”

    泰尔斯看着哥洛佛手里的令状,没空去深究对方话里的意味:

    “谢谢您的关心。”

    卫队指挥官的微笑依旧:“我希望,托蒙德没给您带来什么麻烦。”

    泰尔斯一愣:

    “托……谁?”

    托蒙德。

    他的第一反应,是闵迪思厅里的复兴王画像。

    但艾德里安只是叹了口气:

    “我听卡索伯爵说了您和他在路上的冲突。我想为他的行为向您道歉。”

    泰尔斯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人是……

    “但请您相信我,马略斯勋爵不是存心不敬,更不是顽固不化,”艾德里安认真地道:

    “他纯粹只是……太随性。”

    泰尔斯眨了眨眼。

    “随性?”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刚刚马略斯跟他说‘没人会在乎你’的样子,疑惑道:

    “我的亲卫队长?随性?”

    就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多伊尔和哥洛佛,也忍不住好奇望来。

    艾德里安呵呵一笑。

    “请勿误会,殿下,当我说‘随性’,可不意味着怠惰疏忽,马略斯勋爵的能力毋庸置疑。”

    艾德里安看着喷泉另一头的闵迪思厅,感慨道:

    “只是,他讨厌复杂和麻烦,面对问题,宁愿选择触手可及的解法。”

    “这也算是某种……傲慢吧。”

    讨厌复杂和麻烦……

    傲慢。

    听见这个评价,泰尔斯略有所悟。

    艾德里安无奈地道:

    “比方说,保护王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不让王子出门。”

    “殊不知……有时候这会带来更多麻烦。”

    泰尔斯点了点头,微笑以应。

    只见艾德里安有所慨叹:

    “所以,他常常需要有人……推一把。”

    “去鞭策他做得更好。”

    多伊尔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是么,”泰尔斯礼貌地点头:“我会留心的。”

    “对了,马略斯勋爵正在……”

    可艾德里安却举起了手:

    “哦不,我就不见他了。”

    卫队长笑眯眯地看着泰尔斯:

    “见到您,就足够了。”

    “六年前,您成为王子的时候,我恰逢家事,未能在场,错过了您的重要时刻。”

    艾德里安的目光突然认真起来:

    “但幸好,我没再错过您成为公爵的时候。”

    感受着对方目光中的意味,泰尔斯一怔。

    “殿下。”

    只见艾德里安凝视着他,语重心长:

    “一个优秀的战士能经受,也必经受千锤百炼。”

    “一个合格的贵族能肩负,也必肩负万钧重担。”

    卫队长淡淡道:

    “王者亦然。”

    下一秒,他不无深意地附加了一句

    “王者更甚。”

    让泰尔斯愣在原地。

    艾德里安再行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卫队长的背影消失,多伊尔这才大口地呼吸起来,仿佛憋了一辈子的气。

    “哇哦,哇哦,哇哦……难以置信,卫队长跟我讲话了……”

    D.D不无兴奋地道:

    “入队七年半,这是我第二次跟艾德里安指挥官面对面,单独谈话诶!上一次还在三年前呢!”

    嗯,对,三年前。

    那时是在值守室里,

    好像是一句“队长队长你要喝水吗”和“不,谢谢”?

    多伊尔激动地想。

    “哼。”

    哥洛佛不屑地哼了一声,一脸“你没见过世面”的鄙视样子。

    三年。

    同在复兴宫里,这小子是要边缘到什么地步,才能整整三年没机会跟指挥官单独交谈?

    至于自己……

    哼。

    带着淡淡的自矜,哥洛佛回想起自己跟卫队长上次的谈话。

    在几年前……

    奇怪,为什么想不起来?

    心情各异的两人身旁,泰尔斯却若有所思。

    “那是……”他慢慢地道。

    兴奋的多伊尔解答了泰尔斯的疑惑:

    “噢,您还不知道吧?那可是王室卫队里最吊的人。”

    “总卫队长,艾德里安勋爵。”

    只见多伊尔面有得色:

    “他的资历足以碾压卫队里其他所有人,是辉煌与毁灭的见证者。”

    资历?

    辉煌与毁灭?

    泰尔斯略有不解。

    哥洛佛点了点头,望着艾德里安离去的方向,面色严肃:

    “据说,队长见证过血色之年,更是在那支传奇的王室卫队唯一幸存下来的……卫队旧人。”

    见证过血色之年……

    泰尔斯脸色微变。

    “你是说,我祖父时的那支……前王室卫队?”

    多伊尔深吸一口气,满脸向往地点点头。

    想起白骨之牢里的囚犯们,泰尔斯不由得大惊:

    “艾德里安……他活过了血色之年?怎么做到的?”

    哥洛佛耸了耸肩。

    “恭喜你,公爵大人,”倒是D.D叹了口气,摊摊手:

    “你刚刚问到了‘王室卫队十大未解之谜’第三位。”

    泰尔斯愕然无语。

    就在此时,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不不,这里今天封闭……你是贵族也不能……”

    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多伊尔走向铁门,哥洛佛紧随其后。

    好奇的泰尔斯也要上前,却被哥洛佛一把按在身后,牢牢挡住。

    “发生什么了?”隔着铁门,多伊尔叫住了门外的一个璨星私兵。

    那个士兵回过头来,不忿地指着远处一个被好几个士兵拦住的男人:

    “护卫官大人,这家伙想闯进来……他说他是贵族,不然我们早就……”

    多伊尔眯起眼睛,看清了那个被拦住的男人。

    他的眼睛随即放大。

    “等等等等,我认识他……”

    多伊尔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那个向他招手的男人:

    “怎么是你?”

    门外的男人死命挣脱了士兵们的压制,整了整衣服,他看到多伊尔之后同样惊讶:

    “诶,我才要问呢,D.D,怎么是你?”

    多伊尔神情一黑:

    “废话,我是王室卫……不不不,我先问的你:怎么是你?”

    门外的男人眨了眨眼,他看了看四周,似乎十分不解:

    “就……就是我了啊!”

    哥洛佛身后,听见双方莫名其妙对话的泰尔斯扑哧一笑。

    哥洛佛奇怪地望来。

    “没什么,只是……”泰尔斯抱歉地摇摇手:

    “想起了一个北地人讲的笑话:‘怎么是你?’”

    泰尔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有听明白,哥洛佛的神情越发奇怪。

    门外,多伊尔和不速之客之间,那场手舞足蹈又莫名其妙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来做,做什么?”

    客人摸了摸脑袋:

    “我……今天提前请假了啊,我专门跑过来,就是为了看看王子——啊不是,现在是公爵……听说他今天回来了……”

    多伊尔摇摇头:

    “不是,贵族拜访要先预约……”

    但D.D反应过来:

    “等等,你怎么知道王子今天回来了,又怎么知道他是公爵……”

    “哎呀我家信鸦比较快……好了快点让开,别挡着我去见他……”

    “不对,你又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你忘了吗,今天你们送王子来的的时候,就是我们负责清道开路啊……”

    “不不不,你再等等……我是说你是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跑过来拜访王子……”

    “开什么玩笑,在我这个年纪,我可是我们厅里唯一拥有御封勋爵称号的有为青年……”

    “御封勋爵?你是说因为你关系硬,背景深,爹好,所以混到的纨绔头衔?”

    “呸,滚!我封爵,当然是因为我对王国有功绩!”

    “功绩……你是说,上街抓小偷?”

    “抓你特么……明明是六年前,我英勇远征,保卫王国免于战火的功绩!”

    “嘿,我就看你这牛到底还要吹多久……”

    “我跟你讲啊D.D,你这是红果果的嫉妒,你自己混不出头就眼红……”

    “呸呸,你一个单身二十多年的人,还有脸吗……”

    铁门后,哥洛佛一脸羞耻地按住自己的脑袋。

    显然,多伊尔和门外男人的交涉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而周围听厌了的璨星私兵早已各回岗位。

    可泰尔斯却听出了什么。

    “多伊尔?”

    不顾哥洛佛的脸色,星湖公爵果断地越过前者,高声提醒:

    “多伊尔!”

    铁门前,争执不休的多伊尔好歹回神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连忙回过头,赔笑道:

    “抱歉啊,殿下,打扰您了……那个,让我介绍一下,这是……”

    多伊尔侧过身,指着门外的不速之客,尴尬地喊出一串名词:

    “……我的祖母的妹夫的侄孙。”

    哥洛佛再叹了一口气,一巴掌按住自己的脸。

    在那个瞬间,泰尔斯看清了门外的客人。

    他愣住了。

    “那个,某个大伯爵领的继承人,在王都里打工度假……”

    多伊尔干笑着,道出来人的名姓:

    “科恩·卡拉比扬。”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门外的男人。

    “诶,诶,诶,殿下!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那个……多吃水果和肝脏的那个……”

    铁门之外,身材高大的警戒官科恩,惊讶地看着长大不少的泰尔斯,随后指了指自己,露出一口大白牙,露出一个“是我啊”的傻笑。

    多伊尔惊恐地看着努力挥手的科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顺便一句,殿下。”

    没有注意到主人的异样,多伊尔放低了音量,把头凑到泰尔斯的耳边:

    “王都的贵族们都在传……这家伙啊……”

    多伊尔指了指不住傻笑挥手的科恩,隐蔽地点了点自己的头,信誓旦旦地低声道:

    “脑子有问题。”

第13章 一个小忙

    显然,身为星湖公爵的亲卫队长,马略斯并不乐见泰尔斯乔迁新居的第一天就开门迎客。

    但在无数官僚、仆役、守卫的旁观,第二王子的一力坚持,以及卡拉比扬少爷或多或少的出身压力下,科恩还是被礼貌地请进了刚刚整理好的待客厅——当然,在那之前,公爵的亲卫队长,守望人马略斯勋爵不忘提醒他的主子:

    对方是卡拉比扬家族的继承人。

    而今天是王子归来王都的第一天。

    这必然意味着什么。

    听着这样的提醒,泰尔斯只能麻木地微笑。

    然后一如既往地绷紧神经。

    去面对待客厅里的……

    “我就知道,我告诉他们王子的记性不会差,而他肯定记得我,他肯定不会忘记并肩作战的……果然……”

    “我这几年都有给殿下您写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您总是没回我……直到有一回我碰见了回乡的卡索小子,他告诉我陨星者截留了写给您的大部分信件,可恶啊……”

    泰尔斯坐在主位上,看着喋喋不休的科恩,扫视似曾相识的待客厅,努力压下心中的感慨。

    当年,自己就是在这里……

    科恩话语一顿,他看着出神的泰尔斯,举起手掌从自己的肚子量到胸口,惊异道:

    “诶,您长高了?”

    长高了。

    泰尔斯看着自己所坐的椅子,想起六年前。

    也许吧。

    那时,自己坐在这里的时候,脚还碰不到地呢。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久得科恩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在椅子上坐正身体。

    “是的。”

    泰尔斯终于出声,笑容淡淡,意味深长:

    “我长高了。”

    可科恩却收敛了笑容。

    他看向敞开的厅门。

    那里,马略斯正抱臂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打量两位下属(“不不你听我解释,他不是我喊来的……”——紧张的多伊尔),还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厅内的会面。

    警戒官小心翼翼:

    “我是不是……来的时间不对?”

    泰尔斯转过目光。

    科恩挠着头:

    “他们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尤其是领头的,喏,就是那个一脸假笑的……”

    敞开的门外,一个女仆正要为公爵和客人端来茶点,却被马略斯微笑着举手拦下,苦着脸的多伊尔和僵硬如故的哥洛佛齐齐上前,开始检查。

    不怎么“高兴”。

    当然。

    泰尔斯淡淡地想。

    虽然陪伴的时日不长,但从他走出议事厅的那一刻起……

    显然,哪怕是科恩,也感觉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想起马略斯的话,泰尔斯强迫着自己堆起笑容:

    “那是马略斯。”

    “托蒙德·马略斯。”

    “王室卫队的守望人。”

    “原来如此,”科恩一脸恍然,肃然起敬:

    “是大名鼎鼎的马略斯啊。”

    马略斯

    嗯,这名字听着确实有点耳熟……

    科恩死命纠结着记忆。

    在哪儿听到过来着?

    泰尔斯调整好情绪,笑道:

    “别在意,他只是比较严格,毕竟这是我第一天回来,而马略斯是我的亲卫队长。”

    科恩很快把那个想不起来的姓氏抛到脑后。

    “亲卫队长,哇喔,殿下,”科恩一脸惊喜,来回打量着待客厅的布置:

    “比起北地升级了不少,是吧。”

    警戒官兴奋又好奇地四处张望:

    “闵迪思厅,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被老头子带着来过一次……他说这是个好地方,意义非凡。”

    科恩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椅子:

    “说不定我这个座位上,就坐过好多大人物。”

    “是啊,六年前,”泰尔斯不无怀念地道:

    “黑先知就坐过你那把椅子。”

    正兴高采烈的科恩生生一顿。

    泰尔斯微微一笑,想起当年那场紧张激烈的会面。

    不知道现在,六年后的自己再次面对莫拉特·汉森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呢?

    王子不知不觉中捏紧拳头。

    六年前的黑先知,在他的印象里显得神秘而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但是六年后,他知道了,对方也并非那么可怕,不是么?

    至少……黑先知也被人打折过腿呢。

    眼前,科恩平行移动,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座位: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老头子带我来的那次……”

    “他被王储召去了,我突然尿急,可带我的仆人不见了,然后找不到地儿的我,突然在走廊上发现了一个花瓶……”

    “咳咳!”

    大声咳嗽着的多伊尔端着茶点走上来,刚好打断了科恩毫无自觉的叙述。

    “科恩,”多伊尔语气正常,却在泰尔斯看不到的角度狠狠地剜了客人一眼:

    “这是殿下的行宫,而多亏了殿下的慷慨,你才能第一个访问这里。”

    “注意仪态。”

    科恩哼了一声,毫不在意,一副“我跟王子很熟”的样子,一边目送着多伊尔离去,一边示威也似地端起茶杯一口闷掉。

    下一秒,警戒官脸色一变,又狠狠一口喷回茶杯。

    “啊,哇,啊……荡,荡,荡死勒……搭,搭故意额……”

    科恩伸出被烫到的舌头,狼狈地扇着风。

    泰尔斯讶异地看着科恩和多伊尔的互动,端起自己的茶杯试了试。

    嗯,温度刚刚好。

    在科恩不忿的目光中,泰尔斯咳嗽一声打破尴尬:

    “所以,你认识多伊尔很久了?”

    “哈,哈……该死……多,多……噢,你是说D.D!”

    科恩好容易把舌头捋顺了:

    “他是我那个……嗯,那个……”

    科恩的语气有些不确定:“某个叔祖父的连襟的孙子?”

    “嗯,大概吧。”

    叔祖父的连襟的孙子。

    真亏他记得住。

    泰尔斯看着科恩的亮金色头发,又看看多伊尔的暗金色头发,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

    至少,从复兴宫里带出来的那股压抑,已经不再如黑云压顶,令人难以喘气。

    “但你最好少跟他一块玩儿,殿下,”科恩脸色一变,凑到泰尔斯跟前,对着多伊尔的背影小声嘀咕:“那家伙是个……”

    “花花公子哥儿。”

    好吧。

    泰尔斯脸色古怪,却不知不觉地翘起嘴角。

    就打小报告这一点来看……

    你们果然是亲戚呢。

    “所以……卡索家的小子在哪?那个用单刃剑的?”

    科恩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他直起腰,寻找着印象中的身影:

    “还有那个很会搞阴谋的抽烟大叔?”

    科恩挠着下巴回忆道:

    “包括那个会扇风的哑巴……”

    科恩顿了一下,狐疑地道:“等等,哑巴不在,对吧?”

    怀亚·卡索。

    普提莱·尼曼。

    米迪拉·罗尔夫。

    泰尔斯略略出神。

    “他们还在北地处理我的遗留事务,但很快就会回来。”

    王子很快回过神来,回答得天衣无缝。

    科恩松了一口气,警惕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嗯,那个哑巴,还是别遇到他比较好。

    看着科恩的表情,再看看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泰尔斯却发现,自己越发想念曾经的旧人们了。

    “难以想象,殿下!”

    仅仅几秒后,科恩就重新恢复了活力,兴奋十足:

    “六年前,我们还在北方,在一起打打杀杀……”

    警戒官对王子的热情让后者有些难以招架:

    “可是……再看看这地方,殿下,你现在是公爵了!星湖公爵!”

    科恩深吸一口气,面上一喜,似乎想起了什么吐气扬眉的事儿:

    “就连我家老头子都要向你行礼了诶!”

    然而你没有行礼。

    泰尔斯无奈地搓了搓额头。

    “所以,为什么是闵迪思厅?”

    科恩兴致不减地拍拍椅子:

    “你还未成年……为什么不是复兴宫?”

    泰尔斯正想回答,却欲言又止。

    他瞥了一眼门外的王室卫队们。

    “我……身体差,比较怕冷,”泰尔斯想起那位出宫养病的‘雾王’的故事,展颜笑道:

    “我父亲就让我住到这儿了。”

    泰尔斯有些心堵。

    他突然发现,跟六年前比起来……

    他已经无法那样毫无芥蒂,毫无保留地对待朋友了。

    “怕冷?”

    科恩惊奇地看着他:

    “但你在北方待了六年诶!”

    泰尔斯勉强笑笑: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把我送回来了。”

    “避免我受冻病死在北地。”

    科恩愣住了。

    他满脸狐疑,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王子。

    一秒后。

    “啊!”

    科恩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笑容重开:

    “殿下,你真会开玩笑!”

    “怕冷?您可是勇闯英灵宫,拯救龙霄城的英雄呢!”

    泰尔斯只能继续报以微笑。

    “但是您可骗不倒我。”

    说到这里,警戒官双眼放光:

    “所以,您是怎么从北地回来的?”

    泰尔斯笑容一僵。

    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虽然通告说是埃克斯特王国把你礼送回来的,同时来的还有他们国王问候陛下的国书……”

    科恩若有所思,眼里闪动出精明的光芒:

    “但我可是在北地和西荒都战斗过的男人,很了解那里,所以我知道,事情……”

    科恩神秘地笑笑:

    “绝对没这么简单。”

    泰尔斯一凛。

    但出乎意料,科恩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没有要追问他的打算。

    “我知道,”警戒官颇有成数地打了个响指:

    “今年,无论自由同盟的战乱,还是黑沙领的内乱,抑或是其他,都只是事情的表象。”

    看着眼前的科恩,泰尔斯有些惊讶。

    他的意思是……

    “而真相是,有心人早已在暗中计划好了一切……”

    科恩摆摆手,满脸“我都知道,你别装了”的表情:

    “只为您的平安归来!”

    那一刻,泰尔斯倏然一惊。

    什么?

    科恩?

    他什么时候……

    是秘科吗?拉斐尔告诉他的?

    “嘿嘿,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那个有心人……”

    只见警戒官一脸精明:

    “以及这一切的筹划者……”

    泰尔斯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

    不得不说,眼前的科恩给他一种高深莫测,逼人刮目相看的感觉。

    科恩猛地站起身来,气势昂然地道:

    “……就是殿下您!”

    整个待客厅都安静了下来。

    唯有科恩的声音飘荡在待客厅里,萦绕不去。

    而警戒官维持着一个指认凶手的帅气姿势,飒爽潇洒。

    他的手指顶端,泰尔斯僵在原地。

    门外的多伊尔好奇地向这里张望,被马略斯一个笑容逼了回去。

    好几秒后,恢复过来的泰尔斯努力张开嘴巴:

    “哈?”

    然而科恩像提前演练过一样,换过脚步,收回右手却挥出右臂,成竹在胸:“我太了解你了,殿下!”

    “我知道,机智如您,才是一切计谋的发起者!”

    科恩兴奋不已:

    “就像六年前一样……”

    “这次,也是您在中间运筹帷幄,借着自由同盟和黑沙封臣,成功挑起了龙霄城和黑沙领的内斗……”

    泰尔斯的眉毛开始抽搐。

    “在两大势力彼此厮杀,无暇顾及的时刻,您就成功逃出生天,平安归国!”

    “还狠狠地削弱埃克斯特王国的实力!”

    科恩的姿势风采不减。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双眼正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等待着眼前人的回应。

    在科恩期待的眼神前,泰尔斯竭尽全力挤了挤眉毛。

    “额,差,差不多吧。”

    得到肯定,科恩双目大亮!

    “那些北方佬,”警戒官很是开心:

    “你一定把他们教训了个屁滚尿流,对吧?”

    泰尔斯深吸了一口气:

    “额,也……差不多吧。”

    科恩越发激动:

    “所以为国立功的你,才会一回来就被封了公爵!”

    听到这里,泰尔斯麻木地回答:

    “差,差,差不多吧。”

    听见王子的承认,科恩收回双臂,狠狠握拳!

    耶!

    浑然不觉泰尔斯此刻的复杂表情。

    “嘿嘿,怎么样,从六年前吃到教训之后,这几年里我一直都在恶补政治,”警戒官眯起眼睛,抱起手臂,一副非常懂行的样子:

    “我的智谋,也是有进步的吧!”

    泰尔斯默默地望着满面春风的科恩。

    “嗯,”几秒后,泰尔斯绽开一个尴尬的笑容:

    “是,是啊。”

    科恩顿时笑逐颜开,像一头松鼠找到了松果。

    “所以,这些年北地人对你怎么样?”

    泰尔斯尚未从科恩的“智谋”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叹了一口气。

    “额,怎么说呢……”

    可自信心爆满的科恩却挥手打断了他。

    “哦,我懂的。”

    科恩抬起头,一脸感同身受:

    “在终结塔的时候,我的老师就是个北地人,米兰达严格来说也是北地人……他们啊,哎哟喂……”

    科恩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寒而栗。

    警戒官嫌弃的表情做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对泰尔斯眯起眼:

    “你懂?”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

    “额,我……那个……”

    面对科恩期待而渴望的眼神,王子只能竭尽全力笑了笑:

    “嗯,懂,懂。”

    “看嘛!”

    科恩兴奋地一拍大腿:

    “我就知道你懂!”

    泰尔斯努力抑制住嘴角的抽搐。

    科恩叹了口气。

    “可惜啊,别人都不懂。”

    可是他随即精神一振,像看着亲弟弟一样,热切地看着一头雾水的王子殿下:

    “但没关系,我们懂就够了!”

    泰尔斯只得跟着科恩一边傻笑,一边点头,压下那个可怕的问题:

    懂什么啊?

    在这场卓有成效的对话中,星湖公爵阁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智商水准略有不足。

    正在泰尔斯沉浸在智商受损的伤感中时,科恩却突然起身,一拍大腿。

    “好了,我该走了。”

    泰尔斯顿时愕然。

    “走?现在?”

    只见警戒官笑眯眯地道:

    “殿下,你保重!”

    泰尔斯看着一脸开心的科恩,疑惑道:

    “这……这就完了?”

    科恩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

    “对啊。”

    泰尔斯愣了几秒,这才道:

    “你……你就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有啊,”科恩眼珠子一转,情绪颓唐下来:

    “下午还要去厅里签个到,不然厅长他又要扣……”

    等等。

    这就完了?

    身为十三望族之一的继承人……

    在第二王子回到王都的第一天……

    没有试探,没有拉拢,没有目的,没有讨好,没有威逼利诱,没有阴谋诡计?

    没有马略斯所提醒的……一切的一切?

    公爵愣愣地看着眼前一脸丧气的科恩。

    回到星辰以来,泰尔斯第一次觉得有些不习惯。

    泰尔斯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我的意思是……”

    王子犹豫了一下,望向科恩的眼神有些凝重。

    “你父亲怎么样了?”

    泰尔斯还是开口了,带着淡淡的不适和歉疚:

    “沃拉领的……卡拉比扬伯爵大人?”

    科恩也是一愣:

    “他?”

    “不知道诶,应该挺好的吧……很久没给他写信了。”

    少年的公爵颇有些惊讶:

    “可是……你今天特地来,就只为了花个几分钟……跟我闲聊?”

    科恩顿了一下,深思起来。

    几秒后,苦思无果的他耸耸肩:

    “对啊,就是来看看你啊。”

    警戒官摸着头,一脸懵懂。

    “不然呢?”

    这下,反倒轮到泰尔斯怔住了。

    那个瞬间,传说之翼、秘科的诺布,西荒公爵、德勒·克洛玛、黑狮伯爵、守望人马略斯、基尔伯特、卫队长艾德里安……归国以来,许许多多人的面孔都在泰尔斯的脑海里闪过。

    但是……

    他们跟眼前的人相比……

    泰尔斯幽幽地看着眼前傻乎乎的科恩,心情复杂。

    大块头的警戒官则同样不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好半晌,感触颇多的公爵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科恩。”

    “你是长子,对吧?”

    “双塔长剑的卡拉比扬家?”

    听见“长子”的那个瞬间,科恩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整个人蔫了下来。

    “是的?”

    科恩无精打采地道。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卡拉比扬家族少主,沃拉领的正统继承人。

    “所以你当年从终结塔结业之后,就直接去了西荒?去了‘迅雷乌鸦’?”

    警戒官扬扬手:

    “是的。”

    “你父亲没阻止你?”泰尔斯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茶杯:

    “你知道,你是家族领地和头衔的继承人……”

    “哦,说起这个……”

    科恩努力打起精神,面对着这些让他头疼的事情。

    “我家老头子他……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西荒服过役,还去的‘雷鸦’?”

    警戒官狐疑地看着他。

    然而泰尔斯面不改色:

    “所有人都知道。”

    科恩认真地想了想,随即恍然:

    “也对,所有人都知道。”

    “至于我父亲,当然,他阻止了,他既不想我参军,也不想让我去西荒,我的意思是,”科恩思索着回答,语气却渐渐黯淡下来:

    “至少他试着阻止了。”

    泰尔斯深深地盯着科恩。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大块头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但你还是去了。”

    王子默默道。

    科恩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我还是去了。”

    待客厅沉默了一阵,似乎双方都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短短的几句话。

    “那在之后,他没向你施压么?”

    泰尔斯看着茶杯里的倒影,出神地问道:

    “逼你回去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科恩微微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但他依旧笑了笑:

    “当然有。”

    “你无法想象。”

    科恩的话尾留着几丝难以觉察的遗憾:

    “他逼我退伍的方式……”

    他没再说下去。

    “但你依然在这里,”泰尔斯淡淡地道:“在王都?”

    “是啊。”

    警戒官同样略略出神,

    “至少在王都,老头子不敢乱来,”科恩叹了口气,话语无奈:

    “要是出了王都,我怀疑他会派大军把我绑……咳咳……”

    科恩耸了耸肩,露出一个他惯常的笑容。

    一如既往地开朗。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他。

    他在笑。

    王子告诉自己。

    科恩。

    在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

    原来自己并不孤单。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一阵。

    远处传来马略斯轻轻的敲门声。

    会客时间到了。

    “科恩。”

    泰尔斯放下手里的茶杯,缓缓抬起头来。

    “谢谢你……”

    王子释放出他今天最温和,却也是最真诚的笑容:

    “很高兴见到你。”

    科恩扬扬眉毛:

    “是啊,我也很……”

    但警戒官被打断了。

    只见泰尔斯自顾自地道:

    “……能见到老面孔。”

    “真好。”

    泰尔斯表情淡然,语意深长。

    话音落下,科恩的脸色却变了。

    他愣愣地看着王子,露出疑惑。

    “怎么了?”泰尔斯笑道。

    科恩眯起眼睛,似乎想要仔细再打量一遍闵迪思厅的主人:

    “你不一样了。”

    泰尔斯哑然失笑:

    “是么,你也这么觉得?”

    科恩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是啊,你变得,变得……”

    他努力扫视着眼前的星湖公爵。

    最后,想了半天想不到形容词的科恩,最后只能憋出一句话:

    “变……大了。”

    泰尔斯扑哧一笑。

    看着眼前王子的笑容,科恩皱起眉头。

    他扭了扭头,想起当年那个在地道里,被自己夹在腋下的孩子。

    嗯,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泰尔斯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还记得罗尔夫吗?”

    科恩思绪一乱,茫然道:

    “罗什么?”

    “我手下,那个戴面具的……”

    “你是说……”科恩先是深思,随后恍然道:

    “……哑巴!”

    看着科恩高兴的表情,泰尔斯叹了口气:

    这也许是个坏主意。

    但是……

    “科恩。”

    泰尔斯顿了一下,还是抬起头。

    这一次,王子的表情无比严肃。

    “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私下里。”

第14章 过眼云烟

    “陛下的手令已经正式下发。”

    坐在对面的基尔伯特满面笑容,举起茶杯轻呡一口:

    “现在,您归来且封爵的消息已经传遍永星城,几天后,整个中央领乃至全国都会知晓。”

    待客厅里,泰尔斯——作为主人而非客人——无奈地笑了笑。

    带着晨起的慵懒,少年站起身来,慢慢地踱步到窗边。

    晨光透过窗纱,把装潢低调但整洁如新的待客厅照得一片亮堂。

    泰尔斯拉起窗户,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空气。

    以及一片突兀刺耳的嘈杂。

    “是啊,”新晋的星湖公爵倚在窗边打了个呵欠,按了按腰:

    “我从这儿就能感觉到了。”

    窗下的闵迪思厅并不平静。

    花园和铁门外的道路早就被各色马车停得满满当当,这还不算许多步行或骑马而来的访客,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衣着华贵,徽章明显。

    铁门外,王室卫队和璨星私兵们全力以赴,正忙得不可开交:一面解释,一面劝阻。

    泰尔斯贴近窗户,狱河之罪涌上耳朵,大概捕捉了一些零散的话语。

    “对不起,勋爵,闵迪思厅这个月里不迎客,”铁门前,先锋官哥洛佛那僵硬严肃的声音传来:

    “只有陛下的特许手令可以通行……”

    随即,另一个稍显激动的声音盖过了哥洛佛。

    “不不不,鲁克,我跟你同学四年但是从来都不熟,所以,无关人等一律……什么,你只是来看看风景?你够了哇!连续两天看风景,一看就是八小时,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是多伊尔。

    此刻的他站在一位一脸无辜样的贵族身前,气急败坏地向身后的闵迪思厅挥手:

    “天天这么吵,天天这么吵,我不用……王子他不用休息的吗?”

    泰尔斯不由挑眉。

    另一个得体而温和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

    “……那么这位凯玛荣誉子爵,”这是明面淡然微笑,实际却拒人千里的马略斯,他面对的是另一位不太好打交道的贵族:

    “您为何不去找您口中那位卡拉比扬家的继承人,问问他,能破例觐见公爵的秘诀何在?”

    “哦,原来您家是御商,还有三个从九岁到十九岁不等的、很可能变成王子妃的漂亮女儿啊!失敬失敬,那也许身为未来王亲的您,一定能拿到陛下的恩令?那时再来拜访,我必定列队开道以迎。”

    “嗯,马略斯家族很感激您的关照,买不到您家的货物真是太令人痛心了……”

    “感谢您问候我的父母家人,虽然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嗯,那我就代表我所有在世的女性亲属,感谢来自您和您下面那器官的问候……”

    “好的,子爵阁下,我一定会把话带到我家的祖传墓地,让我的祖先们都知晓……”

    “但在那之前,为了星湖公爵的安全,我要暂时扣押您到警戒厅……”

    “为什么?因为我怀疑您私藏武器,意图对公爵不轨……武器在哪?您看,您戒指上的宝石太亮了,这于公爵阁下的眼睛有害……”

    “那我建议您直接向陛下或者艾德里安勋爵投诉我的服务态度……”

    “关多久?放心好了,距离公爵的欢迎宴会只剩两个半月,那之后您的计划就失效了,然后王室卫队就会正式对您提起‘谋刺王室’的案件诉讼……”

    听到这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拉下窗户,不再去听那位大腹便便的凯玛子爵“我不是我没有你表乱说”的慌张自辩,也不再管他是如何一脸惊恐地逃回自己的马车。

    这是他回到王都,入主闵迪思厅的第三天了。

    从第二天开始,闵迪思厅便门庭若市,来访的人络绎不绝。

    吵得星湖卫队们不得安歇。

    “前些天,您不该接见那位卡拉比扬继承人的,即便那是您的故交,”基尔伯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现在,王都里的很多贵族、官吏、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有样学样,攀着关系想要进来。”

    “是啊是啊,我明白了,”泰尔斯坐回座位,出神地道:

    “这就是代价。”

    他低估了自己归国的影响力和震撼力。

    王子吸引的不仅仅是来访者。

    显然,星湖公爵的入住不但惊醒了素来清净的闵迪思厅,三天里,这座宅邸的规格提升更是牵动了整座永星城:

    市政厅连发六道急令,重修绿植,换装灯火,把暮星区所有(王子可能看到的)道路街口清理得干干净净,装点得富丽堂皇,一个流民也不许入,一个乞丐也不能见,市容市貌提升之大,某种程度上更胜大贵族云集的东城区。

    警戒厅则重定了巡逻日程和人手安排,暮星区以及它紧邻两个区里(原本互相扯皮)的三个警戒厅团结友爱、精诚合作,无数警戒官们争先恐后、兢兢业业,成批的治安队来回抢班、日夜巡逻,把这片位置尴尬得快被人遗忘的地段,变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人间天国。

    永星城总守备官急急增加了靠暮星区一侧城墙上的城防队伍(尽管暮星区距离城墙十万八千里),确保“没有宵小能越过我们,威胁到王子”,还特地求得手令,从城外调来常备军,设立特别线路,专为闵迪思厅的补给和后勤运输开道——按照某位大兵的说法,“就连运出去的王子便便,也不许被人玷污!”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按了按额头。

    基尔伯特则无奈地笑了:

    “我已经能想象自己回家的时候了……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受‘欢迎’的时候。”

    “身为陛下最信任的近臣,您本来就很受欢迎,”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而且相信我,比起星辰人,埃克斯特人会更欢迎你。”

    基尔伯特恍然点头。

    这几天里,如果不看围墙外那一大堆伸长了脖子等着,渴望着碰运气见王子一面的投机者之外,闵迪思厅里的日子还是挺平静的。

    一觉睡到醒,早餐,自由活动,午餐,一觉睡到醒,自由活动,晚餐,自由活动,一觉睡到醒。

    哦,对了,自由活动基本上不能出室外,因为要躲狗仔队——咳咳,他是说,躲开那些求见王子而不得的狂热投机者们。

    虽然生活节奏跟在龙霄城时差不多,但是……

    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没有敌暗我明的惴惴不安,没有箭在弦上的持续高压,没有绝地求生的紧张刺激,没有千里逃亡的疯狂之旅。

    无人打扰,无人干涉,无人过问。

    他还真是有些……

    不习惯啊。

    泰尔斯端起茶杯,满意地润了润喉咙。

    跟六年前客居此处,凡事都要经过基尔伯特相比,六年后,他变成这里的主人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他可以直接对周围的人下命令(比如“给我换个硬一些的床垫”),说出来的话也会被遵从——至少是明面上。

    这日子过得,确实是……

    泰尔斯缓缓后仰,由衷发出独属于米虫的哀(赞)号(叹):

    令人颓废啊。

    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复兴宫里的……

    那个人。

    “所以,基尔伯特,我们今天什么安排?”

    泰尔斯闷闷地指了指桌面:

    “你为什么带来一大堆……纸?”

    慈爱地看着公爵的基尔伯特像是突然想起般回过头,把桌上的一沓纸张搬到膝头,同时抽出一副眼镜。

    “请原谅,年纪大了,眼睛有些不好使……”

    人过中年的外交大臣不好意思地道。

    他的眼镜很特别,是一副手持式的折叠镜,没有镜架,而是在镜框的右侧特别做了一副把手。

    “顺便一句,和您所要求的、送给女大公的礼物,是在同一家手工镜坊订的……”

    基尔伯特一边说着,举起眼镜罩在眼前,开始翻阅膝盖上的纸张。

    “我不晓得您怎么想,但毕竟他们是专门给学者和我这样的老头子订做眼镜的,用色设计既不花俏,也不新潮,估计讨不到年轻姑娘的欢心,您当初就没想着再送些别的……”外交大臣话中有话,但早已身经百战的泰尔斯脸色如常,充耳未闻。

    “那么,首先……”

    不知道是见王子毫无反应,还是终于找到了纸上的目标,基尔伯特还是微叹一声,道:

    “我和陛下再次沟通过了,您的欢迎宴会初定在两个多月后。”

    “新晋的星湖公爵会被正式介绍给整个王国——至少是整个永星城。”

    外交大臣依旧垂着头,目光却从眼镜上方瞥来,望向泰尔斯。

    介绍给……整个王国。

    泰尔斯心情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坐直。

    这几天来的慵懒和舒心顿时一扫而空。

    也是时候了。

    他叹息着告诉自己。

    醒醒,泰尔斯。

    除了高贵的铲屎官之主以外……

    世上哪来快乐的米虫呢?

    泰尔斯振作起精神:

    “而这两个多月?”

    基尔伯特把眼睛从纸上抬起来:

    “是您休息、适应和调整的时间。”

    “这么久?”

    基尔伯特摇头否认:

    “不,一点也不久,事实上,还有点太短了。”

    “毕竟,您在北地待了六年,”外交大臣打量起泰尔斯,看着对方习惯性的、看似散漫不正,实则撑肘虚坐,随时可以翻滚落地的坐姿,以及毫不回避、锐利而直接的眼神,包括身上利于行动却不甚庄重的常服,微不可察地一蹙眉头:

    “从谈吐、举止、习惯到礼仪,知识,我们要校正的东西太多了……”

    这次轮到泰尔斯皱眉了:

    “校正?”

    “谈吐、举止、习惯?”

    基尔伯特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抱歉,绝无不敬,但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外交大臣看了泰尔斯一眼,语气恭谨:

    “恕我直言,虽然有当年国是会议的惊艳亮相,但那毕竟是六年前。”

    “六年里,除了零星的消息,没人了解您。”

    “现在,他们只知道泰尔斯王子刚刚从粗鲁荒蛮、危险苦寒的北地归来,在那些不讲理的北方莽汉,在埃克斯特人的影响和教育下长大。”

    基尔伯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仪,真诚地道:

    “而我们需要展现给他们的……”

    泰尔斯向后靠上椅背,无奈按头。

    “我明白了。”

    “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年少的星湖公爵深深叹息:

    “王国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在怀疑,第二王子是否可能被野蛮又变态的北方佬们歪曲了想法、教坏了人格、打傻了脑子、扭转了性向……”

    “毕竟,在他们眼里埃克斯特人全是文盲,所以他们甚至可能怀疑,王国归来的继承人会不会仅有外表是星辰王子,内核里却是个北地来的粗鲁文盲?”

    一气说完话,泰尔斯不爽地呼出一口气。

    困了我六年,六年。

    你满意了?

    好吧,查曼。

    勉强算你赢了一子。

    泰尔无趣地想道。

    “我没这么说,”基尔伯特愉快地笑了笑,但随即脸色一肃:

    “但性向……您是在开玩笑,对吧?”

    泰尔斯懒得替这个小小的调侃收尾,自顾自地道:

    “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我亮相之前,要把我重新变得更本地,更体面,更为人接受,更……‘星辰’?”

    “不全是,殿下。”

    基尔伯特表面上放过了那个不怎么让人放心的“玩笑”,重新笑道:

    “事实上,北地之行是您最亮眼的履历之一,如同雇佣兵身上的传奇旅途:陌生而神秘,引来不知情之人的敬畏和惊叹。”

    不知情之人……

    泰尔斯在心里自嘲了一下。

    但对方提起雇佣兵,他又突然想起快绳,然后是神秘恐怖的瑞奇。

    “所以我们不妨适当保留一些龙霄城为您留下的烙印……”

    泰尔斯回过神:

    “烙印?”

    基尔伯特笑着点点头:

    “让其他人晓得,泰尔斯公爵同时身俱国境线两侧的优点:您是这个时代里唯一一个,既受帝国与星辰传承,又得北风与巨龙磨砺,既能在复兴宫激辩群臣,也能在英灵宫绝境求生的……”

    “天之骄子。”

    空气安静了一秒钟。

    在目光灼灼的外交大臣面前,泰尔斯低下头,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脸。

    该死。

    不愧是搞外交的。

    比起“包装一下土包子泰尔斯”来,这话说得还挺……

    漂亮的?

    星辰狡狐功力未减啊——泰尔斯感叹道。

    区区几句得体而无伤大雅的软话,就把他内心的不快驱散了。

    在这点上,他跟普提莱那个说话扫兴的阴森小老头真有云泥之别。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同在外交司共事的两人,一人能扶摇直上,成为国王亲信,名扬西陆。

    而另一人奔波在外,终日劳苦,功绩再多,也无人知晓。

    泰尔斯默默地想道。

    “好吧,如果我真是个文盲,基尔伯特……”

    几秒后,泰尔斯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同样笑着回复道:

    “那你们十四岁才开始扫盲,是不是有些晚了?”

    “他人也许不了解,殿下,但我可是您的专职教师,”谈起往事,基尔伯特不无感慨:

    “只不过经历了六年的课间休息罢了。”

    他向泰尔斯眨了眨眼:

    “所以,您还记得十四行诗的作法吗?”

    泰尔斯和基尔伯特同时轻笑起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笑着笑着,基尔伯特却突然发话了。

    “所以,只是六年的休息罢了。”

    他的声线低沉下来:

    “殿下。”

    “六年。”

    泰尔斯收起笑容,奇怪地看向外交大臣。

    “别灰心,孩子,”基尔伯特没有看他,只是缓缓道:

    “要知道。”

    “有时候,父亲也会犯错。”

    泰尔斯愣住了。

    “给他时间,殿下,”基尔伯特幽幽地道:

    “给他时间。”

    他略有哽咽。

    待客室里的温度和光线,仿佛在那一刻里齐齐下沉。

    泰尔斯沉默着,深思着。

    基尔伯特也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着。

    好半晌。

    终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基尔伯特,”王子看着这位曾经手把手教他认字,曾经年富力强,现在却满头灰发、疲态尽显的中年人,认真地道:

    “谢谢你。”

    基尔伯特勉强笑了笑,收束起自己的情绪。

    “为了什么?”

    泰尔斯低下头,半晌后勾起嘴角:

    “为了……所有事。”

    沉默。

    一时唯有窗外隐约的嘈杂。

    “不,殿下。”

    “所有事……”

    基尔伯特叹了口气:

    “都为了你。”

    泰尔斯没有说话。

    “殿下,”基尔伯特扫视着眼前熟悉的闵迪思厅,终于露出一个憔悴但放松的笑容:

    “欢迎回家。”

    那个瞬间,王子的心中涌起一段发源自六年前的暖流。

    一扫往日的阴霾。

    仿佛初回星辰时的隔阂……

    只是过眼云烟。

    不值一提。

第15章 课程表

    基尔伯特咳嗽了一声,极快地重回正色:

    “所以,按照常例,身为一位未成年的王子,您会有专职的教导队伍,确保您在文法、礼仪等课程乃至更多方面有所收获进益……”

    “一到两位侍从官……”

    “若干贴身护卫……”

    泰尔斯喝了一口茶,借此拾掇好情绪:

    “听上去很耳熟呢。”

    基尔伯特点点头,似乎又有些感慨:

    “当然,六年前,事急从权,一切就简,我们没能为您配备最好最恰当的人员。”

    “而后来,事态的发展打破了我们的计划,您在北方的日子里,我们很难为您送去为埃克斯特接受的人手,为此我深感抱歉……”

    基尔伯特的话带着深深的歉疚。

    “不尽然。”

    泰尔斯摇了摇头,不自觉地翘起嘴唇:

    “作为教导者,普提莱虽然失踪了好几年,还嘴上不饶人,但他确实见闻广博,虑事独到,一路上帮了我,也教了我很多。”

    难以想象,那个在角落里抽着烟斗,时不时噎你一句话,总在意想不到时跳出来的阴险小老头……

    他和庄重得体、彬彬有礼、周全稳妥的基尔伯特,居然是故交好友。

    还是一位家庭教师教出来的同窗。

    “至于侍从官,怀亚在六年里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尽职尽责,是位不可多得的王子侍从官。”

    泰尔斯敏锐地注意到,提起怀亚,基尔伯特的神情再度一黯。

    王子不由得心中感慨。

    六年前见到怀亚的时候,自己还觉得他有些死板和严肃,可现在……

    泰尔斯隐蔽地瞥了一眼四周面无表情的星湖卫队们。

    他在心中微微叹息。

    有些事情,正是身在福中不惜福。

    “然后是护卫,对,埃达……”

    泰尔斯突感头疼不已:

    “嗯……作为王子护卫嘛,她……”

    他叹了口气,尴尬道:

    “很……活泼?”

    在王子的叙述下,基尔伯特似乎也陷入了回忆,目光微动。

    “再说了,”泰尔斯回过神来,笑道:

    “在最后一年里,你们不是为我请来了老乌鸦吗?”

    提起这个外号,基尔伯特神色一亮,眉开眼笑。

    “而我希望希克瑟先生能对您有所帮助。”

    “呼,他当然有,”泰尔斯耸了耸肩,想起那位特别的老师,想起盾区里那个身残志坚的顽固老兵,更想起他们与自己那位神秘母亲的羁绊:

    “而且他给我的帮助……”

    “你无法想象。”

    待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期间仆人们在王室卫队的陪伴下换上茶水和点心。

    “我向您保证,殿下。”

    基尔伯特重新看向泰尔斯,语气温和:

    “既然您已回到永星城且晋位公爵,那就理应得到足够高贵有效的教育。”

    “我和陛下所指派的有识之士们,会为您的学习竭尽全力,就从日程设置开始,规划您每天的起居……”

    每天的起居……

    泰尔斯听到这里,不由得挠了挠头:

    “事实上,我在过去六年里习惯了自学,你知道,英灵宫里有个很大的藏书室……”

    可基尔伯特像是早有准备般摇了摇手指:

    “条件所限被迫闭门自学,以及有资源不用却自我闭塞,这是两回事儿。”

    “而且,”基尔伯特话锋一转,严肃而认真:

    “如果您对学习有所了解,我的殿下,那您就会知道。”

    “除了不费劲的死记硬背、知识累积,”

    “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学成才的。”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

    只见基尔伯特掰起了手指,苦口婆心:

    “您需要有人指导、有人讨论、有人请教、有人监督、有人刺激、有人鼓励、有人帮助,有人对你的学习成果给出回应,这些都是冷硬的书本不能给您的……”

    “好吧好吧,我懂了,”泰尔斯头疼地打断他,自暴自弃也似地勾了勾手:

    “学习啊课程啊什么的,好吧,来吧,都来吧。”

    算了算了。

    再说了,不就是上课嘛。

    除了鬼跟河蟹,我泰尔斯这辈子就没怕过什么!

    基尔伯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很好,所以我今天就是要跟您讨论一下,梳理一下您今后的学习日程……”

    星辰的狡狐重新举起眼镜,同时右手拿起一支笔,在膝头的纸上写着什么。

    争取自由米虫生活而不得的泰尔斯,则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那么,文法、礼仪、历史、军事……”

    基尔伯特眯眼抬头:

    “于此四者,您在埃克斯特分别学到了哪些?”

    泰尔斯抬头想了想。

    在英灵宫里,在塞尔玛书房里的日子……嗯……

    文法、礼仪、历史、军事。

    “他们没这么分类……”

    “但是,让我们先跳过文法和礼仪吧,”泰尔斯头疼地道:

    “首先,是历史。”

    泰尔斯敲起了手指回忆着:

    “六年里,他们换了不少历史老师,从学者、贵族到神殿教会的教士祭祀都有,甚至,里斯班伯爵有闲时,也会亲自授课。”

    “夏尔·里斯班,我记得,那位‘龙眸’阁下,”基尔伯特的眼神聚焦起来:

    “十八年前要塞和谈的时候,他是个难缠的对手。”

    想起里斯班摄政那双仿佛能看穿他心事的眼睛,泰尔斯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北地人,尤其是教给贵族的历史课,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传统课。”

    基尔伯特眼神一动:

    “传统?”

    泰尔斯颔首:

    “从古北地诸国开始,先君塔克穆的《万兽之盟》,到铁血王的‘人类最后防线’,骑士圣殿落成,诸王联合发起逐圣之役……”

    “再到诸王战乱,天马出世,淌血地授勋,帝国征服……”

    “及起义王反帝首义,北地独立,六王决斗,山脉精灵东迁……”

    “再到近代帝国崩溃,‘无月隆冬’里的兽人南下,最后防线复立,三十八哨望地重光……”

    泰尔斯数完了一个又一个,基尔伯特也在纸上沙沙地记着什么。

    公爵叹了口气:

    “就差没说整个远古帝国都是仰仗着无敌的北地骑士建立,然后又被他们推翻,最后还要倚仗他们保卫人类世界了……”

    泰尔斯的语气里透着无奈。

    “可是,一直到耐卡茹逆转寒风,十骑士共立埃克斯特,听多了就会发现……”

    公爵的眼神渐渐认真起来:

    “与其说他们铭记历史,不如说是为了铭记北方独特的传统:生存、铁血、共治、决斗、战争、荣光。”

    基尔伯特深思一会儿,接话道:

    “或者是属于他们的法理与正统。”

    泰尔斯眯起眼点点头。

    或者总结起来一句话:

    吃饭、睡觉、打兽人。

    最后一项可以随时和“帝国”或“星辰”替换。

    嗯,没准哪天会换成“泰尔斯”呢。

    星湖公爵扫去不必要的胡思乱想,回到主题。

    “然后,是北地的礼仪课。”

    “是的,你没听错,北地贵族们也有礼仪课,如何见面、招呼、寒暄、相处、求爱……当然,还有如何决斗。”

    泰尔斯叹息道:

    “天煞的北地礼仪……地位越高的贵族越是如此。”

    “礼仪……”基尔伯特思索着,咀嚼着这个词:

    “无论哪个方面,不喜欢帝国的人们,越是鄙夷它,就越是向曾经的伟大帝国看齐——比如礼仪。”

    泰尔斯想起某些往事,冷笑一声:

    “相信与否,某个版本的故事里,北地的决斗传统源自古代的一对弟兄:传说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就像狮子一样,为了争夺该死的……

    群落交配权。

    泰尔斯撇了撇嘴。

    事实上,在龙霄城的第一年,不懂行的泰尔斯就招来了各色埃克斯特贵族们友好而热切的决斗申请。

    幸好他地位够高(王子),也幸好他后台够硬(女大公),更幸好他脸皮够厚(别问,他死也不会告诉你怎么个厚法),泰尔斯才平平安安活过了第一年,并发誓不能在公众场合跟塞尔玛走在一起(“明明是她先过来拉我的手!”——夜深人静,九岁的泰尔斯独自对着枕头,不忿地申诉道)。

    “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在礼仪课上讲解宗教和信仰。”

    泰尔斯回忆着:

    “从远古的先祖崇拜,到近古的群山信仰,到近世的圣日教会,再到如今的皓月与落日,终结之战后的王座与巨龙——北地礼仪与信仰分不开。”

    基尔伯特记了几笔,点头道:

    “这恐怕,脱离不开帝国的遗泽影响。”

    “几百年前,当圣日教会还是帝国国教的时候,几乎所有帝国贵族手下的书记和学士都出身教会学校,几乎每一个贵族家庭都有自己的教士,而对圣日的信仰更是必修课,仅次于对御座的忠诚。事实上,宗教礼仪、骑士礼仪都有着相当大的共性。”

    泰尔斯耸了耸肩,也不知道是赞同还是无奈。

    “历史和礼仪之外,就是统治课。”

    “顾名思义,它教导一个领主继承人如何治理领地,当然,只有伯爵以上的贵族家庭会有这样的课。”

    泰尔斯头疼地回想起来:

    “包括财算,农事,商政,人情礼法,贵族联姻关系,诸如此类……又多又杂。”

    基尔伯特若有所思。

    “但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半是嘲弄半是鄙夷:

    “一般情况下,女人是没有资格听这堂课的,它们只为男性继承人准备。”

    当然,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埃克斯特也从未出现过一位能摆上台面的女性继承人。

    所以他才有幸陪着某人一起上课——讽刺的是,泰尔斯比他的女同桌更能在这堂课上激发老师的指导欲。

    “但实际上,北地统治课里的内容,无论丈量收支掌管家政,还是揣摩人情张罗宴会,抑或按照礼法安排婚姻,尤其是跟数字和联姻有关的部分,都是由女主人在婚后掌管的——在某些只会喝酒打猎,算术脑瓜却并不灵光的男性贵族里尤其如此。”

    泰尔斯歪着脑袋想了想,想起了尼寇莱:

    “事实上,这样的北地男人还挺多的。”

    “所以,在我和女大公许许多多的课业里,莫名其妙的统治课反倒是最不受龙霄城贵族争议的存在——因为她反正是个女孩儿,嫁人了也用得上这些,而我是个男人,让我学来这些也没用。”

    王子鄙夷地道。

    基尔伯特朝他笑了笑。

    “在诸王纪的混乱时代,妻子与女儿只是连接家族与家族,城邦与城邦的纽带,毫无地位可言。”

    “唯自帝国以降,有智识的女人才有了自己的舞台:一位好姑娘方得以成为未来丈夫的贤内助,分担男主人肩上的职责,而非呆滞在画像上的美人。”

    “由此可见,贵族夫人们地位的提升依赖于外部条件和环境的成熟:唯有战乱不再,粮谷满仓,生产恢复,统治稳定,战马无用,兵器无主,体力活儿少了,劳心事儿多了,女人们的身体劣势才会被缩减,智识才有发挥作用的余地。”

    基尔伯特似有深意地多说了一句:

    “如果世界未到那一天,那您再为自己的龙霄城同窗打抱不平,也只能是徒劳。”

    然而泰尔斯却来了兴趣:

    “所以,如果外部的条件永不成熟,比如生产不发达,经济落后,时局不稳,战乱频繁;如果世界永远不到那一天,比如人们劳作的方式依旧依靠体力与力量……那女人就应该作为附庸,永远这么过下去吗?”

    基尔伯特一扬手上的眼镜:

    “很可惜,但这是显而易见的客观事实,我们无能为力。”

    泰尔斯盯着他,突然笑了。

    “实然与应然。”

    基尔伯特一愣:

    “什么?”

    “你给了我一个‘是’(is)的回答,基尔伯特,”少年公爵叹了口气:

    “来回应我那个‘应该’(ought)的提问。”

    “这可不对。”

    基尔伯特先是一怔,随后恍然。

    “看来我们的文法课可以提升一点进度了,”外交大臣温和地笑笑:

    “尤其是逻辑的部分。”

    泰尔斯配合地笑了笑。

    “但在解决这个千古难题之前,我们还是回到主题来吧,”基尔伯特很明智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那么,除了历史、礼仪、统治?”

    泰尔斯大力吹了口气,却没能吹响哨音。

    但这无损他对下一个回答的复杂感情:

    “最后,也是最有北方特色的部分。”

    “北地人的……”

    “军事课。”

第16章 巧合?

    谈起这个话题,基尔伯特的眼神认真起来。

    “你想象不到北地人,尤其是伯爵以上的贵族们,他们是怎么理解‘军事’,又是怎么安排它的。”

    说到这里,泰尔斯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军事课被他们分成了两部分。”

    “户外和室内。”

    泰尔斯的目光凝结在虚空中:

    “贵族的军事户外课里,包含个人武艺和军队统率等。”

    “占比极大,几乎每天都有。”

    泰尔斯掰开手指:

    “挨揍,骑乘,冲锋,射箭,打猎,巡视军营,战阵演习……当然,最后的几个部分,星辰王子一般都没份。”

    基尔伯特眯起眼睛:

    “挨揍?”

    泰尔斯叹了口气,把脑里那个死人脸赶出去: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公爵回过神来:

    “至于贵族的军事室内课,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吃了一惊……”

    泰尔斯看向外交大臣,严肃地道:

    “是文法,算术,几何,天文……”

    基尔伯特的笔停了下来。

    “对,你没听错,”泰尔斯皱起眉头:

    “如何读写,算术,识天气、算距离……这些全部都被埃克斯特人压缩,放在了‘军事室内课’里。”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书写:

    “我确曾听闻北地人习惯在战争课中学会读写,但即使是星辰境内的亚伦德家族……”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近的亲历者叙述……有趣。”

    泰尔斯扯扯嘴角,晃晃肩头。

    “至于为什么,根据某个死人脸所说,如果不懂读写军令,不能算对人数,不晓地形地貌,不通气候天文,”泰尔斯讽刺地勾了勾伸出的两根手指:

    “‘那还打个屁的仗啊’。”

    泰尔斯不忿地向后靠去。

    谁能想象,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尼寇莱,只要抬头观星,就能晓得还有多久到天亮以及什么时候是突袭时机;只要粗粗一眼,就能算清楚眼前大地的坡度和骑兵冲锋所需的准备;只要旗杆一立,就能弄明白现在的风向对弓弩射击的影响?

    (“队里都知道,全是冰山逼着他死记硬背下来的,但他根本不知道里面的道理,”这是英灵宫里,某个跟新人们侃往事的白刃卫队老兵:“所以野外侦查的时候,你们就直接问头儿‘哪边是东方’得了,千万别具体到‘哪一颗是至明星’或‘至明星为什么指向东方’——以赛亚曾经很不给面子地问过一次,那天,他们当着苏里尔王子的面打了一架……”)

    (“什么,你问后来怎么了?后来啊,冰山想了个好主意,调解他们的矛盾:彼此握手五万遍。”)

    (“那天,整个白刃卫队啥事儿不干,就在宫门前集体罚站,看着他们俩面无表情地握手握手再握手,从早看到晚,轮流计数,差点数吐了……陛下知道了,就干脆把餐桌搬了出来,边吃边看他们俩握手……”)

    (“令人欣慰的是,那之后他们相处就和气多了,顶多指着鼻子互放狠话,但再也没打过架……”)

    (“看,这就是刃誓之下的兄弟情啊,哎妈呀感动死我了……”)

    (“嗯,时间飞逝,感人的故事讲完了,来说说正事:今天敢在岗位上打架的,是哪几个兔崽子来着?”)

    而尼寇莱还只是半路出家——他甚至都不是贵族出身。

    “至于几何跟天文,虽然他们大部分时候是在古籍上来回,混杂了一大堆老掉牙的算例以及古代传说,配以北地周边的自然地理,你知道,‘北地人少天气冷,荒漠炎热植物稀,星辰遍地是坏人,海里充满大怪兽’的那一套……”

    泰尔斯的嗓音沉重下来。

    “但只要一扯上实际的、经验的战场应用,这些在我们看来浅显的学问就会变得无比详细实用。”

    泰尔斯面色凝重:

    “读写注重高效直接,算术在乎方便快捷。”

    “至于几何天文,比如冲锋距离计算,坡度和射界测量,队伍统计,战损比估计,观影定向,观星识途,天气预测,地貌观察……”

    公爵说到这里,心情复杂地看了基尔伯特一眼。

    “而军事课里甚至还有外语和音乐。”

    基尔伯特抬起头来:

    “外语?音乐?”

    泰尔斯点点头:

    “你知道兽人语里‘小孩儿’怎么说吗?”

    “北地人知道——‘索里诺’,‘索里那’,分别是荒漠和冰川的兽人语。”

    “因为跟‘杂种们’打交道的时候用得上。”

    基尔伯特又是一凛。

    “至于音乐,你知道,北地战鼓和骨笛的种类就有好多种,”泰尔斯默默道:

    “有粗犷苍凉也有热血澎湃,从冲锋死战到撤退收兵,从胜利庆祝再到葬礼送别,不一而足。”

    “这就是北地音乐存在的意义。”

    待客厅里又安静了一小会儿。

    “北地崇兵尚武,世人皆知,”这次轮到基尔伯特叹了口气:

    “但现在看来,他们战场常胜,所向披靡,绝非毫无来由。”

    “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埃克斯特贵族,必然会是合格的战场指挥官——无论精神气质,还是能力素质。”

    “他们不是文盲,更不是蠢材。”

    基尔伯特感慨着,眼里带着最大限度的忌惮:

    “是我们命中注定的……”

    “可怕对手。”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泰尔斯只能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所以,北地的历史传统,北地的礼仪法理,北地贵族的统治学问,”基尔伯特摆脱了感慨:

    “还有他们最特别的军事课,这些是您在北地所学到的?”

    “不能说学到,只是知道,”泰尔斯勉强笑笑:

    “毕竟,他们没有真的把我当成王子悉心教导——至少在老乌鸦之前没有。”

    基尔伯特微微颔首,看向泰尔斯的眼神多了一丝怜悯。

    “那么,我们不妨来看看您在这两个月,以及日后的长久时间里所需的……”

    外交大臣翻过许多页,重新拿出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

    “一般而言,星辰的贵族教育继承帝国传统,从‘帝国七艺’延伸而出,自成一体,与北地大相径庭。”

    基尔伯特瞥向泰尔斯:

    “但我会考虑您的北地教育经历,殿下,稍作微调,稍作微调。”

    公爵只得露出微笑。

    基尔伯特同样微笑解释:

    “一般,一名合格星辰贵族所需的知识,分为三类。”

    三类。

    泰尔斯在心底里点点头:嗯,还行。

    不多。

    “第一,是基础类。”

    “其下分出文法、历史、礼仪、古语和外语四门……”

    泰尔斯微微蹙眉。

    第一类就有四门?

    有点多啊。

    不过。

    文法、历史、礼仪……

    “和北地还蛮像的嘛……”泰尔斯嘀咕道。

    直到基尔伯特笑眯眯的下一句话:

    “而文法作为第一门课,其下……”

    “再分出……三个科目。”

    泰尔斯霎时一顿。

    什么?

    “等等等等,”少年公爵连忙阻止他的老师:

    “你是认真的吗?”

    三大类,第一类就有四门,第一门就有三科……

    所以,三乘以四再乘以三……

    等等。

    这不就是他梦里那位慈眉善目、时常笑眯眯的,“别急,我今天只讲两点,嗯,首先是第一个大点下面的第一个小点,然后我先来讲这个小点的第一个部分……”的大学辅导员吗?

    泰尔斯脸色一黑。

    他上的到底是课还是分类学啊!

    但是基尔伯特依旧淡定:

    “礼貌,殿下,烦请让我说完话。”

    泰尔斯吃了个软钉子,一脸僵硬。

    基尔伯特还是那副笑不见眼的神情,继续道:

    “所以,文法课下分三科:语法,逻辑,修辞。”

    还沉浸在挫折里的泰尔斯耳朵一动。

    “等等,语法,逻辑,修辞……有点耳熟啊。”

    王子先不去吐槽“三乘四乘三”的科目总数,而是触发了另一段回忆。

    基尔伯特回以疑问的目光。

    “虽然只有几个月……”

    泰尔斯挠着下巴琢磨道:

    “但是,结合北地的国情,老乌鸦重订过我们,我是说,重订过我的课程表。”

    基尔伯特示意让他继续。

    “文法,这是北地人最轻视的科目,”泰尔斯试探着道:

    “但老乌鸦反其道而行,他特别把它从军事室内课里拆了出来,还专门强调,文法要学三样东西。”

    基尔伯特突然笑了。

    “让我猜,他指的就是——语法,逻辑,修辞?”

    泰尔斯点了点头。

    “对,但没那么细——北地人不喜欢——通常而言,老乌鸦会给我们一首诗或一篇短文什么的,让我们研究它的语法,说清楚作者的想法,总结它的逻辑结构,然后让我们自己在修辞上加工它,重写它。”

    基尔伯特似乎想起了什么,满是怀念地颔首道:

    “龙吻学院历史悠久,而龙吻地少受战火波及,数个世纪以来,更是西陆人文荟萃之地。”

    “他们的文化受帝国影响极深,对帝国文明的保留也极多——某种程度上更甚我们。”

    他赞许而欣慰地点点头:

    “感谢希克瑟先生,他省了我们不少事儿。”

    “您也许没注意,殿下,但六年前,我在这里教给您的就是文法课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古帝国文和古诗体的语法理解,抑或是十四行诗的行文逻辑与修辞。”

    泰尔斯恍然。

    “既然您这么说了,在文法课上我会酌情做出修改——希克瑟先生的处理就很得体。”

    基尔伯特重新抬起眼镜,低头把纸张的日程表第一排全部打上标记:

    “那文法课三科,让我们……每周拿出六个上午吧。”

    泰尔斯脸色一变。

    等等。

    六天?

    王子苦起脸:

    “既然时间紧迫,那我们不能放在历史和礼仪课里吗?你知道,文法这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

    可基尔伯特却很是坚持。

    “不,殿下,文法课的重要远远超乎您的想象。”

    外交大臣依旧努力在纸上划拉着课程安排:

    “听和说,这不难。”

    “但难的是,在听说之外,并不是人人都会思考、理解、表达。”

    基尔伯特抬起眼睛:

    “更糟的是,人人都以为自己会了。”

    狡狐眯起眼睛:

    “所以希克瑟先生有句话:‘这世上大部分的矛盾冲突,都是因为某些人的文法课不及格’。”

    “这就是为什么,在听和说之外,我们还需要读和写——这可不仅仅是识字儿这么简单。”

    泰尔斯哑然。

    好吧。

    基尔伯特低下头去整理他的课表:

    “您生而高贵,殿下,但如果您连他人讲出的话语都理解不全,连行文背后的逻辑都难以看清,连内蕴情理的修辞都一无所知,”基尔伯特轻哼一声:

    “那我贸然让您去了解历史,习得礼仪,把您推给整个世界,那是极不负责任的。”

    基尔伯特似乎越说越来劲:

    “若您不通语法,不解逻辑,不明修辞——或者更糟,你知晓以上三者,却不知如何应用,更未从中获益——那面对历史和礼仪,面对不同的人、事、物,您依靠智慧作出的选择就会很有限:不是冲动的盲从就是无知的反对,不是拙劣的模仿就是自以为是的不屑。”

    “而它们都能归为一类:误解。”

    “让您变成自大的蠢货。”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

    我只是提个问题而已……

    怎么感觉……被教训了?

    而且……

    泰尔斯不禁心想:

    这个时候的基尔伯特,还真像……老乌鸦本人啊。

    基尔伯特的话还在继续:

    “相反,如果您通晓文法,那无论历史礼仪,人情世故,学起来就都是事半功倍,一点就透。”

    “而非像大部分人一样,只凭直觉与运气,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基尔伯特话锋一转,脸色一暖:

    “请记得,殿下,这不是为眼前,而是为长久。”

    泰尔斯被说得一阵头大,忍不住向后靠去。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都对。

    “所以文法课就这么定下了,那么基础类里,就剩下另外三门:历史、礼仪、古语和外语……”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放下手持眼镜:

    “我相信,老乌——希克瑟先生也有做出相应的调整?”

    历史、礼仪、古语和外语……

    三门。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对,他的第一节课就是讲历史。”

    “但他的历史不止是北地人传统的寓言故事,只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而你需要记什么,得到什么教训,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在里头功绩最大最需要记住之类的马屁词儿……”

    泰尔斯说着说着,也渐渐被勾起了怀念:

    “相反,老乌鸦所讲解的每一段历史,都引出一个主题,然后他止步于此,回头来逼你思考。”

    他越说越入神:

    “法律的成因、信仰的基础、统治的界限、胜负的意义……所有你只看流水叙事、只读英雄赞歌、只翻既定结论时看不到,更想不到的东西。”

    也许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也许是刚刚说了太多口干,这次基尔伯特没再多说什么。

    “很好,那历史课就每周三次,三个晚上,我们只需要调整一下历史的重点,不妨从帝国的两百零八位皇帝和星辰的三十九位国王开始……”

    基尔伯特愉快地把日程表的三个格子勾满。

    等等。

    多少?

    泰尔斯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没错,他是读到过不少帝国皇帝们的事迹,但是……

    两百零八位?

    看着基尔伯特笑眯眯的神情,泰尔斯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礼仪课是金克丝女官上的,里斯班伯爵得空的时候也会出现,据说经常会请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贵族和贵妇来……”

    泰尔斯无精打采地道:

    “本来这些课我经常翘,自己跑出去看书自学……”

    同时躲避耳目,试探英灵宫的漏洞。

    跟陨星者斗智斗勇。

    “但老乌鸦来了之后,他告诉我们,虽然枯燥,可礼仪课不止是礼仪,至少不止是教你怎么见面行礼,点头鞠躬,”泰尔斯精神一振:

    “这里头包含着伦理、道德、贵族规则与宗教传统。”

    “是真正的‘北地之道’。”

    “这么一看,就算北地人的礼仪课也不无聊了,因为它反映的是北地人所看重的东西:他们告诉你,作为一个北地领主,什么时候要杀人,什么时候能赦免,什么时候得打仗,什么时候须和平。”

    “所以在他的眼里,礼仪不止是礼仪,而是约定俗成又不言而喻之物,是埃克斯特的新旧法理,贵族的规则阶序,封君的责任义务,封臣的权利自由,比如说……”

    泰尔斯的眼神聚焦起来:

    “耐卡茹的共治誓约。”

    它映衬的,不止是冷冰死板的规则本,更是温热鲜活的行动者。

    是真真正正的……

    政治。

    它就好比……

    泰尔斯的眼前突然一阵模糊。

    【加芬克尔的所谓‘说明’和‘索引’,这些所谓不言而喻的默契因素,它在‘行动’与‘场景’之间构建了一座桥梁,让人和环境之间相互反射,共同建构……比如大家都要遵守的公共礼仪……】

    泰尔斯死命摇摇头,把这片距离这个世界已经太遥远,也太高深的记忆扔回大脑里。

    从西荒归来,不知为何,他六年里渐渐沉寂的旧日记忆,又像压力积满的火山一样,开始不时翻滚涌来。

    就像回潮一样。

    泰尔斯按着额头,一面驱除刚刚的眩晕,一面心生疑窦。

    回了星辰就这样……

    这是……

    巧合吗?

第17章 上高中了

    “……很好,我会记得的,礼仪课不妨灵活一点,同样每周三个晚上,应用到实际,则随时随地。”

    基尔伯特的话在耳边响起,把他拉回现实。

    泰尔斯努力不去看对方膝盖上的日程表,也竭力不去计算自己一周还剩多少自由时间,堪堪吸了一口气。

    “至于你说的,古语与外语。”

    王子点点头:

    “嗯,古帝国文。”

    “北地人很鄙夷这玩意儿。”

    “但还是老乌鸦,他坚持把它放回了课程里,”泰尔斯眼前一亮,“‘别浪费了藏书室里那么多的古籍’,他是这么说的。”

    基尔伯特微微一动。

    他有些怀念,也有些感动:

    “是么,希克瑟先生。”

    泰尔斯哼哼一笑,打算减轻一下这门课的负担:

    “当然咯,有你打过的基础和多年的自觉阅读,古帝国文我还是挺轻松的。”

    “至于我的同学,”泰尔斯耸耸肩:

    “嗯,恐怕她就不这么想了。”

    想起塞尔玛面对着一本用古色古香的古帝国文写就的《诸王与城邦时代政治讽喻诗选》发呆,咬着指甲四处张望,时不时向快速翻页的自己投来惊恐目光的场面,泰尔斯顿时感觉无比愉悦。

    并决定永远不告诉她快速阅读的秘诀:

    看不懂?

    那就跳过嘛!

    就在此时,基尔伯特却突然开口:

    “所以,希克瑟先生教的是远古帝国文,还是近世帝国文?”

    泰尔斯一愣,犹豫道:

    “额,让我想想……”

    可基尔伯特毫不犹豫地恍然点头,重新开始沙沙书写:

    “明白了,您两种帝国文——都需要额外辅导。”

    两种。

    泰尔斯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悲哀感。

    外交大臣抬起头:

    “而外语?”

    王子看着纸张上空位越来越少的日程表,苦着脸道:

    “额,兽人语算吗?”

    基尔伯特挑起眉毛,一脸了然地低头书写,填满所剩不多的空格:

    “所以你还需要辅导三种语言:古希雅精灵文,古里恩精灵文,还有通用精灵文。”

    哈?

    泰尔斯惊恐地抬起头。

    “只是开个玩笑,殿下,”基尔伯特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除了精灵们自己和语言学家,没人会讲前两种了。”

    “放心好了,你需要学的只有通用精灵文。”

    看着对方再次划拉掉几个格子,泰尔斯明智地把那句“所以埃达会讲吗”给咽进肚子里。

    “很好,那么,文法,历史,礼仪,语言,您课程里的基础类就结束了,”基尔伯特满意地道:

    “接下来是第二类。”

    什么?

    还有?

    泰尔斯又是一阵心伤。

    第一类就够他受的了啊!

    然而基尔伯特的下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哲学。”

    那个瞬间,泰尔斯再度愣住了。

    几秒后,顾不上课业压力,泰尔斯结结实实地讶异道:

    “哲……哲什么?”

    基尔伯特认真地抬起头,咬字发音:

    “哲学——这是古称,一门极其广泛的学科。”

    “放在今天,尤其放在您的课程里,它包括了数学、自然、艺术,以及神学课。”

    什么?

    数学,自然,艺术,神学?

    泰尔斯讶然道:

    “这些,全都放在哲学里吗?”

    基尔伯特微微一笑,用同样的句式反问道:

    “哪些,不能放在哲学里吗?”

    泰尔斯挥了挥手。

    “我知道你的意思,”公爵有些疑惑:

    “但我以为,狭义而专门的哲学没有这么具体吧,它不是回答某些广泛而高深的终极问题的吗?”

    外交大臣像是要和他开玩笑一样,同样复述一遍:

    “那么您觉得,什么问题,不属于‘广泛而高深的终极问题’呢?”

    泰尔斯一愣,继而挠了挠头——老天,这一定是从科恩那儿被传染的毛病。

    “额……‘今天吃什么’?”

    他呆呆地问道。

    基尔伯特放下眼镜,吸了一口气,坐正身体。

    “首先,‘吃什么’的问题也可以很高深……”

    他语重心长地看着王子殿下:

    “其次。”

    “殿下,一个抄写员或者学院出身的文官,只要足够努力,熟读典籍,也能做到通晓文法,博闻历史,礼仪得体且精通语言。”

    “一位征召兵或城防队出身的平民骑士,只要足够努力,练武不辍,也能做到武艺过人,指挥若定,沙场披靡,屡立战功。”

    “他们都有机会,有朝一日受封爵位。”

    基尔伯特的眼神锐利起来:

    “但何以区分您是源远流长,意义非凡的真正贵族,而他们不是呢?”

    泰尔斯回给他一个尴尬的笑容。

    不太晓得。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

    做贵族嘛。

    还好,他努力把那句自己被讽刺了无数次的“金闪闪的血液?”给压在了嗓子里。

    基尔伯特神秘一笑。

    “如果您不习惯,殿下,那就只把它当作一个好听的称呼好了:哲学。”

    基尔伯特看着窗外,目露向往:

    “要知道,早在帝国时期之前,哲学可是无所不包,一度被称为‘万法之学’,是贵族的必修课——那时候的骑士们上马持兵,下马谈哲,身为贵族子弟,没有学不学哲学,只有学得精深与否。”

    万法之学?

    跟艾希达所说的“万法之座”……

    泰尔斯默默留心。

    “但它包含的内容,数学,自然,艺术,神学,似乎有些……”

    王子挣扎着想找个形容词,但他最终失败了。

    基尔伯特只是远远望着他,嘴角含笑,并不回答。

    找不到词儿的泰尔斯只能吐出一口气。

    “你知道,你又让我想起了老乌鸦。”

    星湖公爵回忆起往昔:

    “算术、几何、天文、地理——虽然北地的贵族教育把它们囫囵吞枣地放进军事课,但老乌鸦把他们分别拆了出来,四门课各自讲解,单列书目。”

    “而老乌鸦也不仅仅讲简单的算术,而是……”

    基尔伯特突然接话:

    “代数?”

    泰尔斯眼前一亮:

    “他也这么教过你?”

    基尔伯特轻笑起来。

    “这是龙吻学院的必修课,算是很久以前的老传统了,希克瑟老师带了一些到他的家庭课堂来。”

    外交大臣幽幽道:

    “至少,龙吻学院的院内生都必须习得解开一般代数——比如四次方程——的原理和公式。”

    什么?

    “四次方程?”

    还是必修课?

    泰尔斯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学到五次六次七次方程?”

    没想到的是,基尔伯特格外认真地回忆起来:

    “希克瑟先生说,似乎至今还没人找到解五次方程的方法,据说帝国时代里有一些法……有一些人找到过,不过终结之战后就失传了……”

    “据说有些穷尽一生的学者们研究得更高深,他们的代数已经不局限在指代简单数字的范畴里了,而是一些现实之外的、超出想象的对象,他们甚至能找到方法,准确指代方向和空间,运动和变化,为此他们的算术纸能铺开整整几层楼……”

    “额,基尔伯特,你可以停在这里了,”泰尔斯开始觉得头疼了,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你知道,北地人的军事室内课里,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天文和地理,虽说我的同班同学是反过来的……”

    抱歉啊,对数学的兴趣还比不过一个北地小女孩。

    泰尔斯半是调侃半是无奈地想道。

    真是给我们帝国传统丢脸了呢。

    基尔伯特低下头,继续开始填格子的游戏:

    “除数学之外……”

    “自然包罗天文地理,增广见闻,开拓眼界;”

    “艺术则广涵音乐绘画雕塑舞蹈诗歌戏剧,陶冶身心,培养性情。”

    “至于神学,嗯,它比较玄妙,您会知道的。”

    “它们加在一起所需的每周日程,嗯,我看看……”

    泰尔斯听得越发心累。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拿起日程表草稿:

    “哦,似乎日程有些装不下……”

    “没关系,我回去再安排好基础类和哲学类的课程的比重,双双混杂……”

    泰尔斯自认倒霉地闭上眼睛。

    但他想起了什么,旋即睁眼,问道:

    “等等,基尔伯特,你刚刚是不是说,总共有三大类?”

    基尔伯特看向他,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对,第三大类,实务类,这就要禀报陛下定夺了……”

    还有?

    泰尔斯不无悲哀地道:

    “实务?”

    基尔伯特清了清嗓子,继续在那张预示着泰尔斯未来命运的纸张上做着注记:

    “举个例子,统治实务,伯爵爵位以上的大家族们尤其需要。”

    “军事指挥与后勤,政务汇报与处理,农事与商业、财务与税务、国家政治与外交,宗教和贵族关系,法律与法理……”

    “但这可不是一般的学院老师能教导的了,往往需要结合实际与事例,最好能有亲自体验的经历……”

    基尔伯特记完了什么,抬头眯眼笑道:

    “您暂且不用着急,先好好补完前面的内容吧。”

    他兴高采烈地看向手里的日程计划:

    “那么,文法课里的语法、逻辑、修辞……”

    “然后是历史课,礼仪课,都得做些重心上的微调……”

    “两种古帝国文,加上通用精灵文,我估计您后者的基础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再有数学,自然,艺术,神学,嗯,这四门下面还要依据您的兴趣,以及能找到的老师细分下去,比如艺术我就推荐……”

    “至于详细的教导者人选,让我再来看看,最好每门课都能找不一样,让您觉得有新奇感,从而喜欢上课……”

    “实务类得另做个备注……”

    听着他的话,泰尔斯的表情经历了一开始的惊恐、痛苦、悲哀,到现在,已经渐渐变得麻木了。

    “很好,以上就是您的三类课程。”

    基尔伯特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祝您学习愉快。”

    泰尔斯瞥了一眼那几乎被填满的日程表,顿时脸色苍白:

    “你觉得,觉得我能对付得过来?”

    基尔伯特摇了摇手指,信心十足。

    “不不不,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六年前,我可是亲眼见证过您学习进度的,殿下,堪称天才。”

    等,等等。

    泰尔斯嘴角一抽。

    “我相信,这些课程对您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而且,六年前,您还小的时候,不是就对我说了吗,”基尔伯特眨眨眼,满是找到好学生的欣慰:

    “您最喜欢上课了。”

    泰尔斯眼前一黑。

    基尔伯特。

    你……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如果他现在说,他的脑子被北地人打坏了,会有用吗?

    可外交大臣显然吗,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

    “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明天我会再过来的,您可要准备好了——文法课!”

    泰尔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送走基尔伯特的了。

    他只记得自己木然地点头微笑,微笑点头。

    等泰尔斯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待客室的门口。

    就在此时,一个已经不那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结束了?”

    泰尔斯木然回头。

    “很好,警戒厅刚刚派人来,驱散了那帮想要拜访公爵的不速之客。”

    他的亲卫队长,守望人马略斯勋爵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

    “那么您就应该有时间了吧?”

    泰尔斯麻木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只见马略斯咧嘴一笑,见者如沐春风。

    “准备好,殿下,我们的操练明天开始。”

    哦。

    泰尔斯同样木然地回过神去。

    等等。

    “操……”

    泰尔斯从麻木中回神,他猛地转身,眼眶遽然放大:

    “操什么?”

    马略斯微皱眉头。

    “卡索伯爵没告诉您?”

    泰尔斯下意识地摇头。

    守望人走上前来,眯眼打量着公爵阁下:

    “除了基础、哲学、实务那些复杂的课之外,星辰贵族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一点?

    马略斯点点头,笑道:

    “自诸王时期以降,证明贵族与平民身份不同的、最关键的标准。”

    又来?

    不祥的预感袭上泰尔斯的心头。

    只听马略斯微笑着开口:

    “武艺。”

    泰尔斯没反应过来,一时无言。

    三秒后。

    王子深吸一口气:

    “不是,我学武艺身手,那跟……跟你有什么关……”

    马略斯用一个标准的礼节打断了他:

    “不巧,在下托蒙德·马略斯,刚刚被陛下指派为您的……”

    “武艺教导者。”

    泰尔斯愣住了。

    马略斯抬起头来,满面春风:

    “所以一周七天,我需要您拿出七个凌晨和七个下午——就从明天开始吧,早上六点和下午五点,请您准时移步后院的训练场。”

    “跟着我,好——好——操——练。“

    最后几个字,守望人阁下是无比愉悦地说出来的。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马略斯拍拍他的肩膀,释放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别急,殿下。”

    “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麻木地向前走去,浑然不顾身后人趣味盎然的目光。

    但马略斯叫住了他。

    “尊敬的公爵阁下。”

    “操练有度,可刀剑无眼。”

    他的笑容温和大方,在泰尔斯眼中却显得邪恶透顶:“若有磕碰……”

    “请多担待啊。”

    马略斯得体地行礼,微笑,转身离去。

    徒留王子一人,在晨光中凌乱。

    这一刻,泰尔斯情绪复杂。

    心思灰暗。

    好半晌,他才一脸憔悴地走出待客厅。

    准备最后一次享受自己的米虫生涯。

    王子突然明白了。

    原来,之前在北地,仅仅只是这个世界的……

    九年义务教育啊。

    泰尔斯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现在,他终于十四岁了……

    该上……

    泰尔斯绝望地想道:

    高中了。

    看着公爵大人一脸麻木地走了过去,远处的多伊尔摇了摇头。

    真不幸,这孩子赶上马略斯被某个胖贵族威胁,心情正糟的时候了。

    不过……

    多伊尔打量着泰尔斯失魂落魄的样子。

    嚯,我们的第二王子,星湖公爵,这就不行了?

    D.D眼珠子一转,挠了挠下巴。

    要知道,宫中的专事女官们……

    还等着给他上两性课呢。

第18章 被发现了?

    永星城里,王子归来引发的热潮已经有所削减(或仅仅是收敛积压,等待下一次的爆发),至少闭门谢客的闵迪思厅不再像之前那样门庭若市,泰尔斯难得享受了一段珍贵的清净时光。

    但这不代表他就从此舒心了。

    从第二天开始,泰尔斯殿下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闵迪思厅的主人”这一伟大身份所带来的权力,以基尔伯特为首的王室教导团(“王室小鲜肉的人设包装公司”——公爵大人的不忿之语)就有条不紊地开进了闵迪思厅。

    首先,文法课,包括古帝国文和通用精灵文的教导者,是王立文法学院里声名卓著的博纳大学士。

    能请到他,不可不谓物美价廉。

    一方面,博纳学士那光滑得可以反射灯光的秃头让闵迪思厅省下了不少灯油,节约资源;

    另一方面,他那轻柔低沉又断续不清(“快病死了吧”——刻薄的、从此不能大声说话的D.D)的嗓音,则迫使整个闵迪思厅在上课时间保持绝对安静,造福环境;

    第三,他渊博的学识和广泛的领域,几乎把王子的五门课(语法、逻辑、修辞、古帝国文和精灵文)压缩在了一起,让泰尔斯领略了以下问题的答案:

    那些连“主谓宾”这样的语序都全然不同于通用语的语言(比如麻烦的远古帝国文和该死的通用精灵文),会给语法带来多大的变化?会如何影响逻辑的原理和表达?从而在修辞上带来怎样的挑战?它们又是如何分别影响了现在的语言和说话方式?进而改变人们的思维习惯?最后,它们又是如何残酷无情地蚕食了泰尔斯王子珍贵的睡眠时间?

    (“殿下,您,您说您,您背不完?那,那就晚,晚睡一点嘛……反正你们年轻人说早睡都是骗人的,躺床上啥都干就是不睡觉……什么,不利头,头发?哎呀那不重要……殿下您,您知道假发吗,宫廷里谁不戴着假发假胸啊……什么,晚睡长不高?哎,殿下,您戴上王冠,不就够高了吗……”——颤颤巍巍的、一句话说得王子三度色变的博纳学士)

    历史课则由基尔伯特亲自担纲,相比博纳学士的旁征博引和目光长远,外交大臣的目标简单明确: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把泰尔斯王子变成人形的《远古帝国到星辰王国:上下两千年通史大百科》。

    (“‘索引’!殿下,我必须纠正您的玩笑,只是《大百科》‘索引’而已,拿去唬……咳咳,展示您的博学就够了。”——严肃的基尔伯特)

    至于数学课,这或许是少数能给星湖公爵阁下带来慰藉的课程,胡里奥学士颇为泰尔斯的几何与代数水平惊异,尤其是王子在“鸟不生蛋的埃克斯特”白白耗费六年的前提下。

    但令泰尔斯头疼的是,随着胡里奥对他的信心水平越来越高,为教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学家王子”(“您加冕之后,一定记得给我们拨经费——看,哎呦喂这些淘气的小公式们,多美多可爱啊,像不像朝着您在笑?”——不停挥舞兰花指的胡里奥学士)而激动的前者,正热忱而迅速地扩张他们的课程大纲。

    比如某天,胡里奥学士终于把代数和几何结合起来,开始计划着让泰尔斯用代数方程来测算天体运行的轨迹和变化。

    (“这些基本的方程都对不上,是吧,至明星的运行太诡异了……而您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把握这些不可测量的运动呢?有几个龙吻学院的学者设想,只要把这一运动过程分割成不同部分,再一直一直一直分割下去就能得到答案,我给您看看他们分别提出的运算式啊……诶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醒醒,醒醒啊殿下!您先把题做完了再晕嘛!”——年轻有为却花容失色的胡里奥学士)

    而他们使用的课程材料,已经从古籍上的数学题扩展到国情民生的现实数字,甚至有几次,胡里奥提出不妨试试从前期国家岁入估算未来的岁入,或者从中央领的人口增长估计全星辰的数据。泰尔斯有理由怀疑,如果他不表现得蠢一点,放慢课程的速度,那距离书本上出现某个可怕的钟形曲线以及其后的一系列概念,就真的只是时间问题了。

    至于自然课,谢天谢地,见多识广的蒙顿勋爵讲起天文地理人文风俗时,往往风趣幽默,引人入胜——如果王子不是时常打断他,让他难堪的话。

    (“至明星为什么在东方呢?沥晶矿的成分是什么呢?要是哪天把鲸鱼杀光了,我们是不是就没有永世油用了?狼人和吸血鬼真的是被诅咒的怪物吗,跟狼和蝙蝠有关系吗?龙吻地是个盆地,那它的气候是不是有些奇怪?迷雾双海上的大雾和漩涡真的是自然形成的吗?魔鬼海的海怪传说有那么多目击者,就没人怀疑过?落日皓月的信仰和他们的神殿教会为什么能共存?食人花这玩意儿跟巨龙一样,怎么应付它们的能量消耗?终结海眼底下真的是凯旋之都和帝国故土?盛宴领的血族们是如何统治的?大荒漠内部肯定有不同的地形气候吧?荒漠都市卡利格里是真的吗?造就大裂沉的伟力为什么没有形成漩涡,把两块大陆吸进去?迷海三国的瘟疫是从哪里开始爆发的?桑拉火山两次喷发的间隔为什么这么短?从不同的港口去东陆的速度不一,是不是因为洋流的走向?”——王子殿下的“十万个为什么”。)

    而艺术课,在看过、听过星湖公爵精心准备的画作与鲁特琴演奏之后,声望卓著的乌赫兰大师温和地告诉泰尔斯:学艺术,其实不一定要做一个艺术创作家的,同样也可以做一个艺术欣赏家嘛,我看呐,公爵您就很适合做一个名留青史的欣赏家,特别特别适合……

    总之,这一周来毫无喘息的王子进修课,让泰尔斯越发想念曾经的英灵宫生活——死人脸除外。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就没把小滑头一起绑来上课呢。

    每天都感觉身体被掏空的泰尔斯,默默流着泪想道。

    这还不如让他回到荒漠里去呢。

    至少兽人们不会逼他背下远古帝国文的七种词格,三种词性,四种时态,三种语态,四种人称,五种语序和十八种根据情况可互相变格的不同句式,包括复杂的发音规则——相比之下,黑径里那个劳什子将军的近世帝国语真是太简单了。

    或者通用精灵语的二十二种语音语调变化——天啊,那简直就是声乐课。

    在闵迪思厅,泰尔斯感受的压力之大,甚至让他忘记了两个月后的亮相宴会,遑论复兴宫里的权力漩涡。

    就连一些本该稍显轻松的“特别”课程,也是一样。

    比如现在。

    “感觉到了吗,泰尔斯殿下?”

    “作为你的武器,它是如此坚挺,笔直,硬气,又不失韧性与弹性……”

    温和而随和的声音从他的左耳侧响起,又慢慢绕到右耳,带起痒意。

    “但它也是如此冲动、野***望无限,按捺不住,渴望着释放自己,去撒野,去征服……但你不能轻易顺从,要控制住它,别让这匹野马轻易出闸……”

    泰尔斯面颊通红,呼吸急促,根本无暇顾及耳边的声音。

    “腰用力,手扶稳,对,就这样,保持住这个姿势和方向,尽量绷直,不要颤抖……”

    汗水流过泰尔斯的脸颊,他突然浑身一抖。

    糟糕!

    那个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坚持!绷紧!绷直!抬高!别让它掉下去了……”

    但泰尔斯感觉得到,自己已经……

    不。

    不受控制的麻木感漫上全身。

    糟了,糟了。

    他,他坚持不住了……

    泰尔斯眼前一阵眩晕。

    他就快要……

    快要……

    啊!

    终于,随着沉闷的一钝声,泰尔斯手上的练习剑,连同剑身上挂着的负重轮一起摔落沙地。

    星湖公爵急促地呼吸着,他的手臂一阵酸麻,手套里则满是汗水。

    脚步声响起,马略斯从他的身后走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剑。

    “时间……有些短啊?”

    泰尔斯懊恼地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在庭院临时空出的训练场里跺了跺脚,舒缓麻木。

    “没事,”王子悻悻道:

    “我只是不习惯。”

    “北地人不这么教。他们倾向于……对抗训练。”

    马略斯轻哼一声:

    “那或许……您该回去北地?”

    泰尔斯顿时一噎。

    夕阳洒落闵迪思厅的庭院,把马略斯和泰尔斯的身影在地上拉长。

    他们的身后,多伊尔站在廊柱下,跟一旁的哥洛佛说着什么。

    “显然,我们的王子殿下没经历过系统的训练。”

    多伊尔摇了摇头:

    “看来,擅长战斗的北地人本事有限啊。”

    哥洛佛抿了抿嘴。

    没错。

    此时此刻的泰尔斯正无精打采地上着由马略斯勋爵亲身指教的“武艺课”,显然,在经历一整天的大脑折磨之后,公爵对亲卫队长的站桩式授课并不十分感冒。

    但马略斯似乎甘之如饴。

    “剑式和剑架是古代骑士训练里的重要一环,”守望人依旧是那副礼貌微笑的表情,全然没有为王子的失败与态度困扰:

    “尤其是‘骑士十七剑’,这是古典而正统的骑士技艺,自帝国以降就流传宫廷。”

    “星辰立国后,它又经过无数大师的悉心研究,遂有今日之貌。”

    在几个陪练的王室卫队成员注目下,马略斯走进场内,优雅地捡起王子的金属练习剑,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负重轮一并捡起来。

    “每一个动作姿势都经过精细考量及无数验证,”马略斯倒转剑身递出,温文尔雅,不见一丝急躁:

    “而你需要全神贯注,贯彻到底,把它们做到极致,让它们深深烙进你的身体里,变成本能。”

    满脑子都还是语序变格与算术式的泰尔斯叹了一口气,接过马略提递来的剑。

    但泰尔斯一抽一下,长剑纹丝不动!

    泰尔斯吃了一惊,从无精打采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发现剑身正被马略斯牢牢地握在掌心,并未放手。

    “以便在战斗的任何时刻,都能回到最熟悉最安全的姿势。”

    马略斯深深地注视着他,开始变得严肃:

    “比如,你每攻出一剑,无论战果如何,都要本能地迅速回防,保持警戒。”

    下一秒,马略斯突然松手,泰尔斯就着惯性晃了一下,方才站稳。

    面对这不太友好的“提醒”,泰尔斯勉强笑了笑,熟练地甩了个剑花:

    “即使在敌人已死的时候?”

    而马略斯却眼神一冷:

    “即使在敌人已死的时候。”

    泰尔斯一凛。

    马略斯继续道:

    “我猜,北地人没教过你‘后击’一说?”

    “即便你削掉了对手的头颅,他的躯干也仍留有惯性,完全能在死后的一秒里,继续完成死前的招式——比如同样削掉你的脑袋。”

    泰尔斯稍稍一顿。

    “事实上,北地人教了。”

    少年公爵转了转眼球,发现D.D和哥洛佛都在远处旁观着,前者还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呵欠。

    “只是,你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兽人们的濒死反击,”泰尔斯耸了耸肩,决定把这个话题的口子赌上,赶紧完成今天的份额:

    “如果让那种量级的反击打出来,无论有没有格挡,格挡的是强剑身还是弱剑身,基本就是一下的事情,回防意义不大。”

    “所以他们讲求以攻为守,崇尚局势压制和乘胜追击……”

    “认为最完美的战斗,是让对手由始至终毫无还手之力。”

    泰尔斯晃了晃脑袋:陨星者尼寇莱、火炙骑士图勒哈、亡号鸦蒙蒂……

    嗯,他遇到过的北地高手们,似乎还真没多少特别擅长防守的存在。

    相反,星辰王国这边嘛,从要塞之花到传说之翼,甚至是白骨之牢里的刑罚骑士……

    至于王国之怒……

    好吧,那是个另类,连北地人都忌惮的存在。

    但马略斯却深邃地望着他,随后前踏两步,按住泰尔斯的肩膀,凑近他的耳朵。

    “那您最好记得,您的命比大多数人值钱得多。”

    “你需要的是活下来,殿下,而非仅仅比对手晚一刻死。”

    “活下来。”

    马略斯的语气警惕又神秘,颇有些鬼故事的氛围,让泰尔斯下意识地一抖。

    “而且,你今后所遇到——如果有——的大多数对手都会是人类,”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放开泰尔斯的肩头,“面对他们的‘后击’,及时而聪明的回防姿态无比重要。”

    马略斯的笑容早已不见:

    “毕竟,你学的是剑术,而非自杀术。”

    泰尔斯皱起眉头,感受到对方不快的情绪:似乎,自己刚刚的漫不经心,得罪他了?

    马略斯走出场外,冷冷开口:

    “回到刚才的授剑姿,挂上负重。”

    “试着再坚持半小时,让身体习惯它。”

    半小时?

    泰尔斯瞬间变成苦瓜脸。

    从早上六点到现在,他才刚刚经历了整整十二小时的……

    他还要吃晚饭不啦?

    马略斯头也不回:

    “我知道,这个过程很无聊,很空虚,很辛苦,没有对手也没有目标。”

    “唯独只有你自己。”

    守望人的话隐含寒意:

    “只有孤独、寂寥、隐忍、坚持,而别无帮手或是敌人。”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事实上,你最大的敌人,正活在你自己的意志里。”

    马略斯猛地转身,语气无比笃定:

    “杀了它。”

    “夺回你的意志。”

    泰尔斯不由得又挑了挑眉毛。

    真的?

    一堂训练课,为什么台词搞得这么像励志故事……

    但是腹诽归腹诽,泰尔斯也只能乖乖照做,拉出标准的骑士授剑姿,努力让身体达到要求。

    就是精神上有些飘。

    泰尔斯无奈地想道。

    很快,不过十分钟(“应该快到时间了吧?”——满头大汗期盼着的泰尔斯)后,他的剑尖就开始颤抖,动作渐渐变形,有些承受不住——肌肉力量从来不是泰尔斯的强项。

    但这一次,泰尔斯暗地里呼唤起了最熟悉的战友。

    很快,那股习惯的波动隐蔽而听话地循令而来,蔓延上他的右臂,舒缓肌肉的酸痛和负荷,并源源不断地注入新生的能量。

    泰尔斯咬牙呼出一口气:不错,他感觉好多了。

    剑尖的颤抖也慢慢平息。

    他试着拉伸身体,重新回到最标准的骑士授剑姿。

    场外,细心观察着的马略斯眼前一亮,开始点头。

    就连哥洛佛和多伊尔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哇哦,先前是我小瞧他了。”

    多伊尔挠了挠脑袋:

    “北地人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虽然没有进入地狱感官,但多多少少也增强了的听觉,把这话忠实地传进泰尔斯的耳朵里。

    王子弯起嘴角。

    “不错……”

    马略斯饶有兴味地走进场内。

    “很不错,殿下。”

    “事实上,远远超乎我的估计。”

    泰尔斯不由得把手臂到剑尖的一线绷得更直。

    直到马略斯了然点头,神秘一笑,道:

    “真是不错的……”

    守望人的目光扫过泰尔斯平稳的手臂和标准的姿态,用他最温和优雅的声调,啧声赞叹:

    “……终结之力呢。”

    那个瞬间,全身心都用在维持剑姿的泰尔斯悚然一惊!

    他说……什么?

    他的剑尖微微一颤。

    另一边,哥洛佛和多伊尔双双对视,露出疑惑。

    马略斯轻轻一笑。

    却突然伸手,扣住泰尔斯的剑柄!

    猝然之间,本就活跃着的狱河之罪汹涌而上,让泰尔斯下意识地回抽手腕!

    巨力涌来,马略斯先是脸色一变,随后翘起嘴角,放开了剑柄。

    仿佛发现了什么。

    泰尔斯就着惯性倒退两步,惊疑不定地看向马略斯。

    咚!

    又一声闷响,负重轮再次从剑身滑落,在沙地上无望地滚动最后一圈。

    亲卫队长不慌不忙地活动着自己的手,缓缓点头,似乎还在回味刚刚与王子的那一次角力。

    但他的表情却淡定下来,仿佛了悟真相。

    泰尔斯看懂了什么,越发难以置信。

    从六年前开始……

    从名为狱河之罪的奇异力量第一次从他的体内苏醒开始……

    除了力量同源的黑剑,六年里从来没有人主动发现过他的秘密。

    无论是北地和荒漠的敌人,还是星辰旧地的故人。

    而泰尔斯也乐于隐藏自己,保存底牌——无论对阵陨星者和亡号鸦,或者面对诡影之盾,他这张最后才翻出的底牌都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但是……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马略斯。

    今天,狱河之罪……

    终于……

    被发现了。

第19章 过两手

    等等。

    泰尔斯心思一动。

    六年后,星辰的故人里,确实有一人发现了自己的终结之力。

    就在……白骨之牢里。

    可是……

    泰尔斯的眼前闪过那个暗紫色的面具。

    他下意识地握紧剑柄。

    不可能。

    “我说过,骑士训练的这个过程……只有你自己。”

    马略斯带着笑意的话语把泰尔斯拉回现实:

    “如果你作弊了,这可不难看出来。”

    守望人指了指泰尔斯的手臂,带着抓获猎物的快感。

    另一边的廊柱下,多伊尔惊讶地眨了眨眼,习惯性地捅了一下身侧的人。

    “真的?”

    护卫官的嘴巴张了又张:

    “那孩子才……多少岁来着?”

    多伊尔本来没指望有人回答。

    但出乎意料,这一次,哥洛佛那低沉的声线居然响了起来:

    “按照记录,十四岁……”

    外号“僵尸”的先锋官眯起眼睛:

    “零一百二十八天。”

    多伊尔一惊。

    “卧槽,快赶上最年轻的觉醒记录了,等等,”但多伊尔马上察觉了什么,他奇怪地望向哥洛佛: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哥洛佛没有理会他,只是紧了紧手臂。

    双目紧紧盯着场内。

    在泰尔斯努力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思索着这一刻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后果,而他该如何应对的时候,马略斯再度发话了。

    “关于您的简报里没提到这一条,所以……”

    马略斯搓了搓手,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吻道:

    “您是什么时候觉醒终结之力的?”

    泰尔斯又是一凛。

    狱河之罪……

    看似无关紧要,但事实上,这股力量陪伴着他穿过桦树林,迈过丑脸婆的阴谋,活过龙霄城的灾难,助他逃进荒漠,又带着他平安回到星辰。

    它关乎的秘密,所经历的事情……

    无论是黑剑告诉的,还是瑞奇所说的……

    都有些……太多了。

    不。

    他不能暴露太多。

    至少……不能和盘托出。

    两人问答不过数秒,容不得泰尔斯犹豫:

    “在……北地的时候。”

    年少的星湖公爵借着清嗓子的关口迅速想好借口,组织起语言。

    “英灵宫危机重重,我必须隐藏自己,保留底牌。”

    他越说越流利,脸上露出适时的担忧与警戒:

    “至于你,马略斯勋爵,你的简报哪来的?”

    马略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注目了他一阵。

    对方的眼神让泰尔斯极度不适。

    几秒后,马略斯才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却转向另一个问题。

    “您所拥有的是哪种终结之力,殿下?”

    一个同样要命的问题。

    “我……”泰尔斯恰到好处地皱了皱眉头,故作思索后露出无奈:

    “我也不知道。”

    马略斯沉默了一阵,随后继续问道:

    “那它有什么特征?给你带来什么改变?”

    狱河之罪。

    什么特征?

    什么改变?

    额……地狱感官?

    泰尔斯想起地道和地牢里的夜视效果。

    极速治疗?

    他又想起战场恢复时的那种剧痛。

    4D见鬼效果?

    泰尔斯努力把黑径里的经历赶出脑袋。

    或者,野兽般的战斗冲动?

    想到这里,泰尔斯摇了摇头。

    一脸无辜茫然。

    这次,轮到一直盯着他表情的马略斯皱眉了:

    “所以它就毫无预兆地……蹦了出来?”

    “而你一点头绪也没有?”

    泰尔斯可怜地点点头,露出尴尬而不好意思的笑:

    “差,差不多吧。”

    马略斯看着他,表情越发凝重。

    两人沉默了一阵——守望人似乎需要一些时间思考。

    “如果我没记错,您学到的只有打基础用的北地军用剑术?”马略斯再度开口,语气变得谨慎起来。

    “是的。”泰尔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这也是在简报里的吗?”

    马略斯眼神一动,并不回答他,只是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名义上的主人:

    “那么你获得了什么能力?”

    泰尔斯下意识地重复:“什么什么能力?”

    马略斯眯起眼睛。

    他用看菜鸟的眼神看着泰尔斯,咬牙道:

    “我是说,在你觉醒终结之力的时候……”

    “有没有获得……超常的观察力和平衡感、节奏感?我记得这个是天马乐章……”

    泰尔斯摇了摇头。

    没有。

    “那就是冰川之融——大幅增强的耐力,对于劲力的把握?或者意志和精神?”

    泰尔斯继续摇头。

    “那,更强的力量,速度和进攻优势?”

    马略斯有些不确信:

    “群星之耀?”

    泰尔斯还在摇头,眼神无辜。

    马略斯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难道说……是孤注一掷、一息发动的瞬间爆发?”

    千万别是那个……

    幸好,泰尔斯第四次摇头。

    这让马略斯的眉头越发锁紧。

    对,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

    评估着这个谎言的效果,泰尔斯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不过嘛。

    终结之力版的写轮眼?

    这个算不算?

    终于,马略斯长叹一口气,抱紧双臂。

    “好吧,先假设那您拥有的并非以上四种。”

    “那么,就是埃克斯特人额外教了您什么格斗技艺,影响了你的终结之力觉醒?”

    泰尔斯扯了扯嘴角。

    埃克斯特人?

    “我……不知道。”

    “他们只是一直在……”

    泰尔斯耸耸肩,尴尬地笑笑,努力把“揍我”压在喉咙里的同时,吐出几个比较体面的词:

    “对抗训练?”

    马略斯的面色又变得不太好看。

    他盯着泰尔斯,就像在盯着一头怎么也抓不住的狡猾狐狸。

    终于,守望人抬起头。

    “很了不起,确实,在您这个年纪就觉醒终结之力。”

    马略斯说着赞许的话,却全然没有赞许的语气。

    “但事实上,过早觉醒终结之力不是好事,捷径往往让人懒惰和大意。”

    守望人微微一笑:

    “特别是……你还对它一无所知。”

    看着对方优雅如故,淡定如昔的笑容,泰尔斯突然心底有些慌。

    王子努力把心境稳定下来:

    “至少它救了我很多次……尤其在这一路归国的旅途里。”

    “这应该……不是坏事儿吧。”

    再一次,马略斯露给他一个让人不安的笑容。

    “休息一会儿吧,殿下,补充水分,舒缓肌肉。”

    “上个阶段的练习告一段落。”

    泰尔斯浑身一松,暗暗呼出一口气。

    但马略斯却转过身去,呼唤跟着他的一名卫队成员:

    “托莱多!”

    “除了不能离岗的以外,把大家都叫来。”

    坐下喝水的泰尔斯耳朵一动。

    名为托莱多的士兵微微蹙眉:

    “大家?”

    马略斯点点头,恢复了那张淡然的笑脸:

    “是的,王室卫队,或者星湖卫队的大家,让他们都到训练场来。”

    “公爵阁下,会需要他们所有人的帮助。”

    马略斯说着这句话,慢慢眯起眼睛。

    泰尔斯拿着水壶的手登时一僵。

    托莱多显然习惯了马略斯的命令,他只是略略迟疑,就转身传令而去。

    “你们也是,哥洛佛,多伊尔,”马略斯眼尖地看向远处:

    “职衔不意味着能偷懒。”

    哥洛佛和多伊尔面面相觑,只得迈步走近。

    但回复第一个马略斯的却是王子本人。

    “帮助?”

    “卫队的所有人?”

    泰尔斯疑惑地看着马略斯,环顾了一圈训练场:

    “你,你要做什么?”

    马略斯回过头,露出一个相比以前的淡然优雅,还多了几分诡异邪气的笑容:

    “如您所愿,殿下,您的课程进入了新领域。”

    “我们接下来要进行的是……”

    马略斯咧嘴而笑,却让泰尔斯心中一凉:

    “对抗训练。”

    对……

    对抗……

    泰尔斯愣了零点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

    泰尔斯指着地上的剑,难以理解:

    “刚刚不是还在……”

    但这一次,马略斯却打断了他。

    “您还不明白吗?”

    马略斯收敛起笑容,望着他的眼神锋利起来,让泰尔斯顿时语塞。

    “不发现倒也罢了。”

    “可既然我们发现了……”

    马略斯神情一肃,无比凝重:

    “那从现在开始,我们今天训练的唯一目标……”

    “就是弄明白您体内那股力量的……”

    马略斯面色骤冷:

    “真相。”

    那个瞬间,面对着颇有些咄咄逼人的守望人,泰尔斯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他愣愣地望着马略斯深邃复杂的眼睛,惊奇讶异,不明所以。

    搞什么?

    场地的另一边,慢慢走来的多伊尔惊讶地对哥洛佛道:

    “等等,这么快就对抗训练?”

    “是不是太早了点?卫队里的那帮人……”

    他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刻,脚步声就从四周传来。

    一个,两个,三个……

    夕阳下,负责保卫公爵的王室卫队们,从闵迪思厅的四面八方涌来,大部分人目光灼灼,带着战士的肃杀之意,纷纷对场地中央的两人露出疑问的目光。

    哥洛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D.D。

    “注意了殿下,王室卫队皆为精心挑选,”训练场中,马略斯目睹着他的属下们鱼贯而来:

    “他们之中,既有从军队打拼上来的沙场老兵,也有贵族出身,自小有家学渊源的天才骑士。”

    马略斯转向泰尔斯,目现精光:

    “不可小觑。”

    泰尔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梳理着纷乱的心绪。

    他这是要……

    干什么?

    守望人微微一笑。

    “但就像我说的,”马略斯缓缓叹息,盯着泰尔斯那只跟他角力夺剑的右臂:

    “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嘛。”

    马略斯望来的那一瞬,泰尔斯感觉到:他体内的狱河之罪不安分地运转起来。

    就像……

    受到挑衅的猛兽。

    王子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体内的异状:

    “这有必要吗,我已经很累……”

    “您不了解您的终结之力,殿下,”马略斯移开目光,一边淡定地向属下回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而这很危险……”

    “就像一位骑士,不了解他手中之剑,胯下战马。”

    马略斯缓缓回头:

    “了解自己,殿下,认识自己。”

    他的表情认真起来,目光锐利得简直想要穿透泰尔斯的衣甲:

    “唯有在那之后,我们才方便为您量身打造……您需要的训练。”

    “相信我,殿下,这是为了您好。”

    马略斯牢牢地盯着泰尔斯,淡淡道:

    “而我以为……陛下他也同样关心您的身体,不是么?”

    听见那个称呼,泰尔斯浑身一僵。

    似乎就连狱河之罪也停息了那么一刹。

    “我们还是别让他在看闵迪思厅简报的时候担心了……”马略斯面无表情:

    “在这里就弄清楚您的力量,把好消息上报给他,不好吗?”

    承受着马略斯审视而怀疑的目光,泰尔斯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室卫队们影影绰绰,已经在周边站好,安静肃穆,整齐划一。

    只等长官的命令。

    泰尔斯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荒谬的可能。

    也许。

    泰尔斯默默地道。

    也许从一开始,马略斯要给他上武艺课的目的……

    就不是为了……

    训练?

    “好了,皮洛加,”马略斯转过身,喊出队列里的一位下属:“热热身,挑一把趁手的练习剑。”

    在王室卫队们齐齐色变的表情中,守望人轻描淡写走出场地,把背影留给泰尔斯:

    “陪公爵阁下……”

    “过两手。”

第20章 不止终结之力

    “鄙人雷奥·皮洛加,公爵阁下。”

    走出队列的卫队战士看似四十余岁,在下巴上留着一圈胡子,颇为滑稽,只见他恭敬地向泰尔斯行礼:

    “在您的卫队里,是一名卑微平凡的后勤官。”

    “很荣幸作为陪练,为您效劳。”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疑虑地盯着场边的马略斯。

    皮洛加也不以为意,他认真地从剑架上挑了一把适中的练习剑,在自己的手套上试了试,又戳了戳沙地,确认是没有开锋的钝剑。

    “果然王子就是王子,为了搞清终结之力,能拉出这么大的阵仗……”

    多伊尔看着站在四周,或疑惑或凝重的卫队同僚们,朝着场中发怔的王子放出一个羡慕嫉妒的眼神:

    “我觉醒终结之力的时候,我侍奉的老骑士一无所知,那天他照旧把我操得精疲力尽,趴地直哼哼……”

    “直到一年后,他才发觉自己的侍从武艺大涨,能跟他打得旗鼓相当……”

    他身边的哥洛佛照旧不言不语,只是关注着场上。

    多伊尔习惯了对方的冷漠,只是默默叹息:

    “不过还好,至少马略斯知道王子还嫩,只挑后勤翼的人手上场--皮洛加身手一般。”

    哥洛佛盯着场中完成简单热身的皮洛加,微微蹙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一边转向神情轻松的马略斯,一边努力忽略全场星湖卫队的目光:

    “我们……我该做什么?”

    马略斯笑容如故:

    “进攻,殿下,发挥全力--尤其是你所不了解的终结之力,无论它是自行而起,还是应时而发。”

    “那样,我们才有机会了解它的种类和概况。”

    “也让我们看看您的实力--方便日后安排保卫。”

    发挥全力?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心中不情不愿。

    他能拒绝吗?

    但是观战的王室卫队们目光各异,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

    很久以前,黑剑叮嘱过他,最好不要再动用狱河之罪,他们不是每次都能承受死亡的代价。

    在刃牙营地时,瑞奇却告诉他,去提升狱河之罪,并期待他能达到的高度,去“推开那扇大门”。

    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狱河之罪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最关键的是……

    这个秘密,王国秘科,甚至复兴宫里的那位会感兴趣吗?

    跟魔能,跟灾祸比起来如何?

    想起萨克埃尔追杀自己的情景,泰尔斯不由得咽了咽喉咙。

    不。

    泰尔斯下定了决心。

    星湖公爵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对手。

    他们不能知道。

    “殿下,不用拘束,”皮洛加早早在训练场中站好,剑尖向地,恭谨如故:

    “也不必顾及我--这本就是我的工作。”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能知道。

    众目之下,王子在武器架里抓起一面盾牌,用皮带把它绑紧在左臂上,

    不能。

    泰尔斯缓缓走到场地中央。

    他最后瞥了一眼好整似暇抱臂旁观的马略斯,后者依旧不慌不忙,双眼却炯炯有神。

    “您请先攻。”皮洛加微微颔首。

    少年神情一肃。

    周围的卫队们同样凝重起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子一个人的身上。

    在光鲜亮丽的外表和口才之外,这是许多人更关心的。

    下一秒,泰尔斯迈步冲锋,用他最熟悉的姿势,向着皮洛加劈出第一剑。

    皮洛加不紧不慢,只是向后撤步,剑锋一拐,轻巧地挑开泰尔斯的进攻。

    但少年脚步不停,左手的盾牌顺势一抡。

    狠狠撞上皮洛加!

    “一看就是北地人的风格。”

    观战的多伊尔轻哼一声,略有不屑:

    “比‘攻防派’还要激进不惜命……”

    可是哥洛佛意外地开口了。

    “不。”

    魁梧的先锋官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泰尔斯的动作:

    “这是古北地军用剑术。”

    “现在的埃克斯特……早就不是这个风格了。”

    被打断的多伊尔顿时一僵。

    他尴尬又勉强地笑了笑。

    切,说得头头是道的。

    北地军用剑术……

    多伊尔翘起嘴巴,不忿地盯着场中两人:

    难道我就看不出来吗?

    场中,泰尔斯的盾牌撞上皮洛加,发出闷响。

    可是少年脸色一变。

    没有撞实。

    下一秒,皮洛加一手顶住泰尔斯的盾牌,身形旋转到泰尔斯的逆侧。

    啪!

    泰尔斯左腿一震!

    王子挥剑反击,但剑风空响,而皮洛加早已退避开去。

    王室卫队们发出低低的议论。

    泰尔斯咬牙转身,左腿有些踉跄。

    闵迪思厅的练习剑虽然并未开锋,但平衡、重心、质料和重量都毫不逊色真剑。

    尽管只是擦过,但皮洛加给他左腿的那一下,仍然让他火辣辣地疼。

    泰尔斯惊异而不甘地看着礼貌颔首的皮洛加。

    不。

    “剑光一闪,唰,王子摔倒在地。”

    “胜负已分。”

    哥洛佛以及近处的几个卫队成员奇怪地转过头。

    只见场边的多伊尔压低音量,认真忘我地道:

    “血泊里的王子脸色惨白,一边颤抖一边抱着自己受伤的腿哀吟,‘不,我不能输,星辰王国不能没有我’……”

    越来越多的人回过头来,其中就包括次级刑罚官格雷·帕森。

    表情阴鸷而不满。

    在他们的目光下,多伊尔的表情一滞。

    “那个……一点文,文学加工。”

    D.D住了嘴,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容,不自然地挥了挥手:

    “嘿嘿,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大家这才回过头去。

    泰尔斯急促地呼吸着。

    他死死盯着面前表情恭谨的王室卫队后勤官,他的对手,皮洛加。

    对方显然经验丰富,力度也很有讲究,疼痛仅仅出现在皮肤外,不一会儿就消散了。

    可是……

    泰尔斯不忿地按了按自己的左腿。

    “看来您不清楚这堂课的意义,对么,殿下?”

    马略斯的话恰到好处地响起,嗓音如常,语气平淡:

    “虽然我们没有北方佬那么迷信武力……”

    “但一个被人盛传武艺不佳,摸不得刀剑的王子,却是星辰王国的未来?”

    泰尔斯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得一紧。

    该死。

    “这可不妙,殿下。”

    马略斯略带冷意。

    “不妙。”

    此言一出,王室卫队们盯着泰尔斯的眼神不一样了。

    “要么全力以赴,”马略斯的话在他的耳边响起:

    “要么,干脆从一开始就别碰那把剑。”

    “做一个安安全全躲在马车里的王子。”

    该死!

    王子的眉头越来越紧。

    该死的马略斯。

    这家伙……跟我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而他偏偏是我的亲卫队长——看在落日的份上,开什么国际玩笑啊!

    承受着数十双目光,泰尔斯调匀呼吸,踩了踩左腿。

    他盯着眼前的皮洛加,知晓在满场的星湖卫队面前,在马略斯的话语之下,自己必须拿出点东西来。

    否则不仅仅是复兴宫……

    就连闵迪思厅……

    泰尔斯晃了晃头,去除杂念,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对手。

    皮洛加的移动很迅捷,挥剑很灵敏,对付正面强攻自有一套。

    那就……

    随着主人的呼唤,狱河之罪从他的体内升腾起来。

    泰尔斯紧紧盯着皮洛加,感受到力量慢慢充盈身体。

    用命运之折,佯攻引诱他失去身位,然后决胜一击?

    或者用火炙骑士的终结之力,加强身体的接触和进攻的硬度?

    实在不行……就试着用萨克埃尔的风格,用他的混沌千军,试着观察皮洛加的动作,把那变成自己的优势?

    泰尔斯努力思考着。

    不,泰尔斯。

    王子在心底里对自己摇了摇头。

    不能太明显。

    否则,命运之折,混沌千军,还有火炙骑士那火花四射般的终结之力……该作何解释?

    我被他们传染了?

    何况狱河之罪有的时候……

    泰尔斯想起在英灵宫里的训练课。

    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他只需要最普通的,最好是不带任何终结之力色彩的体质增幅,就够了。

    狱河之罪有条不紊地蔓延上他的腿部、臂膀和手指。

    泰尔斯闭上眼睛,让这股力量慢慢覆盖全身。

    皮洛加眯起眼睛,疑惑地盯着王子。

    在王室卫队们的窃窃私语中,一直注意着泰尔斯的马略斯面色微变。

    这是……

    泰尔斯的体内,狱河之罪如久未出闸的猛兽,在低低的咆哮声中迈开脚步。

    只要一些力量,一些速度,一些精准,一些控制……

    王子竭力压下随之而起的那股战意和冲动,同时稳住精神和身体。

    只要一些不会让人起疑心的地方。

    狱河之罪激烈而不满地冲击他的身体,就像野兽抓挠牢笼,但牢笼主人的心意是如此坚定,野兽最终只能顺着泰尔斯的呼唤迈向它该去的地方。

    均匀一些,平衡一些,全面一些。

    只要让他……

    泰尔斯轻轻睁眼。

    让他……

    下一刻,泰尔斯靴子后的沙砾激颤着,爆散开来!

    在观众们的一片惊呼声中,少年如离弦之箭,溃堤之洪,瞬间冲出数尺之外。

    出现在震惊的皮洛加面前!

    马略斯眼前一亮。

    没错,要的就是这个。

    小王子。

    泰尔斯咬紧牙关,狱河之罪在他的体内亢奋不已,疯狂咆哮。

    脚步、肩头、手臂,剑尖。

    他身体的四点连成一线,聚焦出最澎湃的力道。

    最终化成疾闪的剑光。

    直取对方的胸腹要害!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慢了下来。

    “我--”多伊尔伸手抵挡着飞溅的沙砾,震惊开口,却只能在这惊艳的瞬息一剑里喊出一个孤单的音节。

    哥洛佛的眉毛只来得及皱到一半。

    王室卫队们的表情就像凝固一样,在那一瞬变幻出惊讶、疑虑和凝重。

    但早有经验的泰尔斯知道,这只是他变快之后的错觉。

    而接下来。

    泰尔斯的眼神与他的剑尖汇聚一处。

    直指对手。

    而在他的眼前,在放慢的时间里,皮洛加吃惊地张大嘴巴,缓慢地、以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举臂,挥剑。

    试图抵挡王子的进攻。

    抵挡这无论速度、爆发、力量、精准都更上一层楼的恐怖一击。

    但泰尔斯知道,太迟了。

    皮洛加不及躲避,甚至连格挡的姿势都来不及完成。

    就连陨星者,也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吃过他这一剑的亏,在脸上留下伤痕。

    至于皮洛加……

    他闪不开。

    更挡不住。

    在狱河之罪的渴望与咆哮里,泰尔斯的剑与皮洛加的剑在空中轻触,在练习剑粗糙的表面擦出火星。

    更传出磅礴的力道。

    泰尔斯的眼神冷却下来,看着自己的剑锋滑过皮洛加的格挡,直取他的胸前。

    抱歉,后勤官。

    泰尔斯冷冷地想道:你得放几天假了。

    一击。

    制敌。

    砰!

    武器对撞的巨响传播开去,震得整个庭院一抖!

    仿佛连空气都被波及了。

    不少王室卫队眼皮一颤,本能地后退。

    时间终于恢复了正常。

    扑通!

    一声闷响。

    泰尔斯向侧后方飞出。

    他的背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整个人向后翻滚了好几圈。

    “--槽!”多伊尔终于喊完了他可怜的第二个音节,脸上还保留着震惊的表情。

    他放下手臂,眨了眨眼,望向场中。

    多伊尔身边,哥洛佛纹丝不动,只是紧紧盯着泰尔斯的盾牌。

    在肌肉的麻木和酸痛中,王子艰难地吸进一口气,颤抖着举起左手的盾牌。

    不知何时,盾面已经裂开:

    以一个剑尖大小的凹坑为圆心,周边满是裂纹。

    这一刻,泰尔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

    他呆呆地抬头。

    只见皮洛加毫发无损地站在对面,姿态自如、动作流畅地收回他的长剑。

    半空中,王子的武器,那把曾发出可怕攻势的练习剑空空地旋转了几圈。

    最终无力地落下。

    斜斜地插进他脚边的沙地里。

    一动不动。

    归于寂静。

    “哇哦……”

    王室卫队们哗然声起,爆发出一阵不小的声潮。

    “十分抱歉,殿下,”皮洛加收起剑,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惊惶,一边赶紧上来扶他,一边焦急道歉:

    “是我失手了。”

    “您有没有伤到哪……”

    就在此时。

    “后勤官,雷奥·皮洛加。”

    平淡而漠然的嗓音响起,却平白带着几分逼人的寒意。

    皮洛加准备去扶起泰尔斯的身形僵在原地。

    王室卫队守望人,马略斯的声音在人群中清晰地响起。

    “身为王室卫队,哪怕承平日久,哪怕只是做陪练……”

    马略斯依旧抱着手臂,瞥眼打量着皮洛加。

    “你的身手……”

    马略斯没有看躺在地上,身形狼狈而怔然喘息着的泰尔斯哪怕一眼,只是冷眼盯着满面愧色的皮洛加:

    “也退步得太多了。”

    话语严厉,语气冷酷。

    王室卫队们齐齐安静下来。

    皮洛加微微一愣,面露愧色。

    他紧张地看看王子又看看长官,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泰尔斯依旧躺在地上,恍惚呼吸。

    怎么会……

    怎么……

    狱河之罪……

    我明明已经,已经……

    怎么还……

    他感受着渐渐从麻木中恢复的左臂,更感受着四周悄然射来的目光,心中百味杂陈。

    整个训练场都沉默下来。

    王室卫队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时不时传来低低的议论。

    多伊尔拉了拉哥洛佛的袖子,但后者似乎陷入沉思,毫无反应。

    “至于您,尊敬的泰尔斯殿下。”

    马略斯再度发话。

    王室卫队们安静下来,皮洛加想要去扶王子的脚步也生生停下。

    守望人慢慢转过身,轻描淡写地望着地上的泰尔斯。

    “看了您的表现,我相信您已经知道何为终结之力了。”

    马略斯轻笑一声,眼里露出轻蔑:“但战斗?”

    “可远远不止终结之力。”

    下一秒,守望人看也不看高贵的王子,自顾自转过身。

    “好了,所有人,表演完毕。”

    马略斯迈开脚步,轻飘飘地道:

    “解散。”

    望着马略斯的背影,王室卫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几秒后,数十人哄然而散。

    “你看出王子的终结之力是啥了吗?”

    多伊尔偷偷瞄着地上表情晦暗,恍惚喘息的泰尔斯,心里同情了可怜的王子殿下一秒钟,转身道:“我反正是没看出来,感觉也太弱了点……”

    “不,”哥洛佛紧皱眉头:

    “不是弱……”

    “喂,僵尸,第几次了,你就不能同意我一次……”

    就在此时,一道格外不同的、虚弱但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等一下。”

    四散的王室卫队们齐齐一静,纷纷转过身来。

    只见训练场的中央,那个狼狈的少年撑着沙地,踉跄但坚决地爬了起来。

    马略斯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只是……击中了我的……”少年低着头,颤抖着举起左臂,竭力呼吸来缓解胸闷:

    “盾牌。”

    多伊尔的眼眸慢慢放大,哥洛佛的眼神越发锐利。

    身为陪练的皮洛加站在场中,讶然不知所应。

    “不是……要害。”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忍受着遭受重击后的肌肉僵硬与疼痛,摸上盾牌后的固定绑带。

    他的体内,被击溃的狱河之罪重新从沉寂里涌起。

    它们带着猛兽舔舐伤口般的凶厉不甘,一步步攀升,发出爆裂的闷响。

    泰尔斯颤抖着抽出右手,松脱绑带。

    任碎裂的臂盾自由落地。

    “我……”

    少年用力咽下一口带着腥咸血味的唾沫,颤抖着握住脚边的练习剑。

    “我……”

    狱河之罪涌上他的臂膀。

    “我还……”

    下一刻,泰尔斯稳固呼吸,咬紧牙齿,一把将长剑抽出!

    少年死死盯着马略斯的背影:

    “……没输。”

    王室卫队们再度哗然。

    人们向着王子抛去无法理解的眼神,议论纷纷。

    许多人也悄悄地望向他们的长官。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秒,两秒。

    马略斯沉默着,没有转身。

    他只是缓缓地转动脖子,扭过头,斜瞥着泰尔斯。

    守望人的嘴角弯起。

    勾出一个冷冽而神秘的……

    笑容。

第21章 世界级史诗决斗

    “公爵阁下,您确定不需要休……我是说您也许可以补充一个新的盾牌……”

    皮洛加犹豫地道。

    他的眼前,站着刚刚狼狈起立,一身灰尘,满面沙砾,衣服上还带了不少破损脏污的泰尔斯。

    “不了,但是谢谢,皮洛加后勤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动手腕,感受着练习剑的平衡重心。

    “你的态度比埃克斯特的教头们好多了,当然,也比某些星辰人好多了。”

    皮洛加勉强笑了笑。

    训练场周围,重新围拢的王室卫队们相比之前有些不耐烦,但马略斯的沉默让他们齐齐安静,没有多加异议。

    压力重新来到场中。

    泰尔斯捏紧了左拳。

    抛弃盾牌让左臂轻松不少,但之前遭遇重击的麻木和痛感是如此真实,难以忘怀。

    刚刚的那个回合……

    发生了什么?

    泰尔斯面色一沉。

    他记得,他的进攻动如雷霆,无论力度还是速度,都不在弱势。

    然而……

    泰尔斯迈开脚步,绕着皮洛加移动。

    狱河之罪再度于他的体内咆哮,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渴望着第二次突击。

    但这一次……

    遭受挫折的它们却给泰尔斯一种越发炽烈的错觉……

    就像发狂的猛兽,无论如何伤重,都想撕碎敌人的喉咙。

    但泰尔斯死死地按捺住它们。

    就像驯兽师拉紧锁链。

    随着他的移动,皮洛加也有条不紊地换步转身,始终保持面对敌人。

    泰尔斯没有急着进攻。

    他在思考。

    刚刚,他的剑,遭遇了对方的剑。

    双剑在空中交错。

    但皮洛加没有防住他。

    再往前一些,泰尔斯就能命中对手。

    然后。

    泰尔斯细细思索着。

    然后,在那电光火石,胜负即决的刹那。

    皮洛加的剑身,开始转动。

    饱含着对方那凝而不发,坚韧厚实的……终结之力。

    再然后……

    泰尔斯神色一紧。

    他放慢脚步,在燃烧得越发炽热的狱河之罪里回想起刚刚的一幕。

    绞剑。

    他和皮洛加,那一秒的时间里,他们的双剑绞在一起。

    于空中彼此绞动。

    他记得,在双方接近的那一秒里,皮洛加的手腕划出奇异的弧度,圆融而绵长。

    泰尔斯的剑偏离了轨道。

    而皮洛加的剑……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那之后,冲势太快不及回收的少年只能狼狈地弃剑,格挡,然后……

    他的左臂,方才被击中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泰尔斯不再回忆。

    这一次,他没有再踱步。

    在王室卫队的眼中,王子踩动脚步向前!

    随着狱河之罪涌上右臂,他再度刺出一剑!

    铛!

    金属脆响中,皮洛加冷静地格住泰尔斯的剑!

    然后……

    泰尔斯眼眸一颤!

    他看见——更在手上感觉到——皮洛加的剑身再次开始运动。

    一同而来的,还有对方的终结之力。

    少年没有犹豫。

    泰尔斯脚步一顿,剑上本就不甚充盈的力度适时一收,迅速后撤!

    铛!

    又一声脆响。

    借着抛弃了盾牌后的灵活,他堪堪格开皮洛加的反击,略显狼狈地倒退两步。

    泰尔斯剧烈地喘息着,难以置信地看着依旧毫发无伤的皮洛加。

    进攻不成的狱河之罪,在他体内不甘地咆哮。

    这一回合结束,王室卫队们的议论声再次纷纷响起。

    “噢,又是徒劳无功的一击,”多伊尔一脸苦闷和不忍,啧声道:

    “要我说,马略斯再不喜欢他,也有些过分了,在这么多人面前……”

    但哥洛佛打断了他:

    “不,那不是。”

    多伊尔一阵疑惑:

    “不是什么?”

    就在此时,熟悉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再度令卫队们安静下来。

    “六百年来,东海和南岸都流传有独特的战斗技艺,上承帝国时代的南方骑士和教会骑士源流。”

    嗓音平静而淡然。

    他们再熟悉不过。

    泰尔斯平复好自己的呼吸,惊讶地扭过头。

    只见害他落入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正双手抱臂,悠然而立:

    “许多家族还是以‘骑士-侍从’的传承习惯培养新人,带着强烈的地方甚至个人色彩。”

    “比起星辰国内其他地方的武艺,这一流派更加古典优雅,剑式自成一体,技术精巧细腻。”

    皮洛加抿起嘴角,同样转向长官。

    马略斯漫不经心地道:

    “所以在王国里,这些以东南骑士们为代表的人们,也被称为——‘技击派’。”

    技击派?

    疑问漫上泰尔斯的心头。

    马略斯停顿了一下,缓缓叹息。

    当然,出于许多原因,曾经大名鼎鼎的技击派……

    已经渐渐式微,大不如前。

    也许终将消逝,归于无形。

    就像历史长河中一闪而过的无数流派。

    马略斯抬起头。

    “怎么,发什么呆?”

    马略斯毫不在意地提醒两人,似乎刚刚他只是在说梦话:

    “继续打啊。”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一面思索马略斯的话,一面重新看向对手。

    而后勤官皮洛加执剑而立,对他露出苦笑。

    泰尔斯不再多想。

    下一秒,他先左后右,虚晃一步,再度劈出一剑!

    铛!

    这一次,皮洛加同样移动脚步,改变距离,格挡下泰尔斯的进攻。

    劈中了。

    泰尔斯面色微沉。

    但是依旧没有劈实。

    蒸腾着的狱河之罪在他体内来回,只能徒劳无功地疯狂咆哮。

    就像面对骑兵的兽人。

    空无用武之地。

    进攻不利的泰尔斯顶住对手,咬牙坚持。

    可马略斯的话又在此时传入耳朵,让他不由分神:

    “皮洛加的祖上,就来自于东海领一个受人尊敬的传统骑士家族,可谓深受技击派的影响。”

    一瞬间,与皮洛加的角力结束了:对方的剑上力道一变!

    泰尔斯一惊。

    铛!

    皮洛加的剑锋与泰尔斯的武器二度交击!

    两把剑一触即分,仅余金属的颤栗。

    “你能看到,他无论出剑前的选位和移动,包括对剑交击时如何选择强弱剑身,都是有门道的。”

    马略斯的声音嗡嗡响起,就像梦中前世,电视直播的场外音。

    “让你不舒服得很。”

    选位和移动……

    选择强弱剑身……

    泰尔斯微微一颤,但眼前情况不由得他多想,只能顺势一个横斩。

    铛!

    两人的武器第三次交击。

    马略斯的嗓音如影随形:

    “而交击相持时,皮洛加最擅长听劲和预判……”

    交击,相持。

    听劲和……预判。

    听完这话,泰尔斯顿时感觉不妙!

    果然,仅仅下一秒,皮洛加的剑就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最无暇顾及的地方!

    “……是防守反击的个中高手。”

    那个瞬间,汗毛倒竖的泰尔斯不顾一切,奋起全身所有的狱河之罪!

    铛!

    他险而又险地架开皮洛加直取脖颈的剑锋,右肩着地,无比狼狈地翻滚出去。

    场外,马略斯微微一笑:

    “就像这样。”

    这轮交手过去,王室卫队的议论声再度响起。

    泰尔斯抹掉额头不知不觉出现的汗水,感受着身体因负荷过多带来的麻木。

    他艰难地站起来,一身尘灰。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冲向满面抱歉的皮洛加,而是疑惑地转向了场边的马略斯。

    “如果认为把北方佬强打硬攻的那一套搬过来,也能对他起效,”马略斯炯炯有神地与泰尔斯对视:

    “那您最好三思。”

    “殿下。”

    泰尔斯喘息着,陷入思考。

    “长官,我们都知道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雷奥·皮洛加甩了甩长剑,无奈道:“可是差不多就得了。”

    “我还靠着这个吃饭呢。”

    马略斯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但泰尔斯却明白了什么。

    选位,听劲,预判。

    听上去像是……

    泰尔斯心中一动。

    一个名字在眼前浮现。

    米兰达·亚伦德。

    怀亚所说的,她的终结之力……

    她的……天马乐章。

    看着眼前有些尴尬的对手,泰尔斯明白了。

    第一回合就落入绝对下风,那不是皮洛加太强。

    而是……

    泰尔斯捏紧拳头。

    而是他没有选对策略。

    落入了皮洛加最擅长的领域。

    防守反击。

    “想想办法,殿下,”马略斯挠了挠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任何办法。”

    “敌人就在你面前。”

    好吧。

    泰尔斯舒缓了麻木的身体,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他重新看向皮洛加。

    泰尔斯的神情严肃起来。

    王子的进攻在下一刻到来。

    铛!

    皮洛加再次击开泰尔斯的剑斩,但他准备反击时,却有些疑惑。

    这一次,星湖公爵的力度……

    很小。

    唰!

    剑风刮过,泰尔斯倒退一步,避开对方的反击。

    两人再度分开。

    雷奥·皮洛加。

    泰尔斯冷静地想道。

    祖上是东海领的骑士,技击派,防守反击。

    他的大脑开始转动,思索着对方的优势和自己的策略。

    皮洛加通过与对手的接触,在一瞬间听劲并预判。

    这不仅仅是利于防守,更要找到最适合的出手时机。

    对方攻得越猛,劲力越大,暴露越多……

    他的反击就越是犀利。

    这么说……

    之前我用尽全力攻出的那一剑,全都助益了……

    对方的反击。

    泰尔斯一阵不甘。

    等等。

    听劲,预判?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尼寇莱的脸。

    闪过陨星者手中刀锋那瞬间突变的轨道和力度。

    泰尔斯明白了。

    如果对上死人脸,那皮洛加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因为他不可能仅仅通过武器的接触,就预判出陨星者那一招三变的诡异身手。

    所以。

    泰尔斯捏紧剑柄。

    命运之折,对么?

    随着他心意一动,狱河之罪如有生命般涌上来,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化成那种如万千小针般的银色力量。

    让主人得以在瞬间作出不可思议的急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顶多之后找个借口,告诉他们我继承了死人脸的终结……

    但是。

    【狱河之罪……有那么多的路子……你却偏偏选择了其中最愚蠢,最低效,最费事,最无聊的一种……】

    【这就是你的终结之力,更是现在的你:被逼迫着向前,被拖拽着前进,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左右摇摆,随波逐流,甚至……】

    【没有自我。】

    泰尔斯一阵恍惚。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腼腆微笑,等着王子进招的皮洛加。

    【更重要的是,当你依赖着模仿却无视了这些,就等于你对他人用生命凝练出来的终结之力,对你的每一个模仿对象,对你的每一个较量对手,甚至是对你自己,都缺乏最基本的东西……】

    【尊重。】

    瑞奇。

    那个该死的恶魔人。

    泰尔斯狠狠地皱起眉头。

    下一刻,狱河之罪如潮水般消退,只留下几分意兴阑珊的余力,仿佛还带着几丝眷恋。

    就像乘兴而来,失望而归的情人。

    不。

    这不是一堂武艺课。

    这不是简单的终结之力考察。

    而是更彻底,更纯粹的……

    战斗。

    感受着旁人的目光,泰尔斯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

    不。

    如果他仍旧要依靠尼寇莱的力量才能生存……

    如果他连眼前这一关都过不去……

    【记住,重点在于你自己如何,而非对手多强。】

    【在于增益几何,而非模仿多少。】

    不。

    如果他真的想要过这一关,真的想要摆脱这种疑神疑鬼的局面。

    泰尔斯低下头。在心里缓缓叹息。

    该死的,瑞奇。

    操你。

    远处,一直观察着泰尔斯的马略斯瞳孔微动。

    几秒后,泰尔斯抬起了头。

    但是,是啊。

    如果现在都不敢试试看……

    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下次性命垂危的时候吗?

    那个瞬间,泰尔斯将所有多余的顾虑都抛诸脑后:隐藏实力,隐瞒狱河之罪,复兴宫,王室卫队的眼光……

    最起码,现在,他要试着去做一个纯粹的战士。

    心无杂念。

    【狱河之罪变幻无穷的优势,并非让你能以假乱真地变成一切对手。】

    【而是让你能从容无惧地……】

    【面对一切对手。】

    狱河之罪再度燃烧起来,却比上次温顺许多。

    不知是消耗过巨,还是失败过多。

    仿佛那头疯狂的猛兽变成了冷静的猎犬,在角落暗自舔舐伤口,只是时不时瞥来冷光。

    对着牢笼外的敌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利齿。

    【这才是真正的……】

    【万能终结之力。】

    泰尔斯轻轻睁眼。

    狱河之罪没有像以往那样涌向全身,而是聚焦他的眼耳,充斥他的感觉。

    那个瞬间,少年进入他并不陌生的状态:

    地狱感官。

    泰尔斯的眼神开始涣散,仿佛失去了焦点。

    但只有他知道。

    那一刻,自己眼前的世界,变得色彩分明。

    他看得见。皮洛加体内的终结之力厚重凝实,围绕着他的手臂和重心,缓缓运转。

    泰尔斯突然发现,自己无数次使用地狱感官的场合跟方法……

    都有些……鸡肋。

    要么模仿力量,要么夜视探路,要么隔墙窃听,要么……白日见鬼。

    可是。

    真正应该利用地狱感官的时机……

    场外,观战的马略斯表情一凝。

    在仿佛放慢的时间里,泰尔斯缓缓吸气。

    他陡然出击!

    那一刻,仿佛有人敲响了战鼓,静止的画面跟随着炸响的声音动弹起来!

    狱河之罪再度汹涌。

    剑风飒飒,破开空气。

    铛!

    泰尔斯双手持剑,大力下劈,正中皮洛加横拦身前的长剑!

    经验丰富的皮洛加没有因为这力道突然的一剑而变色。

    只见他不慌不忙,沉着应战,利用脚步和移动,完美地格住这一击。

    然后……

    通!

    泰尔斯的心脏重重一跳!

    地狱感官中,皮洛加的人影颜色来回变幻。

    汇聚成一条清晰的线路。

    一股颤栗的感觉从泰尔斯的脖颈炸开,蔓延全身。

    【模仿的意义在于理解。】

    【理解你的对手。】

    零点几秒里,狱河之罪有条不紊地层层涌上!

    手臂。

    右腿。

    双眼如失焦般迷蒙的泰尔斯动作流畅地抬剑撤步!

    铛!

    那一刻,他堪堪格开皮洛加的一击。

    观战的王室卫队们低声哗然。

    “奇怪,”多伊尔十分不解,“他的动作……好像快了,又好像慢了?”

    “不,不是动作……”哥洛佛冷冷地道。

    多伊尔有些不满:

    “你今天怎么特别喜欢反驳我……”

    人群中,马略斯依旧默不作声。

    泰尔斯拉开两步距离,看见皮洛加身上的颜色恢复正常。

    狱河之罪如退潮般回涌而来。

    手中的剑柄依旧在轻颤。

    地狱感官的功效仍然神奇。

    它们同时反馈给他新的情报。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是的。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体内那股厚重的终结之力,以及它的方向、形状,和习惯。

    看似安静无害。

    可一旦受到刺激……就立刻灌注皮洛加的双手,自动涌向敌人最弱的一点。

    刺出致命一击。

    真是厉害啊。

    那一刻,狱河之罪在泰尔斯的体内轰然爆响。

    像是不满,又像是冷笑。

    它们重新开始增幅泰尔斯的身体,支撑地狱感官的消耗。

    泰尔斯不管不顾,心中却有所领悟。

    皮洛加的力量,那是……冰川之融?

    不,不止。

    似乎还真有些像……像怀亚所说的,天马乐章?

    或者介乎两者之间。

    甚至,有些混沌千军的影子。

    泰尔斯开始体会到不止一人跟他说过的事情:

    在不同的人身上,哪怕同样的终结之力,也会有不同的特点。

    那是因为……

    因为终结之力就是战士本人。

    战斗还未结束,念着瑞奇曾经的话,泰尔斯重新举起剑。

    倾向防守反击的剑手,有着善于听劲预判的终结之力。

    然后呢?

    观察,泰尔斯,观察。

    再思考。

    铛!

    又是一个回合,一次交击。

    泰尔斯一记轻飘飘的侧削,换来皮洛加回转剑锋,向着王子的逆手侧攻出一记刺击。

    少年灵巧地躲开。

    但这一次的交手,泰尔斯感觉到了。

    一些朦胧,却关键的线索。

    技巧。

    地狱感官中,双目迷茫的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思考。

    是技巧。

    皮洛加。

    他的对手太过被动,太依赖防守,太依赖这些反击的技巧了。

    他太依赖,也太关注……敌人的行动了。

    泰尔斯眼中迷茫,却心中清明,自问道:像不像曾经的自己,眼里只有敌人的招式,只有如何模仿敌人的优点?

    所以。

    泰尔斯轻轻闭眼。

    地狱感官慢慢消退。

    泰尔斯再度睁眼时,眸子已经是一片清明。

    终结之力就是战士本人。

    他似懂非懂地想起了马略斯的话:

    然而战斗本身……

    ……却远远不止是终结之力。

    泰尔斯在恍惚中挥出一剑,直取对方的腰部。

    皮洛加精妙地一划,双剑一触再分。

    他再次攻出绝妙的反击,正好指向泰尔斯无暇顾及的面门。

    但泰尔斯早有准备,进攻时便留有余地。

    于是,狱河之罪轻车熟路地涌入泰尔斯的腰部,支撑着他战术后仰,侧身闪开这一剑。

    皮洛加皱起眉头:

    两三个回合后,他突然发现,王子的进攻以试探居多,而自己的反击已经不是那么有效。

    闪避的刹那,泰尔斯心中透亮。

    仿佛大雾散开,朦胧的视野清楚起来。

    所以,皮洛加。

    他让出了对战斗的主动,让出了掌控权。

    换取敌人露出破绽的机会。

    而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让出掌控,就意味着……

    泰尔斯回到原位,双手执剑,沉下重心。

    狱河之罪兴奋地攀上他的手臂和腰腹。

    开始激烈地咆哮!

    如攀上顶峰的孤狼,对着苍山无限,对着冷冷寒月,放声嗥叫。

    下一秒,泰尔斯不再保留,疾驰而出!

    铛!

    两人的剑再度交击!

    皮洛加眼神一凝。

    这一次,他终于迎来王子毫无保留的进攻。

    这是……决胜的机会。

    结束这场让他尴尬莫名的战斗。

    皮洛加的终结之力凝固起来,手腕和手臂同时动弹!

    两把剑纠缠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呻吟。

    绞剑。

    皮洛加冷静地转过剑锋,于零点几秒的时间里,判断着对手的虚实。

    然后……

    感觉到对方的劲道所向,皮洛加的终结之力如闻一声令下,一触即发!

    就像年轻时无数次对敌一样。

    格挡。

    判断。

    最后一击。

    皮洛加冷静地想道。

    他手上动作不停,剑锋顺畅直出,攻向王子因为攻势太盛,此刻最无法防备的部位。

    咚。

    一声闷响。

    这一刻,泰尔斯只觉得腿上一痛!

    那一刻,他再也支持不住,左腿一软。

    咚!

    又一声闷响,比起之前大得多。

    最终,泰尔斯左膝着地,痛苦地跪了下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忍耐酸痛和麻木。

    这一回合结束了。

    训练场上安静下来。

    看着跪倒在眼前的王子,皮洛加嘴角一翘。

    一如预料。

    他的剑击中了王子的左腿。

    那一刻,后勤官游刃有余地想道:

    对了,不能太过分,要留有余地,既让王子输得不太难看,也让长官觉得自己没有敷衍……

    因为年轻时得罪的人太多,在受伤之后,他的前途仕景变得无比艰难。

    偏偏家里的小子又到了成婚的年纪。

    但他没有办法。

    快五十的年纪,他必须挤出笑脸,谦卑以应,对这些二十好几,甚至十好几岁,可地位却比自己高出无数倍的贵人小子们低头奉迎。

    为了……

    嗯?

    皮洛加的脸色变了。

    他感觉到了什么。

    怎么……

    后勤官深吸一口气。

    他缓慢地低下了头。

    看清眼前,皮洛加的瞳孔倏然一颤!

    不知何时起,泰尔斯的剑已经由下至上。

    牢牢地顶住了……

    皮洛加的胸膛。

    而剑柄正握在单膝跪地的泰尔斯手里。

    只是……没有发力。

    皮洛加呆住了。

    胜负已分。

    “哇哦……”

    这一刻,仿佛浪潮拍岸般,王室卫队的哗然惊呼瞬间响起,侵入这一方天地!

    “我了个……”

    多伊尔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想要说些什么,却不明所以,只能来来回回地开合嘴巴。

    哥洛佛的眉头缓缓松开。

    场中,跪在地上的泰尔斯低着头,依旧剧烈喘息着,手臂颤抖。

    惊讶,激动,奇怪,疑虑,迷茫,无数的情绪在人心中滋生。

    在许多双眼睛里,马略斯的眼神最为锐利,也最为复杂。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泰尔斯的剑。

    仿佛那里隐藏着最深刻的秘密。

    泰尔斯颤抖着。

    没人知道,此刻的他竭力压制着体内兴奋莫名、狂暴不已的狱河之罪。

    压制着继续刺出这一剑的想法。

    皮洛加平复了情绪,收回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脸色复杂地看着在自己身下颤抖的王子。

    这是……

    故意进击,却预测好了我的……反击?

    然后牺牲左腿……

    换取了……

    皮洛加面色灰暗地看着自己胸腹间的长剑。

    几秒后,后勤官叹出一口气。

    “您赢了,公爵阁下。”

    “您机变百出,应对得当,”皮洛加露出苦涩的笑容,扔下练习剑,认输道:

    “我不是对手。”

    王室卫队们的议论更大了。

    “老皮放水了吧,对上那孩子,”多伊尔不解地低声对身边的人道:

    “前一刻随手干翻了他,下一刻又被他随手干翻,骑士小说也不敢这么写啊……”

    “闭嘴,”哥洛佛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他冷冷道:

    “你以为战斗是做算术,比大小?只要懂加减法就行?”

    多伊尔一噎,朝哥洛佛投去一个幽怨的眼神。

    这样的对话还有很多。

    但马略斯只是看着场中的两人,一言不发。

    泰尔斯又喘了几口气,好歹稳住了身体。

    他摇摇晃晃地收回长剑,站起身来。

    皮洛加悻悻鞠了一躬,转过身准备下场。

    但泰尔斯却叫住了他。

    “不,雷奥·皮洛加后勤官,”王子略显狼狈,汗涔涔的脸上释放出微笑:

    “我知道,是你让着我。”

    泰尔斯也扔下长剑,温和地伸出右手。

    “你教了我很多。”

    “谢谢。”

    皮洛加愣了一秒,然后也拘谨地笑了笑。

    他犹豫一二,最后还是轻握王子的手,只是一触即分。

    泰尔斯点点头:

    “有你在我的卫队里,我很荣幸。”

    后勤官面无表情,但他后退两步,手按左胸,欠身鞠躬。

    却比第一个鞠躬……

    恭敬许多。

    “我就知道放水了嘛,”场边,多伊尔露出钦羡的神情:

    “啧啧啧,这老兵油子。”

    “那马屁拍的……真懂事儿。”

    哥洛佛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卫队们还在彼此议论,但他们看王子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泰尔斯拎起水袋,咕噜噜地开始喝水补充,却在喝水的同时抬起头,看向马略斯。

    向他抛去一个不善的眼神。

    马略斯也淡淡回望着他,眼中情绪不明。

    “皮洛加?”

    马略斯没有转头,语气里带着询问之意。

    “请原谅,长官,”皮洛加的语气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

    “我老了,而公爵大人……”

    后勤官看了一眼泰尔斯,眼神复杂:

    “很不错。”

    马略斯沉默了几秒。

    但他的表情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平静淡然。

    “行了。”

    几秒后,马略斯略显阴沉的声音响起,把王室卫队们越发大声的议论镇了下去。

    守望人举步向前,看着仿佛被汗水、尘灰、伤口糊成一幅糟烂油画,正在收拾自己的狼狈王子:

    “准备好,迎接下一个对手了吗。”

    什么。

    泰尔斯喝水的动作停了。

    星湖公爵放下水袋,讶异反问:

    “还来?”

    “一场还不够吗?”

    周围的二十几个王室卫队面面相觑。

    马略斯微微一笑。

    “我们尚未完成评估。”

    “而且时间还早,武艺课才……你们刚刚交手,有没有两分钟?”

    泰尔斯话语一滞。

    刚刚……几分钟来着?

    马略斯笑容更胜,在泰尔斯眼里却无比可恶:

    “当然,我们可以理解,您可能很辛苦,毕竟每个人承受能力都不一样……”

    “所以,您可以选择放弃,殿下。”

    马略斯的声音沉了下来,眼里闪烁着不可知的光芒:

    “身为您卑微的仆卫,鄙人可不敢,更无权阻拦您放弃——那是您的权力。”

    马略斯耸了耸肩:

    “那么一来,我们大家也算了解您了……”

    “两分钟的王子?”

    泰尔斯又是一愣。

    什……

    什么的王子?

    马略斯笑笑,并不答话。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如果你是想得罪我,托蒙德·马略斯,”星湖公爵的话语里带着淡淡的愠怒:

    “你做到了。”

    可是。

    “我很荣幸,殿下,”马略斯丝毫不以为意:“说明我尽到职责了。”

    “那么您决定要休息了吗?”

    “我相信包括陛下在内,大家都会理解的。”

    他面带讽刺地瞥了一眼周围的王室卫队们:

    “毕竟,您可是经历了在武艺课上精彩纷呈、艰难困苦、逆境求生、反败为胜,长达整整两分钟的……”

    “世界级史诗决斗嘛。”

    那一刻,眼神不善地盯着马略斯的泰尔斯微微一抽。

    两分钟……

    两分钟的什……什么决斗?

    泰尔斯表情僵硬。

    马略斯笑容如故。

    那个瞬间,训练场鸦雀无声。

    王室卫队们寂静一片,噤若寒蝉。

    大家都提醒吊胆地看着泰尔斯跟马略斯。

    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几秒后。

    “来吧。”

    泰尔斯压下不爽,闭上眼睛。

    马略斯扬起眉毛。

    泰尔斯猛地睁眼,语气不善:

    “发什么呆,来吧!”

    他咬牙切齿地催促道。

    不就是……

    不就是挨揍嘛!

    我早习惯了啦!

    泰尔斯在心底里流泪咆哮道。

    马略斯再度露出愉快的笑容。

    他也不转身,而是喊出一个名字。

    “吉安。”

    “是的,就是你,吉安·孔穆托。”

    王室卫队纷纷散开,在人群中让出一个看上去精实矮壮的汉子。

    汉子愣着神,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显然毫无准备。

    周围的同僚们同情地看着他。

    就像是孔穆托刚刚抽中了打扫厕所的签。

    “听着,吉安,你的动作不妨大胆激烈些。”

    守望人的话还在继续。

    泰尔斯一怔。

    大胆激烈?

    这又,又是什么意思?

    被指派的孔穆托也一脸懵懂。

    马略斯重新望向泰尔斯,严肃起来。

    “跟皮洛加的试探不同。”

    “这一次,我们要测出殿下体内,那股有趣的……”

    他的眼神突然闪过几丝寒意:

    “终结之力。”

第22章 车轮战

    场中,泰尔斯稍稍平缓了一下心情,感受着越发活跃的狱河之罪重新流遍他的全身。

    自从荒漠的历险结束,他就发现狱河之罪更加凝实充足,相比之前的“十秒真男人”,现在的它经得起更久的消耗。

    而终结之力退散后,它给身体留下的疲惫和酸麻也相应减少。

    果然,泰尔斯心想:

    杀不死你的东西,让你变得更强。

    当然,这也不是全无代价——自从被尼寇莱重伤过后,他的左手腕不再如之前那样灵转自如,这多多少少影响了他对盾牌的使用。

    而如果狱河之罪运转时,它的脾气也相应变好,那就更好了。

    “公爵阁下,我是吉安卢卡·孔穆托。”

    孔穆托是个矮壮精实的汉子,皮肤黝黑而笑容腼腆,第一眼看上去,就像你家隔壁某个历经风霜而备受打击,却依然和和气气、乐观坚强的奔四大叔。

    泰尔斯注意到,对方时不时下意识地瞥向马略斯的方向。

    “我从前是内城警戒厅里,负责要人保护的一级警戒官,”面对星湖公爵,孔穆托笑得很灿烂,以至于有些谄媚:

    “有幸通过考核选拔,进入王室卫队。”

    “现在,我是您亲卫队中的新任护卫官之一。”

    警戒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好吧,这他倒是挺熟悉的。

    无论是西环区里那些鼻孔朝天、与血瓶帮沆瀣一气的青皮大爷们。

    还是某个头脑不太灵光,一旦失业,就要不幸地回去继承爵位家产的傻大个。

    但还不等他深思,场中的战斗已然开始!

    铛!

    只听一声闷响,泰尔斯的臂盾跟孔穆托的剑锋撞在一起!

    孔穆托没有像之前的皮洛加一样谦让,他进攻时的凶猛主动,与他脸上的谄媚笑容恰成反差。

    泰尔斯移动脚步,长剑划出,与对方在空中交换了几次攻防。

    金属碰撞间,地狱感官中的星湖公爵发现,孔穆托的剑式中规中矩,既没有精妙到皮洛加那样靠几次武器交击就足够反制对手的地步,也没有粗糙成兽人们那样大开大合一去不回的程度。

    两人之间攻守进退,居然一时旗鼓相当。

    这倒是让泰尔斯颇为惊讶。

    但是……

    铛!

    泰尔斯再次用臂盾顶住对方的一击。

    他咬紧牙关稳住脚步,狱河之罪全力涌上,毫不示弱地把对方顶开。

    但那一刻,泰尔斯心中叫糟:

    他一顶之下,感觉对方的剑轻飘飘的,丝毫没有吃力。

    果然,只见孔穆托轻巧地让过泰尔斯前顶的盾牌,剑身在盾牌上一转。

    下一秒,狱河之罪再次在他的体内炸开,带来难以言喻的战栗感。

    但泰尔斯只来得及堪堪回身!

    铛!

    咚!

    金属碰撞的脆响和钝击血肉的闷响接连传来!

    “喔……”

    在卫队们的低低哗然中,泰尔斯咬着牙齿踉跄退后,单膝跪倒,盾牌撑地。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和麻木告诉他:

    这一回合结束了。

    身为前警戒官,现护卫官的孔穆托憨笑着点点头,收回自己的练习剑,没有继续进击。

    是剑柄。

    泰尔斯痛苦地喘息,死命转着生疼的肩窝和手臂,这样告诉自己。

    在那一瞬间,自己用盾牌顶开了孔穆托的剑,却没有挡住对方的剑柄。

    他剑身上的十字护手如影随形,趁着自己盾牌前顶,手臂前推的机会,重重旋来。

    要不是泰尔斯反应及时,这一下估计会正中臂下的肋部要害。

    那他基本就躺下了。

    但即使如此……

    泰尔斯用力深吸一口气。

    他的肩窝……

    啊,真难受。

    北地军用剑术里也有用剑柄制敌的招式,但多是在两者僵持,其他手段不能奏效时的替代进攻,少有孔穆托这样,一切铺垫都是为了这一下剑柄的情况。

    训练场边,多伊尔朝天吹了吹自己的头发,捅了捅哥洛佛。

    “哦,吉安的这一招……护卫翼里欺负新人的时候,我瞧见过……总之,他不好对付。”

    哥洛佛轻哼一声。

    卫队观众们低低议论,有些人则发出淡淡的笑声。

    观战的马略斯侧过头,若有所思。

    孔穆托没有追击,而是和气地等着公爵重整旗鼓。

    “十分抱歉,公爵阁下,”他长剑在手,笑容不减:

    “但我想,您也不希望我留手,对吧。”

    该死。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感受着狱河之罪涌上肩头,缓解着麻木和剧痛。

    他的左臂这才好了一些。

    “吉安是在警戒厅打拼上来的,”马略斯那不再陌生的声音再度响起:

    “在街头巷尾的经验技巧很丰富。”

    “他的技巧严格说来,属于近百年来国内新兴的实战主义潮流,在雇佣骑士和开拓贵族中尤其流行,被称为‘新潮’。”

    泰尔斯转过头,果不其然,守望人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而最近数十年里,‘新潮’的骑士们也从国内国外的战争,包括从雇佣兵中吸取了不少经验,只求适用战局,求胜求存,为此风格灵活,不拘成法,杂糅百家。”

    “当然,新潮也常被其他流派批评:章法无序,风格散乱,目光短浅,没有重点。”

    守望人轻轻一笑:

    “反过来说,它也最不好对付——你永远不知道下面有什么惊喜。”

    新潮?

    泰尔斯慢慢顺着气,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孔穆托的身上。

    对方还是那副憨厚的笑容。

    雇佣兵?

    泰尔斯思忖着,突然想起一个人。

    黑剑。

    少年想起对方在龙霄城的天空之崖上,防守、逃生、诱敌、寻机、制敌……

    想起他手段百出,一力对抗气之魔能师而不落下风的场景。

    更想起对方“拎着”(泰尔斯一直想找个好听点的及物动词)自己,在盾区的血海中,冲向多头怪物基利卡的征途。

    思索间,狱河之罪再度汹涌,仿佛不满这一回合的憋屈。

    “长官您过誉了,我只是一个……”

    孔穆托笑呵呵地回应着马略斯。

    但他还未说完,泰尔斯的进攻就又到眼前!

    铛!

    泰尔斯咬牙攻出的一剑被孔穆托老练地挡开,对方随即前压,一剑刺来。

    少年知道对方手段百出,手上挥剑格挡,脚下机敏地后退,以防再度中招。

    可下一刻,地狱感官忽然一颤,不祥的感觉再度涌来。

    果然,泰尔斯感觉到腿部一震。

    他失去了平衡!

    该死。

    狱河之罪咆哮起来。

    不及多想,泰尔斯奋尽全身之力,收身翻转,以一个狼狈的姿态滚出战场!

    咚!

    孔穆托的膝盖重重地拄上沙地,发出吓人的闷响。

    这一个回合过后,卫队们再度发出低低的哗然。

    可少年好歹避开了。

    泰尔斯惊魂未定地爬起身来,看向眼里略有惊讶的孔穆托。

    绊腿?

    泰尔斯很想问问,对方是否学过摔跤,或者认识某个同样喜欢在近战中绊腿的前任卫队守望人。

    但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体。

    这一回合过后,他明白了些什么。

    泰尔斯不认得对方的终结之力。

    但他可以感觉到:在地狱感官里,两人近身接触的前一刻,孔穆托的终结之力就已经流转成型,聚集在身体的某一处,蓄势待发。

    比如手腕与剑柄,比如腰身和脚步。

    再配合他的小技巧,瞬间发动,让人措手不及。

    而且,而且不止是终结之力。

    泰尔斯喘着气,望着面前的对手。

    就像马略斯所说的……

    街头技巧,风格灵活,不拘成法,杂糅百家?

    狱河之罪重新开始燃烧,比之前更加旺盛。

    他要……怎么面对这样的对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没有那么难,对么。

    那一瞬间,他的回忆里出现了一个多年前的身影。

    那个身影举起一把黄金色泽的马刀,拉开壮硕难当的身形,把自己当成一件武器。

    那个身影从天而降,刚猛强硬,无视对手的各色手段,承受敌人的无数阻击。

    那个身影面不改色,步不稍疑,接连冲破罗尔夫的阻拦,反制怀亚的杀招,砍断拉斐尔的武器,撞开米兰达的进攻,将全力一搏的科恩压制得连连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来到泰尔斯的眼前。

    他仿佛燃烧着火焰,夺路狂奔的野马。

    横冲直撞。

    强硬凶猛。

    一往无前。

    破开一切阻碍。

    泰尔斯闭上眼睛。

    狱河之罪无师自通,随着他的心思,就要模仿那个身影的终结之力,却在半途上被泰尔斯生生按了下来。

    不。

    泰尔斯不是图勒哈,不是火炙骑士。

    对方的终结之力在他这里,未必有那么好的效果——他也支撑不起那样大的消耗。

    而孔穆托,也不是当初被瞬间击败的那五人。

    但是……

    下一秒,泰尔斯睁开眼睛。

    狱河之罪燃烧不断,发出噼啪爆响,仿佛淡淡的冷笑。

    孔穆托维持着微笑,看着公爵阁下再次攻来。

    周围的卫队们,看着两人的身影再度接近,却不是非常专心,有人甚至打着哈欠。

    铛!

    双剑交击。

    孔穆托微微一笑,使出一记很有皮洛加防守反击神韵的绞剑,展开反攻。

    地狱感官里,孔穆托的终结之力蓄势待发。

    咚!

    泰尔斯的盾牌再次挡住孔穆托的剑刃。

    这一次,对方的剑突然一颤。

    泰尔斯马上感觉到盾牌的虚不着力。

    也感觉到狱河之罪提醒他的那种战栗。

    果然,只见孔穆托一笑,他的长剑巧妙地绕过泰尔斯的盾牌,直击少年的执剑手!

    但这一次,泰尔斯的心思却一片清明。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该怎么去战斗。

    就跟他过去几年,在不同的政治漩涡里来回穿梭,不同的绝路险境中挣扎求存时,所领悟的一样。

    重要的不是力量,不是武器,不是战术技巧,甚至不是终结之力。

    而是人。

    人。

    对方的终结之力就跟孔穆托本人一样:看似憨厚,实则圆滑精明,总是提前设想好巧妙的应对手段,只待时机一到,按部就班,坐收成果。

    但是……

    狱河之罪汹涌而上,填满泰尔斯的左臂!

    下一秒,孔穆托惊奇地发现,王子不闪更不避,用最不利的姿势硬接了自己这一剑。

    只见泰尔斯面露痛苦,无法承受,长剑脱手。

    卫队们发出低低的惊呼,一些对王子抱有些许期待的人们纷纷摇头。

    好吧,这等于是认输了。

    孔穆托可惜地想道。

    他让过身姿,避开已经失去武器的公爵阁下。

    他还有后续的那么多近身技巧呢,都无从展现了……

    不过算了,反正计划好要输的……

    但孔穆托的思绪停在了这一刻。

    因为那一秒里,他惊讶地看见,泰尔斯的盾牌连着几条绑带,顺畅地滑落。

    露出一支,已经捏好拳头的左臂。

    而公爵的眼神——孔穆托愣愣地看着对方强忍痛苦的脸庞——依旧坚毅。

    咚!

    又是一声钝响!

    少年的左拳狠狠地擂中孔穆托的右肋!

    力度惊人。

    那个瞬间,观战的马略斯蹙起眉头。

    孔穆托只感觉半身一阵麻木,右臂毫无知觉。

    他暗道不妙时,视野里,公爵咬着牙的脸越放越大。

    咚!

    孔穆托只觉前额一痛,眼前一阵金星,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扑通!

    两人双双倒地。

    两声闷响传来——泰尔斯的盾牌和孔穆托的长剑这才双双落地。

    几秒后,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孔穆托已经躺倒在了地上。

    前警戒官又惊又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泰尔斯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上。

    “公……公爵阁下?”

    少年左手抵住他的脖颈,被击落长剑的右臂拖在身侧,微微颤抖。

    已经松懈下来的人群中,再度发出一阵阵压抑的惊呼。

    场边,马略斯深思着,时不时回头跟身边的一个卫队成员说着什么。

    “你做得很好,护卫官,吉安·孔穆托。”

    对着一脸羞愤的孔穆托,泰尔斯喘着气,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只是最后松懈了,让我有机可趁。”

    脱力的少年颤抖着站起身来,看着无地自容的孔穆托:

    “一个小提示。”

    “别这么做——尤其当你面对兽人的时候。”

    孔穆托唯唯诺诺地爬起身来,看也不敢看马略斯一眼,语无伦次地道歉,匆匆离去。

    泰尔斯这才呼出一口气。

    狱河之罪还在他的血管里奔腾,势头之胜,就像大坝后的洪水,随时等着倾泻而下。

    但泰尔斯好歹收住了手。

    少年摇晃着后退转身,喘息着捞起水袋,平息狱河之罪的翻腾。

    “虽然吉安放水了,但是怎么说呢……”

    多伊尔眯眼看着孔穆托无颜面对众人的背影:

    “实战里,吉安会失去他的喉咙,但我们的王子也会失去他的右手。”

    D.D无奈地摇摇头:

    “这种拼命的招式,以及之前对皮洛加的手法……果然,我们的王子是北方回来的啊。”

    然而。

    “不。”

    哥洛佛冷言冷语,回答简单:

    “实战里,王子会失去一些口水。”

    多伊尔一愣:

    “啥?”

    “口水?”

    哥洛佛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然后,吉安就会被一拥而上的我们……打成残废。”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两人沉默了一阵。

    “额,你说得……”

    多伊尔眨了眨眼,这才尴尬地点头接话:

    “这,这么真实的吗?”

    哥洛佛没有理会他,兀自回过头去。

    “但我还是看不出来,”多伊尔盯着泰尔斯,疑惑道:

    “他真的有终结之力吗?”

    可如果他没有……又是如何做到的?

    众目睽睽下,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水袋。

    感受着狱河之罪褪去后,四肢里同时存在的空虚和兴奋感,他无视众人的议论纷纷和打量眼神,看向一言不发的马略斯。

    “够了吗?”

    “你确认我的终结之力了没?”

    泰尔斯没好气地道:

    “我亲爱的亲卫头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马略斯的身上。

    守望人跟身边的卫队成员商量了几句,这才看向泰尔斯。

    “我想我有一些眉目了,殿下,”他眯起眼:

    “但还不能确认。”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有些眉目。

    不能确认?

    那就是说……

    果然,只见马略斯点了点头,扬声下令:

    “迈克!”

    “你上。”

    此言一出,卫队们来回交换着惊疑的目光。

    很快,卫队中就走出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脸庞光滑,眉目柔和,衣着整齐,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泰尔斯再度叹出一口气,感叹着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这是要车轮战吗?

    “哦不,他叫的已经不是护卫翼和后勤翼的人了,”多伊尔脸色一变,对哥洛佛指了指马略斯:

    “这可不是好兆头。”

    三十余岁的男人来到场中,恭谨地行礼。

    “迈克·佐内维德,殿下,”被称为迈克的佐内维德骑士虽然柔和儒雅,但他的口音有着泰尔斯所熟悉的粗犷:

    “九年前,正式加入王室卫队。”

    泰尔斯无奈地点头回礼。

    佐内维德用词精简,话语谨慎:

    “对了,我惯用左手。”

    佐内维德解下佩戴在逆侧的剑,从武器架上取起一把练习剑:

    “进攻会比较猛烈和……出其不意。”

    “您小心了。”

    泰尔斯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容,重新开始整装。

    “等下,佐内维德,这个姓氏……”

    一边的多伊尔挠着头:

    “我好像有点印象?”

    哥洛佛在身边默默地回应道:

    “‘黑佐内’。”

    黑……什么?

    D.D露出疑惑。

    哥洛佛看也不看他,只是默默地道:

    “红王时期的刽子手家族,曾经身居璨星七侍之列,光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敕封伯爵就不下三个。”

    “直到贤君加冕,反乱审判中,他们被逐条定罪,清算问责,褫夺了爵位和封地。”

    多伊尔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哥洛佛面无表情:

    “但你应该比我清楚。”

    多伊尔再度皱眉:

    “为什么?”

    哥洛佛缓缓地转向多伊尔:

    “因为‘黑佐内,白多伊’。”

    多伊尔微微一愣。

    “‘红王有二侍,孤寡日夜啼’。”

    哥洛佛冷冷道:

    “两百年前,你们家族跟他们齐名。”

    丹尼·多伊尔眨了眨眼。

    “哇哦,”半晌,D.D才尴尬而麻木地回过头:

    “是,是吗?”

    这你都知道?

    这边还在闲聊,可泰尔斯已经迎上了佐内维德的剑锋!

    跟孔穆托一样,佐内维德丝毫没有客气,主动进攻。

    但这一次,泰尔斯从对方第一击开始,脸色就变了!

    佐内维德,跟他之前的两个对手都不一样。

    铛!铛!铛!

    三道锐响!

    佐内维德表情沉静,左手快剑连发,连续威胁泰尔斯的胸膛、小腿、手臂!

    三次格挡,泰尔斯被迫着连退三步,惊讶而吃力地抵抗对手的攻势。

    相比年长的皮洛加和矮壮的孔穆托,这位仪容出色的骑士面无表情,进攻却朴实直接,毫无花俏!

    带着熟悉的感觉,来不及喘息的泰尔斯还未站稳,佐内维德的攻势再至!

    狱河之罪不甘地咆哮着,涌上泰尔斯的手臂,却只能支持着他迅速作出防御。

    铛!

    佐内维德表情冷漠,但手中长剑越发迅猛,他不偏不倚,直来直去,剑尖瞄准泰尔斯在上一次防守中略显吃力和不稳的部位——立足腿和手腕——连续进攻。

    最要命的是,泰尔斯极少跟左手持剑的敌人交手,在他看来,佐内维德的每次进攻都角度刁钻,让他意想不到又难以防御。

    偏偏还劲道十足,让他防守得吃力不已,只能连连后退,避让锋芒!

    以至于泰尔斯的第八次防守几乎就要失位,是在一个狼狈而逼近极限的后仰撤步中做出的。

    即使是这样,泰尔斯的手臂也被对手那没有开锋的钝剑撩到一寸,生疼不已。

    但他还来不及休息,佐内维德的下一记刺击就顺着他被撩到的部位攻来!

    逼得泰尔斯只能咬牙催动——也许是因受挫连连而近乎疯狂的——狱河之罪,再度……

    后退。

    而他每后撤一步,佐内维德下一次的进攻优势就多上一点,让泰尔斯的防守一次比一次惊险!

    泰尔斯感受着盾牌和剑锋上的颤栗和肌肉的疼痛麻木,越战越是心惊:

    他一路被动挨打,根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能不让泰尔斯想起在英灵宫里的岁月,北地人的进攻也是这样狂暴而迅猛,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而佐内维德的进攻显然也震惊了卫队的观众们,许多人指指点点,纷纷议论着什么。

    就连马略斯也看得连连点头。

    “卧槽,”一边的多伊尔瞪大眼睛:

    “咱们队里还有这么牛逼的人?”

    就连哥洛佛也颇为惊讶:

    “要么是对手太弱,要么是他藏拙了。”

    “还在复兴宫里的时候,我没听过先锋翼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相比观众们的怡然自得与评头论足,泰尔斯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

    他奋力咬牙,用盾牌吃力地顶住佐内维德的全力一劈后,不惜代价地催动狱河之罪,终于攻出一记反击。

    好歹逼得佐内维德攻势一缓。

    但是对手只是稍稍停息,脸不红气不喘,随即再度来攻,把战斗拖回之前的节奏。

    泰尔斯简直要疯了!

    这一刻,他仿佛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勉力扯着风帆,保证着小船不翻。

    可船底的积水已经越来越深。

    眼见不支!

    偏偏对手的终结之力连绵不绝,在地狱感官里,泰尔斯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皮肤发出熠熠星光!

    “殿下,您应该很熟悉这样的风格,对吧。”

    很快,那个熟悉,但在这一刻听来很烦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马略斯嗓音落下的时候,也许是事关自己,抑或为尊敬长官,佐内维德自如地收剑后退,停下攻势。

    泰尔斯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不用再辛苦防御的他大口喘着气,同时把盾牌和长剑都拄在地上,狱河之罪知机地涌上,缓解着酸痛和这一路战斗的小小伤势。

    马略斯慢慢开口,向身边的掌旗官富比点头示意:

    “虽然出身中央领,但迈克有个狠心的后妈,他自小被送到北境的穷亲戚家养大,跟着一位北境骑士作侍从。”

    话音落下,许多卫队成员的目光都投向了佐内维德。

    “长官,您其实……”迈克·佐内维德勉强笑了笑:

    “不用提后妈这茬儿的。”

    马略斯抱着歉意笑了笑,随即看向泰尔斯,正色道:

    “星辰立国以来,北方流派的武艺流传在北境和崖地的骑士之中,他们吸收了许多年来与埃克斯特人作战的经验,经年沉淀,自成一家。”

    泰尔斯痛苦地喘着气,朝着马略斯晃晃脑袋,以示听见了。

    “既有着北方佬那样全场抢攻、崇尚压制的优势,也保留了星辰传统的骑士技艺,努力做到攻防一体,平衡互补,尤重关键时刻的攻守转换与意志决断。”

    马略斯的语气里带着快意:

    “因此,王国内‘北方派’的骑士们也被称作‘攻防派’,他们攻势猛烈且节奏迅速,偏偏转换顺畅,攻中寓守,守中带攻。”

    “与之对敌,稍有不慎……”

    “则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北方派?

    攻防派?

    攻势猛烈且节奏迅速……

    攻中寓守,守中带攻……

    泰尔斯的呼吸好歹顺了一些,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对面毫不喘息,游刃有余的佐内维德。

    对方朝他恭谨点头。

    “至于他们之中的典型代表……”

    马略斯轻松地抱起手臂,道出一个让许多人沉寂着深思的外号:

    “我相信,您一定听过‘王国之怒’?”

    泰尔斯微微一顿。

    王国之怒?

    多年前,断龙要塞下突围的场景在他脑中闪回。

    与之对敌,稍有不慎……

    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王子深吸一口气。

    呵呵。

    泰尔斯弯起嘴角。

    何止听过啊。

    但是……

    等等。

    泰尔斯看着眼前的佐内维德,眯起眼睛。

    不,不止是王国之怒。

    不止是他。

    他的眼前出现了几个不同的身影。

    是地牢里,有着搏命之势的小巴尼,还有失去说话能力,如大熊般横冲直撞的布里。

    是他们。

    “北方派”的骑士,对么?

    泰尔斯最后顺好一口气,站起身来。

    “让我们看看吧,殿下,”马略斯微微一笑:

    “过去六年,您面对埃克斯特风格的武艺……”

    马略斯的眼里如有精光,直射泰尔斯满是汗水的脸庞:

    “是怎么应对的?”

第23章 变种

    守望人的话音落下,佐内维德就适时地放手进攻!

    铛!

    泰尔斯接下了第一记横劈。

    但佐内维德却觉得不太对。

    王子的眼神……似乎有些,飘?

    这一刻,泰尔斯在思索着什么。

    多亏马略斯的讲解,少年明白了些东西。

    难怪,难怪在佐内维德的进攻里,他会生出一股奇异的熟悉感。

    原来如此。

    这是……带着北地风格的战斗啊。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涌起——他本来以为永远不会有的——对英灵宫里那些“挨揍课”的淡淡怀念。

    在他称不上漫长的人生,却绝对谈得上丰富的战斗经验里,前前后后,言传身教,真正对他执剑作战的技能带来影响的,只有三个人。

    一女两男。

    其中包括黑剑。

    现实中,泰尔斯调整着自己的脚步,在地狱感官里守住佐内维德的下一剑。

    但他的思绪却像是在另一个时间里,在狱河之罪的汹涌中运转。

    黑剑,这个区区凡人面对着魔能师,面对着灾祸,面对着艾希达和吉萨那样的非人存在,面对近乎无望的战斗,却奇迹般地挣扎出生路,甚至凭着手中的一把怪剑,硬生生地斩出了胜机。

    后来回想,黑剑在战斗中的每一个决断,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行动,其中所展现出的超人素质与惊人智慧,都能深深地震撼泰尔斯。

    但黑剑所面对的对手太过稀少,不可为例。

    然而另一个影响他至深的人……

    泰尔斯吃力地拦下佐内维德的直刺,越发不利的战斗中,他的肌肉在痛苦地呻吟。

    陨星者。

    泰尔斯默默地想道。

    对。

    瑟瑞·尼寇莱,这个被泰尔斯诅咒了千百次的家伙,可以说是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荒石地上的极境血战,泰尔斯亲眼见证。

    陨星者,这个男人与同样技艺高超而危险致命的亡号鸦(也许还要加上泰尔斯和约德尔)对敌,从头到尾占尽劣势。

    他身受重伤,濒临绝境,处处不利,几度近于败亡。

    但到了最后,埃克斯特的前白刃卫队首领,却依旧神乎其技地……反败为胜。

    泰尔斯心有灵犀地躲开佐内维德势大力沉的纵砍,手中盾牌一晃,颤抖着顶开对方顺势而来的进击。

    这让佐内维德略感不谐:

    王子这次的防守似乎起了效果,没有之前那么吃力狼狈。

    但泰尔斯依旧在思考。

    陨星者。

    他取胜靠的不是力量。

    而是耐性、冷静、坚韧、观察与分析。

    在最最不利的战场上,尼寇莱所做的不是鱼死网破,疯狂绝望的困兽之斗。

    相反,他以过人的耐性和毅力接下蒙蒂的每一发弩箭,坚韧地扛住绝对劣势里的压力,冷静地防御对手每一次势在必得的进攻,在千钧一发间,观察亡号鸦特有的战斗与习惯,分析敌人在每一种情况下最有可能的选择。

    最终,陨星者一击功成,反制敌手。

    也许——泰尔斯恍惚间想道——也许尼寇莱得到这个名震西陆的绰号,身列埃克斯特至强的五战将,不只是因为他运气好干掉了贺拉斯·璨星。

    没错。

    陨星者。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原来影响他战斗风格最深的人,是这个他最最讨厌的——北地人。

    泰尔斯本能地举盾进击,与佐内维德的剑锋碰撞一次,突然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补上长剑,逼得后者惊讶地放弃一次进攻,横剑防守。

    不,不止如此。

    不止是目睹了那一场战斗。

    还包括……

    泰尔斯回忆起了过去,每一堂室外训练课上,尼寇莱毫无保留地大展身手,得意洋洋地把他欺负得泪眼汪汪,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情况。

    看得一边旁观的星辰人咬牙切齿,塞尔玛心生不忍。

    但是……

    但是他每一次面对陨星者,为生存也好,为面子也罢,为不被揍得那么惨也好,当他在对方的魔爪下努力挣扎求存的时候……

    铛!

    泰尔斯的长剑再次与佐内维德的武器交击。

    但这一刻,泰尔斯闭上了眼睛。

    离他咫尺之隔的佐内维德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震惊。

    狱河之罪汹涌上少年的全身。

    地狱感官变得越发灵敏。

    时间却仿佛放慢了速度。

    那一瞬,泰尔斯慢慢体会到了。

    佐内维德与他,他们的长剑双双交击的那一点。

    双方的终结之力齐齐汹涌而上,就在那一点上对峙相持。

    一方绵延不绝,攻势澎湃。

    一方牢牢固守,坚韧顽强。

    泰尔斯感觉得到,无论他作出什么举动:前压、进击、撤剑、后退……

    佐内维德的终结之力都会得势不饶人地攻来,不留喘息之机。

    而他无从抵挡。

    怎么办?

    怎么办?

    那一秒的瞬间里,泰尔斯依旧闭着眼,靠着地狱感官和狱河之罪在手上的反馈,感受着这一切。

    他微微翘起嘴角。

    少年明白了。

    他,泰尔斯·璨星。

    他不是身强体壮的怪物,技术细腻的天才,抑或浑身绝世法门(“来啊,把魔能放出来你就能杀光他们了!”——内心深处挥拳怒吼的黑暗小泰尔斯)的骑士小说主人公。

    他没法像约德尔那样一击制敌,没法像黑剑那样化腐为奇,没法像尼寇莱那样瞬息多变,更没法像刑罚骑士那样闲庭信步间掌控战局,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可他至少还有一项——虽然泰尔斯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认的——优势:

    扛揍。

    是的。

    虽然不太好听。

    但是……

    被揍得多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培养出一种可悲的直觉:

    落到你身上的拳头和刀剑,都会带来什么样的感觉。

    哪一下只是剧痛但不严重,哪一下看似浮夸实则效果一般,哪一下极度危险可能致命。

    而挨的这些揍。

    都能让他从敌人、从自己身上看到……

    更多的东西。

    包括……如何反击致胜。

    就像陨星者,是如何面对亡号鸦的。

    听上去……有些耳熟啊。

    泰尔斯悠然一笑。

    也对。

    这不就是……

    狱河之罪在他的耳鼓里疯狂咆哮,似乎敲响了战鼓,在催促着泰尔斯继续战斗。

    但泰尔斯充耳不闻,此刻,他的脑海里闪过过去的一幕幕场景。

    废屋之中,身为乞儿的摸爬滚打……

    蔓草庄园,吸血鬼面前的千钧一发……

    复兴宫里,群星之厅里的政治游戏……

    这不就是……

    龙霄城,盾区里的九死一生……

    英灵宫,五位大公面前的绝地一击……

    荒漠之上,黑牢之底,他在黑暗中的奋力拼搏……

    这不就是……

    泰尔斯的嘴角弧度越来越深。

    这不就是……

    这不就是,从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面对重重劫难,层层碍难的时候……

    他,泰尔斯·璨星的活法吗?

    先挨揍,活下来。

    再升级,找胜机。

    最后……装逼?

    挨揍,升级,装逼——泰尔斯的三步战略?

    泰尔斯缓缓睁眼,看着眼前近乎暂停的时间里,表情惊讶的佐内维德。

    他心中一笑。

    不不不,严肃点儿,这可是战斗呢。

    换个说法。

    好听点儿的说法。

    那就是……

    接敌。

    察敌。

    制敌。

    泰尔斯心中透亮。

    狱河之罪沸腾起来,几乎在燃烧。

    但泰尔斯的脑海里,那一根线索越发清晰。

    好像他距离某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他知道。

    这就是他的狱河之罪。

    他的终结之力。

    他的战斗风格。

    或者,按照瑞奇所说的……

    是他自己。

    是泰尔斯·璨星本人。

    还是说……

    泰尔斯脑筋一转。

    这只是每一个强者都具备的……基本素质?

    接敌,察敌,制敌。

    下一秒,泰尔斯体内的狱河之罪轰然炸开!

    它旺盛,兴奋,攀升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恢复正常!

    佐内维德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化为严肃和凶狠。

    泰尔斯感觉到,两人长剑相交的那一点上,对方的终结之力同样咆哮起来!

    佐内维德的攻势眼见再起。

    但王子只是踏动步伐,转动手腕。

    他的长剑在空中划出圆圈,顺着佐内维德武器的去势绞动起来!

    金属摩擦着,发出难听的声响。

    场边,旁观着的多伊尔忍不住发出一声“咦”。

    “这是……”

    电光火石间,双剑分离,佐内维德的长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袭来!

    而泰尔斯则轻轻转身,他的长剑同样一闪而过,向前斩出!

    训练场上,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砰!

    一声爆响。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旁观着的卫队这才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马略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连身边人的连声催促都充耳未闻。

    场中,泰尔斯喘着粗气,感受到近乎枯竭的狱河之罪不甘地翻滚着。

    他转过眼神,发现不知何时起,他的盾牌上半部已经碎裂,只剩半截还连在手上。

    而佐内维德的练习剑已经停在他的肩头,金属剑身抵着他的脖颈,皮肤上的触感一片冰凉。

    至于泰尔斯的剑,刚刚差之毫厘地掠过了佐内维德的肩膀,停在半空。

    没能奏效。

    感受着浑身上下的酸痛和麻木,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输了。

    卫队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但就在此时。

    “是我输了。”

    眼前,三十余岁的整洁骑士极有风度地收回长剑,恭谨地点头。

    泰尔斯露出疑惑。

    “我虽然攻到了您的要害,殿下,可那是因为您的练习盾经历了多次打击,吃不住力。”

    佐内维德露出友善的笑容,指了指泰尔斯手上只剩半截的盾牌。

    他后退一步,叹息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皮甲上出现了一道新的刮痕。

    “而在那之前,您的剑锋就擦过了我的脖子。”

    泰尔斯一愣。

    佐内维德真诚地看着泰尔斯。

    “虽然只是剑背撩到了一点,”佐内维德笑着摇头:

    “但若换了真剑,就是我输了。”

    卫队们爆发出一阵喧哗。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他。

    几秒后,少年晃了晃头,甩掉对刚刚一战的感悟,反应过来。

    “不,你打得很好,我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你还有余力留手——这证明你比我厉害多了,赢的人应该是你,”

    佐内维德鞠了一躬,并不答话,只是微笑着放下练习剑,转身离开。

    没错。

    泰尔斯清醒了一下。

    他知道,无论皮洛加、孔穆托还是佐内维德,他们只是在给他陪练,更不用提他们之间权力地位的差别,让他们个个留手,招招留情。

    要是换了真剑……

    泰尔斯感受着手臂的酸痛和肿胀,看着上面不止一处的乌青……

    他早就变成王子牌切糕了。

    散装的。

    卫队们议论纷纷,马略斯回过头跟身边的掌旗官富比商量着什么,似乎无暇回顾。

    “之前他明明就要输了,可是我怎么总觉得哪里有点……”

    场下,多伊尔疑惑地回过头,但哥洛佛打断了他。

    “听劲和预判。”

    外号僵尸的先锋官抱紧双臂,目光如炬:

    “佐内维德攻势炽烈,势不可挡。”

    “因此,那孩子学着刚刚后勤官皮洛加的方式,用他防守反击的风格,遇强越强的理念,迎战攻势无前的对手。”

    “并从中找到机会。”

    哥洛佛注视着颓然坐倒的泰尔斯:

    “只是最后实力不够。”

    “运气不好。”

    多伊尔神情一凛。

    皮洛加?

    “卧槽,就地选材,制定战略?”

    多伊尔不无惊奇地看着怔然消化着战斗经验的泰尔斯:

    “所以,我们的公爵阁下,脑子转得还蛮快的?”

    这次,哥洛佛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话。

    卫队们不断的议论声中,马略斯终于回过神来。

    “那么,谁是下一个?”

    守望人淡淡地问道。

    还在兴奋叽叽喳喳的卫队霎时安静了下来。

    可闻言的泰尔斯却脸色一黑。

    还来?

    他都快虚脱了好吗?

    “马略斯勋爵!”

    泰尔斯不忿地开口。

    “听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想必身手不凡,”公爵阁下搓动着手臂上的乌青,咬牙切齿:

    “为什么不自己下场?”

    马略斯微微一笑:

    “鄙人并不擅长上阵厮杀,殿下。”

    不擅长上阵厮杀?

    泰尔斯一愣,随即想起地牢里,另一个卫队守望人的身影。

    可是那家伙……

    “那他们为什么让你做守望人?”

    马略斯的笑容依然优雅:

    “我之所长在于战场观察,决策调度。”

    泰尔斯皱起眉头。

    “所以你是什么,”泰尔斯冷哼一声,讽刺道:

    “魔幻版王语嫣?”

    马略斯眯起眼:

    “王什么?”

    泰尔斯咳嗽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哪怕你对上我这样的菜鸟,也没有把握吗?”

    马略斯微微一笑:

    “我说过了,鄙人不擅厮杀,若与殿下放对,也就……”

    马略斯看了看四周的卫队,笑道:

    “……五五开吧。”

    气得泰尔斯直翻白眼。

    但他已经累得连还嘴的力气都需要重新储备了。

    “所以,”马略斯看向一位十分年轻的卫队成员,“你怎么样,涅希?”

    “跟殿下过两手?”

    但就在此时,还不等有人回话,一道成熟的女性嗓音,就伴随着高跟靴的足音,缓缓传来。

    “哟,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武艺课?”

    声音清晰可闻,颇具力量。

    马略斯眼眶一扩!

    听见这道嗓音,卫队们又是一阵哗然,然后很诡异地齐齐收住,默默转身。

    面向来人。

    多伊尔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卧槽”,然后赶紧收声低头,把身影藏在哥洛佛的身后。

    泰尔斯转过头,同样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向场外。

    看向从门廊处悠悠走来的,那位成熟稳重,身姿优雅的中年女士。

    相比基尔伯特和凯瑟尔,六年了,她依旧风姿绰约,面貌妩媚,黑发如墨,眉目如画,除了些许的皱纹之外,鲜见岁月的痕迹。

    她的高跟靴依旧有力而有节奏地敲打着地面,不管面对的是石地、草坪、瓷砖还是沙砾,都一如既往,从不改变。

    泰尔斯痴痴地看着那位女士。

    看着她几乎没有稍减的高傲和飒爽,潇洒和自由。

    我行我素。

    星湖卫队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似有犹豫。

    但他们终究还是在马略斯的带领下,纷纷躬身,恭谨行礼。

    可黑发女士像是没有看见似的,不管不顾,只是环顾一圈,眼神在泰尔斯的身上一触即分。

    她轻轻哼声:

    “看看,你们教的这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王室卫队尴尬而诡异地沉默着,没人(敢)答话。

    “女士,您也许不了解,”终于,领头的马略斯低低咳嗽了一声:

    “我们在调查殿下体内终结之力的情报,这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他……”

    “那你们调查完了吗?”

    黑发女士很不给面子地出声打断,语气不耐:

    “还要再揍他多久?”

    马略斯登时一噎。

    他身后的掌旗官富比连忙出来打圆场:

    “事实上,我们有了些线索,但还需要……”

    可女士再次打断了他。

    “噢,所以你们是认真的,”她走到场地边缘,环视众人,眼里的轻蔑一闪即逝:

    “不是过家家?”

    卫队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马略斯沉默了几秒:

    “女士……”

    可中年女士冷哼一声,第三次打断他。

    “你。”

    黑发女士冷冷地转头,看向莫名奇妙指着自己的哥洛佛。

    “不,不是你,说的是你背后那个。”

    “多伊尔家的负心小子,别以为躲在大个子身后我就看不到你。”

    多伊尔哭丧着脸从哥洛佛的身后走出来,挤出笑容:

    “女士……”

    但黑发的绰约女子开口下令,嗓音果断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

    “你,上去,跟王子对练。”

    “按你们领头的说法:调查他的终结之力。”

    一直沉浸在回忆中的泰尔斯微微一愣。

    而多伊尔更是脸色一变。

    “怎么,你不愿意?”

    多伊尔的眉毛又是一跳。

    女子冷冷地道:

    “所以,跟泰尔斯王子对练……辱没了你的门庭吗?”

    多伊尔闻言一抖。

    他再也不敢回话,一脸视死如归,像提线木偶般浑浑噩噩地走上训练场,就要去抓练习剑,只希望厄运赶紧结束。

    但他的美好愿望还是落空了。

    “等等。”

    女士的话语悠然响起,让D.D踏出一半的脚步悬在空中,不敢动弹。

    “用你自己的剑。”

    此言一出,王室卫队们一片哗然!

    马略斯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无法再维持原来的淡然。

    多伊尔震惊地回过头,顾不上心里的恐惧:

    “用,用……真,真剑?”

    女士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升调:

    “那不然呢?”

    多伊尔僵在原地。

    “快,拔你的剑,上去跟他搏命对砍。”

    只见女士冷冷地扫了一眼卫队们:

    “否则,你们调查个屁的终结之力啊。”

    泰尔斯闻言一惊,却又心中一暖。

    果然……

    六年了……

    她还是……

    马略斯身后,掌旗官雨果·富比阴沉着脸,问着从后面匆匆赶来的皮洛加:

    “她是怎么进来的?”

    皮洛加苦着脸,无奈又无助地摊摊手:“长官,您知道,她可是陛下的……”

    “总之,整个闵迪思厅,就算是我们的手足兄弟里,也没人敢拦她啊。”

    富比顿时气结。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着被训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多伊尔,踏前一步:

    “女士,我……”

    但就在他开口的刹那,复兴宫的一等宫廷女官,他父亲的情人,以及他北地军用剑术的启蒙者,姬妮·巴克维女士就一脸不耐地打断他:

    “闭嘴,小子。”

    泰尔斯顿时一噎。

    “我在信里说了多少次?你回来后,我要考较你真剑训练。”

    姬妮走到他的跟前,看着泰尔斯快赶上自己的个头,嘴唇微颤,眼神一动。

    但女官很快就转过头,把眼里的颤动消灭在萌芽阶段。

    “而你现在在做什么?”

    姬妮看着别处,严厉地道:

    “玩具剑?过家家?”

    “你还是七岁吗?”

    姬妮扫视着二十几个王室卫队,厉声道:

    “你们也是七岁吗?”

    领头的马略斯沉默着,没有答话。

    “愣着干什么?”

    姬妮呼出一口气。

    似乎气够了的她转向多伊尔,后者正努力把自己当成一根矗在场中的石柱:

    “上去啊,D.D,跟他刀刀见血地对砍啊,直到把他的终结之力砍出来为止?”

    多伊尔颤抖着抬起头:

    “我,我,女士,我这把剑是祖母传给我的,轻易不能用……”

    姬妮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

    “屁话,年轻时我在红坊街抓过老多伊尔多少次?”

    “你奶奶早就去世了,每次都是你爷爷来交的保释金!”

    多伊尔闻言一颤,低下头再也不敢出声。

    姬妮冷哼一声,高跟靴清脆地点地,走过一个个卫队成员。

    “那就你?”

    “你?还是你?”

    “用真剑,上去跟他练练?”

    没有人回答,甚至没有人敢抬头。

    姬妮冷哼一声,转向领头的人。

    “干脆就是你好了,马略斯?”

    女官轻蔑地道:

    “你不是陛下的忠仆吗?他让你砍谁你就砍谁的那种?”

    马略斯沉默了几秒。

    终于,守望人深吸一口气。

    “不必了,女士,我们的职责已经完成了,殿下的终结之力,我们已经了解了。”

    泰尔斯闻言一惊。

    了解了?

    什么?狱河之罪?黑剑所说的,那种最好不要示人的终结之力?

    这就……了解了?

    “武艺课已经结束了。”

    马略斯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女士,您可以接着,给殿下教授礼仪课了。”

    “我和我的卫队同僚,这就告辞了。”

    但姬妮却没有要就坡下驴的意思:

    “哦?真的?你这就了解了?”

    女官啧声道:

    “不用真剑对砍,不在真刀真枪的战斗里,就能知道的终结之力?”

    姬妮指着泰尔斯,目光一寒:“如果你搞错了呢。”

    “是不是要再揍他一次?”

    泰尔斯心中一凛。

    马略斯咳嗽一声,似乎对姬妮的刁难习以为常。

    “诚然,”在众人面前,守望人生硬地道:

    “殿下的终结之力很奇怪,没有明显的特征风格,对各项身体素质的提升也有限。”

    姬妮眯起眼睛。

    马略斯抬起目光,直射泰尔斯:

    “但他撑下来了。”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同样露出好奇的目光。

    “三场战斗。”

    只听守望人不紧不慢地道:

    “在负伤之前,皮洛加是护卫翼里的精英,他的反击绝技甚至重创过极境的高手。”

    “虽然是护卫翼,但吉安是警戒官出身,街头巷尾学来的近身技巧实用有效,专擅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击倒敌人。”

    “而佐内维德是最近才从刑罚官转成先锋官的,一大原因就是他的出手风格太过犀利。”

    被提到的三人纷纷一动。

    “但殿下撑下来了,”马略斯有条不紊地道:

    “输,也没输得太难看。”

    守望人严肃起来,他目光如电,刺得泰尔斯有些不自在。

    “殿下,您的终结之力,历史上有个极为相似的例子。”

    泰尔斯小小地吃了一惊。

    历史上的例子?

    他马上想起还在刃牙营地的时候,瑞奇所告诉他的例子。

    那些瑞奇所说的……

    身具狱河之罪,同样担当所谓“他们那个时代的使命”的先辈们。

    但马略斯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两百年前,璨星王室里出了一位在格斗和武艺上的不世奇才。”

    璨星王室?

    泰尔斯愕然抬头。

    什……什么?

    瑞奇提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里,有璨星吗?

    只见马略斯清了清嗓子,在认真倾听的众人面前扬声道:

    “那位王室奇才觉醒了罕见的终结之力,那种力量让他在无数绝境中挣扎求存,险死还生。”

    “就像今日泰尔斯王子的力量一样,让他在险境里支撑下去。”

    泰尔斯眨了眨眼。

    哈?

    马略斯点点头:

    “最终,那位奇才成了一个时代的极境传奇,威名赫赫,传扬至今。”

    姬妮皱起眉头。

    “而那是……”

    马略斯深吸一口气,看向泰尔斯:

    “没错,就是自由不羁的浪漫王子,战遍西陆未逢敌手的世纪传奇。”

    “凯拉·璨星。”

    守望人的双眼放射着精光:

    “人称——‘狼敌’。”

    众人一片哗然!

    泰尔斯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传奇王子……

    凯拉·璨星?

    狼敌?

    马略斯抬起头,肃穆而认真:

    “而凯拉王子赖以成名,震撼世界的传奇终结之力,名唤……”

    守望人轻声道:

    “怒海惊涛。”

    一秒。

    两秒。

    三秒。

    那个瞬间,整个训练场都沸腾起来!

    王室卫队们急急地交头接耳,其中不乏兴奋和惊讶,更有不少眼神不断地瞄向泰尔斯。

    姬妮也深思起来。

    但话题的主角却呆在了原地。

    怒……

    泰尔斯在心底里结巴地道:

    怒什么涛?

    “我听闻北地人为王子安排的教官,是那个杀害贺拉斯王子的凶手——北方佬故意以此羞辱我们。”

    偷偷溜回哥洛佛身边的多伊尔惊讶地捅捅同僚:

    “现在看来,那个凶手还真的认真教了?”

    在众人乱糟糟的嘈杂中,马略斯趁机作结:

    “抱歉,姬妮女士,今天就这样了。”

    “至于您,殿下,我会去调阅有关‘狼敌’在世时的资料,”马略斯眯起眼睛:

    “日后,您的训练会更有针对性。”

    守望人不等他们有所回应,就转向整个卫队:

    “解散吧,各自回岗。”

    马略斯眼珠一转:

    “除非……有人想跟来访的姬妮女士叙旧?”

    话音落下,星湖卫队一哄而散。

    似乎没人想再多待。

    马略斯转过头,对着姬妮和泰尔斯微微点头。

    宫廷女官冷哼一声,转身迈步:

    “愣着干什么,小子?”

    “你还要上课呢!”

    泰尔斯一个激灵,这才从刚刚的震惊不解里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也顾不上仪容仪表,一路小跑,急急忙忙地赶上姬妮的高跟靴。

    而少年小跑的过程中,心里却在犯嘀咕:

    搞什么?

    这六年里……

    除了终日被狠揍痛击,一把血一把汗,含泪咬牙对抗尼寇莱,想方设法在他恐怖狰狞的巨大阴影里活下来之外……

    他还做了什么事,才让自己的终结之力变得像那个什么……

    怒海惊涛?

    很快变得空旷起来的训练场上,马略斯盯着远去的姬妮和泰尔斯,面色微沉。

    “而你,皮洛加,把话传下去。”

    马略斯叫住了走在最后的皮洛加。

    “这次,算是我们初组建不久,职责生疏。”

    “但下次,就算是陛下本人来了。”

    马略斯着重咬字在“本人”上,这让皮洛加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守望人缓缓扭头,眼里闪动着异常凝重的色彩:

    “我手下的卫队,也不准这么毫无阻碍,不经通传地放过来。”

    “明白了吗?”

    皮洛加浑身一凛。

    他突然有种错觉:那个平素淡漠轻松的托蒙德·马略斯长官,在这一刻,并不存在。

    皮洛加连忙恭敬点头,转身离去。

    马略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心思难测。

    片刻后,守望人转向身边唯一留下的人。

    “雨果?”

    公爵亲卫里的掌旗官,雨果·富比低调而顺从地走上来。

    “今天的训练,包括王子的终结之力,你记录下来了?”马略斯淡淡地问。

    “当然,”富比掌旗官掏出一个本子,眸子突然变得精明:

    “怒海惊涛。”

    “还有泰尔斯王子的应对细节跟……”

    但是马略斯打断了他。

    “变种。”

    富比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在你的记录上加一条。”

    马略斯轻声道,他的神情语气又慢慢恢复到之前那种冷淡的状态:

    “泰尔斯王子的终结之力,是怒海惊涛的罕见‘变种’。”

    富比眨了眨眼,皱起眉头。

    “至于变种的具体方向和特征……”

    马略斯呼出一口气,面色沉静如水:

    “不详。”

    富比愣了有两秒。

    “变种,不详……长官,你肯定?”

    他看了看自己的本子,疑惑道:

    “这可是要给塔伦副队长看的,而他会上报给陛下和……要是有记述不清和不准……”

    马略斯突然回头。

    “对,我肯定。”

    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富比掌旗官,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绝对肯定。”

第24章 自力更生

    泰尔斯不无局促地站在三楼的书桌旁,从木盆里捞起一条浸透热水的毛巾。

    他依旧穿着满布汗渍味道难闻的训练服,他的皮肤又黏又腻,擦伤和瘀伤仍在隐隐发烫,体内酸痛依旧,让他很不舒服。

    仿佛又回到了乞儿时代。

    但泰尔斯没有开口。

    他只是安静地擦拭着脸庞脖颈,带着些许期待和紧张,不时望向窗边那个抱臂远眺的飒爽身影。

    姬妮默默地望着地平线上将近的夕阳,看着庭院里的仆人们忙着点灯照明,侧脸上的表情沉静深邃,若有所思,若有所忆。

    “你不该让他们那么做。”

    姬妮的声音清冷而有力,带着几丝历经风霜的坚决。

    泰尔斯正在绞动毛巾的手臂顿时一僵。

    “刚才,你不该让卫队们这么放肆。”

    宫廷女官慢慢转过身来,一如六年前那样挺拔坚韧,仿佛冬天里的雪松。

    “小子。”

    她的眼神锐利如昔,语气严厉如昔,让泰尔斯想起六年前的初次见面。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抱着双臂,带着深奥难懂的表情,静静打量着他。

    而六年后,泰尔斯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避来自启蒙教官的审视。

    “也许吧。”

    他低低地道,带着些许的无奈和淡淡的波动。

    泰尔斯及时地捞起毛巾,蒙住自己的视线,把他脏污的脸庞和难控的表情同时按进温热柔软的织物里。

    姬妮没有说话。

    他放下毛巾,试图平静地对上姬妮的眼神,努力释放出自己最自然温暖的微笑:

    “女士,很高兴……再见到你。”

    在六年之后。

    姬妮没有马上回答,她依旧默默地注视着泰尔斯,原本清冷严厉的眼神里,却多了几丝说不清的意味。

    “很好。”

    几秒后,一等宫廷女官移开眼神,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收束些什么。

    “那么,你的礼仪课现在开始。”

    姬妮的语气回复了平稳和严格,她踱步离开窗口。

    泰尔斯回过神来,带着在启蒙教官面前习惯性的紧张,他强忍身体的疲倦,连忙扔下毛巾。

    “不必了,”姬妮阻止了他端走木盆的举动:

    “今天,我们不会练习餐桌礼仪。”

    餐桌礼仪。

    曾经的回忆袭上泰尔斯的心头,被他强行压下。

    女官自顾自地在会客椅上坐下,无视着手边的茶点,目光在训练过后略显狼狈的泰尔斯身上轻轻一瞥,略显柔和:

    “第一堂课也不会很长。”

    “而你现在显然,更需要休息。”

    泰尔斯怔了几秒,随即感激地点点头:

    “谢谢,女士。”

    但姬妮的表情随即一肃:

    “别忙着庆幸,失去的时间,我们下堂课补回来。”

    那一瞬间,泰尔斯似乎回到了六年前,看到那位在训练场和餐桌上都严格冷酷的姬妮女官,冷着脸让他举起盾牌,握好刀叉。

    熟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无法抑制。

    那场景,就像发生在昨天。

    就像他从未离国北上,经年不归。

    就像六年多的过往只是昨夜一梦,皆未发生。

    而今晨醒来,他依旧在姬妮的手下正襟危坐,悉心听教。

    泰尔斯忍住眼眶和胸膛里的悸动,点了点头,回忆起独属于星辰王国的礼节,端正严肃地坐了下来。

    姬妮则一直盯着他,直到泰尔斯把状态调整回来。

    “千年前的帝国时代,至高皇帝将他的贴身禁卫派遣到皇子们身边,执骑士奉主之责。”

    姬妮一如既往地直入主题,目光却仍在上下打量着泰尔斯。

    “在终结之战后,虽然旧日的骑士传统几近消亡,但这一惯例被历代的星辰国王继承:将王室卫队派驻到成年王子的身侧——成为他们的近卫,侍从官,下属,助力,乃至日后的封臣。”

    泰尔斯没有想到,姬妮居然一开口就讲起了历史,但少年随即醒悟过来:

    她对自己方才的表现不满意。

    “而如何管理、使用这些意义非凡,背景复杂的下属,与王室卫队融洽相处,彼此相得。”

    “这是古往今来,每一位王子的必修课。”

    意义非凡,背景复杂的下属……

    泰尔斯轻轻捏拳。

    他想起闵迪思厅里,马略斯的淡漠,多伊尔的轻佻,以及哥洛佛的冷酷。

    但下一秒,他又想起白骨之牢下,萨克埃尔的沉默,小巴尼的执着,塞米尔的偏激。

    “毫无疑问,”姬妮的话语也越发肃穆:

    “这也是王室礼仪的一部分。”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

    宫廷女官眼神如刀,直直剖开泰尔斯的内心:

    “记得,你是星湖公爵,是闵迪思厅的主人。”

    “更是他们的主人。”

    星湖公爵。

    闵迪思厅的……

    他们的……

    主人。

    少年眼神微漾。

    “你不再是一个需要东躲西藏、掩人耳目的私生子,而是正式的第二王子,是王国的继承人。”

    姬妮的话很严厉。

    私生子。

    第二王子。

    王国的继承人。

    “是么?”

    泰尔斯恍若无意地开口,让姬妮的话语一窒。

    “没错。”

    几秒后,姬妮的声音变得强硬许多,听上去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

    “身为公爵,你要掌握主动,向他们展示你的威严、强硬和严厉。”

    “让你的下属知晓,轻慢王子的后果。”

    掌握主动……

    展示你的威严……

    “威严、强硬和严厉?”

    泰尔斯喃喃复述着,勉强笑了笑。

    公爵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眼前看到的却是漆黑深邃的复兴宫。

    以及议事厅里,深邃长廊的尽头,那高高的王座。

    他的肩膀松懈下来。

    “也许吧。”

    泰尔斯勉力勾起嘴角,略显沉寂。

    “但是……”

    但是那实在不是我的风格。

    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在心底说完了这句话。

    姬妮皱起眉头。

    似乎没想到多年不见的学生,会是这般反应。

    书房里的沉默持续了几秒。

    “北方传回来的信上说,你历经磨练,心性过人,面对再凶恶强硬的敌人,也毫无惧色,不卑不亢。”

    “就像你在国是会议上一样。”

    姬妮冷冷道:

    “怎么在这里,面对你的下属卫队,反倒变得软弱了?”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因为那不一样。”

    少年似有所感,轻声叹息:

    “在国是会议,在北方,我要面对的只是我的对手。”

    “而我需要做的,只是按照教诲,举起盾牌。”

    举起盾牌。

    如同想起了什么,姬妮略略失神。

    “但在这里……”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陷入沉思,脸庞略显凝重。

    “我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我的卫队。”

    泰尔斯出神地望着远方。

    姬妮没有说话,她只是皱眉打量着泰尔斯。

    几秒后,她缓缓出声:

    “你的卫队,马略斯他们……”

    但泰尔斯打断了她。

    “女士,拜托。”

    泰尔斯闭上眼睛,长声叹息。

    “这一路,基尔伯特只挑好话,约德尔总是保持沉默,而其他人……”

    姬妮顿时一怔。

    泰尔斯抬起头,露出一个不怎么自然的微笑:

    “但您,女士,您是为我启蒙剑术和礼仪的人,更是他的……”

    泰尔斯没有说完,但姬妮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星湖公爵低下头:

    “我以为,您该比他们更坦诚。”

    姬妮怔然重复:

    “坦诚?”

    泰尔斯点了点头,看向姬妮:

    “他不喜欢我。”

    姬妮愣住了。

    泰尔斯平淡地说出事实,仿佛这是最平凡不过的真理: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不喜欢我。”

    “这不是什么秘密。”

    公爵不带情绪地轻笑一声。

    “就连我的卫队都心知肚明。”

    “这才是原因。”

    这一刻,泰尔斯的眼神平静无波,与略略讶异的姬妮直直对视。

    后者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能开口。

    书房里沉默了很久。

    宫廷女官表情深邃,她的眼神闪动着未知的光芒,在泰尔斯的身上来回扫视。

    终于,姬妮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声:

    “怒海惊涛。”

    泰尔斯没反应过来,一阵疑惑。

    只见姬妮稳住几度变化的表情,垂下眼神,沉声道:

    “马略斯说的,你觉醒的终结之力,那是怎么回事?”

    哦。

    怒海惊涛。

    还沉浸在刚刚莫名情绪里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把自己调整回来。

    “不知道,”公爵勉强摇摇头,诚实地道:

    “我也是第一次听。”

    但姬妮却笑了。

    “王国里大部分骑士的终结之力,都与他们的个人经验,尤其是与教授他们的老师一脉相承,相似相近。”

    宫廷女官淡淡道:

    “还有一小部分人则截然相反:师徒彼此,相反相克。”

    泰尔斯心中一动,忖道这倒是跟瑞奇所言有共通之处。

    “是么。”

    所以。

    怒海惊涛……

    “所以,北地人,他们教了你不少?”

    姬妮望着他,有意无意地道。

    北地人。

    泰尔斯想起在埃克斯特的生活,不自觉地翘起嘴角:

    “算是吧。”

    但泰尔斯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是姬妮。

    不知何时起,姬妮严厉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泰尔斯,目光里蕴藏着说不清的感情。

    倒是让泰尔斯不知所措。

    只见他的启蒙老师嘴唇颤动,几度欲言又止。

    “小子。”

    终于,姬妮还是开口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清冷强硬,而是轻缓嘶哑:

    “你在北方……瘦了呢。”

    泰尔斯顿时一愣。

    姬妮凝视着他,露出一个泰尔斯不常见到的微笑。

    “是吧。”

    她的笑容恬静优雅,却带着几丝说不出的伤感。

    这让泰尔斯思维一滞。

    归国的这些日子里,约德尔、科恩、基尔伯特,许许多多的旧识们,都在见到他之后表达出激动和感慨。

    你长高了。

    长大了。

    成熟了。

    变得……更像某人了。

    但是……

    你瘦了。

    这还是泰尔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

    少年呆呆地看着姬妮。

    而姬妮也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在眼角的皱纹里释放着带忧伤的笑意。

    那一瞬间,就像有某种力量,把他的胸口堵得满满当当。

    泰尔斯不得已扭过头,在姬妮看不到的角度死命眨着眼睛,同时挤出笑容,说话转移注意:

    “嗯,那个,啊,这几个月是有些够呛……”

    但姬妮没有听他说的话,也没有注意泰尔斯有些变调的嗓音。

    宫廷女官破天荒地端起身侧的茶杯,姿态优雅端庄。

    “你知道。”

    姬妮的声音依旧柔和而伤感:

    “很久以前,你的祖父也不怎么喜欢他。”

    泰尔斯的身形一凝。

    祖父?

    他机械地回过头,看向姬妮。

    只见此刻的宫廷女官安然坐在椅子上,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却在眉角和唇边露出一丝泰尔斯未曾见过的伤悲。

    “据说,在先王后故去,王长子离宫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整个复兴宫里,都不受欢迎。”

    姬妮痴痴地望着手中茶杯里的倒影:

    “仆人们甚至‘粗心’到忘记他的餐食和油火,王室卫队们也时常忽视他的去向和安全。”

    泰尔斯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在墓室里,那个手执权杖的身影,对他低声倾诉。

    “他说过,那些岁月,十几岁的他在王宫里东偷西摸,活得就像一只耗子。”

    姬妮轻声道:

    “自力更生。”

    泰尔斯轰然一震。

    东偷西摸……

    自力更生……

    活得像……一只耗子……

    少年下意识地抓紧椅臂。

    就像抓紧废屋里的墙洞。

    姬妮抬起头:

    “但这不影响他带着坏笑,活蹦乱跳地,在整个王国的歧视、轻忽、鄙夷和谩骂中,长大成人。”

    “直到如今。”

    姬妮静静地望着泰尔斯。

    泰尔斯则怔然望着地板。

    几秒后,泰尔斯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女士。”

    少年重新露出笑容:

    “我明白了。”

    姬妮扯起嘴角,想要拉出她平素所不擅长的笑容,但片刻之后,意识到了什么的她放下茶杯,不自然地板起面孔。

    “所以小子,我是说,你太瘦了,瞧别人把你给揍得……”

    姬妮发觉了自己的话有些颤抖,于是深呼吸了几口,同样在泰尔斯看不见的角度里停了一下。

    “记得多吃点。”

    姬妮一阵犹豫,又加了一句:

    “还有,早些睡。”

    但这一次,泰尔斯没有被她的严肃语气带进同样的气氛里,公爵笑了笑:

    “当然,女士。”

    “当然。”

    几秒后,姬妮重新转过头来,表情和语气慢慢变回冷酷严厉,听上去满不在乎:

    “说起这个,小子,你有多了解你的卫队?”

    泰尔斯抬起眼神,调整好心情。

    “不多?”

    姬妮扯了扯嘴唇,沉默了一会儿。

    “听好了。”

    “血色之年后,你父亲为了根除威胁,把清算做得太狠,牵连太广。”

    泰尔斯脸色一变。

    地牢里,灾祸之剑的玛丽娜那愤恨的表情在他眼前闪现。

    姬妮正色道:

    “所以,在永星城内外,随着威胁一同消失的,还有信任。”

    泰尔斯皱起眉头。

    “而别忘了,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你父亲没有继承人。”

    “这不止削弱了他的威望,激起了公爵们的野心,更打击了王室的传统拥护者——中央领,以璨星七侍为首的璨星家族直属封臣们——对国王的信心。”

    泰尔斯下意识地加了一句:

    “以及忠诚?”

    姬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在那十二年里,你父亲不得不提拔重用了许多新人——比如三名帅,比如你熟悉的基尔伯特,又比如戈德温伯爵,康尼子爵,加尔斯男爵,裘可·曼,梭铎·雷德……他们成为现在的拥王党主力,巩固他的统治。”

    “但是相对的,在他的统治下,在其他守护公爵的不满下,像璨星七侍那样的传统王室封臣都陷入了低谷和沉默,无形中与复兴宫渐行渐远。”

    璨星七侍……

    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的讲解,沉思起来。

    姬妮凝重道:

    “直到……”

    泰尔斯抬起头,皱眉道:

    “我?”

    姬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多亏了你,多亏了璨星王室重续系谱,这六年里,离心离德、沉默疏远的璨星七侍,才陆陆续续,重新向九芒星示好。”

    可是姬妮随即颜色一肃:

    “但他们仍在观望。”

    “而你没法只凭头衔和血统,就赢得他们的认可。”

    “你父亲也无法只凭一个继承人,就抹消他们在血色之年后的怨气,赢回他们的信任。”

    泰尔斯想起多伊尔和哥洛佛。

    “是么。”

    姬妮叹了口气:

    “你的星湖卫队,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泰尔斯没有说话。

    姬妮默默地注视着他,轻声道:

    “很快,就是你在宴会上,在一众王都贵族面前正式亮相的日子。”

    只见女士的目光变得锋利:

    “谨慎,小子。”

    姬妮的语气让泰尔斯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像我一样,低于他们。”

    “却也像你父亲一样,高于他们。”

    “而你又是从北方回来的,外于他们。”

    连续的三句话,让泰尔斯深思的同时也勾起他的警惕:

    “而这就意味着,你从里到外,归根结底……”

    姬妮坚定地道:

    “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

    泰尔斯张口欲言,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我花了近三十年才想明白这一点。”

    姬妮的眼里浮现少有的沧桑:

    “希望你能更短些。”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宴会,好吧。”

    “所以?”

    少年头疼地挠挠下巴:

    “他们还能吃了我?”

    姬妮闭上眼摇了摇头。

    “不。”

    但女官睁开眼睛,里面却蕴藏着更锐利的锋芒:

    “但他们会撕碎你。”

    听见这个比喻式的描述,泰尔斯顿时一呆。

    “但是……我是国王的儿子,王国的继承人?”

    “没错。”

    姬妮显得机警而凝重:

    “所以他们会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撕碎你。”

    泰尔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我该怎么做?”

    姬妮沉默了一阵。

    “你知道的,小子,六年前,你就知道了。”

    泰尔斯神情一变。

    “举起你的盾。”

    只见姬妮直勾勾地望着他,就像多年前教他剑术时一样:“永远别放下。”

    “直到你死。”

    “直至敌亡。”

    泰尔斯再次沉默下来。

    这一次,他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那我父亲呢?”

    少年幽幽地道:

    “他也是吗?”

    姬妮的手臂颤动了一下。

    她看泰尔斯的眼神变了。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会问他“你瘦了”的姬妮·巴克维。

    几秒后,姬妮轻声叹息。

    “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泰尔斯自知问题有些尖锐,无奈地笑笑解嘲:

    “额,书房?”

    姬妮再次看向他。

    泰尔斯只得收起自以为幽默的笑容,讪讪道:

    “闵迪思厅。”

    “王室瑰宝,贤君行宫,伟大的艺术庄园。”

    以及他无比熟悉的童年之一。

    “哦,还有,三百年前,它的首任主人是不幸早逝的‘雾中王’,闵迪思一世。”

    泰尔斯想要让语气听起来幽默些,却不知为何,总是失败。

    姬妮静静地看着他。

    “没错,但不止。”

    不止?

    泰尔斯挑起眉毛。

    “十八年前。”

    姬妮的表情变了。

    只见女官眼神微茫,如在雾中观景:

    “这里是星辰王储,你的伯父,第一王子米迪尔·璨星殿下成年后选定的居所。”

    泰尔斯脸色微变。

    “你是说那个……”

    “对。”

    姬妮看向他:

    “那个注定要坐上王座的人。”

第25章 小浪蹄子

    星辰王储。

    米迪尔·璨星。

    闵迪思庄园的……前主人?

    泰尔斯心中微澜,涌起一股如坐针毡般的不安感。

    姬妮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凯瑟尔年轻的时候,经常来这里躲……散心。”

    直到……

    姬妮痴痴地打量着书房的摆设,像是看穿了时光,看见了过去。

    “这地方对他而言,有不一样的意义。”

    泰尔斯目光一凝。

    只见姬妮望着虚空,微微一笑。

    “其实论起布局,相比复兴宫,闵迪思厅更像一个休闲去处,而非防卫严密的王室行宫——不止一人建议他,为了安全改换行宫,就连先王也问起过他。”

    “但你知道,米迪尔是怎么回答的吗?”

    泰尔斯竖起耳朵。

    只见姬妮迷茫地望着泰尔斯所坐的位置,说出略带古风的语句:

    “若人人憎畏……”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若人人憎畏……

    泰尔斯咀嚼着语句,略略皱眉:

    “这是他的原话?”

    姬妮摇摇头:

    “不,这是镌刻在银币上的贤君说的。”

    “米迪尔引用时做了点改动,但是……”

    姬妮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眼神柔和:

    “好久好久以前,我就不记得贤君的原文是什么了。”

    “只记得米迪尔在此处理政务的样子。”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细细思索着,能大度地说出这番话的伯父,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姬妮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言道:

    “遇到难题,他会坐在你那张书桌后,轻按紧蹙的眉心,嘴角微微皱紧,不言不语,缓缓沉思。”

    姬妮出神地望着书桌,眼里涌现的怀念无穷无尽:

    “几分钟过去,他的嘴角和眉心会同时舒缓。”

    “那时,他会放下手指,露出一个微笑。”

    像是要与话语呼应,姬妮同样露出笑容,优美恬静:

    “然后,难题就不再是难题了。”

    泰尔斯心虚一动。

    但姬妮的话仍在继续,语气缥缈梦幻,听上去就像在诉说着一个童话故事:

    “他总能为困境找到出路。”

    “把矛盾处理得皆大欢喜。”

    “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为所有人……驱散失望。”

    姬妮的话音落下。

    泰尔斯依旧沉默。

    两人都默默地坐着,一者感触回忆,一者惊异想象,在书房里留下寂静的空白。

    片刻后,姬妮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回复了无奈与忧伤,只听她嘶哑地道:

    “小子,他并非不喜欢你。”

    泰尔斯一惊,这才发觉对方话里的主语已经变更:

    “他只是……”

    “只是……”

    姬妮定定地望着泰尔斯身前的书桌,没有再说下去。

    但泰尔斯却望着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走神地回想几天前的复兴宫。

    【……你根本就不会成为星湖公爵……】

    【因为你……】

    【不配。】

    泰尔斯怔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身前的书桌,想起它前主人的身份事迹,不禁疑惑:

    他,复兴宫的主人,认为泰尔斯配不上的……

    究竟是什么呢?

    半晌之后,泰尔斯终于回过神来。

    他感激地看向姬妮。

    “女士,很高兴再见到你。”

    泰尔斯点点头,忍住多余的情绪:

    “真的。”

    姬妮笑了。

    她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闭上了。

    几秒后,姬妮幽幽地道:

    “小子,多吃,早睡。”

    “还有,虽然我已经不再负责教你武艺剑术,但是……”

    姬妮默默地看着他:

    “记得练剑。”

    泰尔斯心中一动,轻轻一笑。

    “我见过你的战斗了。”

    姬妮轻声道:

    “还行。”

    但下一刻,女官的语气就严肃起来:

    “但我把北地军用剑术教给你,不是为了把你变成一个舍身作战的疯子。”

    原本还沉浸在柔和气氛中的泰尔斯不由一凛。

    “记得,你是王子。”

    只见姬妮严厉地道:

    “无论你在北方经历了什么……”

    “当战斗来临,你要举起盾牌,先保护自己!”

    姬妮严正地看着他:

    “防守,这才是第一要务,别老想着冒险进攻。”

    似乎为了加重语气,姬妮提声道:

    “你听到了吗?”

    泰尔斯一抖,习惯性地连声答应:

    “是……是?”

    姬妮利落地起身来,整了整装束,又恢复成那个凌厉飒爽的一等宫廷女官。

    泰尔斯连忙也站起来,送她走出房门。

    但就在他们走上走廊的时候,姬妮的脚步却突然停了。

    宫廷女官凌厉地转过头,看向门廊处的两名卫队成员。

    “你,小D.D。”

    正在无聊发呆的卫队成员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女,女士?”

    泰尔斯也吃了一惊,连忙快步跟上。

    “你们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姬妮严肃地讯问道。

    被问到的多伊尔显然很是紧张,他拍了拍装束,和同僚一起谨步上前:

    “我们被长官安排了职责,女士,在今晚随侍殿下左右……”

    但姬妮打断了他。

    “今天,当这小子在训练场上挨揍的时候,我可听见了,”姬妮剜了他一眼,眯眼道:

    “你还在一旁兼职解说,是么?”

    那个瞬间,多伊尔浑身一抖。

    泰尔斯无奈地笑笑。

    “我……那个……我只是开个玩笑……”多伊尔哭丧着脸。

    然而姬妮却语气一冷:

    “所以你承认了,身为星湖公爵的亲卫,你当众拿他开玩笑?”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们齐齐皱眉,连泰尔斯也不例外。

    多伊尔显然慌了神,连忙否认:

    “不,当然不是,那个,因为当时马略斯勋爵在测试殿下的……”

    对话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泰尔斯则讶异地看着姬妮,感觉这样不太妙。

    姬妮轻哼道:

    “所以你在指控,是你的长官马略斯指派你在人群里,轻慢和取笑王子殿下?”

    多伊尔又是一震:

    “我,女士,那个……”

    正在此时,他身边一直沉默的同僚开口了。

    “多伊尔!”

    同僚低低地喝了一声:

    “闭嘴。”

    正头大如斗的D.D从善如流,立刻收声。

    果然,这下姬妮转换了目标,她优雅地转过头,看向多伊尔身边的人。

    “你又是谁?”

    黑暗中的同僚抬起头,在灯火中露出高大的身形:

    “先锋官嘉伦·哥洛佛。女士。”

    姬妮眯起眼睛,似有所思。

    “哦,哥洛佛。”

    “我倒记得一个哥洛佛,”宫廷女官点着头,露出笑容:

    “最有名的那个。”

    哥洛佛没有回答,却站得更直了一些。

    而当他身边的多伊尔在心里感慨“果然祖上有人好做官”的时候,姬妮的话锋却突然一转。

    “你知道,许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姬妮盯着哥洛佛,露出寒意:

    “你祖父是怎么称呼我的吗?”

    哥洛佛顿时面色一肃。

    “‘那个东海领来的、无耻放荡的小浪蹄子。’”

    小浪蹄子……

    哥洛佛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泰尔斯也紧张起来。

    “你的祖父,哥洛佛家的那个糟老头子对王储这么说,”只见姬妮毫不在意,甚至有些不屑地道:

    “‘她该被扔进七层地狱里,永世炙烧。’”

    最后几个字,姬妮是咬着腔调说出来的。

    泰尔斯一直维持着的笑容开始有些酸痛。

    真糟糕。

    这算是……世仇见面?

    “可惜啊,去地狱的路……”

    当旁边的多伊尔在暗自庆幸“哇僵尸你真倒霉”的时候,姬妮冷哼一声:

    “老哥洛佛先走一步了呢。”

    “但愿他别被烤得太熟。”

    哥洛佛脸色不变,却捏紧了拳头。

    泰尔斯不明白姬妮在做什么,但本能告诉他不能一言不发:

    “女士,入夜了,不如……”

    但姬妮却理也不理王子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对多伊尔和哥洛佛道:

    “你们两个,收拾行李吧,以后不用来闵迪思厅执勤了。”

    泰尔斯倏然一惊!

    “好的,女士,我们马上——”

    多伊尔连忙点头称是,直到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震惊道:

    “啊?”

    哥洛佛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对,因为轻忽主人,不敬王室,”姬妮脸色一变,厉声道:

    “你们被驱逐出公爵的亲卫队了。”

    “现在。”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

    多伊尔的神情来回变化,也不知道在那几秒里想了些什么,但他随即恐慌地道:

    “但是,女士,那个,王室卫队,我们的职责是……”

    可是这一刻,一向寡言少语的哥洛佛比他更快开口:

    “女士,我们的任命是艾德里安男爵和马略斯长官共同审核,经由陛下签字……”

    但姬妮却突然提高音量,一瞬间盖过了他们两人:

    “这么说,丹尼·多伊尔,嘉伦·哥洛佛,你们不甘心主动走人……”

    姬妮此刻的眼神锐利而凌厉,带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寒意:

    “是真的想让我,让负责第二王子生活事宜的巴克维女官,在明晨的御前会议上正式提请,惊动陛下和群臣,来为卫队调换这点小事操心断案咯?”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一僵!

    他们一者张口结舌,一者怒目圆睁,都难以置信地望着此刻如同雌狮子般发威的姬妮。

    “女士!”

    泰尔斯终于忍不住了。

    “请您不必为此事烦忧,”星湖公爵温和有礼地开口道:

    “多伊尔护卫官今天的举动经过我的授意,而哥洛佛先锋官一直兢兢业业,无比称职。”

    多伊尔和哥洛佛齐齐转向泰尔斯。

    姬妮也猛地转头,以杀人般的目光望向王子。

    就像六年前的训练场。

    但泰尔斯依旧微笑着,没有变化。

    难熬的几秒终于过去了。

    姬妮哼了一声,似有不屑:

    “心软,婆妈,拖泥带水。”

    “这就是为什么你得不到威严和尊重。”

    泰尔斯讪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

    王子耸耸肩,无奈地看着姬妮:

    “只是……那不是我的风格。”

    姬妮刀子般的眼神剜了多伊尔和哥洛佛一眼,让两人站得更直了。

    “一小时后就是晚餐,女士,您要留下用餐吗?”

    在姬妮下一句话前,泰尔斯就急急地开口。

    这让姬妮不满地轻哼一声。

    “免了。”

    女官冷冷道,最后瞥了绷紧的三人一眼,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

    随着高跟靴的声音渐渐变小,姬妮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泰尔斯和其他两人才缓缓出了一口气。

    “姬妮女士性格直爽,别在意。”

    泰尔斯带着歉意道。

    哥洛佛沉默不语,多伊尔则带着愧色勉强笑了笑:

    “殿下,我……”

    但泰尔斯却提前发声,语气好奇:

    “所以,姬妮女士,她真有那个权力,越过马略斯和艾德里安,把你们驱逐出去?”

    多伊尔转了转眼珠:

    “那个,我也不太……”

    但哥洛佛却在这次开口了:

    “如果她能公开、正式地提请到陛下和御前会议,而且理由成立……是的。”

    泰尔斯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他随即吸了一口气,笑着看向两人。

    “但首先,你们是我的卫队,不是么?”

    多伊尔看了转角一眼,阴影尚未祛除的他小心翼翼地道:

    “是的?”

    泰尔斯露出微笑:

    “那她就不能。”

    多伊尔眨了眨眼,哥洛佛则表情一动。

    “谢谢您,殿下。”哥洛佛沉声道。

    泰尔斯笑了笑,对他们亮了亮大拇指,没说什么,就转身回房。

    “那个,殿下,”多伊尔在身后急急地开口,有些希冀:

    “还……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泰尔斯站住了脚步。

    “哦,这个点儿了,”少年恍然一悟,回头对着两人一笑:“老习惯,我要回书房读读书。”

    “但如果有一些伴读茶点,那就更好了。”

    多伊尔猛然吸气。

    “马上照办,殿下,”第一次,D.D真心诚意地点头:

    “马上。”

    泰尔斯鼓励地点点头,走进书房。

    走廊的转角处,姬妮依旧长靴不停,稳步前进。

    但此时的宫廷女官,却在嘴角处挂上了一丝笑容。

    这小子。

    真浪费。

    书房里的茶点还没吃完呢,不是么?

    于是,泰尔斯的第一堂礼仪课,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从那之后,多伊尔和哥洛佛对他明显恭敬了许多。

    直到下一周的某一天,多伊尔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房向泰尔斯通报:

    由落日神殿精心挑选的两位祭祀,已经来到闵迪思厅。

    正等待着为公爵殿下教授他们的、作为帝国到星辰的统治传统的、每一位星辰国王都必须谙熟的……

    神学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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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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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