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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章 你是真的狗

    如果你问一个星辰人,国王手底下的哪一个机关部门最可怕,他十有**会脱口而出“王国秘科”。

    可若说可怕在哪里,保管他又一问三不知。

    唯独对泰尔斯而言,这个部门算是“老熟人”了:无论是闵迪思厅里初见黑先知,还是在龙霄城身陷囹圄,抑或于刃牙营地匆匆相遇,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委实过多了些。

    可惜绝对算不上愉快。

    现在,这个自复兴王时代起就开始运转的神秘部门,星辰王国的最高情报机关,就坐落在他的面前。

    “这就是王国秘科?”

    泰尔斯踏下马车,打量着永星城南郊的这座庄园:小河环绕,田地荒疏,矮墙古朴,宅邸陈旧。

    甚至还有田舍、仓库,乃至一看就留荒多年,自由生长的林地。

    普普通通,中规中矩。

    若非占地广阔却人烟寥寥,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城郊贵族庄园。

    没准真是抄了某家贵族之后没收来的,泰尔斯忖道。

    “至少这十几年里,是的。”

    拉斐尔向马车的驭者打了个招呼,后者不言不语,随着马蹄声消失在泰尔斯眼前。

    就像一个寻常的乡间赶路人。

    荒骨人向王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向不远处的庄园铁门示意。

    然而整座庄园无声无息,几近死寂。

    像个坟墓。

    “我没看到多少守卫。”

    泰尔斯压下忐忑的心情,踩着满地的秋叶,跟随拉斐尔迈向铁门。

    但他很快发现了异常:两只黑鸦从茂密的林间穿出,掠过他们的头顶,没入古朴的庄园内部。

    “不需要。”

    拉斐尔倒是步伐轻松:

    “一般的入侵者威胁不到我们。”

    泰尔斯挑挑眉毛:

    “那不一般的呢?”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汗毛一竖,耳边传来呼呼风声。

    在狱河之罪的咆哮提醒下,他迅速转头!

    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破空而来,势不可挡。

    直扑泰尔斯!

    “不!”

    在拉斐尔的惊怒声中,泰尔斯只能抓紧狱河之罪赋予自己的反应时间,堪堪摆出“铁躯式”。

    咚。

    庞大的黑影转瞬即至,狠狠撞进泰尔斯的怀里!

    他整个人飞了出去。

    泰尔斯感觉到的先是手臂的剧震,随后是背部与地面撞击摩擦的疼痛。

    以及骨骼与肌肉在全身上下的抗议。

    仿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不,不……

    在狱河之罪的汹涌里,泰尔斯狠狠咬牙忍痛,努力睁开眼睛。

    但这还没完。

    巨大的黑影随即笼罩上泰尔斯的全身:死死制住他的双腿,按住他的双肩,将巨大的重量压上他的胸口,让少年动弹不得,呼吸困难。

    袭击者示威般地前压,紧靠他的脸颊,泰尔斯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那粗重暴戾又火热急促的呼吸。

    不。

    泰尔斯奋力挣扎着。

    他发誓以后无论多不方便,多么可疑,如何不妥,都一定要把jc或者警示者带在身上。

    绝不能手无寸铁,受人宰割。

    袭击者把头探到泰尔斯的脖颈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似乎渐渐陶醉其中。

    拉斐尔气急败坏的声音此刻才传来:

    “不!爱德华——”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觉脸颊一热。

    脖颈之下,一个湿润又粘稠的软物覆盖了上来。

    下巴,腮帮,颧骨,从下到上,慢慢地扫过他的侧脸。

    炙热,温暖,柔软。

    还有些……腥臭?

    泰尔斯一愣。

    对方离开他的脸颊,留下一片粘稠的液体。

    被风一吹,清凉不已。

    嗯?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伴随着急促而火热的呼吸,黑影再次靠近。

    又是一阵温热与潮湿的感觉,覆盖上泰尔斯的嘴巴、鼻子、额头、耳廓……

    一遍又一遍。

    让他睁不开眼。

    对方呼吸连连,呼哧一片,鼻尖和嘴唇无数次擦过泰尔斯的肌肤,与他紧密相抵,显得颇为兴奋。

    泰尔斯怔住了,连狱河之罪也无声无息地消解。

    这是……什么?

    “爱德华……这是泰尔斯王子,他不是威胁!”

    终于,荒骨人的手臂出现在袭击者的脖颈上,试图将他从泰尔斯的身上扒下来。

    在袭击者不满的抗议声中,泰尔斯胸口一松,他总算获得了一些空间,抬起头来。

    王子随即呆住了。

    压在他身上的,是一头浑身漆黑的大狗。

    “汪汪!”

    此时此刻,拉斐尔正扯着这只凶犬的颈部,将它死命向后拖,在角力中狼狈不堪。

    泰尔斯认出它的品种。

    是怒狼犬。

    这种以凶悍著称的犬种,一直是星辰王国各大贵族们打猎郊游的好帮手。甚至很久以前,兄弟会的莫里斯老大——奎德和里克的上司——也养过一头威风凛凛的怒狼犬,还曾经在落日酒吧的后巷与跟泰尔斯不期而遇,也同样喜欢跟他“玩”,嗯,不太友善的那种“玩”。

    眼前这头大狗也有近似的特征:无论是尖利的獠牙还是凶厉的面孔。

    除了一点。

    它也……

    太大了吧。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角力:

    拉斐尔虽然身材苗条,可他并不算矮。

    但是哪怕以他的个头,要牵制住这头大狗也显得很困难,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在奋力伸手,想要环抱住一棵比他粗两三倍的经年老树。

    而此时此刻,这头长相凶恶的大狗正兴致勃勃地望着地上的泰尔斯,呼吸火热,时不时舔着舌头吸溜一嘴口水。

    “萨博!”

    眼见不支的拉斐尔看向远处,愤慨地大喊:

    “快把它拉起来!”

    一个阴沉懒散声音适时地响起,由远及近:

    “来了来了,稍安。”

    一只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出现在泰尔斯眼前,揪住大狗的颈环,十分有技巧地发力。

    终于,泰尔斯浑身一松,感觉像是有人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三层棉被——还是在大夏天。

    大狗被扯离了他的身躯,不满地吠叫起来,震耳欲聋。

    “抱歉,拉斐尔大人,爱德华正在溜圈儿,我一时没注意……”那个懒散的声音一边应付着大狗的抗议,一边毫无诚意地道歉。

    泰尔斯抓住拉斐尔的手,感受着全身的酸麻,吃力地爬起身来。

    “该死……这是什么?”

    泰尔斯惊魂未定地拍打满身的尘土,拉起袖子擦拭脸上未干的涎液。

    拉斐尔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殿下,相信您已经见过爱德华了,它是我们的……守卫之一。”

    荒骨人向着眼前的大狗挥了挥手,夸张的动作引得它一阵怒哮:

    “汪!汪!”

    龇牙磨齿,眼神凶恶。

    但当满面凶光的它下意识想要上前时,那只仅剩三个手指的右手适时伸来,制止爱德华的动作:

    “你知道,守卫……爱德华不喜欢这么被介绍,他认为这儿是他的地盘,他才是主人。”

    拉斐尔轻嗤一声:

    “是么。”

    牵住大狗的人——一个满脸憔悴,看着像是晚上没睡好觉的中年男人顶着黑眼圈,无视着爱德华的威胁吠叫,向泰尔斯鞠躬:

    “星湖公爵,久仰大名。”

    拉斐尔警惕地望着怒狼犬,介绍道:

    “这是萨博,王国秘科最好的追踪手。”

    萨博耸耸肩:

    “兼看门人,和遛狗的。”

    旁边的大狗又有不满:

    “汪!汪!”

    “好好好,我的错,”萨博安慰着爱德华:

    “我是说我是看门人,和给你铲屎的……”

    追踪手,看门人,遛狗的……

    处理掉脸上不明液体的泰尔斯尴尬地点点头,向萨博回礼,眼神却止不住地向他身边的爱德华飘去。

    秘科的看门狗……

    看着对方堪比自己大腿粗的前肢,四爪着地却能达到常人肩膀的高度,以及刚刚那重骑兵冲锋般的撞击,泰尔斯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喉咙。

    这也太大了吧!

    犯规啊!

    一注意到泰尔斯打量它,这头体型大得夸张的黑色怒狼犬瞬间降低了咆哮的音量。

    “嗷~”

    大狗爱德华收起利齿,露出舌头,下颚拉开一个大大的弯弧,尾巴自由地左右摆动。

    “显然,他喜欢您,殿下。”

    萨博皱着眉头,阴仄仄地道。

    只见爱德华吓人地呼哧着血盆大口,掩盖不住口涎滴落,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泰尔斯。

    满脸写着高兴。

    浑身充满干劲。

    泰尔斯连忙低头避免眼神接触,不无狼狈地整理凌乱的衣物:

    “是啊,看出来了。”

    萨博一手牵住颈环,一手吃力地挠着爱德华的背部,安抚它不能前扑的躁动:

    “他很久没有扑过人了,上次还是很久以前……”

    拉斐尔清了清嗓子,警告地望了萨博一眼:

    “我去开门,看好你的狗。”

    萨博无所谓地侧了侧头,爱德华则再度龇牙。

    “汪汪!”

    “你误会了,拉斐尔没说你,是说我,看好我……”

    荒骨人迈开步子,走向那扇双开的铁门。

    萨博看着拉斐尔的背影,又看看身边不住前蹭、显然对泰尔斯兴致勃勃的大狗:

    “啧啧,汉森勋爵肯定很不爽……”

    泰尔斯压制住对爱德华的恐惧:

    “为什么?”

    “您不知道吗?”

    萨博掏出一截链子(“谁他妈用钢链锁狗啊!”——王子后来的抱怨)扣上爱德华的颈环。

    他朝泰尔斯的方向靠近一步(王子下意识地向后一步),低声道:

    “秘科里谣传,据说汉森勋爵的腿是被一只恐怖的恶犬咬断的。”

    啊?

    黑先知的腿?

    泰尔斯竖起耳朵。

    “但对于是哪只狗还一直有争议,甚至有赌盘。”

    “可是,啧啧,要我说啊,”萨博向身边的大狗打了个眼色,煞有介事,意有所指: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得吓人的怒狼犬兴奋地叫唤了一声,对泰尔斯热情不减。

    泰尔斯后退一步,僵硬地点点头。

    远处,拉斐尔走近双开的大铁门,拉起袖子,在虚空中挥舞手指。

    更奇异的是,随着他的手指舞动,铁门前的空气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在做什么?”

    “魔法纹路,”萨博看了看王子,又看看爱德华,漫不经心地回答:“灵魂塔的把戏,在相应的封锁法阵上,唯有画出符合的纹路才会被放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炼金塔,他们都是古典派,喜欢用钥匙。”

    泰尔斯心中一动。

    “但我记得,魔法是被禁绝的?”

    萨博摇摇头:

    “遗忘。”

    泰尔斯疑惑抬头:

    “什么?”

    萨博扯了扯爱德华身上的链子,又在它身上扒了扒,阻止了大狗溜出钳制靠近泰尔斯的企图:

    “魔法被遗忘,而非被禁绝。”

    泰尔斯表情一动:

    “被遗忘和被禁绝,有区别吗?”

    萨博耸了耸肩:

    “从实际效果上看,没有。”

    “但要是从动机和目的来看……”

    就在此时。

    “萨博,”拉斐尔的声音传来,似有不满,“足够了。”

    不知何时,荒骨人已经转过身来,铁门在他身后打开一道缝隙。

    萨博砸巴砸巴嘴,无所谓地挥挥手:

    “好吧……”

    但他话未说完,场中突然生变!

    只见大狗爱德华突然蹦了起来,蹿向铁门!

    泰尔斯吃了一惊。

    也许是没有准备,也许是不及松手,同样震惊的萨博被链子扯倒,被爱德华拖向铁门。

    下一秒,体格庞大的爱德华气势汹汹地撞上铁门前的拉斐尔!

    砰。

    荒骨人被毫不留情地撞飞,摔落一旁,发出呻吟。

    萨博则被链子甩脱,在地上滚出好几圈,同样闷哼着。

    泰尔斯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两个男人被一只狗放倒了。

    “你……你们还好吗?”

    我就说嘛。

    这狗太大了啦!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出乎意料。

    在目瞪口呆的泰尔斯面前,体型庞大的黑色怒狼犬拖着空空如也的狗链,高兴地撞开一边的铁门,又巴巴地跑回来,笨拙地拱开另一扇门。

    做完这些之后,它才高兴地回过头,看向了——泰尔斯。

    王子心中一凉。

    “等等,嘿嘿,那啥,乖狗狗,爱德华是吧……那个,我其实不认识他们的……你如果跟他们有仇……”

    但下一刻,爱德华怒吼一声,迈开步子,冲向少年!

    “不,不不不!你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心有阴影的王子被吓退五六步,最终顾不上王室体面,转身就跑!

    但爱德华身躯庞大也就算了,它的速度同样惊人。

    泰尔斯没跑几步,大狗就掠过他的身侧,横扑到他身前!

    卧槽!

    泰尔斯下意识地举起双臂,作抵挡状。

    但幸好,爱德华这次没有莽撞地扑人。

    它灵活地停在泰尔斯前方不远处,先乖巧地呜咽两声,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嗯?

    泰尔斯疑惑地放低手臂。

    只见大狗小心翼翼,踩着碎步靠近。

    这一次,看着它乖巧的眼神,泰尔斯发觉体内的狱河之罪没有任何反应。

    爱德华伸出舌头,摇着尾巴,小山般庞大的身躯原地转了两圈。

    “汪!汪!”

    它向着敞开的大门吠了两声,眼神乖巧,叫声讨好。

    感觉到对方的善意,泰尔斯看着远处的大门,疑惑地放下手臂,指了指自己:

    “我?”

    得到回应的大狗更兴奋了。

    这一次,它摇摇尾巴,先向泰尔斯吠了一声,再向铁门吠了两声:

    “汪!汪汪!”

    顶着对方有所期待的眼神,泰尔斯看着已经被堵住的去路,以及远处两个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身影,硬着头皮挤出笑容:

    “你是说,门?”

    “汪!”

    大狗欢快地扑到(面如土色的)王子跟前,绕着泰尔斯转了两圈,拱着他的后背把他向前推。

    “好了好了,我会去的……”忐忑的泰尔斯不知所措地向前走。

    爱德华走在他身侧,时不时亲昵地舔舔他的手背,又蹭蹭少年的手臂。

    直到他们走到铁门前。

    “噢,”站在铁门前,泰尔斯明白过来,有些明悟,也有些放松:

    “你是说……”

    “你特意帮我开的门?”

    “汪!”爱德华叫得更欢快了。

    “好,好狗狗,”泰尔斯忍着不安,试探地伸出手、生疏地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脑袋:

    “谢,谢谢你?”

    爱德华吐着舌头,扭着脑袋,一脸惬意。

    显然很享受。

    另一边,拉斐尔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边拍打满身的尘土,一边愤怒地望向同样在整理自己的萨博。

    “好吧,我们都知道爱德华很聪明,”萨博阴森森地道,伸手扯住大狗的链子,接替了泰尔斯挠狗的动作:

    “但这倒是第一次。”

    爱德华不满地朝他低吼一声,声带威胁。

    “我们最好还是快些进去吧,”拉斐尔警惕地看着大狗,满脸不爽:

    “它看上去意犹未尽的样子。”

    于是泰尔斯最后一次回头,尴尬地向爱德华挥了挥手。

    怒狼犬兴奋地吼叫回应,又想向前,被萨博扯了回去。

    咔嚓一声,铁门关闭。

    把同样不爽的萨博,以及恋恋不舍望着泰尔斯的巨型怒狼犬,双双关在门外。

    “萨博,”隔着铁门,拉斐尔狐疑地看着大狗:

    “星湖公爵大人是私下出行的,你明白吗?”

    “懂了,我就告诉他们,”萨博无所谓地晃晃头:

    “一只无辜又可爱的小鹿,误闯了爱德华的地盘。”

    一边的大狗怒嚎一声。

    “好了好了!我知道!”

    萨博头疼地挠着爱德华的脖颈:

    “我就说一头大狼,狼,好吧?无损你的名声……我发誓,其他狗狗们都会佩服的……”

    听着背后一人一狗越来越远的争吵,泰尔斯心有余悸。

    “所以,萨博,他能跟狗对话?”

    荒骨人笑了:

    “他认为他能。”

    “什么意思?”

    “至少汉森勋爵说,几十年来萨博自己都是这么相信的,”拉斐尔无所谓地摇摇头:“至于是不是真的……”

    “那只有狗知道。”

    泰尔斯笑了笑,

    他抓起自己的领口,嗅了嗅被爱德华牙齿咬过的地方。

    王子旋即皱起眉头。

    他不会认错。

    那是新鲜的……

    血腥味。

    “所以老伙计,除了进食,你上次这么扑人是什么时候?”

    铁门之外,萨博掏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打开写着歪歪扭扭的“别被吃掉!”字样的封面。

    他一边听着爱德华的咆哮,一边兴致勃勃地记录着什么:

    “什么?”

    “你说味道?同样的味道?狗?另一只狗?”

    萨博眼睛睁大。

    “啥,大狗?他家的大狗?强大的狗?地盘大的狗?生狗的狗?让所有狗害怕的狗?”

    萨博突然醒悟。

    “大狗,他家的大狗,生狗的大狗……噢噢,我懂了……”

    他放下笔,一边摸向爱德华的脑袋,一边看向铁门里泰尔斯的背影。

    “你想说的是——”

    怒狼犬盯着萨博的手掌,舔了舔满是涎水的牙齿,发出警告的低吼。

    “他的妈妈?”

    怒狼犬的眼神冷了下来。

    下一秒,凶戾的大狗肌肉一抖,仰头一探!

    哒!

    牙齿咬合的声音在空气里炸开。

    千钧一发之际,萨博熟练迅捷地收回了手掌。

    “原来如此,好吧,这么欺软怕硬……”

    萨博毫无惧色,他举着只有三指的右手,笑看满面凶厉的怒狼犬:“我说啊,他妈妈或许不是人……”

    “但你是真的狗!”

    爱德华不满地吭哧了一声。

    随后,它不屑地扭过头,甩尾迈爪,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去散步了。

第73章 先辈们

    秘科庄园的宅邸大厅里,泰尔斯驻足在一幅正对门廊的肖像画前。

    “这是伦斯特·凯文迪尔。”

    拉斐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画上的男人样貌俊雅,衣着精致,他坐在一把红色的皮椅上,手中把玩一柄稍稍出鞘的匕首——露出的匕刃透射寒光,套着刃尖的匕鞘镶嵌宝石。

    “复兴王的麾下六骑士之一——致命鸢尾。”

    听见这个姓氏和外号,泰尔斯若有所悟,他看向画框下方的挂毯:

    【伦斯特·p·t·凯文迪尔,前27—20】

    “七百年前,他为了尚未称王的托蒙德王子出资奔走,招募训练了第一批专业探子和间谍,为终结之战、更为星辰建国立下汗马功劳,是王国的第一任情报总管。”

    拉斐尔凝望着画像,像是在凝望真人:

    “被公认为王国秘科的创始人。”

    画家UU小说的致命鸢尾不过三四十岁,神情专注却眉头微皱,透着一股沉郁迷蒙的气质,胸中似藏无尽忧愁,不得排解。

    让观者心生怜悯。

    伦斯特·凯文迪尔。

    秘科的创始人。

    王子若有所思:

    “他也是凯文迪尔家族的始祖,初代南岸领公爵?”

    “正是。”

    泰尔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跟上拉斐尔的脚步。

    踏进室内,踏上王国常见的星蓝色地毯,呈现在泰尔斯面前的宅邸大厅开阔而明亮,与庄园外的陈旧荒疏截然不同。

    泰尔斯打量着四周:

    “似乎比外面看上去要大。”

    阳光透窗洒下,照得墙毯和挂旗上的银色双十字星光辉熠熠,毫无料想中的的深沉与黑暗。

    “那得感谢这庄园的原主人,建筑布局别出心裁,内藏乾坤。”

    拉斐尔目不斜视,步履不停。

    “可惜,庄园在血色之年里倒了血霉,几乎被烧成废墟。”

    “否则也不会变成我们的总部。”

    几个身着便服的人坐在厅里忙碌着,有的处理文件,有的低声交谈,对他们视若无睹。

    与一个普通的市政部门几乎没有区别。

    几乎。

    拉斐尔带着少年转进一个侧厅。

    无论是墙角、廊柱、楼梯扶手乃至天花板的形制,泰尔斯都能从看出此地昔日的奢侈辉煌,历史沉淀,但拉斐尔的步伐很快,显然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少年徒有欣赏之意,也只能走马观花。

    直到他见到一条走廊上的另一幅古典半身画像。

    【哈尔瓦·c·m·卡拉比扬,前14—65】

    画中的男人已近中年,眉宇间却不见暮色,留着唇须的他甚至在嘴角处带着一抹浅笑,看上去朴素真诚。

    与胸藏城府的伦斯特恰成反差。

    “那是哈尔瓦总管。”

    注意到泰尔斯的脚步慢了下来,拉斐尔只瞥一眼,就道出画中人的身份:

    “伦斯特的副手和继任者。”

    泰尔斯心中一动。

    拉斐尔缓缓点头:

    “多亏他的才干和坚持,原本由伦斯特私人掌管的情报网,没有在‘致命鸢尾’故去后因名声不佳而沦为昙花一现的偶然,而是被正式命名为‘王国秘科’,招贤纳士,定制成规,一路传续至今。”

    泰尔斯的目光移到画框下的墙毯,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句话,字体古朴,半文半白,介乎近世帝国语与当代通用语之间:

    【王之耳目,国之夜哨,知情守秘,吾科之责。】

    拉斐尔继续道:

    “当然,哈尔瓦最终也从情报总管的位子上扶摇高升,加官进爵,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国首相,史称‘智相’。”

    “智相,”泰尔斯一边回忆着基尔伯特的历史课,一边重复着这个外号:

    “‘智相’卡拉比扬?”

    他脸色古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拉斐尔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

    “每当这个绰号和这个姓氏放在一起的时候……”

    “反差很大,对吧?”

    泰尔斯噗嗤一声,随即忍住翘嘴角的**,肃颜正色,继续前行。

    他们这一路上顺畅而安静,越过无数走廊,不尽门厅,偶尔有人抱着一沓卷轴经过,从这个门出现,在另一个门消失,步伐紧迫,状态忙碌,遇见两人也只是点头示意。

    “好像没多少人值班?”王子好奇道。

    “无论是为了某个王子在西荒的意外,还是某个王子在宴会上的意外,许多人已经不轮班熬了几天几夜,”拉斐尔毫不顾忌泰尔斯的面子:

    “可怜可怜他们吧。”

    泰尔斯只得尴尬耸肩。

    “但我们来这干嘛?既然凯文迪尔无法被惩治,而你又对案件无能为力。”

    拉斐尔瞥了他一眼,正要回答,可身后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叫住他们:

    “拉斐尔,屁屁们把白手套的事儿准备完了,你要来看看吗?”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泰尔斯身上瞟,想要行礼却又犹豫不决。

    拉斐尔若有所思,泰尔斯却眉头一皱。

    “他说,屁屁们?”

    泰尔斯狐疑地贴近拉斐尔,小声问道:

    “屁屁?”

    拉斐尔回过头,无所谓地摊摊手,仿佛没看到王子的脸色:

    “是我手下的一个特别小组,告诉过你全称的。”

    “需要重复吗?”

    泰尔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拉斐尔善解人意地挑挑眉毛,回头向男人走去:“很好,达尼,让我们核对一下程序,不会很久。”

    “顺便一句,眼睛往正常的地方放。”

    门口的男人立刻收回偷瞄泰尔斯的眼神。

    泰尔斯正待跟进去,却被荒骨人伸手挡在门外:

    “不,我很快出来。你就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动。”

    拉斐尔留给他一个惬意的笑容,把门关上。

    留在走廊里的泰尔斯翻了个白眼。

    哼,擦屁屁。

    走廊里依旧安静,泰尔斯百无聊赖,干脆多走几步,打量起挂在走廊两侧的画像:大多是壮年到中年的男人,或沉静严肃,或咄咄逼人。

    对比之下,其中一副特殊的画最先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女人的全身像。

    她姿态舒展地侧躺在暗色的沙发上,肤色白皙靓丽,五官深邃慑人,衣着充满了异域风采,甚至不惮露出修长的大腿,展示性感撩人的身姿,画家的妙笔之下,她就连蜷缩的脚趾都显得青葱玲珑,惹人怜爱。

    但跟令男人血脉贲张的身姿不同,这位女士脸上的表情却冷漠神秘,浑不在意身周一切。

    两相对比之下,泰尔斯看着她,时而似见风情万种,时觉高贵不可侵犯。

    泰尔斯移目到画框下方:

    【阿尔芙·赛尔杜·卡·米莫·翰布尔,39-77】

    “这是阿尔芙。”

    一道略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泰尔斯熟悉的西荒腔调:

    “人们称她‘东方艳影’,这是她少数未被焚毁的画像之一。”

    泰尔斯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小小地吃了一惊。

    “等等,我认得你,你是……”

    身后是个仪容齐整,肤色略深的男人,他向泰尔斯恭谨行礼,就像在刃牙营地时一样:

    “鄙人诺布。”

    “很荣幸再次见到您,也很高兴您如今安康自在,泰尔斯殿下——或者我该说,星湖公爵?”

    泰尔斯不无惊讶地打量着他,最终确认对方的身份:

    那个在刃牙营地里,敢于千军万马面前,当面顶撞传说之翼的秘科干部。

    诺布。

    只是……

    “你怎么在这儿?”

    泰尔斯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诺布的右腿。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王子注意到,诺布的右手执着一根拐杖,支撑他的半边身体。

    诺布淡淡一笑,谦恭如故:

    “我回来述职,为了……西荒的事情。”

    泰尔斯了然于心。

    “是么,”泰尔斯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

    “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诺布一滞。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右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拐杖,面上现出落寞。

    “感谢您的关心。”

    “秘科有不错的伤药,只是……”

    诺布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点了点右手的拐杖:

    “我得学着习惯这玩意儿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想起为了帮自己掩盖消息,罗曼在荒漠里蛮横地打断诺布右腿的那一幕,突然有些内疚。

    “我很抱歉。”

    诺布摇了摇头,收起低落的情绪:

    “不是您的错。”

    “再说了,若不是这条腿,”他笑道:

    “估计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回来,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看着他的自嘲和豁达,泰尔斯不知何言以对。

    诺布显然注意到了气氛的尴尬,他很快回过身望向画上的女人,用话题驱赶一时的低落:

    “总之,阿尔芙来自东陆的翰布尔王朝,据闻是‘大卡迪勒’阿玛·米莫·翰布尔的流亡遗脉。”

    阿尔芙。

    泰尔斯冒出疑惑:

    “所以阿,阿尔芙?她是外国人,而且是女性……也是秘科的人?”

    奇怪的是,诺布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

    “在‘黑目’约翰一世北伐失败,罢黜‘智相’哈尔瓦之后,王国秘科不受信任,一度前途未卜,摇摇欲坠。”

    诺布望着画中的异族女性,目光深邃:

    “直到黑目决定,把这个鸡肋的小玩具送给他最宠爱的枕边情人——就像个酬报性的虚职,或者干脆说,礼物——作为说服大臣们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国王的情人?

    泰尔斯下意识地回头,想要再仔细看清楚这位阿尔芙女士。

    画中的她依旧面色淡漠,身姿自如,毫不在意画外人的目光。

    “带着从内到外的轻视与敌意,阿尔芙顶住压力争取预算,重组并保住了这个士气低落百废未兴的垂死科室。”

    诺布似有唏嘘:

    “没错,那些年里,东方艳影掌控情报流通,广撒消息网络,是无名却有实的秘科首脑,情报总管。”

    他默默出神:

    “而她把这工作干得很好。”

    “甚至太好了。”

    “因此黑目死后,她因为谋害先王的罪名被送上断头台,万人唾弃。”

    泰尔斯回神一惊:

    “什么?”

    谋害先王?

    诺布笑了笑,摇头道:

    “不是她——能将埃克斯特的十大家族逼得捐弃前嫌团结与共,甚至不得不求助巨龙才免于亡国灭种,‘黑目’又岂是误信宵小的易与之辈。”

    诺布拄着拐杖,向前几步,指向阿尔芙的名字下方用金线绣出的语句:

    【计划是个婊子,千万别相信——即便你给够了钱。】

    “但黑目身后,他的三个儿子继承了他的心气野望,却无一拥有父亲的雄才大略。”

    “我知道这部分,终结历的一世纪末,”泰尔斯接过他的话:

    “三星分立,兄弟阋墙,裂土争王,战火连天。”

    诺布点点头,目光深远:

    “所以,当你没有相应的功绩人望,却想要压过其余两人,正统地戴上父亲留下的九星冠冕……”

    他望着阿尔芙,幽幽道:

    “最快的方法就是为先王复仇,而若要复仇……”

    王子反应过来,他怔怔地抬起目光,接过话头:

    “你得先有个凶手。”

    泰尔斯看着墙上的妩媚丽人。

    “这剧情我见过。”

    “同时受先王宠爱与众人忌惮,偏偏美艳绝伦又手腕高超的外国女探子和**荡妇,”少年明白了什么,声音低沉:

    “要论谋害先王,没有比这更好的替罪羊了。”

    诺布点了点头。

    王子凝望着阿尔芙的倩影,想象着这位曾经的异族丽人蓬头垢面衣不蔽身,遍体鳞伤披枷带锁,在阴谋家的冷酷目光下,顶着万千人群的指目咒骂,一瘸一拐,孤独地走上断头台的场景。

    那一刻,她的头颅大概也是高昂着的吧。

    似乎猜到了泰尔斯的心意,诺布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别担心,当‘太平王’凯瑟尔一世加冕,结束三星分立,王国重归一统之后,‘东方艳影’就被平反了。”

    泰尔斯心中一松。

    他望着阿尔芙最美丽的样子,感觉心里的难过轻了一些。

    “所以我还能在这儿,看到她的画像。”

    但诺布摇头否认。

    “重画。”

    泰尔斯讶异回头。

    “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东方艳影已经去世了,”诺布叹息道:

    “画工匠人们只能靠着些许的回忆,复原她以女性之姿游走权力之巅,统治地下世界的昔日风采。”

    “但您能看到,他们再如何穷尽才华,奢极想象……”

    望着被画出撩人曲线的阿尔芙,诺布失望地摇摇头。

    泰尔斯和诺布都沉默了一会儿。

    一会儿后,诺布反应过来:

    “您在等什么人吗?”

    “是啊。”泰尔斯不无怨念地道。

    屁屁们。

    王子看了看拉斐尔进去的那个房间,耸了耸肩:

    “他……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既然如此,”诺布友善地向着走廊上的下一幅画伸手:

    “您不介意?”

    泰尔斯点点头,跟着他向前走。

    这可比博纳学士的文法课,以及拉斐尔的讽刺剧有趣多了。

    诺布扬起手,伸向另一侧:

    “甘伯·特巴克,人称‘暗月’。”

    泰尔斯转过头。

    【甘伯·w·b·特巴克,137—215】

    “特巴克?刀锋领的统治家族,刃陵城的血月?”

    泰尔斯想起那位多年不见的莱安娜女公爵。

    画上的甘伯总管人到中年,身材发福,面相贵气,可怜的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身前的手杖上,使了老劲儿挺胸收腹,显得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滑稽,再配上他城门失守的发际线……

    放在另一个世界,大概就是“不上相”。

    “他是二世纪末三世纪初,侍奉过三代国王的情报总管。”

    诺布点头:

    “从‘断脉’苏美一世到‘登高王’埃兰一世,乃至“斩棘”托蒙德三世,三位国王都倚他为臂膀,信任有加。”

    登高王。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忍不住拿来跟基尔伯特的历史课做比对,想到了什么后面色微冷。

    诺布语带缅怀:

    “别看他这副模样,但出生在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恐怕很难想象甘伯总管对王国的贡献有多大,意义有多重,影响有多深。”

    “为什么?”

    诺布呼出一口气:

    “因为历史书上,所有人都只看见国王和首相,将军与公爵,感慨他们的远见卓识丰功伟绩,却对黑夜里的龌龊肮脏不得而知,或视若无睹。”

    “因为我们同样很难想象,在甘伯·特巴克之前的时代里,落日教会曾经在王国境内拥有多可怕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大到封疆卫土,统治继承,小到婚丧嫁娶,柴米油盐。”

    “一令可改,一言可决。”

    泰尔斯若有所思,诺布则啧声摇头:

    “那时,国王的权杖轻于主教的礼袍,百姓的忠诚源自祈祷的虔诚,神灵的目光即是凡世的命运。”

    下一刻,诺布抬起头,回顾严肃:

    “但自从甘伯掌管秘科辅理国王,到他光荣告老寿终刃陵城,刀光剑影的半个世纪过去……”

    “落日的信徒们便分裂为教会和神殿两大派系,纷争不休,内耗衰落。”

    “他们无法再染指王室的继承系谱,更不能干涉王国的大政方针,遑论主宰国民的日常生活。”

    泰尔斯皱起眉头,神学课上讲述“长幼之争”的梅根祭祀出现在他眼前——嗯,还有那个紧张的小修女。

    “最终,神灵重新变得高高在上,虚无缥缈,他们的信徒则不得不向九星冠冕低下祈祷的头颅,逐步退出星辰的权力中心。”

    诺布望着相貌平平的甘伯,目光熠熠:

    “这期间,甘伯总管深藏声名,却居功至伟。”

    果然。

    泰尔斯站定在甘伯的画像面前:人不可貌相。

    但他这话还是说早了。

    因为诺布指给他看的下一副画,是一个面貌沧桑的驼背小老头。

    【威廉,226-306】

    【与其使人畏惧,不若令人低估。】

    “‘驼背’威廉。”诺布介绍道。

    画中的威廉平平常常,中规中矩,不但毫无出彩之处,甚至还因为驼背显得畸形难看。

    “第一位出身平民——如你所见,他没有姓氏——的情报总管,从三世纪中开始,他执掌秘科五十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诺布的拐杖轻轻点地,他望着威廉的驼背,似乎深有同感:

    “当人们谈起铁刺太后历经七朝而不倒的摄政传奇时,总是会忽略这位与她同时期的低调臣仆。”

    诺布自顾自地说着,有那么一刻甚至忽略了泰尔斯的存在。

    “但也正是威廉,这位既缺赫赫之功也无高贵声名的情报总管,他与铁刺太后一道,勉力支撑住了星辰王国历史上最积弱、最黑暗、也是最危险的那半个世纪。”

    泰尔斯低下头,想起巴拉德室的由来。

    “我让您觉得无聊了吗?”

    “当然不,”泰尔斯回过神来,仪态标准:

    “请继续。”

    诺布眼前一亮。

    “啊,我想到了,这位秘科先辈,您一定更感兴趣。”

    他领着泰尔斯向前几步,越过好几位秘科总管,停在一副最出众的画像旁。

    泰尔斯愣住了:与其他画像不同,这幅画用银框装裱,格外不同。

    更攫取他眼球的,是那位画中的妙龄女性。

    她骑在马上,甲胄齐备提缰垮剑,神色自信睥睨从容,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画框,将手中长剑刺进观者的心脏。

    这是阿尔芙之外,泰尔斯在秘科里看到的第二位画中女性。

    更关键的是——泰尔斯眯眼细看这位女士的甲胄上镌刻的图案,讶异不已:

    没有错。

    那是……

    九芒星。

第74章 岁月逮住了我

    “‘至耀星’希奧朵拉。”

    “此乃守誓者的女儿,尊贵的王室公主,”诺布顿了一下,带着深意看向泰尔斯:

    “兼星湖女公爵。”

    守誓者的女儿?

    泰尔斯呼吸微滞,望着这位眉眼犀利,薄唇轻笑的女骑士。

    “一生未婚的她在史上名声不显,但却是任职最久的秘科情报总管——精灵的血脉让她长寿康健——久到不得不早早退居幕后,另立总管,以免引起朝野争议。”

    泰尔好奇地看着这位英气逼人的公主,以及星湖女公爵。

    他的……先辈。

    【希奧朵拉·e·m·璨星,354-?】

    她的气质让人不得不想起要塞之花,然而后者远远没有希奧朵拉身上那股仿佛银辉耀眼,令人不由低头的凌人盛气。

    “但是,这上面没写她的卒年。”泰尔斯疑惑道。

    诺布一笑:

    “因为我们——秘科自己也不知道。”

    “据说,当希奧朵拉公主在一百零一岁真正离开秘科,飘然远走的时候,在位的‘幸存王’埃兰三世已经是她曾孙辈的人了。”

    相比之下,她的几位兄弟就短命多了。

    诺布忖道。

    泰尔斯目光下移,随即看见这位公主绣着金线的语录:

    【看,看,看,你看个**啊傻逼玩意儿。】

    泰尔斯石化在原地。

    什么鬼?

    泰尔斯看着这句被绣得工整漂亮却满是脏字儿的“公主名言”,脸庞抽搐,难以置信。

    这就是……

    星辰公主?

    “你们就不能换句话?正常点的?”

    诺布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犹豫道:

    “这个,因为是她本人的意愿,所以那个不,不方便。”

    万一她哪天回来了呢——他把这句话咬在嘴里。

    泰尔斯眯起眼睛,懂了。

    他从善如流,不再去看希奧朵拉的画像。

    “您看到了,虽然身为女子,但希奧朵拉掌权期间态度强硬,手段霸道,可谓秘科之最。”

    诺布顺势解释道:

    “自她而始,王国秘科放眼世界广布密探,狠辣激进睚眦必报。”

    “若有必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她,会毫不犹豫地签发饱受诟病的境外暗杀任务,哪怕可能因此引发一场战争。”

    境外暗杀。

    泰尔斯一怔。

    他想起了努恩王在那个夜晚对他讲述的,自己长子的命运。

    “但据说那些年里,暗室妄想能南越大针林,昆塔那亦不敢横渡终结海,纵然恨得牙痒痒,也无人敢轻动秘科的探子哪怕一根毫毛。”

    诺布望着这位特殊的星辰公主,毫不掩饰眼中的敬佩与憧憬。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该死的秘科。

    这地方,有多少历史书上未曾书写的笔墨?

    “哦,接下来这三位,恐怕得连着一块儿看。”

    诺布饶有兴致地拄着拐杖,似乎还在慢慢熟悉这新的第三条腿。

    他将另一幅画指给泰尔斯,画中是一位高大俊雅,阳光英武的美男子:

    【诺亚·c·p·阿蒙德,434—462】

    “‘孤帆’,诺亚·阿蒙德。”

    “据闻是‘征北者’艾丽嘉女王的情夫之一。”

    女王的情夫……

    所以。

    这是王的男人?

    诺布低下头眨眨眼,一改之前的肃穆:

    “当然,也有人说征北者喜欢猎艳,她的宫廷里就没有女王没睡过的人——不分男女。”

    听见八卦,泰尔斯看着那位美男子诺亚的眼神不一样了。

    远远看去,画上的诺亚身姿健美,面貌英挺,确实出类拔萃,为一时之选。

    诺布摇头道:

    “但可惜,随着艾丽嘉女王失势,孤帆被自己的副手兼继任者送上了断头台。”

    “副手?被自己的副手?”

    泰尔斯皱起眉头,想起刃牙营地的我家酒馆,以及它那引人深思的招牌标语。

    诺布点点头,叹息道:

    “确实,不是每对搭档,都像伦斯特和哈尔瓦那样合作愉快,配合无间。”

    他看向下一幅画。

    “而这就是孤帆的副手。”

    诺布的话里存着隐隐的敬畏:

    “苍白男爵,桑乔。”

    泰尔斯抬起头,看见画中一位面上殊无血色,却有着一对深邃眸子的男人。

    桑乔面相不差,姿态优雅,拨弄琴弦的手指修长,看上去是一位腹有诗书的才子。

    而非地下世界的情报总管。

    【桑乔·d·d·多伊尔,438-489】

    看到姓氏,泰尔斯顿时一愣:

    “多伊尔?他姓多伊尔?”

    诺布疑惑道:

    “对,怎么了?”

    苍白男爵,多伊尔。

    “没什么。”泰尔斯摇了摇头,想起之前的“智相”卡拉比扬:

    “就是,每当你把这样的名词组合放在一起……”

    泰尔斯努力把另一个吊儿郎当的贴身侍卫和他同样奇葩的父亲从脑里赶出去,感慨道:

    “就总让人疑惑‘历史啊,你都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请继续吧。”

    诺布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继续道:

    “桑乔曾是红王约翰二世座下酷吏之首,权臣之巅,权势滔天,满手血腥。”

    “秘科在他之前只是情报机关,到他手上则变成了集监察、管控、审判、执法、暴力、宣传、审查、维稳于一体的可怕怪物。”

    诺布抑扬顿挫,像是在讲一个鬼故事。

    “作为史上权力最大的情报总管,他尽情播撒红王的怒火与暴虐,为所欲为,势大难制,终结了无数名门望族的历史传承。”

    泰尔斯紧皱眉头,重新打量起这位不一样的多伊尔:他清贵高雅,无论如何不像一位血债累累的刽子手。

    诺布的语气紧迫起来,仿佛见到那些年的血腥:

    “直到苍白男爵也死在自己的副手兼继任者——‘黑信使’梅森·佐内维德的手中。”

    泰尔斯眉毛一挑。

    又是死于副手。

    他顺着诺布的眼光,看见了第三个人:

    【梅森·h·a·佐内维德,443-506】

    此人独立黑暗之中,眼神阴沉,面相不差却显得刻薄寡恩,如同角落里择人而噬的野兽。

    如果只看画像,孤帆阿蒙德是正大光明的英武青年,苍白男爵多伊尔是孤芳自赏的温柔才子,而黑信使佐内维德……

    毫无疑问,阴森可怖的他,气质上就像个反派。

    诺布的声音传来:

    “黑信使背主求荣,干掉桑乔之后却投诚失败,有幸得到了‘贤君’闵迪思三世继位后签发的第一张执行令:在白骨之牢里度过余生。”

    泰尔斯长呼一口气:

    “这么说,从征北者到红王时期,秘科昔年的三任情报总管皆损于内祸,不得善终。”

    怎么,王国秘科也流行背刺吗?

    似乎感觉到了公爵的感慨,诺布缓声道:

    “那段时日,王国很乱。”

    泰尔斯点点头。

    “一个小八卦,”也许是为了活跃气氛,诺布压低声音,微微一笑:

    “据说这三任总管,都跟艾丽嘉女王睡过,或者说,被女王睡过。”

    被女王睡过。

    泰尔斯眉毛一挑,扫过孤帆、苍白男爵、黑信使的画像,突然发现他们或英武、或温柔,或阴郁,却都是各有特色的壮年男子。

    好嘛。

    借职务之便……这位女王还真懂享受。

    “果然很乱,”泰尔斯眨眨眼:

    “各种意义上的。”

    就在此时。

    “够了。”

    他们齐齐转身,发现拉斐尔正站在身后,面色不豫。

    他阴沉地盯着诺布,又责备地看向王子。

    “我说了,不要走动。”

    荒骨人冷冷道:

    “尤其是跟陌生人。”

    泰尔斯看了诺布一样,后者满怀歉意地低头。

    星湖公爵扯了扯嘴角。

    “抱歉,我还以为……”

    泰尔斯瞥了拉斐尔身后的房间一眼:

    “擦屁屁没那么快呢。”

    拉斐尔和泰尔斯的眼神在空中相遇,隔空交换了一波刀光剑影。

    诺布察言观色,适时地走上前来行礼:

    “拉斐尔。”

    拉斐尔似乎这才注意到拄着拐杖的男人,清冷地回道:

    “诺布。”

    不知为何,泰尔斯感觉到他们俩人的关系有些僵硬。

    诺布微微一笑:

    “所以,我听说有一件突然大案,事涉西荒贵族?”

    拉斐尔点点头,语句里有淡淡的疏离:

    “是的。”

    诺布了然颔首,他望着拉斐尔的红眸:

    “好吧,虽然不是我的案子,但如果你需要帮忙……”

    拉斐尔不假辞色地打断他:

    “如果我需要帮忙。”

    眼见对方不欲多言,诺布不再对他开口,而是转向泰尔斯。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泰尔斯殿下,”诺布恭谨地道:

    “若您赏脸,我想在之后拜访……”

    “殿下还有要事,”拉斐尔突然挡在泰尔斯身前,语带警告:

    “而他是私下来的。”

    诺布漠然住口。

    “当然,”他望着寸步不让的拉斐尔,失落地点点头:

    “当然。”

    诺布向泰尔斯再行一礼,拄着不熟练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开。

    身影落寞,有些可怜。

    看得泰尔斯心生不忍。

    “诺布做了什么?”

    诺布离开后,泰尔斯突然问道。

    拉斐尔皱眉:

    “什么?”

    泰尔斯跟上荒骨人的脚步:

    “他在血色之年里做错了什么,才让他被派驻到西荒,形同流放?”

    拉斐尔面色一紧:

    “这您得问他自己,或者勋爵。”

    “真的?泰尔斯观察着拉斐尔的脸色,哼哼两声。

    “如果你想来秘科一日游,殿下,”拉斐尔不爽地道:

    “我完全可以满足您的需求。”

    “怎么,看见我这么受欢迎,你嫉妒了?”泰尔斯乐得看见拉斐尔不爽的样子。

    拉斐尔轻哼一声,继续前行。

    “好吧,所以,拉斐尔导游,这是谁?”

    泰尔斯随手一指。

    拉斐尔瞥了一眼:

    “利桑德罗·埃斯波西托,没有外号。”

    或者说,绰号太多,干脆不报。

    泰尔斯凑到画像跟前,那是一个笑容卑微,和蔼谦恭的中年男子:

    【利桑德多·埃斯波西托,530-602】

    【当你知错了,你便做对了。】

    “他出生在贤君故去的那一年,作为一个卑贱的制皮匠之子,他通过识字考试改变了命运,最终成为‘沉默者’苏美四世的情报总管,列席御前会议。”

    拉斐尔稳步向前,丝毫不管泰尔斯在背后被落下:

    “自他而始,王国秘科一扫陈旧传统,不再是国王的私人玩具,而是权责分明,运作高效,预算充足,地位重要的国家情报部门,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将百年来我们面对暗室的劣势一一夺回。”

    “遂有今日秘科。”

    拉斐尔语气尊重。

    泰尔斯不得不一路加快脚步,跟上拉斐尔毫不体谅的步子。

    “而他也是莫拉特·汉森勋爵的老师。”

    拉斐尔走出廊道,来到一扇形制特殊的铁门前,同样手指虚划,在空气的涟漪中打开魔法锁,转进一间昏暗的内室。

    “你是说黑先知?”

    泰尔斯快步跟上,走进这件内室:

    “他的老师?”

    但就在他踏入室内的一瞬间,泰尔斯突然一阵心慌!

    狱河之罪不安地躁动起来,却与之前的任何一次危险都不同,这感觉虚无缥缈,却令人毛骨悚然。

    “嘶嘶嘶啦……”隐约的窸窣声在耳边响起,让人想起蛇类滑动的样子。

    幸好,这感觉一瞬即逝,似有若无。

    若是再短一些,泰尔斯甚至会以为是错觉。

    怎么回事?

    泰尔斯适应了内室的昏暗,提心吊胆地跟上拉斐尔的脚步。

    “要知道,我们一般不提这外号,殿下。”

    荒骨人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尤其是在秘科里。”

    “为什么?”昏暗的光线下,他们向前走了十几米,泰尔斯还沉浸在方才的心惊胆战里,下意识地回问道:

    “为什么不提?”

    下一秒,一个阔别六年的嘶哑嗓音自黑暗中响起:

    “就像我们一般也不当着您的面提‘裙底之星’。”

    “泰尔斯殿下。”

    这是……

    听见这嗓音,王子生生停下了脚步,甚至没有时间去理解对方话语中的调侃。

    心慌的感觉再度袭来,尤甚方才。

    狱河之罪躁动不休。

    拉斐尔停在他面前几步,转过身来。

    露出他身后的人。

    泰尔斯眼睛睁大。

    他预想过这一幕,但是……

    “汉森勋爵,”泰尔斯死死盯着眼前的瘦小黑影:

    “好久不见。”

    他的面前,凯瑟尔王的现任情报总管,淡出朝野视线多年的秘科首脑,黑先知,莫拉特·汉森勋爵坐在一张漆黑的轮椅上,正对着他。

    只见眼前的老人一边痛苦喘息,一边抬起风烛残年,只剩皮包骨头的可憎面孔,对泰尔斯露出一个令人生畏的笑容。

    泰尔斯不无惊讶地看着莫拉特。

    怎么……

    他记得六年前,那时候的黑先知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气势逼人,还能拄着拐杖威胁基尔伯特和姬妮。

    但是现在……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对方座下的轮椅。

    他怎会是如此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可泰尔斯很快觉察不妥。

    “嘶嘶……嘶嘶啦……”

    地狱感官反馈给他无数令人发毛的窸窣声响——源自那把漆黑无色的“轮椅”。

    狱河之罪蔓延上泰尔斯的双目,让他看清昏暗的室内。

    泰尔斯本能地下望:只见黑先知的轮椅上“包裹”着无数粘腻湿润的黑色脉络,像肌肉纹理一样,同样把莫拉特的双腿也包裹其中。

    还不时蠕动着,缩张着,呼吸着。

    那不是轮椅。

    那一刻,泰尔斯真真正正地汗毛倒竖。

    那是一个……活物。

    像枝丫,像藤蔓,像触手。

    它的后部延伸到室内的墙壁,像藤蔓一样铺满了半个房间,一直到天花板。

    而莫拉特,坐在“轮椅”上的他竟像是从这些藤蔓里,生生“长”出来的。

    泰尔斯愣愣地呼吸着,突然想起曾经的血之魔能师。

    这是……

    “别害怕,”莫拉特艰难地呼吸着,举起枯瘦的手臂,连接着千千万万不住蠕动,如万蛇纠缠的黑络藤蔓:

    “一些必要的手段,就像吃药治病。”

    拉斐尔站在一旁,面色不改。

    吃药治病?

    泰尔斯花了好几秒钟才冷静下来。

    “勋爵阁下,你,您怎么了?”

    莫拉特笑了一声,引得身周的黑脉藤蔓一阵耸动。

    “老了。”

    “星湖公爵阁下,”黑先知的声音有些缥缈,却依旧让人心寒:“岁月逮住了我。”

    “就像它曾逮住过利桑德多老师,也逮住过艾迪陛下。”

    “就像它终将逮住每一个人。”

    黑先知的眼神一滞,露出向往:

    “当然,精灵除外。”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那个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怪物般的对方。

    “相信您看到了,殿下,王国秘科历经五十七任总管,”莫拉特回过神来:

    “皆与星辰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密不可分。”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泰尔斯,”莫拉特不无感慨地看看缠绕自己半个身子的恶心活物,喊出公爵的名字:

    “事实上,我们与你一样挣扎。”

    泰尔斯死死盯着那些黑色的藤蔓,只觉眉心抽动。

    黑先知抬起手,不知道做了什么,蔓延他半个身子的黑脉藤蔓随即齐齐一颤,纷纷从他“轮椅”的后部脱离开来,将莫拉特“释放”。

    “嘶嘶嘶……”藤蔓收缩的声音令人发颤。

    唯有还包裹轮椅上的部分,依旧在来回动弹,如蛆虫涌动,虫蛹抽搐。

    看着这一幕,泰尔斯觉得腹部有些不适。

    莫拉特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虚弱地睁眼,向拉斐尔点了点头。

    “让我们开始吧。”

    荒骨人恭谨低头,转身打开另一扇门,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眼见拉斐尔离开,泰尔斯突然意识到,此时留在房间里的,唯有他和黑先知本人,以及……那些黑色的“东西”。

    这想法让他忐忑不安。

    “介意推我一把吗,殿下?”

    莫拉特向着泰尔斯伸出枯瘦的手,张开不成人形的嘴巴,笑得像棺材里的死人:

    “别担忧,这次不读心。”

第75章 搬石砸脚

    昏暗的廊道里,泰尔斯僵硬着脸,双手搭上莫拉特缠满黑脉藤蔓的“轮椅”(他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做完思想斗争,勉为其难地触碰它),按照黑先知的指示,不情愿地成为对方的代步动力,推动他向前行进。

    黑脉藤蔓像是对他的接近有所感觉,立刻窸窣蠕动起来,“彬彬有礼”地在椅背上腾开空隙让出位置,恰好能容纳一双手。

    这只让泰尔斯更觉诡异,愈发犹疑。

    “别担心,它不咬人。”

    似乎看到公爵在背后的表情,黑先知咯咯发笑。

    只会吃人。

    年老的情报总管悠闲地默念道。

    泰尔斯扯了扯嘴角,继续前进。

    他不是没想过拒绝推脱,但是既然一位风烛残年的弱势(?)残障老人如此请求,他无奈只能照办。

    可是,秘科的人是死光了吗?

    少年默默吐槽:

    以至于要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帮忙……打杂。

    这活儿难道不该那个面善心黑,牙尖嘴利的拉斐尔来干?

    覆盖着怪异藤蔓的车轮轧上地面,却诡异地没有发出声音。

    拉斐尔的身影隐没在前方的昏暗中,只余脚步声隐约传来,勉强为泰尔斯指明方向。

    他们默默前进。

    对着莫拉特秃得显露颅骨轮廓的后脑勺,泰尔斯愈觉压抑难受。

    尽管隔着手套,但手上的莫名触感依旧令人不适——被藤蔓覆盖过的地方湿润而温暖,还有着古怪的粘腻感。

    但泰尔斯还是竭力在椅背上找到缝隙作为双手的落点,避免碰触到——即使这很难——那些恶心的黑色藤蔓,这让他的发力变得更加不便。

    “它是活的吗?有自己的意识吗?”

    黑先知头也不回:

    “您是活的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世上大部分人都浑浑噩噩,活着死了没有区别,”莫拉特毫不在意,言语缥缈:

    “它活着与否,是否有自己的意识,这重要吗?”

    泰尔斯无奈叹息。

    他也曾给龙霄城的老兵格里沃推过轮椅。

    事实上,盾区里的夜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七拐八绕窒碍难行,北地的老瘸子还一直骂骂咧咧嘴里不干净,让有求于人的少年印象深刻,吃足了苦头。

    但现在,泰尔斯宁愿任劳任怨随打随骂,再给格里沃推上一年的轮椅,也不想陪莫拉特多待上哪怕一秒钟。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哦,殿下,”黑先知摇头晃脑,默默冷笑:

    “您见过它们的。”

    不止一次。

    泰尔斯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似乎要把对方神叨叨的言论,连同心底的忐忑一起排出去。

    “拉斐尔。”

    泰尔斯不自然地扭了扭头,强迫自己不去看轮椅上如呼吸般来回缩张,窸窣作响的怪异藤蔓,努力找到转移注意的话题:

    “六年前,他的手掌明明被切开,却完好如初,还能千里传音,跟你通话。”

    “面对火炙骑士,他的衣袖多次被旭日军刀点燃,总是遮遮掩掩狼狈退后。”

    “英灵宫里,我的侍从官将信将疑地提到过:好像看见了他的心脏被刺穿。”

    莫拉特的后脑勺固定下来,不再悠闲地摇晃。

    “而作为龙血之夜的秘科搅屎棍,他只在一个地方表现得规规矩矩,安分守己。”

    泰尔斯眼神凝聚:

    “皓月神殿。”

    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变,前方的路途依旧黑暗。

    莫拉特的回话音调稍变:

    “所以呢?”

    泰尔斯的脚步稍缓。

    “恶魔。”

    轮椅上的藤蔓依旧蠕动着,不时换个角度,用另一种姿势缠绕上轮椅的其他部位。

    星湖公爵想起萨克埃尔说过的话,出神地道:

    “血肉为食,灵魂作猎。”

    “火中显形,神前幻灭。”

    泰尔斯凝视着藤蔓:

    “这是恶魔的血肉。”

    莫拉特微微侧头,余光瞥向王子。

    泰尔斯回过神来,想起对方的身份,警惕爬上心头。

    他连忙加了一句:

    “我听说的,当我还在北……做人质的时候。”

    廊道里沉默了一阵,只余黑脉藤蔓的窸窣怪响,时如火焰噼啪,时如流水潺潺。

    “呵,您总能自己找到答案。”

    莫拉特正过头去,话里露出笑意:

    “一如既往。”

    “所以,恶魔和地狱,”泰尔斯不去理会对方的暗讽:

    “它们存在,就在这里,在秘科。”

    “还被你们开发成了,嗯,”泰尔斯瞥了莫拉特的恶心轮椅一眼:

    “医用义肢?”

    似乎被泰尔斯的话挑起了兴趣,莫拉特啧啧摇头。

    “不是我们,殿下,不是我们。”

    “我们只是继承和效仿,远非世上第一批不择手段,觊觎神秘禁忌的人。”

    不择手段,觊觎神秘禁忌。

    泰尔斯眯起眼睛。

    “魔法。”

    王子默默地道,重新提高步速,跟上前方隐约的脚步声。

    “又是法师留下的遗产,是么?”

    他讽刺道:

    “看来,似乎王国秘科才是魔法塔的正统继承人。”

    这一次,莫拉特话语一寒:

    “我以为梅根祭祀已经提醒过您了,殿下。”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微讶:

    “梅根祭祀——你认识她?”

    黑先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相信我,殿下,魔法远不如听上去那么神奇有趣,引人入胜——它的华丽外表与它造下的罪孽不相上下,等量齐观。”

    “可你们继承起前辈的遗产倒是心安理得,”王子看着包裹轮椅的活物,皱眉继续道:

    “无论是白骨之牢,外面的魔法锁,还是……这个。”

    莫拉特摇了摇头:

    “您也许还不到明白的时候。”

    “但我这么说:秘科好比一把锁,锁住世界走向自毁的大门。”

    他略有感慨:

    “就像此世所有的执着一样,过犹不及,追寻太深终究反噬自身。”

    追寻太深。

    反噬自身。

    泰尔斯挑起眉毛。

    他突然想起两位老师对他提起过的,魔能师的三大定约:

    互不深究。

    谨守自我。

    念及此处,他试探着道:

    “比如……魔能师?”

    在那一秒里,泰尔斯是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狱河之罪疯狂涌动!

    下一个瞬间,轮椅上的藤蔓突然加快了速度,稍显剧烈地伸缩起来!

    惊恐之余,泰尔斯本能地松开轮椅,停下脚步。

    全神戒备。

    黑先知的身影在轮椅上颤抖着,起伏不定。

    他发出一阵低沉怪异的喉音,像是不满,又像是沉思时的本能。

    就像一个哮喘病人。

    看得泰尔斯直皱眉头。

    搞什么?

    几分钟后,黑脉藤蔓恢复了原型,重新温顺下来。

    “你还好吗?”

    泰尔斯试探着问。

    半晌后,像是大病一场的莫拉特这才喘了几口气,幽幽地道:“死不了。”

    暂时是这样。

    “继续走吧,我们还没到地方。”

    泰尔斯这才收起忐忑,重新搭上轮椅,迈开脚步。

    “仔细看看这东西,殿下。”

    莫拉特病恹恹地道:

    “你觉得它是什么美好之物吗?”

    “我们在地狱里的好邻居超乎想象,千差万别更甚终结之力,”秘科的首脑人物语气虚弱:

    “就连从它们身上刨下来的肉,每一块都长得不一样。”

    泰尔斯盯着寸寸蠕动的藤蔓,怀疑更甚。

    “而这块……”

    “它看似活力超群,适应宿主,是医生们束手无策时的惊喜礼物。”

    莫拉特的语气收紧:

    “却在暗地里无限增殖,侵蚀宿主,是教会祭祀们深恶痛绝的不洁之物。”

    就像这个世界,迷人又致命。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所以它能帮助你暂渡难关,却终将杀死你?”

    莫拉特笑了。

    “更糟,孩子,”黑先知的话似有感慨:

    “比那更糟。”

    泰尔斯下意识地向前望去。

    但拉斐尔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前方。

    “别担心。”

    莫拉特注意到泰尔斯目光所向,轻哼道:

    “他不是我,他还很年轻,他承受得住。”

    黑先知的语气归于沉寂。

    还很年轻,承受得住。

    泰尔斯皱眉:

    “就为了拯救他那双,被亚伦德公爵废掉的手?”

    黑先知默默看着腿上的黑色藤蔓,摇摇头:

    “它所拯救的,可不止他的双手,孩子。”

    恶魔永在,只是恶魔不语。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这句话。

    “曾经的米迪尔王储,”鬼使神差,泰尔斯突然想起一件事:

    “作为‘龙血’计划的构想者,他曾经领导秘科,至少跟你们共事过,对么?”

    莫拉特抬起头,目光锋利。

    “他用过吗?”

    泰尔斯看着将黑先知的腿部紧紧缠绕的黑脉藤蔓:

    “用这玩意儿,来治疗自己残废的双腿?”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不是没人建议过。”

    莫拉特难得外发感情,用缅怀故人的口吻道:

    “但米迪尔殿下,他微笑着拒绝了。他说……”

    莫拉特凝望着自己枯瘦的双手,在看看腿上的藤蔓:

    “没有这双腿,他也能站起来,做一个完整而健全的人。”

    泰尔斯眼前一亮。

    “不愧是他,发人深省。”

    他真诚地道。

    “当然。”

    莫拉特佝偻起胸膛,不无感慨:

    “大部分人需要填补的残缺,都不在身体上。”

    看着这样的莫拉特,泰尔斯突然有一种错觉:在藤蔓包裹的状态之下,虚弱痛苦的对方失去了黑先知曾经的可怕外衣,表现得就像一个多愁善感的普通老人。

    也许,面对这样的莫拉特,他能收获更多。

    他心思一动,拍了拍轮椅,上面的藤蔓一阵耸动:

    “那你们是怎么搞到这玩意儿的?别跟我说你们有片矿,直通地狱?”

    莫拉特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泰尔斯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

    “按照约定,鲜血鸣笛的首领现在本该站在这里,继续谈我们的合作。”

    莫拉特叹出一口气:

    “但可惜,他失约了。”

    泰尔斯先是一愣,随后睁大眼睛:

    “你说……谁?”

    莫拉特吃吃发笑。

    “您知道,孩子,”他虚弱的身子在轮椅上轻颤:

    “我能读心。”

    泰尔斯表情一变。

    还来这套?

    “没错,我知道瑞奇,我知道灾祸之剑,而我还知道你们在一起待了至少几个小时。”轮椅上的老人淡淡道。

    瑞奇。

    想起那位身份古怪的、灾祸之剑的“克拉苏”,泰尔斯收起心中的惊讶。

    继续谈我们的“合作”。

    星湖公爵想起瑞奇在地牢里的话:

    【我们与星辰秘科的关系,比你想象得要亲近。】

    灾祸之剑和王国秘科。

    他只是试试看,却还真的……问出了情报?

    “我以为你说,今天不读心。”

    泰尔斯微微前倾,细细观察着黑先知的表情。

    不。

    泰尔斯心中明悟:

    “是诺布。”

    “是他,他来向你回报了西荒的事情。”

    所以他才会知道自己跟瑞奇见过面。

    莫拉特抬起头,与泰尔斯对了一眼。

    “跟六年前相比,您变得敏锐了,殿下。”

    他轻声道:

    “连着对我的畏惧,也消解了不少。”

    “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泰尔斯抿了抿嘴。

    是么。

    那凯瑟尔王手边那些关于王子“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的秘科小报告,又是谁打上去的?

    可就在下一刻,莫拉特轻声发问。

    “那殿下,您作为亲历者,能否能为我解惑呢。”

    “在刃牙营地,是什么让雇佣兵瑞奇失信背约,主动放弃跟我们的长期合作,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长期合作。

    泰尔斯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他的目光落到轮椅上的蠕动藤蔓上。

    恶魔的血肉。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莫拉特刚刚说的“从它们身上刨下来的肉”。

    原来如此。

    这就是他们的合作。

    黑先知的话把他拉回现实:

    “您知道吗?”

    泰尔斯回过神来。

    什么让瑞奇失信背约,远走高飞?

    那一刻,他想起白骨牢底的萨克埃尔,想起画在纸上的净世之锋,想起刑罚骑士所说的,那位与世界为敌的先王……

    不,我不知道。

    泰尔斯很想这么回答。

    但他不能。

    因为他知道。

    泰尔斯牢记约德尔曾经的提醒:

    面对莫拉特,他不能说谎。

    “是的。”

    泰尔斯自然地接话,平静流畅:

    “威廉姆斯。”

    “传说之翼利用瑞奇的佣兵团制造混乱,夺回了刃牙营地,之后就威胁他:有多远滚多远。”

    “我猜他听进去了。”

    威廉姆斯。

    听见这个名字,黑先知目光凝固,沉默了好几秒。

    “好吧,也许吧。”

    很好。

    看着对方的反应,泰尔斯默默地道:

    如果萨博真的开了那个“咬断某人腿的恶犬”的赌盘……

    没准他还真能赢钱。

    “所以灾祸之剑和王国秘科是老交情?”

    泰尔斯决心继续探索,他忍着不适点了点藤蔓,激得这东西又一阵瑟缩:

    “这些玩意儿,是瑞奇给你们的?”

    瑞奇脸上的黑色肌理,拉斐尔的手臂,黑先知的轮椅。

    不止这个。

    百多年前的灾祸之剑,克拉苏与红王,雇佣兵与秘科。

    连起来了。

    莫拉特同样沉默了一阵。

    但这一次,他用来回答泰尔斯的是一阵阴翳的低笑。

    笑得第二王子有些心慌。

    “我说,您变得敏锐了,殿下。”

    “但依旧不够谨慎。”

    泰尔斯微怔。

    不够谨慎。

    什么意思?

    莫拉特收起笑声,突兀地道:

    “拉斐尔的报告写得很对。”

    泰尔斯心觉不妙:

    “什么报告?”

    莫拉特打量了她一眼,啧声摇头:

    “经过六年的观察,他说……”

    “碰到麻烦,泰尔斯王子有能力也有胸怀,擅长从多方收集信息、组合情报、拼凑线索,从别样的角度上观察思考,再依据您天马行空的头脑,直奔主题抓住重点,创造性地给出无人能想的解法。”

    “然而……”

    他话风一改:

    “您过于固执,过于专注自己提出的问题,缺乏情报工作所需的审慎与严谨,难免不被自己推演出来的故事逻辑所误导,漏过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细节。”

    “比如国是会议上的惊艳亮相。”

    泰尔斯呼吸一滞。

    “您也过于感性,过于在乎事物的某项本质,缺乏处理复杂问题所需的圆滑与全面,经常囿于原则也无视代价,作出不为常人所理解的冲动选择。”

    “比如英灵宫内的放手一搏。”

    黑先知眯起眼:

    “甚至昨夜的挺身而出。”

    泰尔斯只觉得推着轮椅的手臂僵硬。

    为什么,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可对方的话语仍如魔音般传来,阻挡不住:

    “所以,您往往在果断行动扳回一城之后,自陷于不可预知的糟糕后果。”

    “猜对了开头,却错过了结局。”

    王国秘科的情报总管,黑先知,莫拉特·汉森勋爵幽幽地道:

    “俗称:自作聪明。”

    “搬石砸脚。”

    这个瞬间,泰尔斯不可抑止地想起拉斐尔手下的那个小组:

    王子的屁屁。

    一股不忿涌上心头。

    但也就在此时,莫拉特轻轻一挑,将话题拨回原位:

    “我提到了瑞奇,只说我们合作,但从没说过是为这东西合作。”

    他鄙夷地看着身下耸动不已的黑脉藤蔓:

    “可为什么您就自信笃定地连起了线索,认为这玩意儿一定来自于瑞奇?”

    黑先知悠悠地瞟了他一眼:

    “看来,您早就知道灾祸之剑的首领是什么东西了。”

    泰尔斯想通了什么,顿时失语,面色发白。

    “那问题就来了:这是他最不可示人的秘密,绝不可能在自我介绍时主动告诉你。”

    莫拉特饶有兴趣:

    “所以下一个问题就会是:在白骨之牢劫狱制造混乱的时候,以瑞奇的身手和鲜血鸣笛的战力,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受到了怎样的威胁……”

    “才会被迫在你面前亮出底牌,现出真身?”

    黑先知冷冷看着腿上的藤蔓:

    “从而让你相信,这东西和他同出一源?”

    “您能回答我吗?”

    “殿下?”

    泰尔斯咬紧牙齿,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

    该死。

    白骨之牢里,瑞奇遇到了什么,才被迫现出恶魔的真身?

    火中显形,神前幻灭。

    刑罚骑士那沉重却不可阻挡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不。

    少年摇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回答莫拉特的问题。

    不要说谎,泰尔斯。

    不要说谎。

    “传说之翼。”

    王子竭力维持着语速平稳:

    “他把胆大妄为的瑞奇狠揍了一顿——我们都看见了他那张脸,跟这玩意儿一样,像是从黑矿坑里刨出来的。”

    黑先知再度沉默。

    “很好,你在说实话,”好一会儿后,情报总管才慢慢道:

    “至少你认为你在说实话。”

    泰尔斯在心底松出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

    “但是,第二次。”

    莫拉特的话重新变得冷漠:

    “传说之翼。”

    “这是你第二次用他来回答问题了。”

    泰尔斯面色微变。

    “就好像您认定了这块挡箭牌,认定了他会证实你的话。”

    黑先知摩挲着枯瘦的手腕,沉吟道:

    “两次都跟他有关,是巧合吗?”

    泰尔斯抿紧嘴唇。

    “还是说,殿下,其实是您对瑞奇显露真身时的境况不欲多言,对白骨之牢里的遭遇讳莫如深,宁愿打发我这样难缠烦人的好事者去问威廉姆斯,把麻烦的细节问题一股脑丢给那个满身杀气生人勿近的煞神?”

    白骨之牢里的遭遇。

    那一刻,泰尔斯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轮椅上的黑脉藤蔓开始了下一轮的涌动,让泰尔斯越发不适。

    但他已经无暇去顾及这玩意儿了。

    “要我猜,也许您跟传说之翼有着某种默契,要遮掩某些事情,某些逼得瑞奇显露真身,甚至能让他背弃与秘科关系的东西……”

    黑先知沉思着:

    “是诡影之盾吗?”

    “还是暗室大老远跑来刃牙营地的原因?”

    那一刻,钎子和快绳的身影闪过泰尔斯的眼前,几乎让他绷紧全身。

    不,快绳……

    但莫拉特摇了摇头:

    “不,你拿来当借口用的是传说之翼,能逼瑞奇露出真身的人,最起码是跟他同一个量级的……”

    终于,在泰尔斯震惊的同时,黑先知松开虬结的眉头,呼出一口气,结束他的推测。

    “所以,十几年未见了……”

    那一刻,莫拉特平静而淡定地看向泰尔斯:

    “我们亲爱的前卫队守望人,萨克埃尔勋爵,他还好吗?”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浑身发冷。

    “至于那些在官方通告里趁乱逃狱,被威廉姆斯处决的白骨之牢要犯,”黑先知兴趣浓厚地看着他,像是打量落入彀中的猎物:

    “尽管桀骜的刃牙男爵没给出具体名单,但是我猜……”

    “一定包括了某些在血色之年通敌的前王室卫队,对么。”

    黑先知轻声开口,每个字都像带着剧毒:

    “所以他们没被处决。”

    “而是被您和威廉姆斯放走了。”

    “雇佣兵瑞奇就是见证者。”

    泰尔斯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了。

    他仅仅只是……说多了一句话。

    可对方就能……

    “看?这就是我们所说的……”

    莫拉特轻笑一声,手指在轮椅上轻点几下。

    “自作聪明。”

    “搬石砸脚。”

    泰尔斯僵硬地推动着轮椅,这才醒悟过来。

    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王子的眼神凝固在虚空。

    就像他不做国王,也能叫威廉姆斯好看一样。

    莫拉特就算坐上了轮椅,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但他也依旧是秘科的主人,是凯瑟尔王的御前情报总管。

    是整个王国的……

    黑先知。

    “所以,星湖公爵阁下,身为王位继承人的您,私纵这批身份敏感,身手不凡,通晓宫禁秘辛的通敌要犯,意欲何为?”

    那一刻,莫拉特慢条斯理,如毒蛇吐信:

    “若您父亲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呢?”

第76章 说谎

    泰尔斯下意识地推着轮椅,周围的环境在黑暗中模糊,唯有眼前老人的身影清晰如故,令人心生忌惮。

    操。

    这是少年想到的第一个词。

    他凝重地望着轮椅上的莫拉特,不小心触碰到黑脉藤蔓,激得后者一阵收缩。

    该死。

    就算知晓了“读心”的真相,就算渡过六年的历练,就算已经自认颇有准备……

    黑先知还是那个黑先知。

    纵然没有线索没有证据,却依然能循着欺瞒与谎言的气味,嗅到真相。

    他的父亲,他的祖父,至高王座上的统治者们,他们是怎么面对这个老怪物的呢?

    他们怎么放心这样的一条毒蛇,一个从头到尾都写满了阴险的黑暗人物,在自己的御前会议里担任要职,手握情报大权?

    泰尔斯死死握住轮椅。

    但更关键的是……

    那一瞬间,刃牙营地和白骨之牢里的一切,无论是快绳、萨克埃尔还是小巴尼,他们一一掠过泰尔斯的眼前。

    【你们受尽折磨,千辛万苦地逃出生天……不是为了换一副枷锁……】

    那些人……

    他们背负的债,他们受过的苦,他们经历的痛……

    泰尔斯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

    “殿下?”

    莫拉特依旧没有回头,只留给泰尔斯一个空洞而瘦弱的后脑轮廓。

    与他所带来的无尽阴霾恰成反差。

    泰尔斯轻轻抬起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要犯?”

    不。

    那一刻,少年默默道,不行。

    无论黑先知有多令人生畏,都休想从他这里突破。

    他必须守住这条线。

    无论代价几何。

    莫拉特冷笑一声:

    “相信约德尔肯定跟你说过,别在我面前……”

    “说谎?”泰尔斯猛地开口,打断黑先知。

    莫拉特微微侧目。

    “你说得对,”决定既下,泰尔斯不再多想:

    “我确实撒谎了。”

    “就在此刻,就在你面前。”

    王子表情欠奉,下一句话更是语气冷漠:

    “那又如何?”

    黑先知身形一顿。

    廊道里冷清昏暗,唯有泰尔斯自己的脚步声,毫不顾及地往复回荡,盖住恶魔藤蔓的瘆人响声。

    “我说谎了。”

    带着紧咬牙关毫不在乎的意志,泰尔斯冷冷道:

    “因为我不想告诉你真相,又不想彼此闹得难堪。”

    “而你那该死的读心异能——我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每次都要把这层默契撕开,不留余地,把我们一同生生地逼进墙角?”

    莫拉特慢慢地扭头,以一种罕见的眼神打量起泰尔斯。

    但泰尔斯还未说完,他死死回望着黑先知,竭力忘掉初次见面便生根发芽的恐惧:

    “为什么。”

    “为了证明你能这么做?为了显示你的权力?为了拿到想要的筹码?为了以此要挟我掌控我?”

    泰尔斯呼唤起狱河之罪,竭力稳定自己的心跳呼吸,封锁住可能的感情流露。

    他想象着,此刻的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刀枪不入。

    走廊里安静了一瞬。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孩子。”

    莫拉特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干枯,喜怒不形:

    “居安思危,抹除威胁。”

    泰尔斯脚步一顿。

    轮椅急停了下来,带动莫拉特身形微晃。

    脚步不再,昏暗依旧,廊道里只剩下轮椅上的恶魔血肉来回缩胀,蠕动卷曲,诡异的窸窣声给气氛添加了又一丝死寂。

    “那这就是我的选择,勋爵阁下。”

    几秒后,星湖公爵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我说谎了,出于我的利益和考量。”

    “那又如何?”

    看不见的角度里,黑先知微微眯眼。

    “而你用错了称呼,莫拉特,”第二王子平视前方的黑暗:“这里没有‘孩子’。”

    “只有泰尔斯·璨星。”

    莫拉特沉默了一瞬,随后轻哼一声。

    “您的选择?”

    “即便您的选择可能危及王国?”

    “即便您的任性可能违背您父亲……”

    砰!

    泰尔斯狠狠一掌,拍在莫拉特的轮椅上,既震得上面的恶魔藤蔓一阵剧烈蠕动,也将黑先知的话尽数封死在巨响中。

    “那就让他来找我。”

    黑先知眼神一凝。

    下一秒,泰尔斯手上发力,缓缓将轮椅转过来,让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向自己。

    同时也逼着自己,与这位声名在外的秘科总管,正面对视。

    “去吧,去告诉他。”

    泰尔斯的声音很轻,却毫无感情,冷得让人瑟缩。

    “告诉他我在宫外潜藏了一支熟知宫禁、身手不凡的前卫队要犯,”他的话风陡然一转:

    “好让我在关键时刻发动政变,拿下复兴宫自立为王。”

    黑先知没有说话。

    他腿上的恶魔藤蔓又是一阵涌动。

    莫拉特轻轻呼吸了两口,似乎在适应。

    “怎么?”

    星湖公爵伸出双手,按住两侧椅臂,缓缓地俯下身子,逼近莫拉特老态龙钟的脸——尽管这并不令人舒适。

    “他把我打发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让你问出这样的事吗?”

    泰尔斯在极近的距离上直视黑先知,甚至能数清对方脸上的皱纹:

    “居安思危,抹除威胁?”

    周遭的黑暗似乎越发嚣张,侵袭了视线里的一切,只留下对视的两人。

    莫拉特的眼神枯寂如故,不曾微动,泰尔斯无法从中得到任何讯息。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步。

    终于,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之后,笑容爬上老人的脸庞。

    “我不得不承认,这倒是始料不及的惊喜。”

    莫拉特细细打量着泰尔斯,啧声道:

    “公爵阁下。”

    泰尔斯也扯了扯一侧嘴角,露出一个毫不真诚的假笑。

    “你没料及的事情很多,”他放开了椅臂,直起身子,呼唤着对方的外号:“你们不是唯一厌烦了替人擦屁股的人。”

    “黑先知。”

    莫拉特靠上椅背,动作的变换激得黑脉藤蔓一阵窸窣。

    “您看上去很是自信,泰尔斯公爵,”秘科的总管眯起眼睛:

    “自信那些囚徒出逃在外,不会制造威胁——无论是对您,还是您父亲,或者对你们之间的关系造成损失。”

    泰尔斯冷哼一声。

    “那又如何?”

    王子第三次重复这句话,目如寒霜。

    他在下一秒轻声开口:

    “同样的事情,我的叔伯,前第二王子,贺拉斯·璨星不是已经在血色之年做过了吗?”

    黑先知的眼眶倏然睁大。

    “他暗中雇佣黑剑这样的亡命之徒,收买诡影之盾的刺客,挑拨王都的万千百姓,蛊惑了卫队里的卫士,令他们默契合作,在关键时刻夺宫政变,乃至刺杀先王与先王储。”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毫不在乎:

    “直到自己也在归国继位的前夕,死于前南垂斯特公爵的出卖。”

    “可一不可再,我父亲和你都没那么蠢。”

    轮椅上的老人沉默了很久,也打量了泰尔斯很久。

    他望着泰尔斯的眼睛,似乎望着一座宝藏:

    “您确实善于收集情报,不是么?”

    但泰尔斯不管对方的回答,只是直直盯着莫拉特:

    “所以你知道。”

    狱河之罪在血管里咆哮,帮助王子忍住其他的冲动:

    “那些白骨之牢的囚犯们,你知道,他们之中有人听令行事,有人没得选择,有人迫不得已,有人不知所措,有人毫不知情。”

    黑先知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并不作声。

    “通敌?”

    泰尔斯冷笑一声:

    “他们也许失职了,但更多的是为了璨星王室的血亲内斗,背负罪名。”

    他想起白骨之牢里的小巴尼和逝世的奈、纳基,咬牙道:

    “埋葬过去。”

    莫拉特闭上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品味昏暗的光线与压抑的气氛。

    “我明白了。”

    黑先知缓缓睁眼,直视泰尔斯:

    “关于您为何要放他们走。”

    泰尔斯不躲不避,迎上对方的眼神,点头道:

    “十几年不见天日的光阴,他们已经付出了代价。”

    “而至少在我见到他们的那天,他们彻彻底底将功赎罪。”

    他讥刺道:

    “比某个漏洞百出,只懂事后擦屁股的情报部门有用多了。”

    莫拉特也不做辩解,只是继续盯着他,心中所想深不可测。

    “因此,我给了他们自由,作为奖赏。”

    泰尔斯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用最低调,最安全,最符合王国利益,无损王室声名的方式。”

    王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

    “现在,莫拉特·汉森,勋爵阁下。”

    “要么,你去找我父亲,对他说,他唯一的儿子正在豢养死士包庇逃犯,心怀不轨觊觎大位,宜尽早铲除以绝后患。”

    黑先知摩挲着椅臂上的一条恶魔藤蔓,表情深邃。

    “而我会直接跟他对话,一对一,面对面,王对王。”

    “我会去承受他的怒火。”

    泰尔斯目光肃穆:

    “但这部分仅仅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不再需要你再插足其间,汉森勋爵。”

    他带着在努恩王和凯瑟尔王身上都感受过的高傲,冷冷道:

    “因为身为一个璨星,我只回答另一个璨星的问题。”

    走廊里安静下来。

    莫拉特回望着他,不辨情绪。

    泰尔斯眯起眼睛:

    “要么,你就安分守己。”

    “在我跟前收起四处嗅探的鼻子,收敛你那自诩先知的异能,管住秘科的偷窥欲,少掺和这些我主动要说的谎,更少拿这种奇怪的语气来威胁我。”

    沉默攫取了这场对话的掌控权。

    耳边唯闻恶魔血肉的无尽窸窣,如蛇鼠躁动,又如蚊蝇食腐。

    下一秒,泰尔斯面色一冷!

    他突然伸手,攥住椅臂旁一根不安分的黑脉藤蔓。

    整张轮椅上的恶魔血肉都剧烈抖动起来。

    黑先知表情微变。

    “让这该死的、吵嚷不完的玩意儿,闭,嘴。”

    狱河之罪涌动,泰尔斯咬住牙齿狠狠用力,硬生生将它扯出一截,随手摔到地面。

    “或者我来。”

    他冷冷道。

    效果立竿见影,恶魔的血肉立刻远离泰尔斯的方向,向轮椅上的其他部位“逃”去。

    窸窣声消失了。

    整个过程,泰尔斯都死死盯着黑先知,目光未曾移动。

    莫拉特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却毫不在意地望着那截在地上挣扎、渐渐失去活性、最后化为枯枝的藤蔓。

    目光深远。

    几秒钟后,他转过头来,重新看向泰尔斯。

    “北地之旅果然非同凡响,公爵阁下。”

    “在过去,你可没这么硬气,即使主动出击,也难免忐忑仓皇,滞涩生疏。”

    莫拉特眯起眼睛,既有感慨,也有惊奇:

    “但是,看看你:威胁也好勒索也罢,强硬也好刺探也罢,可谓得心应手,犹如本能。”

    “是什么改变了你?”

    什么改变了我?

    【那么仔细想一想,你成为王子之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你还是你,还是泰尔斯吗?】

    【还是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

    泰尔斯眉头一紧,抛开快绳曾经的话。

    “什么都不是。”

    他直起腰,迫使自己强硬道:

    “唯我生来如此。”

    “而你醒悟太迟。”

    莫拉特沉默了一阵。

    “他们一定对你很重要,是吧,”轮椅上的老人饶有兴趣:

    “那些要犯们。”

    泰尔斯冷哼一声。

    “省省吧,如果你又要提六年前那套‘消灭弱点’的说法,”王子回想起巴拉德室里的坦诚相对,不屑道:

    “我父亲已经喋喋不休一上午了。”

    黑先知没有说话,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泰尔斯望向别处,竭力忘记那些白骨之牢里的人们。

    “重要的不是他们。”

    “而是我自己,”他咬牙道:“我的原则,我的规矩,我的选择。”

    “忠诚必有肥——咳——回报。”

    星湖公爵低下头,直视莫拉特:

    “而伤害我的人,必有代价。”

    “你明白了吗,勋爵?”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得尤其久。

    直到默默注视他的莫拉特勾起嘴角,诡异地笑了起来。

    他双腿上的藤蔓依旧在蠕动,但幅度却收敛许多。

    望着对方的笑容,泰尔斯努力忍住心中的忐忑。

    “别担心,公爵阁下,我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黑先知把双手放上膝头,眯眼道:

    “既然您开了尊口,且以身担保,那我们无论如何都会给个面子。”

    那个瞬间,泰尔斯在心底松脱一口气。

    “再说,十八年了。”

    莫拉特轻轻敲着轮椅,似乎在安抚它,同时目光出神:

    “那帮复兴宫旧人早就过时了,损害有限,翻不起大浪,我自然没必要再浪费预算,签发追缉令。”

    嗯,也许一个人除外。

    情报总管回过神来,咧嘴一笑:

    “只是,公爵阁下,下次请给我们多点信任。”

    信任?

    泰尔斯皱起眉头。

    “威廉姆斯毕竟不专业,”黑先知淡淡道:

    “像假死这种事情,秘科也不是不能安排。”

    他瞥视着泰尔斯:

    “而您也不必用这副视死如归的方式,来陈情避祸?”

    泰尔斯思维一僵,艰难开口:

    “当然。”

    黑先知一笑:

    “但您父亲迟早会知道,你明白吗?”

    泰尔斯一滞:

    “当然。”

    “那我们能继续了吗,公爵阁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轮椅的椅背(黑脉藤蔓再次向另一边逃去),把它转到正确的方向,也把莫拉特的面孔隐藏在看不见的黑暗中:

    “当然。”

    泰尔斯迈开脚步,他们重新向前。

    “很好,您开始上道了。”莫拉特悠闲地道。

    泰尔斯一动:

    “什么?”

    “我在秘科很久了,孩子。”

    这一次,莫拉特的话带着几分唏嘘: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我面前无论是谁,人人都变得谨小慎微,畏畏缩缩。”

    “而至于一个心安理得毫无负担,不惮于对我说谎的人?”

    不惮于对黑先知说慌的人……

    泰尔斯细想着这句话。

    莫拉特继续道:

    “自从血色之年,先王和米迪尔王储逝世后,只有落日知晓,我的生命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了。”

    他轻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摇头。

    泰尔斯面色古怪。

    不敢相信,他居然在这个凶名赫赫的情报头子的话语里感觉到了……怀念与感伤?

    “所以在那之前呢?”

    泰尔斯顺势问道:

    “我的大伯,我的祖父,当他们站在你面前时,你们是如何相处的?”

    黑先知沉默了一秒。

    “像方才的您一样。”

    泰尔斯脚步一滞,但他极快地调整回来。

    “无论是先王还是先王储,他们从不忌惮也不顾虑在我面前说谎——即便他们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能识别他们所说的谎言。”

    无尽的黑暗与冷清中,莫拉特幽幽地道:

    “而您知道为什么吗?”

    泰尔斯思维一顿。

    艾迪二世,以及米迪尔王储……

    他们从不忌惮也不顾虑,在黑先知面前说谎?

    泰尔斯有些惊讶。

    那一刻,他突然回想起凯瑟尔王在星辰墓室里讲述的两人形象,也回想起萨克埃尔在白骨之牢里提及的那位与世界为敌的君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权力。”

    泰尔斯思考着道:

    “因为他们有权力。”

    “他们不怕你。”

    “也就不在乎你知道什么。”

    他怔怔地看着黑先知的后脑勺:

    “而身为权力下游的臣仆,你更没有动机和必要,去揭穿他们的谎言。”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泰尔斯想起的是那个他与快绳揭穿彼此身份的夜晚。

    【这与你的力量无关,泰尔斯,相反,你力量越大,权力越大,这副锁链就锁得越紧,箍得越深,越是无法挣脱。】

    【就像我们的父亲。】

    “说得好!”

    黑先知突兀地抚掌大笑。

    他笑了好几秒,方才放缓语气。

    “权力。”

    “唯有权力。”

    莫拉特的话里充满了感叹:

    “权力不惮于说谎。”

    “某种程度上,它喜欢说谎,乐于说谎,擅长说谎,它所拥有的力量唯有在谎言中才能流动起来,辨别敌我,彰显存在。”

    他的语气慢慢收紧,教泰尔斯无来由地警觉起来:

    “当它真正令人违背意愿与天性,让那些心觉不妥的人也开始麻木不仁,说服自我,让他们放弃追问,相信谎言的时候,它才能成为真正的权力。”

    泰尔斯听得有些出神。

    “皇帝的新衣,房间的大象。”

    王子幽幽地道:

    “他们对我们说谎,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也清楚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但是他们就这样一直说谎下去,我们就这样一直假装相信他们。”

    黑先知品味了一阵子,疑惑地“嗯”了一声。

    “不是我说的,”泰尔斯回过神来,咳嗽一声:

    “而是一个女作者说的……某个来自北地的说法。”

    莫拉特沉默一阵,似乎在回忆,随后否定道:

    “不,北地绝对没有这样的说法。”

    泰尔斯先是一窘,随后一笑释然。

    “确实没有,”他毫无顾忌地道:

    “我在说谎。”

    黑先知一笑:

    “我知道。”

    泰尔斯轻哼一声:

    “是的,我知道你知道。”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的路,廊道的尽头露出一扇门:

    “所以,当我下次说谎的时候,还请你多多理解。”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似乎甚为满意:

    “欢迎上船,泰尔斯公爵。”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我的荣幸,汉森勋爵。”

    黑先知点了点头,啧声道:

    “只是,您得明白,当我心知肚明却没有揭穿您的时候——我也是在说谎。”

    他的语句带着深意:

    “可别太习惯了。”

    泰尔斯眼前一阵虚幻。

    【扭曲,泰尔斯,扭曲。】

    【他们都被扭曲,被俘虏了,包括我的父亲和兄长,泰尔斯,被权力俘虏了,奴役了,迷失了。】

    【在那副锁链里,他们变成别的模样:冷漠的工具,冷血的人渣,多疑的暴君,却唯独不再是他们自己。】

    “当然,”泰尔斯一凛,不再去想快绳的话:

    “当然。”

    少年的脚步稳稳向前。

    不知为何,经过与黑先知的一番交涉和试探,他明明替那些卫队囚犯和快绳解除了危机,挡下了威胁。

    可与以前的每一次脱险不同。

    这一次,他不觉有丝毫轻松。

    不觉有片刻释然。

    恰恰相反,这一次,特别是在黑先知大笑的时刻,泰尔斯只觉得,身上的负担越来越重。

    越来越紧。

    难以逃脱。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轮椅。

    “最后一个问题,孩子。”

    泰尔斯耳朵一紧,心中提起无限警惕。

    “能平稳些吗?”

    在泰尔斯的古怪表情下,秘科的老总管靠上椅背,长出一口无奈的气:

    “你快把我推散架了。”

    ————

    终于,在尴尬与忐忑并存的复杂心情中,泰尔斯按照指示,推着莫拉特进入了一个昏暗的房间。

    泰尔斯松开轮椅,不无疑惑地打量起这个奇怪的房间——装潢简单,面积狭小,能见度差,最大的特色就是他们正对的墙上镶嵌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勉强反映出他和莫拉特一坐一站的模糊身影。

    然而就在下一刻,镜面上出现一个光点,整面镜子亮了起来。

    泰尔斯皱眉退后,但他随即发现,“镜子”上显露出另一个更大的房间,以及站在其中的拉斐尔。

    “单向玻璃,”莫拉特轻笑一声:“渗入沥晶打造而的,成本不菲。”

    “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们。”

    我知道,我见过,唬谁呢。

    不爽的泰尔斯把上面那句话压在心底里。

    “这是哪儿?”

    “审讯室。”

    莫拉特简单地回答:

    “还请保持安静,殿下,我们还做不到完美的单向传声——没法便宜地做到。”

    泰尔斯皱起眉头,看着玻璃另一侧的房间里,拉斐尔向几个属下说着什么,后者们退出门外。

    荒骨人转过身,向着黑先知和泰尔斯的方向微微点头。

    “要审讯谁?”

    泰尔斯疑惑道:

    “昨晚的安克·拜拉尔?”

    莫拉特没有回答王子,而是环顾昏暗的四周,感慨道:

    “啊,无论在这头还是那头,我真是太想念这地方了。”

    “尤其是这面玻璃,可谓意义非凡,搬家的时候,我们几乎是把它原封不动地挪过来的。”

    “为什么?”泰尔斯盯着另一侧的拉斐尔。

    黑先知轻哼一声。

    “十八年前,”他指了指单向玻璃,一反方才的老态,眼中神采奕奕:

    “这面玻璃的那一头,坐着的是个年华正好却臭名昭著的埃克斯特贵族。”

    “来自黑沙领的芒顿城伯爵。”

    他轻声道出一个名字:

    “名唤——查曼·伦巴。”

    泰尔斯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那面玻璃。

    “而在这头,我就站在您的位置,至于我的位置上,坐着星辰的王储……”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满目缅怀:

    “米迪尔·璨星。”

    昏暗压抑的房间里,黑先知缓缓道:

    “龙雏噬龙王,誓约必终,新血覆旧血,洪炉将启。”

    “那一年,龙血——以敌国酋首为目标,为星辰拉开复兴大幕,为贤君棋盘摆上终局一子的绝密计划——就在这面玻璃的两侧,横空出世。”

第77章 酒商

    龙血计划。

    泰尔斯紧皱眉头,努力忘掉那一夜带来的不适感。

    他望着出神的莫拉特,却禁不住想到从未谋面的米迪尔王储。

    难以想象,那个同样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个无论基尔伯特还是姬妮乃至黑先知都赞不绝口的男人,在谈笑间运筹帷幄,彻底改变了巨龙国度的游戏规则。

    然而泰尔斯又想起星辰墓室里的那些石瓮。

    作为一位王子,王国的继承人,他没能拯救自己。

    正在此时,审讯室的另一头,房门被猛地推开。

    泰尔斯回过神来:一个衣装华贵却头罩黑布,双手被铐的男人,被两名彪形大汉粗暴地押送进来,来到拉斐尔的面前。

    “无论你们是谁,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好好谈……”

    男人一路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却还在试图说服对方。

    可惜大汉们不为所动,他们粗鲁地将男人按上一张椅子,再扯起连着手铐的锁链,铐定在桌上的一个圆环里,唯独没有取下他的头套。

    “那是谁?”泰尔斯低声疑惑道。

    但莫拉特只是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稍安勿躁。

    押送者头也不回地离开审讯室,房内一时只剩男人紧张的喘息声。

    直到拉斐尔冷冷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扯掉华服男人的黑色头套。

    乍见光明,受审者狼狈地眯眼扭头,过了好一分钟才适应下来。

    他看向房里仅剩的拉斐尔。

    “我在哪?你又是谁?”

    男人人到中年,发型凌乱,脸上还有一片淤青,显然此前的待遇不怎么样。

    “算了……”

    但重见光明总算让男人心下稍安,他观察好周围,清了清嗓子:

    “可我强烈建议你放我走——在事态还未恶化之前。”

    “我这条鱼太大,你们吃不下。”

    拉斐尔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了下来,一双红眸冷冷地盯着对方。

    男人噗嗤一笑,扯扯手上的镣铐,带动锁链响动

    “哈,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说吧哥们儿,是血瓶帮还是兄弟会?”

    泰尔斯疑惑地看向黑先知,但后者老神在在,似乎对审讯不感兴趣。

    虽然形容狼狈,但受审者似乎渐渐恢复了气度,他语气自信,成竹在胸:

    “血瓶帮的话,我跟凯萨琳是老交情了,我们在南岸领时就是老熟人,不是一般的‘熟’,嘿嘿……”

    拉斐尔依旧沉默。

    男人的笑容微敛。

    “如果是兄弟会……”

    受审者靠上椅背,摇头啧声:

    “那就更好了。”

    “我认识琴察,那是个身经百战的好汉子。还有‘头狼’拉赞奇,他还在街头倒货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差点就合伙了。胖子莫里斯也跟我有生意往来……”

    但荒骨人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唯有一双眸子逼视对方。

    “如果两者都不是……”

    男人盘算着,脸色再变。

    “那就是专门冲着我来的。”

    受审者离开椅背,望着拉斐尔的目光认真起来:

    “你的雇主是谁?”

    “让我猜猜:芬香商会?木匠联合公会?还是某个有误会的贵族?还是哪个不开眼的乡下小喽啰?”

    但男人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动:

    “我知道了。”

    “是我手下那帮泥腿子雇的你们?”

    他靠回椅背上,哼声一笑。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好吧,听着,雇你们的那群人穷得叮当响,无论他们给了多少钱,一百还是两百,一千还是两千,我都给双倍。”

    男人自如地抬起手,扯着镣铐向拉斐尔示意。

    拉斐尔不为所动。

    男人皱起眉头:

    “如果你不是为了钱才做的这事儿,比如为了人情义气,又或者你是他们的亲戚,那听我一句劝:不值得,你是帮了他们,可却把自己搭进去……”

    虽然处境糟糕,但男人的话语有着习惯性的颐指气使。

    “不。”拉斐尔开口打断他,语气不善:

    “我们不是黑帮打劫,也不是别家寻仇,更非拿钱消灾。”

    荒骨人按着桌子,身体前倾,逼视受审者:

    “我们为王国服务。”

    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受审者愣了一下。

    “为王国服务……”

    男人默念了几遍,随即啊哈一声,开怀大笑。

    “公家的人?”

    “很好,你也许不知道,但我可是最遵纪守法的王国公民,纳税大户。”

    “所以这是哪儿?哪个警戒厅?你是便衣警戒官?怎么称呼?任职何方?”

    他整个人松懈下来,歪着头打量拉斐尔,不怀好意地笑道:

    “最重要的是,你上司是谁?”

    拉斐尔面无表情:

    “你不会想见到我上司的。”

    一面玻璃之外,泰尔斯忍不住瞥了莫拉特一样。

    男人眯起眼,眼缝里现出精明:

    “噢,这你可说不准。”

    拉斐尔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从桌子上翻开一沓文件:

    “你的姓名?”

    知晓对方来头后,男人变得很安逸,态度懒散了不少,毫不在意荒骨人的问题:

    “而我在警戒厅里的朋友也不少,许多大人物,西城警戒厅的实权厅长,洛比克·迪拉勋爵……”

    拉斐尔叹了一口气。

    荒骨人默默地合上文件,有条不紊地将它们从桌子上拿下,再提高音量重复一遍:

    “姓名?”

    男人摇头晃脑:

    “我还是中央领酒商公会的名誉理事……”

    下一秒,拉斐尔的左手化出残影!

    他攥住将男人铐在桌上的锁链,回手一抽。

    砰!

    受审者显然养尊处优安逸已久,反应不及的他被扯离座位,先是腰部撞上桌沿,接着是鼻子狠狠砸上桌面。

    男人痛得呜呜直叫,鼻子鲜血直流。

    他想要起身抬头,却被拉斐尔攥着头发按住后脑勺,死死压制在桌上。

    “姓名。”

    拉斐尔笑得很恬淡。

    桌上的男人挣扎着,表情扭曲气急败坏:

    “你个该死的小——”

    拉斐尔扯起男人的脑袋,把他的鼻子对准桌子,又是一砸。

    砰!

    男人颤抖起来,咬牙闷哼。

    “姓名。”

    拉斐尔笑容依旧。

    男人满脸鲜红,涕泗横流,但硬气却超乎预料:

    “我知道这套流程,从简单的问题开始,让犯人习惯回答……”

    不等他说完,拉斐尔手上用力,转动男人的头部,把受审者流血的鼻子实实地压上桌面,来回碾动。

    男人发出杀猪般的闷声惨嚎。

    观察着这一切的泰尔斯皱起眉头,一边的黑先知倒是低低发笑,引得膝头的黑脉藤蔓也颤动起来。

    拉斐尔的下一句话轻描淡写,如情人呓语:

    “姓……名……”

    但另一方就不一样了。

    “啊操操操——摩斯!摩斯!”

    剧痛之下,男人一边咒骂,一边却回答得很痛快:

    “达戈里·摩斯!”

    他怒哼着抗议:

    “拜托!这么认真卖命,你特么是拿了加班费吗!”

    拉斐尔嘴角微扬,那一刻的荒骨人显得邪气凛然。

    他松开手,名为达戈里的受审者得以坐回座位,捂着鼻子痛嘶喘气,愤愤不平:

    “操!该死的!”

    拉斐尔拿回文件,但他望着桌面上那摊鲜血涕泪混杂一处的粘稠物,皱起眉头。

    他挪了挪凳子,最终在桌面的角落位置放下文件:

    “你是做什么的?”

    达戈里一边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边恶狠狠地回瞪:

    “你又是做什么的!新来的临时工吗?嘶,等等——”

    达戈里面色一变,连忙叫停了重新扯住锁链的拉斐尔。

    “回答我,”荒骨人笑得很开朗,晃了晃扯到一半的锁链:

    “或者回答它。”

    达戈里认真地望着拉斐尔,终于确认了对方的眼神。

    “酒。”

    受审者认命般呼出一口气,痛快回答。

    “我是个酒商,我酿酒,也卖酒——在王都卖酒,客户有不少是达官贵族……”

    达戈里咽了一下喉咙,目光不离拉斐尔手中锁链:

    “你知道,哥们儿,越权越责滥用私刑,这在平时没什么,但若有人想从内部搞你的话,这就是个开除公职的好理由……”

    “摩斯先生,”拉斐尔根本不理会他,而是打开文件:

    “你名下的果园、酒庄、仓库和店铺,包括其他相关产业,最近倒闭了不少?”

    达戈里眼珠一转,想要看看文件上的内容,但是拉斐尔抬起头,男人连忙把视线转到别处。

    “如果想找税务的茬,你现在就可以放弃了。”

    达戈里清了清嗓子,回到熟悉的领域,他重新变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市政厅、警戒厅、财税厅、城防队、风纪厅,王都里的所有部门都能证明我是守法良民,修桥补路的大善人,如果上审判席,我能雇到最好的辩护师,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愿意为我出面担保,乃至出庭作证。”

    “事实上我不止交够了税,还多交了‘不少’,你懂的,‘不少’。”

    他盯着拉斐尔,笑容狡黠而倨傲——只是那个被砸破的鲜红鼻子多多少少破坏了他的形象。

    拉斐尔手上的锁链又是一紧:

    “那么摩斯先生,为什么你在最近几周里关停了那么多酒庄和店铺,还解雇了一大批工人?”

    达戈里盯着锁链,面色有些不好看:

    “好吧,让我们斯文点——我是生意人,关张还能有什么原因,当然是行情不好。”

    拉斐尔抬起眼神:

    “但你是中央领数得上的大酒商,许多世家大族的宴会酒水供应者。”

    达戈里眉头一挑,有恃无恐地笑道:

    “哈,原来你知道啊。”

    拉斐尔依旧不理会他:

    “所以,在你酒庄产业下工作的许多人,农民,工人,匠人,伙计,包括几个出资合伙人以及上下游的部分原料商,以及经销商、散酒商,整整数百号人。”

    拉斐尔望着达戈里:

    “他们打算联名提告,将你送上审判席。”

    酒商的面色一变,先是愤慨,后是不屑。

    “哈,我就知道。”

    他狠狠呸了一声,眼神凶厉:

    “那帮小崽子,不知感恩的泥腿子……”

    单向玻璃的这一边,泰尔斯皱眉看向黑先知:

    “这家伙是个老辣狡诈的商人,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来看这个?”

    “宽心,殿下,”莫拉特举起手指贴了贴嘴唇,轻声道:

    “有些事情虽小,却能以小见大,有些角色虽小,却能通达四方。”

    泰尔斯一怔。

    房间的另一头,拉斐尔微微一笑:

    “那么,摩斯先生,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告你吗?”

    “为什么?”

    达戈里似乎找回了自信:

    “你知道,最近酒市不昌,销路不佳,我资金周转有些不良,成本所计,我必须转移产业,作出艰难的选择——关停部分酒庄,这只是其中之一。”

    拉斐尔眯起眼睛:

    “真的?”

    达戈里像是没听见拉斐尔的怀疑,依旧侃侃而谈:

    “在此过程中,我和极少数员工,也许在关于薪水发放的问题上,有一些小小的分歧……”

    拉斐尔冷冷一笑:

    “所以,你长期赊欠下属的工钱,甚至拖欠合伙人的钱款,包括给上下游的进货钱、保证金,还不算平时的压榨克扣,就这么算了?”

    达戈里表情一冷。

    他一边盯着攥在拉斐尔手里的锁链,一边小心翼翼耐心解释:

    “拖欠?听着,我承认,关于钱款的计算方式包括时间期限,我是有些小小的更动……”

    拉斐尔打断他:

    “所以要卷钱跑路?”

    达戈里皱起眉头,义正词严:

    “跑路?嘿,我只是出城度假——无论谁来我都这么说,你们休想非法诱供。”

    拉斐尔轻嗤道:

    “但被你欠钱的人,尤其是工人们,他们可不这么想。”

    达戈里皱眉注视了拉斐尔一会儿,认真地道:

    “听着,我承担成本、创意和路子,他们拿出劳力、手艺和时间,老板和员工在一起分工合作,只为了酿出最好的酒,朝着一个目标努力。”

    “所以酒庄的事业不只是我的,更是大家的,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当家庭经历了挫折和磨难,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相互体谅,共克时艰!”

    他瞪着眼珠子,手指轻敲桌面,似乎要给眼前的人好好上一课:

    “但有些人就是不懂,他们气量狭小毫无大局观,一丁丁点苦都吃不了,只因为薪水少了一些,生活稍有不顺,就翻脸不认人,毫不在乎我给他们提供的机会和条件。”

    拉斐尔点了点头,撇撇嘴:

    “但你是老板,这是你的酒庄。”

    “没错!”达戈里痛心地道:

    “所以我比他们更能看到这一行的真相,比他们更在意这一行的未来,比他们更心痛酒业的萧条,因为我对他们来说就像爸爸一样!”

    拉斐尔瞥了一眼文件:

    “但你关停了酒庄。”

    达戈里面色一滞,随即轻哼道:

    “没办法,家庭再温暖,爸爸再努力,要是子女们叛逆不听话不懂事,也总是无计可施。”

    “而你知道,有些人,他们就是……”

    酒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关停酒庄,九成就是被这种好吃懒做的工人闹着要涨薪作的。”

    “这种人简直是行业毒瘤,目光短浅,根本不知道一份工作最重要的不是薪水和待遇,而是上升空间和发展前景,包括锻炼价值!”

    达戈里显得很气愤:

    “他们也不懂从更高的逼格屁扯里看问题,要知道我们这些做老板的,什么时候在意过自己的薪水了……”

    “闹,他们就知道闹,可他们闹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某天酒庄被他们闹倒闭了怎么办?整个行业被他们闹散架了怎么办?到时候倒霉的、为之买单的人,还不是他们自己?”

    达戈里说得累了,顿了一下。

    他从鼻子里呼气,面有遗憾:

    “现在,我只能说他们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够了,”拉斐尔显然听烦了他的演讲:

    “我们不在乎你的生意。”

    荒骨人身体前倾,语气冷漠:

    “更不在乎你是不是又一个寡廉鲜耻的无良老板。”

    “我们只在乎一件事。”

    达戈里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终于来了”的神情,冷冷一笑。

    “好吧,我们直说吧,”酒商轻蔑地道:

    “你的上头给了多少指标?”

    “要多少,多少钱才能放我走?”

    拉斐尔死死盯着他,眼神冰冷。

    他寒声道:

    “我想知道,你关停酒庄退出酒业的真正理由。”

    达戈里一阵疑惑:

    “什,什么?”

    拉斐尔冷笑一声:

    “在关张之前,你在酒商公会的一次私下聚会里说,未来的酒业没有前途?”

    “所以宁愿早点撤资跑路?”

    达戈里先是面色一变,随后不忿道:

    “我那不是跑路,只是出国度假……”

    但拉斐尔没有感情地重复道:

    “回答我。”

    达戈里怔了好久,但他最终还是摇摇头。

    “你要的答案我都说了……而且说实话,你们涉嫌非法刑讯……”

    拉斐尔笑了笑,面不改色地翻开下一份文件:

    “事实上,我手里有你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环环借款,累积起来的烂债名单。”

    达戈里表情一变。

    拉斐尔一面观察着对方的表,一面继续道:

    “以及你在酒业生意之外的财产清单:中央领的六处地产,挂靠少女港的两艘远航商船,在南岸领的大种植园,在崖地领的晒盐场,在刀锋领圈的一大片田地,重金买来的两个外国爵位,你老婆的私人花园,你两个儿子的职位,包括你三个情妇和其他八个私生子女们名下的资产……”

    看着达戈里的面色变幻,拉斐尔眯起眼睛:

    “如果我把它们送到财税厅和审判厅……”

    达戈里咽了咽喉咙,但他还是很硬气地道:

    “那就去嘛。”

    拉斐尔皱起眉头。

    达戈里离开椅背,抵上桌面,咬牙道:

    “我敢保证,你无论在哪里,都只能得到一个答案:那是我的合法所得,手续文件齐全,产权清楚明晰。”

    “若你们胆敢借国王官吏的公权名义,敲诈勒索,非法侵占私财,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商人行如此恶毒之事?”

    “哇哦,这可是项大罪名,更与王国十几年来鼓励市场、扶持商业的大政方针相悖。”

    酒商恶狠狠地盯着拉斐尔,似乎要把被打破鼻子的仇还回去:

    “这个消息传出去可不好听,以我的身份,保证有不少商会都将提请抗议,包括不少正义开明的官僚和贵族,各地的有力人士,他们都会发声。”

    “到了那时,就是你的上司不想见到我了。”

    达戈里语带威胁:

    “因为你动的不是我,而是背后许多大人物的奶酪。”

    “明白了吗?”

    “现在,无论是劳资纠纷还是税务问题,你们都没有理由扣押我。”

    拉斐尔合上手里的文件,重新开始打量达戈里,似乎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人物的难缠程度。

    而后者冷冷地回望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

    几秒后,拉斐尔笑了。

    他的相貌本就英俊,这一笑温暖明亮,更令人心生好感。

    荒骨人站起身来,掏出钥匙,近乎讨好地为达戈里打开镣铐:

    “请放宽心,摩斯先生,这些证据不会送去财税厅或者审判厅,我们也不想您背后的人困扰。”

    眼见策略起了作用,解脱束缚的达戈里表情一喜,更加拿腔拿调:

    “很好,依我看,您年纪轻轻,前途大好,还是很有希望的后浪嘛——怎么称呼?”

    但拉斐尔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只会把这些材料文件打包好,统一送到翡翠城。”

    达戈里一愣:

    “什么?”

    拉斐尔的笑容如春风化雨:

    “对,送到鸢尾城堡,送到南岸领的统治者,詹恩·凯文迪尔公爵的书桌上。”

    “如何?”

第78章 该死的王子

    詹恩·凯文迪尔。

    那个瞬间,达戈里僵住了。

    玻璃的另一头,泰尔斯同样表情一动。

    “为,为什么?”酒商下意识地问。

    “你知道为什么。”拉斐尔笑容不减。

    达戈里坐直身子,忐忑地道:

    “这,这位小兄弟,你……你说你为王国服务?”

    “到底是哪个部门?”

    拉斐尔点点头,越发饶有兴趣:

    “真奇怪,你不怕敲骨吸髓的财税厅,也不怕凶神恶煞的警戒厅,更不怕地位超然的审判厅。”

    “唯独在听见一个外地大贵族的名字时,失态至此。”

    达戈里一颤。

    他明白了什么,紧张地四处张望:

    “这里根本不是任何一个警戒厅,对吧?”

    “你到底为谁做事?”

    拉斐尔轻哼一声:

    “噢,也许你是怕鸢尾花公爵会知道,达戈里·摩斯,这个得他帮助受他恩惠更领他使命,为他代理中央领酒业生意的得力商人,居然瞒着他中饱私囊,吃了这么久的巨额回扣,在别处经营了这么多私人产业……”

    泰尔斯看见,拉斐尔每说一个词,达戈里就抖一下。

    拉斐尔随和一笑:

    “而他居然还敢说生意失败,回头去跟公爵哭穷?”

    达戈里的呼吸开始加速,他使劲咽了咽喉咙:

    “听着,这位小哥哥,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说的事儿我一件都听不懂……”

    拉斐尔抱起文件,离开座位,一副要收工走人的样子:

    “别担心,我们等会儿就安排马车,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地送你回家,以感谢你的合作跟坦白——就在这些证据被送到翡翠城,送到詹恩公爵手上之后。”

    达戈里呆住了,脸上方才的神气和自信荡然无存。

    “你……不能……”他想说点什么,却张口结舌。

    拉斐尔侧过头,邪气一笑,投下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你知道,王国秘科,是不能非法刑讯的嘛。”

    那一秒,达戈里狠狠一抖!

    “什么,你说你们是王,王什么科?”酒商呆呆地问。

    荒骨人只是笑笑,随即转身离开。

    “等一下!”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也许是最后一句话威力太大,达戈里扑下椅子,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话里带着哭腔:

    “今天有一大笔资金周转回来,我保证,那些被欠薪和欠款的人很快就能收到款子,还有大笔富余,我想全部捐献给小哥你个人,或者你们的部门,支持工作……你们能不能,就当我没来过这里……”

    但拉斐尔笑容邪恶,不为所动:

    “别担心,你跟凯萨琳老大很熟对不对,当你出去之后,血瓶帮一定会好好招待你?”

    “或者我听说,翡翠城的惯例是开一艘船,带人出海,无论在公海上发生了什么,都与王国法律无关……”

    他眯眼笑笑:

    “我们想管也管不到呢。”

    似乎拉斐尔每说一个词,达戈里都能想起什么。

    结果就是他的哭腔越来越重,目光越发惊恐:

    “不,不,不,求求你,你这……你这等于是杀了我……我,我也是王国的公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拉斐尔反应过来,歉疚地笑笑:

    “哪里,鸢尾花公爵那么胸怀大度,平易近人,也许他不会在意?”

    “毕竟,你有那么大一家子,也得养家嘛。”

    养家。

    达戈里一个哆嗦,他呆滞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拉斐尔。

    拉斐尔笑容如故,愉快地回望他,耐心等待回应。

    过了整整十秒钟之后。

    “该死。”

    终于,在拉斐尔的目光下,达戈里承受不住重压,软倒在地上:

    “好吧,好吧,无论你要什么,我,我什么都给你。”

    他彻底崩溃,真真正正地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只要,只要别告诉公爵……我,我……我只想在退休前捞一笔……我的家人……”

    拉斐尔笑了,笑得很开心。

    “欢迎来到王国秘科,摩斯先生。”

    他满意地俯下身去,扶起颤抖不稳的达戈里:

    “别担心,有了我们的照顾,你还没那么快退休。”

    达戈里呆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脸上只剩下麻木。

    房间的另一端,泰尔斯嫌恶地回过头来:

    “这就是你们招募人手,笼络人心的方式?”

    轮椅上的黑先知轻声一笑:

    “我知道,您看不起这种手段。”

    “我不是看不起,只是……”王子摇摇头,不适地道:

    “这让我想起诡影之盾。”

    “这就对了。”莫拉特轻嗤道:

    “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分工:我们待在黑暗里,负责干脏活儿,您站在阳光下,负责谴责脏活儿。”

    “合作愉快。”

    泰尔斯瞥了黑先知一眼,眉头越来越紧。

    玻璃的另一头,拉斐尔终于安抚住了崩溃投降的达戈里,重新把他安排到椅子上。

    “现在,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达戈里双眼通红,正拿着一张手帕抹着鼻血的他,愣愣地抬起头来:

    “什么,什么问题?”

    拉斐尔耐心地重复道:

    “为什么,为什么王国未来的酒业没有前途?”

    兴许是被这十几分钟里的经历吓到了,达戈里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

    “对,对,”酒商悻悻地回答道:

    “虽然之前一直只是流言,但是昨晚确认了……”

    “现在,全国的酒商们应该都传遍了。”

    拉斐尔眼神微动:

    “怎么了?”

    刚刚经历了人生剧变的达戈里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道:

    “那个王子。”

    听见自己的消息,泰尔斯顿时一愣。

    只见达戈里闷闷地道:

    “我们英明的泰尔斯王子,星湖公爵阁下不喜欢酒。”

    “昨天的宴会,我家酿的酒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他一滴都没动。”

    “哪怕一滴。”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觉耳边一振,嗡嗡作响。

    达戈里恨恨道:

    “就连祝酒的时候,他都是做做样子,故意洒掉不喝。”

    拉斐尔嗯哼一声:

    “或许是你家的酒不合口味?”

    “哈,王子不喜欢喝酒,或者酒不合他口味,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被拉斐尔毁灭性地敲开了心理防线之后,打开话头的达戈里倒是滔滔不绝,颇有些破罐破摔自暴自弃的味道。

    “而且非但他不喝酒。”

    酒商不爽地道:

    “他还不喜欢别人喝酒。”

    泰尔斯惊疑抬头。

    拉斐尔也皱起眉头:

    “真的?”

    达戈里哈哈一声,满面讽刺:

    “昨天的王室宴会,我虽然没去,但我有个朋友去了,他亲眼看到了:在挟持人质的意外发生前,有个贵族姑娘,长得很漂亮家世也很好那种,她去邀王子跳舞。”

    “结果呢,就因为跟王子攀谈前喝了两杯酒,她被殿下当众怒斥,哭花了脸回来的。”

    拉斐尔依旧质疑道:

    “你……确定?”

    “名媛的圈子里都传遍了!”

    达戈里呸了一声:

    “殿下拒绝了每一个喝过酒的姑娘,就连自己的姑姑多喝了几杯酒,他也不留情面,把她提前赶出了宴会!”

    “还有一个仆役作证:散席后,殿下跟詹恩公爵单独交谈时,喝的也都是清水!”

    拉斐尔沉吟一阵:

    “就这样?就凭昨晚宴会发生的琐事?”

    “也许这只是你找来的借口,为你生意失败后赖账跑路,连累几百个家庭的行为掩护……”

    达戈里不忿地打断他:

    “我说了我只是出国度假……听着,王子讨厌酒,这事儿早有端倪,不止昨晚。”

    “怎么说?”

    达戈里轻哼一声:

    “首先,是黑沙领来的北地商人,他们有传言:泰尔斯王子和埃克斯特的现任国王就是因为一杯酒而交恶,彼此厌憎。”

    “我不知道王子在北边咋样,但是他回到星辰也表现得很明显:深居简出,生活朴素,不近酒色。”

    达戈里举起手指,煞有介事:

    “在刃牙营地,西荒的同行们准备了一壶上好的名酒,买通了传说之翼的士兵,准备献给他,顺便做做广告,结果王子很不给面子,直接看都不看就给砸地上了!”

    “要知道,那可是王国继承人。”

    “传言就在那时候开始了。”

    达戈里愤愤不平地呼出一口气:

    “而我刚刚听说了今早的事情,一个负责守卫闵迪思厅的璨星私兵的消息:泰尔斯王子的两个贴身侍卫——王室卫队,正儿八经的璨星七侍出身——昨晚多喝了几杯酒,因此误了事,闹出挟持人质的意外。”

    “于是王子下令鞭打他们,就在闵迪思厅里,打得死去活来,据说他还亲自数鞭数。”

    拉斐尔认真地听着,余光瞥向单向玻璃。

    达戈里颓然后仰:

    “这下好了,很快整个星辰上下都会知道了,未来的国王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喝酒的人。”

    “该死的王子。”

    拉斐尔咳嗽一声:

    “也许是你反应过度了,王子不喜饮酒没那么大的影响……”

    “哦!他是王子!未来国王!”

    心情不就不佳,达戈里不耐烦地打断荒骨人:

    “他做的所有事情,一分一毫,一点一滴,都有超级超级,巨大巨大的影响,好么!”

    拉斐尔没有说话。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更是陷入死寂。

    “听着,小哥哥,你还年轻,但我见过,我知道……”

    达戈里抓着手帕,抹了抹鼻子:

    “这也许不会那么快,但随着时间发展……”

    “王都上流圈子会渐渐形成这样的风气:为了讨好王子接近公爵,首先,是一部分人开始少喝酒,然后大家跟风少喝酒,接着有名望的人提倡不喝酒,再扩大到整个永星城的风气都催促大家别喝酒,直到王国正式出台法律,限酒禁酒……”

    拉斐尔半信半疑:

    “不会太夸张了些吗?”

    达戈里摇摇头:

    “好吧,也许我是渲染了点,但是哥们儿,你也是公家的人。”

    “上有所好,下必加码。”

    “你没听说吗?复兴宫里掉个杯子,王国境内就掉个头颅。”

    酒商瞥着拉斐尔,讽刺一笑:

    “而你知道,泰尔斯王子在宴会上摔了不少杯子吗?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不满而凄凉,渐渐渐弱。

    “国王对某类人嗤之以鼻,到了下面,人们就会把他们赶尽杀绝。”

    “公爵对某样东西多看两眼,下到民间,它就价格连城还有价无市。”

    “人们把大人物某句酒后的脑残废话奉为至理名言,刻苦解读,院校学究甚至为此出资,立项钻研……”

    “或者哪位大贵族,某次散步忘了穿外裤,都会被奉为新式风雅,时尚潮流,引人顶礼膜拜,争相模仿……”

    达戈里不无愤恨地道:

    “这样的情况还少么?”

    酒商叹了一口气:

    “权力就是钓钩,钓着所有人向它靠近,只为一点可怜的饵食。”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发财的?”

    审讯室里沉默了一阵子。

    “所以你关停酒庄,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拉斐尔淡淡道。

    达戈里点点头。

    “你以为是我想关张吗?相信我,如果我不现在就止损退场,几个月之后,当王子不喜欢酒的传言彻底传开,我的生意报表只会更难看,我在翡翠城的金主会更不高兴。”

    “而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市场的鼻子比我还灵,金币只跟着权力走。”

    他撅了噘嘴:

    “光是昨天晚上,宴会过后,足足六个贵族买家就把下个月的单子退了,他们说自家酿的酒就够用了。”

    “今天早上还有十家……”

    达戈里的眼神迷茫起来:

    “我原本还以为,王子归国,王室宴会召开之后,沉寂了十几年的王都会多上不少宴饮场合,对酒水,尤其是对我们这种奢侈宴饮酒的需求,肯定大幅上升。”

    “所以我扩大了合伙人的范围,多盘下了好几个酒庄,准备增产,为此借了不少钱……”

    他冷哼一声,抹掉最后一点鼻血,把手帕扔上桌面。

    “现在,现在我只能提前止损。”

    “至少在短期内,大大小小的王都宴会,我都不会再有可观的订单了。”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接话道:

    “照你的说法,你只是根据传言最先行动的人,在你这一行,还会有更多人遭殃,更多人失业?”

    达戈里怪哼一声,似哭似笑。

    “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也很绝望啊!”

    他情绪低落:

    “但害得酒商们信心尽失,酒业前途萧条,害得我手下那些工人统统吃土的人到底是谁?”

    “有本事别找我,去找我们那位向全世界说‘我讨厌酒’的泰尔斯殿下啊!”

    摩斯颓然垮坐在椅子上,第二次嘟囔道:

    “该死的贵族。”

    “该死的王子。”

    审讯室重回安静。

    拉斐尔叹了口气:

    “很好,谢谢您的意见,我会确保他知道的。”

    “确保他知……”

    很快,沉浸在颓废中的摩斯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不,我#&%¥&……”

    恍然大悟的酒商脸色大变:

    “刚刚那句可千万别记下来……落日知晓,我全家可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拥护璨星王室!”

    他努力挥舞双手,试图向拉斐尔辩解。

    但拉斐尔只是朝单向玻璃看了一眼,就挥挥手,让人把摩斯带下去。

    “真的,我妈妈能作证!我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是泰尔斯殿下的忠实拥护者……”

    “我们不是自己人了吗,你不能这样坑我!”

    酒商的话语慢慢远去,余音不绝于耳:

    “那啥,愿星湖公爵身体健康,早日加冕为王……”

    “诶不对,千万别误会,我也是很拥护凯瑟尔陛下的!我真心祝愿铁腕王长命百岁,永治星辰……”

    审讯室的门关上,达戈里的声音彻底消失,拉斐尔长出一口气,看向单向玻璃。

    玻璃的这一侧,黑先知饶有兴致地看着王子。

    而整整几分钟的时间里,泰尔斯只是默默地出神发怔。

    半晌无言。

第79章 王子爱吃

    好半晌,泰尔斯才从难受和茫然的情绪里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

    他转向泰然安坐的莫拉特。

    黑先知蹊跷一笑:

    “您觉得这是什么?”

    泰尔斯沉默了几秒。

    “我父亲,他把我打发过来的时候说了,”王子的声音沉重而黯淡:

    “让我看看自己的烂摊子。”

    烂摊子。

    泰尔斯恍惚了一阵。

    莫拉特幽幽地道:

    “那您看到了,至少,王都的宴饮酒水行业,是避免不了短期内的恐慌和萧条咯。”

    泰尔斯捏紧拳头。

    【该死的王子。】

    【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有着超级超级,巨大巨大的影响好么?】

    酒商达戈里的声音似乎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可我什么都没做。”泰尔斯喃喃道。

    黑先知的冷笑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在您的层级里,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姿态。”

    “无论你有意与否。”

    泰尔斯狠狠蹙眉。

    【多少喝一点,呡几口也好。】

    他的耳边响起宴会当天,伊丽丝公主对他说的话。

    【我敢打赌,到了明天,你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你。】

    所有人都在看你……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再痛苦地从齿缝里呼出:

    “他们不该……那么解读。”

    “但他们就是那么做了。”

    莫拉特的声音如同在另一个房间传来,却丝毫不减其冷酷:

    “而您在过去六年里背井离乡,远赴北国为质,软禁高墙之内?”

    黑先知膝头的恶魔血肉一阵涌动:

    “恕我直言,那是您的幸运。”

    我的幸运。

    泰尔斯表情黯然。

    思绪流动间,审讯室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姓名。”

    拉斐尔执起笔,翻开新的一页文件,冷冷望着对面那个身材肥硕四肢粗大,却满脸紧张忐忑的老头。

    新人的待遇比达戈里好得多,虽然同样是被蒙着头套带进来的,但这老头没有戴任何镣铐枷锁,得以在椅子上自由活动。

    “吉本,我叫吉本,长官。”

    同样与倨傲的酒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椅子上的老头态度顺从乖巧,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吉本·菲尔逊,大家都叫我老吉本或者——老**。”

    拉斐尔不为人知地撇撇嘴。

    “那么,吉本·菲尔逊,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吗?”

    吉本勉强地笑笑:

    “说实话,不,不太晓得,请问你们是……”

    “警戒厅。”拉斐尔头也不抬,毫不犹豫。

    相比之前审问酒商,荒骨人这次态度冷漠,拒人千里。

    老头愣了一秒。

    “不可能,”老吉本满脸堆笑,对拉斐尔摇摇手指:

    “我有个亲戚就在警戒厅工作,我知道他们的流程,绝对不是这样的!”

    荒骨人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但是……”

    老头观察着四周,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还有些好奇。

    “我知道,这种办事的风格,”老吉本一副神秘兮兮又略显得意的样子,他前倾到桌沿,贴近拉斐尔:

    “你们是王国秘科!

    “对吧?”

    看着对他挤眉弄眼的老头,拉斐尔表情微变。

    “我经历过,很久以前,王都里闹着那起连环吸血杀人案的时候,”老吉本奸笑着点头,显然很有表现欲:

    “大名鼎鼎的限时警戒官跟秘科的人在我的铺子里大打出手……”

    砰。

    拉斐尔轻拍桌子,打断吉本的话。

    “没错。”

    “你太对了。”

    荒骨人的眼神深奥神秘,他靠近老吉本,用讲鬼故事般的口吻轻轻道:

    “我们是王国秘科。”

    “为黑先知工作。”

    那一秒,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

    玻璃的另一边,泰尔斯皱起眉头转向莫拉特,但轮椅上的老人处之泰然,安之若素。

    “什么?”

    望着拉斐尔不善的目光,老吉本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审讯室。

    “还,还真是秘科?那个王国秘科?”

    老吉本的目光落到桌上未干的血迹,想到了什么,一阵哆嗦。

    “你,你没骗我?”

    拉斐尔不屑地轻哼一声。

    王国秘科。

    黑先知。

    每天有指标要杀十个人的王国秘科,每夜都泡着小孩鲜血入浴的黑先知……

    想起各色神秘传说,吉本先是不安地笑笑,随后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他的目光盯死在桌沿的一小块地方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首先,我不是小孩了,黑先知不会喜欢。

    然后,希望我是今天来这儿的……第十一个人?

    念及此处,吉本欲哭无泪。

    “所以,老吉本,你是做什么的?”

    “我……做什么的?”

    吉本先是茫然地复述一遍,回神后狠狠地清了清嗓子,肉眼可见地开始哆嗦。

    “我,我在暮星区开了个铁匠铺子,很多年了,打,打,打,打,打铁。”

    “打铁?”

    拉斐尔冷笑几声,老铁匠则随着他的冷笑节奏来回哆嗦。

    “我听说,你今晨接了一笔大生意?”

    大生意?

    老吉本脸色一白,再赶紧收敛回来。

    “对,对,对,一笔生意,不算大,只是小意……”老吉本哭丧着脸,努力讨好道:

    “咳,也不能说是小意思,嘿嘿,算中等吧,中等意思,中等意思。”

    拉斐尔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举起笔:“你……”

    “我发誓!”

    老吉本面色一变,突然高声:

    “我从来没打过违禁的武器装备!”

    拉斐尔被忽然暴起的老铁匠吓了一跳。

    “什么军用剑军用斧军用锤,战盔战甲,战马马镫,战阵盾牌,十字弩部件,投石机零件,魔能枪枪托,沥晶合金,长于半尺的厨刀,钢质矛尖,杀伤箭头,这些劳什子我统统都——”

    老吉本的嘴皮子噼里啪啦毫无滞涩,到最后一句时顿了一下:

    “——没造过!”

    他瞪着眼睛死命否认。

    看着紧张哆嗦的老吉本,准备好严刑逼供的拉斐尔放下笔,沉默了好一阵。

    “这么说,你还蛮了解……违禁品的?”

    老吉本又是一颤。

    他意识到了什么,心感不妙,拼命挤出笑容:

    “嘿嘿,我只是关心法律……那个,遵纪守法嘛。”

    拉斐尔看向文件,再度举起笔:

    “你……”

    老吉本一个激灵:

    “我也绝对没有卖给他们!”

    “绝对没有!”

    又被吓了一跳的拉斐尔重新放下笔,有些无奈。

    “他们?”

    吉本的表情僵在原状。

    他望向别处,尴尬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小声嘟囔:

    “就,就,就是他们,他们咯……”

    拉斐尔摸到了诀窍,他放下笔合上文件,整个人向后一靠,冷冷哼声。

    荒骨人的动作吓得铁匠本能一抖,手舞足蹈:

    “可可可他们是贵族啊!”

    “家里就算没有爵位,至少也是当官当差的二代纨绔,应该是合法的……”

    拉斐尔呼出一口气,抱起手臂,眯起眼睛。

    吉本又是一惊,以迅雷之势改口:

    “就算不合法,他们也有办法规避的!我卖给他们也是迫不得……”

    拉斐尔歪着头打量对方:

    “你……”

    吉本脸色再变,高声道:

    “我只收了订金!”

    他举手大喊:

    “还没交货还没打样还没画图甚至还没进材料!”

    吉本紧张地解释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名贵的纸:

    “看,那些客户的订单全部在这里!全部!”

    拉斐尔莫名其妙地看着老铁匠手里哆嗦的订单。

    自己好像……还什么都没问来着?

    “好吧,”荒骨人心情复杂地接过订单,心中无奈无人知晓:

    “你倒是比上一个好说话得多。”

    也许回去该查查这老头的背景。

    看看他是不是……卡拉比扬家的远亲?

    递出订单后,吉本一脸“我为王国立过功”的委屈,小心翼翼地问:

    “这应该不违法吧?”

    “就算是,那这能不能算是……自首情节?”

    拉斐尔看向订单,随意嗯哼了一声,再次把老吉本吓得够呛。

    “让我们看看……”

    拉斐尔读出声来,让玻璃另一侧的人听见:

    “某某某兹订购长剑一把,要求如下:一看即知是贵族所用,材料要上佳,用色要牛逼,光泽要闪亮,保养要方便,看上去越重越好但是实际上越轻越好,最好稍稍做旧留些痕迹,让人晓得它经常被挥舞着作战……”

    玻璃之外,泰尔斯也皱起眉头。

    在吉本紧张又谄媚的目光下,荒骨人继续读出订单上的第一行:

    “握持感必须舒适,挥舞时得有风声,进攻时要省力,防守也不费力,风格设计上要展现英雄气概和骑士精神,兼备优雅与刚烈,流行与古典,华丽与朴素,简约与深邃,最重要的一点是,携带时要帅气,方便画家从全角度作画……”

    拉斐尔疑惑抬头。

    这是啥?

    骑士小说里,弑神除魔的无敌圣剑?

    “这个,那啥,”老铁匠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羞涩低头:

    “甲,甲方嘛。”

    带着古怪的脸色,拉斐尔没有继续读单子上的其他条目。

    “那你知道,他们要用这些订单上的东西做什么吗?”

    老吉本摸摸肥硕的肚子。

    “嘿嘿,你知道,这批主顾是贵族,我当然不知——”

    “嗯?”拉斐尔轻蔑地冒出一个鼻音。

    “——道但是我偶然听了一耳朵!”老吉本面色一肃,及时改口。

    拉斐尔斜眼瞥着他。

    “他们,这些贵族纨绔们前前后后来订武器,大部分人都是要去……”

    老吉本顿了一下,谄笑道:

    “决斗的。”

    尽管有所预料,但泰尔斯依旧心情一紧。

    决斗。

    拉斐尔沉吟着,点了点头:

    “知道是为什么吗?”

    谈起这个,老吉本倒是眉飞色舞:

    “还能是为啥,当然是星湖公爵大人昨晚断案如神,又身手矫健,以一场惊天决斗击败绑票歹徒,传誉王都,于是现在贵族子弟们纷纷……”

    那一刻,泰尔斯只觉耳旁嗡响。

    决斗。

    但是……

    他为了消弭影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既然要享受它一劳永逸的便利,便要承担它一劳永逸的代价”。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依然有人,有人会……

    那个瞬间,泰尔斯有些不敢去看身侧黑先知的反应。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回审讯室。

    “其中有一对贵族兄弟,说要向父亲决斗,因为他不顾辈分,在宴会上抢走了他们的心上人……哎呦你看这事儿整的……”

    老吉本说起八卦见闻,两眼发光。

    “他们还订了两把,指名质材样式要完全一致,以示公平,因为他们要在干掉父亲之后再跟彼此决斗!嘿嘿,然后我就说啊,那父亲的剑呢?于是他们就订了第三把!嘿嘿嘿,你说这是不是傻……”

    拉斐尔抬起目光。

    铁匠的话顿时噎住。

    “听好了。”

    “材料缺了,炉子凉了,学徒罢工了,”拉斐尔的声音毫无起伏:

    “还是你在乡下爱上了一个文静婉约又风骚火辣的小寡妇,打算卖掉店铺收手不干了回去娶她……”

    “啊?文静婉约又风骚火辣?”老吉本一阵迷惑。

    “你知道,”拉斐尔顿了一下,面不改色:

    “甲方嘛。”

    荒骨人咳嗽一声。

    “但是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拉斐尔冷漠地将订单递回给老吉本:

    “退掉订金,把这批订单给我取消掉。”

    老铁匠微微一怔。

    “取消?这,这么大的单子……”

    拉斐尔没有管他,而是自顾自地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吉本面前: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看看这份保密协议,签掉它,你就可以走了。”

    老吉本看向协议,又搓了搓手里的订单,有些不舍:

    “这个,我短时间里没有什么好理由退单……”

    砰!

    拉斐尔突然动了,他一把扣住吉本的手,目光如剑般锋利:

    “那就绑上两个月的绷带,说你手臂折了。”

    吉本被吓傻了,任由荒骨人捏着自己的手腕。

    “去财税厅,把这份协议上的火漆给他们看看,”拉斐尔淡淡道:

    “违约金和绷带的钱,会有人买单。”

    老吉本有些委屈。

    “可是,没用的,”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王都的铁匠不止——虽然我确实是最优秀的啊——我一个,那些纨绔小子,他们肯定还会去找其他铺子的,那不如让我造几把劣质又捅不死的……啊啊啊轻点儿!”

    老吉本的惨叫声中,拉斐尔捏紧对方的手腕,语含威胁: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们连医药费也一起出咯?”

    老吉本闷出几声哭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拿起笔乖乖签名,表示坚决拥护王国秘科的决定。

    “很好。”

    拉斐尔松开喘气不止的铁匠。

    “赶紧的,我们还要赶时间去给其他几个人送协议——或者医药费。”

    荒骨人冷冷道。

    搓着手腕痛哭的老吉本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那个,千万别漏过南街的卡拉奇铁匠铺,顺便一句,那老阴逼可坏了,几十年了,不止一次给血瓶帮和兄弟会这样的恶徒败类打造违禁品,还骗大家说是我的铺子出产的——您可千万别信啊……”

    拉斐尔又是一记眼刀,把老吉本的话憋在嘴里。

    老铁匠只能扁着嘴,努力地签完一页又一页:

    “好吧我明白了,你们重任在肩,要弹压决斗的不良风气,维护王国法制与稳定嘛,我懂,我懂……”

    “但这些事情,只要你们把决斗的人抓起来不就完了……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小小的……”

    “你看,这就是问题了,”拉斐尔监督着他签完那份协议,有意无意地望向单向玻璃:

    “如果是王国明令禁止,他们的不满和怨气就会向上走。”

    拉斐尔看向老铁匠:

    “但如果是你们这样的供货商因故取消……”

    他眯眼靠近老吉本:

    “你有意见吗?”

    老吉本心有灵犀,把头摇得比他家的风箱还快:

    “没,没有……”

    老铁匠签完协议,谄媚地把它递给拉斐尔。

    拉斐尔扫视完上面的签名,将它合起,点起烛火盖上火漆。

    “很好,那作为对你配合工作的奖励……”

    “最近几个月,王室常备军会有大量的装备需求,甚至要招募铁匠直接打造,到时会有一大批新订单。”

    吉本眼前一亮,满是惊喜。

    “但只限军队,以及拥有这份协议的人。”

    拉斐尔眯起眼睛举起密封的协议:

    “你明白了吗?”

    单向玻璃的另一头,泰尔斯看着狂喜的老吉本被套上头套,带出审讯室,默默无言。

    “我很抱歉,”轮椅上的莫拉特端起一杯茶,轻呡着笑道:

    “拉斐尔很少处理这些基层小事,他不太熟练。”

    “但是别担心,我们之后会有人跟那位匠人谈心,定期跟进他的‘心理健康’,确保他不会因此怨恨您,甚至造谣中伤您。”

    “又或者……哪里再传出订购专门武器以供决斗的消息。”

    看着黑先知有深意的笑容,泰尔斯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儿。

    “我还以为,星辰的贵族们,会鄙视埃克斯特的习俗。”

    王子望着玻璃上的一块污渍,艰难地道。

    莫拉特放下茶杯。

    “决斗本就是自帝国发源的尚武风气,在原始的彼时承载骑士精神,填补公正所不能到达之处。”

    轮椅上的老人波澜不惊,浑似局外人:

    “你知道,从帝国到王国,我们的先辈们用了多少个世纪,经历了多少鲜血和惨剧,付出了多少代价与人命,才把此等随时代发展渐渐落后、罔顾正义撕裂内部的陈规陋俗去除吗?”

    他的话如刀锋,一遍遍地割开泰尔斯的内心:

    “但现在,人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北极星的事迹,争相追捧。”

    “尤其是您善用智慧,借决斗之名,在埃克斯特避过杀身之祸的故事。”

    “再加上您昨晚那令无数少男少女心折的无上风采……”

    黑先知啧声摇头,没有说下去。

    但这已经够了。

    泰尔斯面无表情。

    决斗。

    这就是他给星辰人带来的东西?

    拯救d.d和安克两人,却最终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无论任何事,你都总想找到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法,一个完美的选择,符合你心里的最高期待。】

    凯瑟尔王方才的话回响在他的耳边:

    【最好无波无澜,无伤无害。】

    【避开你最不愿面对的丑恶与牺牲。】

    泰尔斯艰难地抬起左手,望着手心处的那道伤疤。

    【然而该死的命运,不是每一次都给了你该死的回应吗?】

    就在泰尔斯思绪沉重而心潮起伏的时候,审讯室迎来了第三位客人。

    这一次,进入审讯室的是一位贵族,他衣着低调却古典,姿态自如而高傲。

    他稳稳地坐上椅子,同样没有戴镣铐,表现沉稳,气度不凡。

    好像他才是审问者。

    “我知道你是谁。”

    而拉斐尔同样改换了问话方式,用词简洁明了,直达要害:

    “而我相信,你也知道我们是谁。”

    桌子对面的贵族缓缓抬起眼神。

    他没有像老吉本一样四处张望,也不像达戈里一样色厉内荏。

    “当然。”

    “你们是星辰之黯。”

    贵族缓缓道来: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没有国王手令的情况下,秘科还有权力,秘密提审王国贵族?”

    他的目光直逼拉斐尔,锐利难当。

    拉斐尔笑了。

    “当然没有,所以这只是一次问询。”

    荒骨人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因此泰尔斯也无从知晓。

    “原来如此,”贵族冷笑一声,出言嘲讽

    “看来你们的问询,邀请函是麻袋加绳子?”

    但能言善辩,甚至曾与泰尔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亦毫不落下风的荒骨人没有过多纠缠字眼。

    显然,从前两位受审者来看,拉斐尔见人下菜,擅长以不同的方式应对不同的对象,还屡有斩获。

    “两周前,你从刀锋领来到永星城。”

    拉斐尔翻开记录,眼神同样变得犀利:

    “而一周前,你在暮星区的南街,向一个叫卡拉奇的铁匠秘密订购武器?”

    刀锋领来的贵族,泰尔斯默默地想。

    贵族目光凝结,沉默了一阵。

    拉斐尔也不催促。

    审讯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

    终于,贵族冷哼一声:

    “就算是平民,旅行在外,也有携带武器防身的权利。”

    “而我是有武装权的王国贵族,打一把剑防身,犯什么法了吗?”

    拉斐尔笑得很友善:

    “当然没有。”

    “但要么你本人是极境高手,或者你的仇家是,”拉斐尔啧声道:

    “否则你不会需要订购上足足……二十把长剑?”

    来自刀锋领的贵族目光一寒。

    “如果你要说我谋反,”他淡淡道:“永星城里,这点武器可够不上证据。”

    旁听着审讯的泰尔斯预感到,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我知道,”但拉斐尔听上去很轻松:

    “所以你要拿它们做什么?”

    “或者该说,‘你们’要干什么?”

    贵族嘴角一紧,逼视拉斐尔。

    他似乎在作着思想斗争,半晌之后才闷出一句话:

    “身为秘科之人,何必明知故问。”

    拉斐尔眯眼而笑:

    “但我想听你说。”

    刀锋领的贵族怒哼一声。

    他随即转向单向玻璃,直直望向泰尔斯:

    “那玻璃后面是谁?”

    泰尔斯惊了一跳。

    但身边的莫拉特稳重如故,毫不惊奇。

    看来,这位贵族见识不浅。

    被看穿了伎俩,拉斐尔不慌不忙:

    “无论是谁,不是正合你的心意,被更多的人们见到、听到吗?”

    贵族微微蹙眉。

    拉斐尔笑逐颜开,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秒后,贵族才把目光从泰尔斯的方向移开。

    “我们,刀锋领的一些贵族因为各种原因,或失地或失权或失位,我们要联名去……”

    贵族稍作停顿,找到一个过得去的用词:

    “申诉。”

    拉斐尔点点头:

    “去哪儿申诉?”

    贵族表情冷酷,吐出一个地名:

    “闵迪思厅。”

    泰尔斯眼皮一跳。

    去闵迪思厅……申诉?

    不。

    他想起了宴会上的安克,心情再度落到谷底。

    “多少人?”拉斐尔随口问道。

    “十三个,”贵族答得很痛快:

    “男爵,勋爵,贵族骑士,还有不少人正在赶来加入。”

    “只为一求公道。”

    公道。

    这个词分量十足,在泰尔斯的心里锤出重响。

    “所以,至少十三名贵族和他们的侍从仆人,全副武装去向星湖公爵联名申诉。”

    拉斐尔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那时候,万一有些人情绪激动磕磕碰碰,就算是外围的警戒官、璨星私兵,哪怕加上王室卫队,想把事情压下来也没那么容易了,对么?”

    贵族瞥了他一眼。

    “只为表明态度,我们无意伤害任何人。”

    拉斐尔轻笑追问:

    “那为什么是闵迪思厅,不是复兴宫?”

    贵族盯着他,脸色不善。

    “你们想效仿昨夜的那个白痴,”拉斐尔直接道出他心中所想:“找到星湖公爵门下,占他归国未久涉世未深的便宜,携剑赴会。”

    “搞个大场面。”

    大场面。

    泰尔斯眼神缥缈。

    【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不惊世骇俗,就没有出路……不自甘堕落,就自吞苦果。】

    【请告诉我,殿下……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那一晚,安克挟持人质闯宴逼宫时的悲愤眼神,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是效仿,”贵族似乎被冒犯了,“我们定计比那个西荒白痴要更早,也更聪明。”

    拉斐尔啧声道:

    “但你们肯定受到了前例的鼓舞,尤其是那个白痴还活下来了。”

    “所以你们打定主意,一定要叩响泰尔斯王子的家门,逼他看见这种只有陛下才能解决的问题?”

    受到了前例的鼓舞……

    只有陛下才能解决的问题。

    泰尔斯不自觉地捏紧拳头,但他随即想起黑先知还在侧观望,只得强迫自己松开手指。

    “他也是璨星。”

    贵族靠上椅背,谈吐不疾不徐,条理清晰:

    “他为质北国,远征荒漠,更为包括四目头骨在内的许多名门望族所推崇。”

    “昨晚,他展现了智慧和手腕,勇气和锐气,以及为王国革旧除新的心气。”

    “他也展现了仁爱和忠诚,宽宏和慷慨,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

    拉斐尔边听边点头,讥刺道:

    “而这就是你们这帮忠臣良佐,对大善人泰尔斯王子的报答。”

    “拎着二十把剑,逼宫也似地‘拜访’闵迪思厅?”

    刀锋领的贵族倏然抬头!

    “他是我们未来的王。”

    他声若钢铁,字字千钧,让泰尔斯感觉呼吸困难:

    “他承受得起。”

    拉斐尔沉默一会,没有去看单向玻璃。

    “但如果他不想,也不方便管你们这些事关多方利益,根本掰扯不清楚的破事?”

    “那他就不配为王。”贵族果断地道。

    拉斐尔冷哼一声。

    “你还真敢说。”

    贵族笑了,笑声发寒。

    “你去过刀锋领吗,年轻人?”

    他看着拉斐尔,咄咄逼人毫不退缩:

    “如果你没去过,就乖乖闭嘴。”

    “而如果你去过了,那你就会知道:我们没什么不敢说。”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泰尔斯能感到,荒骨人落入了下风。

    几秒后,拉斐尔轻哼一声。

    “阁下看上去是个聪明人,”他用词客气,但话语意涵尽在不言:

    “而你已经坐在这里了,知道该怎么做?”

    贵族转向别处,轻嗤一声,沉思了好一会儿。

    但他最终还是回过头来,沉声道:

    “当然。”

    “我会回去告诉他们,取消这次的申诉抗议。”

    拉斐尔眼前一亮。

    “很好,”荒骨人愉快地合上文件:

    “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明事理,我就不用天天领加班费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结束审问——或问询。

    但贵族叫住了他。

    “你也许赢了今天,年轻人。”

    刀锋领的贵族抬起头来,直视拉斐尔。

    “你阻止了我们。”

    可他的话却令人极度不安:

    “但只要事情的根源不解决,王国的痼疾不治愈,会有更多像我们这样的人。”

    更多像我们这样……

    泰尔斯只觉呼吸都恍惚了。

    “那我不介意再多见你几次,”拉斐尔毫不示弱:“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审判厅,或者……”

    “某副棺材里?”

    贵族大笑出声,但笑声随即变成警告:

    “秘科的,你以为这就是解决?”

    他冷冷盯着拉斐尔:

    “我们这些人还未被逼到墙角,有家有业心存顾忌,为大局和饭碗计,遇到委屈不公尚且能忍气吞声……”

    “但是如果有下一个安克·拜拉尔呢?”

    “下一个上觐泰尔斯王子,只为这些问题的人呢?”

    下一个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闭上眼睛。

    刀锋领来的贵族不屑地摇头:

    “等着吧,今天的做法,无法让你一劳永逸。”

    “黑先知也不能。”

    他目光聚焦,语气坚定:

    “只有一个人能。”

    虽然不在主审讯室,但旁听的泰尔斯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拉斐尔勉强笑笑:

    “那我会确保他知道的。”

    “是啊,”贵族看向他,眼中深意无限:

    “你最好是。”

    贵族站起身来,毫不反抗地任由两个大汉为他套上头套。

    审讯室里的气氛终于不那么压抑了。

    “大人慢走,后会有期!”

    拉斐尔带着笑容送走刀锋贵族,最后才吁出一口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

    “但愿不要。”

    玻璃的另一边,泰尔斯从复杂微妙的心情中脱出。

    “他是对的,汉森勋爵,”他强迫着自己开口,“哪怕我昨晚不站出来,不正面回应安克·拜拉尔。”

    黑先知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总有一天,这样的事情还是会爆发。”

    “我的身份,也必然会再次吸引到这样的意外。”

    泰尔斯咬紧牙齿:

    “这与我昨晚的举动……无关。”

    莫拉特深吸一口气,忍受着膝头藤蔓的又一次异动。

    “也许您是对的,而您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服自己,好让自己昨晚的举动显得名正言顺,心安理得,”黑先知闭着眼睛,若不看下身,他就想一个闭目养神的普通老人:

    “但你知道,我想让您看到的,不是这一点。”

    泰尔斯猛地抬头!

    “拉斐尔!”

    他大声开口,声音传达到审讯室的另一头。

    拉斐尔淡定地转身,向着单向玻璃,向看不到的贵人鞠躬。

    “还有多少?”

    泰尔斯呼吸紊乱,他握紧拳头,咬牙提声:

    “像这样与我昨夜的行为,包括与我归国以来之事有关的案例……”

    “还有多少?”

    拉斐尔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沉默如故,仅仅对着镜子再鞠一躬。

    直到泰尔斯反应过来:他在等待情报总管的许可。

    但身侧的黑先知不置一词。

    拉斐尔。

    他不会听王子的命令。

    一股无名怒火突然蹿起。

    蹿上泰尔斯本就莫名压抑的内心。

    甚至引动了狱河之罪——这头凶兽又在抓挠他的血管了。

    这让他如有万钧之力,无边之火,却无处发泄,只能兀自强压。

    “拉斐尔,”星湖公爵努力无视糟糕的状态,冷冷道:

    “回,答,我。”

    几秒后,兴许是感受到了公爵的怒火,又兴许是领会到了莫拉特沉默的意思,拉斐尔幽幽开口。

    “不少。”

    “光是‘屁屁’们今天找到的,就还有四宗。”

    屁屁。

    王子的屁屁。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拳头都快要被捏爆了。

    但拉斐尔的话还在继续:

    “比如,王都警戒官的贵族报考数量也许会大幅提升,因为您第一个接待的卡拉比扬先生是警戒官,照顾您起居的女官也曾是警戒官……”

    “又比如,玻璃商会的会员们将急剧增多,资金大量涌入,行情变动超乎估计,即便昆廷男爵如何解释昨晚砸杯子的意外不是王室最新的规矩,但那是裘可·曼大人和康尼子爵要头疼的事情了……”

    “再比如,近期在王都举办的,无论哪个家族的宴会安保都将提到最高戒备,因为您昨晚的举动客观上鼓励了大家带着武器赴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兴许还能获得回应和同情……”

    拉斐尔每说一个字,泰尔斯的呼吸就难受上一分。

    “还有今天早上。”

    拉斐尔的话语沉稳、平淡,甚至带着他一贯以来的轻松和自如,但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的泰尔斯听来,竟然那样刺耳:

    “永星城郊有一宗新的谋杀案。”

    谋杀。

    泰尔斯的神经一跳。

    “根据警戒厅的初步调查:死者是一位农具商,凶手是一个田地里劳作的农夫,他对罪行供认不讳,应该是冲动犯罪。”

    泰尔斯咽下浑身的不畅,艰难发声:

    “为什么?”

    拉斐尔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直到黑先知不紧不慢地咳嗽一声。

    拉斐尔微微叹息:

    “有目击证人说,那位农具商人,也就是死者案发前曾找凶手谈话。”

    “他临时变卦,要将两人事先谈好交易的莴苣菜籽……”

    “提价二十倍。”

    泰尔斯一怔。

    莴苣。

    提价。

    不。

    不……

    瞬间,一股无来由的茫然和迷乱占据了他的身心。

    “据说那农夫本就贫穷困苦,养家糊口艰难度日,于是崩溃激动之下爆发冲突,直到对方伤重不治……”

    拉斐尔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的一样,飘忽不定,却切切实实。

    “而据目击证人所说,死者临时提价的理由是……”

    “王子爱吃。”

    话音落下,泰尔斯身形一晃!

    【王子爱吃。】

    那一秒,所有的怒火和不忿似乎认识到自己存在的荒谬,齐齐消失在他的感官里。

    【王子爱吃。】

    就连拉斐尔、黑先知、黑脉藤蔓的窸窣声,乃至整间审讯室,都一起消失周围。

    仅仅留下空虚,茫然,与悲哀。

    还有他自己。

    【王子爱吃。】

    泰尔斯恍惚地闭眼,抵住身后的墙面,缓缓后仰。

    但那一刻,少年却觉得他所靠住的,并不是一面墙……

    而是一潭深不见底,望不尽头,永不终结的深渊。

    【王子爱吃。】

    黑暗,压抑。

    冰冷,死寂。

    令人窒息。

    【王子爱吃。】

第82章 其中一枚

    审讯室里,贝利西亚和拉斐尔双双离开。

    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望着玻璃另一侧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复杂。

    落日酒吧……

    娅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回荡,每一次都激起无尽的波澜。

    自从那次与基尔伯特聊完,身为王子而背负重担的他,已经把他们黯然埋藏进内心的最深处。

    直到刚刚。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狱河之罪没有受到任何外来的威胁,却依旧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吗?”

    莫拉特惬意而舒适的嗓音传来,配上无时不刻不在滋滋作响的黑脉藤蔓,把泰尔斯从复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却也让他更加心烦意乱,躁动不堪。

    泰尔斯缓缓转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尔斯没有举步,也没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让他无比恶心的轮椅。

    为什么。

    为什么是在这里……

    在他最忌惮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贝利西亚带来的,对么?”

    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轮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

    “不仅是为了让我看见我所作所为的后果。”

    泰尔斯目光一寒,直视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过去。”

    “你也知道我的过去。”

    “所以你故意让拉斐尔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视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

    “怎么样,殿下,惊喜吗?”

    不知为何,这笑容在泰尔斯眼里是如此别扭。

    得意。

    阴暗。

    可恨。

    必有所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尔斯死死盯着莫拉特,双目喷火:

    “老家伙。”

    审讯室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老人轮椅和膝头上的黑脉藤蔓不安地蠕动起来,频率极快,滋滋作响。

    在昏暗与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发笑。

    面对王子的怒火与指责,他浑不在意地拨动轮椅,转身与泰尔斯面对面:

    “我以为,当您看到秘科对您的愿望如此上心,让您再次听闻童年玩伴的消息,应该会很开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

    “王子?”

    他刻意在两个词之间留下极长的停顿,让少年蹙起眉头。

    他们仿佛回到那个闵迪思厅的下午,在那里,泰尔斯——乞儿,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与星辰王国最可怕最阴险,正在追捕禁忌灾祸的密谍头子初次见面。

    那时,姬妮、基尔伯特,乃至约德尔都在他身侧,连老妖婆瑟琳娜也帮了他一把。

    但现在,在王国秘科的老巢里。

    没有人能保护他。

    除了他自己。

    “但当年我向你求助的时候,你就说了,”泰尔斯冷冷盯着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够强大,才能来谈保护他们的问题。”

    “否则他们只会成为我的……弱点。”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轻轻啧声:

    “很好,您还记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

    “那您为何还要拜托基尔伯特·卡索伯爵,让他在这几年里不间断地寻找他们?”

    “就连求助拉斐尔,都要千方百计瞒过我的耳目?”

    泰尔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着莫拉特的笑容:对于他请托基尔伯特寻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晓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娅拉。

    泰尔斯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

    不。

    他不能让黑先知找到她。

    因为那姑娘不仅仅是娅拉。

    她是娅拉·萨里顿。

    刺客之花。

    “看?这就是问题,就是您多年来与秘科一直不搭调的原因,”莫拉特阴冷却锐利的目光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势:

    “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脉藤蔓在他的膝头再度盘起,窸窣连连,就像许多毒蛇纠缠一处,诡异危险。

    泰尔斯咬紧牙齿。

    在复兴宫里被撕开伪装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审讯室里目睹无数悲剧揪心自责的难受,多年来面对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满,对娅拉和乞儿们的担忧,在此刻一齐化入泰尔斯的血管,与狱河之罪一道汇入他饱受折磨的神经。

    点燃他胸膛里的不满。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说过,收起你那四处嗅探的鼻子,少掺和我的事情。”

    泰尔斯咬牙道:

    “还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们作为筹码,来威胁我?”

    黑先知失声而笑:

    “您在北国身处险恶,殿下。”

    “因此顾虑颇多,难以轻信,以至于怀疑我们的动机,这我不奇怪。”

    “事实上,您行事审慎,凡事三思,这应该是好事……”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那为何这六年里不吭不响,为何要等到我归国之后,才在我面前把这件事揭出来?”

    莫拉特停顿了一阵,若有所思。

    “您说得对,殿下。”

    “我们开始全心关注这件事……”

    老人语气一厉:

    “恰恰是因为您归国了。”

    “因为身为星湖公爵的您现在——确切地说,是您刚刚对我的轮椅发表不满的时候——才真正够得上所谓‘强大’的一点边。”

    莫拉特看向审讯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们才会让您看到刚刚的那一幕。”

    “您的‘弱点’。”

    弱点。

    泰尔斯一凛。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聪明绝顶,无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让您来此的用意。”

    “关于您所看到的‘烂摊子’,”老人转向玻璃另一侧的空室,黑脉藤蔓枝条来回,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泰尔斯:

    “感想如何?”

    烂摊子。

    泰尔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业工人……”

    “铁匠铺的决斗武器订单……”

    “刀锋领的贵族抗议……”

    他每说一个字,泰尔斯就恍惚一分。

    “因莴苣菜而发的命案……”

    “还有,红坊街的北地女孩儿……”

    这些,这些全都是……

    泰尔斯嘴唇微动,却终究无法挤出哪怕一个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语气缓和下来:

    “您觉得很委屈,很苦闷,很悲伤,很不忿。”

    “所有这些,其实都非你本意。”

    “但这就是权力的威能。”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无言以对。

    黑先知继续盯着他,笑容满满,目光中却毫无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个人——无论是卡索伯爵还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们都告诫过您:身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这个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您的决定影响深远,余音无穷。”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想法弥补……”

    但莫拉特突然高声,盖过他的自白:

    “但也许他们没告诉过你更残酷的部分:相较您所处的高位,您的所作所为,其实无关紧要。”

    “如何弥补,都无济于事。”

    泰尔斯怔然抬头。

    “什么?”

    无关紧要?

    无济于事?

    老人拨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嗓音嘶哑:

    “因为您的‘行为’本身,要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与不做,更非你做对做错,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无底的黑洞,拥有前所未见的吸力,将泰尔斯牢牢覆盖: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与存在……

    泰尔斯蹙紧眉头,与老人对视。

    但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话:

    【泰尔斯,这个世界,他们不憎恨我们……他们不肯原谅且难以接受的,不是我们的行为……】

    【而是我们的存在。】

    “权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别,落差既定,那无论你在权力的上游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缥缈,望着泰尔斯,却更似望向远方:

    “您稍点波澜,便洪流滚滚。”

    “您轻描淡写,却重彩浓墨。”

    “您悄声细语,就震耳欲聋。”

    莫拉特缓缓叹息,感慨莫名:

    “权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倾泻而下冲溃一切:从您开始,到方才那位刀锋领的贵族,再到商人达戈里和铁匠老吉本,乃至贝利西亚小姐和那位可怜的蔬果农夫,直到王国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无人能挽,无力能挡。”

    “这才是最终阻挡您与童年玩伴多年后再聚的‘弱点’。”

    泰尔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们的下落很简单……】

    【但是,在找到之后呢?】

    基尔伯特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您可曾想过,您的奖赏、报恩,乃至只是暗中观察,有可能对他们带来的影响吗?】

    【做一件事很简单,但要完美地处理好此事带来的无数后果,却无比艰难。】

    念及此处,泰尔斯越发闷闷不乐。

    “你是说……我无论怎么做,权力总会扭曲我的所作所为,而我身为王子只能接受它,换取一颗冷漠坚硬的心脏?”

    莫拉特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审讯室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来:

    “事实上,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和损失,在权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顶端,在我们的周围……”

    “一道高墙由此建起。”

    泰尔斯抬起头。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凿凿:

    “一道避免像您这样的贵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缓冲之墙。”

    “从而隔开权力的山洪与雷霆。”

    莫拉特转过轮椅,看向空荡荡的审讯室:

    “于是我们有了社交的礼仪,生活的时尚,门面的装饰,行为的风格……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因素,却都是权力的结果,是它在运行途中自行构建的社会堤坝。”

    “用不同来区隔人群,用差异来分割高下,以拒斥来标签类别,靠断裂来规范行为。”

    “来告诉世人:彼类与我等截然不同。”(they are all thatare not.)

    泰尔斯皱起眉头。

    黑先知目光锋利:

    “没错,它们阻断了交流,助长了隔阂,滋生了矛盾,标明了阶级。”

    “但却也为横冲直撞的野蛮权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着疑惑的泰尔斯,莫拉特轻哼一声:

    “昨天,如果您按照礼仪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从贵族时尚吃点别的菜,如果您在门面上就写清‘严禁决斗’,如果您坚持王室一贯的孤高风格,而非对安克·拜拉尔这样的抗议人士来者不拒……”

    莫拉特话锋一转:

    “而这,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点’——至少是之一。”

    他没有说下去。

    但泰尔斯的眉头越发紧蹙。

    王子突然想起来,在他归来永星城的那一天,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抛头露面,坚持让他低调地待在马车里,说这样能“省却很多麻烦”。

    而他……

    他则高傲地还给了马略斯一把剑。

    莫拉特呼出一口气,任由膝头的黑脉藤蔓胡乱伸展:

    “大部分的贵族和高位者,从小就在这样的规范下成长,几近本能:他们知晓行事要自制,表态要谨慎,举止要合乎礼仪,态度要严肃端正,他们下意识地践行着区隔与分割的原则,以避免成为坏榜样和决堤口,让权力——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吸力还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们。”

    带着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尔斯讽刺地哼声。

    “你是说,我需要回炉重造我的礼仪课?”

    可黑先知目色一厉,没有理会他的插嘴:

    “但这也养成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们习惯了这么做,如同本能,但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无法越过这道高墙和堤坝,在规范之外,他们面对权力挣脱束缚后的野蛮姿态,将无所适从。”

    轮椅上的老人直视泰尔斯,语气一变:

    “但泰尔斯殿下,您,您不一样。”

    泰尔斯一怔。

    黑先知微翘嘴角:

    “您虽出身高贵,却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却比大多数的贵族子弟和纨绔官戚,更能体会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们是如何不起眼地发源于您高贵指尖下的微小涟漪。”

    泰尔斯咬住下唇。

    “先是这些烂摊子,然后是我的过去……”

    王子压住内心的混乱与茫然:

    “说了这么多,你是要我站上这道高墙,在权力的得失之间作出取舍,做出牺牲,无视并接受‘涟漪’之后的‘巨浪’,才算战胜弱点,变得真正‘强大’?”

    说到这里,泰尔斯心中苦闷。

    莫拉特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后却摇了摇头。

    “不。”

    “我告诉过您,要消灭自己的弱点。”

    “但手段却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语气急促起来,每一个词都蕴藏力度:

    “稍点波澜,便得洪流滚滚。”

    “轻描淡写,就有浓墨重彩。”

    “悄声细语,即可震耳欲聋。”

    莫拉特目光闪动,其中如有刀锋:

    “从另一个角度,这不是弱点,而是优势。”

    “是权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尔斯有种错觉:

    眼前轮椅上的老人化身无尽黑暗里最深的一点,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凯瑟尔王……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头,向他幽幽望来。

    黑脉藤蔓发出不祥的声响,蠕动得越发剧烈。

    “您不好饮酒,让无数酿酒工人,在宴会组织者对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岗失业……”

    “但您对酒水的明确品味,却也能逼着酒商们挖空心思只为酿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计拓展出口国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会上的鲁莽决斗,会让千百年轻人因一时冲动而喋血街头。”

    “但您面对决斗时的英勇无畏,也能激发王国的尚武风气,一扫靡靡之音。”

    “您对拜拉尔这样不法之徒的宽容姑息,将让无数臣属心思不稳蠢蠢欲动。”

    “但您对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吓阻不正之风,团结高洁之士为您赴汤蹈火。”

    “您在宴会里上好成风,上行下效,将引动逐利小人蜂拥从众,升斗小民祸福难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领王国的走向,打开未来的出路。”

    泰尔斯怔然面对着秘科的情报总管。

    只见老人阴森森地道:

    “同在高墙两侧的您,要着眼于这些,而非忐忑踟蹰于洪潮过境后的权力废墟。”

    权力的威能。

    泰尔斯盯着莫拉特,心中百念交杂,混乱不堪。

    但他随即想起另一段话:

    【相信我,你的人民总能给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反馈。】

    【人们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他措手不及的回应。】

    西荒公爵仿佛再次站在他面前,顶着狰狞可怖的脸庞,对他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泰尔斯心下一堵。

    “但你说了,”他艰难地道:

    “我的‘行为’本身,比它的内容和实质,更具影响力。”

    “无论我如何做,都会有数之不尽的烂摊子,而若我刻意弥补……”

    “没错!”

    黑先知高声打断了他,毒蛇吐信般的嗓音却在这一刻力道非常:

    “所以,你才要更加专心致志,全力以赴,”

    “力图让您行为的内容和实质,”他伸出手指,指向泰尔斯的心口:

    “超越它本身。”

    “超越它位置与存在的原罪,反过来,覆盖它的弱点。”

    “您担忧在你的权位加成下,对您童年玩伴的关心会成为他们的狱河摆渡铃?”黑先知突然提起泰尔斯最在意的事情:“那您就更要思考,如何让您的关心,您的行为,超越您所处权位带来的局限,赶走那艘催命的摆渡船。”

    泰尔斯面色不定,心思紊乱。

    “您要做的不是弥补,而是掌控。不是站上这道高墙然后长吁短叹,而是乘着这道高墙,弄潮破浪。”

    黑先知冷哼一声:“远东有谚……”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

    泰尔斯默然沉思。

    “殿下,”莫拉特按住椅臂,上面的黑脉藤蔓渐趋平静:“先王如此。”

    “米迪尔王储如此。”

    “凯瑟尔陛下,亦是如此。”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狠狠蹙眉。

    他死死盯着对方:

    “如果……我做不到?”

    黑先知笑了。

    “您能做到的。”

    莫拉特拨动轮椅,背向王子。

    “从您归国的那一刻,您就能做到。”

    “您也早就准备好了。”

    “只差临门一脚。”

    他阴恻恻地道:

    “只是您过于谨慎,过于恐惧,过于警惕它莫测的威能,与可能的后果。”

    泰尔斯紧咬牙齿,思绪不定。

    几秒后,他猛地抬头,望向黑先知的背影。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莫拉特头也不回:

    “但如我所述,你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喜欢我这件事,能否超越我和你既定的位置,”老人缓缓道:

    “在你的掌控之下,带来真正的效用。”

    泰尔斯表情微变。

    莫拉特深吸一口气,拨动轮椅,准备离开。

    就在此时。

    “你会孤单吗?”

    黑先知动作一顿。

    只见泰尔斯在他身后投来目光:

    “汉森勋爵,你之前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能在你面前心安理得毫无负担,不惮于对你说谎的人了。”

    “那感觉,一定很孤单吧。”

    莫拉特没有说话,唯有背影茕茕。

    “那么……”

    泰尔斯语气微变:

    “红女巫。”

    那一刻,泰尔斯看见,黑先知轮椅上的黑脉藤蔓一阵耸动。

    “据说能骗过你的卡珊女士,不惮于对你说谎的人……她算一个吗?”

    莫拉特依旧沉默,只有黑脉藤蔓来回蠕动,越发欢腾。

    审讯室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

    几秒种后。

    “请原谅,我年纪大了,精力有限。”

    “我先去休息了,”黑先知身形不动,但他膝头的恶魔藤蔓却怖人地耸动起来,覆盖车轮,将它染成无穷无尽的漆黑:

    “拉斐尔,好好招待殿下,务必让他宾至如归。”

    泰尔斯愕然转头,这才发现,拉斐尔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门口。

    荒骨人恭谨鞠躬。

    而莫拉特的轮椅则在漆黑藤蔓的覆盖下,诡异而惊人地滚动起来,带着他向前行进,消失在门外。

    审讯室恢复了宁静,也恢复了轻松。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黑先知离去的方向。

    “所以,他的轮椅其实能自己动。”

    他喃喃道:

    “根本用不着我推。”

    拉斐尔来到他的身侧,微笑道:

    “有时候,有些人,也许就需要推上那么一把。”

    泰尔斯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和他相处的?”

    拉斐尔挑了挑眉毛,看看黑先知消失的门口。

    “他说,”荒骨人淡定地道:

    “而我听。”

    泰尔斯面色阴沉地哼道:

    “我猜也是。”

    拉斐尔轻松一笑,向门口示意:

    “如我所说,到了秘科,你只会更难受。”

    王子叹了口气,跟着拉斐尔走出审讯室。

    “贝利西亚,那姑娘走了?”

    带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走过“至耀星”希奧朵拉公主的画像(“我他特么又没看你,你骂个鸡一巴啊,自恋的煞笔!”——泰尔斯内心的无能迁怒小剧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拉斐尔点点头:

    “怎么,您想和她再温存一会儿?”

    泰尔斯皱眉看向他,面有不满。

    拉斐尔轻松一笑,举手表示投降。

    泰尔斯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倒是你……科恩?”

    “他会没事的,”拉斐尔面不红气不喘,毫无羞愧之色:“当她意识到他不是我。”

    “但你不会,”带着几分抬杠的意思,泰尔斯冷冷道:“当他意识到你把他卖了。”

    “没关系,”拉斐尔全无负担,一派轻松:

    “他习惯了。”

    “而且,科恩嘛……”

    拉斐尔微微一顿,嘴角一弯,把要说的话放进心里:

    他又打不过我。

    “拉斐尔。”

    两人默默行进了一会儿,泰尔斯突然发声:

    “你们经常这样做吗?”

    “给我……擦屁股?”

    拉斐尔蹙眉回头。

    “莫拉特说,我一直与秘科不搭调——我们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泰尔斯幽幽道。

    “我给你们……带来了很多麻烦?”

    拉斐尔微微叹息。

    “大概吧。”他随口一应,没再说什么。

    泰尔斯轻轻一嗤。

    是么。

    “但是,也不全是麻烦吧?我应该……有帮上忙?”

    泰尔斯念及今天所见到的“烂摊子”,以及秘科给他擦的“屁股”。

    【您要做的不是弥补,而是掌控。】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你要我说实话吗?”

    泰尔斯望向荒骨人。

    “国是会议,龙霄城,大荒漠,刃牙营地……”

    拉斐尔面色不变,数着一个个地点:

    “基本上,您所有‘自由发挥’,孤身一人拯救世界的场合里,所帮的……”

    “全是倒忙。”

    泰尔斯面色一变。

    “不会吧?”

    拉斐尔扭过头,还给他一个礼貌的假笑。

    “可是——”

    泰尔斯赶上他的脚步,不忿道:

    “国是会议,要不是我说动了詹恩……”

    “我们有备用计划。”

    “龙霄城里,要不是我回去挫败了伦巴……”

    “我们也有备用计划。”

    “大荒漠……”

    “意料之中。”

    “刃牙营地……”

    “完全的倒忙。”

    泰尔斯一口气没顺上来,不爽地道:

    “真的吗?”

    拉斐尔耸耸肩:“王国秘科是星辰里计划最周密的处所,任何意外,我们都有备案——包括您,王子的屁屁就是其中之一。”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动气。

    “好吧,拿那个最夸张的例子……”

    “六年前,当你们执行‘龙血’的时候,想过会失控成这样吗?萨里顿?诡影之盾?暗室?查曼·伦巴?”

    拉斐尔回望他一眼。

    “当然。”

    “全在意料之中。”

    泰尔斯一愣,顿时被气笑了:

    “你们秘科……还真敢这么说?”

    拉斐尔摇了摇头,缓缓道:

    “事实如此。”

    “秘科的地位和功能,两国的关系与强弱,早已决定了龙血此役一旦打响,就会有怎样的后果。”

    “但最重要的是,事情无论如何发展,都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没有超过我们的预计。”

    “即便有意外,也在备用计划能覆盖的范围之内。”

    泰尔斯不屑哼声。

    “真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与黑先知关于权力后果的谈话:

    “查曼称王,野心更胜努恩。”

    “北地糜烂,混乱远超预计。”

    “王子受俘,王统继承成疑。”

    “这些也在计划内?”

    两人继续向前。

    “我们不是说过吗?伦巴赢了也好,努恩赢了也罢,还是双方厮杀至死,”拉斐尔漫不经心:

    “龙血过后,埃克斯特必将寸寸碎裂,难以聚合,一如现在。”

    “至于伦巴的野心,北地的局势,还是您的下落……”

    “全在计划之内。”

    好吧。

    泰尔斯听得连连冷笑,他抱起手臂:

    “那灾祸呢?”

    “一旦龙霄城里的那个血色大章鱼失控,而天空王后没有来?”

    拉斐尔沉默了一阵。

    “放心,我们也有备用计划。”

    荒骨人淡淡道:

    “即便巨龙不来,我们也有绝对稳妥的办法,将血之灾祸完全压制。”

    回想起魔能师吉萨的力量,泰尔斯讽刺地笑笑。

    是么。

    我深表怀疑。

    “那么,你们的计策被红女巫看破,反被借壳生蛋的事情呢?备用计划是什么?”

    “既然要去龙霄城,就必然要跟暗室硬碰硬,”拉斐尔毫不慌乱:

    “被他们阻击,也在预料之中。”

    “您不是安全出来了嘛。”

    泰尔斯翘起嘴角,摇摇头。

    听着像嘴硬。

    “那查曼王进入英灵宫,准备纠合大公们,联军南下,入侵星辰的时候呢?”

    王子冷冷道:

    “别告诉我,那也在预料之中?”

    “也有备用计划?”

    拉斐尔头也不回:

    “当然。”

    泰尔斯不屑摇头,讥刺道:

    “对啊,备用计划就是一个让小男孩回头闯进英灵宫的烟囱……”

    拉斐尔的脚步突然一顿!

    他们停了下来。

    泰尔斯疑惑回头。

    “这本该是最高机密,但是,殿下,既然您如此怀疑……”

    那一刻,王子突然发现,荒骨人的神情无比严肃。

    “我这么说吧。”

    拉斐尔的一双红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您以为,要是伦巴当年成功把您诬陷为刺杀努恩王的凶手,甚至说服大公们出兵南下,我们就真的没有反制手段吗?”

    反制手段……

    泰尔斯暗暗蹙眉。

    “更进一步,您站在这里,六年间一直以为是自己孤身救世,力挽狂澜的时候……”

    王子微微色变。

    拉斐尔的语气很是神秘,带着极深的意蕴:

    “您又怎么知道,那天的英灵宫里……”

    “跟我们暗通款曲,相互合作的盟友……”

    只听拉斐尔幽幽地道:

    “就只有伦巴一个?”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秒。

    泰尔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只有伦巴一个。

    什么……

    意思?

    在秘科静谧的走廊里,拉斐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愕的泰尔斯。

    “这么说也许不太礼貌,殿下。”

    “纵然您当初的选择颇有胆色。”

    他们的身侧,“东方艳影”阿尔芙在画像上清幽望着他们。

    “但您只是棋局里,无数备用棋子里的……”

    拉斐尔眯起眼睛,语气深邃:

    “其中一枚。”

    泰尔斯愣了足足十秒钟。

    其中一枚?

    那个瞬间,泰尔斯仿佛重回六年前的腥风血雨,重闻龙霄城的一夜喧嚣。

    灾祸来袭,努恩之死,黑沙入城,大公联盟,南下星辰,女大公,查曼王……

    可是……

    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旧景象。

    泰尔斯只觉思维僵硬,滞涩难行。

    龙霄城,英灵宫。

    昔日的一切,仿佛一副精美的画幅,在刚刚被拉斐尔一把撕碎。

    可是……

    不。

    其中一枚。

    不!

    拉斐尔看着王子魂不守舍的神情,满意一笑,重新转身。

    但就在此时。

    “拜拉尔。”

    荒骨人奇怪地回头。

    “安克·拜拉尔,昨夜的那个刺客。”

    只见泰尔斯缓缓抬头,神情恍惚,喃喃开口。

    “拉斐尔,我要见他。”

    王子紧蹙眉毛,略带急色:

    “现在。”

第83章 家学渊源

    “为什么?”

    拉斐尔脸色不佳,冷冷回应。

    “没有为什么,”泰尔斯站定在“孤帆”诺亚·阿蒙德的画像前,咬牙抬头:

    “我要见他。”

    拉斐尔摇摇头:

    “我不认为……”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泰尔斯打断他,一面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一面斩钉截铁地坚持:

    “宴会之后,他被直接押送来了这里。”

    秘科的走廊里,在墙壁上历代情报总管的目光下,拉斐尔定定地盯着泰尔斯。

    “您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泰尔斯平复好心情,下定决心:

    “但他是我留下的烂摊子之一。”

    “我必须见到他。”

    “立刻。”

    看着泰尔斯坚定不移势在必得的神情,拉斐尔不得不蹙眉:

    “我无法决定,需要先请示勋爵,明天……”

    “你在我面前推脱了一天,”泰尔斯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看在过去的份上,你总得有点用吧?”

    拉斐尔抿起嘴唇。

    但就在此时。

    “若您真想见他,泰尔斯殿下,也并非不可以。”

    两人齐齐转头。

    说话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熟人。

    他站在“苍白男爵”桑乔·多伊尔的画像下,恭敬而谦卑。

    “诺布?”

    拉斐尔讶异地看着来人:

    “你在这儿干什么?”

    作为王国秘科在西荒的最高负责人,诺布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泰尔斯。

    王子瞥了拉斐尔一眼,转身走向诺布。

    “你是说真的,诺布?”

    “你真能带我去见他?安克·拜拉尔?”

    诺布点点头,恭谨鞠躬:“我有权限。”

    “请跟我来。”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举步向前。

    “等一下,”拉斐尔按住泰尔斯的肩膀,阴沉着脸色:

    “诺布,这没你的事儿。”

    “别插手我的案子。”

    泰尔斯不满地开口:

    “嘿……”

    可诺布点了点拐杖,示意王子不必着急。

    “听我说,拉斐尔。”

    诺布耐心地道:

    “安克·拜拉尔是西荒贵族,在这件案子里,我认为我长期潜伏在西荒的经历能够帮到……”

    “我不需要。”拉斐尔一口回绝。

    可这一次,诺布没有退让。

    “但是勋爵需要。”

    西荒的情报负责人淡淡道:

    “事实上,他已经将安克·拜拉尔在被移交审判厅之前的审讯和调查事宜,指派给我了。”

    拉斐尔登时一怔:

    “什么时候?”

    “刚刚,”诺布毫无波澜地道:

    “而我认为,让殿下见见他,也许有助案情进展。”

    那一刻,拉斐尔皱眉望着诺布,后者则云淡风轻地回望着荒骨人。

    秘科的两人在空中交汇眼神。

    “殿下,”诺布温和伸手示意道:

    “我们走?”

    泰尔斯看了看拉斐尔,果断举步向前。

    “说真的……”

    走过荒骨人的身侧,泰尔斯不悦地向拉斐尔一瞥,语含讽刺:

    “我要你何用啊?科恩·卡拉比扬?”

    拉斐尔站在原地,脸色像是沉入了冰窖。

    诺布微微一笑,转身带路:

    “若你不放心,拉斐尔,欢迎陪同。”

    他重新变得友善,谦卑。

    拉斐尔不言不语,面无表情。

    王子和诺布的身影渐渐远去。

    荒骨人冷冷看向对面画像上的“黑信使”梅森·佐内维德,几秒后,他迈出脚步,快速跟上。

    泰尔斯很快意识到,他所要去的地方并不简单。

    他们七拐八绕,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踏上沉入地底的石梯。

    与地面上的清冷不同,秘科的地下走廊守卫森严,锁禁重重,光是嗅探的警用鲁铎犬就遇到好几拨,纵然有拉斐尔和诺布开道,泰尔斯依然觉得速度缓慢,举步维艰。

    “必要的安全检查,”诺布一边接受着一个守卫的检查,一边耐心解释道:

    “尤其是您在这儿,这就更重要了。”

    泰尔斯勉强笑笑,把一只凑着他嗅的鲁铎犬盯得呜咽退后。

    而当守卫们拉开一道沉重的铁闸,带他们进入另一个潮湿与腥臭的回廊时,两侧的黑暗中传来无数躁动:

    “又是这个点——你们能不能给要睡觉的人留点余地!怎么,要塞丢了,北境丢了,现在连我外交官的尊严也要丢了吗!”

    “殿下!米迪尔殿下!您,您的腿脚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那些小人篡位换储的奸计不会得逞……不,殿下,您必须阻止陛下,他不能娶那个女人……”

    “他来了,带着恶魔的呓语,他来了,带着神灵的阴谋,他来了,带着人间最残忍的命运……”

    “他们一定潜伏日久,他们跟叛军暗通款曲,他们还想策反公爵大人,拥他为王,杀入永星城,改朝换代!所有人,对,一定是他们所有人一起,串通谋杀了公爵!星辉,星辉,星辉万岁,有人,有人必须付出代价……”

    “该死混蛋!我就知道祭坛里的那场战役有问题!狗屁的漠神祭坛征服者!狗屁!”

    “听我说,是西尔莎,西尔莎王子妃,一定是她!她在藤蔓城有亲戚,那儿的人专做草药,最懂这行了……还有芬香商会的那些奸商,他们一直对班克王子的政策不满意,跟血瓶帮沆瀣一气搅风搅雨……”

    黑暗之中,两侧牢房的身影看不真切,但惨嚎与哭泣混杂一处,吵得泰尔斯心神不安。

    “这是秘科的特设牢房,有些阴暗,也有些复杂,”诺布充耳不闻,面色不改:

    “请您多担待。”

    泰尔斯轻咳一声:“这些人……”

    “早就被审判厅定罪了,”拉斐尔接过话头:

    “本该在白骨之牢终身监禁。”

    “但是有些人身份特殊,有些还存着点价值,有些则不太适合在王国秘科以外的地方服刑。”

    诺布叹了口气:

    “在刃牙营地,如果钎子没死,此刻他也应该被押来这里。”

    拉斐尔瞪了他一眼:

    “如您所见,许多人失常了——心中有鬼,自然意志不坚。”

    诺布摇摇头:

    “他们只是沉浸在过去,难以自拔。”

    拉斐尔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善。

    沉浸在过去。

    泰尔斯面色微沉,脑海中浮现的是龙霄城的山腹之中,名为黑径的神奇旅途。

    诺布慨叹道:

    “我还记得,汉森勋爵跟大家说过:得以忘却,是最大的幸福。”

    拉斐尔轻哼一声:

    “我怎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说的?”

    诺布一扯嘴角:

    “三十年前。”

    三十年。

    拉斐尔顿时默然不语。

    泰尔斯忍不住问道:

    “那你今年多大了?”

    无尽的哭嚎声中,诺布恭谨点头:

    “四十二。”

    泰尔斯撇撇嘴,没说什么。

    他们再度越过一道铁闸,将嚎叫声关在身后。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个铁门厚锁的密闭牢房,每扇门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闸口沟通外界。

    泰尔斯在这儿被叫住了。

    “我知道你会来的,”一个牢房后传来幽幽的厚重嗓音,泰尔斯似曾相识: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子皱眉回头:一张沧桑的脸出现在闸口处。

    “顺便一句,小子,昨晚的酒真难喝,”这是个满面邋遢却刚毅不改的男人,他握住闸口上的铁条,死死瞪着泰尔斯:

    “宿醉到现在。”

    拉斐尔和诺布对视一眼,齐齐欲言又止。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这才清冷地哼声道:

    “当然比不上这儿的酒。”

    “亚伦德大人。”

    王子继续向前,将瓦尔·亚伦德留在身后。

    诺布紧跟而去。

    “我说了,他会是大麻烦,”身陷囹圄的北境守护公爵默默注视着泰尔斯的身影:

    “比你还大呢,小荒种。”

    听见这个称呼,落在最后的拉斐尔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看着铁门后的瓦尔。

    “以后多吃菜,公爵大人。”

    拉斐尔注视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缓缓道:

    “别光喝酒。”

    言罢,荒骨人转身离去。

    “等一等。”

    拉斐尔回过头。

    瓦尔一肘抵上铁门,沉默了几秒,这才将一张叠好的信纸缓缓递出闸门。

    拉斐尔皱起眉头。

    “你知道,她不会回你信的。”

    瓦尔眼神一黯。

    “我知道。”

    公爵的目光落到拉斐尔的双手上。

    后者下意识地背手。

    “但这至少,能让你见上她一面,孩子。”瓦尔恍惚道。

    拉斐尔看了他很久,最终叹了口气。

    他走到闸口前,一把接过信纸,认真收好:

    “好吧。”

    瓦尔勉强笑了。

    “谢谢。”

    但下一秒,荒骨人的表情就恢复冷漠:

    “但我们只用信鸦。”

    言罢,拉斐尔粗暴地一把拉上闸口。

    将瓦尔的脸关在黑暗之后。

    在诺布的带领下,泰尔斯终于来到他的目的地:一个宽阔的房间。

    “有个小姑娘,漂亮又善良,命运不咋样,早早没有娘……”

    但他们还未踏入房间,耳边就传来一曲难听的歌谣:

    “来个老色狼,酒醉来摸床,姑娘眼一转,炉上有肉汤……”

    歌声来自一个男人,听上去洋洋得意,兴趣盎然。

    “那是我的下属,”诺布尴尬地向王子告罪:

    “我让他先来踩踩点。”

    泰尔斯点点头,他们在男人哼出的歌谣中走进房间。

    这里阴暗,潮湿,压抑。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各色恐怖器械:

    肢刑架、碎头器、拉筋轮、剥皮床、刺椅,血摇篮……这还只是泰尔斯认得出来的——小时候,黑街旁的黑金赌场里有类似的地方——部分,至于他叫不出名字的,摆在许多推车上的小工具小玩意儿就更多了。

    泰尔斯心情一沉。

    一个胖男人的身影出现在房间中央,他背对门口,裸着上身围着围裙,带着手套和头罩,一边哼着歌抖肩膀,一边有节奏地整理着推车上的各色工具。

    “火钳绞住蛋呀扭着用力翻,色狼痛醒喊啊姑娘笑着转:就当烤个串呗绕个九圈半,小刀压棒棒哇刀尖往里拌,剥皮再开口嗷雕个小漏斗……”

    安克·拜拉尔——擅闯王室宴会的要犯正闭着眼睛,浑身**,一动不动地躺在中央的躺椅上。

    他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四肢被缚遍体鳞伤,只在下身盖着一条满是血污的薄毯。

    泰尔斯望着他身下躺椅的斑斑血迹,心中一紧。

    也许是头罩的隔音效果,哼着歌的胖男人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他一手举着锤子,一手挥着钳子,扭起屁股甩开腰身,疯狂舞动忘我高歌:

    “色狼哭着道,姑娘你别闹,昨夜脾气好,今夜这么暴?姑娘掀脸笑,你呀认错寥,吾乃食人鬼,今夜吃得少,姑娘锅里熬,肉汤味可好?”

    血腥恐怖黑暗阴险的刑房里,这位甩着肥肉,激情热舞的胖子实在画风清奇,以至于诺布不得不尴尬地重咳一声:

    “戈麦斯。”

    胖男人似乎没听见,他继续撅着屁股甩动腰肢,锤子诱惑地撩过正对三人的臀部。

    诺布不得不加大音量:

    “戈麦斯!”

    当啷两声,锤子和钳子双双落地。

    胖子僵在原地,维持着抚摸屁股的姿势,歌谣随之停息。

    房间里安静下来。

    名为戈麦斯的胖子颤抖着摘下头罩,磕磕绊绊地转过身来,第一个看到泰尔斯,吓了一跳:

    “哇哦!”

    戈麦斯松了口气,他抹开劲舞后的满脸汗水,:

    “你是哪来的小屁孩?知不知道这样吓人是不对……”

    诺布从黑暗里现出身影:

    “戈麦斯。”

    “这是泰尔斯殿下。”

    戈麦斯再度僵住。

    几秒钟后。

    “啊,诺布你来早了,今天穿得不错啊!我那个,在热身,嘿嘿,热身,”胖子先是讨饶,意识到对方的话后脸色一变:

    “啊?你说殿,殿,殿下?”

    他瞪着眼睛,把面无表情的泰尔斯打量了好几遍。

    “啊啊啊——泰尔斯殿下!”

    戈麦斯立刻换上一脸谄媚,努力用身上的围裙遮住沉甸甸的胸口肥肉,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是西荒的那个,那个,那个啊!你还记得吗……那个啊!”

    只可惜,他这副赤着上身横肉,浑身汗渍血污的样子,让他的讨好效果减半。

    泰尔斯只得对他微笑示意。

    “叫醒囚犯。”诺布只觉丢脸,无助地捂住脸庞。

    戈麦斯一个谄笑,一声“好嘞”,回头就抄起一把带血的钳子,兴致勃勃地向躺椅上的安克走去。

    泰尔斯面色一变。

    “等等,”

    诺布及时阻止他,瞥了一眼泰尔斯:

    “友好点。”

    戈麦斯讪讪低头,丢下钳子,换了一桶冷水,泼向安克。

    “咳咳,蒂娜,咳咳咳——”

    躺椅上的安克被冷水一浇,激动地从躺椅上挣起,仿佛噩梦初醒。

    “蒂娜……咳咳……”

    他痛苦地咳出嘴里的水,憔悴虚弱地转向周围,直到看见手脚上的绑带,才明白自己还在噩梦里。

    “不是说好,休息一刻钟吗……”

    安克虚弱地摔回躺椅上,奄奄一息:

    “大半夜的,我不累……你们也……不累的吗……”

    泰尔斯看着他血肉模糊的指甲,青肿淤血的关节,以及渐渐失神的双眼,只觉呼吸困难。

    “嘿,哥们儿,清醒点!”

    戈麦斯大力地拍打着安克的脸庞,把他盖上的眼皮重新拍开:

    “有人来看你啦!”

    泰尔斯叹出一口难言的气,走到拜拉尔的面前。

    “安克·拜拉尔。”

    “是我。”

    安克涣散的双眼先是迷惑了一阵,随后渐渐聚焦。

    “殿下?”

    他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清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王子?”

    安克呼吸加速,胸膛起伏,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您今天,过得如何?”

    他浑身颤抖,滑落的毯子下满是血污,偶尔牵动伤口,更是疼得呻吟冒汗。

    泰尔斯忍住反胃,帮安克把毯子拉好,示意他躺回去。

    “我想跟他单独谈话。”王子对身后的人道。

    “现在。”

    拉斐尔和诺布对视一眼。

    诺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戈麦斯,后者不情愿地掏出一个西荒军用制式的水袋。

    “张嘴,哥们儿。”

    戈麦斯把水袋凑到安克嘴边:

    “这是我专门调和过的查卡酒,医用镇痛的,让你好受点——该死,别喝太多,很贵的!”

    在戈麦斯满脸肉疼的大呼小叫下,安克松开袋嘴,倒在躺椅上,哈哈大笑。

    拉斐尔还待说什么,但诺布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上一脸委屈的戈麦斯。

    三人离开了刑房。

    独留下泰尔斯与安克。

    “没用的,殿下。”

    四肢被缚的安克吃力地扭头,语句断断续续:

    “这里是秘科,您一走,他们也会,再来,逼我把跟您说过的话再,复述一遍。”

    泰尔斯看着饱经折磨的安克,努力不去看他身上的伤口。

    “我知道,”少年心中一堵:

    “我只是,想让你自在点。”

    安克静静地盯着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您是个好人,殿下。”

    “但是,善良宽厚如您,您找到,不做棋子的办法了吗?”

    泰尔斯一顿,眼神微漾。

    【你跟他,有哪里不一样吗?】

    王室宴会上,他最后对安克所说的话历历在耳:

    【我只是,只是理解……其他的棋子。】

    这个男人……

    他选择了相信我,所以松开了那把剑。

    而我能为他做什么?

    想起在巴拉德室的经历,泰尔斯抿起嘴,欲言又止。

    “我懂了。”

    看见王子的表情,安克喘息着明白了什么:“抱歉难为您了。”

    “无论是昨天,还是现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起消极的情绪。

    “不,案件还在审理,还有转机。”

    安克靠上椅背,在闷哼中龇牙咧嘴。

    “不必安慰我,殿下。”

    “拜拉尔家族早已破产,家徒四壁。”

    他露出苦笑:

    “而我来之前就研究过王国的律法……”

    “持械行刺冲犯王室,死刑无疑,何况我的所作所为,挑拨西荒与王室,离间七侍与复兴宫,疏远您与陛下,甚至涉及《量地令》里,台面下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棘手不已,令人头疼。”

    “所有利益相关者,都会很乐意落井下石。”

    安克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在昏暗的灯光里散开眼神:

    “我没救了。”

    泰尔斯搭上他的躺椅,或者刑椅,咬紧牙齿。

    “不一定。”

    星湖公爵想起刚刚黑先知的话,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冲撞王室的事情,我能想办法。”

    “至于其他,我可以去跟多伊尔男爵‘沟通’一下,劝他善良。”

    王子努力把想好的用辞拼凑得漂亮一点,至少不那么苍白无力:

    “只要两边说好,你们家族之间的债务就能稳妥解决。至于鸦啼镇和镜河的土地纠纷……”

    “不,殿下。”

    安克打断了他。

    只见这位年轻的西荒贵族撑出苦笑,温和但绝望地看着泰尔斯,虚弱却果断地摇摇头。

    “我们都很明白,这早就不是鸦啼镇和镜河的问题了。”

    泰尔斯话语一滞,竟说不下去。

    “殿下,您知道现在西荒是什么局势吗?”

    躺椅上的安克默默地望着王子,却目光缥缈,像是从狱河的另一边极目远眺:

    “荒漠战争过后,刃牙沙丘以及王室常备军,它们就像一把尖刀,直直插进西荒的心脏。”

    “它们以西部前线的军事管制,制约着自私又排外、保守又分裂的西荒诸侯,成为复兴宫在西荒推行王政的最佳理由:《量地令》、《边郡开拓令》,让领主们恨得牙齿痒痒而无可奈何。”

    泰尔斯不由蹙眉。

    他想起了恩赐镇,想起从西荒回永星城的路上,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玛对他讲述的西荒困境。

    “是啊,为了挽救父亲的烂摊子,找到家族的转机和契约的漏洞,我把这十年来,西荒和中央领的所有公文往来政令批复都读了个遍,就差倒背如流。”

    安克脸色潮红,对他露出微笑。

    他的喘息均匀许多,闷哼和呻吟不再,语句之间的停顿也变少了。

    似乎是戈麦斯的酒正在起效果。

    “但是十年过去了,狡猾又现实、消极又惫懒的西荒诸侯,找到了最赖皮的应对方法。”

    最赖皮的应对?

    泰尔斯一怔。

    安克的精神稍稍变好,他努力思索着,萎靡不再:

    “他们一边满口称是虚与委蛇,让刃牙营地的军管成为常态。一边又刻意放任煽风点火,让下层的中小贵族怨气连天。”

    “久而久之,王命不通过战时管制令就没有合法性,政令不借助王国常备军就难以施行,复兴宫来使若不是传说之翼本人就无人尊敬。”

    “而像我家和多伊尔这样的地方矛盾,则越积越深难以解开……”

    安克的目光渐渐汇聚,他坚持着出声,仿佛认识到这是自己为时不长的余生:

    “这反倒让荒漠前线,变成了西荒诸侯的护身符——他们想要慢慢习惯这把刀,同化这把刀,让它同时成为国王的妙计兼掣肘,就像我父亲死皮赖脸地拖着满屁股巨债,反倒让债主们无可奈何,哈哈哈……”

    虚与委蛇,煽风点火,死皮赖脸……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又想起基尔伯特对他说起的,那个“分裂的西荒”。

    然而安克话锋一转:

    “于是这把插在西荒心脏上的尖刀,超乎了双方的预料,进入最尴尬的拉锯。”

    安克大力地吸了一口气,珍惜着酒水为他带来的少数无视疼痛的时光:

    “西荒人疼:这把尖刀扎在要害,向来是他们最痛恨的眼中钉肉中刺,却还要忍受疼痛,试图将它同化成自己的肢体和护身符。”

    “复兴宫累:握着刀的手耗资颇巨却捅也不是拔也不是,动弹不得进退皆非:进则闹出大乱得不偿失,退则前功尽弃毫无意义。”

    泰尔斯的眼神变了。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一张黑白色的棋盘:

    这一端,是他父亲手中华丽尊贵的星辰之杖,另一端,是法肯豪兹手里毫不起眼的木质拐杖。

    “双方都在等,也都在等,等一个机会。”

    “也许是一场外战,一次危机,一件大事。西荒人等待局势变化的转机,复兴宫等待更进一步的契机。”

    泰尔斯点点头,为安克拭去一片盖住视线的血污:

    “我知道:比如我的归国,比如刃牙营地的归属,比如荒种和杂种的侵袭,双方为之来回周旋,见招拆招。”

    “比如……”

    泰尔斯没有说下去,而是静静望着安克。

    安克用力笑了笑,虚弱地颔首:

    “而我意识到,已经走投无路的拜拉尔家族要自救,唯一的可能,就是抓住这个机会。”

    “让我家的案子攀上风口浪尖,搭上这趟万众瞩目的马车。”

    泰尔斯低下头,叹出一口气。

    “所以我必须死,最好死在宴会上,死在决斗里,像个英雄,为家人留下保命符,保住家产、土地和爵位。”

    安克挺起上身,浑然不顾伤口迸裂。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尖刻许多,仿佛回到昨天的刀光剑影。

    “直到……”

    “直到您……”

    安克呆呆地望着王子,无助而茫然,带着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哀求。

    泰尔斯放在躺椅上的手微微一晃。

    “所以……”

    安克意识到了什么,他躺回椅子上,黯然沉寂:

    “没人能拯救我,殿下。”

    “即便是您。”

    “您。”

    泰尔斯怔然无语。

    他说得对。

    他救不了他。

    他甚至无法在巴拉德室里面对他父亲的质问。

    刑房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很抱歉。”泰尔斯艰难地道,只觉得自己的语气干涩枯燥,毫无意义。

    “不。”

    安克扭过头,勾起嘴角。

    他的眼里一片灰暗。

    “谢谢您,殿下。”

    “谢谢您,面对旁人疾呼的不公,面对走投无路的诉求,面对他人身受的苦难……”

    “您没有冷漠以对,转身挥袖。”

    “即便您可以。”

    “谢谢您,在宴会上的仁慈。”

    仁慈。

    泰尔斯不由得想起詹恩的话:

    【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无论决斗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弃决斗,甚至逼他苟活下来,吝啬之处,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

    【现在,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

    王子微微一颤。

    安克呆呆地道:

    “谢谢您还愿意到这里来,来聆听我的声音——或者遗言。”

    “谢谢您一如传闻,宽容公正,善良睿智。”

    安克望着天花板,却勾起嘴角绽放笑容,像是看到梦中的美景:

    “这虽没有阳光……可也不是那么黑,是吧?”

    泰尔斯听不下去,一掌拍在旁边的推车上。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

    “安克,我承诺你,关于你父亲和多伊尔家的问题……”

    “不重要了。”

    安克双眼无神地摇了摇头。

    “我了解我的父亲,殿下。”

    “他就是个该死的混蛋,刚愎自用,挥霍无度,好大喜功,自以为是。”

    他的表情嫌恶而鄙夷。

    泰尔斯愣愣地看着他:

    “安克……”

    “嫁给他,是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娶了她,则是我父亲最大的幸运。”

    安克轻嗤一声。

    “是啊,为了夺人眼球,我在宴会上的说辞不尽也不实:我父亲的下场纯属他咎由自取,”他对泰尔斯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就算不是多伊尔的算计让他把家产败光,他也会栽在其他人的手上,早晚而已。”

    “与人无尤。”

    “更与您无尤。”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握住安克的手,感受着他更加用力的回握,继续聆听他的自白。

    就像在曾经的白骨之牢。

    安克呆呆出神,像个孩子一样讲述着自己的烦恼:

    “事实上,从小到大,我父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鞭打妻子和孩子,像西荒的大多数父亲一样。”

    “终结塔里,库拉德尔老师说我很有悟性,对敌人的进攻很敏感,很适合蔷薇一脉,”安克先是鄙夷,随后失声一笑:

    “我只能回答他,这是从小的练习所致,家学渊源。”

    “家学渊源,家学,哈哈哈哈……”

    “不管你信不信,”泰尔斯低声道:

    “善于挨打,也算我的家学渊源。”

    安克望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也许我们该早些认识,还能交流心得……”

    但西荒青年的笑容越来越苦,越来越涩,越来越沉重。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

    就像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拜拉尔呼出一口气。

    “我跟父亲从来就不亲近,更不想为了他胡作非为留下的烂摊子,买单付账。”

    安克摇摇头,眼神中的纠结寸寸化作释然:

    “但我们都没有选择,对吧?”

    “尤其是我们的出身。”

    跟父亲从来就不亲近。

    我们都没有选择。

    尤其是我们的出身。

    那一刻,神情恍惚的泰尔斯,只觉被对方握着的手一紧,狱河之罪微微一跳。

    “安克……”王子忍受着疼痛,轻轻拍打安克的手背,让他放松。

    可安克·拜拉尔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

    “但我的弟妹们,他们是无辜的,就像我们的母亲。”

    “他们不该像我一样,被父辈的阴影拖累,他们应该走出西荒,去外面见识世界,就像我曾承诺他们的一样。”

    安克默然回神,充满失落:

    “可我看不到了。”

    泰尔斯闭上眼睛。

    父辈的阴影……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巴拉德室里长桌尽头的身影,又仿佛看见议事厅里长廊末端的王座。

    “他们会没事的。”

    王子睁开眼,竭力安慰着对方:

    “你的弟妹们,我发誓……我会尽我所能。”

    安克看着他,吃力点头。

    “指望拜拉尔保住爵位土地,让他们丰衣足食,是不可能了……”

    安克似乎想起了什么,竭力交待道:

    “但我的母亲,她生前在王家银行存了一笔钱,凭证在我们家的女仆,蒂娜的手上。”

    “我死后,那也许足够养大我的弟弟妹妹直到成人——也不一定,来之前,我真没想到王都的物价这么贵。”

    安克露出苦笑。

    “只是请您帮忙,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尤其是我父亲的债主们,不止多伊尔一家,尤其在鸦啼镇的土地被收回后。”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尽力让声音平稳下来,给人以信心。

    “我会让人看顾的,”泰尔斯认真地道:

    “在西荒,法肯豪兹公爵会卖我的面子,翼堡的德勒·克洛玛也是我的朋友。”

    事实上,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他的朋友。

    但他必须这么说。

    必须。

    但下一秒,泰尔斯的手掌颤抖起来。

    他连忙向安克看去,只见对方情绪激动,胸膛起伏。

    “安克,别激动,保持体力……”

    安克花了好几秒才恢复过来。

    “没关系,殿下。”

    他满头大汗,竭力微笑:

    “即便为人棋子,也是我的选择。”

    泰尔斯看着他,一时百感交集。

    但他心中一动。

    “说到棋子,”王子缓缓道:

    “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安克。”

    安克缓缓扭头,疑惑地看着他。

    “詹恩·凯文迪尔,作为阴谋的发起者,他昨天特地告诉我,”泰尔斯沉声开口,努力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

    “让我有空来牢里见你一面。”

    安克的手掌一僵。

    只见星湖公爵严肃地道:

    “他还说:陛下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那么说?安克·拜拉尔?”

第84章 抓紧你的剑

    那一秒,安克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泰尔斯。

    “陛下会很高兴,很高兴……”

    西荒人失神地扭过头,喃喃自语。

    “是么,是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知道,今天早上,詹恩向我父亲服软。他为此割下了一大块肉,然后一溜烟跑回了翡翠城——像是计划好的一样。”

    “这有什么好处?”

    泰尔斯死死盯着安克:

    “帮你搞出这个大新闻,詹恩·凯文迪尔和他的南岸领,到底有什么好处?”

    “就为了让我难堪?然后旁观着你被处死?”

    安克依旧失神,久久不语。

    “安克?”

    泰尔斯不得不提高音量。

    拜拉尔微微一颤,醒觉过来。

    他茫然看向泰尔斯,嘴唇颤抖,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殿下,”几秒后,安克终于开口,说的事情却与泰尔斯的问题毫不相关:

    “如果我死在决斗里,或者死在卫兵手里,那都是我杀了我自己,与人无尤。”

    安克茫然道:

    “但您,您说想给我一个机会。”

    “可您知道,您阻止我的时候,接下的是一条生命的重量吗?”

    他看着泰尔斯,如行尸走肉:

    “那很勇敢。”

    “却也很愚蠢。”

    下一秒,安克的表情变化不断,脸肌来回纠缠。

    仿佛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不对头。

    泰尔斯眉头一皱:

    安克的表现不对头。

    “真有趣。”

    泰尔斯语气沉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你知道,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很愚蠢——还都在我把他们害得灰头土脸之后。”

    泰尔斯想起这样说过的人们:努恩,查曼,凯瑟尔……

    可拜拉尔没有理会王子的话。

    “但是,当时我为什么要同意呢?我为什么要把剑给你呢?”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如连珠:

    “我只是一枚棋子,为何要多想?”

    安克越说越激动,直到痛苦地啜泣起来。

    “也许,也许我也还留着一丝愚蠢,”遍体鳞伤的西荒贵族咬着牙,却无法止住脸颊上的热泪:

    “一丝软弱,一丝侥幸。”

    “想要去相信。”

    “去依靠。”

    他的反应让泰尔斯越发怀疑。

    “但他们料理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安克咬住下唇,热泪盈眶:

    “您也只是一个人。”

    泰尔斯不得不加大安抚他的力度,让他平静下来。

    “如果我相信了您,依靠了您。”

    “可您……”

    “您又能去相信谁,去依靠谁呢?”

    下一秒,安克突然挣起!

    他不顾手足被狠狠绑缚的疼痛,也不理浑身令人发指的伤口,手上发力,一把将泰尔斯扯到身前!

    惊愕的泰尔斯不得不撑住躺椅的另一边,才维持住平衡。

    此时此刻,泰尔斯发现,自己与安克脸贴脸,面对面。

    而对方的眼神里,居然充满了……恐惧?

    “殿下,您也只是,另一枚棋子,不是么?”

    安克死死抓着他的手,身上的颤抖到达顶峰。

    另一枚棋子。

    “詹恩还跟你说了什么,安克?”

    “为什么他坚持要我来见你——既然事情已经如你所言,无可挽回?”

    星湖公爵死死盯着拜拉尔:

    “他还有什么……其他的棋子?”

    “是什么?”

    安克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理智告诉我,那是错的,我不该心存侥幸——漠神无赦,荒漠即赦!”

    他大口呼吸,说出的话语无伦次,意义不清:

    “您殿下,您也不该心存软弱,”

    “漠神无灾,世间皆灾!”

    泰尔斯牢牢反抓住安克的手,看着他痛苦而脆弱的眼泪,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安克是棋子。

    但詹恩……却不是棋局的全部。

    “安克!”

    泰尔斯果断地伸出手,从两侧抱住安克的头颅,直视他的双目。

    仿佛要望入他的灵魂。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来王都是为了什么!”

    安克浑身一颤。

    “我们是同样的人,”王子不容反驳地道:“无论面对什么……“

    “让我帮你。”

    安克愣愣地回望着王子,目光茫然无助。

    但泰尔斯的眼神坚定不移。

    咄咄逼人。

    不容他退后。

    下一秒,安克呼出一口气。

    随着这一口气,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虚弱地摔回躺椅上。

    但泰尔斯却怔住了。

    空气里传来一阵阵啜泣声。

    王子的眼前,浑身创伤的安克失神地躺在椅子上。

    这个年轻人咬住嘴唇,颤抖不止。

    热泪滚滚。

    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心中一堵。

    这个敢于大闹王室宴会,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未来的人……

    哭了。

    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罗尔夫。

    那个夜晚,失去一切希望的随风之鬼,在他的面前哭泣。

    就像……此刻的安克·拜拉尔。

    王子叹出一口气,坐上一旁的凳子,颓然低头。

    他突然失去了知道答案的兴趣,不想再追问了。

    就在此时。

    “蒂娜。”

    泰尔斯抬起头。

    只见安克躺在椅子上,忍着啜泣,从喉咙里呜咽出声:

    “蒂娜·艾莫雷。”

    王子蹙眉:

    “什么?”

    安克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这能给他勇气。

    “蒂娜·艾莫雷,前艾莫雷镇男爵的女儿,”他如行尸走肉,时断时续地道:“她正栖身在鸦啼镇,在我们拜拉尔家。”

    泰尔斯一阵疑惑。

    “我不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安克猛然抬头!

    “五年前。”

    他抬高音量,面色凄清,像是奔赴刑场的死囚:

    “《边郡开拓免税案》在西荒引起最多争议的那一年,西荒领,艾莫雷镇男爵自刀锋领游玩归来,却染上迷雾之疫,举家病亡,就此绝嗣。”

    泰尔斯一怔。

    “但是蒂娜没有。”

    安克瞪着眼睛,死死望着王子:

    “五年里,她试图忘掉过去,隐姓埋名,以女仆的身份跟我们住在一起——在我带着弟妹离开父亲的城堡之后。”

    艾莫雷镇……

    举家病亡……

    泰尔斯只觉记忆一动,似曾相识。

    “但是,只要你们去我家,找到蒂娜,”安克大口喘息着,恐惧和痛苦在他的嗓音里纠缠:

    “她就是活着的、最有力的证据。”

    “她的血脉,她的生还,她的存在,她的证词能证明:五年前,艾莫雷男爵全家并不是染疫病亡。”

    下一秒,安克的声音变得无比寒冷,满布怨恨:

    “而是西荒的几位大人物,阴谋联手,暗中灭口。”

    那一刻,泰尔斯心神一动。

    他想起来了。

    “事后,艾莫雷镇被转封他人,压下事态,无波无澜。”

    “知情者包括最高的三大家族:英魂堡和翼堡,甚至法肯豪兹!”

    他听过这件事。

    泰尔斯怔怔地想。

    就在从刃牙营地回到永星城的路上。

    在那位科恩的表哥,翼堡伯爵,德勒·克洛玛的口中。

    但是……

    “为什么?”

    泰尔斯反应过来,急急追问:

    “为什么!”

    安克浑身大汗地喘息着,发出喜怒不明的冷笑。

    “为了把刃牙营地变成护身符,为了将那把尖刀同化成常态,为了滞涩复兴宫向西伸出的手,西荒就要忍受被刀锋刺进心脏的痛苦,就要牺牲中小贵族的利益——显然,那位艾莫雷男爵忍不住痛,国王的法令给他的打击太大。”

    “以至于他打算抛开跟三大家族的默契,自己蛮干,甚至威胁要领兵抗议,引爆矛盾,倒逼着西荒明确立场,反抗复兴宫!”

    泰尔斯面色数变,想起某位公爵对他说过的话: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你不成为他们的领袖,就成为他们的敌人,第一个在内外两面的夹击中倒下。】

    “艾莫雷家的悲剧,这将会是在王国上下都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三大家族自私自利,宁愿牺牲属下领主的利益,不惜灭杀天然正统的王国贵族,清理门户。”

    “这将向世人暴露西荒长久以来的落后与自闭,残暴与保守。”

    安克痛苦地闭上眼睛,靠回躺椅:

    “更是陛下梦寐以求的契机和筹码。”

    “是复兴宫彻底打破僵局的机会。”

    泰尔斯一个激灵!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弥天大罪,举国哗然,三大家族将内外交困无可辩驳,西荒则上下分裂难以团结。”

    “他们要么乖乖就范,任由复兴宫拿捏,接受陛下给他们的一切处理。”

    安克面色苍白:

    “要么……”

    泰尔斯震惊莫名,一时无语。

    凯瑟尔王梦寐以求的,彻底驯服西荒的筹码。

    握在拜拉尔的手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一齐袭来,恍惚间把他的脑袋挤得生疼。

    室内沉默了很久。

    “无论如何,拿到这个筹码,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非常高兴……”

    安克下意识地挣起,绑带带得躺椅一阵响动:

    “用它,殿下,用这个筹码。”

    “用它向陛下求情,”安克咬着牙齿,仿佛要把最珍贵的东西咬碎在嘴里:

    “我必死无疑,但请他看在筹码的份上……保住拜拉尔家,保护我的弟妹。”

    思考着这背后的逻辑,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说出来?”

    王子不解地问眼前这个饱受折磨的灵魂: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为什么不早些拿着它向秘科,甚至向我父亲讨价还价?”

    安克的表情坍塌下来,眼神里的疯狂和豁出一切的狠戾,瞬间消逝无踪。

    “那么,殿下,代价是什么呢?”

    安克呆呆地答道。

    泰尔斯明白过来,悲哀地望着他:

    “一切。”

    青年露出麻木而绝望的笑容,点了点头:

    “拜拉尔家将成为背主之徒,众矢之的。”

    “西荒的棋局里,我们将不再有选择,不再有自由,不再有……未来。”

    泰尔斯按住他的肩膀。

    下一秒,安克眼神微茫,嗓音里渗出无穷无尽的苦痛和悔恨:

    “而蒂娜,蒂娜……”

    “她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我。”

    拜拉尔的话音落下,整个人呆呆地望着虚空,不再动弹。

    如行尸走肉。

    归于死寂。

    “那个叫蒂娜的姑娘。”

    半晌后,泰尔斯艰难地开口:

    “她是你什么人?”

    安克没有回答。

    他只是双目通红地望了泰尔斯一眼,向后砸上椅背,在齿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那一瞬间,泰尔斯似乎回到了狭窄的巴拉德室。

    “她很好?”王子怔怔问道。

    安克恍惚地喘息着。

    “最好的。”

    “但是现在,不重要了。”

    安克不再看他,麻木地道:

    “不再重要了。”

    刑房里一阵沉默。

    但泰尔斯心思紊乱。

    詹恩知道有这件事?还是詹恩知道安克有筹码?

    “这就是……詹恩让你告诉我的事情?”

    “一枚无可抵挡的筹码,一个能让王室彻底碾碎西荒的契机?”

    安克失神地点头:

    “是。”

    “但也不是。”

    泰尔斯蹙眉:

    “什么意思?”

    安克抬起头,苦涩地望着泰尔斯

    “为了拯救我的家族,我的确向凯文迪尔公爵求助,求他为我闯入宴会提供便利。”

    “但不是他。”

    安克幽幽道:

    “他只是……另一枚棋子。”

    詹恩只是……另一枚棋子?

    泰尔斯一怔。

    “我不明白。”

    安克喘息了几秒,面色痛苦,似乎查卡酒的效力在渐渐消退。

    但泰尔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早在那之前,我四处求索的时候,曾向另一个人求助。”

    另一个人。

    “携剑赴会,在人前决斗以保全家族的这个计划,是他提醒我的。”安克的话语时断时续,带着心碎和绝望的双重哀伤。

    “什么?”泰尔斯突然感觉到,他摸到了这局棋的背面。

    携剑赴会。

    决斗。

    “谁?”

    王子震惊地按上安克的肩膀,摇动着他追问:

    “那是谁?”

    安克在疼痛中嘶声,但他仍然苦笑着开口:

    “但他无动于衷,他拒绝帮我,我甚至拿这筹码威胁他,但他只是哈哈大笑……”

    “他最后说,我拯救拜拉尔家族的唯一机会,只能在王都,在一个人的身上找到。”

    安克满布血丝的眼睛锁死在泰尔斯的身上:

    “他还说,万一我失败了,万一我不得不用上这个筹码的时候……”

    “一定要把它交给您。”

    “也只能交给您。”

    詹恩只是棋子……

    有人。

    布下这个棋局的……

    另有其人。

    泰尔斯再也忍耐不住,他捏着安克肩膀的手越发大力:

    “谁?”

    驱使着安克去死的人……

    冷笑着移动棋子的人……

    把自己和d.d逼上绝路的人……

    愤懑之中,王子双目冒火:

    “这场宴会闹剧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泰尔斯造出的响动不小,诺布和拉斐尔的脚步声从后方急急响起: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但泰尔斯不管不顾,他只是按住安克,等待他的回答。

    那个躲在幕后的人……

    那个冷眼旁观的人……

    那个甚至在最后,都要暗示着詹恩,引导着安克,推动着自己去找到这个所谓“陛下会很高兴”的筹码,不惜引爆王国一切台面下的矛盾的人……

    “他要我转告您,殿下……”

    安克痛苦地喘息了几口,挺着最后的力气,贴近泰尔斯的耳边:

    “马车将散,君欲何为?”

    泰尔斯生生一震!

    什么?

    那个瞬间,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跟他的思维一起。

    马车……将散。

    马车?

    可是……

    泰尔斯惊愕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安克。

    不对啊。

    不可能啊。

    怎么会是……

    “太危险了,殿下,离他远点!”后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安克·拜拉尔泛出一个苍白而麻木的笑容:“他还说……”

    “既然送给你了,那就抓紧它……”

    那一秒,泰尔斯的眼眶倏然扩大!

    在彻底昏迷之前,安克吃力地贴上泰尔斯的耳朵,嘶声拼出最后几个词:

    “抓紧……你的剑。”

    ————

    西荒领,荒墟,浮沙宫。

    古朴肃穆的房间里,德勒·克洛玛放下茶杯,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

    “您到底要不要走这一步啊?”

    他体面而礼貌地询问着棋盘对面的人:“公爵大人?”

    “哼……”

    他的对面,荒墟的主人,西里尔·法肯豪兹惬意地盯着棋盘,不慌不忙,沉思冥想——却更显得面目狰狞可怖。

    “耐心,年轻人,耐心……”

    “好棋从不一蹴而就。”

    西荒公爵毫不在意地换了个坐姿,手抚茶杯,胸有成竹。

    德勒沉默一秒,面无表情。

    “可是……”

    年轻的翼堡伯爵很是实诚,他指了指棋盘上那枚被白棋围得水泄不通、孤苦伶仃的黑色国王:

    “您只剩这一个子了。”

    法肯豪兹抚着茶杯的手一僵。

    德勒无波无澜更无情地指出真相:

    “无论怎么走,我下一步都要将军了诶。”

    法肯豪兹的眉头微微抽动。

    “你懂什么。”

    看着棋盘上十白一黑的压倒性局势,公爵大人不慌不忙适时咳嗽,以掩盖微红的老脸:

    “棋盘上的局势,只是浅薄的外在,更重要的,是棋手。”

    他伸出手指,有深意地指了指德勒,又指了指自己。

    “正所谓棋逢对手,小德勒啊,记住,我们是在与人,而不是与棋子下棋。”

    棋手。

    德勒眯起眼睛。

    法肯豪兹冷冷一笑,轻轻落下一子。

    国王移位。

    风范高深。

    气势十足。

    德勒斜眼瞥着他落子,松了一口气,也伸手准备走下一步。

    “等等!”

    法肯豪兹暴喝开口!

    德勒的手停在半空。

    只见西荒公爵弯下腰,一脸深奥地观察了一下棋局。

    “我再想想……”

    在德勒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下一秒,法肯豪兹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把那枚唯一的国王提回原位。

    “嗯,再想想,再想想……”

    德勒的手泄气地垂下。

    “大人,就剩这一步了,您来来回回……”

    年轻的克洛玛伯爵重重叹息:

    “不然,这局就算作废好——”

    “诶!那怎么行!”

    法肯豪兹一拍大腿!

    “我们可是有赌注的!”

    他斩钉截铁地打断翼堡伯爵,目有厉色,气势迫人。

    “而这是把绝世好剑啊!”

    法肯豪兹指了指远处做棋局赌注的那柄剑,严肃地道:

    “你不知道我的佩剑刚送人了吗!”

    啊。

    整个王国都知道。

    良好的素养让德勒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您眼看着要输了——这剑再好,跟你有屁关系哦?”

    他优雅一笑,用粗俗的语言毫不留情地扎透公爵的内心。

    但出乎意料,法肯豪兹只是阴森一笑,轻轻摩挲着拐杖,恢复高人做派。

    “棋盘上的局势,只是浅薄的外在,重要的是棋手……”

    “正所谓棋逢对手,小德勒啊,记住,我们是在与人,而不是与棋子下棋……”

    德勒恍惚地晃了晃脑袋,确认不是时间倒流后,他痛苦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捂住额头。

    法肯豪兹看准他的动作,眯起眼睛,趁机伸手。

    “偷偷动我的棋子没有用,公爵大人,”翼堡伯爵把头埋在手里,看也不看却未卜先知:

    “你就剩一个国王了。”

    被抓包的法肯豪兹面色不变,自然流畅地抽回偷动对方棋子的手。

    神态自若。

    毫无愧疚。

    德勒抬起头,肃颜正色。

    “说真的,”翼堡伯爵不再去看棋盘:

    “把这么大的筹码就这样送出去,您真应该庆幸我脾气好……”

    “如果是博兹多夫伯爵在这儿,他肯定带着兵直奔鸦啼镇,直到把那个艾莫雷家的孤女烧成灰。”

    法肯豪兹恍若未闻。

    他只是仔仔细细地盯着棋盘,盯着自己唯一剩下的国王。

    好像能盯出奇迹似的。

    “你看似大兵压境,我看似毫无机会,”公爵专注着棋局,喃喃自语:“但是转机,转机在哪里呢……”

    德勒瞥着他,试探着道:

    “当然,如果黑狮现在知道,他应该也会带着兵直奔荒墟这儿,直到把您的另一条腿也打断。”

    法肯豪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棋局里,挠着下巴苦思:

    “怎么走都是死啊,你这混蛋小子,不愧是卡拉比扬教出来的……”

    德勒不屑地轻哼:

    “这一步,您确定走对了?”

    “万一陛下明天就昭告天下,历数罪状,逼着我们,嗯,比如说,裁撤军队提高税率交出官吏任免权,而博兹多夫伯爵不堪受辱,率众起义?”

    翼堡伯爵冷冷望着法肯豪兹。

    但公爵还是没有理会他。

    “没关系,棋艺不是关键,不是关键,”法肯豪兹作深思状,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仿佛要从里面搓出一枚棋子来:

    “关键是下棋的人……想想,西里尔,再想想,一定有办法……”

    可下一秒,德勒身上的气势一变。

    “但事先说好了,公爵大人,”他阴沉地盯着自言自语的西荒公爵:

    “如果结局不好,我可不打算跟着你一起死。”

    “翼堡自有去处。”

    然而法肯豪兹充耳不闻,只是盯着他那枚光秃秃的国王:

    “没关系,继续想,继续想,想到天黑,或者天亮,一定有办法破局……”

    天黑……

    天亮……

    德勒抬起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只觉一阵心凉。

    “行了,西里尔大人。”

    早没了心情的德勒一指推倒自己的白色国王,不耐烦道:“不就是局棋嘛。”

    “我认输。”

    就在此时。

    “啪!”

    法肯豪兹狠狠一掌,拍上大腿!

    “你看!”

    沉浸在棋盘世界里的公爵大人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回到现实世界。

    “你看——”

    他指着被德勒推倒的白色国王,抓起自己的黑色国王,兴奋大笑:

    “这不就赢了吗!”

    望着狂笑不止的西荒公爵,德勒的表情一顿抽搐。

    赢你麻痹……

    法肯豪兹放下棋子,充满感触,长声太息:

    “可见坚持终有回报,努力方是王道……”

    德勒脸上的抽搐越发过分。

    法肯豪兹看着浮沙宫外,如被大自然剃刀犁过般,冷酷无情的荒墟胜景,突然豪情大发一拍桌面:

    “此景此局逢此胜,当浮一大白啊!”

    翼堡伯爵再也支撑不住,他无奈地叹息,重新把脸埋进手掌里。

    “下棋,下棋,果然,下的不是棋局,也不是棋子,”法肯豪兹嘿嘿一笑:

    “而是棋手啊。”

    德勒送出一个礼貌而无奈的微笑。

    棋手你麻痹。

    “像你,小德勒,你还是太年轻,太心急认输咯……”

    德勒再也忍不住了。

    “是啊,整局棋两小时,您光最后一步就赖了一个半小时……”

    他站起身来利落离开,还不忘记飙粗口:

    “这他妈谁能下赢你。”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法肯豪兹轻轻一笑。

    他回过头,凝视着自己棋盘上屹立不倒的黑色国王。

    “我伯父能,”公爵叹息着轻声道:

    “米迪尔也能。”

    想到这里,西荒公爵面色一变。

    他慌张地站起身,急急大喊:

    “那啥,给我把那柄剑留下!”

    “好不容易赢到手的赌注哇!”

第85章 哪怕是陛下,尤其是陛下

    泰尔斯神情麻木地走出审讯安克的牢房,精神恍惚。

    在拉斐尔和诺布面前,他依旧本能地维持着身为星湖公爵的体面和气度,一举一动优雅稳重——他还记得审讯室里发生的一切,记得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如何因权力地位而非具体内容,从而影响深远,后果难挽。

    这是他的幸运,更是他的诅咒。

    但当秘科的两人迎上前来,恭敬不减(却疑虑难消)地问王子“他对您说了什么”时……

    “没什么,”泰尔斯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沉稳自若,一如既往:

    “他只是心有不甘,乞求活命。”

    拉斐尔和诺布都没说什么。

    然而荒骨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诺布打量四周的神态,也更认真了些。

    但那都不重要了。

    【马车将散,君欲何为?】

    【抓紧你的剑。】

    奄奄一息的安克拼尽力气从嗓子里撕扯出的话语,如跗骨之蛆般萦绕他的心头,时时回荡,震耳欲聋。

    “请跟我来,殿下,出口在这边。”

    在神思不属的泰尔斯面前,诺布恭谨行礼,谦卑低调:

    “按照规矩,我们不能原路返回。”

    但拉斐尔出现在他和泰尔斯之前,不咸不淡地瞥了诺布一眼:

    “我送他出去就行了。”

    诺布微笑点头,并不反驳,他身后的戈麦斯则来回望着两人,偶尔偷偷地瞄泰尔斯一眼。

    但泰尔斯不在乎。

    少年仅仅记得,当时的自己礼貌而谦和地谢过诺布和戈麦斯,在他们恭敬顺服或受宠若惊的眼神下,机械地离开。

    “你说,你今天才开始负责审讯?”拉斐尔细细地盯着一脸平静的诺布。

    “确然。”望着王子离去的背影,诺布微笑点头。

    拉斐尔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安克。

    “真幸运。”

    荒骨人冷冷道,转身跟上王子:

    “真凑巧。”

    诺布不卑不亢地行礼,送走拉斐尔。

    唯在对方身影消失的一刻,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奇异。

    “很好,这麻烦的王子终于走了。”抹了抹汗,像是大考完毕的胖子戈麦斯扯了扯围裙,带得肥肉一阵抖动,转身看向赤身**的安克,开心地抄起一把钳子: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正题了,瞧我不把他狠狠榨干……”

    “戈麦斯。”

    “是?”

    诺布回过头,面无表情:

    “停手。”

    戈麦斯举着虎牙钳走向安克,笑到一半就僵住了:

    “好嘞我这就——诶?”

    诺布一脸淡然,拄着拐杖走向昏迷的安克: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给他上硬刑,也别再用剥夺睡眠这样的软刑,必要时甚至要给他止痛。”

    戈麦斯满面不解:

    “那……该怎么问话?”

    诺布摇摇头:

    “就当我们现在是警戒官,把审讯停留在语言上,这就够了。”

    日久共事,戈麦斯读出对方淡定却坚决的语气,稍稍犹豫:

    “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王都,又好不容易遇到这件事关西荒的大案子,若不趁着这个机会立功……”

    “我们已经立功了。”

    诺布看向门外的黑暗,再俯身观察他们的囚犯,目光闪烁:

    “就在刚刚。”

    已经立功了?

    戈麦斯眨了眨眼睛,心有不甘的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可你不是说了,这家伙一定还有所保留或隐瞒,说不定有大料?之前的审讯人已经快把他弄坏了,我们得赶在他彻底坏掉或者被送上绞架之前问出点东西来,让汉森勋爵——”

    “不,”诺布再次打断他,握着拐杖直起腰来,“相信我。”

    “他不会死的。”

    在戈麦斯不解的眼神下,诺布瞥了一眼遍体鳞伤几无完肤的安克,幽幽道:

    “不是今天。”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走在秘科昏暗的地下走廊里。

    但他却感觉自己站在刃牙营地的鬼王子塔上,承受着寒风瑟瑟,飞沙侵袭,手心冰凉。

    【他告诉我,万一我不得不用上这个筹码的时候……】

    拉斐尔走在他的身前带路,背影幽幽。

    【一定要把它交给您……】

    他们没有原路返回,而是走过一道又一道关卡,在迷宫似的地下走廊里穿梭。

    可泰尔斯已经不关心了。

    【也只能交给您。】

    泰尔斯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

    他的眼神穿越走廊里的漆黑,恍惚间投射到千里之外的西荒,那位面貌可憎,特立独行,时常喜欢恶意大笑的贵族。

    仅仅在数个月前,他还在自己的面前侃侃而谈,指点江山。

    表现得独树一帜,忧国忧民。

    但是。

    为什么?

    他是安克的幕后之人。

    他把能压制西荒诸侯、自毁长城的筹码,交到自己的手里。

    交到一个……璨星的手里。

    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他一开始并不明白,浑身焦躁。

    但当他稍稍醒悟之后,却更为焦虑,心神不定,忐忑不安。

    为什么?

    西里尔·法肯豪兹。

    这自以为是又故作高深的老混蛋。

    他凭什么这么做。

    他以为自己是谁?

    他有什么权力?

    他有什么道理!

    他——

    “哇哦,莫拉特的蛇崽子。”

    一个北地口音的男声从一扇牢门后传来,把泰尔斯拽回现实:

    “好久不见。”

    面对对方一副老熟人的口吻,拉斐尔恍若不闻,快步走过这个牢门。

    蛇崽子。

    听见这话,恍惚中的泰尔斯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还在埃克斯特的时候,威兰领的奥勒修大公就时常恶狠狠地喊他“星辰的小毒蛇”。

    更何况说这话的囚犯,还带着北地口音。

    就好像他又回到了过去。

    回到那些他尽管艰难困苦,却还能勉力支撑,不必重重顾虑,甚至得以苦中作乐的龙霄城岁月……

    龙霄城。

    泰尔斯瞳孔一颤。

    他脚步一顿,整个人停了下来。

    拉斐尔察觉有异,皱眉回头。

    泰尔斯缓缓地转过身,死死看向那个传出声音的铁制牢门。

    门上敞开着一个小小的闸口,走廊上少见的不灭灯,幽幽照出闸口的模糊身影。

    “何其荣幸,劳您大驾光临?”

    泰尔斯的眼眶慢慢放大。

    他深吸一口气,更进一步,想要探头看清铁闸后的身影。

    直到一只手从身后突兀伸来。

    “锵!”

    拉斐尔出现在他身前,粗暴地拉上铁闸,将它牢牢关死。

    “走错了,殿下,”荒骨人若无其事:

    “出路在前方。”

    泰尔斯站定在牢房前,死死盯着被关上的铁闸。

    “为什么?”

    王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带上一丝冷意:

    “为什么关上它?”

    拉斐尔保持着微笑,反问道

    “为什么停下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瞬,目光停留在铁闸上。

    “打开它。”他平静地道。

    拉斐尔轻声一笑,态度随性,玩世不恭:

    “只是一个烦人的囚犯而已……”

    泰尔斯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回廊里有不少这样的狭窄牢房,但显然,只有这一间关着囚犯。

    单独关押。

    “打开它,拉斐尔。”泰尔斯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气氛略显凝重。

    拉斐尔沉默了一秒,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回复公事公办的口吻:

    “殿下,这是秘科的要犯和内务……”

    泰尔斯没让他说下去,王子缓缓咬字,声若寒冰:

    “我命令你,拉斐尔:打,开,它。”

    拉斐尔皱起眉头:

    “按照秘科的规矩,殿下,……”

    泰尔斯眼神一厉,失态怒喝:

    “他妈的,打开它就是了!”

    那一瞬间,在秘科里感受到的压抑和委屈统统化为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炸开。

    面对突然爆发的王子,拉斐尔表情不变,眼神渐渐沉淀。

    泰尔斯再也不愿忍耐,他一步向前,不由分说拉住把手,将铁闸拉开!

    “铿!”

    金属的撞击声,回荡在走廊里。

    拉斐尔没有阻止他,只是目光冰冷。

    “怎么了,拉,”刚刚的那道嗓音再次响起,嘲讽道:

    “太久没见,想请我吃顿好的?”

    一张满是胡茬的脸出现在闸口处,向拉斐尔投去冷漠的目光。

    看清对方长相的瞬间,泰尔斯睁大了眼睛。

    “顾?”

    震惊和疑惑同时漫上泰尔斯的心头,迫使他失声开口:

    “是你?”

    闸口后,那张充满远东特色的脸微微一僵。

    囚犯转向泰尔斯,稍显疑惑。

    拉斐尔面色一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没错。

    难以置信的泰尔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远东囚犯的每一寸脸庞,越过对囚犯嗓音的怀疑,彻底确认方才的猜测。

    是他。

    确实是他。

    六年前,龙霄城里的肉铺老板,那个在龙血之夜后的绝望清晨里,予他托庇之所与一饭之恩的远东人。

    “是你,顾。”

    泰尔斯愣愣地道。

    霎时间,龙霄城,西驰大道,肉铺,小滑头……过往的情景纷纷浮现眼前。

    但是——

    “你又是谁?”

    通过狭小的闸口,样貌邋遢的远东男人看看泰尔斯,向拉斐尔努了努嘴:

    “他那个朝思暮想,却求之不得的姘头?”

    拉斐尔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我……”

    泰尔斯望着故人,看着他窝在这个狭窄而幽闭的牢房,只觉心情复杂,滋味难言。

    他深吸一口气。

    “六块半,记得吗?”

    六块半。

    那一秒,囚犯的眼神慢慢凝固。

    他重新打量起这个形容整洁而衣装古朴,只比拉斐尔矮半个头的清秀少年,渐渐醒悟,继而释然。

    “哦,”顾转过身,脸庞消失在闸口处,铁门随即传来一道闷响:“是你啊。”

    “所以你逃出来了,小王子——也许不再小了。”

    他的话语里满是惆怅与感慨:

    “你和你的小女仆,没折在那个狡诈的康玛斯人手里。”

    小王子。

    康玛斯人。

    顾的话语勾起泰尔斯的回忆。

    似乎他重新坐到六年前的那间肉铺里,和小滑头一起扒上桌子捧起碗,心事重重地喝着肉汤。

    拉斐尔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显然很是不快。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扑上铁门,急急发问:

    “顾,你为什么……”

    泰尔斯话语一顿。

    等等。

    顾,他对自己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六年前,在史莱斯侯爵带走王子和小滑头的那一刻。

    泰尔斯的瞳孔慢慢放大。

    他不知道自己那晚之后的遭遇。

    更不知道星辰第二王子后来遍传民间的故事。

    那就是说……

    泰尔斯紧蹙着眉头,死死盯着闸口后的黑暗。

    铁门后传来顾满是不屑的笑声。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压下愤懑,尽量平静地询问身侧的拉斐尔:

    “他是在六年前被关进来的。”

    王子艰难地开口:

    “为什么?”

    拉斐尔抱起手臂,表情微沉。

    “六年了?”

    顾的声音响起,带着讶异和自嘲。

    “该死的,没有太阳参照,算的时间果然不准。”

    泰尔斯闻言心情一重。

    他想起白骨之牢的里的卫队囚犯们,想起他们每个人知晓关押时长之后,那种沧海桑田的慨叹。

    “您要务已毕,殿下,”拉斐尔冷冷开口:

    “完全不必节外生枝。”

    顾的嗤声再度传来。

    泰尔斯压住心情的异样,竭力冷静理性地思考着。

    六年前……

    跟自己分别之后,顾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让他流落至此,身陷囹圄。

    狱河之罪不请自来,充溢泰尔斯的大脑,冲刷他的记忆,洗出一幕旧场景。

    【殿下,您还记得,六年前的龙霄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逃离龙霄城的那一天,普提莱在密道里所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不,不仅仅这些。】

    【六年前的那一天,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在英灵宫和盾区之外,还发生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泰尔斯猛地抬头。

    “那个晚上,拉斐尔。”

    他看向拉斐尔,死死盯着对方黯红的双目:

    “龙霄城里,龙血的那一夜,”王子轻轻咬牙,直接追问关键:

    “除了灾祸,除了伦巴,除了英灵宫里的事情……”

    “你们还做了什么?”

    “跟他……跟顾有什么关系。”

    但拉斐尔一动不动,唯有表情深沉。

    “做了什么?”

    回答少年的还是那个带着北地口音的远东人,满是讥讽:

    “他们还能做什么?”

    “一如既往,秉承秘科的优良传统,连狗吃剩的骨头都不肯放过。”

    泰尔斯和拉斐尔同时扭头看向牢房,前者惊疑,后者阴沉。

    “就像他们对所有人,包括对你做的一样。”

    顾冷笑着喊出少年的名字:

    “泰尔斯王子。”

    泰尔斯眼神一变正待开口,但是拉斐尔抢先发声,语气疏离:

    “我很想回答您的疑问,殿下,但这不是我的案子。”

    泰尔斯面色一沉。

    “不是个屁,”顾在门后冷哼开口,戳穿拉斐尔的话:

    “六年前,不就是你最先找到我的么。”

    泰尔斯眯起眼睛看向拉斐尔。

    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拒绝自己了。

    荒骨人望着闸口后的黑暗,眼神可怕:

    “殿下,您私下接触要犯已是破例了,不要再浪……”

    “汉森勋爵说了!”

    泰尔斯突然高声,打断拉斐尔的话:

    “我和你们不搭调的原因,就是永远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拉斐尔没有说话。

    但泰尔斯深深地盯着他的红眸,仿佛要撕开他瞳孔后的世界:

    “现在是个改变的好机会。”

    门后的远东人发出笑声,半是嘲讽,半是不屑。

    拉斐尔依旧沉静从容,默默承受着王子几乎能破开铁壁的锋利目光。

    “不是这儿,不是现在。”他淡淡道。

    昏暗的走廊里,泰尔斯和拉斐尔站在铁制牢门的两边,默默对峙。

    不灭灯拉长他们的影子,如两条车轨,平行延伸。

    门上的闸口拦在他们之间,幽闭黑暗,深不见底。

    “他帮过我,我欠他一条命。”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无比冷静,狱河之罪淌过他的每一条血管,让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这方小小回廊的方位。

    仿佛站在他油画外。

    凝视画中乾坤。

    “如果他被关起来了,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泰尔斯语气冷漠,却蕴藏不容拒绝的意味。

    那一夜。

    那关键的一夜。

    那个不仅仅扭转了两大国的未来命运,决定世界的政治局势,兴许还在暗中波涛汹涌,掩埋无数秘密的一夜。

    那让普提莱生出疑心,甚至不得不避开秘科的监察,私下对泰尔斯发出警告的一夜。

    很显然,顾,是其中的一块拼图。

    拉斐尔身上的气势慢慢改变,由圆转随性变得犀利危险,让泰尔斯微微刺痛。

    那一瞬,站在他的面前的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将他救出牢狱,之后舍生忘死,与他共赴英灵宫的年轻人拉斐尔。

    而是身份神秘意图莫测,手段可怕危险重重的秘科特工,荒骨杀手。

    但泰尔斯一步不退,只是死死迎上对方的目光。

    “如果您要发挥同情心,那或许你也需要知道。”

    拉斐尔的声线低沉下去,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刺耳感,警告之意无比明显:

    “他害过我们,欠我们很多条命。”

    害过我们。

    泰尔斯沉默了一秒。

    “我不是要放他走,”王子面色稍霁,言语却软中带硬,渐次加码:

    “只想问清些事情——关乎璨星王室的秘密。”

    拉斐尔眯起眼睛。

    “知情守秘,”他平淡却肯定地道出曾经的秘科总管,“智相”哈尔瓦·卡拉比扬为秘科留下的信条:

    “吾科之责。”

    泰尔斯目光一厉。

    “你漏了第一句。”

    王子针锋相对,冷冷发声:

    “汝乃‘王之耳目’。”

    拉斐尔冷哼一声。

    “当你加冕为王,”荒骨人的回答让气氛更加寒冷凝重:

    “再说不迟。”

    加冕为王。

    泰尔斯面无表情。

    但在他的体内,狱河之罪重新开始沸腾,将怒意与阴冷转化成危险的兵器。

    拉斐尔立刻皱眉——他的双手不自觉地绷紧。

    “你错了,长大了的王子殿下。”

    然而就在此时,顾的声音适时响起,插入这场不友善的对话,依旧充满讽刺与不屑:

    “你和秘科不搭调,不是因为上下不通。”

    泰尔斯和拉斐尔齐齐转头。

    远东人的脸庞重新出现在闸口上,他轻轻敲击着铁门,满是轻蔑:

    “而是因为,你还是个人。”

    他深深望向荒骨人,目色阴冷。

    “不是……怪物。”

    拉斐尔表情未动,嘴角却缓缓收紧。

    “你知道吗,王子?”

    顾突然发笑,煞有介事地对泰尔斯道:

    “六年前,在龙霄城,矛区的一家旅店里……”

    下一刻,拉斐尔的手臂化出残影,按上铁闸!

    泰尔斯迅捷出手!

    但就在两人肌肤相触的刹那,泰尔斯表情一变:

    磅礴的巨力和明显的刺痛,以及一股诡异的血肉蠕动感,同时从手上传来。

    这是——

    “砰!”

    粗暴的金属交击在走廊里响起!

    泰尔斯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死死扼住了荒骨人的手腕,但却没能阻止对方再次拉上铁闸,将顾讽刺的表情再次关入黑暗之中。

    他输了。

    狱河之罪咆哮起来,迅速流淌,化解泰尔斯手上的麻木与疼痛。

    泰尔斯愤然抬头:

    “打开它。”

    但拉斐尔的手臂如同铜浇铁铸,牢牢按死在铁闸的把手上。

    “殿下,我们关系不错还曾同生共死,”荒骨人幽幽地道:

    “请不要难为我。”

    狱河之罪再度沸腾,泰尔斯咬牙发力,但拉斐尔的手臂纹丝不动,仿佛无边黑洞,默默承受泰尔斯所能发动的一切力量。

    几秒后,心知不敌的泰尔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放开对方。

    狱河之罪痛苦地从他的手上消退,徒留不甘的咆哮。

    “我想我知道了,”第二王子目光如剑,直刺拉斐尔的眼底:

    “为什么你和米兰达没法在一起。”

    荒骨人眼神微变。

    “那绝对不是因为你们的身份。”

    泰尔斯冷冷道:

    “而仅仅因为你,因为你这个人。”

    “拉斐尔·林德伯格。”

    拉斐尔一动不动,连表情也冻住了。

    望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默默开始思索。

    顾没有把话说完。

    但那已经足够。

    远东人透露的信息,如一块失落多年的拼图,汇入泰尔斯奔腾不休的脑海。

    足够让他拼出下一条线索。

    下一件筹码。

    【听好了,殿下,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基尔伯特那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绝对不会跟你说的话。】

    普提莱带着深深怀疑的警告在他脑海里响起:

    【也不会是神秘异常的秘科会告诉你的话。】

    【谨记,殿下。】

    【在这件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旅店。”

    泰尔斯默默望着拉斐尔:

    “顾说了,那家矛区的旅店。”

    果不其然,他满意地看到,拉斐尔微微变色。

    荒骨人沉声道:“那是他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试图挑拨离间,扰乱你的心意。”

    泰尔斯笑了。

    “但你跟我说过,龙霄城的秘科总部,也就是我撤离的那家矛区棋牌室,六年前也曾是一家旅店。”

    拉斐尔的手依然按在铁闸上,面色如冰:

    “我没有说过。”

    泰尔斯上前一步,轻蔑地勾起嘴角:

    “那就是你忘了。”

    拉斐尔目光一闪。

    铁闸的把手在他的指节中变形,发出金属弯折的声音。

    泰尔斯眉心一皱,他看着荒骨人那双秀气白皙的手,想起当年对方破入牢狱,一剑夺六命的惊艳出场。

    “不可能,”拉斐尔僵着脸,缓缓咬字:

    “你从哪里听来的?”

    泰尔斯不去想对方手底下的力量,重新对上拉斐尔的黯红色眸子。

    “凯伦·布克。”

    这个名字从泰尔斯的口中出现,让拉斐尔的目光越发冰冷。

    泰尔斯知道,他走对了这一步,蹊跷就在这里。

    于是王子乘胜追击:

    “他不只是那家旅店的老板,更是王国秘科潜伏在龙霄城二十年的特级情报官。在那混乱的一天里,他死于入室抢劫。”

    这一次,拉斐尔沉默了好半晌,这才一字一顿,轻轻发话:

    “谁告诉你的?”

    泰尔斯想起在龙霄城矛区的秘科总部,以及那条供他逃出掌控的密道。

    “我在龙霄城的时候认识了布克,他是个好人,但绝不可能死于抢劫。”

    拉斐尔冷哼一声:

    “你那一整天都在逃命,不可能认识他。”

    泰尔斯毫不示弱:

    “我认识很多人。”

    “而你,你只是过于无知。”

    这句从瑞奇那里学来的话,让拉斐尔久久沉默。

    “这无济于事,殿下,”拉斐尔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的目光转移到关押顾的牢房:

    “对于您过分的请求,恕难从命。”

    看着油盐不进的荒骨人,泰尔斯越发烦躁。

    他不会合作。

    就像秘科,他们从未喜欢过王子,遑论服从。

    王子得出这个结论。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想起了黑先知方才的话:

    【你喜不喜欢我,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不喜欢我这件事,能否超越我和你既定的位置,在你的掌控之下,带来真正的效用。】

    那一刻,泰尔斯望着不友善的荒骨人,捏紧了拳头,随即缓缓放松。

    “是啊,你说得对。”

    “你做不到。”

    星湖公爵微抬下巴,似乎毫不在乎对方的表现:

    “也许我该去找诺布。”

    言罢,泰尔斯毫不犹豫地转身,向来路而去。

    留下身后的拉斐尔盯着少年的背影,眉心越来越紧。

    泰尔斯行止如故,却刻意加重了步伐,足音回荡在黑暗压抑的走廊间,一步接着一步,如战鼓擂响。

    拉斐尔的目光越发凝固。

    一秒,两秒,王子的身影慢慢在黑暗中模糊。

    事实上,泰尔斯知晓,拉斐尔不愿或无法为他做到的事情,远离秘科多年、初回王都的诺布也未必能做到。

    但是。

    王子甩掉思想里多余的包袱,大步向前,想起乞儿时代在街头看到的、讨价还价最有效的方式。

    终于,在泰尔斯数到第十步的时候……

    “殿下!”

    泰尔斯的脚步适时地停下了。

    背对着拉斐尔,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泰尔斯转过头来,仍旧表情深沉。

    拉斐尔松开按住铁闸的手,却没有打开,而是一步一步向泰尔斯走来。

    “这件事,您无论找谁都是没有用的。”

    荒骨人淡淡地道:

    “哪怕是陛下。”

    泰尔斯心情一沉。

    陛下。

    该死的。

    【殿下,你必须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

    【关于血色之年的真相,关于您自己的身世,都只能由您自己去发掘,去追查,去证实。】

    想起普提莱的警告,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想王座上的那个身影:

    “那我很乐意试试,看看我父亲怎么说。”

    泰尔斯再度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

    “萨里顿!”

    拉斐尔的话语飘荡在四壁间,成功地拦下泰尔斯的脚步。

    萨里顿。

    萨里顿?

    久未听闻的名字重新响起,泰尔斯微微色变。

    无论是落日酒吧里曾经的倩影,还是天空之崖上一跃而下的恐怖,都在这一刻袭上心头。

    “什么意思?”

    仿佛时间变慢,第二王子慢慢回头,沉声开口。

    拉斐尔站定在他身前,深吸一口气,似乎用了极大的毅力下定决心。

    “您所在意的这个远东人,顾……”

    荒骨人轻声吐字:

    “他是萨里顿家的坚实盟友,十数年来,一直暗中为‘弑君家族’做事。”

    顾。

    拉斐尔说他是……是什么?

    泰尔斯表情如故,眼眶却慢慢放大。

    弑君家族的……

    盟友?

    “您明白了吗?”

    拉斐尔回归平静,看着泰尔斯的一对灰眸:

    “在这件事上,您找谁都没有用。”

    “哪怕是陛下。”

    荒骨人眯起眼睛,咬字似铁,话语如刀:

    “尤其是陛下。”

第86章 找女人

    “顾?萨里顿?”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他来回看向拉斐尔和顾的牢房,试图在混杂一处的回忆和思绪里抓住一线清明。

    “解释。”

    王子收敛情绪,认真地盯着拉斐尔:

    “现在。”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不自然地紧了紧手臂:

    “殿下,即便您出身王室,但长久以来秘科并未明确您的情报级别……”

    “解释!”泰尔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正在解释,”拉斐尔冷冷堵死他的话:

    “只是我必须说明,殿下,我接下来只能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向您透露不高于‘狂人’级别的情报。”

    “狂人”级别……

    泰尔斯不耐烦地摇头:

    “你不用向我说明这些秘科的规则——解释就行了。”

    拉斐尔冷笑一声:

    “我也不是说给你听。”

    荒骨人缓缓抬起手臂:他的小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裂缝,里头的肌肉纹理在轻轻蠕动,隐藏着诡异的阴影。

    一如六年前。

    泰尔斯登时一滞。

    王子艰难地把目光从对方的手臂上收回,努力回到当前的主题。

    “如你所见,此人姓顾名棠——至少明面上如此。”

    拉斐尔幽幽地望着顾的牢门:

    “他出身东国夙夜的官宦之家,在家道中落后进入夙夜的王家情报组织:乌衣卫。”

    顾棠。

    乌衣卫。

    泰尔斯眼神一变:

    “你是说,他是夙夜的密探?”

    拉斐尔点点头,却也摇摇头:

    “是‘前’密探——至少是我们查得到的情报。”

    “前?”泰尔斯看向顾的牢房,他突然意识到,对于这位在六年前予他收容之所与一饭之恩的囚徒,他一无所知。

    拉斐尔的小臂不自然地收紧,他却面色不改,继续娓娓道来:

    “十九年前的麒麟城,辰氏王族的一位宗室子弟发动政变,企图讨伐登基未久的瑶王颢。其间乌衣卫也分裂为两派:忠于瑶王的指挥检事‘青校尉’蔺都最终大获全胜,他接掌乌衣卫指挥使,清理门户,对卫所中的‘叛徒’们赶尽杀绝。”

    瑶王颢。

    青校尉。

    陌生而遥远的名词跨越重洋,进入泰尔斯的脑海中,让他不得不皱起眉头。

    但拉斐尔显然没有要为王子停下来解释的意思:

    “顾就属于站错队的那一派:他隐姓埋名逃亡西陆,做过商贩、工匠、佣兵等工作,直到血色之年后,他扎根龙霄城,借着埃克斯特与星辰连场大战后的废墟与空隙,东拉西扯,干起了情报贩子的活计。”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顾的牢房铁门上收回。

    “那跟你——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拉斐尔的唇角微微一收,勾出一个冷笑。

    “我们后来发现,在龙霄城的这些年里,顾所做的不仅仅是他的老本行。”

    荒骨人凝视着牢门上的铁闸:

    “除了买卖消息之外,这个远东人的业务还包括为各大势力充当中介,调解矛盾。”

    “而对某些无法调解,又不能不理的矛盾……”

    说到这里,拉斐尔目光一寒:

    “他就会找杀手。”

    杀手。

    泰尔斯神经一紧。

    等等。

    龙霄城,顾,情报贩子,杀手,六年前——少年把多年前的一条条线索慢慢连接起来,面色渐变。

    “没错,”拉斐尔冷笑着观察泰尔斯的脸色:

    “六年前的龙霄城,在努恩王强权之下的阴沟角落里,地下势力一盘散沙:格里沃控制街头,乌拉德横行黑市,康玛斯人居中取利,更有其余山头林立不计其数,关系错综复杂,纠结混乱。”

    “而他,”拉斐尔向顾的牢门抬了抬下巴:

    “您的远东朋友,则用了十年的时间,逐步接手了最肮脏也是最危险的业务,成为龙霄城最大最方便的杀手联络人。”

    泰尔斯的眼眶慢慢放大。

    “下到街头流氓亡命罪犯,上至诡影之盾乃至刺客之花,他皆有门路,无不熟稔。”

    “一手买命,一手卖命,堪称深藏不露,手眼通天。”

    诡影之盾。

    刺客之花。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顾的牢房,目光未曾移动半分。

    可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如果顾是龙霄城最大的杀手中介,那就是说六年前……

    下一秒,拉斐尔就面无表情地说出泰尔斯所担忧的事情:

    “查曼·伦巴,彼时的黑沙大公就是通过顾找到了诡影之盾。”

    “双方就此勾连,达成合作。”

    泰尔斯僵硬地扭过头,

    查曼·伦巴和诡影之盾的合作。

    他们的中间人是……

    顾?

    他不禁想起小时候,和小滑头两人瑟瑟发抖地躲在马车上,看着黑沙大公与钎子接头交谈的场景。

    然而拉斐尔的话还未说完:

    “最后,鉴于目标的棘手程度,顾拿出了压箱底的关系,为他联络上这世上最强大最可怕的杀手——他靠着一手阴诡凶险的绝杀刀,在灾祸带来的混乱中,突破白刃卫队的重重防御,取走天生之王的人头。”

    那一刻,泰尔斯僵在原地。

    拉斐尔微微眯眼:

    “而您知道那是谁吗?”

    走廊陷入无声的死寂。

    好半晌,泰尔斯才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是。”

    拉斐尔冷笑一声,丝毫不顾王子此刻难看至极的神情:

    “他知道如何联络在血色之年后遁逃无踪的弑君家族,仅此一条,就足够我们把他关押到老死——或者招供。”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捏了捏左拳,指尖掠过掌心被jc无数次割开的伤疤。

    “但这还不是第一次。”

    拉斐尔还在继续:

    “至少,在顾的账本上,‘飞蝗刀锋’不是跟您扯上关系的第一笔生意。”

    泰尔斯努力消化着新的情报,抬起目光。

    下一秒,拉斐尔目光深寒:

    “六年前,殿下,当您出使北方,却和王国之怒被伦巴的黑沙大军围在断龙要塞下,横遭魔能枪部队的轰击时……”

    “你觉得是谁通过丰富多样的联络渠道,为烽照城大公康克利·佩菲特找来了那些甚至能够策反魔能枪教官的刺客,好让他得偿所愿,看着你死在伦巴的军阵之中?”

    魔能枪。

    泰尔斯眉头一紧,他仿佛又回到六年前的要塞之下,面对无数刀光剑影。

    他神情凝重:

    “你是说,那也是顾居中联络的?”

    拉斐尔轻哼一声,轻轻晃动了一下手臂:

    “而您说,他在龙霄城里帮过你,救了你一命?”

    泰尔斯下意识地望向顾的牢房。

    “那么就再仔细想想,殿下。”

    那一瞬间,拉斐尔的话语虽然轻松依旧,可字里行间却充满了不为人知的阴暗:

    “您认为,背叛了努恩王的‘撼地’卡斯兰,真的是因为看您顺眼,才在酒馆里告知你联络顾的渠道,好让你在逃出龙霄城重围的时候,去找这个看似神秘中立的地下人物?”

    卡斯兰。

    六块半。

    泰尔斯的目光牢牢凝固在牢房的闸口上,拳头却越攥越紧。

    “您认为,龙霄城真有这么多好心的远东人,当他们在戒严期被一个身份神秘的贵族小屁孩敲响家门时,总是好酒好菜好床地招待他,只为那小孩长得乖巧可爱又聪明善良?”

    远东人。

    招待。

    王子轻咬牙根,努力回想起那天的清晨,自己和小滑头在顾的肉铺里的场景。

    “您认为,事情真的有这么凑巧,在整个龙霄城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见不得光的情报贩子只需走出家门两分钟,就能顺顺利利地带回孤身前来的一国使节、善流城侯爵史莱斯·百慕拉——好让他转手就把你送给查曼·伦巴?”

    情报贩子。

    史莱斯。

    拉斐尔的话语如刀刃般锋利,一把接着一把,破开泰尔斯的心防:

    “所有的这些疑点,这些蹊跷,这些却看似合理却不容深究的事情,在您把他当作救命恩人之前,回头想过吗?”

    那一刻,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压下渐渐沸腾的狱河之罪。

    如果,如果拉斐尔说的这些疑点都是有问题的。

    那就是说,他曾经以为的那些事情……

    “对,顾。”

    拉斐尔冷冷开口,丝毫不给王子反应的时间:

    “他从没帮过你。”

    “恰恰相反,”

    “正是他出卖了你。”

    泰尔斯轻轻闭上眼睛。

    六块半。

    他没帮过你。

    他出卖了你。

    那一瞬,那间关押着顾的牢房,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引人注目了。

    走廊里回归死寂。

    拉斐尔舒出一口气,同样眼神复杂地看向牢门:

    “而他也出卖了我们。”

    泰尔斯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平复好自己的心情,闻言缓缓睁眼,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

    “他和王国秘科,你们也有合作?”

    拉斐尔点点头:

    “曾经,是的。”

    荒骨人望着顾的牢门,不屑哼声:

    “显然,不管是埃克斯特、星辰王国、康玛斯联盟甚乎于诡影之盾和终结之塔,这个自诩中立的情报贩子已经习惯了跟所有人‘合作’,多方收钱四处拍胸,来回倒手八面玲珑,然后在客户们彼此相杀的血腥空隙里渔翁得利。”

    “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他演砸了。”

    泰尔斯僵硬着脸颊:

    “他做了什么?”

    拉斐尔沉默了几秒。

    “如您所提及的,凯伦·布克——作为王国秘科少有的‘智者’级情报官,他的死亡是我们承受不起的损失。”

    “而我们在六年后废弃龙霄城总部,多多少少也受此影响,是不得已之举。”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想要努力把苦闷和郁结呼出心头:

    “发生了什么?”

    拉斐尔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顾的牢房:

    “这也是我们想要搞清楚的。”

    “从他嘴里。”

    泰尔斯默默地站在原地,心情复杂。

    反倒是拉斐尔叹出一口气,恢复了轻松淡然的姿态:

    “就像这样,殿下,哪怕在看似盖棺定论的过去面前,在暗流底下也还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可怕细节。”

    “因此,当您六年前在英灵宫里意气风发力挽狂澜的时候,殿下。”

    拉斐尔感慨道:

    “别忘了,那一天,英灵宫之外,秘科的人手也在看不见的战场各处,与阴影中的敌人们展开见不得光的殊死搏杀,哪怕只为一页信纸,一段文字,一个信号,以给您和王国争取多一分获胜的机会——布克就是其中之一。”

    泰尔斯目光一动。

    “王子的屁屁——这名字很好笑,对吧。”

    拉斐尔转过身,面对昏暗漆黑,几乎望不见尽头的走廊,眼中渗出幽幽微光:

    “然而他们全员,都是六年前改变世界大势的‘龙血’计划中,王国秘科与努恩王、与暗室、与白刃卫队、与查曼·伦巴、与诡影之盾、与康玛斯等等敌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之后,在满地的死尸和牺牲里,所残留下来的幸存者。”

    泰尔斯讶然抬头。

    “而我们不告诉你某些情报,并不是因为我们不相信您,而是因为您无法像我们那样丢弃负累,忘却自我,全心全意投入黑暗且肮脏的使命,完成目标。”

    拉斐尔眯起眼睛,向顾的牢房示意了一下:

    “即便你认为……你欠你的目标一条命。”

    “在这种情况下,你若强求一知半解,便只能越走越偏,失去辨别真相的能力,被人牵着鼻子走。”

    丢弃负累,忘却自我。

    泰尔斯轻皱眉头。

    “你不是我们,泰尔斯,你本该活在阳光与蓝天之下,”拉斐尔叹出一口气,罕见地没有使用尊称,而是直呼公爵的名字:

    “由我们去面对无边地狱。”

    那一刻,他的黯红双目无比真诚。

    可是泰尔斯想起的,却是拉斐尔在审讯室里面对酒商达戈里、铁匠吉本、刀锋领贵族以及贝利西亚时,所展现出的不同面孔。

    走廊里沉默了很久。

    直到王子殿下重新发声,嗓音沙哑:

    “那我怎么知道,牵着我鼻子走的人,不是你们?”

    拉斐尔轻轻一滞。

    “当您真正坐上那个座位,殿下。”

    拉斐尔的笑容渐收:

    “当您真正一言可决天下事,一指可定江山图,当您可以全权掌控王国秘科的目标、使命、运作、预算、发展、未来的时候……”

    “你就会知道的。”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但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反驳。

    心情沉闷的泰尔斯跟从拉斐尔走出如迷宫般的地下走廊,再经过重重关卡,这才从大门离开秘科庄园的主宅,回到他们起初下马车的地方。

    可是拉斐尔却皱起了眉头。

    “你喊了人来接你?”

    正在出神的泰尔斯回过神来:

    “什么?”

    但王子也愣住了:停在他们的面前的有两架马车,一架是他们从复兴宫来时的座架,但另一架……

    “殿下!”

    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喊,一个身着王室卫队服饰的矮壮汉子从马车的司驾位上跳下来——那是闵迪思厅内,曾与泰尔斯比过剑的护卫官,孔穆托。

    “泰尔斯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孔穆托满头大汗,但在见到泰尔斯后仍然精神一振,鞠躬见礼:

    “奉马略斯长官之命,为您效劳。”

    泰尔斯略有疑惑,但拉斐尔和另一架马车上的秘科车夫都冷冷地盯着出现在这里的孔穆托,神色不善。

    “没关系,”泰尔斯见状出声道:

    “他是我的人,是星湖卫队。”

    拉斐尔轻哼一声:

    “你确定?”

    泰尔斯紧了紧嘴角,走上前去。

    “孔穆托?”

    王子收拾好糟烂的心情:

    “你不是该在闵迪思厅吗?怎么在这里?”

    孔穆托把警惕的目光从拉斐尔的身上收回来。

    “马略斯长官进宫前给了我命令,殿下,他要我盯着一点:如果有意外就溜出闵迪思厅,聚集人手,到这里来接应您。”

    “以避免……您的不便。”

    马略斯?

    不便。

    泰尔斯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身后的拉斐尔一眼。

    荒骨人沉默一秒,最终还是知情识趣地后退开去。

    泰尔斯转过头来,追问重点。

    “你说……意外?”

    “在您和长官入宫后不久,殿下,”孔穆托稍有吞吐,但还是据实相告:

    “掌旗翼的人就来了。”

    掌旗翼。

    就是宴会上那位沃格尔·塔伦副卫队长所领导的,d.d所说的卫队六翼之一?

    他们来做什么?

    泰尔斯略有不解:

    “什么意思?”

    孔穆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泰尔斯的反应:

    “你知道,带队的人是次席掌旗官盖坦……他们不由分说,直接封锁了闵迪思厅,扣押了所有人,说是要全面审查。”

    泰尔斯吃了一惊:

    “什么?”

    封锁……闵迪思厅?

    “为什么?”

    孔穆托勉强笑了笑:

    “盖坦说,是因为昨天,宴会上的意外。”

    泰尔斯僵硬而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果不其然。

    又是这个。

    “他们说,我们的失职意味着安保有漏洞甚至是内鬼,这可能危及王子的安全,因此需要从上到下,彻底清查审核。”

    孔穆托叹了口气,有些颓唐:

    “掌旗翼的审查很……佐内维德被审了两个小时才出来,面色不太好。而摩根几乎是被五花大绑铐进去的,库斯塔甚至被怀疑是外国间谍,史陀让我们顺从不要反抗,但涅希差点跟他们大打出手,帕特森刑罚官想靠身份求点情,可盖坦是出了名的办事老辣,谁的面子也不给……”

    泰尔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总是,那是场大行动,同行的还有璨星私兵、贵族事务院和内城警戒厅,我怀疑其中甚至有王国秘科的人,队伍浩浩荡荡,估计很多人都看到了。”

    泰尔斯听着孔穆托的讲述,慢慢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

    闵迪思厅。

    国王钦封给星湖公爵的王都居所。

    被封锁审查?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努力松开拳头,试着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我以前在内城警戒厅混,殿下,”孔穆托的目光有些躲闪,似乎不太乐意提起这几段关系:

    “有几个负责封锁外围的警戒官,跟我是熟人。”

    “本来皮洛加也能一起溜出来,但盖坦年轻时跟他有旧怨,把他盯得很死,估计也不会让他好过。”

    孔穆托向马车后方看去:

    “我能找到的人就只有哥洛佛——他早上因受罚养伤而离开了,掌旗翼的人为此很不高兴。”

    泰尔斯微微蹙眉:

    “哥洛佛?”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车的另一侧出现。

    “殿下。”

    星湖卫队的一等先锋官,健壮的“僵尸”哥洛佛全副武装来到泰尔斯面前,神情严肃:

    “我们应该立刻回城,我总感觉马车另一侧——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不怀好意。”

    见到最熟悉的先锋官,泰尔斯才彻底放下心来。

    但他随即皱眉,看向哥洛佛的背部:

    “可你的伤……”

    哥洛佛摇了摇头,拉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绷带。

    “不碍事,我的终结之力能缓解疼痛,而且……”

    哥洛佛抡了抡手臂,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

    “马略斯勋爵,他鞭打我的时候手下留情了。”

    “就好像……好像他知道会有这事,还用得着我。”

    泰尔斯稍怔,但随即想起早上,马略斯在向他解说“圣殿”与“帝风”之前所说的话。

    【复兴宫那边,还没来人吗?】

    【我向您担保,他们一定会来,或早或晚。】

    泰尔斯压下糟糕的心情,他明白了什么,追问道:

    “那d.d呢?他也是被马略斯故意鞭打,以便放出闵迪思厅避祸的?”

    哥洛佛摇摇头:

    “不,我看过了,多伊尔的伤应该是真的,他被打得很惨。”

    一来,经过昨天的事情,多伊尔家正在风口浪尖——哥洛佛默默地想。

    二来,嗯,马略斯勋爵大概很记仇。

    尤其在d.d于宴会上借着酒劲喊他‘小托蒙德’之后。

    “这么说,马略斯早知道会这样,”泰尔斯的话打断了哥洛佛的思绪:

    “他跟我一起进的复兴宫,现在他人呢?”

    一旁的孔穆托接话了:

    “维阿——掌旗翼的一个熟人欠我人情,他刚刚传消息告诉我,马略斯勋爵还在复兴宫里。”

    他犹豫了一秒:

    “跟塔伦副卫队长……在一起。”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懂了。

    这么说,托蒙德·马略斯,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

    哪怕他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此刻也正自身难保。

    “掌旗翼,”王子叹息一声:“沃格尔·塔伦。”

    “真有胆量。”

    孔穆托和哥洛佛对视了一眼。

    泰尔斯转过身,大声招呼远处的拉斐尔:

    “拉斐尔,你知道这事儿吗?”

    荒骨人走近前来,泰尔斯注意到,对方的眼眸又被伪装成了其他的颜色。

    在两位王室卫士的不善目光下,拉斐尔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什么事?”

    泰尔斯瞥了他一眼,冷哼道:

    “没事。”

    “如果您有不便,殿下,”拉斐尔显然很懂察言观色,他在三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

    “秘科很欢迎您继续多待上几个小时……”

    “谢谢,但不必了。”泰尔斯果断拒绝。

    “我想,你不介意我跟我的亲卫们回去?”

    拉斐尔看了泰尔斯几秒钟。

    “请便,”荒骨人笑逐颜开,如数家珍地叫着其余两人的姓名来历:

    “哥洛佛家族的嘉伦·哥洛佛,和警戒厅出身的吉安卢卡·孔穆托,大名鼎鼎的王室卫队成员,我们当然信得过。”

    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皱眉,但拉斐尔已经鞠了一躬,转身走远。

    “那是……”哥洛佛望着拉斐尔远去的背影,这才缓缓松开不知不觉握在手里的剑柄。

    “给我擦屁股的人。”泰尔斯闷闷不乐地道。

    王子不由分说就要登上马车:

    “现在,我们回闵迪思厅——跟掌旗翼打打交道。”

    然而哥洛佛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殿下。”

    泰尔斯表情稍变。

    “马略斯长官的意思是,”孔穆托接过话头,笑得有些僵硬:

    “您先不要急着回闵迪思厅。”

    泰尔斯露出疑惑。

    孔穆托小心翼翼地道:

    “掌旗翼的那些人,他们带着……陛下的手令。”

    陛下的手令。

    泰尔斯一愣。

    “而且各个部门的人都在……”

    孔穆托讪讪道:

    “如果您贸然出面,场面不好看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

    但泰尔斯已经听懂了。

    王子怔怔地站在马车前。

    “所以,”泰尔斯出神地道:

    “我前脚进了复兴宫,后脚就被人抄了老巢,现在有家不能回?”

    孔穆托面有愧色:

    “很抱歉,殿下,是我们在宴会上护卫不严,致使那样的意外发生……”

    “不。”

    泰尔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着把整一天的污糟事儿理清楚。

    “不,不,不。”

    “不,相信我,”想明白之后,泰尔斯突然很想笑:

    “这绝对不是你们的原因。”

    回归星辰这么久,他一直循规蹈矩,莫敢放肆。

    昨夜,是他归国后第一次做出了自由,可能也是冒险的选择。

    然后他就付出了代价。

    泰尔斯哑然失笑,让两位卫士面面相觑。

    作为惩罚,他刚刚战战兢兢地旁听了一节御前会议,再被国王无情地剖心训斥,之后被带到秘科,享受了黑先知的全程陪伴,连他的闵迪思厅和星湖卫队,也被狠狠敲打。

    至于现在……

    哥洛佛低声插话:

    “事实上,马略斯勋爵建议我们回复兴宫。”

    “回复兴宫?”泰尔斯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嘲讽:

    “去找我父亲?”

    “不,去找姬妮女士,”孔穆托细细盯着泰尔斯的神情:

    “长官说了,这时候只有她才能……”

    保护你。

    孔穆托把剩下的话放在心里。

    泰尔斯沉默了。

    找姬妮。

    是么。

    这么说,又回到六年前,自己刚到闵迪思厅的样子了啊。

    面对着无数已知未知的威胁,却只能随波浮沉。

    寻求着他人的保护。

    六年前。

    王子扶着车驾,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时间过了很久。

    终于,在孔穆托连续第三次给哥洛佛打眼色之后,星湖公爵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不,我们不回复兴宫。”

    “也不去找姬妮女士。”

    孔穆托和哥洛佛齐齐皱眉。

    泰尔斯睁开眼睛。

    “我们去西环区,红坊街。”

    那一刻,两位卫士都愣了一下:

    “什么?”

    泰尔斯死死捏着马车的轮轴,轻轻咬牙:

    “在那儿,有家叫‘一夜艳遇’的会所。”

    孔穆托瞪大了眼睛,哥洛佛则面色凝重。

    “殿下,去那里……做什么?”孔穆托小心地问道。

    “做什么?当然是……”

    泰尔斯松开车轮,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

    “去找女人啊。”

    孔穆托先是了然,随后又为难不已:

    “可是,殿下,您的身份……”

    泰尔斯嗤笑一声。

    “谁说我要以王子的身份去了?”

    王子登上车驾,遥指两人:

    “你带路,孔穆托,我们先去换套行头,然后你领头进去,哥洛佛。”

    僵尸一个激灵:

    “但是……”

    但泰尔斯不客气地打断他:

    “还有记得,哥洛佛,到那之后……”

    “你的名字就叫做,”这一秒,泰尔斯的笑容消失,声音无比冷漠:

    “拉斐尔·林德伯格。”

第87章 我认识路

    永星城,西环区,一架朴素低调却造价不菲的马车驶过石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转入下一个路口。

    “这是临河街,红坊街就在下一条路,瞧,就在那儿。”

    透过车厢前的小窗,孔穆托的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

    但泰尔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殿下……”

    小滑头,御前会议,秘科,安克,顾……

    颠簸的车厢里,有家不能回的王子闷闷不乐地思索着,无心欣赏窗外的永星城街景。

    不论是复兴宫还是秘科,不论面对国王还是黑先知,压抑与不顺都是他今天的主题词。

    但最让少年在意的,还是安克·拜拉尔晕厥之前的话语。

    【抓紧你的剑。】

    泰尔斯下意识地收紧拳头,却发现自己手无寸铁,掌中空空。

    他低下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左手。

    但只能看见掌心处的伤疤。

    “殿下?”

    肩膀突然一重,泰尔斯这才回过神来。

    车厢里,哥洛佛对他点点头,松开王子的肩膀。

    “您确定我们真要这么做?红坊街?”车厢外的孔穆托从窗口处回头:

    “如果马略斯长官知道了……”

    他面色为难。

    哥洛佛表情不变,但他的眼神表达了同样的顾虑。

    泰尔斯整了整新换的衣服领口,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

    即使顶着王室卫队或者星湖卫队的头衔,即使自己是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是这个国度第二尊贵的人……

    但无论是孔穆托还是哥洛佛,哪怕是目前与他关系最好的d.d,也还是对自己存有疑虑的吧?

    至于马略斯嘛……

    “你说得也对,那么……”

    泰尔斯沉吟了一秒,扭头向着空无一物的窗外喊道:

    “你有什么意见吗,马略斯?”

    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一怔。

    “马略斯?你的意见?”

    泰尔斯重复了一遍,敲了敲车壁,装模作样倾听了一会儿。

    “看来……”

    王子回过头,看向僵硬的哥洛佛和无奈的孔穆托,遗憾地摊摊手:

    “他没意见。”

    哥洛佛抽了抽眉毛,没说什么。

    孔穆托只能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回头驾车。

    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红坊街的主道,汇入其他马车与路人的行列。

    窗外立刻热闹起来:招呼,叫卖,拉客,咒骂,不一而足。

    把泰尔斯的注意力从过往吸引回现实。

    如果不看其他,那红坊街大概与西环区的其他富庶部分没什么不同:宽阔的主干道,整齐的房屋,四通八达的小巷,摩肩接踵的人群。

    但这里的娱乐场所数量却是其他地方所望尘莫及的:酒馆、旅店、赌档、剧场、专卖“好货色”的街边小摊和路边小铺,当然,还有红坊街最少不了的各色“会所”。

    望着窗外似曾相识却又改变颇多的街景,泰尔斯不禁有些痴了。

    还是乞儿的时候,泰尔斯不止一次地溜来红坊街“找生意”,当然都是在较为热闹也安全的傍晚——须知乞丐们对固定地盘的敏感丝毫不少于猫狗、黑帮乃至国家,哪怕仅仅只是在不同的帮会手底下讨生活。

    但那时,乞儿泰尔斯都混迹在人群中,要么饱受推搡欺凌,要么总被轻蔑忽视。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在马车上,以一个平常国民,甚至是贵族客人的身份来逛这一永星城的寻欢胜地。

    孔穆托提缰扬鞭——保护要人的工作经历让他拥有了熟稔的驾车技能——穿梭在街头,无视着外围的小本妓馆乃至掮客流莺,直奔目的地。

    一路上,他们遇见许许多多的男人:有的热情无限迎来送往,有的初来乍到茫然无措,有人呼朋唤友急不可耐,有人扭扭捏捏拘谨生涩,有的穿着朴素鬼鬼祟祟,有的打扮时髦举止优雅,有人身负要务来去匆匆,有人闲庭信步欢声笑语。

    大街上的女人也有不少:堆满假笑的老鸨,忙碌浆洗的妇人,灰头土脸的女工,匆匆赶路的女仆,还包括打扮得像男娃一样满大街跑差事的穷苦女娃,以及满面怒气赶来抓丈夫回家的贵族妇人,甚至还有一看就是乘着马车偷偷跑出来,躲在手帕和扇子后红脸向外张望的贵族小姐……

    而泰尔斯他们的马车混迹其中,毫不起眼,一路不加停顿,很快便驶入中心街区,进入一片装潢豪华、招牌闪亮的房屋群。

    “哎哟,姐妹们,来客人了!瞧那马车,用料十足!”

    狱河之罪涌起,一片娇声霎时侵入泰尔斯的耳朵:

    “快去化妆!把你的束胸紧一紧!”

    “天啦咯你这是什么鬼香水,快去洗了!”

    “该死,谁拿走了我的情趣内衣!那是扎瓦克裁缝手织的秘密款!”

    “英气点儿,现在不流行柔弱美人了,都喜欢够硬的……”

    刹那间,马车上的三人就像误入花丛的蜜蜂,撞见整个红坊街最不能忽视,也是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形形色色的美人们。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下喉咙。

    “这马车,少不得又是哪位偷偷跑出来的少爷呢……”

    “太早了,还没到傍晚呢,看来他很着急啊,呵呵呵……”

    她们遍布在主道两侧的屋宇内、门廊下、阳台上、巷道里、窗户后,藏在每一个你注意不到却又真切存在的角落里。

    她们大多年华正好,春芳动人,莺莺燕燕,娉婷万种。

    “这个点来的,肯定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嘿,我猜啊,是个喜欢吞宝剑的……”

    “那把多尼叫起来?”

    “别了,他昨晚伺候了三个男人呢,前后都疼,路都走不动了,让他好好睡会儿……”

    “那,那我绑紧绷带,去换男装?”

    “呸,男装简单,但是你有下面吗?”

    “你怎么知道没有?说不定掏出来比他还大呢!”

    “那……让我先试试?嘿——”

    “哎哟你还真来——快松手!看我不挠死你个小贱货儿——”

    “哈哈哈——假把式,我们啊,永远也变不成男人的!”

    “哼,那又怎么样,我这样就挺好,再说了,男人们这儿可没有我们大……”

    “是嘛,让我看看,也许是被我揉大的呢?”

    “诶你还来——啊,我好不容易才绑紧的内衣带子!”

    泰尔斯听得面红耳赤,努力板紧脸色。

    她们有的姿态优雅浑身清贵,有的体态诱惑气质性感,有的眉目传情勾魂夺魄,有的凄楚娇弱惹人怜惜,有的千娇白媚妖娆多姿,有的端庄素雅冷若冰霜。

    她们或惊鸿一掠显露真容,换来客人们的注目与惊呼,或呵呵发笑掩面退缩,勾起夹杂期待和失望的叹息,或放肆浪荡地轻轻勾指,引动男人们的热切疯狂。

    “说不定是你的那位相好?给你留家徽,说要来娶你的那位?”

    “你好讨厌哦……”

    “哼,又一个谗身子的负心汉罢了……”

    “或者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老帽?”

    她们就像童话故事里在森林中影影绰绰,淘气探头的美妙精灵,东躲又西藏,此起而彼伏,时而现身时而神秘,时而热情时而冷酷,时而脉脉含情时而爱理不理,时而纯真圣洁时而搔首弄姿,勾得观者们心中痒痒。

    令人恨不能放下一切,随之而去,穷根追底,一睹真容,登堂入室,一亲芳泽……

    啪!

    哥洛佛把手伸出驾驶座,面无表情地挥出一巴掌,把仰头出神得忘了正事的孔穆托拍了回来(同样把大开眼界的泰尔斯惊醒回来)。

    “抱歉,咳咳,”孔穆托摸着生疼的后脑勺,尴尬地道:

    “我来过这——当然是因为公务——几次,下午只是刚开场,晚上要更热闹……”

    “二等护卫官,孔穆托,”哥洛佛冷冷地道,顺便换位到车窗前,挡住一个在二层楼上向泰尔斯温柔眨眼的漂亮小姐姐:

    “殿下还有事要办。”

    “当然,当然……”

    孔穆托讪讪道歉,偏头看向几个等马车降速就腆脸围上来的“本地老乡”:

    “不,我们不需要导游,也不需要介绍,更不需要……喂!别拽我的缰绳!好吧,这些钱拿去,少来烦我们!”

    护卫官气急败坏地打发走这些热情好客的“地陪”。

    显然,在这一点上,孔穆托没有撒谎,他确实不擅长这样的场面。

    马车再次向前行驶了一段路,转过几个弯,路过一群血气方刚,对不同姑娘美人们评头论足的年轻贵族。

    看看他们,是如此自信,轻狂,安逸。

    泰尔斯默默地对自己道。

    不像自己。

    年纪轻轻,却已重压在肩,束缚遍身。

    暮气深藏。

    少年自嘲地苦笑道。

    他们驶出热闹的地带,孔穆托这才靠边停下马车,指向街道的另一头:

    “瞧,那就是‘一夜艳遇’,位于红坊街核心区的前端,地段不错。”

    泰尔斯探出头。

    出现在他视线远端的,是一间华贵大气,人来人往的屋宇。

    屋外的掮客们讨好谄媚,热情无限,台阶上的鸨婆们挥舞手帕,笑意喜人。

    更别提窗口和阳台处的莺燕美人们,可谓千娇百媚,繁花似锦。

    那就是贝利西亚开的……会所?

    一夜艳遇?

    但是不知怎地,少年觉得它莫名眼熟,却又有些陌生。

    “有些新,”哥洛佛皱眉观察着‘一夜艳遇’的建筑外观,道出他的疑惑:

    “跟周遭格格不入。”

    孔穆托再打发走一个想凑上来介绍生意的掮客,闻言眼前一亮:

    “当然,它是在一间老棋牌室的废墟上重建的。”

    前警戒官兴致勃勃:

    “六年前的某个夜晚,两个黑帮争抢红坊街的保护权,在这里杀红了眼——那些狗娘养的甚至搬出了永世油,爆炸声把王都的总守备官都惊动了。”

    泰尔斯听得心头一跳。

    他看着那栋新建的会所,比照着它周围的路口,慢慢确认自己的记忆。

    不。

    六年前,让这座屋宇重建的,不是永世油引发的爆炸。

    他撑住车壁,默默地告诉自己。

    不是。

    孔穆托发觉了王子殿下有异寻常的神色,犹豫着开口道:

    “在下车之前,我能问问咱们是来做什么的吗,殿下?”

    “总不能真是来……找女人?”

    哥洛佛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的状况,但他的耳朵却下意识地向泰尔斯偏转,显然也想知道答案。

    “当然不是。”

    泰尔斯神秘一笑:

    “我只是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一些,没有必要外传的事。”

    “哪怕是对马略斯。”

    “你们明白吗?”

    王子认真地看着车厢里的哥洛佛和驾驶位上的孔穆托。

    也许是地位使然,也许是眼神逼人,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齐齐点头。

    “好吧,您是主人,我无权置喙。但如果我们来红坊街这事儿被人知道了……”

    “吉安,相信我,”泰尔斯无奈地对孔穆托到:

    “你不是第一个有此担心的。”

    “而我已经为此被教训整整一天了。”

    孔穆托犹豫再三,好歹还是把那句“那您就没吃到教训?”埋在了心里。

    他跳下驾驶位,为泰尔斯打开车门,专心致志投身“陪王子离家出走寻欢作乐”这一颇有前途的任务。

    “不。”

    哥洛佛及时伸手,按住了正要下车的泰尔斯。

    “不能这么直接去,太明显了,无论是殿下的年纪还是我们的气质。”

    僵尸警惕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会被人认出来的……”

    孔穆托挑挑眉毛,收起“我才是护卫官”的表情:

    “哦,他们已经认出来了。”

    泰尔斯一阵疑惑,哥洛佛则看向对方。

    前警戒官一脸习以为常地指指街道:

    “我说的不是殿下的身份……但这里是红坊街,一路上的所有人,无论街头乞儿还是会所门童,马车师傅或者糕点店帮工,他们在这里靠着红坊街混生活已经很久了,眼光老辣独到,早就认出这是大户人家的马车了。”

    哥洛佛面色凝重,默默沉思。

    可孔穆托话锋一转,轻松写意:

    “但倒不用过于担心,不少贵族和官宦子弟都会来这儿寻欢,当然晚上要更热闹一点……事实上,我敢打赌,多伊尔护卫官一定更熟悉这儿。”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要是多伊尔没被鞭打就好了。

    孔穆托竭力打消着两人的担心,可哥洛佛依旧一脸警惕,丝毫未曾放松。

    似乎他进了红坊街之后,就变成了一头多疑的猛兽。

    泰尔斯看着他俩的表情,挑眉点头:

    “好吧,但我们确实不妨低调些。”

    王子探头出车厢,指了指街口斜对角的“一夜艳遇”:

    “进去的时候,我们能否不穿过大路,也不走正门,比如说,”泰尔斯望向热闹非凡,顾客充盈的街道:

    “走后门?”

    孔穆托挠挠下巴:

    “理论上,我们可以绕到下城区,从另一个方向进红坊街,再走后门,这样可以避开人流,但是我强烈建议别这么做。”

    下城区。

    泰尔斯皱起眉头,哥洛佛则满面狐疑。

    “虽然西环区和下城区的治安都由西城警戒厅负责,可恕我直言,他们的管辖权威就只到红坊街为止了——永星城五大警戒厅,西城一直是最烂的那个,人渣遍地上下勾结,每年都会被揪出几个贪污腐化的警戒官和巡逻队员。”

    孔穆托露出嫌恶与不屑:

    “尤其是下城区——我不是怀疑我们保护殿下的能力,但是那地方不安全,容易惹麻烦。”

    正在此时,哥洛佛突然抬头,目现精光,直刺车外。

    “警戒。”

    僵尸浑身绷紧如临大敌,把泰尔斯和孔穆托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循着哥洛佛的目光,两人望向街对角的会所。

    一夜艳遇。

    泰尔斯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一夜艳遇”的周围多了不少人。

    大多数人衣着素朴,目光阴冷,他们都在往复逡巡中打量周遭。

    “有些不对劲。”

    孔穆托也觉察出不妥,他下意识地从外面关上车门,只留车窗:

    “这些人不是客人……”

    泰尔斯的眉心慢慢汇聚。

    “是打手。”

    哥洛佛面容阴沉,简洁明了地道出真相:

    “黑帮里专司暴力的人。”

    孔穆托来不及惊讶于同僚的眼力,就听见王子同样严肃地补充道:

    “是黑街兄弟会。”

    “是他们的打手。”

    一个打手拦住一位要进入会所客人,在后者不满的抗议中,一边粗暴地搜索对方的全身,一边细细盘问。

    有事情发生了。

    泰尔斯谨慎地盯着会所外这些他曾经无比熟稔的人群,默默地道。

    车厢内外沉默了一阵子。

    孔穆托咽了一下喉咙:

    “额,也许是来看管生意的?说实话,这也正常……”

    “不止。”泰尔斯的声音响起。

    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转向他。

    泰尔斯的眼神转移到会所周遭,越发认真:

    “不止打手,看看周围:各色店铺的帮工、学徒,街头的跑腿、乞儿,乃至路边小贩、货郎……”

    “他们的状态都不正常。”

    在泰尔斯的提醒下,哥洛佛和孔穆托做起本职工作,细心地观察起这个街口的情况,两人慢慢变色。

    “是被黑帮吓坏了?”孔穆托回到驾驶位,不确定地问道。

    “不。”

    泰尔斯摇了摇头,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们也是兄弟会的人。”

    孔穆托疑惑回头:

    “什么?”

    泰尔斯搜索起曾经的街头经验,猜测道:

    “出于利益或习惯,这些人其实也是兄弟会的眼线,乐于为他们传递消息。”

    “显然,他们也被吩咐和提醒了,在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

    孔穆托凝重道:

    “他们……是兄弟会刻意训练成这样的?”

    “不。”泰尔斯摇了摇头: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本来面貌。”

    “黑街兄弟会并非生于虚空,而是发源于走投无路的绝望人群——他们从第一天起,就深深扎根在底层人的社区里。”

    在孔穆托和哥洛佛的疑惑眼神下,泰尔斯幽幽道:

    “在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生活困顿,无以为继,凄凉愁苦,挣扎求存,那兄弟会就是你的出路之一。”

    “无需伪饰,无需遮掩,大家平时各过自己的生活,到需要的时候,你就会自觉而默契地,向那些臂系黑绸的成员们通风报信,提供方便。”

    想起过去,泰尔斯略微入神。

    哥洛佛和孔穆托惊异地交换了目光,对王子的见识颇为意外。

    “吉安,你说,一夜艳遇是在黑帮火并后建立起来的?”

    泰尔斯谨慎地道。

    “是的,六年前,兄弟会和血瓶帮的人渣们狗咬狗,把红坊街祸害了,让大人物们没得逛妓院了,”孔穆托压下疑问,警惕地观察着渐次增多的打手们:

    “听说西城警戒厅插手了,逼他们停手罢战。”

    六年前。

    红坊街。

    兄弟会和血瓶帮。

    停手罢战。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殿下,我们该怎么办?还去吗?”

    泰尔斯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安静:

    “我们再看看。”

    在两人的疑惑中,少年深吸一口气,闭眼呼唤起狱河之罪。

    他瞬间进入地狱感官,尤其聚焦在耳朵与听觉上。

    很快,脚步、碰撞、摩擦、呻吟、娇笑、喝骂……街对角的方向上传来杂乱无章纷纷扰扰的声音,同时侵袭泰尔斯的感官。

    但经历了荒漠之行的历练,成长不少的泰尔斯熟练地调整狱河之罪的幅度,就像安抚不驯的猛兽,不让过度灵敏的感官阻碍自己,同时过滤掉无用的声音。

    只留下最关键的对话。

    “是血瓶帮干的吗?”

    一个兄弟会打手的声音传来,带着不服气的愤然与跃跃欲试的兴奋。

    “不知道,但要是莱约克知道了……”

    “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听说‘不眠者’全都被调过来了……”

    泰尔斯轻轻转头,寻找其他焦点。

    很快,他就找到了真相。

    “谁敢在我们的地盘绑人……”

    “是青皮?”

    “有可能,但我听说西城的大青皮跟我们有协议……”

    “莫里斯老大回来了……”

    “听说他很生气,亲自带着人去找‘幻刃’和‘红蝮蛇’要人……”

    “不,血瓶帮死不认账,场面很难看……”

    “该死,又要开打了吗?停战才多久……”

    泰尔斯慢慢抓住关键信息。

    “也可能是不懂行的外地人做的,你知道,江洋大盗什么的……”

    “王子回国后,城里来了很多外乡人,从上到下都有……”

    “操蛋王子,好好在北方待着不就完了,带回来的全是麻烦……”

    泰尔斯的心情越发凝重。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插入他的感官:

    “他们找到她了!”

    “贝利西亚,她还活着!”

    泰尔斯眼皮一跳。

    “她自己回来的,虚惊一场。”

    “我弟弟说她脸色不太对,一回来就嚷着要见兰瑟大人……”

    “无论是谁这么做,都不想让我们好过。”

    绑人。

    贝利西亚。

    泰尔斯睁开眼睛。

    “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被惹毛了。”

    面对两名下属的奇怪眼神,泰尔斯望着‘一夜艳遇’的招牌,心中叹息。

    “那殿下,我们……”孔穆托试探着问道。

    泰尔斯望着围护“一夜艳遇”的打手队伍,失望地摇摇头。

    不,显然,王国秘科从这里绑走贝利西亚的时候完全不考虑低调的问题。

    兄弟会被捅了马蜂窝。

    至少,今天是别想靠近了。

    至少没法低调靠近。

    在失望中,泰尔斯靠上车厢,耳侧传来更多的对话:

    “我是瑞德摩,莫里斯老大的命令:这几天,红坊街的地盘由我们不眠者来看守。”

    “接待的客量减半,加强哨戒。”

    “留意一下,看看这几天有没有人盯梢——等等,街对角那架马车,它停在那多久了?”

    “走,看看去。”

    泰尔斯还想再听多一点,直到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对方说的是他们。

    “糟糕。”

    看见不少打手警惕狐疑地向这边走来,哥洛佛表情一变,敲了敲驾驶位:

    “孔穆托护卫官,我想他们注意到我们了。”

    “准备跑路。”

    孔穆托吃了一惊,他看着越靠越近的兄弟会打手,镇定地掏着口袋:

    “没关系,我带了以前的警戒官徽章,只要……”

    “不,”但哥洛佛打断了他,语气果断凝重:

    “那是兄弟会,不是血瓶帮,他们不在乎……而我们不方便亮身份。”

    孔穆托皱起眉头。

    打手们越来越近,不少人的目光都看向驾驶座上穿着斗篷,藏头露尾的孔穆托。

    “哥洛佛是对的,我们不能被拖在这里,马上走。”

    泰尔斯下了最终决定:

    “改天再说。”

    就在此时。

    “嘿!”

    街道另一头,越来越近的打手之中,那个叫瑞德摩的领头人对着他们的马车扬声开口:

    “那边的客人,不过来玩玩儿吗?”

    孔穆托和泰尔斯微微变色。

    “你知道,一夜艳遇今天打折……”

    瑞德摩一边说着一边做手势,周围的打手们悄然散开,向他们包围而来。

    “糟糕……”泰尔斯喃喃道。

    下一秒,哥洛佛果断撞开另一侧的车门,攀出车厢,足不点地换到驾驶座,将孔穆托挤到一边。

    “让我来。”

    孔穆托还在犹豫:

    “但是……”

    可哥洛佛毫无预兆地扯过缰绳,怒喝道:

    “坐稳了!”

    在马匹的嘶鸣声中,马车瞬间启动!

    咯噔咯噔……

    泰尔斯来不及反应,就一个踉跄挨上后方的厢壁,连忙伸手撑住自己。

    “嘿!”

    车厢外传来打手们的追赶声和瑞德摩气急败坏的呼喝:

    “停下!”

    “该死,我就知道它有问题!”

    驾车的哥洛佛面色冰冷,急急驭马,马车提速驶出街口,继续加速!

    “哥洛佛先锋……嗷,我的鼻子……慢点儿,殿下还在车里!”驾驶座上传来孔穆托的痛呼声,显然是在疾驰中撞到了鼻子。

    车轮轧上石路,来回颠簸,泰尔斯在车厢里上下震颤,只觉得灵魂都要升天了。

    咯噔咯噔咯噔……马蹄和车轮声越发频繁快速。

    窗外的街景急速退却,如走马灯般映出一副副路人的惊诧面孔。

    时值午后,红坊街上的人不多,但他们的马车实在是横冲直撞毫不避讳,惊得路人纷纷尖叫退避,途中还撞翻了一个小贩的摊子,惹来阵阵咒骂。

    “拦下它!拦下它!兄弟会重重有赏!”瑞德摩和一众打手的声音从后方追赶而来,越发急迫!

    啪!

    “滚开!”哥洛佛暴喝开口,抽出马鞭驱赶路人:

    “撞死了还领个屁的赏金!”

    咯噔咯噔咯噔……

    车速越发加快,不择路途。

    “不不不,看路!”孔穆托惊声尖叫。

    车厢避无可避地撞断一根晾衣杆,几件衣物飞进车窗。

    倒霉的泰尔斯勉力维持平衡,躲闪不及,被一件女性胸衣兜头罩脸。

    我日!

    王子气急败坏地将胸衣从脸上扒下来。

    落日在上,这简直是他坐过的最快也是最糟糕的马车!

    马车疾驰而追兵不休,红坊街区的路面一片混乱狼藉。

    “绕捷径,截住他们!狗娘养的!”瑞德摩怒喝着下令,追赶的队伍顿时分出一批人,消失在小巷里。

    “该死,他们是地头蛇,知晓路途……”好不容易在驾驶座上稳定身形的孔穆托着急地道:

    “你想好去哪了吗?直接原路回去?”

    哥洛佛脸色沉着恍若不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催马,将马车越赶越快。

    但下一秒,僵尸的手臂绷出肌肉,狠狠一收!

    咯,噔。

    在马匹的悲呼与收蹄声中,整架马车一个急停回转,一侧车轮被抛上半空,离地驶空!

    那个瞬间,仿佛时间变慢,泰尔斯的眼眶慢慢睁大。

    车厢里,他的身躯同样腾空而起。

    车窗外的风景上移而去,露出某二楼阳台上一位正在晾晒内衣的姑娘,后者同样惊讶地与车厢里的泰尔斯对了一个眼神,随即消失在眼前。

    “我靠——”车厢外,孔穆托的悲痛呼声未完,就被呼呼风声掩盖。

    在这样危险的姿势中,半边轮空的马车顺着强大的惯性,生生横向插进一个小巷。

    倒霉的不止孔穆托。

    砰!

    泰尔斯在空中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在后厢上撞了个结结实实。

    “驾!”哥洛佛再次怒喝!

    轰隆!

    空中的半边车轮再次着地,在震颤中重新加速。

    该死。

    马车重新稳定,王子痛苦地从车厢沙发上爬起来,心中咒骂。

    这不是去会所的马车就算了……

    他居然还要加速过弯?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这是去逮小偷——不,逮虾虎呢!

    不等泰尔斯神魂落位,他就惊恐地发现,两边窗外的墙面越来越近!

    咯噔咯噔——

    在极致的震颤中,王子发动狱河之罪,死死抠住车壁,凑到驾驶位后的小窗:

    “我们这到底是去哪——”

    泰尔斯的话被掐死在喉咙里。

    透过哥洛佛的肩头,他绝望地看见:

    马车的前方,只有一条越发狭窄,越发昏暗,越发漆黑,眼见毫无出路的巷道。

    死路一条。

    “在那边!跟紧了!”

    尽管看不到,但追兵的呼喝声越发急促,如在近旁。

    看着前方窄如米粒的巷道,泰尔斯一阵心凉。

    他们过不去。

    马匹无助地悲鸣着。

    而两边的墙壁越来越近。

    泰尔斯咽下一口口水。

    要不然,还是让哥洛佛停车?

    兄弟会不好对付。

    可是若他亮出身份,他们也未必敢怎么样。

    就是“星湖公爵大闹红坊街,满车内衣横冲直撞”的新闻,可能要遍传王国了……

    想起国王的表情和黑先知的笑容,泰尔斯一阵头疼。

    但现实总是超乎他的预料。

    “抓紧了!”

    哥洛佛非但没有丝毫减速的打算,反而越发狰狞粗暴地抽打马匹,强迫着它加速向前,冲向昏暗狭窄的前方!

    眼见要车毁人亡,泰尔斯一惊,正要开口喝止。

    “不,僵尸,太窄了,我们过不去!”

    孔穆托恐慌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甚至脱口喊出对方的外号。

    “相信我!”

    但哥洛佛一把按住同僚,怒喝道:

    “我知道这里的尺寸!”

    “进得去!”

    下一秒,马车毫不停息地冲入狭窄的巷道里!

    头顶的篷布遮蔽阳光,周围顿时昏暗一片。

    “相信我!”哥洛佛的声音有些变形。

    两边的车窗同时一黯。

    唰!

    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

    泰尔斯竭力坐在最中间,闭上眼睛,伸腿死死抵住车厢。

    他发誓:

    要是他活下来了,一定要下一道命令:

    在余生里,哥洛佛休想再砰马车缰绳一下。

    然而。

    咯噔,咯噔,咯噔……

    一阵让人不安的上下颠簸后,王子惊奇地发现:马车渐渐平稳了。

    下一秒,眼前一亮,车窗外重新出现了阳光。

    马匹吭哧吭哧地喘息着,痛苦地将马车拉出小巷,驶入大道。

    它向粗暴的主人发出哀怨的鸣叫。

    却只能换来下一次毫不怜惜的鞭打。

    “好了,我们安全了。”哥洛佛的语气稳定下来,他旁边的孔穆托仍旧急喘不止。

    望着窗外清晰起来的街景,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惊魂甫定。

    马车开始减速。

    但他们的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先是迅速靠近,但是又在一瞬间齐齐消失。

    “该死——”瑞德摩的咒骂声响起,但是很快随风而去。

    追赶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孔穆托扒住车厢,奇怪地向身后看去:“他们怎么……不追了?”

    “这里是血瓶帮的管辖区,”哥洛佛头也不回,只是沉着地抓着缰绳:“如你所言,兄弟会和他们有协议,分割红坊街。”

    “没人敢轻易越界。”

    马车回复了正常的速度,平稳行驶了一段路,路人们也不再惊疑地望向他们。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确定:自己脱离了追捕。

    哥洛佛最后一次警惕地打量完后方,这才把缰绳还给孔穆托。

    带着不同的心情,三人齐齐呼出一口气。

    “但是,哥洛佛先锋官。”

    回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孔穆托第一个发出疑问:

    “我记得听d.d说过,他每次拉人来红坊街玩儿的时候,你都是拒绝的……”

    前警戒官小心翼翼地驾车,同时疑惑地看向哥洛佛。

    “但是你怎么这么对这地方这么……了解?”

    还穿梭巷道,轻车熟路?

    就像——孔穆托把这句话压在心里——回家一样?

    泰尔斯默不作声,但他同样凑到小窗前,望向哥洛佛。

    哥洛佛面不改色。

    但少年敏锐地在地狱感官里察觉到:僵尸的手臂慢慢收紧。

    “因为……”

    哥洛佛面无表情地望着街道,话语一滞。

    几秒后,僵尸闭上眼睛,舒出一口气,仿佛放弃了什么。

    “因为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那一刻,泰尔斯和孔穆托齐齐一怔!

    “就是这里。”

    面对两人疑惑的眼神,哥洛佛睁开眼睛,语气失落,神色恹恹:

    “红坊街。”

    那一秒,哥洛佛幽幽地望着红坊街的大路,目光微妙,其中意味难为人知。

    马蹄声继,车轮不停。

    泰尔斯和孔穆托花了好几秒,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来。

    “我……他们没告诉我。”孔穆托咳嗽一声,颇有些尴尬。

    “因为没人知道——加入卫队的时候,我的档案被部分封存了。”

    哥洛佛的嗓音沙哑而沉闷,就像一个差学生翻开了一本他最不擅长的科目书籍:

    “闵迪思厅里,知道这事儿的只有马略斯勋爵。”

    车厢里,泰尔斯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嘈杂的人声和单调的马车声中,无意间得知了同僚秘密的孔穆托讪讪地点头:

    “是嘛,所以这么说……”

    “是啊。”

    哥洛佛缓声开口,在复杂的情绪中径直承认: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活在这里,在红坊街头,是血瓶帮里的一个……”

    他散发出一股腐朽与阴暗的气息,嘶哑道:

    “乞儿。”

    那个瞬间,泰尔斯浑身一震。

    乞儿。

    哥洛佛……

    乞儿?

    车厢里,王子恍惚不言。

    “乞儿?”

    孔穆托惊疑不定,他的眼神在周围街道和浑身阴暗的哥洛佛之间来回游移:

    “但是,先锋官阁下,难道你不是出身璨星七侍,‘风骑士’哥洛佛家族……”

    泰尔斯重重咳嗽了一声,打断孔穆托的话。

    车厢外的两人同时回头。

    “我想,我们惊动了一些人,”泰尔斯忍耐着不用除看下属以外的目光看哥洛佛,而是努力维持平常的语调,认真地道:

    “得躲一躲风头。”

    三人之间沉默里一阵。

    “当然。”

    孔穆托心领神会,他偏转视线,不再用奇怪的眼神注视同僚。

    僵尸看了泰尔斯一眼,终究还是微一点头,望向前路。

    “跟我走。”

    出身高贵的一等先锋官,嘉伦·哥洛佛低低地嗤笑一声,话里带着他认为只有自己明白的嘲讽之意:

    “我认识路。”

第88章 争风吃醋

    人迹罕至的小巷里,泰尔斯蒙着斗篷踏下马车,被同样打扮的孔穆托和哥洛佛夹在中间。

    这两人前后警惕左顾右盼的样子,看上去就像背着老婆寻欢的心虚嫖客。

    哥洛佛领头带路,熟练地穿过两个门洞,在不同的巷口和窗户(同时灵巧地躲开头顶延伸的衣架,包括泼出的污水)间七拐八绕后,来到一座神秘大屋的后门处。

    这段小路凹凸不平,脏污不堪,途中还遇到几个目光警惕的乞儿,倒是让泰尔斯一阵恍惚,颇有梦回童年的感触。

    “我有些晕……我们只是来避避风头,”孔穆托痛苦地抚摩着他不慎被一扇窗户撞到的额头,打量眼前的木门:

    “可是这儿到底是哪,别是什么没规矩的非法黑店……”

    显然,这位习惯了服务内城和贵人们的前警戒官并不习惯这样的地方。

    泰尔斯哑然失笑:合法与非法的标准在这里可不怎么适用——事实上,红坊街几乎所有经营多年的合法店铺,多多少少都有着非法的路子,而所有非法的生意,也大抵都有合法的掩护。

    “这是有门面的老字号——我们只是从后门进来。”

    哥洛佛扯紧了兜帽,对他们摇了摇头,随即拉开这扇陈旧、寒酸又小气的后门,熟练地掀开深红色的门帘,带他们进入灯光昏暗的室内。

    泰尔斯和孔穆托跟着进屋,随即发觉这与外面的小巷口格格不入:

    这里灯光暧昧,色调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香味,令人心神放松。门房廊间遍挂丝帘薄纱,设计布置别有心裁,装饰画作与挂毯还颇具艺术感。

    就是氛围嘛——泰尔斯隐约从地狱感官中听见其中一个房间里的男女欢笑声——有些古怪。

    哥洛佛把面貌隐藏在斗篷下,无视了一个衣着暴露、端着酒具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妙龄女郎,带他们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进入二楼一个满布房间的走廊。

    “哦,我觉得我好像来过这儿……”孔穆托挠着头。

    一阵清脆的铃声在他们的头顶响起,三人齐齐抬头。

    那是一个披着薄纱、高挑苗条的明媚少女,长发披肩,眉眼如画。

    她惬意地坐在三楼的楼梯间,摇着一对白皙**的小脚丫,对他们开颜而笑。

    少女活泼地蹦下台阶,脚踝上的铃铛悦耳动听。

    “欢迎光临莱雅会所!”

    可“她”一开口,三人齐齐色变。

    泰尔斯立刻从对方的中性声调辨认出来:那不是少女。

    而是一个皮肤白皙、面容清秀、长相俊俏到近乎雌雄难辨的——漂亮少年。

    事实上,他衣衫单薄,颈子和大腿间围着薄纱,动作举止温柔秀气,惹人怜爱。

    三人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

    “啊,能从这儿进来,各位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贵客,”少年友善一笑,有些腼腆,也有些羞涩:

    “鄙人茜茜,衷心为你们服务!”

    少年不经意地撩了撩头发,散发出一股奇妙的妩媚感。

    哥洛佛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皱起眉头:

    “艾丽姑姑呢?”

    名为茜茜的俏丽少年顽皮地眨眨眼,绕着三人转了一圈,腰肢款摆,身姿诱人:

    “很不幸,她几周前病故了——放心,绝对不是梅毒花柳,我们是正规会所,有严格定期的医疗检查!”

    哥洛佛的表情阴沉下来。

    孔穆托望了王子和同僚一眼,心知交涉这事儿还得由他来,于是咳嗽一声凑上前去:

    “那个,我们想低调点。”

    他习惯性地摸出几个铜币,塞进茜茜的手里。

    茜茜眉开眼笑,手掌一翻,铜币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白!三位老板,你们走的后门嘛,一准没问题!”

    泰尔斯注意到,对方的嗓音有一股奇特的精致感,非但没有刻意而为的伪声,反而显得自然自在,加上少年举手投足的妩媚,一瞬间竟有些模糊了性别。

    “所以是几位?想要什么服务?”

    茜茜停下围着他们转的脚步,他卷起手指,开始玩弄薄纱的一角,目光落到中间显得最低调秀气的泰尔斯身上:

    “我们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字号!角色扮演、剧情再现、捆绑虐待、多人运动,应有尽有……对了,最近王都里风行北方的风格,我们正好有新来的女孩儿——或者男孩儿?”

    孔穆托咽了一口口水,为难地看向泰尔斯:“事实上,我们只需要一个地方来休……”

    “三位,”哥洛佛推开孔穆托,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要莉莉安的服务。”

    僵尸移动脚步,挡住泰尔斯。

    “三位?要莉莉安姐姐?”

    这位清秀柔美的少年微微蹙眉,一边思考,一边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有种别样的可爱,

    他踮起脚,看了看矮壮的孔穆托和低头的泰尔斯(哥洛佛见状再次挡住王子),扯了扯自己的围脖纱巾:

    “额……也许你们还需要多几位小姐姐,或者小哥哥?”

    说到这里,茜茜微微脸红,羞涩地眨眨眼:

    “你知道,我也可以……”

    “不,”哥洛佛生硬地打断了正在有意无意露出自己白皙脖颈的茜茜小哥哥:

    “只要莉莉安。”

    眼见对方对自己并无兴趣,茜茜面露失望。

    “呐,那个,莉莉安小姐可是我们的头牌,”他眼珠一转,扭着身子挤到泰尔斯面前:

    “这会儿正忙不开,不如我向您介绍奥莉薇娅和柯赛特……”

    但哥洛佛一把按住茜茜往泰尔斯处凑的肩膀:

    茜茜轻轻地“啊”了一声,他抵住哥洛佛铁铸的手腕,眼神幽怨。

    僵尸面色一滞,下意识地放开茜茜,冷冷道:

    “我也许很久没来,但我知道规矩。”

    “带我们去找莉莉安,或者直接叫莱雅嬷嬷,看看她怎么说。”

    茜茜面露委屈:

    “好嘛好嘛,莉莉安就莉莉安。凶死了,动不动就搬出莱雅嬷嬷说事儿……请问怎么称呼?”

    “不关你——”哥洛佛正要回绝,却被泰尔斯轻轻撞了撞腰。

    泰尔斯在斗篷下咳嗽一声,走到哥洛佛身前:

    “拉斐尔。”

    “他叫拉斐尔·林德伯格。”

    孔穆托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茜茜挑挑眉毛,他望着只露出下半张脸的泰尔斯,突然凑到他眼前顽皮一笑:

    “那你呢?这位小哥哥?”

    茜茜身上的清香袭来,泰尔斯吓了一跳,退后一步:

    “额——怀亚,我叫怀亚。”

    茜茜眼神流转,轻轻重复了几次这个名字,表情玩味。

    “你,跟我说话就好,”哥洛佛生硬地插入他们两人之间:

    “我的……弟弟还小,离他远点儿。”

    他警惕地盯着迎客的漂亮少年。

    茜茜鼓起双颊,望着眼前挡住泰尔斯的大个子,略带嗔意。

    “没关系,拉斐尔,”泰尔斯笑着缓颊,示意不善交际的僵尸退后:

    “放松,友好点。”

    王子对茜茜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别介意——我哥哥就这样。”

    见到泰尔斯的举措,漂亮少年再度眉开眼笑。

    “没关系,怀亚,”茜茜对泰尔斯开心一笑:

    “看在你的面子上……”

    雌雄难辨的少年趁着哥洛佛没注意,对泰尔斯做了一个顽皮的“啵”的口型,在清脆的铃声中转身而去:

    “要见莉莉安姐姐是吧,好啊,跟我来。”

    泰尔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看上去颇不自在的两人,举步跟上。

    三人跟着茜茜,穿梭在帘子之间,走进这片气氛暧昧的走廊。

    “该死,”泰尔斯望着茜茜在前方的曼妙身形,听见孔穆托在身后嘀咕着:

    “这男孩比女孩还漂亮……”

    “那不是男孩,”哥洛佛低声回应,警惕不消:

    “是阉人。”

    孔穆托一惊:

    “什么?”

    哥洛佛扯紧孔穆托,悄声道:

    “他们经过严格的挑选和训练,很小的时候就被阉割,摘取男性的**,以避免生出喉结、旺盛的毛发、发达的肌肉、宽阔的骨骼等男性特征——以进入宫廷,侍奉贵人。”

    泰尔斯同样惊讶,他望着茜茜苗条秀气的背影,皱起眉头。

    孔穆托惊讶未消:

    “我,我知道古时候有阉伶,但我还以为,以为这种人已经绝迹了……”

    “我们这儿确实绝迹了——早在帝国时代就不时兴了,”哥洛佛依旧语气生硬:

    “你现在能见到的,基本上都是走海路,从东陆或者西方外岛贩运而来的。”

    孔穆托好奇不减,低声追问。

    阉人。

    泰尔斯低头沉思着。

    就在此时,一阵好闻的香气侵入他的鼻子。

    “你多大?”

    泰尔斯一惊,这才发现,茜茜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他身侧,抵着他的手臂。

    “什么?”

    茜茜捂嘴一笑,碰了碰泰尔斯的肩膀:

    “我见过你们这样的,不负责任的哥哥带着弟弟来‘开荤’……”

    泰尔斯尴尬地动动眉毛。

    “可是这个年纪就来,姐姐们不会把你当回事的,她们要么嘲笑调戏你,要么,她们就会把你榨干——无论钱包还是身体。”

    茜茜抱住泰尔斯的手臂,有意无意地把头往他的肩膀上靠:

    “不如,我带你去喝点好喝的,散散步,等你的哥哥们完事儿了,再跟他们回去?”

    感受着对方身形的柔软和清新的香气,泰尔斯身形一僵,忍住甩脱对方的冲动。

    “我,我不能……”

    “告诉你个秘密,”茜茜轻轻撩开泰尔斯耳侧的兜帽,热气呵得他耳廓直发痒:

    “其实啊,男女之间的那事儿,一点都不好玩儿。”

    啥?

    泰尔斯僵硬地扭头。

    茜茜眨眨眼,明媚一笑:

    “真的。”

    对方的声音甜腻而柔和。

    “男人们来红坊街……”

    茜茜嫌弃地向后瞥了一眼,把泰尔斯的手臂扯得更紧了。

    “不是因为那事儿舒服,也不是因为想做那事儿,”茜茜轻哼一声,翘起嘴巴:“他们之所以来这儿要做那事儿,要么因为他们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人做……”

    “要么,是为了靠做那事儿来证明什么,图个氛围或者图个成就——就像你哥哥带你过来。”

    泰尔斯眨了眨眼。

    “所以,”茜茜煞有介事地盯着他的眼睛:

    “那事儿不好玩儿。”

    “更何况你还要跟另外两个男人一起——哪怕那是你的哥哥们。”

    泰尔斯的面色越发尴尬。

    看着对方窘迫的样子,漂亮少年扑哧一笑。

    “男女间的那事儿,你怎么知道?”泰尔斯努力想着脱身的法子,随口反驳:

    “你又不是……”

    茜茜脸色一白,低头咬唇。

    泰尔斯感觉到扯着自己的手一颤。

    看着茜茜失落的表情,王子反应过来:

    “抱歉,我没有恶意……”

    但是茜茜突然抬起头来,破颜一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柔美的少年露出狡黠的眼神:

    “你跟他们不一样。”

    茜茜停顿了一秒,得意地在他耳边悄声道:

    “你呀,还是个雏儿。”

    泰尔斯顿时石化。

    茜茜扯着他的手臂继续向前。

    “但我跟你说,第一次嘛,跟女人做,那不算什么,”少年贴上泰尔斯,身上的香味盈满泰尔斯的鼻子:

    “第一次跟男人,甚至跟男女之外的做,那才叫有趣呢!”

    泰尔斯瞪大眼睛,一时不知所措。

    看见对方的反应,茜茜嬉笑更甚。

    比女孩儿还漂亮的少年反扣住泰尔斯的手掌,有节奏地挠着王子的手背:

    “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呀,可以给你看好多好多,好有趣的花样和玩法,我的身体,能做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事儿……大姐姐们都做不来的那种。”

    “相信我,你会快乐得找不着北的。”

    茜茜有深意地对他眨了眨眼,声音满是魅惑。

    泰尔斯愣愣地盯着他,脸蛋微微一热。

    “嘿!我说了!”

    哥洛佛的怒喝声在身后响起——他终于发现了不知不觉出现在泰尔斯身侧的茜茜:

    “离我弟弟远点儿!”

    僵尸大手一伸,将泰尔斯捞回自己的身侧,指着茜茜的鼻子警告对方:

    “或者离我的拳头近点儿。”

    茜茜委屈地瞪了他一眼,再向泰尔斯抛来一个幽怨的眼神,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但这一次,少年一边扭动腰肢,一边高调地大声呼喝:

    “拉斐尔大爷的生意,三位,找莉莉安小姐咯!”

    哥洛佛和孔穆托面色一变!

    “我说了,要低调!”

    孔穆托急急地赶上去,但想到对方的身份,手伸到一半,又颤巍巍地垂了下来。

    茜茜娇哼一声,大咧咧地走在走廊里,满不在乎地大声道:

    “哦,抱歉咯!拉斐尔大爷——要——低——调!”

    哥洛佛一怒,正要说什么,被泰尔斯扯了回来,阻止他再跟茜茜对上火。

    “没关系,”泰尔斯僵硬地笑笑:

    “茜茜,你带路就好。”

    孔穆托咳嗽一声,不再去惹那位娇嗔的阉人少年,回头低声对哥洛佛道:

    “那个啥,我想,也许您该对他态度好点……”

    哥洛佛对他怒目而视。

    但就在此时,一边的房门打开了。

    一只手突兀地伸来,按住茜茜的肩膀!

    “哎哟!”茜茜夸张地一颤,花容失色。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身材壮健,一看就不好惹的大汉掀开帘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汉穿着朴素低调的深色常服,同样把面孔隐藏在斗篷之下,看上去与一个来鬼祟寻欢的嫖客没什么分别——就跟他们三人一样。

    “他们……找莉莉安?”

    斗篷大汉的嗓音粗犷而低沉,不怀好意。

    看见有人拦路,哥洛佛和孔穆托齐齐皱眉,他们双双上前,把泰尔斯拦在身后。

    “哎呀,大爷你吓死我了……”

    茜茜喘息着平复呼吸,一边不忘借机揉揉对方肌肉发达的小臂:

    “对呢,喏,就是这位拉斐尔大爷,他和他的兄弟们指名要点莉莉安小姐,怎么了?”

    斗篷下的嫖客松开手,慢慢踱步到他们三人面前,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起领头的哥洛佛。

    僵尸下意识地低头,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正脸。

    “就是你们三个藏头露尾的家伙,要莉莉安作陪?拉斐尔?”

    大汉嫖客观察着他们两人的身形,再看了看后面的泰尔斯,不屑一笑:

    “要我猜,你是侍卫,陪某位少爷出来玩儿?”

    哥洛佛冷哼一声:

    “关你屁事。”

    听见对方语气很冲,斗篷下的客人也变了声调:

    “这么熟练……这么说,以前也是你来找莉莉安的?”

    哥洛佛犹豫一刻,他回头望了泰尔斯一眼:

    “是,是又怎么样?”

    但客人冷笑一声,露在斗篷外的下唇一勾:

    “那好。”

    “我给双倍。”

    嫖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毫不在意地往茜茜的手里一放:

    “下午到晚上,莉莉安我包了。”

    哥洛佛勃然变色。

    泰尔斯和孔穆托看了看那个沉重的钱袋,对视一眼,无奈又无语。

    茜茜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往里瞥了一眼,顿时面色一喜。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

    少年摆出大拇指,再挑衅地瞥了哥洛佛一眼,飞快地凑到新客人跟前。

    “好嘞,这位付双倍的老板,您请跟我来,我们最欢迎您这样阔气又干脆的……”

    但是出乎预料,哥洛佛猛地抬头,一把按住要转身的茜茜!

    “你也要莉莉安?”僵尸冷冷道。

    “对,”大汉冷笑道:

    “从今天到晚上——恐怕她没空陪你们了。”

    哥洛佛沉默了一阵。

    孔穆托低咳一声:“那个,要不然我们就换……”

    “三倍!”

    僵尸根本不管孔穆托,他压抑着怒气,扯出自己的钱袋丢给茜茜:“我们付三倍!”

    “你可以滚了。”

    这下轮到泰尔斯和孔穆托一愣。

    “额,拉斐尔?”

    孔穆托犹豫着拍拍哥洛佛的肩膀:“我们最好不要……”

    “大气!大气!老板您更大气!”

    茜茜掂了掂两个钱袋的重量,欣喜眨眼,立刻重新站到三人这一边,回头看了斗篷嫖客一眼,无奈摊手:

    “那这位客人,既然拉斐尔大爷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呢……”

    “三倍?”

    斗篷下的嫖客冷笑一声,踏步上前。

    “怎么,有钱了不起哦?”

    哥洛佛捏紧拳头,怒哼一声。

    大汉来到哥洛佛面前,身量丝毫不差。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勾勾手指,就能让你进去蹲班房,从今天晚上蹲到下个礼拜……”

    “我他妈的管你是谁。”

    哥洛佛一步不退,面若寒冰。

    “莉莉安是我的——没得商量。”

    哥洛佛和对方在昏暗中交换了一个针锋相对的眼神。

    “很好,”嫖客啧声道,压着粗犷的声音,再次掏出一张银行兑票:

    “那我出四倍——不够再加。”

    “从今天开始到以后,莉莉安都是我的,我一个人包了”

    茜茜眉头一跳,但他还没来得及计算能从里面分润多少,哥洛佛就再次出声。

    “多少倍都没用,”僵尸继续向前一步,几乎顶上嫖客的额头,话语里的威胁满布刺骨寒意:

    “你,马上滚。”

    “莉莉安是,也只是我的。”

    大汉沉声道:

    “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哥洛佛毫不示弱:

    “你,滚蛋。”

    泰尔斯从来没见过哥洛佛如此执着的一面,他和孔穆托对视一眼,焦急上前:

    “哥洛——拉斐尔!我们不能这样……”

    但哥洛佛像是怒火上头,充耳不闻。

    茜茜一见场面要失控,见惯了客人们争风吃醋的他连忙提高音量,企图招来人手:

    “诶诶,这位……额,林德伯格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莱雅会所是有规矩的,来者皆是客……”

    但他随即被打断了。

    “等等。”

    嫖客冷冷抬头,露出刀削般的下巴:

    “他说,你叫什么?”

    “林德伯格?”

    哥洛佛怒笑一声。

    “拉斐尔,”僵尸散发出不妙的气息,目露凶光:“拉斐尔·林德伯格。”

    “怎么,你有意见?”

    嫖客轻轻扭了扭头。

    他身上的气势同样变了。

    “我没意见。”

    “只是,叫这个名字的人,恰好帮青皮做事……”嫖客轻轻解开斗篷的扣子,开始活动手指关节:

    “他跟我有仇。”

    斗篷大汉的口气很是不妙。

    哥洛佛的眼神越发锋利,连他不苟言笑的面色也被衬得狰狞凶恶:

    “很好,”哥洛佛交替着捏捏自己的拳头,声若寒冰:

    “那我就帮他报仇。”

    眼见两人都开始活动手脚,茜茜机灵地后退一步。

    随着茜茜的叫喊,走廊里的房门纷纷打开,门缝里露出一颗颗好奇的脑袋——大部分是衣着暴露、身姿美好的妙龄女郎——饶有兴趣地旁观着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

    “哇哦,又是为了莉莉安?”

    “唉哟,头牌的命就是好……”

    “谁叫人家可是要接嬷嬷班的人呢……”

    “估计是茜茜又在使坏了……”

    “是贵族吗是贵族吗?有钱有权能包养我的那种?”

    “啊,这俩都是我喜欢的型,我能一起接……”

    “啧啧,看那个钱袋,我估摸着有三十个金币……”

    “啊,有余兴节目了!”

    “我赌左边那个赢……”

    窃窃私语中,泰尔斯和孔穆托四下张望,暗道要糟。

    后者扯住哥洛佛的肩膀,却被僵尸一把挣脱。

    “你们退后,”哥洛佛冷冷道:

    “给我三十秒。”

    “不必,”斗篷大汉满不在乎,晃了晃脑袋:

    “十秒就够了。”

    泰尔斯正待说什么,但下一秒,大汉和哥洛佛的身影就同时动了!

    砰!

    劲风四散,两个壮汉的手臂碰撞在一起!

    斗篷大汉用手掌把哥洛佛的拳头挡在身前,双方都猜测出对方的成色,齐齐皱眉。

    孔穆托只来得及把泰尔斯扯退,气急败坏:“该死……”

    “看来是个练过的,”大汉感受着对方的力度,手臂在角力中微微发颤:

    “你服过役?”

    “是啊,”动了手的哥洛佛面貌狰狞,目光凶狠,他咬牙道:

    “在你妈妈床上。”

    大汉眼神一变,双方的拳头同时后退,再齐齐对上!

    咚!

    这是泰尔斯第一次看见哥洛佛动武:先锋官的拳脚招式崇尚进攻,狠辣直接而力度惊人,灌注了终结之力的拳头所到之处刮起劲风,令人色变。

    但他的对手显然也不是弱者,斗篷嫖客面对拳拳到肉的狠厉进攻,却不闪不避直接拼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两人都大开大合毫不留力,对落在身上的拳头也不管不顾,似乎打定主意要对攻到底。

    “糟了,这也是个超阶,终结之力还是偏向进攻的那种,”孔穆托护住泰尔斯,焦急不已:

    “这可怎么收场……”

    泰尔斯也头疼不已:他们明明只是来躲避兄弟会的搜捕,却没成想,碰上以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著称的哥洛佛与人争风吃醋。

    两个壮汉动手的动静不小,走廊两侧的门后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评头论足。

    “哎呀呀!又开打了!快来看!”

    “血瓶帮呢?他们收了保护费不管事儿的吗?”

    “廷克!廷克你在哪儿?管管秩序!”

    “莱雅嬷嬷又要头疼了……”

    “啊别啊那是我最喜欢的帘子……”

    咚!

    拳头及体,发出闷响。

    “莉莉安是我的人,”哥洛佛扳住对方的手臂,把对方撞上墙壁,咬牙切齿:

    “你,离她远点。”

    砰!

    斗篷嫖客一个反冲,将哥洛佛压到走廊对面:

    “呵呵,你就是那些个来找莉莉安的贵族纨绔?呸,你也配?”

    噔!

    巨响中,哥洛佛一个勾拳将对方打得趔趄后退,怒吼道:

    “你,不,准,再来找她!”

    嫖客吐出几丝血,整个人反压上来,将哥洛佛扑倒!

    哗啦!

    “这话该由我来说,”两人倒在地上,嫖客努力攀住哥洛佛的脖子,后者则竭力不让他锁颈:

    “莉莉安是自由的,她想跟谁就跟谁……”

    哥洛佛一个翻身反制,把对方压在身下:

    “废话,你到底滚不——”

    几分钟的时间里,两人都打出了真火,浑然忘我,从拼拳对腿到地面缠斗,从锁拿技巧到身体角力,泰尔斯看得暗暗皱眉。

    旁观着的孔穆托恨恨地一拍大腿:

    “狗日的操了,这没完了。”

    他回头看向皱眉的泰尔斯:

    “殿下,您待在原地,我得来处理一下。”

    泰尔斯看了看拳风四射,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人,疑惑道:

    “你确定?”

    孔穆托解开斗篷,潇洒一笑:

    “小意思。”

    “您知道,我还在内城警戒厅的时候,保护纨绔子弟出行什么的……这类争风吃醋的场面见得多了。”

    泰尔斯还有疑虑:“但是——”

    孔穆托活动好拳头,一脸自信:

    “只要分开他们,让双方有个台阶下……”

    泰尔斯还待说些什么,但孔穆托已经冲进战团:

    “打够了没有!”

    护卫官发挥他与泰尔斯对练时展示过的近身技巧,这边一拳那边一顶,恰到好处地隔开哥洛佛和他的对手,将两人推得双双撞上墙壁。

    两人喘着气,从地上爬起。

    孔穆托对泰尔斯露出一个“尽在我掌握”的微笑,对打得七荤八素的两人伸手阻止,口吻充满了警戒厅时期的威严肃穆:

    “都给我听好了,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

    但下一刻,泰尔斯面色一变。

    只见哥洛佛爬起身,怒吼着一拳向前!

    “日你!”

    而斗篷大汉扶着墙回头,面目狰狞,返身一肘!

    “走你!”

    砰!

    咚!

    站在中间,作中介调停状的孔穆托笑容还未消失,就措手不及,遭受了两记毫不留情的重击,狠狠一颤。

    泰尔斯感同身受,痛苦捂脸。

    下一秒,孔穆托翻着白眼,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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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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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