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的辖区
眼见打的是第三人,打着架的两人回过神来之后,都愣了一下。
“操,不是让你退后吗!”这是气急败坏的哥洛佛。
“你们看上去不咋样啊。”这是幸灾乐祸的斗篷嫖客。
他们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越发怒上心头。
不等泰尔斯发话,哥洛佛再次扑上!
“操你!”
斗篷嫖客不甘示弱,同样回敬一记拳头:
“也操你!”
咚地一声,两条大汉的身影再次搅合在一起,分分合合,打得不亦乐乎。
“你听好了,你的脏手要是再敢碰莉莉安一根汗毛——嘶!”
“痛吧?嘿嘿,你要是再来骚扰她,这就是——嗷!”
“老子从小打架就没输——额!”
“老子没打过架,因为没人敢跟我——唉哟!”
“老子杀过的人比你睡过的姑娘都多——哇呜!”
“老子睡过的姑娘比你——日,不对——哎!”
望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孔穆托,以及拳脚相加不亦乐乎的两人,泰尔斯头疼地搓着自己的脸,不晓得如何是好。
走廊两侧的门缝里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就在此时,高亢严厉的女声从远处传来:
“够了!”
“这里是莱雅会所!”
不知为何,听见这道嗓音,正扑在地上角力的两人齐齐一颤!
泰尔斯回过头去:一位美人持灯而来,身材有致,眉眼柔媚,身后还跟着一个无精打采病恹恹的男人,以及一脸乖巧无辜样的茜茜。
这位美人一出场,不但哥洛佛和他的对手停手罢斗,就连走廊两侧的私语声都小了。
美人步履轻盈,腰身款款,偏偏此刻面如寒霜,她走到泰尔斯身侧(王子连忙低头),望着打架的两人。
“你,起开!”
美人疾言厉色,怒视斗篷下的大汉。
但她一颦一笑自有魅力,就连嗔怒都带着令人心醉的气息
大汉抬起头,讪讪道:
“莉莉安小姐……”
名为莉莉安的美人蛾眉倒蹙,怒道:
“起开!”
大汉连忙放开哥洛佛,连滚带爬,狼狈起身。
原来这就是正主,莱雅会所的头牌,莉莉安小姐?
泰尔斯忖道。
哥洛佛喘息着,愣愣地盯着莉莉安。
“你。”
莉莉安盯了哥洛佛很久,清冷地开口:
“退后。”
哥洛佛表情复杂,那一瞬间似有激动,又似有羞愧:
“莉莉安……”
莉莉安凤目圆睁:
“退后!”
哥洛佛仿佛听见了军令,三下五除二起身退后,泰尔斯怀疑他执行马略斯的命令都没有这么到位。
莉莉安随即转过头,看向走廊里四处打开的门缝。
“都没事干吗?”
莉莉安环视一圈,高声厉喝:
“那就去找个男人干!”
“实在不行就女人!”
不等她再开口,门缝后的姑娘们纷纷动作,关门声此起彼伏。
昏暗暧昧的走廊再次变得肃静沉寂。
哥洛佛和嫖客重新把(鼻青脸肿的)面孔藏在斗篷下,背着手立在走廊两侧,就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莉莉安举起灯火,照亮地上痛苦得连连哼声的孔穆托,皱起眉头。
她扭过头,吩咐身后那个无精打采的男人:
“廷克,把他扶起来。”
男人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孔穆托:
“振作点,哥们儿,会所里不能死人。”
哥洛佛也走上前去,帮助汉子把孔穆托扶住,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
“嘿,廷克。”
廷克瞥了哥洛佛一眼,扯了扯嘴角:
“你来的真不巧,胖墩儿。”
胖墩儿?
泰尔斯怔了一下,望着哥洛佛,怎么都想不到“胖墩儿”这个外号。
只听廷克叹息道:
“莱雅嬷嬷气病了——黑绸子们才刚走不久。”
哥洛佛皱眉道:
“黑绸子……你是说兄弟会?他们来找麻烦了?”
廷克摇了摇头,不愿多说,望着哥洛佛的眼神疏离而复杂。
收拾完这边几个人,莉莉安回过头,望向第三个低头而立的人——茜茜。
“好玩儿吗?”美人冷冷地问。
“啊?”茜茜抬起头,一脸的讶异和无辜:“我,我只是在努力拉客,你知道,业绩……”
“拉你妈妈个大头鬼!”
莉莉安情绪爆发,怒喝道:
“我就不该让你个没卵蛋的去迎客!”
茜茜猛地一颤,委屈巴巴,泫然欲泣:
“莉莉安姐姐,我,我……”
莉莉安看见茜茜可怜的样子,心情一软,叹息挥手:
“算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茜茜顿时破涕为笑:
“嘻嘻,姐姐……”
莉莉安柳眉倒竖:
“还不快滚蛋!”
“再皮下去,嬷嬷早晚把你卖到荒漠去!卖给荒骨人当饭吃!”
茜茜不敢再拖延,连忙转身下楼,走时还不忘向泰尔斯做个可爱的鬼脸。
泰尔斯看着局势的发展,心道情况复杂,自己还不能暴露身份,最好还是低调闭嘴。
哥洛佛和廷克把孔穆托扶到泰尔斯身边,让他靠墙休息,再走向莉莉安。
哥洛佛深吸一口气,犹豫道:
“莉莉安,我只是……”
但下一刻,莉莉安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
“滚,滚出去!”
莉莉安指着楼梯厉声开口,嗓音都有些变形了。
“这里不欢迎你!”
泰尔斯吓了一跳。
廷克看着被打的哥洛佛,想说点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巴。
哥洛佛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恍惚地看着莉莉安,却没有发怒。
“莉莉安,我……”
哥洛佛有些不敢看莉莉安,他深吸一口气,把焦点转移到穿着斗篷的嫖客身上:
“这家伙,他是不是来……”
莉莉安横眉竖目,嗔怒十足:
“他是我男人!”
哥洛佛顿时一哑。
而斗篷下的大汉猛地一颤,机械地扭头望向莉莉安。
“什么?他,他?”哥洛佛怔怔地看着莉莉安,又看看大汉,大受打击。
“对啊,你还不知道吧,他可是常客……”
只见会所的头牌,莉莉安小姐抱住大汉的手臂,一边温柔抚摸,一边刻意对着哥洛佛轻嗤:
“他可长了,可硬了,可持久了,我可喜欢了,每晚都整得人家舒舒服服……”
但泰尔斯感觉得到,在莉莉安的抚摸下,大汉变得有些僵硬。
“咳咳,对!我就是她男人!”
在莉莉安的眼神威胁之下,嫖客机械地任由女人把他的手臂环上自己的肩膀,
哥洛佛低下头,捏紧了拳头,在斗篷下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来惹麻烦的。”
廷克在一旁叹了口气:
“哼,最好是——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哥洛佛身形一僵,他下意识向前走去,目光热切而愧疚:
“莉莉安,廷克,我只是来……”
“她说了!”
莉莉安身旁的斗篷嫖客不动声色地挣脱头牌小姐,按住哥洛佛的肩膀,把他向后一推:
“这里不欢迎你!”
但这一次,哥洛佛神情恍惚,没有刻意较劲的他毫无防备,在对方一推之下后背撞墙。
牵动后背的鞭伤,哥洛佛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嘶声。
莉莉安面色一变。
廷克也注意到这一点,疑惑道:
“胖墩儿,你受伤了?”
哥洛佛深呼吸一口,摇摇头。
斗篷下的嫖客得意地搓搓拳头:
“哼,不自量力。下次你最好找个对得上的假名……”
但他还没说完,莉莉安就愤而回头,反手一掌!
啪!
嫖客愣在原地,无辜地摸着自己的脸蛋。
啊?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下这么重的手?”
莉莉安指着喘息的哥洛佛,愤怒地看着大汉:
“你?”
斗篷大汉看了看哥洛佛,顿时委屈又懵懂:
“我——”
“不是他,”哥洛佛喘了一口气,忍痛出声道:
“是今天早上,我被上司抽了鞭子。”
莉莉安明白过来。
这姑娘复杂地看着哥洛佛,半晌过后,才狠狠道:
“活该!”
她转身推开一道房门,走了进去:
“你们进来!”
“廷克,去拿医药箱。”
无精打采的汉子皱眉道:
“可他……”
莉莉安催促道:“快去!”
哥洛佛摇摇头:
“我已经包扎好了……”
莉莉安回过头,怒目而嗔:
“闭嘴!”
“赶紧进来!”
哥洛佛霎时住口。
泰尔斯躲在一旁,难以想象哥洛佛这样的人,还有这铁汉柔情的一面。
“还有那个倒下的,一起扶进来。”
泰尔斯连忙赶上,跟哥洛佛一起把孔穆托扶进房间,让他躺下休息。
莉莉安拉开一张椅子,不由分说地把哥洛佛按坐下,熟练地扒开他的衣服,露出上身的绷带——上面已经渗出斑斑血迹。
莉莉安看到这副场面,怒哼道:
“你……只会惹麻烦!”
哥洛佛羞愧低头,并不答话。
就像听话的小猫。
虽然严厉斥责,但莉莉安却手上不停,揭下哥洛佛的绷带,熟练地给他上药。
“该死,”斗篷下的嫖客也进了房间,他一边搓着红肿的下巴,一边看着哥洛佛身上的血迹,讶异道:
“你刚刚是带伤跟我打的架?”
“不重要,”顶着乌青眼眶的哥洛佛看见是他,怒哼一声不肯示弱:
“就算头被砍了,我也能把你打出花来。”
嫖客轻嗤一声:
“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
“废话够了没有!”
两人齐齐闭嘴。
“至于你……”
莉莉安回头瞥了一眼穿着斗篷的嫖客: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难不成,真想做我的生意?”
哥洛佛警惕地抬头。
斗篷下的嫖客则生生一抖。
“没有没有,”他伸手摇头,嘿嘿直笑:“好好,那我这就走了……”
嫖客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带上房门。
真是倒霉。
他摇头想道,不经意间牵动脸上的淤伤,疼得龇牙咧嘴。
就在这时。
“喂,你等等。”
嫖客低下头,发现那个最矮的家伙不知何时也溜了出来,站在他身侧。
泰尔斯皱起眉头,端详着这个斗篷大汉。
大汉连忙肃起表情,脸上的痛苦不翼而飞:
“怎么?小子,想帮你兄弟找回场子?”
他举起拳头,凶狠地道。
泰尔斯斜眼瞥着对方的斗篷,抱起手臂:
“如果是?”
大汉扑哧一笑:
“别想了,就你这身板,再练个十年都不成!”
斗篷大汉不屑地挥手,转身离去。
泰尔斯面色不动,望着对方的背影,幽幽开口:
“科恩。”
下一秒,泰尔斯满意地看见,披着斗篷的背影生生一抖!
大汉僵了一秒,若无其事地直起腰,继续向前走。
但是泰尔斯的声音再次响起:
“科恩——卡拉比扬?”
果然,泰尔斯看见眼前的大汉脚下一绊,死死撑住墙壁才不至于摔成狗吃屎。
整整三秒,斗篷下的嫖客——西城警戒厅的一级警戒官,科恩·傻大个·卡拉比扬阁下才颤巍巍地回过头来。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没看出来,”泰尔斯鄙视地看着他:
“我就是看着眼熟……”
“随口问问。”
然后你就招了。
科恩愣了好几秒。
他一把掀开兜帽,换上一副恶狠狠的神情,向他走来:
“你,你是哪家贵族的小屁孩?”
泰尔斯退后一步,把脸庞隐藏在阴影之下: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
可是不等他说完,泰尔斯的狱河之罪就感应到危机,自发涌起!
砰!
科恩的手臂如火山爆发般袭来,泰尔斯只能堪堪抬手,封挡这一击!
“哟,”警戒官哼声道:
“反应还挺快。”
但下一秒,科恩的攻势就连绵而来,拳肘交加!
“等等——”
泰尔斯话未出口,就不得不跟上节奏,接二连三守住警戒官毫不客气的进攻!
拳、肘、腿,肌肉的碰撞和令人窒息的拳风中,泰尔斯算是体会了哥洛佛方才的感觉——科恩的进攻如洪潮般不断汹涌,一波强于一波,他只能勉力防守,无暇还击。
而狱河之罪疯狂咆哮,映衬给他科恩体内那星星点点,却似无穷无尽毫不停歇的终结之力。
几秒之内,泰尔斯与科恩交手数轮,暗道不妙。
这是泰尔斯第一次与科恩动手对决,也是他第一次正面感受到对方那磅礴浩荡的终结之力。
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硬实而刚劲,迅猛而急促,难以抵挡。
压得泰尔斯喘不过气来。
“哼,以为看出了我的身份,就能要挟我?要挟王国的警戒官?”
科恩冷笑道:
“想多了!”
泰尔斯的防守动作根本不能有丝毫停顿,简直要窒息了。
明明看着又傻又楞,但是科恩的动作娴熟,力量惊人,把他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每一次交击之后痛苦呻吟……
换了进大荒漠之前的他,大概一两个回合就要败下阵来。
奇怪——泰尔斯一边痛苦地防御,一边想道——据怀亚所说,这傻大个在埃克斯特不是一直很弱,遇见谁都被揍得很惨的那个吗?
怎么交起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怀亚,你骗我!
“我告诉你,”科恩看着对方在自己的手下狼狈挣扎,不由自得道:
“当你大爷我在北地叱咤风云,打得北方佬屁滚尿流嗷嗷乱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承接了一记毫无花俏的直拳,泰尔斯终于耐受不住,脚步不稳,撞上墙壁。
“小小年纪就来这种地方?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纨绔,不学好的,脑子里全是女人……”
科恩猿臂一舒,将泰尔斯死死压住。
“我要是你爸爸,就狠狠打你的小屁股……”
科恩冷哼着,一把掀开泰尔斯的兜帽!
那一瞬间,空气安静了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
科恩睁着大眼,少年满面尴尬。
过了好几秒。
“科恩,”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你听我解释……”
但是……
“小子,你,嗯,”科恩的语气先是茫然,后是疑惑:
“好像……有点脸熟?”
这倒轮到泰尔斯愣了一下。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走廊里的灯光太昏暗,科恩没认出来。
太好了!
泰尔斯挣脱科恩的手,准备重新披上斗篷。
但正在此时,房间的们啪地打开,露出阳光,照亮了走廊里的两人。
看清少年长相的刹那,科恩的眼眶倏然睁大!
“喂,我去上个厕所,胖墩儿让你进去——”廷克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但他看清了两人搂在一块儿的姿势,眉毛一挑,立刻改口:
“哦,打扰了。”
“你们继续。”
廷克似乎对这种事情相当习惯,他熟练地一句道歉,啪地一声关上房门。
把抱在一块压上墙壁,正面面相觑的两人,再次留在昏暗暧昧的走廊里。
“你是……”借着方才的片刻灯光,科恩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少年,难以置信。
“殿——”
泰尔斯一惊,立刻阻止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怀亚!”
“我叫怀亚。”
他警惕地看看四处,不断地给科恩打眼色。
科恩顿时一愣。
但也许是科恩认识真正的怀亚,也许是同样乔装打扮的他脑子总算好使了一回,警戒官连忙松开泰尔斯,嘿嘿直笑。
“噢噢喔,怀亚!原来是你啊,怀亚大兄弟!”
科恩拍打着泰尔斯的肩膀,作亲热兄弟状。
挣脱束缚,泰尔斯好歹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走廊里的无数房门,同样堆起假笑:
“哈哈哈,是啊,好巧啊,科——”
“洛比克!”科恩连忙开口,同样阻止王子喊自己的名字。
“我是洛比克,洛比克·迪拉。”
警戒官讪笑着指了指自己。
泰尔斯脑子一转,也嘿嘿一笑。
“噢噢喔,洛比克大兄弟!”
他捶了捶着科恩的胸膛,两人一起警惕四顾。
外人看去,就像两个久未谋面的好友在双双激动。
该死。
怎么就遇上了这个傻大个。
该死。
怎么就遇上了这个麻烦精。
眼神交换间,两人激情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和胸膛,还加上一点暗中较劲的意味。
啪地一声,房门再次打开,泄出光芒照亮走廊。
“现在我可以去厕所了吗——”
在门缝处露出脑袋的廷克看见两人的手放在彼此的身上,顿时再次住口。
“我日,这么久了,”廷克的面色紧了一些,他不耐烦地缩回头,把门关上:
“还在整前戏?”
房门关闭,泰尔斯和科恩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地放开彼此。
“科恩,啊,不,洛比克大兄弟。”
“这里是红坊街,你在这里做什么?”
科恩一噎。
“巡,巡视?”
泰尔斯挑挑眉毛:
“嗯?”
科恩咳嗽一声,义正词严:
“咳!你知道,我是西城警戒厅的警戒官,红坊街嘛……”
“是我的辖区。”
泰尔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但是科恩灵机一动。
“等等,”警戒官正气凛然,一副思政课老师抓到学生旷课的精明样子:
“殿——怀亚大兄弟,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这下轮到泰尔斯一噎。
王子停顿了几秒,同样理直气壮地回望科恩:
“巡视。”
科恩脸颊一抽:
“啊?”
泰尔斯竖起拳头,在拳眼里咳了一声:
“咳!你知道,我是星辰王国的第二王子,整个王都……”
泰尔斯抬头严肃道:
“都是我的辖区。”
科恩怔了一秒,随后眯起眼睛,一脸不信地瞥视。
泰尔斯假笑一声,同样瞪起眼睛,毫不示弱地回望。
一秒,两秒,三秒……
昏暗的走廊里,王子和警戒官死死逼视着对方,表达对彼此说辞和借口的不屑与不满。
就在两边彼此凝视,想要在压力满满的对视中逼对手露怯就范的时候……
啪地一声,房门再次打开。
“那个你们到底要多——”廷克的脸出现在门口,表情越发不耐。
但他看到两人面对面站着,含情脉脉地对视,登时又是一窒。
“卧槽,”廷克看着无暇他顾的两人,终究还是把牢骚憋了回去,嘟囔着关上房门:
“还走心了……”
泰尔斯和科恩这才清醒过来,错开眼神,双双咳嗽。
但咳嗽声落,两人又同时抬头,分别解释道:
“你知道的,警戒厅偶尔要收集情报……”
“嗯,那个,王子偶尔也要视察民间……”
两人各说各话,声音混杂一处,基本上都没注意对方在说什么,只能通过彼此的表情来判断对话的进展。
但幸好,他们在这方面格外地合拍,在同一个节点上停下来。
“那我们这次碰面……”科恩试探着开口。
泰尔斯闻言知意:
“就没必要外传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一秒后,他们对视一眼,板起脸重重点头。
两人双双伸手交握,达成罕见的共识:
“嗯!”
砰!
这一次,房门被粗暴无情地挤开。
“我说,又不是没有空房,”廷克的脑袋再次出现在门口:“能不能别老杵在这儿!”
这一次,面色焦急的他握着拳头,愤慨莫名:
“我是真的尿急啊!”
第90章 该死的世界
当泰尔斯重新走进房间,莉莉安已经给哥洛佛上好了药,重新缠上绷带。
“他来干什么?”
莉莉安手上不停,她皱眉看看一脸懵懂的泰尔斯,再望向哥洛佛:
“这又是你的保镖任务?看顾某个贵族小少爷?包括他嫖娼的时候?”
哥洛佛看了看泰尔斯,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泰尔斯咳嗽一声。
“幸会,莉莉安小姐?那个,我是第二王子……”
在哥洛佛的惊恐目光和莉莉安的疑惑眼神下,泰尔斯及时加词,笑眯眯地道:
“……的侍从官。”
“怀亚·卡索。”
泰尔斯假假地笑着,搓着双手站到角落里。
哥洛佛松出一口气,低头喝水。
“哇哦,王子的侍从官,”莉莉安挑起眉毛,无意间散发千种风情:“很厉害的样子哟。”
“你来这儿玩儿来了?”
泰尔斯摆摆手,把自己塞进角落,尽量显得人畜无害:
“不不不,我就是……过来看看。”
莉莉安打量起他的身材和脸庞,妙目流盼:
“王子侍从……”
女人一阵媚笑:
“这么说,怀亚小哥哥,你日常的工作?”
噗!
桌旁的哥洛佛一口水喷了出来。
泰尔斯的面色也僵硬住了。
嘬……
“哈哈,啊哈哈,”泰尔斯扭曲脸颊,尽力解着自己的难堪:
“女士您可真幽默……”
莉莉安眉毛一弯,瞥向哥洛佛:
“所以,胖墩儿是要带你来这儿的?”
哥洛佛面色一滞。
泰尔斯再度尴尬摆手:
“我?不不不……”
可是莉莉安没理会他,而是颇有媚态地伸指摩唇,略一思量。
“我想想,不,他这个年纪和身体,珂赛特和奥莉薇娅那样贪心不足的浪蹄子……”
莉莉安眉目一亮,望向少年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要不,我亲自接单,给你?”
泰尔斯一愣。
砰!
“不!”
哥洛佛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边的水,就下意识拍响桌子:
“不!”
瞥着哥洛佛焦急痛苦愤慨(甚至略带警告)的眼神,泰尔斯心中咯噔一声,嘿嘿一笑:
“你误会了,莉莉安小姐……我,那个,我真的不是来……”
莉莉安醒悟过来,有些尴尬:
“哦,我懂了,你不是来找姑娘解馋的。”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讪讪一笑:
“对,我不是……”
但莉莉安眼珠子一转,旋复一笑:
“没关系,我们这也有男技师!”
泰尔斯的笑容一硬。
“无论你喜欢的是肌肉壮汉还是憔悴少年,中年怪叔叔或者耄耋老汉……”
泰尔斯脸色再变,疯狂摆手:
“不不不,我也不要男人……”
“男人也不喜欢?”
莉莉安一怔,再度上下打量起他。
会所的头牌小姐看了看门外,最终叹了一口气。
“相信我,小少爷,”莉莉安神情古怪地看着泰尔斯:
“茜茜是漂亮,也懂男人的痒处,但他不是盏省油的灯,要是迷上了他,可有你好受的。”
诶?
茜茜?
泰尔斯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我——”
泰尔斯满面通红,竭尽全力,努力跳过“嫖娼”这个用词:
“我真的不是来……来做你们生意的!”
面色古怪了许久的哥洛佛也在一边低声提醒:
“莉莉安!”
几秒后,看着泰尔斯的窘态,莱雅会所的头牌扑哧一笑。
“我知道,”莉莉安抱起双臂,上身摇曳出诱人的弧度,却散发出一股干练和老到:
“就是想看看,你是真的不懂行,还是仅仅脸皮薄。”
泰尔斯又是一顿,愣愣地望着对方。
“现在看来嘛,”莉莉安再打量了他一眼,啧声摇头:“两者皆是。”
她掩嘴一笑:
“哈哈,一个雏儿。”
泰尔斯面色一黑。
他很想解释自己不是,真的不是……
但莉莉安调戏完了他,随即神情一冷。
“现在,你们,完事儿了就滚蛋吧。”
哥洛佛闻言,一阵犹疑:
“莉莉安,我今天不是故意……”
“对!不是故意的!”莉莉安疾言厉色地打断他,再度显出那股说一不二的气势: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哥洛佛声音一窒,顿时蔫了下去。
泰尔斯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往墙角再缩一点,以避开这场“情人吵架”。
可莉莉安还没结束,她的眼中现出怒意和痛苦:
“但在我身上的那些烫伤、割伤和鞭痕,那些耻辱和印记,它们还没消呢!”
正说着话,这柔媚又剽悍的姑娘居然毫不忌讳,一把掀开轻薄的上衣!
将自己的美妙上身,**裸地暴露在两人面前!
泰尔斯和哥洛佛两人吓得齐齐扭头闭眼。
“你要看看吗?看啊!”莉莉安的声音有些变调,她死死盯着闭眼不敢抬头的哥洛佛,一面哀伤凄苦,一面咄咄逼人:
“你的成就?你给我的东西!”
虽然仅仅是无意间的惊鸿一瞥,但泰尔斯已经足够看见:尽管形态美妙,可莉莉安的上身,从颈到胸从腰到腹,无不伤痕累累,令人心痛。
这让他不禁心惊:哥洛佛和他的这位红颜知己,究竟累积了什么样的恩怨,才会有这样奇怪的关系?
空气中传来穿戴衣物的声音。
“睁开眼吧,”莉莉安冷冷道:
“老娘穿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莉莉安,”但哥洛佛没有睁眼,他痛苦地开口,声音颤抖:
“我很抱——”
莉莉安打断了他。
“是啊,对不起?道歉?”
莉莉安的话语里饱含着恨意和心痛,复杂微妙。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你也就只会说这个了。”
她穿好衣物,冷笑一声望向别处,就像心死已久的情人:
“他妈的每,一,次。”
此话一出,哥洛佛顿时面色苍白。
他狠狠一晃,仿佛经受了重重一击。
泰尔斯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敢开口。
这不是他的战场。
几秒后,面对绝情的莉莉安,哥洛佛颓然起身:
“我……明白了。”
他艰难地按住桌面,转向门口,甚至忽略了泰尔斯:
“我这就走。”
就在此时。
“等一下!”
莉莉安的声音再度冷冷传来。
哥洛佛的身躯僵在原地。
“等你的血干了再走,”莉莉安神色复杂地盯着他身上的绷带:
“它们会吓跑客人们的。”
莉莉安的脚步声响起,向门口而去。
哥洛佛一动不动,连回头望她也不敢,遑论开口。
“你在看什么?”
莉莉安注意到旁观的泰尔斯,目光一厉,作势要扯开衣襟:
“我的?”
泰尔斯一惊,连忙低头。
莉莉安看了他一秒,这才扑哧一笑,风情万种地推门而去。
“哼,。”
关门声响起。
装饰暧昧的房间内,泰尔斯和哥洛佛齐齐松脱一口气。
前者完全靠上墙壁,后者摇摇晃晃地坐倒在椅子上。
一者细细沉思,一者颓唐不起。
“哥洛佛?”泰尔斯试探着开口。
“是,怀亚——殿下?”颓然的哥洛佛回应到一半,才意识到房里没有别人,换回尊称。
话题停在这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似乎莉莉安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最终,还是泰尔斯叹了口气,打破沉默:
“孔穆托怎么样了?”
哥洛佛回过神来,恍惚道:
“廷克把他挪去另一间房了,得休息好一阵子——我和卡拉比扬少爷的拳头都不好接。”
泰尔斯眉头一皱:
“这么说,科恩,你认出他来了?”
哥洛佛点点头,情绪依然在谷底,心不在焉:
“当我们收手的时候。”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泰尔斯终于忍不住开口:“关于刚刚……”
喀嚓一声,房门再次打开。
泰尔斯和哥洛佛本能地闭嘴,双双移开对视的目光。
“啊,这泡尿真长,拉得我爽死了……”
廷克一边发出舒适的感慨,一边提着裤带走进来。
“嘿,我看见莉莉安出去了。”
他看着房里情绪低落的哥洛佛,自动忽视了缩在角落,还矮了一截的少年泰尔斯。
廷克在哥洛佛身前坐下,叹了口气:
“你……你得理解她,胖墩儿。”
听见这个称谓,哥洛佛微微一颤。
“我明白,”僵尸慢慢地回过神来,他看向眼前的男人,露出感激和亲近之意:“谢谢你,廷克。”
“兄弟。”
廷克眉心一动。
他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廷克犹豫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哥洛佛的肩,却在看见对方身上的绷带后顿住了。
“所以,”廷克神情复杂:“你又被上司抽鞭子了?像上次一样?”
哥洛佛神色阴翳,摇了摇头:
“不一样。”
廷克轻哼一声:
“会跟上次一样倒霉吗?你知道,你被关起来,几个月都——”
“不。”
哥洛佛摇头否认,下意识地看向角落:
“我,换了个上司。”
“他……脾气还行。”
泰尔斯连忙低头,作出“我不认识你”的态度。
“那就好,”也许是不在语境中,廷克没注意到这些小互动,而是长声感慨:“那些日子,莉莉安都快疯了。”
听见这个名字,哥洛佛有所触动,再次一抖。
两个男人默默对坐。
“我不明白,”几秒后,似乎找回一些心气的哥洛佛想起了什么,愤慨起来:
“外面那个青皮——”
哥洛佛收住嘴,瞥了泰尔斯一眼,换成正式称谓:
“我是说警戒官。”
廷克毫不在意地晃晃头:“嗯哼?”
哥洛佛收回怀疑的目光:
“他不是莉莉安的男人?”
“不,”廷克轻笑摇头:“莉莉安说,他是个好男人,太好了。”
“好到不能做她的男人。”
面对有深意的话,哥洛佛沉默了一阵。
“不是她的男人……那就是说,你们只是在跟青皮合作?”
廷克轻嗤一笑:
“合作?那个傻逼青皮?就他那点脑子?”
一旁的泰尔斯翘了翘眉毛,为科恩的声誉惋惜了一秒。
“是他以为我们在跟他合作——让他觉得有成就感,就会反过来保护我们。”
廷克讽刺地道:
“莉莉安很早就认识他了,不得不说,某些时候那家伙还挺好用的。”
他瞥了哥洛佛一秒:
“总比指望某位仇家遍地的贵族私生子来保护我们,要强多了吧?”
听见这话,哥洛佛又是一窒:
“我……”
像是预料到对方的反应,廷克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了,我就开个玩笑。”
他呼出一口气,向着门外努努嘴:
“那个青皮,叫卡什么扬的家伙,是几年前来的,一个愣头青,就像其他所有初来乍到的小青皮一样,直肠子,死脑筋,怀抱着公平正义的伟大理想。”
“自‘一夜战争’过后,从黑街到地下街,从红坊街到临河街,从兄弟会到铁蝠会,他上蹿下跳,一度把下城区和西环区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也算是人见人恨,听说就连青皮们的老窝里,都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
泰尔斯心思一动,消化着科恩在这些年里的活动。
“身手过硬,皮实耐操就算了,毕竟我们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青皮,”廷克抱紧双臂,讽刺一笑:
“但听说他出身还不一般,甚至在西部前线服过役,帮会里的大人物们不愿意跟他对上,否则就他这水平,还能活蹦乱跳招摇到现在?”
哥洛佛眼神微聚:
“这么说,他带来了改变?”
“改变?”廷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我承认,一开始也许是挺新鲜:哇哦,西城的青皮窝,来了个有身手,有靠山,似乎还有点小良心的青皮。”
说到这里,廷克不屑地嗤笑。
“但是随着大家——无论是我们还是黑绸子们——渐渐弄明白怎么应付这个笨蛋:买通他身边的人脉,搞清他行事的原则,看到他执法的习惯,看人下菜碟,甚至从两头截断他的热情:他想抓的人我们就提前藏起来,他抓到的人我们就买通青皮放出来,给他假情报,对他使绊子,送他吃挂落,几年过去了……”
廷克的情绪越说越低落,嘲讽也越发刻意。
“事实证明,他跟以往的黑心青皮们,也没啥区别。”
他不屑地啧声摇头:
“顶多蹦哒得欢脱点儿。”
泰尔斯在心底里暗叹一声。
他听出来,这位与哥洛佛和莉莉安都关系匪浅的廷克,似乎是血瓶帮的一员。
如果哥洛佛真如他自己所说,曾是血瓶帮的乞儿,那他们的旧识关系也就可以理解了。
只是——泰尔斯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廷克,在说起科恩时,感情如此复杂?
哥洛佛了沉默了一阵,怒哼一声:
“我有个朋友说得对:那个青皮,他脑子有问题。”
“你们最好少跟他来往。”
廷克再度发笑。
但出乎意料,这次他居然摇了摇头。
“不关脑子的事儿。”
廷克轻叹一声:
“红坊街、黑街、地下街、大集市、下水道,乃至星聚广场和复兴宫……永星城的一砖一墙,一草一木,都已经在这儿晒了几百年的太阳,淋了几百年的雨雪。”
“啥都没变。”
“也不会变。”
哥洛佛皱眉看着他。
“就好像有人用看不见的胶水,在整个永星城的所有东西都胶在一起,坚固粘稠,”廷克出神地道:
“任你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它就是一动不动。”
听见这话,泰尔斯顿时一愣。
“而一个徒有理想和道德的家伙,莫说他只是个傻乎乎的小青皮,就算他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学者,最强大的战士,最厉害的国王……”
廷克现出落寞和无奈,无所谓地笑了笑:
“哼,也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泰尔斯恍惚了一瞬。
徒有理想和道德……
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像我们所在的、这个该死的世界,”廷克倚上桌子,整个人的情绪都低落下去:“它从来不会改变。”
“不会。”
第91章 回不去了
哥洛佛默默地听着廷克的抱怨,心事重重的他并没有开口。
“总之,今天情况特殊,”廷克回过神来:
“莉莉安特别找到了那个青皮,想要吓退黑绸子们。”
哥洛佛皱眉抬头:
“黑街兄弟会?发生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吗?”
说起这事,廷克叹了一口气,厌烦不已:
“兄弟会的娼头——一个叫贝利西亚的婊子——失踪了,还是在红坊街被人绑走的。”
听到感兴趣的内容,泰尔斯警觉起来。
贝利西亚在红坊街被人绑走了。
而他恰恰知道是谁干的。
哥洛佛蹙眉:“那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廷克耸耸肩:
“这阵子不是流行北方来的姑娘嘛,前些日子,那个贝利西亚就因为争抢几个新来的北地姑娘,跟莉莉安结了仇。”
“所以黑绸子们觉得是我们干的,拉了一大帮人过来施压,所有店家都受到了‘照顾’——尤其是这里,你知道,那该死的婊子和她的‘一夜艳遇’,哪怕没有抢北方姑娘的事儿,这些年里也一直在跟我们别苗头。”
廷克叹气道:
“就为这事儿,红坊街一天都在鸡飞狗跳,气氛紧张。哼,刚刚还有架没眼力的马车,这当口还在红坊街上横冲直撞——对了,你们见到那架马车了吗?”
横冲直撞的马车……
哥洛佛一愣,好歹在泰尔斯的目光提醒下,木木地摇了摇头。
“所以是你们干的吗?”
泰尔斯连忙接过话头,转移廷克的注意力:
“绑架兄弟会的人?”
廷克看了泰尔斯一眼,又向哥洛佛投去疑惑的眼神,后者示意无妨。
“当然不是我们——”
廷克起先否认,但犹豫一会儿后,语气终究了软下来:
“好吧,我也不清楚。”
他思索了一会儿:
“凯萨琳老大应该没干,但我不敢说红蝮蛇和流浪者那边,或者帮里其他的人一定没动手。”
“这事儿这么大,血瓶帮的大人物们会不知道?”哥洛佛有些疑惑。
廷克冷笑一声。
“你离开太久了,胖墩儿,情况早就不一样了。”
“六年前的红坊街一夜大战,我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元气大伤,这里本来是保不住的,各种风月生意,全都得变成黑绸子的摇钱树。”
泰尔斯竖起耳朵。
廷克有些感慨,也有些无奈:
“还是凯萨琳老大出面,靠着大人物的背景,说动了青皮们尤其是总守备官插手,逼黑绸子们坐下来谈判,好歹逼他们同意停战,把新占的地盘吐出来一半。”
廷克叹息道:
“可是血瓶帮自此也不一样了,十二至强那样的潜力新人死的死散的散,没得差不多了,而帮里一直宣称的“幕后的魔能师大佬”倒是一个没见着……”
“八位异能者干部只剩了仨,互相不服气:凯萨琳老大众望最高,继承了大部分的地盘,但她选择与黑绸子们谈和罢战,承受了很多指责;红蝮蛇倒是不甘心,主张夺回利益,可就他那点人手势力还处处树敌,我只能说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另外,‘流浪者’弗格从刀锋领回来了,他手底倒是有一批人,老想分一杯羹,只是没有好门路……其他的新山头要么不成器,要么还稚嫩,不够看的。”
“于是我们一盘散沙,号令不一内斗不休,生意地盘势力不断流失,倒是对面的黑绸子们齐心协力蒸蒸日上——硬拳琴察、铁心罗达、眼睛兰瑟,头狼费梭、撕裂者安东、胖子莫里斯,这几年下来,每个老大都越来越强……你发现了没,我们现在甚至都不提黑剑和三大杀手的传说了。”
泰尔斯听着这些消息,惊觉自他离开之后,永星城乃至星辰王国的地下世界已经翻天覆地,不复往昔。
廷克摊了摊手:
“你从‘一夜艳遇’和‘莱雅会所’的生意对比就能看得出来:我们江河日下入不敷出,只在苦苦支撑罢了——前些日子抢北方姑娘们的时候,我们就抢不过贝利西亚那头母狐狸。”
哥洛佛默默地盯着房间里的灯火,不知所想。
廷克话风一变:
“但是嘛,先是北方女孩儿的生意龃龉,然后就是在双方交界的红坊街绑人,接着还有什么绑匪的马车越过边界挑事儿……嘿,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件件都顶在我们跟黑绸子的痛点上!”
哥洛佛和泰尔斯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
廷克继续抱怨着:“还不止这个,你知道血瓶帮是靠卖私酒起家的,结果这几个月,从酿酒原料、储酒业务到贩酒通路都一片萧条、处处不顺。酒市嗷嗷待哺,但我们却没法酿酒,客户和利润一天天流失,这简直是挖帮会的根……”
“还有,据说南街和城郊的几个大铁匠铺子,不管正轨的还是见不得光的,这几天被青皮查抄了,老板到学徒,抓的抓判的判,要知道他们可大部分都跟黑绸子们有默契和协议,替他们打造武器装备的。黑绸子以能打敢打出名,这没了武器还打个屁啊……”
“我们怀疑是黑绸子盯上了我们的私酒生意,黑绸子估计也猜到是我们借助官方断了他们的武器供应……”
泰尔斯眼神一动。
只见廷克一脸神机妙算:
“嘿,怕不是双方都有野心家想搞事儿……我们和黑绸子的六年平静啊,恐怕要打破了。”
哥洛佛欲言又止。
但廷克轻嗤一声,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也许这才是常态。”
“双方在强压下勉强达成的六年和平,这本来就不正常——感觉像是刻意的虚假。”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
“如果黑帮们再次全面开战,廷克,”哥洛佛突然开口:“保护好自己——还有莉莉安。”
“这还用你提醒?”
廷克不屑哼声,一拍胸脯:
“老子可是参加过六年前‘一夜战争’的!那场面,那战斗,那劲头,那满大街的鲜血……日他娘,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哥洛佛默默地看着他:
“那就好,廷克,那就好。”
看到对方这么说,廷克有些不自然,但走廊上传来毫不掩饰的呼喊声,把他从尴尬中解脱:
“廷克,廷克!”
“你在哪?凯萨琳老大在召集人手!”
这是个陌生而年轻的男声,语气兴奋,听得出来是帮会人物:
“黑绸子们说绑匪的马车进了我们的地盘,坚持要进来搜查,跟边界上的弟兄们打起来了,躺倒了好几个——我觉得,我们这次要来真的了!开仗了!”
哥洛佛面色一变:“廷克,你……”
但廷克冷笑一声,起身拉开一条门缝。
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很痛苦。
只见廷克扭曲着脸庞,对门外大喊回应:
“该死!我拉肚子了!腿软……”
“去不了了!”
走廊上的声音传来不忿的回答:
“有没搞错?又拉肚子?几年前你还是帮里的十二至强……”
廷克的声音急促起来:
“啊啊啊!我忍不住了,要再去一趟厕所,回聊啊!”
廷克把门关上,坐回椅子上,再也不管那个拉他去打群架的帮会哥们儿。
倒是把哥洛佛和泰尔斯看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了?”
廷克有些不满意他们的眼神,解释道:
“我是真拉肚子了,凯萨琳老大来查岗时我都是这么说的……我,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色一变。
“糟糕,我的泻药吃完了,”廷克有些苦恼:
“回头得再买几包去。”
哥洛佛和泰尔斯都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那就好,廷克,”哥洛佛吸了一口气,明白了一些对方策略:
“这样,挺好的。”
但僵尸随即认真抬头:
“廷克,如果你和莉莉安需要我帮忙……”
“得了,”廷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清楚的吧?你现在的身份,还有我们现在的状态,帮忙就是害人——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哥洛佛顿时一滞。
廷克沉默了一阵,还是慢慢站起身来。
“你和你的小少爷,休息够了就走吧,”廷克指了指不起眼的泰尔斯,拍了拍哥洛佛壮实的手臂,眼中隐藏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至于你那个昏迷的兄弟,如果你不方便,我们会雇马车送到你那儿的……”
哥洛佛回望着他,略带迷茫:
“谢谢,我来付车马费……还有,我换岗了,薪水也涨了,如果你们需要钱急用……”
这句话似乎踩到了什么点,只见廷克面色大变,语气急促:
“嘿!我们不需要你的臭钱!”
“尤其是你家的!”
哥洛佛意识到了什么,同样面色苍白、
“我知道,我知道,”这还是泰尔斯第一次看到僵尸如此窘迫委屈,躲躲闪闪,面带愧色:
“对不起。”
廷克盯着哥洛佛好一会儿,终究叹了一口气。
“操,”廷克不满地移开眼神:
“别再说对不起了。”
“你说得我都恶心了。”
“我……”哥洛佛沉寂了一秒,失魂落魄地回了一句:
“对不起。”
廷克痛苦地啧了一声,摇摇头放弃了纠正哥洛佛的打算,走向房门。
“还有,”廷克背对着他们,手掌按住门把,语气犹豫:
“你……你还是别再来这儿了。”
哥洛佛呼吸一滞。
廷克的情绪同样低落,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是说,如果你的仇人又发现了……”
“你保护不了我们。”
哥洛佛沉默了几秒,艰难开口:
“我知道。”
保护不了我们。
看着哥洛佛的表情,泰尔斯突然心有所感。
他想起了什么。
只见僵尸深呼吸了几口:
“我知道,谢谢你,兄弟。”
廷克没有回头,只是同样呼出一口气:
“我们已经不是兄弟了,胖墩儿。”
不是兄弟了。
哥洛佛微微一顿。
“既然逃出了这个粪坑……那就去过你应得的生活吧。”
廷克轻轻拉开门,语气落寞:
“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了。”
“莉莉安,她也是这么希望的。”
不再是我们的一员了……
泰尔斯看见,那一瞬间,哥洛佛的手臂在颤抖。
但不等后者开口,廷克就走出房间,只留下关紧的房门。
哥洛佛恍惚地看着房门,半晌回不过神来。
过了好几秒,泰尔斯觉得气氛差不多,才轻轻移步,从角落里来到桌旁,咳嗽一声。
“哥洛佛?”
哥洛佛清醒过来,羞愧地低头:
“我很抱歉,殿下。”
“我刚刚不该……我不该跟那个警戒官动手的。”
“至于莉莉安和廷克……他们不知道您的身份,请多包涵。”
泰尔斯细细地盯着他,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一开始像所有人一样,以为莉莉安女士是你的情人。”
哥洛佛浑身一僵。
泰尔斯叹了口气,把椅子挪到他身前。
“所以,关于那位女士,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哥洛佛艰难抬头,怔怔地注视着王子。
泰尔斯看了看四周,尽力平缓自己的语气:
“放心,这里只有我和你。”
房间里的气氛冰冻了几秒。
哥洛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嘴巴,僵硬了脸色。
“若你不想说,”泰尔斯不免失望,但他依旧露出理解的笑容,站起身来:
“也没关系。”
他走向门口:
“把衣服穿好吧,我去外边儿等你,是时候回去了。”
但就在此时。
“姐姐。”
哥洛佛嘶哑而痛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莉莉安,她是我的……亲姐姐。”
泰尔斯的眼神一凝。
他慢慢地回转过头。
“还有廷克,”只见哥洛佛紧闭双眼:
“他们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姐。”
泰尔斯睁大眼眶。
“他们?你?”
王子疑惑不已:
“但是,但是你是哥洛佛家……”
“我说过,殿下,”哥洛佛睁开眼睛,满面疲惫:“我曾经是血瓶帮的乞儿。”
“那是真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直到泰尔斯松开门把手,坐回到哥洛佛前面。
“我懂了。”
王子尽力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
“同一个母亲?”
哥洛佛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
泰尔斯没有催促他,只是等他慢慢想通。
“我母亲,她是个……她做的是皮肉生意,”哥洛佛沙哑开口,带着几丝秘密终于公开的释然:
“她有过很多客人,生了七个孩子——或者更多,我记不清,有些夭折了。”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小心认真地聆听着。
“而我的父亲。”
哥洛佛深吸一口气:
“他是个活在家族盛名的阴影之下,平庸无能,郁郁不得志的纨绔子弟。”
僵尸的表情重新变得无波无澜:
“或者用祖父的话来说,‘一个废物’。”
哥洛佛的父亲,和祖父。
泰尔斯默默地道。
“所以有一天,他来到红坊街寻欢,遇到了我母亲。”
“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买春,”哥洛佛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留下了一个妓女所出的卑贱杂种。”
卑贱杂种。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从懂事开始,我就活在这条街上了,”哥洛佛幽幽地道:“女人和脂粉气,客人和铜臭味,**和呻吟,冻饿和病痛——那就是我的童年。”
“莉莉安是我们之中最大的孩子,很小就学着带领我们混迹巷道,闯荡街头,模仿大人们的样子,努力过活。”
混迹巷道,闯荡街头。
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努力过活。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自己也渐渐恍惚了起来。
“直到一个粗鲁的豪客,把母亲掐死在床上。”
哥洛佛的样子冷静得可怕:
“自那以后,莉莉安就代替了母亲的角色,出卖一切,倾尽所有,带着我们这些孩子,带着弟弟妹妹们,挣扎着活下去,饥一顿,饱一顿,苦一天,捱一天。”
挣扎着活下去。
泰尔斯不自觉地捏紧拳头。
“当我们大家的时候,‘我们血脉相连,理应互相帮助’,莉莉安就会这么教训我们。”
“当她游荡在街头上,一次又一次被不同的男人带走,再揣着可怜的铜板和食物回来,有时候还带着伤痛,”哥洛佛的眼里现出痛苦之色,身上的绷带再次显出红色:
“‘我们是兄弟姐妹,这才是最重要的’她总是这么说,笑着,也哭着。”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的灯火。
“那些日子不好过,”哥洛佛顿了一会儿,“癞痢、鼻涕虫——我们的两个弟妹都死于伤寒。佛恩在一次失败的偷窃中被抓住,被抬回来之后,他没能熬过去。”
死于伤寒……
偷窃被抓住……
没能熬过去……
泰尔斯听见,自己胸膛里的搏动越来越快。
“直到莱雅嬷嬷收留了我们,”哥洛佛幽幽地看向四周的陈设:“在这里。”
“莱雅会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莱雅嬷嬷,她是个好人?”王子努力用参与话题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不会这么说。”
哥洛佛摇摇头:
“能在街头上讨生活的,没有好人。”
“那时候大家还不叫她嬷嬷,这里也不叫莱雅会所,嬷嬷自己容色艳丽,手段高超,更与血瓶帮关系深厚,接连傍上了好几个血瓶帮的干部。”
“她是在为自己打算,看上了莉莉安的容貌和坚韧。”
“至于我们几个,都只是附加的。”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那时候起,就成为了血瓶帮的乞儿。”
泰尔斯眼神飘忽,仿佛看见一片破败不堪的房屋,里头蹲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
“莉莉安被嬷嬷带走,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血瓶帮里,管理乞儿的人是个玩飞刀的前马戏团小丑,脾气古怪,生性多疑,还喜欢疯笑着拿我们练飞刀的准头。”
“到最后,我们兄弟姐妹,只剩下莉莉安、廷克,我,以及最小的特托。”
泰尔斯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左手,按住胸前衣下的那个烧疤。
“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我会像这条街上出生的大多数孤儿们一样,要么进入血瓶帮做跑腿当打手,要么自己半途出走,想方设法做个学徒或者农人,自谋出路。”
说到这里,哥洛佛的语气一颤:
“直到那一天。”
泰尔斯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天,那个管乞儿的小丑,他疯笑着把我、廷克还有特托赶到一起,交给了一些穿得整整齐齐却不苟言笑的人,莉莉安也在随后被送来。”
“我们被带到了落日神殿,每个人都被取了血样。”
泰尔斯微微一颤。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那一天”。
黎明、血与灯火。
哥洛佛恍惚道:“他们送我们去了一栋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吃上了我们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最漂亮的房子。
最好吃的食物。
泰尔斯的眼神也渐渐涣散。
直到哥洛佛的语气一紧:
“直到他们推门而入。”
“带走了我。”
僵尸的话语里藏着无边的愤恨:
“只有……我。”
“我想要带兄弟姐妹一起走,但是那些人不许,只是恭恭敬敬却不容置疑地将我送上马车。”
“直到我意识到,我走之后,他们要对剩下的人做什么——你知道,他们都是雇佣者,干老了这类任务,比如事后灭口。”
泰尔斯低下头,闭上眼睛。
“我用上了在街头学到的一切手段,挣脱束缚跳下马车,”
哥洛佛努力地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刚刚拦下某个对手的全力一击:
“当我冲回去……”
“廷克疯狂挣扎,莉莉安在痛苦哭喊,特托只剩抽搐。”
僵尸咬紧牙齿:
“我想要做什么。”
“可是他们人太多了,太强壮了。”
“我……那时的我,太弱了。”
那时的我……
太弱了。
泰尔斯发现,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臂,正在止不住地发颤。
他的记忆仿佛回到那一夜,重新看见奎德糟红的鼻子,看见孩子们惊恐哭泣的脸庞。
“就在那时,一位年老却威严的骑士赶到了,他和他手下的人拔出长剑,救下了廷克和莉莉安。”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气:
“但是特托,我们的小弟弟……他太小了,当绳子套上他的脖颈,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反抗。”
“太迟了。”
太迟了。
泰尔斯静静地坐在原位。
“那位老骑士蹲下来,摩挲着我的手背向我道歉,告诉我这都是意外,而他是我的祖父,与我血脉同源,是御封的骑士,哥洛佛家的主人,以及王室卫队的守望人,”
“而他认为,无论多难堪,多耻辱,哥洛佛家的血统都不能流落街头。”
谈起祖父,哥洛佛露出无比矛盾的眼神:
“祖父很欣赏我对血缘同胞的忠诚与情谊,‘此情此义千金不换’他这么说。”
“而他可以保护甚至资助我的兄弟姐妹,只要我能把同样的忠诚和情谊,交付给我——真正的兄弟。”
泰尔斯抬起眼神:
“真正的……兄弟?”
哥洛佛点了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而洛萨诺——我的异母兄长——得了伤寒,他们不知道他能否熬过去。”
“身为王党中坚的哥洛佛家族,需要一个备用的直系继承人。”
僵尸呆呆地道。
“从那天起,我就改了名。”
“我不再叫胖墩儿,而是嘉伦·哥洛佛。”
“大名鼎鼎的‘风骑士’哥洛佛家族里,一个出身卑贱肮脏的——私生子。”
泰尔斯出神地看着他,却似看见了六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群星之厅上,面对星聚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潮。
【不论你的过往种种,当你起身,你即为……】
【泰尔斯·瑟兰婕拉娜·凯瑟尔·璨星。】
【星辰王国的第二王子。】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
仿佛要把眼前的光影重新洗掉。
“我懂了。”
王子疲惫地道:
“所以,对你来说,这里,以及他们,莉莉安,廷克,特托……那才是你的故乡,你的过去。”
“你无法磨灭的自我。”
哥洛佛眼神微聚。
但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表情苦涩。
“不。”
“您不明白,殿下。”
“当我日渐成熟独立,进入王室卫队,尤其是当洛萨诺日渐优秀,当祖父终于过世,当我重新变得可有可无之后……”
哥洛佛呆呆地看着莱雅会所的房间。
“终于有一天,我回来了,与他们,与我的兄弟姐妹们团聚。”
团聚。
泰尔斯默然无声。
但在那一瞬间,哥洛佛微颤着举起双手,看着因练习剑术而满是老茧的手指。
“可我却发现,我给他们带去的,依然只有痛苦。”
“无论是当年小特托的不幸。”
“还是之后的事情。”
泰尔斯神经一紧。
“发生什么了?”他轻声问道。
哥洛佛轻哼一声,充满讽刺。
“您知道,殿下,我并不合群,也不懂交际,勉强靠着祖父的名头进入了卫队的先锋翼,却得罪了不少人。”
“他们——先锋翼里几个跟我有仇的混蛋纨绔,不知怎地知晓了我的出身,以及我与……”
哥洛佛黯然低头:
“与莉莉安的关系。”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所以,在我再次跟他们打了一架之后,那个晚上,那些混蛋,成群结伴来到了这里。”
哥洛佛声音低沉:
“他们用前所未见的重金,点了莉莉安。”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们,他们将她关在一所房子里……”
泰尔斯心情沉重,他抿了抿嘴唇:
“懦夫之举。”
哥洛佛没有理会他:
“当廷克遍体鳞伤,半夜敲响我房门的时候……”
“我不得不去哥洛佛家族的宅邸,做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向洛萨诺求助,为奄奄一息的莉莉安,找到最好的医生。”
僵尸不得不停顿下来,以调整自己的情绪。
房间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沉默一会儿,重新开口:
“王室卫队里,那些人,那些纨绔,他们是谁?”
“不重要了,”哥洛佛表情灰暗地摇摇头:“已经解决了。”
“解决?”
哥洛佛讽刺地哼声,眼中现出痛恨与决绝:
“你知道,那些混蛋笃定我不敢冒险动手,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告诉我他们那晚是怎么折磨她的……”
泰尔斯想起方才莉莉安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默然无语。
哥洛佛咽了咽喉咙,咬牙切齿:
“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泰尔斯点点头:
“就像今天?”
哥洛佛闭上眼睛:
“对不起。”
“向同僚动手,我犯了大忌,闯了大祸。洛萨诺托关系、找法条,使尽全力,但也只能堪堪保住我的性命。”
哥洛佛睁开眼睛,里头不见了光芒,只剩下深深的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来到卫队的禁闭井。”
“他告诉我,他是王室卫队的新任守望人,正好需要一个新部下。”
“所以我走出禁闭井,跟着马略斯勋爵,去了西荒。”
原来如此。
两人再度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泰尔斯开口:
“哥洛佛……”
但僵尸像是被突然惊醒,不管不顾地打断王子:
“所以我知道了。”
哥洛佛紧紧揪着自己身上的绷带,面容扭曲:
“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带走的那一刻,一切就变了。”
泰尔斯默默地盯着他,突然理解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我们,莉莉安,廷克,我……”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气,既有愤懑,也有释然:
“我们回不去了。”
“永远。”
那一瞬间,许许多多的场景和词汇都闪过泰尔斯的大脑。
乞儿。
手足。
改变命运的那一天。
新的人生。
旧的负累。
王子恍惚间听见基尔伯特的那句话:
【也许您找到他们的那一天。】
【就是您害死他们的那一天。】
下一秒,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哥洛佛。”
王子的声音稳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还走得动路吗?”
僵尸疑惑地抬头。
“殿下?”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望着门口,不知何想。
“我想去个地方。”
哥洛佛怔了一秒,反应过来:
“殿下,孔穆托不在,只有我一个,我们人手不足……”
泰尔斯笑了笑,不等他说完,就朝着门外开口:
“洛比克?”
“洛比克大兄弟?”
门外一片安静,没有回应。
哥洛佛面露疑惑。
泰尔斯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于是提高音量:
“洛比克!洛比克·傻大个·迪拉!”
依旧没有回应。
空气突然变得很尴尬。
直到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双手在嘴巴前围成喇叭状,怒喝道:
“科恩·尼玛的·卡拉比扬!”
门外咚地一声,像是某人突然撞到了门板。
哥洛佛的脸色变了,他压下心底的不快,只是闷闷地盯着门口。
果然,下一刻,房门打开,门缝里露出科恩警戒官鼻青脸肿的脸庞,上面满是惊恐和疑惑。
“怎么?怀亚大兄……”
泰尔斯直接打断他:“准备好,跟我去个地方。”
科恩一怔:“哪里?”
“下城区。”
下城……
无论哥洛佛还是科恩,两人都愣住了。
几秒后,警戒官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
“但是,但是那是黑街兄弟会的地盘……”
泰尔斯目光一冷:
“你怕了吗?”
“西城警戒厅的一级警戒官,卡拉比扬阁下?”
科恩一顿,略有不忿,但依旧犹疑:
“那倒不是,就是啊,恕我提醒,兄弟会和血瓶帮最近又开始有紧张起来的迹象……”
泰尔斯眯起眼:
“你怕了吗?”
“不不不,”科恩忙不迭摇头:
“我是说虽然我很强,虽然坐在那边的大兄弟也就比我弱一丁点(哥洛佛不屑地嗤声),可要是一头撞进兄弟会的老巢……”
“你怕了吗?”
“当然不是,下城区我也去过几次,就是那里的路不好走,特别容易迷路,一迷路就到天黑……”
“你怕了吗?”
“没有,但您毕竟是王子,要是不小心磕磕碰碰……”
“你怕了吗?”
“不会不会,再有一点,我今天是请假来的,不算工伤,那个医药费不报销……”
“你怕了——”
砰!
科恩怒拍门板,带起一声巨响!
只见他满怀壮阔,视死如归:
“他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去就去!”
警戒官咬牙切齿,吼着西荒土腔:
“俺怕个龟龟的卵蛋哦!”
第92章 就像回家一样
下城一区,某条寒风瑟瑟而吵闹混乱的街道上,三个穿着斗篷的身影踏着大步,挤开人群,融入混乱的氛围中:
本地的“地陪”挂着笑容大嗓门揽客,同时向同行投去恶意的眼神;失主和小偷在惊心动魄的距离上一追一逃,引得路人纷纷抱怨;闲汉和流浪汉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脏污的路边,等着雇佣生意,以应付今天的三餐;气喘吁吁运货的脚夫货郎麻木地将货物堆到店铺门前,对店主的破口大骂听而不闻;赶路的马车夫暴躁地鞭打驽马,在泥泞中驱散挡路的人们,喝止想要偷偷扒上后面搭个顺风车的无赖;冒险者和雇佣兵们围在腐坏发黑的木质布告栏边上,搜寻着上面从官方通缉到私人委托的一切信息;冥夜祭祀站在街角的木箱上俯视往来人群,痛心又无奈,用干巴巴的嗓音继续他那无人问津的布道;身藏武器藏头露尾的神秘人们带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不时闪现在街头,去谈一笔不可言说的生意;一处围观的人群中央,两个在酒吧里结仇的大汉在起哄声中打得彼此头破血流,还不肯罢手;精明而恶毒的小贩习惯性地与同样老辣的顾客讨价还价,都想榨干对方身上的最后一点便宜;流莺聚集在肮脏破败的巷尾路口搔首弄姿,头上年久失修的二楼传来毫不掩饰的**声;一个赌博团伙猫在街边角落大肆聚赌,从庄家、托儿、打手到放风的一个不少;一群鬼祟的混混神秘兮兮地凑在一处,贼兮兮地盯着每一个往来的路人,不时低声商讨……
“我们根本不应该到这儿来,看这满街的腌臜——太危险了。”
哥洛佛强硬地推开一个想要向他们兜售货物的小贩。
“放松,我们暂时还算安全,僵尸——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泰尔斯的声音在他身侧传来。
哥洛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但僵尸却低着头,警惕聆听身后的动静,他的手一直藏在斗篷下按住剑柄:三人刚刚走过的小巷里,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正在对两个无钱还债的可怜人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科恩眉头一皱,两步赶上,他仗着人高马大。三拳两脚将讨债者们轰散,一回头却发现被打的欠债人也不见了。
看着警戒官的举动,泰尔斯叹了口气,无奈解释:
“第一,我们都穿着斗篷,这暗示我们另有身份或使命,也意味着可能藏有武器。对我们动手,有未知的危险。”
“第二,你们的身形和步姿一看就不好惹,加上我们三个人的配置,不难猜出你们是保镖——能打的那种。”
“第三,据我所知,因为绑架事件,黑街兄弟会抽调了一大批人去红坊街站场,跟血瓶帮对峙,其中就包括不少能威胁到我们的‘危险人物’。”
“所以事实上,我们要比自己想象中安全得多。”
泰尔斯说着话,向一个偷偷打量他们的街边混混瞪了一眼,后者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嗯,殿下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科恩痛心地摸着刚刚拉架时被刮破的衣角,不爽地走回泰尔斯和哥洛佛身边:
“我们那个……额,刚刚聊到啥来着?”
哥洛佛不屑地瞥了科恩一眼。
“在我小的时候,兄弟会还未崛起。而等我长大后,就很少来这里了。”
僵尸一面说着,一面撞开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但无论何时,下城区都很危险。”
科恩一把扶住那个酒鬼,让他靠在墙上慢慢滑落,不至于一头栽倒。
警戒官拍了拍哥洛佛的肩膀:
“你得多出来走走,僵尸,我起初也有‘这里很危险’的错觉……”
“再那么叫我一遍,”哥洛佛面色不变,声音转冷:
“你就会知道:那不是错觉。”
科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泰尔斯笑了笑,接过话头:
“下城区住着永星城里绝大部分的穷人,它也是一个社区,当然不像大众们口传的那样危险,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哥洛佛点点头。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声音略低:“至少不是满口獠牙,择人而噬……”
但就在此时。
啪!
泰尔斯倏然伸手,按住了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
科恩和哥洛佛都吓了一跳,小女孩一脸惊慌地看着少年,努力想要挣扎着被泰尔斯扣紧的手腕。
“我以为你看得出来,”泰尔斯轻声开口,对这个不过七八岁的瘦弱女孩道:
“我身上没钱”
泰尔斯对体型健壮的警戒官和先锋官努了努嘴:
“钱袋在他们身上。”
脏兮兮的小女孩泫然欲泣,一双眼珠却精明地左右飘动。
曾经的街头记忆涌来,泰尔斯突觉似曾相识,于是抬头四望。
“嘿!你对我的女儿做了什么!”
果然,旁边流莺云集的小巷里,一个妆容浓稠得堪比颜料盘,衣着糟乱得就像晾衣杆的中年女人恰到好处地冲了出来,嚎啕着尖利刻薄的乡下口音,指着泰尔斯破口大骂:
“大伙儿快来看看呐,有人当街欺负小女孩了!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路人们顿时纷纷转头,接连起哄。
“我告诉你,阿蕾莎可是我的宝贝!”
“她爸爸可是这条街上响当当的好汉,你不给个说法就别想——”
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抬头,发现两个身材高大、肌肉壮健的斗篷汉子——科恩和哥洛佛——站到了泰尔斯的身边。
她的嗓门顿时小了下去,瞬间挤出笑脸:
“啊,误会,误会……”
女人低下头,恶狠狠地骂自己的女儿:
“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不安分!又拿了人家什么东西了,啊?妈妈教过你多少次?就算再想要,也不能随便拿人东西!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品德!快,交出来!向哥哥道歉!”
“不劳烦心,她什么都没拿。”
泰尔斯微微一笑,松开右手。
名为阿蕾莎的女孩儿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不忘回给泰尔斯一个与她母亲同出一辙的、恶狠狠的眼神。
“怎么了亲爱了?”仿佛戏剧一般,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氓恶声恶气地走来,身后汇聚着五六个同样不怀好意的混混或流浪汉:
“听说,有人欺负我们的女儿?”
泰尔斯微微蹙眉。
听见男人的声音,女人立刻本能变脸,重新凶恶起来:
“好哇,既然她什么都没拿,那你这就是冤枉好人!我跟你讲哦,永星城是有王法的!我们穷是穷,但是人穷志不短,尊严是无价的,你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所以就是你们?”流氓挖着耳朵走来,眯眼斜视泰尔斯:
“仗势欺人,当街污蔑我的女儿是小偷……”
但下一刻,哥洛佛干脆利落地转身举臂,一拳挥出!
砰的一声,领头的流氓飙着血飞出两米,倒地不动。
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他身后的同伙见势不妙,顿时四散。
女人见状一颤,声音又低了下去。
“啊啊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您多多包涵哈,”她一边谄媚道歉,一边狠狠抽了阿蕾莎一巴掌:
“她啊从小脑子不灵光……”
三人相对无言,看着女人一路骂骂咧咧地拖着女孩儿钻进小巷里,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另一对路口上,寻找下一个目标。
在哥洛佛和科恩的眼神下,没看成好戏的路人们失望叹息,纷纷扭头离开。
泰尔斯叹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
“当然,这地方也不像你想象那么安全,尤其在你渐渐对它失去戒心的时候,就像……”
“就像大荒漠。”
出乎意料,答话的人居然是科恩。
泰尔斯和哥洛佛齐齐扭头。
“既危险,又安全。”
只见警戒官望着那个牵着女儿,鬼鬼祟祟盯着街上路人的流莺,默默出神。
科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反平时的跳脱:
“既不危险,也不安全。”
“你去过荒漠?”僵尸缓缓问道。
科恩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显然兴致不高。
泰尔斯也想起了什么,颔首道:
“就像世上所有人们只闻其名,不知其实的彼岸与远方。”
“即便我们跟那儿只是一墙之隔,咫尺之遥。”
却有如天堑之远。
云泥之差。
科恩闷闷不乐地回过神来:
“话说回来,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泰尔斯观察着警戒官的反常举动,淡然一笑:
“有答案的地方。”
科恩和哥洛佛齐齐皱眉,不得其解。
一头雾水的他们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子身后,深入这片越发复杂危险的街区。
哥洛佛在西环区的红坊街长大,但他对下城区的街市知之寥寥,而科恩虽然供职警戒厅,可他看上去也并不熟稔此地,两人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反倒是泰尔斯穿街走巷轻车熟路——他本就熟悉此地,在“永不迷途”的帮助下更是得心应手,毫无滞涩。
“这该死的泥,路政资金都被狗吃了吗……殿下,我能问问吗,这里明明是下城区,”在第三次把靴子从泥坑里拔出来之后,科恩狼狈地问道: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另一边,哥洛佛不言不语,只是粗暴地踹开一块挡路的石子,跟上王子的脚步。
“我没跟你说吗?”
泰尔斯随口扯谎,面不改色:
“璨星王族都有神灵的祝福与庇佑,永不迷途。”
咦?
“祝福?庇佑?永不迷途?”
科恩挠了挠头。
这么说,我家老头子又在骗我?
小时候,他明明告诉我说,璨星王室背负的是永恒的诅咒……
“所以,跟紧我,别走丢了,”泰尔斯不知怎的想起了黑径里的旅途,他一振斗篷,跨步向前:
“有些路就像人生,一旦被落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哥洛佛想起了什么,但沉默寡言的他只是拉紧了斗篷。
“所以,您说,要到这里来寻找答案?下城区。”科恩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防范着糟糕堪比刃牙营地的路面。
泰尔斯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这一天过得很是跌宕起伏。”
“希望和灰暗交替,顺利与挫折同行,惊喜交加,悲欢相连。”
泰尔斯一路向前,熟练地穿过几个门洞,幽幽地道:
“就像我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六年,过去的……整个人生。”
哥洛佛和科恩一怔。
“告诉我,你们见过希望破灭,走投无路,于是干脆抛下一切,麻木不仁的绝望之人吗?”
少年前进着,望着满大街的腌臜嘈杂,翘起嘴角。
科恩眼珠子一转:“还真见过不少——”
哥洛佛眉头紧蹙:“有——”
双方的话音同起同落,他们不由住口,瞥了彼此一眼。
“嗯?”泰尔斯心不在焉地催促道。
“大荒漠里——”科恩继续开口道。
“西线战场——”哥洛佛也同时道。
科恩和哥洛佛再对视一眼,双双充满了“居然抢我话”的不忿。
“我在肃清战役——”
“荒漠战争时——”
本就有嫌隙的两人再次停下来,恶狠狠看着彼此:
“喂喂喂你够了没有——”
“再插我的话——”
“你们两个!”
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
“需不需要我开个房间,好让你们继续风流缠绵、相亲相爱?”
警戒官和先锋官这才闭口不言,齐齐冷哼着转向别处:
“哼。”
果然是d.d的跟屁虫——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科恩。
果然是多伊尔的亲戚——这是不屑的哥洛佛。
(东城区的多伊尔宅邸里,趴在床上吃着水果翻着色情画册顺便养着伤,舒服得直哼哼的d.d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惊得门外的多伊尔男爵夫妇再次撕心裂肺地扑进房间:“我可怜的儿子啊!”)
“我……说到哪了?”泰尔斯吐出一口气,不爽地道。
“绝望之人——”哥洛佛和科恩再次异口同声,两人皱眉对视。
泰尔斯点了点头,望着满大街的混乱无序,若有所思:
“现在,在下城区见见这些人,能让我感觉我还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而不是另一些人的圈子……”
另一些人……
科恩和哥洛佛同时开始思索,却有着不一样的答案。
但泰尔斯并不企望他们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航行在自己的记忆里:
“你们见过把无礼粗暴当作个性十足,把阴阳怪气当作妙言佳句的人吗?”
科恩叹息:“我小时候——”
哥洛佛冷哼:“在家族——”
第无数次同时开口的双方齐齐住嘴,面色僵硬。
泰尔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
“你们,确定不需要开房?”
科恩和哥洛佛憋着脸蛋,双双决定死也不开口。
泰尔斯轻声叹息:他想念怀亚和罗尔夫了。
王子继续感叹道:
“还有把故作高深当作格调矜持,把揣测猜忌当作日常社交……”
“以及把潜规默契当作理所应当,把口是心非当作处世准则……”
“把虚伪矫饰当作得体礼节,把模棱两可当作滴水不漏的人……”
“很不幸,这些人,我这些日子见了个遍。”
泰尔斯长叹一声:
“没准未来还要再见。”
“而他们都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不管是希冀还是逼迫,审视还是不屑,都指望在我这里找到答案,回答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泰尔斯眼神黯然:
“但他们错了。”
王子拨开一根晾衣杆,走下一处台阶。
“我没有答案。”
“至少没有他们想要的答案,甚至连我自己想要的答案都没有。”
泰尔斯一步一步踩在记忆中的泥路上,就像多年以前的样子。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王子的情绪感染了哥洛佛和科恩,两人各自思考,默默无言。
“而在他们的目光里,我感觉不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泰尔斯带着他们穿出小巷,来到另一处街道,这里破败得多,却也静谧得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泰尔斯远远地望着冷清稀疏的街头,陷入沉默。
“您天潢贵胄,又聪颖过人,”哥洛佛僵硬地道:
“自然身当重任,远超常人。”
“那个,”科恩回过神来,闻言一急: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僵尸横了他一眼。
泰尔斯回看他们一眼,笑了。
“是啊,‘无妨,命运会帮你准备好一切’,我父亲曾这么说。”
泰尔斯望着脚下的凹凸不平,重新举步向前。
“六年里,这句话总是很管用。”
“特别是当我还在北地的时候。”
“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的机会,”泰尔斯紧起眉头,想起凄凉大笑的亡号鸦,“就能不再犹豫。”
但泰尔斯倏然抬头。
“但是……”
少年避开一处汇聚小偷的巷口:
“如果命运也偷懒了,怠惰了呢?”
哥洛佛和科恩双双皱眉。
“如果连命运都不肯向我展现它的身姿,只是摆出一张空空洞洞的镜子,只能让人在里面看见自己无助的脸,”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那我又怎么能看清自己的答案?”
哥洛佛抿起嘴,若有所思。
科恩瞪大眼,一脸茫然。
“你们下过棋吗?‘帝国的兴衰’?”
泰尔斯踩在下城区泥泞脏污、处处阻碍的街道上,迷惘地抬起头,望向永星城澄澈碧蓝、一尘未染的天空。
哥洛佛抬起头:
“是。”
科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那个,嘿嘿,我认识规则来着……没办法,老头子把他的棋艺都教给表哥了……”
泰尔斯微微一笑。
“从我回到王国之后,这些日子里,有不少人都想跟我下棋,我都一一满足。”
泰尔斯继续举步向前,目光渐厉:
“其中却有一个最特殊的人。”
“用的,不是我所习惯的下法。”
他们走上一处陌生的街道,这里的房屋与巷道层叠块垒,勉强能看出甫初规划时的井井有条。
却依旧充满了乞丐与混混,难逃**带来的混乱不堪。
“大部分人下棋,见到的都是棋子和棋局。”
泰尔斯侧身避开一架甩着泥水的马车:
“但他不是。”
王子的眼里现出凝重。
“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非但不屑下场执子,更不曾瞥看棋盘,甚至不在乎棋局的情势乃至胜负。”
哥洛佛的眉头越皱越紧,科恩的眼神越发迷茫。
但泰尔斯的话却带着无形的力量,让两人下意识地绷紧身躯。
“因为他眼中所见,唯有棋盘之外,不论大小,不分高下,一个个孤独沉思,我行我素的——棋手。”
泰尔斯握紧拳头。
“他知道,或者说他笃定,”王子咬牙切齿:
“在棋盘上做出选择的,永远只能是棋手。”
传说之翼、安克·拜拉尔、詹恩·凯文迪尔,甚至复兴宫里王座上的阴影,在这一刻都闪过泰尔斯的大脑。
“每一个棋手,每一个因不同的选择而成就自我的棋手,总是有迹可循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而他抓住了这些,只看棋手,只以棋手为子——他大概相信,只要抓住了棋手,想要什么样的棋局都不在话下。”
“就像王者不以血脉为尊,”泰尔斯轻轻按住胸口:
“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哥洛佛和科恩沉默着,一者凝重,一者懵懂。
泰尔斯渐渐理清自己的思路,语气忌惮。
“他是我从未见过的对手,他的下法,甚至不能以‘高明’和‘低劣’来描述评价。”
“把不同的棋手连成一片,就是他的棋盘。”
“为此,他甘愿自缚手脚,甚至自杀送子,乃至掀翻棋盘也在所不惜。”
泰尔斯目光缥缈,神思不属。
“就像有的选手会操作,有的选手打运营,有的选手懂技巧,有的选手看大局……”
“但是他……”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主机电源啊!”
科恩终于不再感到独孤了:他满意地看见,哥洛佛在这一刹那也露出了茫然不解的懵懂神情。
“习惯就好,”警戒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满足地拍拍哥洛佛的肩膀:
“王子就是这样,经常神叨叨的,我见过……”
“我是他日夜相伴的亲卫,”僵尸面色一冷,不给面子地甩开科恩的手:
“不用你提醒。”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这些小小的细节,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选择,或者说,他相信他选择的是王者与棋手,而非血脉与棋局。”
王子深吸一口气,却在一瞬间生出些许惘然和犹疑。
“但他又怎么能笃定,”泰尔斯缓缓道:
“因血脉而尊者,就一定能荣耀血脉?”
“在棋局里的子,就一定能成为棋手?”
泰尔斯回过头:
“你们说呢?”
正在彼此以眼神较劲的哥洛佛和科恩都吓了一跳,双双回神。
“我无法给您答案。”哥洛佛拘谨地道。
“我,我,我还是听不明白……”科恩努力地耕耘了半天,还是颓然泄气。
“殿下在博弈,”哥洛佛冷冷地提示这位跟他姐姐不清不楚的同伴:
“跟远方某位我们看不到的对手,一位难对付的大人物。”
哥洛佛眼神一厉:
“或者,不止一位。”
泰尔斯赞许地点点头。
警戒官眨眨眼,晃了晃脑袋。
“不是,你们搞政治的,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但不等科恩答话,泰尔斯就重新举步向前,把努力发表见解的科恩留在身后,徒留委屈。
“因此他在逼我,逼我入局。”
泰尔斯想起过去,面若寒冰:
“或者,他知道,我这样的棋手,一旦入局……”
“就会变成他想要的棋手。”
泰尔斯不自觉地绷紧肌肉。
“为此,他给了我一把剑。”
王子的目光直直向前,穿透街巷,仿佛看到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或者他相信,不管剑刃所向何方,无论拔剑所为何事,格挡或进攻,劈砍或刺击,一旦我拿起了剑……”
泰尔斯幽幽道:
“就再也放不下它了。”
感受到星湖公爵的挣扎和犹豫,哥洛佛没有说话。
倒是科恩努力眨了眨眼。
“所向何方,所为何事……剑……额……”
科恩的目光先是深邃,尔后茫然:
“我,抱歉,我……我还是没听太懂。”
“没关系,科恩,”泰尔斯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听不懂是好事。”
王子复杂地看着他:
“说明你很幸福。”
“不必烦心。”
但出乎意料,警戒官却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殿下,虽然我知道你是在暗搓搓骂我,但是杰迪大师告诉过我,当你不晓得举剑与否的时候,”科恩犹豫片刻,却还是坚定地道:
“就是时候,需要叩问您的‘剑之心’了。”
泰尔斯一愣。
“什么?”
“剑之心,”科恩凝重而认真地道:
“在终结之塔,没有这东西,你就不能毕业。”
“哼,”哥洛佛抱臂轻嗤:
“又是那个破塔的神叨理论。”
科恩不满地横了哥洛佛一眼,但他终究没有与对方冲突,而是转过来问泰尔斯:
“这是终结之塔对终结之力的总体看法:终结之力不是工具,而是“自我”。”
“它的锻炼不是技巧的练习,不只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内心的磨砺,是每次都更进一步认清自我的追问:力量与本身,外在与精神,技艺与人格,行为与信念,剑在外,心在内,招式技艺在外,终结之力在内。唯有内外二元相辅相成,才能达到终结之力的巅峰。”
泰尔斯若有所思。
科恩露出怀念的眼神:
“为此,作为训练方法,终结塔的每一位剑手,每一个斗士,都要踏上征程,寻找自己独特的——没有强弱之分,唯有适合与否——‘剑之心’,内外相连,以成大器。”
“你的剑须与你的心并行不悖,理念相通。”
“否则,在某一个时刻,你的心总会与你的剑脱节——你的武艺技巧事倍功半,终结之力也滞涩难行,就像你不能强迫细腻多思的剑手大开大合,也不能强迫豪爽粗野的斗士精雕细琢。”
并行不悖,理念相通。
泰尔斯略略出神,想起白骨之牢里,瑞奇对终结之力的解释。
哥洛佛不屑哼声:
“听着倒是天花乱坠,打起来嘛……”
科恩没有理会哥洛佛,而是望着泰尔斯:
“你呢,你的剑之心在哪里,殿下?”
泰尔斯沉默了。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法肯豪兹的话。
【抓紧你的剑。】
【别丢了。】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突觉心头一跳!
“过界了,少爷们。”
几乎同时,科恩和哥洛佛也双双变色,他们警惕而凝重地屈膝按剑,进入战斗姿态!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他们周围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诡异寂静。
而正前方,一个面容刚毅,肌肉结实的汉子抱着双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他的左臂绑着一块黑色绸布,轻轻晃动。
“看来一路上的渣滓们没说谎,”汉子看着科恩和哥洛佛的动作,眼神一变:
“确实是硬点子,对得起这身斗篷,难怪敢来搞我们的街头生意。”
泰尔斯盯着那块黑色绸布,默默出神。
“超阶。”哥洛佛死死盯着那个刚毅汉子:
“他让我不舒服。”
科恩深吸一口气。
“我认得这家伙,警戒厅里的前科犯名单上有他,”警戒官跃跃欲试:
“‘雷斧’奥斯楚,从前服过役,在东海领的战船上。”
“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
但就在此时,奥斯楚轻轻吹了个口哨。
很快,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从零散细碎,到震耳欲聋。
几秒钟的时间里,周围的街口小巷冒出无数臂系黑色绸子的人影,将三人堵得水泄不通。
哥洛佛和科恩初算了一下人数,齐齐色变。
“这也……”科恩的表情有些抽搐。
“太多了,这人数非同寻常。”哥洛佛凝重地结论道。
泰尔斯皱起眉头。
科恩吐出一口气:
“该死,左后方那个一脸阴沉的家伙,我记得,‘静谧杀手’莱约克,出身至今不明。”
泰尔斯向左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莱约克靠在墙上,低头不语,周围的十几个打手没有人敢靠近他。
“还有右边,那是‘钢锥’艾德利昂萨,大集市里,欺行霸市催款收债肯定有他,不要命的北地人。”
“奇怪,这些亡命徒的从属不一样,平时应该不会聚在一起的。”科恩思索着。
哥洛佛没有说话,他只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确认自己鞭伤对动作的影响程度。
“欢迎来到地下街,不晓得哪儿来的少爷们。”
奥斯楚接过属下递来的斧子,向前一步,微笑着亮出斧刃:
“黑街兄弟会,向你们问好,”
地下街。
泰尔斯本能地一嗅。
果然,他闻见了记忆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
是他所熟悉的地方,泰尔斯一阵惘然。
“只有一样……”
“来这地方玩儿啊,”雷斧啧声摇头:
“要收门票。”
奥斯楚轻轻挥手,周围不怀好意的打手们向着三人缓缓靠近。
“我有求援焰火,西城警戒厅的,就是厅长事后肯定要啰嗦,然后扣我的……”科恩不爽地摸向后腰。
“我也有,王室卫队的,但掌旗翼……”哥洛佛闷闷地道。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大大方方,毫无顾忌地向前一步!
“是嘛,门票?”
斗篷下的少年无视着黑压压的兄弟会人群,直直望向奥斯楚。
“要知道,我还挺喜欢这儿的。”
“每次进来的感觉,”带着复杂而微妙的心情,泰尔斯打量起周围似曾相识的街道,感慨道:
“就像回家一样。”
第93章 谈谈
“回家。”
听见泰尔斯的话,再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奥斯楚毫不顾忌地爆出一阵冷笑。
“没多少人有资格在这儿安家,小子。”
他的身后,绑着黑绸子,站得密密麻麻的兄弟会打手们同样嘿嘿冷笑,他们目露凶光,不怀好意地盯着被围困在巷道岔口的三人。
这你可不知道。
泰尔斯翘嘴一笑,不慌不忙。
他像是没见到奥斯楚似的,直直望向他身后:
“你们领头的人在哪?”
“我想跟他谈谈。”
雷斧的笑容一收。
“殿……怀亚?”哥洛佛露出担忧之色。
这位王子又要干什么?
“啊?哦,对,怀,怀亚?”科恩迷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先是疑惑,继而满面兴奋:“怎么,你想怎么搞?”
又像北地时一样,要拯救世界了?
只见泰尔斯回过头,咧嘴一笑:
“访友。”
“别用求援焰火,保护住我身后就好。”
科恩和哥洛佛同时一愣。
“这里我领头。”
奥斯楚望着泰尔斯的眼神越发不善。
“你跟我谈就行了,”他晃了晃手上的斧子:
“或者跟它。”
泰尔斯叹了口气,正要回答时,巷道里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
“就是他们!”
几个人影挤开打手们的队伍,来到领头的奥斯楚身侧——泰尔斯认出来,是先前在红坊街打过照面的兄弟会“不眠者”,将他们一路追到莱雅会所的瑞德摩。
“我记得他们,”瑞德摩气喘吁吁,死死指着三人:
“特别是那个一脸僵硬的大个子!”
哥洛佛不爽地呼出一口气。
“我们认识他吗?”科恩则疑惑地回过头,问泰尔斯和哥洛佛:
“还有,我看着很僵硬吗?”
哥洛佛的脸色更差了。
“你确定是他们?”
奥斯楚对于突然插进队伍、打断他讲话的瑞德摩有些不快:
“我们这么多人,是要去跟红头巾们干架的,可别为了几条小鱼耽误了时机。”
但兄弟会的队伍里,另一边的莱约克幽幽出声:
“瑞德摩是‘不眠者’,他不会看错。”
奥斯楚不满地瞥了莱约克一眼。
“没错,就是他们!”瑞德摩喘足了气,直起腰来,咬牙切齿:
“在红坊街的时候,他们鬼鬼祟祟地躲在‘一夜艳遇’外面观望,然后逃进了血瓶帮的地界,现在又来了这里……他们绝对有问题!”
“卧槽,”科恩眨了眨眼,他压低声音,略有讶异:
“他怎么知道我们从红坊街来?”
哥洛佛冷笑一声,粗声粗气地回他一句:
“因为你看着就像嫖的。”
科恩先是一脸懵懂,继而表情不忿,
泰尔斯则转过眼神,观察着场中几乎每一个人。
“我们还很忙,所以你们三个。”
奥斯楚挥了挥斧子,朗声道:
“是自己举手投降然后乖乖招供,还是等我们——”
“我说了!”
泰尔斯突然长声开口,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的层级还不够,让领头的来跟我谈!”
被打断的奥斯楚目光一寒。
他先是扫了周围一眼,窃窃私语的兄弟会打手们重新安静下来。
“每一年,总有习惯了呼来喝去的贵族少爷们闲不住,自命不凡,想要学舞台剧桥段,乔装打扮微服私访,来这个神奇的地方看看。”
奥斯楚冷冷地注视看上去最年轻,却明显是三人领头的泰尔斯:
“就为了看看我们过得多惨,再感慨自己过得多好。”
他的话让许多打手们露出嫉恨的眼神。
雷斧语气一变,化出狞笑:
“直到他们看到:我们过得多好,他们下场多惨。”
剑拔弩张之间,哥洛佛感觉到周围人群的攻击敌意越发明显,不由咬紧牙齿。
“够了。”
兄弟会队伍中的“钢锥”艾德利昂萨抽出一把钉头锤,冷酷发言:
“有什么话,打趴下再聊!”
他的对面,科恩把承重者宝剑从剑鞘里抽出,严阵以待。
“各位!”
泰尔斯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一声。
“我们真的要这么干吗?”
他呼出一口气,扫了周围密密麻麻水泄不通的敌人们一眼。
还行。
差一点点,就能赶上杀气腾腾的灾祸之剑,威风凛凛的伦巴军阵,或者黑潮涌动的兽人重围了。
“说实话,我已经过了年纪了。”
泰尔斯无奈地道。
奥斯楚皱起眉头,目光却不住地打量听令移动的队伍,计算着包夹合围的时机。
只见少年摊开双手,浑然不顾眼前无数人的凶狠眼神。
“我说,我是真的过了亮出点身份或展现点实力,然后在惊呼声中拿腔拿调故作高深,把敌人吓得目瞪口呆屁滚尿流,还让路人一味脑补我是无敌强者顶礼膜拜,从中获取自尊心、快感和存在感的年纪了。”
科恩和哥洛佛对视一眼。
“所以,拜托,我不想那样做,”泰尔斯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打手们悄然移动,聚集到他们的身后:
“我对这做法不感兴趣。”
哥洛佛和科恩转动脚步,扩大防区,警惕周围的动静。
“哦?所以您又是哪位身份不凡的贵族少爷,亮出身份之后……”
奥斯楚面色一变,露出阴狠:
“能让我们多要点赎金?”
但少年微微一笑,不管不顾。
“事实上,我怀疑我父亲是否会为我付赎金——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大概宁愿我被撕票。”
就在此时,另一个阴冷的声线响起:
“你怎么知道?”
再次被打断的奥斯楚看清发言者,不满道:
“莱约克……”
但泰尔斯轻声一笑,看向那个他小时候曾无数次在街头巷尾见到的熟悉面孔。
他的老“朋友”。
静谧杀手,莱约克。
那时候,这个男人总是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踏着悠闲的步伐,双肩一晃一晃,慢慢踱进兄弟会的地盘,就像一个普通的本地混混。
但就算是嚣张跋扈惯了的奎德,见了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而所有乞儿都知道——别去对视他的双眼。
泰尔斯散去曾经的记忆,轻笑道:
“因为我了解我父亲。”
可是静谧杀手摇了摇头:
“不。”
“我问的是:你怎么肯定,给我们领头的人是莫里斯?”
泰尔斯眯起眼睛。
眼见自己的权威再度受到质疑,奥斯楚怒喝警告道:
“莱约克!”
但静谧杀手看也不看奥斯楚一眼,只是静静地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看着对方那副沧桑了许多的熟悉面孔,突然又想起小的时候,在墙角下听他和贝利西亚抵死缠绵的经历。
“这家伙。”
泰尔斯向着奥斯楚一指:
“他从‘十三大将’时代发迹开始,就是罗达手上的刀。”
奥斯楚面色一变。
“钢锥是琴察的打手,而莱约克,你的生意由莫里斯中介,”泰尔斯一个个点着人头,如数家珍,甚至有些慵懒之意:
“至于那边的不眠者,那是兰瑟的人。”
莱约克、艾德利昂萨和瑞德摩,三人齐齐皱眉。
哥洛佛面露不解:哪怕他出身血瓶帮的乞儿,对这些兄弟会的内部消息也所知不详,王子是怎么……
科恩倒是一脸平静:
反正璨星们什么都知道嘛!
“兄弟会这么大的行动和阵仗,你们却互不统属,分从四位大佬,那说明领头的另有其人。”
“至于离这里最近的,我只能想到胖子莫里斯了。”
泰尔斯环顾一圈,大声道:
“他怎么还不出来?”
但是泰尔斯声音传扬在巷道里,却无人应答,只能引动兄弟会众人的疑惑。
泰尔斯眉头一皱,不禁开始犯嘀咕。
难道猜错了?
人群中的艾德利昂萨冷哼一声:“这小子嘴皮子倒是挺利索,就是不知道——”
他话音未落,身影就忽然一动,猝然突袭!
直奔泰尔斯!
意外陡生,奥斯楚和泰尔斯俱都面色微变。
但少年身后同样闪过一道人影,与艾德利昂萨正面对上,电光石火间空气激荡!
铛!铛!嗤!
巷道狭窄,兵器交击声擂动耳膜,听者齐齐皱眉!
三合结束,艾德利昂萨却咬牙撤步。
他望着自己右臂上的一道伤口,惊怒交加。
在他对面,挡住泰尔斯的哥洛佛则冷冷收剑,甩掉刃上的鲜血。
兄弟会的队伍里爆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奥斯楚也倏然变色。
那可是琴察手底下,以能打著称的钢锥啊。
今天的点子……确实有些硬。
“卧槽,”科恩冒出惊奇的小眼神,不由得对哥洛佛刮目相看:
“这家伙虽然打不过我,但是用起剑来还是很**的嘛……”
哥洛佛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作为不屑的回应。
“我见过这剑招和步伐……”
艾德利昂萨撕下手臂上的黑绸布,绑紧伤口,他死死盯着哥洛佛,忌惮之色溢于言表:
“你在常备军服过役?”
“很近了,”哥洛佛冷哼一声,长剑再挥,拦住另外的两个兄弟会打手:
“再猜?”
艾德利昂萨皱起眉头。
奥斯楚再也受不了,怒喝道:
“操他妈的——并肩子上,拿下他们!”
话音落下,另一边,离他们最近的两个打手怒吼着冲了上来!
外围人影涌动,显然也跃跃欲试。
泰尔斯叹了口气。
结果还是要到这一步?
果然,不必他开口,另一个健壮的身影就越过少年,迎击而上。
嗤!唰!
两声吓人的闷响,当头的两名打手齐齐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痛苦呼号。
“拖回去消毒包扎,可能还有救……”
科恩用他那把拉风的“承重者”挽了个剑花,望着眼前的敌人们,不屑地哼声:
“还有谁?”
他这个方向的打手们齐齐一滞,盯着科恩还在淌血的剑刃,没有人再冲上去。
那边厢,哥洛佛同样面不改色地出剑见血,放倒一人后再将他推回敌人的队伍里,惹得对方一阵混乱。
两人利落的动作和颇具威力的出手效果不凡,兄弟会的打手们面面相觑,一时裹足不前。
科恩松出一口气:幸好,好勇斗狠的街头跟令行禁止的战场不一样,只要放倒了看上去最前最狠最不要命的,形成威慑……
唯有泰尔斯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该死。
奥斯楚望着属下把倒地的打手们拖走,看着他们瞻前顾后的样子,心中恼怒:
对方的实力棘手,暂且不谈……
可是王都里的兄弟会打手们,是太久没打硬仗了吗?
明明只要有人发狠,不要命地拖住他们的进攻……
可恶!
血瓶帮什么有了这两个硬点子?
那么……
奥斯楚望着科恩与哥洛佛,跟其他人示意了一下,向泰尔斯的方向努了努嘴。
兄弟会的阵型立刻开始移动。
科恩在王都街头执勤多年,敏感地注意到他们的打算,他长臂一展,将泰尔斯护在身后:
“想都别想。”
哥洛佛默契地侧退一步,两人将泰尔斯牢牢护住。
但泰尔斯却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好了,我说真的!”
泰尔斯不顾身侧两人的脸色,扒开他们的手臂,神色恹恹地指了指奥斯楚和莱约克:
“你们去告诉莫里斯:他遇到的问题,我能帮忙。”
“我说了,这里我领头。”
奥斯楚伸出手指,极度不满:
“而我很不……”
罢了。
泰尔斯懒得去听他意在分散注意,趁机偷袭的狠话。
看这样子,估计直说自己是王子,他们也不会收手,坐下来好好谈的。
得拿点真货。
“奥斯楚,雷斧,对么?”
泰尔斯扬声开口:
“既然为罗达做事,我想你一定认识南街的铁匠们,比如卡拉奇?”
奥斯楚的手臂在空中一滞。
“你也一定觉得很糟心,在他以及其他跟你们有往来的铺子被莫名查抄之后,你们的地下军火生意,特别是旧货回火这样的加工环节,一下子变得障碍重重,举步维艰?”
泰尔斯冷笑道:
“而让你们糟心的,恐怕还不止这一件事吧。”
泰尔斯满意地看见,此言一出,不止是奥斯楚,包括艾德利昂萨、莱约克、瑞德摩在内的许多兄弟会打手都变了脸色。
哥洛佛再度疑惑不已:这你都知道?
“他确实知道什么,看来不是小鱼,”另一边的北地人艾德利昂萨冷冷地道:
“不计伤亡,拿下他。”
他身后的人手立刻举步上前,但泰尔斯适时转头。
“艾德利昂萨!”
少年朗朗开口:
“你是琴察的头号干将,一直跟他在北境与崖地经营生意,确切地说,是与血瓶帮抢地盘。”
艾德利昂萨冷哼一声。
“而这些年,特别是断龙要塞警报解除,北境边疆重归和平之后,你们就顺风顺水,把血瓶帮赶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但你却被琴察派回来了。”
泰尔斯摇摇头:
“因为他知道,知道你们这些年的胜利是因为什么,知道黑街兄弟会发展的关键究竟在哪里。”
“特别是这些日子里,当你们发展受阻的时候。”
话音落下,却见眼前人影一晃!
铛!
艾德利昂萨的钉头锤与哥洛佛的剑绞在一起,进退不得。
“操。”
外号钢锥的北地人咬紧牙齿,面色狰狞:
“我他妈的讨厌贵族!”
“真巧,”哥洛佛与对方角力,还不忘闷声回应:
“我也是。”
但另一边,科恩突然一颤,下意识地回头举剑,挡住不知何处出现的一柄刀锋!
铛!
莱约克身形飘忽,一触即退,如阳光下的幽灵。
一瞬间局势突变,喊杀声起!
兄弟会的打手们纷纷围攻上来。
哥洛佛跟科恩怒喝出声,两人一前一后,将泰尔斯护在中间,奋起浑身解数,抵挡袭来的刀光剑影!
泰尔斯心知不妙,但他无数次面对这样的情景,更相信哥洛佛和科恩的能力,于是他忘掉心中的惶恐,不慌不忙:
“莱约克!”
“在这儿跟我们纠缠,你就不担心吗?”
人群中的莱约克眼神一动。
“贝利西亚刚刚脱险,你不去看看吗?”
莱约克面色一变,他放下了紧握的刀锋,拦住他身后的打手们。
泰尔斯微微一笑:
“还是说,她带回来的消息,让你的头头也紧张不已?”
莱约克脸色再变!
但这一次,他现出狠色,给自己的属下下令:
“上,给他留条舌头,能开口就行。”
泰尔斯笑容一滞。
草。
另一边,哥洛佛与艾德利昂萨重新分开,他的长剑一勾一划,同时带出两道鲜血,把两个想趁机占便宜的打手放倒,堵住后面想一拥而上的其他敌人。
而科恩怒吼着挥剑,用力度克制宽度,一次次把不住涌来的敌人打得倒跌回队伍中。
“你还不出来吗,莫里斯?”
喊杀声中,泰尔斯呼唤起狱河之罪,让自己的声音穿透人群。
可是局势还是没有变化。
“顾好你自己吧,”奥斯楚在前方冷笑道:“碎嘴的小少爷!”
泰尔斯心中一冷。
“我想说,那个怀亚,”科恩喘着气:
“真的不用求援焰火?”
虽然科恩和和哥洛佛表现得游刃有余,但泰尔斯看着前后接连涌上的敌人,也不禁开始焦躁。
“那么兰瑟呢?兄弟会的无眠之眼?”
王子加上一个名字,暴喝道:
“我想,贝利西亚吐出来的消息,他的感触才最深吧?”
“他就不想‘回家看看’?”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一个与众不同的沉稳声音在空气里泛开,如在耳边响起:
“住手!”
泰尔斯喘出一口气,死死盯着不住涌动的人群。
终于。
一个胖壮的身影出现在人群里,他沉声开口,却如有万钧之力,令众人安静下来:
“所有人,退后。”
打手们在混乱中一阵疑惑,随后才从后到前,慢慢放下武器,停手后撤。
喊杀声渐渐停息。
哥洛佛收起剑,留下两个在地上哀嚎的可怜虫。
科恩则一肘撞翻最后一个杀红了眼的打手,喘着气抬起头。
巷口的人群缓缓分开,一个矮胖却壮实的男人踏着淡定的步伐走来。
泰尔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心中大石落地。
六年了。
又见到他了。
“莫里斯老大!”
奥斯楚看见来人,面色一肃:
“我们很快就能拿下……”
但莫里斯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你没看出来吗,斧头?”
兄弟会的六位巨头之一,盘踞王都下城区的莫里斯拍了拍奥斯楚的肩头。
他冷冷转头,直直望向泰尔斯。
“他不是你们绑架过的那些孬种们。”
“不是那些以为自己是小说主角,可一旦失去身份势力或神兵利器的倚仗,就一无是处瑟瑟发抖的公子少爷们。”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莫里斯,眼中泛出冷意。
在他的乞儿时代,正是这个慈眉善目的胖子管束着黑街——黑街兄弟会的起源地——乃至整个下城区的帮会业务,他每次出现,无论莱约克、贝利西亚、里克、洛克、奎德、贝丝,泰尔斯见过的大部分兄弟会成员都要俯首听令。
而他也会偶尔出现在落日酒吧,每次都让娅拉神情拘谨,老板面色不佳。
哦,对了,莫里斯还养过一条凶猛的怒狼犬,差点要了泰尔斯的命。
但这都比不上莫里斯的另一项罪行: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闷死过一个逃走的乞儿。
从那之后,兄弟会的自己人和他们的对手们,都对莫里斯敬畏有加:无论是谁,在与这个对孩童都下得去手,没有丝毫怜悯的笑面胖子对视时,都会感到背后发凉。
乞儿们更是在奎德的警告下躲避瑟缩,生怕触了霉头。
可此时此刻,泰尔斯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这里,直视对方的目光。
“这是个贵族,”莫里斯继续向前,穿过人群,兄弟伙的打手们无不低头后撤,“真正的那种。”
“而非红头巾们喜欢攀附的那类废物纨绔们。”
莫里斯终于来到泰尔斯的面前。
科恩和哥洛佛尽忠职守地拦在泰尔斯身前,警告这个看上去平平常常的胖子。
而莫里斯看着拦在身前的两位保镖,露出一个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心惊肉跳!
“够了!”
少年突兀地开口,显得有些失态:
“足够近了!”
泰尔斯出声提醒自己的两位属下:“小心,这家伙的异能——”
但是泰尔斯的话没说完,莫里斯就扬扬眉毛,眯眼一笑:
“是啊,足够了。”
下一秒,科恩和哥洛佛面色大变,齐齐一晃!
两声钝响,两人的武器同时抵住地面。
泰尔斯一惊。
只见哥洛佛颤抖着扯开领子,痛苦地喘息:
“我……呼吸……”
而莫里斯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邻家小孩玩游戏。
该死!
泰尔斯惊怒交加:莫里斯的异能——距离也太远了!
另一边,科恩同样憋红了脸,死命撑着地面:
“我想起来了……兄弟会……胖子大佬……异能……空气……”
可恶,要是给他一个机会,不用太多,只要有一秒,能出剑的一秒,就不用在王子殿下面前这么狼狈……
【但你没有那一秒。】
终结塔里,杰迪大师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抢,就没有。】
不抢,就没有。
科恩愤怒而痛苦地捶击地面,却只能让呼吸更加困难。
“啊,我认出来了,你是西城的青皮窝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傻逼警戒官’,”莫里斯细细端详着兜帽落下的科恩,啧声道:
“你居然能活到现在,你父亲真是太不容易了。”
科恩浑身颤抖:
“操——”
哥洛佛面色狰狞,呼吸困难的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该死,要不是因为鞭伤,我就能……
莫里斯直起腰来,这一次,他望向了泰尔斯,笑容不减却目光转冷。
“说吧,小子,”胖子啧声道:
“你是谁?”
“或者更直接点——你老板,或者你父亲是谁?”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并不在莫里斯的异能目标里。
可是……
他抬起头,看着笑吟吟的莫里斯。
以及他身后露出狞笑的奥斯楚,不爽的艾德利昂萨,以及表情阴冷的莱约克。
他小看莫里斯了——对方不是印象中甚少出手的兄弟会管家,恰恰相反,只要使用得当,他的异能甚至可以放倒两个超阶高手。
但是……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六年前,自己甚至没有机会面对他,不是么?
那时候,对方的一条狗,就能咬死自己。
但是现在……
泰尔斯睁开双目,眼神平静清澈:
“把戏很有趣。”
莫里斯嗯了一声,兴致勃勃地看着少年:
“胆子是挺大。”
但泰尔斯的下一句话让莫里斯笑容一收:
“这么说,黑剑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泰尔斯勾起嘴角:
“因为有你的空气异能,所以他无数次模拟过类似的困境,抗压训练不断精进,才能在每次面对艾希达的时候从容不迫,逃出生天?”
黑剑。
艾希达。
莫里斯蹙起眉头。
但几秒后,他哈哈一笑。
“这么多年来,不止一个人在我面前搬出黑剑了。”
当啷两声,哥洛佛和科恩再也把握不住剑柄,双臂撑地。
空气稀薄,他们的缺氧症状越发明显。
泰尔斯心中焦急,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直望着对方。
只是莫里斯挠着下巴,满脸怀念:
“他们总是一副老油条的口吻,装熟唬人拉关系,好像自己层级很高,生意做得很大——这就跟‘知道王国之怒吗,我曾跟他谈笑风生’一样有趣。”
王国之怒。
泰尔斯想了想那个背着他冲入敌阵,气势暴烈如火山般的男人,皱起眉头。
这世上,恐怕还真没人能跟那个家伙谈笑风生吧。
他这么想着,突然在重围中笑出声来。
“我知道,”泰尔斯也露出怀念的表情:
“你不吃这套:你跟黑剑很早就认识了,熟得很。”
“也许从二十几年前开始,你们还一起在大荒漠里当雇佣兵的时候?”
莫里斯眼神一凝。
泰尔斯轻笑道:
“是吧,九巨头?”
那一刻,兄弟会的诸人疑惑相望。
莫里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抿着嘴,一脸沉寂地望着泰尔斯。
少年同样静静地回望他。
但下一刻,莫里斯扑哧一声笑了。
“故作高深地说些秘辛的皮毛,让人觉得你消息灵通,层级很高深不可测。”
“这套装逼把戏我也见过了。”
泰尔斯面色不变,看着莫里斯嘶声摇头:
“幼稚得很。”
莫里斯一甩手,满不在乎:
“绑了他,带回去。”
但就在此时,兄弟会又是一阵骚动!
这阵骚动不是来源于后方。
泰尔斯低下头,同样略感意外。
不知何时起,科恩抬起了头,死死盯着莫里斯。
群星之耀疯狂地鼓动着,不计代价地从心脏涌出,在皮肤上闪出熠熠光斑。
它们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额外能量,支持着警戒官强行吸入比平时多得多的氧气。
让他颤颤巍巍,但是不可阻挡地……
站起了身。
科恩咬紧牙齿,转动手上的剑,视野渐渐变红,模糊。
该找回场子了。
另一边,哥洛佛也缓缓起身:他的终结之力漫上全身,融化储存的物质与能量,降低身体的不适反应,麻木他的痛苦与酸楚,让他变得表情冷漠。
僵尸的双目凝固失神,聚焦在莫里斯身上。
像往常一样,他的疼痛消失无踪。
他的感情逐渐麻木。
他的身体……
重新变成冷酷残忍,毫无顾忌的兵器。
是杀人的时候了。
奥斯楚和莱约克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他们都知道莫里斯的异能会对脆弱的人体造成怎样的负担和伤害。
这……不可能吧?
看着这两人挣脱了异能的束缚,莫里斯同样讶异不已。
“低估你们了,”莫里斯喃喃道:“这是在喋血厮杀里才能锻炼出来的能力和素质。”
“都是极境的苗子啊。”
还是黑剑说得对啊。
异能可以出其不意。
却没法左右终局。
看着两个重新站起来的硬汉,莫里斯无奈地摸了摸额头,泛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啧啧啧,为什么高手总在敌人那一边呢。”
泰尔斯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但这一次,他笑得很开心。
“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莫里斯的笑容停滞了几秒。
他身后的奥斯楚和莱约克把手握住武器。
科恩和哥洛佛的表情越发可怕。
最后,胖子叹了口气,摊开双手。
哥洛佛和科恩顿时觉得周围的空气重新变得好闻起来,这才双双大口喘息,恢复正常。
“放心,我也讨厌幼稚的把戏,”局势的变化让王子放下心来,他朗声道: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嘛。”
莫里斯看着泰尔斯稚嫩的脸庞,皱起眉头。
泰尔斯反应过来,咳嗽一声:
“你知道,在帝国时代,男子十四岁就成年了,能够上阵打仗,娶妻生子了。”
少年跨前一步。
“所以我不想拿身份,也不想拿耸人听闻的消息吓人,”泰尔斯认真地看着他:
“我再说一遍,我是来帮你的,莫里斯。”
莫里斯揉搓起自己的双手,他环顾一圈,兄弟会打手们的骚动重新平静下来。
他嗤笑一声:
“怎么帮?”
回到最熟悉的战场,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黑街兄弟会虽然家大业大,但也没有必要同时聚集四位大佬的人手,来干一次普普通通的街头抢劫——即便对方身后跟着俩肌肉壮汉。”
科恩晃了晃脑袋,哥洛佛则甩了甩手臂,从之前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泰尔斯念及这些天的见闻,幽幽道:
“只有一个理由能令你们如此紧张。”
莫里斯定定地盯着少年:
“你在说废话。”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的话,冷笑一声:
“但如果不是他们呢?”
莫里斯搓动着的双手一顿。
“如果在你们的地盘里绑走贝利西亚的人,如果这些日子以来破坏你们的生意,阻碍你们的发展,导致你们诸事不顺,处处碰壁的罪魁祸首,不是你们以为的老对手……”
泰尔斯声音一厉:
“不是血瓶帮呢?”
莫里斯没有回话,但他身后的奥斯楚、莱约克、艾德利昂萨等人反应不一。
“当然,你已经知道了——从贝利西亚的嘴里。”
泰尔斯冷冷道:
“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敌人太过强大,不可抵挡。”
莫里斯紧抿双唇,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兜帽下的少年。
泰尔斯拨开哥洛佛和科恩,在他们担忧的眼神中向前一步,来到与莫里斯一尺之远的地方,与对方平行对视。
原来,他已经跟莫里斯一般高了。
而眼前这个让无数人恐惧的恶人胖子,他的眼神……
是如此忌惮?
泰尔斯一阵惘然,但他随即回复清明,斩钉截铁地道:
“而我,我是你,更是兄弟会眼前困局的唯一希望。”
“现在,我们能谈谈了吗?”
泰尔斯说完了话,默默等待。
空气安静了下来。
莫里斯不言不语,他的眼神变得阴翳。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或武器。
莱约克的冷酷眼神对上科恩,哥洛佛则与艾德利昂萨彼此对视,交换了一个挑衅的目光。
终于,在令人难受的沉默之中,莫里斯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
兴许是空气异能的缘故,他的笑声震动小巷,惹人不适。
莱约克不舒服地按了按耳朵,咬牙道:
“老大——”
然而莫里斯突然回头!
“撤!”
胖子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开心地向四周挥舞:
“回家,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兄弟会诸人一阵愕然。
泰尔斯则吐出一口气,泛出笑容。
下一秒,跟随莫里斯多年的莱约克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令,在窸窣的脚步声中,他身后属于莫里斯的人手们齐齐散去。
瑞德摩和他的不眠者面无表情,但也悄无声息地没入阴影,消失在杂乱隐秘的巷道里。
艾德利昂萨犹豫一瞬,但也点了点头,带着手下们转身。
哥洛佛和科恩终于松脱一口气。
这个巷道里的偌大阵仗,顿时散去了大半。
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人。
“莫里斯老大……”
奥斯楚不甘地望着泰尔斯:
“我们,今天还去红坊街吗?”
莫里斯看也不看他,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王子,重复一遍:
“撤。”
奥斯楚深吸一口气:
“莫里斯老大,我们既已兴师动众,就不该空手而归,至少去红坊街逛一圈,给红头巾们一个警告……”
莫里斯听了这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哦,说的也是,那好啊,”他迟钝地挥挥手:
“你去吧,全靠你咯。”
奥斯楚一愣,看了看自己身后单薄的队伍。
“但是,我们这是去找血瓶帮,得人多势众,罗达老大他……”
“噢!罗达!我的老朋友!”
莫里斯像个耳背的老人一样,缓缓地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他也来了吗?”
奥斯楚抿了抿嘴:
“没有,老大,但是——”
莫里斯的面色塌了下来。
“那你还在废话什么?”
胖子轻轻回头,那一眼里充满了冷酷:
“莫非你也姓罗达?”
奥斯楚顿时脸色铁青。
但他审时度势,不再纠缠,只是果断转身,带领着手下们离开。
原本重重围困的兄弟会势力,顿时只剩下三人:
莫里斯,莱约克和另一个开路的手下。
“那么……”
空荡荡的巷口里,莫里斯搓着双手,笑意盈盈地看向泰尔斯:“这位英俊帅气的……”
“为什么?”
泰尔斯突然发声打断了他:
“你刚刚为什么说,这是‘真正的贵族’?”
莫里斯一顿,眼珠一转。
“因为我见过。”
泰尔斯眯起眼睛。
兄弟会的面善胖子哈哈一笑:
“真正的贵族无关外在气度,甚至无关出身血脉,而是烙在魂与骨里的印记。”
莫里斯笑容微敛,小眼睛里泛现精光:
“哪怕深陷泥泞,哪怕出身卑鄙,哪怕一无所有。”
“他们也注定是贵族。”
泰尔斯若有所思。
莫里斯在衣服上搓了搓手,走上前来,客气地伸掌:
“那个,介绍一哈,我是莫里斯,没有姓氏。”
他嘿嘿笑道:
“一介街头混混。”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态度,突然百感交集。
六年的时间,确实能改变太多。
少年不再多想,同样挂上笑容,握上莫里斯臃肿的手指:
“我是怀亚·卡索。”
莫里斯笑颜依旧,直到泰尔斯的下一句话:
“我是星辰王国的王子侍从官,代表崇高而尊贵,宽厚而睿智的星湖公爵,第二王子……”
泰尔斯面色一肃:
“泰尔斯·璨星殿下。”
莫里斯的手掌一滞。
哥洛佛和科恩对望一眼。
面对泰尔斯淡然却自矜的目光,莫里斯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眨了眨眼,后撤一步,听着另一个属下耳语着什么。
几秒后,胖子才回过头,瞬间变脸:
“哦哟哟,王子的侍从官是吧!”
莫里斯重新握上泰尔斯的双手,大力摇动,表情惊喜不已。
“荣幸之至啊!”
“也是我的荣幸,”泰尔斯任他摇动自己的手掌,叹了口气:“你也许想象不到……”
莫里斯作侧耳倾听状。
少年望着眼前憨态可掬的莫里斯,真诚地感慨道:
“但是很久以前,我是真想不到,我会有这么一天,像这样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泰尔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胖子的手掌:
“莫里斯老大。”
莫里斯的笑容简直要咧开到耳后根,他啧声摇头:“诶哟哟哟,您这就客气了哈……”
哥洛佛和科恩看着对方的前倨后恭,同时露出鄙视的眼神。
“只有一点哈……”
莫里斯谄媚嬉笑,泰尔斯微弯嘴角。
“身为基尔伯特·卡索伯爵的儿子,出身名门的王子侍从官,怀亚·卡索阁下,今年可是二十四岁了,”莫里斯兴致勃勃,他的话却让泰尔斯倏然变色:
“而他长得可不是您这副样貌。”
那一瞬,泰尔斯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至少没有您这么英俊suai气嘛!”
莫里斯开心地拍打着少年的手背,行了个笨拙的鞠躬礼,眼内精芒四射:
“崇高而尊贵,宽厚而睿智的……”
“泰尔斯王子?”
第94章 王国需要
地下街,格罗夫药剂店。
格罗夫无精打采地送走一个头破血流的兄弟会打手,将他的赊账记录在本子上,这才懒洋洋地在柜台后坐下,一边就着一瓶小酒暖和身子,一边看着妻子打理货架。
就不提隔三差五的街头抢劫跟小偷小摸了,哪怕一切顺利,在下城区开药铺也基本没有油水可言,但他,八面玲珑的格罗夫依然在这片出了名的混乱地方扎下根来,平平安安营业了十几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除了父亲生前打下的好人脉之外,与黑街兄弟会的良好合作关系也是原因之一——现在在地下街,他大小也算是号人物,有哪个不开眼的敢给他脸色看?
每次想到这里,格罗夫就有些小小的得意,让他更怡然自得地打量起自己的店铺,不时啜上一口暖酒。
老爹哦,我这份基业,可比你当年坑蒙拐骗时强多了吧?
店铺的大门被人推开,带动门后的铃响。
以及从街道上渗进来的一股寒风。
来客人了。
寒冷之下,格罗夫打了个哆嗦,不情不愿地从柜台后抬起头——可别是那些不开眼的小毛贼,十几年来总不消停。
“最近入冬,药材紧缺,伤寒药剂不够咯!如果你们非要买,价格可不会便——”
机械式重复的格罗夫看见客人,愣了一下。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强壮却面色僵冷的硬汉,他掀开斗篷露出腰间的剑柄,居高临下地打量格罗夫。
他的身后跟着另一个身量丝毫不差的大个子,后者先是倒霉地被门铃的绳子挂了一下,吃了一惊,而后才扶着腰间的武器,不爽地观望四周。
格罗夫有些纳闷。
没听说兄弟会里有这俩号人啊?
新来的?
还是打劫的?
久居下城区,格罗夫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够柜台底下的一把刀,但第三个人的出现让他打消了主意:
那是个身量一般,脸庞稚气,明显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
只见他掀开兜帽,怔怔地扫视着店铺。
奇怪。
格罗夫嘀咕着,他这些年也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顾客都遇到过:随便逛逛的,诚心杀价的,贫穷却装阔的,富裕但吝啬的……
但他却有些看不出这个少年人的底细,看不出他究竟是出身阔绰的贵族二代,还是过惯了紧日子的下城区老百姓,看不出他是饱经摔打的黑帮小混混,还是人畜无害有些可爱的纨绔小少爷。
少年顾客理也不理他,只是兀自伸手,抚过一排排货架,就像甫初归家的游子。
倒是他的两个壮汉随从,先前一人警惕万分,不时回头,落后的一人放下兜帽,直勾勾地盯着格罗夫,欲言又止。
格罗夫看清了后者的样貌,面色大变。
“卧槽,又是你,”药铺老板一脸嫌弃和厌烦,脱口而出:
“傻逼警戒官?”
正要跟老板打招呼的科恩怔了一下:
“你说什,什么?”
格罗夫咳嗽了一声,但眼里的鄙视丝毫未减。
“我是说……卡拉比扬警戒官。”
科恩眼前一亮,顾不上那位在店里走动的少年,凑到柜台跟前:
“那个我今天来——”
“你就行行好吧,别再来这儿搅屎了!我这儿真不卖什么违禁药品,”在他说话之前,格罗夫就长叹一口气,“也跟那些什么黑帮团伙一点鸟毛关系都没有……”
咚。
另一只手臂撑上店门,一个矮壮的胖子踱进格罗夫的药剂店,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看清来人,格罗夫浑身一抖,话语生生一窒!
“啊,啊啊,莫,莫里斯?”
格罗夫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新客人。
但他反应迅速,连忙调整好走出柜台,强颜欢笑着展开双臂,作势欲抱:
“莫里斯莫里斯,莫里斯!好朋友大驾光临!”
但莫里斯却无情地伸手,一把按住格罗夫的胸膛,让他无法搂抱自己。
“格罗夫。”
兄弟会的大佬只是淡淡点头,缓慢但不容反驳地将格罗夫推回柜台后。
后者只能露出尴尬而紧张的笑容。
科恩瞪大眼睛。
“你……你不是说不认识吗?你和这个兄弟会的人渣!”科恩恼怒地道。
但寒暄的两人理也不理他。
“欢,欢迎啊,莫里斯,你,呃……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格罗夫紧张地看着一脸淡然的胖子,话语中透露着卑微和讨好。
“放松,”莫里斯眯着眼拍拍药铺老板的肩头:“老伙计。”
“我来散散步。”
格罗夫被拍到的时候悚然一震,随后反应过来挤出笑容:
“当然,当然!”
“来,随便散步!亲爱的,把地上清理好!再把你做的派端出来!”
格罗夫的妻子紧张地抓起货架旁的扫帚。
但莫里斯一把扣住老板的肩头!
“不劳费心,陪朋友看看,一会儿就走。”莫里斯平静地道。
但是兄弟会的大佬越是淡然,格罗夫就越是惊恐。
“好,好……”格罗夫挥手让妻子回去,小心翼翼地凑近莫里斯,先看了看气鼓鼓的科恩,再指了指在货架边上出神的少年:
“这……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警戒官?还有,那是谁?”
莫里斯挑了挑眉毛,回过头:哥洛佛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他,右手一直按住武器,目中警告之意也未曾稍减。
“保镖。”
威严满满的胖子轻哼一声:
“我朋友的保镖。”
格罗夫一愣:“朋友?”
“啊,一个小朋友,”莫里斯转头望向那位货架间的少年,语有深意:
“以及一个‘大’朋友。”
格罗夫眨了眨眼,看着少年的眼神变了。
他连忙大喊道:
“哦,呃呃,那位客人购物愉快哈哈!”
言罢,格罗夫眼珠一转,搓起了手掌,嬉笑道:
“正好莫里斯你来了,那个我想先预交下个月的份子!燕妮,把钱袋拿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
“份子?”科恩的反应更快,顿时恼道:
“嘿!当着我的面,你居然敢收保护费——”
格罗夫转向警戒官,严肃不已:
“什么什么啊,什么保护费,你别乱说啊!这是我欠朋友的钱,我这只是还钱!还钱懂吗!”
“还钱?还钱有‘份子’一说吗?”
科恩跳起脚来,随后苦口婆心:
“我跟你讲你不要怕,警戒官在这里就是为你主持公道——”
另一边的货架中,店主年轻的妻子颤颤巍巍地走来:
“但是,亲爱的,上个月的份子不是才交……”
格罗夫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猛地回头凶道:
“哪儿那么多废话,臭婆娘!”
妻子被他吼得有些瑟缩。
“莫里斯是我们的好朋友,哪计较这么多!”
格罗夫一脸阔气,大手一挥:
“拿来就是了!”
他随后转头看向表情复杂的莫里斯,重新变得友善而讨好。
“嘿!你们当我不存在吗!”这是义愤填膺的科恩。
“可是我们这个月的收入……”这是可怜的燕妮。
砰!
莫里斯一巴掌拍上柜台,。把所有声音一齐压下:
“如我所说!”
莫里斯环视一圈,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神如有力量,将所有人逼得闭上嘴巴。
“格罗夫,我只是来散散步。”
莫里斯露出笑容,把手掌放上格罗夫的肩膀:
“放松。”
药剂店老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他显然放松不下来,反而在莫里斯的手掌下坐立不安,冷汗淋漓。
莫里斯翘起嘴唇,轻笑道:
“我们是有规矩的:既然是下个月的钱,那就下个月再交。”
格罗夫呼出一口气。
莫里斯的余光瞥了一眼科恩:
“或者,不交?”
此言一出,格罗夫的冷汗又出来了:
“啊?我不是这个……”
但莫里斯轻轻一笑,已经松开了他,身形一转,步入货架之间。
跟上那位少年的步伐。
“规矩?”
科恩凑到柜台前,咬牙切齿难以置信:
“喂!格罗夫,你不用交,也不用怕他!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指证莫里斯团伙的犯罪行为,欺行霸市敲诈勒索,我一定把他送进监……”
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格罗夫懵懂地看着他。
正在此时,另一个身影轻飘飘地经过柜台,却无端带来一丝寒意。
格罗夫生生一抖!
“嗨,莱约克!”
格罗夫紧张地望着经过之人的背影,强迫自己挤出微笑:
“上次送过去的伤药还合用……”
但静谧杀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越过柜台,跟上自己的老大。
徒留格罗夫打招呼的手掌尴尬地伸在半空。
科恩看了看莱约克的背影,又看看吓呆了的格罗夫,感觉自己之前的话都白说了。
他愤而追上静谧杀手:
“不是,你故意的吧!我告诉你,莱约克,你身上还有三宗未结的命案,等我的同事们找齐了证据……”
但莱约克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
“让一让,我要去厨房吃派。”
科恩一怔:
“吃派?你,你果然是来侵占民财的——”
但不等他动手,旁边的哥洛佛就一把捂住科恩的嘴巴。
“唔!唔唔!不要——我要——呜呜!”
僵尸面不改色连推带撞,把警戒官挤进了一个阴暗的角落。
店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货架旁,那位默默参观着格罗夫药剂店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来,叫住了老板的妻子。
“你叫燕妮,对么?”
刚刚受了委屈,正在低头整理货架的老板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是,是的,这位……客人,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悠闲参观的少年——泰尔斯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个眉眼温柔,体态年轻的少妇。
“你是这儿的帮工?”
年轻的老板娘显然知道正在店里的是兄弟会的人,她还未从刚刚的气氛里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道
“是,我,我一直是这里的帮工……”
隔着一面货架,泰尔斯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妇,眼神有着一瞬的惘然。
“但老板喊你‘亲爱的’,还有‘臭婆娘’?”
泰尔斯感觉到,莫里斯正穿过货架,向他们走来,而店铺里的其他人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这场奇怪的对话。
但泰尔斯并不在乎。
燕妮小小地回望了柜台上的丈夫——格罗夫再度惊恐起来——一眼。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是吗。
泰尔斯柔和但失落地看着眼前的燕妮——那位药剂店里的,小时候时常接济乞儿,分发食物与药物,乃至御寒衣物,为此不止一次被老板发现而打骂的帮工燕妮。
以及那个小气吝啬又心肠恶毒,面貌丑陋而臭气熏天的药剂店老板。
泰尔斯低下头,内心生出一股沉闷。
【我……我是他妻子。几年前嫁给了他。】
物是人非。
但并非都是美满的结局。
王子随即抬起头来。
“你知道吗,燕妮,你很漂亮,很年轻。”
燕妮一怔,吃了一惊:
“啊?我……”
但泰尔斯想起曾经的过去,看她的目光无比温暖:
“温柔而善良,勤劳又能干。”
燕妮先是一阵脸红,随后又紧张地瞥向周围的人,着急忙慌地摇头:
“不,不,我……”
可泰尔斯不等她开口,就继续道:
“而你的丈夫,他又老又丑,满口黄牙,性子怪,脾气臭。”
小时候自己来这里“做生意”,可没少挨他的打骂。
柜台上的格罗夫听见这番话,愣在原地。
燕妮似乎也被吓住了。
但泰尔斯严肃认真,一字一顿地道对她道:
“听着:他配不上你。”
燕妮面色更红,慌张低头。
就在此时。
“嘿!”
一个身宽体胖的身影插入货架之间,也打断了这场古怪的对话。
“你怎么不去收拾下那边的货架呢,燕妮?有些灰尘。”
莫里斯笑眯眯地道。
仿佛得到大赦,燕妮急急地避开泰尔斯炽热的目光,躲到另一边。
兄弟会的胖子看着体态轻盈的老板娘远去的身影,轻哼一声:
“我想,您这样的人物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逛逛街,也不是为了调戏妇女?”
泰尔斯叹了口气,转头面对莫里斯:
“如果真的是呢?”
莫里斯表情一变,热情如火:
“那下城区和兄弟会随时欢迎您!”
“红坊街也是。”
莫里斯嬉笑一收,目现精光:
“毕竟,不是每位贵人都乐见靴子沾上泥巴。”
泰尔斯不再去理会窃窃私语的格罗夫和燕妮,同样有深意地回答:
“泥巴才是筑屋的基础。”
莫里斯拿起一罐药剂抛了抛,耸了耸肩:
“但对有些人而言,筑屋就是为了不看见泥巴。”
泰尔斯冷冷一笑,果断地抢过他手中的药剂,小心翼翼地摆上原位:
“那他们的屋子迟早要塌。”
莫里斯有些诧异少年的动作。
“请原谅,”胖子带着歉意啧声道:
“俺们妹文化,听不太懂。”
泰尔斯突然发声:
“不止你们一家。”
莫里斯耳朵一竖:
“嗯?”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望着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的满目琳琅:
“不止是你们,这段时间里,血瓶帮也被人动了手脚,内里外里断了许多财源生意——比如他们靠之起家的私酒贩运,比如走私,比如粮食市场,比如冶铁,而他们与大贵族和官吏关系深厚,与明面上的市场联系紧密,受到的影响更大。”
莫里斯面色一肃,他回头一扫,把柜台边上注意着这边的格罗夫和燕妮盯得惊恐缩头,不敢再旁听。
胖子这才看向泰尔斯,低声道:
“我不懂……”
“你当然懂,”泰尔斯打断他,走向另一排货架:
“贝利西亚是怎么跟你说的?谁绑架的她?”
莫里斯目光微凝,警惕不已。
“这么说,您这是代表王国秘科而来?”
“或者干脆,这件事就是出于您的授意,王国秘科只是听令行事?”
泰尔斯笑了。
“看,你懂。”
可莫里斯的脸色却变了,他阴冷地盯着泰尔斯,啧声摇头:
“得此垂青,受宠若惊啊。”
胖子默默地想着,自己或者兄弟会,究竟在哪里得罪过这位小王子?
又或者,是六年前黑剑在龙霄城开罪了他?
才值得他发动秘科来寻仇?
什么仇什么怨啊!
泰尔斯瞧着效果到了,轻松摇头。
“恰恰相反,”王子停在另一排卖伤寒药的货架前,认真道:
“我跟秘科没有关联,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背着他们来的。”
莫里斯目光一动。
“你确定?”
胖子满面怀疑:
“秘科可是无孔不入……”
“我确信。”泰尔斯果断转身,打断他的话:
“当我说他们不知道……”
王子表情一厉,不容反驳:
“他们就不敢知道。”
莫里斯沉默了一阵。
“您倒是很有自信,”他专注地凝视着泰尔斯的脸:
“就跟无数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一样。”
泰尔斯同样沉默一瞬。
倒在黑先知脚下的对手……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想起许许多多的人:先王艾迪,王储米迪尔,努恩王……
“我不知道王国秘科,不知道黑先知跟你们的‘无眠之眼’兰瑟有什么纠葛,”泰尔斯整理完思绪重新开口,却让莫里斯再次皱眉:
“但我知道,你们关系复杂,处在微妙的局面里。”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莫里斯,一边感受着六年后双方地位转变的奇幻感,一边努力想要从这位兄弟会大佬的眼里挖出点什么。
“如果兰瑟不喜欢黑先知,”王子淡淡道:
“告诉他,我也不喜欢。”
“这该是我们对话的基础。”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转过身,不再管胖子,而是走向柜台,重新开启先前的对话。
“他强迫你了?”
“啊!”柜台边上的燕妮一惊,这才发觉那位眼神炽热地让她无法承受的少年,已经重新找上了她。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柜台后的格罗夫,突然发现对方一边望着他,一边望着后面的莫里斯,早已因恐惧而缩成一团——不复那个曾经恶毒而狠辣小气的老板形象。
“你曾经是这里的帮工,而他是老板。这么说,是他逼迫你嫁给他的?”
燕妮愣住了。
泰尔斯目光一厉:
“比如,不嫁给他,就没有工作?”
柜台后的格罗夫一颤:
“不——”
看着丈夫的恐惧,燕妮同样回过神来,颤声道:
“我,当然没有!”
“我,我是自愿的。”
“自愿?”
泰尔斯提高音量,目光逼视格罗夫,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错觉:
“你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不必是他。”
从隐秘的角落里重新出现的科恩刚好遇到这一幕,愣了一秒:“啊?”
格罗夫正要开口,可是望见科恩和哥洛佛的块头,顿时惊恐万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燕妮咬住下唇,攥住丈夫的手:
“我,我——”
泰尔斯回过头来,望向燕妮的眼神恢复温柔:
“正好,我需要一个侍女。”
“你能有更棒的工作,更好的生活,更体面的环境,甚至,更好的归宿。”
燕妮愣住了。
格罗夫顿时面如土色。
泰尔斯笑道:
“你怎么说?”
科恩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嘿,泰,额,怀亚,”警戒官一脸不可置信,仗义执言:
“这我就要说道说道了,你这样算强抢民女……”
但他没能说完。
泰尔斯一个眼神,科恩就再次被哥洛佛凭着擒拿优势一把捂住嘴,拖进角落里,重新变得无声无息。
此时,身后传来另一个搅局者的声音。
“咳咳咳!”
“泰,殿,王,额,”莫里斯咳嗽一声,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称呼:
“我的小朋友!”
他满面堆笑地走上前来。
“你知道,我们这儿跟北地的风俗不一样,不时兴这个……”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只是死死盯着发愣的少妇。
“你怎么说,”王子轻声道:
“燕妮?”
燕妮呆住了,恐惧,惊讶,无数情绪同时漫上,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莫里斯皱起眉头,另一边的格罗夫简直要哭出来了。
“别急,慢慢考虑。”
“我再逛一会儿。”
泰尔斯开颜而笑,转身走回货架。
莫里斯皱眉看了看燕妮和格罗夫,又看了看泰尔斯。
“为什么?”
胖子跟上泰尔斯的步伐,语气不悦,透露出一方老大权威受到干涉时的不快。
货架间的泰尔斯头也不回,轻笑道:
“我喜欢。”
莫里斯深吸几口气,表情回复正常。
“不,我问的是……”
胖子眯起眼睛,现出生意人的精明:
“黑先知为什么这么做?王国秘科到底想要什么?”
“堂堂王国情报机关,不去侦察埃克斯特的军情动向,不去了解迷雾三国的政局走势,反倒发动人力物力,来搞几个街头混混的帮派生意?”
泰尔斯回过头来,有些感慨这个黑老大控制情绪的能力,素质之高堪比一方高位者。
王子注视着他:
“你真的不知道?”
莫里斯摇摇头:
“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堂堂一国王子,要屈尊俯就,来我们这么个烂泥地,跟我们这帮泥腿子‘谈谈’?”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怀疑。
泰尔斯静静地与他对视,回想起对方叫破自己身份的时刻。
纵然出身草芥,混迹街头,也有不可轻视的人物。
何况……
这里严格地来说,是黑街兄弟会。
是黑剑的地盘。
黑剑。
想起那个强悍得堪与魔能师硬撼的男人,泰尔斯褪去轻视,不敢怠慢。
“首先,黑先知虽然健在,但秘科的具体事务早就不由他安排了。”
王子回到谈判状态,肃穆地道:
“继任者声名不显,但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不可预测。”
莫里斯皱起眉头,搓着下巴开始思量。
“其次,我们都明白,也许黑街兄弟会崛起太快人员繁杂良莠不齐,也许血瓶帮沉疴难起老朽不堪势力大不如前……”
泰尔斯目光一寒:
“但你们,你们双方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街头混混。”
“无论是黑剑,还是血瓶帮的幕后。”
莫里斯搓着下巴的手指一滞。
这个该死的王子。
他到底知道多少?
“至于秘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更贴近底层的两大黑帮下手,我也不知道。”
泰尔斯清冷地站在货架之间,抱起双臂:
“我既不关心也不在乎秘科的行动细节。”
更不喜欢。
莫里斯眼珠一转:
“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
“那您到底要和我谈什么?能帮我什么?”
“您来到这儿,就真的只是像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放两句狠话,逛逛街,看看景,调戏调戏妇女?”
莫里斯望了一眼柜台,露出一闪即逝的狠毒:
“下城区一日游?”
但泰尔斯笑了笑、
“我来找药。”
莫里斯一顿:
“什么?”
“你知道,冬天又要到了,”泰尔斯叹了口气:
“备衣御寒,备药治病。”
莫里斯沉默了一刻,重新露出笑容,显得俗气憨厚又粗鲁直爽:
“别打哑谜了,俺们真的妹文化。”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抬头,大声地对正与格罗夫窃窃私语的燕妮道:
“伤寒药剂都在这儿了吗?”
燕妮和格罗夫吓了一跳。
“是,是的,还有些在库房里……”燕妮战战兢兢地道。
泰尔斯露出一个笑容:
“很好。”
少年重新低下头,挑选起货物。
莫里斯抬起头,眉头紧皱:
“你看着不像得了伤寒的样子。”
泰尔斯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不像。”
莫里斯轻嗤一声:
“而王宫里肯定也不缺医生。”
泰尔斯嗯了一声,突然道:
“为什么?”
“六年来,你们在跟血瓶帮的争夺里寸寸壮大,节节胜利,想过为什么吗?”
莫里斯一愣。
“你们,黑街兄弟会崛起不过十几年,作为无根无基,自发组织的,嗯,民间团体,”泰尔斯抬起头,煞有介事:
“为什么发展得如此顺利?”
听见关乎自己的消息,莫里斯重新变得严肃起来,他思量片刻,嗤笑道:“我们年轻,组织更好,负累更小,意志更坚,同时战略上更远。”
他向前一步:
“再有,六年前,我们在红坊街一场大战,把血瓶帮——”
但泰尔斯果断摇头,打断了他:
“不。”
莫里斯一滞。
只见王子同样踏前一步,对上莫里斯的眼神,斩钉截铁:
“因为王国需要你们。”
泰尔斯缓缓地道:
“局势需要你们”
“时代需要你们。”
莫里斯愣住了。
什么?
王国需要?
但泰尔斯不给他反问的机会,转身继续道:
“作为盘踞王国的地下势力,以及不怕脏污的黑色手套,数十年来,血瓶帮与许多地方豪强不清不楚,利益输送与关系捆绑更是根深蒂固。”
说到这里,泰尔斯目光一定:
“比如南岸领的鸢尾花家族:凯文迪尔。”
莫里斯若有所思。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细细端详一罐伤寒药剂。
“没错,在国王与诸侯,在中央与地方,在王都与全境之间……”
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出神:
“靠边境走私起家的血瓶帮,他们一开始,就选择或落在了势力最广泛,根基最深固,却也是最难被清除的那一方。”
“为人前驱,是以得人庇佑。”
泰尔斯凝视着手里的药剂:
“这是我踏入政局多年后,方才想明白的事情。”
“更是他们数十年来树大根深,多次遭王国官方重创,却依然枝繁叶茂,屹立不倒的原因。”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皱眉深思。
“否则六年前的‘一夜战争’,你们早就把整个红坊街都抢下来了,甚至还能乘胜追击,攫取更多,”泰尔斯把药剂放回去,想起那一夜改变他命运的经历,轻嗤道:
“何必再把抢到手的地盘再吐回去一半,跟元气大伤的血瓶帮罢战言和,划界而治?”
莫里斯挠了挠下巴,迷茫的目光恢复清澈:
“听着真有趣。”
“玩起来更有趣。”泰尔斯果断道。
他猛地转身,直视莫里斯。
“虽然同为黑帮团伙,混迹街头,喋血卖命,但血瓶帮家大业大根基深厚,兄弟会则起自草根飘萍无落,”泰尔斯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灼烧空气:
“按理说,你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当裁判和庄家都站在同一边,你们还玩儿个屁啊。”
莫里斯抿起嘴,面目严肃。
“但我们正在胜利。”他嘶声反驳道。
“对。”泰尔斯点头承认。
“你们正在胜利!”
但他随即眼神更炽,出声成刃,字字如刀:
“不为别的。”
“正因为近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星湖公爵的声音如有魔力:
“因为王位后继已然有人……”
“因为王室统治逐渐稳固……”
“因为王国政局渐次明晰……”
“因为星辰国力正在恢复……”
“因为埃克斯特王国不可避免的衰落……”
“因为边境动荡不再,星辰得脱重压……”
“你们才能胜利。”
泰尔斯斩钉截铁地道:
“六年,甚至血色之年后的十八年里,整个星辰的棋局风云突变,攻守易势。”
“中央,南岸,北境,东海,西荒,刀锋,当这些地方的传统豪强们或低头服软,或收束自我,或力竭倒下……”
莫里斯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但随着泰尔斯的话语深入,他逐渐变得严肃。
“当粮农,海贸,冶铁,酒业,制盐,烟草,这些因为王室黯弱王国大乱,而曾经散落在国境各处的巨额利益链条被重新收编,再度分配……”
“当像刃牙营地这样的地方,当本地的领主贵族官吏势力,随着王室常备军与国王官吏的进驻,而一再洗牌,不复往昔……”
莫里斯的眉头来回波动,不能停息。
“当一直从这些空洞中汲取灰色营养的血瓶帮,当他们失去地方关系与保护伞,当他们失去血肉与食物的来源,当他们失去了靠山与底气……”
“当他们写给凯文迪尔家族的求助信件,随着鸢尾花向九芒星重新臣服而一去不回,石沉大海……”
泰尔斯的声音越发冷静,也越发沉重:
“叱咤百年的‘黑帮贵族’,血瓶帮,他们怎么能不变弱,不坏朽,不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莫里斯已经明显动摇的双目:
“你们,新生的挑战者,又怎么能不节节胜利,步步壮大?”
莫里斯咽了一口唾沫,眉宇严肃。
泰尔斯转过眼神,呼出一口气,望着这方小小药铺里一看就知道是女主人做的精致摆设:
“在王国的战车碾过之后,你们,黑街兄弟会作为王国底层渴望与挣扎的代表,作为无根无基的新地下势力,作为早已被地方贵族们所侵蚀的官方部门之外,最不讲规则的编外力量……”
泰尔斯向他举起手,在空中缓缓捏紧。
像在捏碎着什么。
“在王权的默许下,蚕食血瓶帮倒下后的肌体,自然是顺理成章而畅通无阻,水到渠成更摧枯拉朽。”
莫里斯怔怔地盯着泰尔斯的手。
“这才是你们黑街兄弟会,得以在十几年里,彻底撼动他们的地下霸权,迎来黄金时代的真相。”
泰尔斯的拳头倏然一振,伴随着他的嗓音收紧:
“你们赢了,不为别的。”
王子目光如剑,无声前刺:
“正因——王国需要。”
第95章 第十巨头
一阵沉默之后,莫里斯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泰尔斯。
“因此,您大老远跑来这里,就为了给我上政治课?”
“你想要答案,”泰尔斯放下拳头,胸有成竹地回应他,“而我正在给你。”
莫里斯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摆设,思索片刻后重新抬头:
“如果是,那这答案离我们也太远了,不现实。”
泰尔斯笑了。
药铺的另一侧,燕妮和格罗夫瑟瑟发抖地私语着,哥洛佛则努力安抚住要冲上去拿下莱约克的科恩。
但就像有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中央,所有人都遵守着默契,未敢逾越而过,侵入星辰王子与兄弟会一方巨头的谈话。
“是啊,‘政治离我太远了’,‘政治对我来说太不现实’,这是我们生活里最常见的误解。”
泰尔斯眼神一变:
“无论是觉得太远所以不屑一顾,自命清高,避公共政治如致命瘟疫的洁癖君子;还是觉得太远所以愤世嫉俗,皓首穷经,坚信知识中存有一切的学究们;或者觉得太远所以破罐破摔,麻木不仁,以为柴米油盐就是回归生活的犬儒者;抑或觉得太远所以无所顾忌,夸夸其谈,言语间指点江山大势的键盘侠。”
“还是你这副吊儿郎当混日子,醉生梦死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混痞子模样。”
莫里斯弯起一边的嘴唇,露出咬合的牙齿。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他:
“有意或无意,自觉或不觉,他们都在表达‘政治太远’的态度。”
“但恕我直言,他们要么对‘政治’有所误解,要么就是对‘远’有所误解。”
莫里斯不言不语。
“看看现在,我就正站在你的面前。”说到这里,泰尔斯声音顿寒:
“而你们以为,在兄弟会崛起的途中,有关部门真的一直对你们漠不关心,听之任之?”
莫里斯眯起眼睛:
“有关部门?”
“哈,你是说那些最神秘的,利民惠民时总不见踪影,爱国报国时才尽职尽责的‘有关部门’?”
莫里斯哼哈一声,面露不屑,语含讥讽:
“我们自有方法对付他们——他们就像坨屎,每次坑都蹲完了,我要站起来擦屁股时,才能在屎坑里看见他们趁着热乎劲头,张牙舞爪气味袭人的样子。”
可是泰尔斯摇了摇头,并不理会他的情绪:
“那你刚才为什么下令撤退呢?为什么不听那个叫奥斯楚的话,按照原计划,集合人手杀去血瓶帮讨债,管他绑架案的罪魁祸首是谁,兄弟会只要杀人立威就够了。”
莫里斯眼珠一转,没有说话。
泰尔斯转过身,走向下一排货架,不时拿起一个药瓶把玩。
“政治离你们并不遥远,莫里斯老大,哪怕是你这样视王国如无物,肆意践踏法律边界的人——高墙铁壁,不仅仅困锁那些甘于牢笼内的人,也限制了那些自认在牢笼外的人。”
“它是无形无相的罗网,封锁视线里的每一寸颜色,堵住空气中的每一个缺口,而我们举手投足,言语呼吸,俱在其中,不可脱逃。”
泰尔斯望着手上的药瓶,感受着它硬实的瓶壁,默默出神。
莫里斯沉默了好几秒,这才低哼一声。
“也许我该让兰瑟来听听,”兄弟会的胖子老大眯眼道:
“他最懂这个。”
但泰尔斯冷笑一声。
“你也一样,莫里斯。”
王子抬起头,与莫里斯对视一眼:
“毕竟,你才是算账和管钱的。”
那一瞬间,莫里斯的眼里闪过厉色。
但不过寥寥几秒,兄弟会的大佬噗嗤一笑,满不在乎地甩手:
“得了吧,您说的这些劳什子有的没的,我们这帮混街头的糙爷们儿既不懂,也不感兴——”
可泰尔斯陡然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如果你们真的不感兴趣,莫里斯!”
“那当年你们——你和黑剑,还有那时叫做‘九巨头’的雇佣兵团——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王都。”
他的嗓音缓缓变小,语速渐渐放慢,可里头蕴藏的力量却让莫里斯皱起眉头。
“而如果你们不感兴趣……”
泰尔斯向前一步。
“就不会接受贺拉斯王子的雇佣。”
那一瞬间,莫里斯目光倏变!
“更不会在他事败身死之后,依然扎根永星城,潜伏进取,”泰尔斯轻轻转动手里的药瓶,缓缓道:
“意有所图。”
沉默包裹住了对话的两人。
直到莫里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调整好自己的脸颊,吐气出声:
“你刚刚说,谁?”
目的达到,泰尔斯无所谓地笑笑,转身放下药瓶。
“燕妮小姐!”
王子突然高声,打破了隔开两种对话的界壁,引得药铺里的其余人纷纷侧目:
“你考虑好了吗?”
燕妮被喊到名字的时候就狠狠一颤。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机械地望向泰尔斯的方向:
“什,什么?”
老板格罗夫哭丧着脸,焦急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紧张地望望莫里斯。
泰尔斯不急不恼,温和一笑:
“一个机会。”
“我说,我想给你一个找到新出路,获得新生活的机会。”
泰尔斯瞥了她旁边的格罗夫一眼,目中寒意差点让后者险些双腿一软:
“至少比现在好。”
燕妮怔怔站在原地,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科恩眉头一蹙想要开口,但一来二去,哥洛佛显然已经把握了拖住他的诀窍。
莱约克向莫里斯投去询问的眼神,可胖子自己只是深深沉思,并不反应。
唯有格罗夫露出痛苦又哀求的表情,死死摇动着妻子的手臂。
燕妮恍惚了好久,她呆呆地回过头,视线扫过待了十余年的药剂店,又扫过曾是老板,现在是丈夫的格罗夫。
然后,她才缓慢地扭头,目光对上那个清秀温柔的贵族少年。
泰尔斯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不止多久之后,燕妮深吸一口气,缓慢但是果断地,把手臂从丈夫的手指中抽了出来。
她擦了擦手,轻轻向前两步,站到泰尔斯的身前。
泰尔斯微笑以对。
格罗夫顿时备受打击,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莫里斯思绪紊乱狠狠皱眉,科恩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哥洛佛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莱约克则依旧靠在墙角,冷眼旁观。
只见燕妮清了清嗓子,正色开口:
“这位……少爷,我很,很感谢您的垂青。”
“但我想清楚了。”
泰尔斯眉毛一挑。
只见燕妮坚定地道:
“不。”
“我不需要您给我的新生活。”
此言一出,整个药铺都安静了。
连格罗夫都满面惊讶。
泰尔斯轻轻蹙眉:
“什么?”
燕妮竭力挤出笑容:
“我是说,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
泰尔斯沉吟了一阵,向着窝囊哆嗦的格罗夫努了努下巴:
“就是他?”
格罗夫又是一抖。
但是燕妮却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然后肯定地对泰尔斯道:
“是的,他。”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低下头,嗤声而笑:
“告诉我,你的老丈夫,格罗夫老板会揍你吗?”
燕妮微微一颤。
莫里斯在另一边哼了一声,格罗夫面色惨白,如遭雷击。
泰尔斯抬起眼神,努力想要望进燕妮的内心:
“告诉我,燕妮小姐,或者格罗夫夫人,在这里,你幸福吗?”
燕妮眉头耸动,在痛苦与犹豫间思索这个问题。
兴许是少年的两位保镖过于壮硕,兴许是他无形中透露的气场自有威严,兴许还是莫里斯的在场意义非凡,此时此刻,整个药剂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
终于,半分钟过去,燕妮的眉头舒展开来。
她缓缓抬头,捋了捋头发,向泰尔斯露出一个清丽的笑容,渗出几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憔悴。
“我真的很感谢您,这位少爷。”
“但是您也许不清楚。”
燕妮认真地看着泰尔斯,话语间透露出罕见的释然与疲倦。
“我来自西荒的黎克南镇,十几年前,战争带走了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我和母亲只能背井离乡,自寻生路。”
泰尔斯目光一黯。
“而永星城,虽然是传闻中最富裕繁华的王都,可这座大城市,其实不是那么,不是那么地,欢迎外乡人。”
燕妮深吸一口气,扫视着这个自己待了小半辈子的店铺。
“这条街看着混乱,野蛮,不安全,这家店铺看着寒酸,老气,破败不堪……”
“但是这里,已经是我在王都里,最像家的地方了。”
最像家的地方。
泰尔斯拳头一紧。
另一边,哥洛佛紧皱眉头,莫里斯轻嗤一声,莱约克则把面孔在阴影里埋得更深了些。
燕妮叹息着,露出苦笑:
“而格罗夫先生……我是说,我丈夫。”
燕妮扭头看了一眼格罗夫,眼神复杂,后者忐忑不安地望着这边:
“对,他年纪是比我大,是有些肥胖,有些急躁。”
“他平时还有些小气市侩,斤斤计较,耐性不好,自私短视,晚上睡觉还打呼噜,声音震天响。”
燕妮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道:
“还有,是的,要是我在他喝多的时候去拉他,他会打我。”
泰尔斯冷冷剜了格罗夫一眼,后者先是惊恐,继而露出讨好又忏悔的神情。
科恩眉目一皱,举起食指正要开口,却第三次被哥洛佛用“敢插王子的话就杀了你”的凶厉目光与坚实手劲逼了回去。
燕妮慢慢地回过头来,轻声道:
“但他收留了我,照顾了我,给了我工作,让我有地方拿药,治疗我那得了伤寒的母亲。”
“就在我最潦倒落魄,走投无路,差点要豁出一切去红坊街找活儿的时候。”
格罗夫的眼里露出喜色。
“他不是好心,更非爱情。”
泰尔斯冷哼道:
“只为了你的姿色和年轻。”
燕妮微微一颤,突然抬头:
“是的!”
泰尔斯吃了一惊。
不知何时起,燕妮早已双目通红,只见她委屈又激动地开口:
“我当然知道!他图我漂亮,见我年轻,又耐劳能干,于是才……”
她潸然泪下,提破嗓音:
“可谁又不是呢!”
燕妮的突然爆发把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少妇吸了一口气,抹了抹眼角。
“您年纪轻,少爷,出身优渥生活无忧,也许不知道一个人饿到失去理智,为了一口面包,连男人来脱你裙子都可以不在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泰尔斯怔然望着她。
“但是我知道。”
燕妮的双手在围裙上捏紧拳头。
“我知道。”
她回头望了格罗夫一眼,那一眼里尽是凄凉的笑意。
“是的,我的丈夫一身毛病和缺点,有些地方讨嫌得难以忍受——他当然不是每个少女心里最理想的男人。”
格罗夫向他的夫人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
燕妮噗嗤一声,但笑声苦涩,嗓音低沉:
“但现实是,世上有哪个女子的丈夫,能像故事里那么好呢?”
“尤其是这里。”
泰尔斯默然以应。
“没错,我也许尚有几分姿色,年岁也比他更小,所以有财有业的他才看上了我,让我在他手下打工,让我自愿或非自愿,半推半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他。”
燕妮吸了吸鼻子,凄然道:
“但是男才女貌,这难道不就是世上公认的,男女配对,美满婚姻的真理吗?”
少妇惶然扭头,看向药店里的其他人:科恩、哥洛佛、莫里斯、莱约克……
但是没人回应她的质问。
重压之下,燕妮的情绪有些失控,她啜泣一声:
“就像《伊莎贝尔寻夫记》里唱的:男儿只将功与富,换得女子岁与美,红妆泪目人不见,那堪奢望爱与情——下到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贵族,谁家不是如此?”
“谁家不是?”
燕妮揉了揉通红的鼻子,捋了捋嫁人后变得干枯失色的发丝,嗤笑一声,无所谓地道:
“男子只要有功名富贵,就能覆盖其他一切,哪管他毛病缺点本人如何。”
“而对姑娘们来说,年轻貌美,贤惠能干才是唯一价值,谁在乎你幸福不幸福。”
泰尔斯感受到对方情绪激荡,不禁心生悔意:
“燕妮……”
可是燕妮对他的提醒视若无睹。
“剧目里,伊莎贝尔公主选夫的标准永远只有那么几样:功名,声望,才干过人。而她能用来吸引候选人的东西也只有那么几样:美貌,贤惠,冰雪聪明……这就是唯一的配对。”
燕妮失神道:
“至于她选择的具体丈夫,究竟是英俊潇洒的光骑士尼达姆,轻灵飘逸的精灵卡希尔,战功盖世的鲁尔将军,权势滔天的执政宰相摩拉尔,痴情一片的麦德尔公爵,出身高贵的帝国王子儒勒,还是阴险狠毒的维塔学士抑或邪恶偏激的黑骑士尤瑟尔,这真的重要吗?”
“我脱下裙子,好换来他的面包。”
燕妮双目茫然:
“这就是大家最认可的交易和配对。”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她,突然发觉,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好心燕妮了。
六年后,那个矜持羞涩的姑娘,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街区里,已经经历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他突然觉得心情沉重。
更开始怀疑自己前来下城区的选择。
“就像这个药秤,”燕妮凄然一笑,伸手取下一个药秤,拨动它的砝码:
“大家都只认可左物右码,一边药物,一边砝码。”
“左右不能混淆,内容不能改换。”
燕妮呆呆地看着同样愣神的格罗夫。
“而我和我的丈夫,我们只是遵循药秤的规则而已。”
另一边,莫里斯对这一幕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另有要事的他并未仔细听,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个格罗夫,你们的家事……”
但是泰尔斯突然举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里斯顿时一噎。
只见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尽力用最温柔地口气,对燕妮道:
“但是,燕妮,我只是想……”
燕妮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位与莫里斯称兄道弟的神秘少年,可能具备的地位与能量。
“而您又有什么区别呢?”
“强迫也好,引诱也罢,您用——应该是某家贵族的——地位与权势,财富与成就,放到大家认可的药秤上,换来我的身躯与样貌,顺从与服侍,兴许还有为您传承后代的光荣,然后大家还会视之为一笔好买卖,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好像才是世间唯一公平的交易。”
泰尔斯的呼吸突然乱了节奏。
“对,你也许比我的丈夫更好,更帅,更富有,更年轻,乃至更善良,小少爷,”
“但就算你是国王好了……”
“对我来说,不过也就是褪下裙子,再换个面包罢了。”
燕妮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眼泪已经干渴,露出这些年辛苦操劳后的眼角皱纹:
“裙子还是布匹织的,面包还是磨粉做的……称量的时候,还是同一个药秤,什么都没有变。”
泰尔斯只觉得心跳一空。
什么都没有变。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悲哀:终其一生,我们必须也只能努力织染自己的裙子,才堪堪能以褪下裙子的方式,在差和不那么差的面包——即使你们觉得某个面包绝顶美味,简直是面包之王——之间做选择。”
燕妮瞥了泰尔斯一眼,冷笑道:
“在这一点上,您还不如我的丈夫呢,哪怕他又老又丑。”
格罗夫先是一喜,随后看见泰尔斯的脸色,心中又是一苦。
“至少,我与他生活多年,我了解他,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至少我知道,我在这儿能做个药铺老板娘,平平常常,生活无忧,再不顺意,也不至于穷愁潦倒衣食无着,要靠苦力浆洗乃至卖身赔笑度日。”
“而这也比勾搭上某个有权有势的贵族少爷,锦衣玉食上一段时间,然后被不明不白地始乱终弃来得好。”
泰尔斯无言以对,只能握紧拳头。
他所有的善辩巧言,都在燕妮绝望之下,倾诉心声的这一刻黯然失色。
“因为这个世界的药秤,只允许我用裙子换面包,中间隔断森严,不得逾越。”
“所以跟了哪个男人都一样,充饥的面包罢了。”
燕妮惘然摇头,凄然冷笑:
“从来不会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更好的生活。”
泰尔斯沉默着,空气里只剩下燕妮的低低啜泣。
莫里斯轻声叹息,莱约克眼神犀利,哥洛佛低头沉思,就连科恩也面露哀色。
“不是你的错,燕妮,”半晌之后,泰尔斯才调整好自己,摇头道:“是这药秤太旧了,配不上你。”
“但你确实值得更好的。”
但燕妮依旧不为所动,她警惕地盯着泰尔斯,眼里的倔强未曾稍减。
泰尔斯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想起过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无力地咧开嘴角,绽放一个脆弱的笑容:
“好姑娘燕妮。”
好姑娘燕妮。
那一个瞬间,燕妮愣住了。
她呆滞地望着泰尔斯不无痛苦的眼眸,错愕许久。
好姑娘燕妮。
这个称呼……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姑娘时——的一段记忆突兀涌来。
【拿好了,黑发小子,这是伤寒药,记得,小孩子只能按一半的剂量用……】
【谢谢你,这下科莉亚就能好起来了,喏,这些钱够了吗?】
【唉,不够,药剂涨价了……没关系,我再补一点,把账目填上,希望格罗夫先生不要发现。】
【别担心,你不是说红坊街的有钱人多嘛,我去那里碰碰运气,说不准能讨到钱还给你……如果老板打你,我就去砸了他的宝贝招牌!】
【但那是血瓶帮的地盘……好了你快走吧,不然他真要发现了——诶等等,这些是剩余的衣物,拿去吧,这个冬天很冷……】
【谢,谢谢你,辛提他们会很高兴的。那我走了——嘿,好姑娘燕妮!】
【我说了别那么叫我!你还有什么事?】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好姑娘一定会幸福的!】
【噗嗤——东西就这么多,你再讨好也没有了!】
【不,我是说真的,我会让整个下城区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好姑娘燕妮!好男人们会争着抢着来娶你!】
【噗嗤,哈哈哈哈,好了,赶紧滚吧,油嘴滑舌的小子!】
“相信我,像你这样的姑娘,”泰尔斯扭过头,感慨地道:
“好男人们会争着抢着来娶你。”
燕妮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
“但是……抱歉,可能他们也不过是,面包换裙子罢了。”
燕妮和少年双双站在药铺里,默默对面。
终于,不知多久之后,燕妮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也许吧,”燕妮粲然一笑:“但我早就明白了。”
“这就够好了。”
她轻声道:
“油嘴滑舌的小子。”
油嘴滑舌的小子。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低头按住自己的鼻梁。
“是嘛。”
泰尔斯揉搓着鼻梁,不自然地扭头转身,走入货架之间:
“那么忘掉我的提议吧。”
“好姑娘。”
燕妮怔怔地看着泰尔斯转身的背影。
她身后的格罗夫大出一口气,随后又被冷冷瞪着他的杀手莱约克吓了一大跳。
这番闹剧过后,科恩低头沉思,哥洛佛则警惕地左看看右望望,一怕兄弟会突然翻脸不认人,二怕警戒官又正义感发作闹出幺蛾子。
唯有莫里斯紧皱眉头,跟着王子走进货架。
“你究竟想做什么?”
听见身后的声音,泰尔斯抬起头来。
想做什么?
泰尔斯回过头,重新对上莫里斯目光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正常,变回那个自然而冷漠的王子。
“如你所见,调戏妇女。”少年轻笑一声。
但他的内心却没有这么平静。
只觉得有一股不平的气息,在胸中翻滚激荡。
“不,我才不在乎你看上了哪个有滋味的人妻,想跟她**或者干脆用强——我想问的是……”
莫里斯怒哼一声,靠近泰尔斯,咬牙道:
“你究竟想从我们这里获得什么?”
“你要什么?”
“堂堂一国继承人,不会就为了跟黑剑在埃克斯特的一场相遇,就借着逛红坊街、调戏妇女当幌子,来劝我们关注王国政治?”
泰尔斯目光幽幽。
我要什么?
“如我所言,入冬了,又要下雪了,”王子抬起眼神,将胸中的愤懑化成思考的动力:
“准备好御寒。”
莫里斯一阵疑惑:
“我不明——”
可是泰尔斯嗓音一肃:
“贺拉斯。”
莫里斯话语一顿。
“前第二王子,溯光之剑,贺拉斯·璨星。”
少年倏然抬头,冷冷看着莫里斯:
“血色之年里,他向你们要过什么?”
莫里斯瞪大了双眼。
一秒,两秒,胖子眼神变幻,先后晕出冷酷与阴险,果断与凶狠。
但泰尔斯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对上他的目光。
片刻后,货架间的莫里斯表情狰狞,压低声音:
“那您要的,可有点儿太多了。”
也太危险了。
胖子心中冷酷。
望着莫里斯的表情,泰尔斯心中已有答案。
“那我们就不着急,慢慢来,”少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首先,我想知道你们所知道的。”
莫里斯皱眉:
“我们知道的?”
泰尔斯点点头,努力忘却先前找到燕妮却报恩失败的失落感:
“虽然政治无所不在,牵动万方。”
“但我不认为每一方都能自知自觉,特别是以贺拉斯跟你们的差距而言,我不认为也不指望他会告诉你们全部的计划。”
“尤其是血色之年。”
说到这里,泰尔斯目光凝聚:
“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跟贺拉斯认识的。”
“我想知道,黑剑跟他是什么关系。”
王子每说一句话,莫里斯都眼皮一跳。
直到泰尔斯的嗓音彻底变冷,
“而你们,除了潜入复兴宫,施行政变,弑杀王储之外……还为他做了什么。”
那一刻,莫里斯几乎变成了雕塑,如千年老树般扎根在原地。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面色来回变幻。
货架间重新变得静谧,只听得见外面燕妮清扫店铺,以及科恩怒斥莱约克的声音。
片刻后,兄弟会的胖子表情阴冷,如猎鹰般低头打量泰尔斯:
“我懂了……又一个有所欲求的璨星,通过秘科的行动,打听到了我们的底细和能量……”
泰尔斯微微皱眉。
莫里斯狡黠一笑:
“那你能给我们什么呢,殿下?”
听到这里,泰尔斯冷笑一声:
“生存。”
在莫里斯愕然的时候,泰尔斯突然转身。
“燕妮?”
王子提高音量,重新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格罗夫再次吓得软倒在柜台上)。
“我需要一些伤寒药剂。”
燕妮回过头来,她虽然眼下的通红依旧,但已经不再恐惧和痛苦。
少妇微微一笑,语气温柔。
“好的,小少爷,我这就给您打包,请问您要多少……”
【拿好了,黑发小子,这是伤寒药……】
曾经的记忆缓缓重新在眼前。
“全部,”泰尔斯低头揉着自己的鼻梁,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眼睛:
“今天店里所有的伤寒药剂,我都要了。”
柜台上的格罗夫一愣。
所有,都要了?
他先是一惊,随后大喜过望,急急翻开账本,开始计算数字。
科恩和哥洛佛同样一怔。
泰尔斯回过头,重新回到与莫里斯的对话。
“继你们十几年来的节节胜利之后,现在,局势又起变化了。”
“你们和血瓶帮遇到的不顺,只是秘科下一个计划的冰山一角。”
莫里斯像一头凶狠而灵敏的猎犬,急急问道:
“什么变化?什么计划?”
泰尔斯轻轻勾起唇角:
“我。”
“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莫里斯稍有不解,但不过几秒后,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因为……您自北方回国,回到王都了?”
泰尔斯眼前一亮。
他点点头。
“大家都说,黑剑之下,兄弟会里最能打的是琴察,最难搞的是费梭,最神秘的是兰瑟,最霸道的是罗达,最狠毒的是安东。”
“但他们漏了,”王子真诚地感叹道:
“管账的人,是莫里斯。”
莫里斯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没错。”
泰尔斯不再卖关子,痛快开口:
“就跟六年前,我从天而降改变了星辰政局一样——现在,我回来了。”
“整个王国,攻守将再度易势。”
莫里斯不解追问道:
“怎么说?怎么易势?”
泰尔斯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法肯豪兹,闪过库伦首相,闪过年轻的鸢尾花公爵,闪过独眼龙廓斯德,以及沧桑瘦削的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
眼前的画面,最后定格在议事厅,那幽深廊道的另一头,那张至高无上的王座。
泰尔斯的笑容旋即消失。
“你不需要知道细节。”
王子收起情绪,直视莫里斯:
“你只需要知道……”
“王国秘科直属至高王座,素来深谋远虑,且所图甚大,从不做无用之功。”
泰尔斯想起在秘科的所见所闻,不由皱眉,莫里斯也表情凝重。
“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想一套,说一套,做一套,报一套,藏一套,兴许还在保险箱里再死死锁上一套……但他们绝不是为了给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伙一个下马威,才又威胁又绑架,又抓人又整顿,在影响王国底层的两个帮会之间搞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看着毫无牵扯的事情。”
莫里斯认真地聆听着。
“按照我的预估,他们是在准备一场大行动,”泰尔斯冷冷道:
“血瓶帮和兄弟会的遭遇,只是他们的前奏,是他们在磨刀砺剑。”
莫里斯面露疑惑:
“我们?怎么,他们想再搞一次‘一夜战争’?让我们跟红头巾再度厮杀?”
“不知道,”泰尔斯摇了摇头,思考着自己所知晓的情报:
“但要我猜,秘科着眼的点可能有三个方向。”
莫里斯挑眉:
“哪三个?”
但这一次,泰尔斯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干脆回答,而是冷冷地注视着莫里斯。
仿佛在等待什么。
“怎么了,”莫里斯不解地催促道:“说啊?”
泰尔斯默默地凝视着他,突然开颜而笑:“是啊。”
他盯着莫里斯的小眼睛:
“说啊?”
莫里斯先是愣了一下,但久为一方地盘的老大,他很快明白过来,阴沉地回望着泰尔斯。
“你的选择,”泰尔斯耸了耸肩,像个最老成的商人一样,不慌不忙:
“反正,他们搞的又不是我的生意,绑的也不是我的人。”
莫里斯死死瞪着他,似乎难以相信。
泰尔斯眨眨眼睛,友善乖巧。
半晌之后,莫里斯认命般吐出一口气,不爽地哼了一声。
“一次任务。”
泰尔斯皱眉:“什么?”
莫里斯抬起头,望着窗外泥泞而糟乱的街道,幽幽道:
“您要的答案,源自我们的一次任务。”
“很久以前,我们‘九巨头’成立不久的时候,接下了一个有天价悬赏的任务。”
泰尔斯追问道:
“什么任务?”
莫里斯轻嗤一声,抱紧双臂,目光里现出怀念:
“寻人。”
泰尔斯十分不解,用眼神催促他继续。
莫里斯啧声摇头,似乎变回曾经的某个吝啬小气、见钱眼开的雇佣兵。
“悬赏者隐姓埋名但出手阔绰,只要愿意参加就有赏钱,而最终的悬赏足够我们扩张成百人团……”
“老实说,我们只是被雇佣者之一,为了拿到悬赏,一路上还得跟无数同行竞争,其中不少都是鼎鼎大名的佣兵队伍、赏金猎人,甚至有贵族的私兵也参与了——但谁叫那时候我们年轻呢,啥也不管,莱赫见钱眼开,基尔斯自大狂妄,库尔只管有肉吃,就连黑剑,那时候也不比那个傻逼警戒官好多少。”
莫里斯说入了神,摇头慨叹道:
“当然,最大的麻烦不是其他……”
他先是不屑啧声,随后破颜而笑,似乎在翻开一页最有趣的故事。
“总之,从中央领到西荒,从大荒漠到龙吻地,从迷雾三国到南岸领,我们几乎跑遍了小半个西陆,一路追一路逃,一路打一路杀,一路干一路被干,总之是鸡飞狗跳焦头烂额。”
“要是把遭遇编排成吟游诗,能在‘我家酒馆’唱上二十年都不嫌厌。”
泰尔斯听着他神采飞扬的叙述,思绪飘回到曾经的刃牙营地,想起老板坦帕所讲述的“雇佣兵的黄金年代”,不禁也渐渐出神。
“而当任务好不容易完成,我们回去复命领赏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普通的任务。”
泰尔斯眼神一动:
“你是说……”
莫里斯叹了口气:
“与它的天价赏格相匹配,我们被要求去断龙要塞的军营复命。”
“因为这个任务的悬赏者,他的身份贵不可言。”
泰尔斯目光一动。
军营……
贵不可言……
莫里斯望着窗外的街道,话语里混杂了忌惮、不屑、后悔等等奇妙的感情。
“没错。”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贺拉斯王子。”
莫里斯不屑而愤懑地道:
“就在那个混蛋举起酒杯,慷慨大方地把成箱的赏金交给我们……”
“再毫不在意地下令,把我们全数灭口的时候。”
泰尔斯悚然一惊。
贺拉斯……
他突然想起北地人给他的绰号。
星辰屠夫。
“灭口?那,”泰尔斯皱眉道:“那你们是怎么……”
“黑剑,”莫里斯叹息道:
“他和贺拉斯是旧识——尤其在他把剑锋顶上王子脖颈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就更好了。”
泰尔斯默默咀嚼着这一份尘封的旧事。
所以,这就是九巨头与贺拉斯的相遇。
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泰尔斯突然想起一点:
“那么,任务。”
“你们从贺拉斯那里接下的任务,是什么任务?”
莫里斯眼神微颤。
那一瞬,他从凝重和忌惮里脱出身来,脸上重新出现笑容:
“那段旅程,也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她。”
“她?”泰尔斯心中一动。
莫里斯点点头:
“一位贵族小姐被绑架了,事涉她的名节,我们得低调秘密地解救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莫里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咧嘴笑道:
“但是嘛,我们后来才发现,麻痹的,有个屁的绑架咧!”
他无奈地哼声:
“为了逃婚,从扮妓女到钻马桶,那姑娘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才是我们最大的麻烦!”
“逃婚?”泰尔斯想起了什么。
“没错。”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望向远方,似笑非笑:
“美丽而性感,聪慧但霸道的康斯坦丝公主——外号‘小灾星’。”
他语气轻柔,像是生怕吵醒了谁。
康斯坦丝。
小灾星……
泰尔斯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某个小小的骨灰石瓮。
那个瞬间,他心情起伏。
“但你知道,朝夕相处这么久,我们‘九巨头’们,还给她起了另一个绰号。”
那一刻,莫里斯的眼里现出缅怀与感伤:
“第十巨头。”
第96章 私人恩怨
“你是说,康斯坦丝·璨星,我的小姑姑?”
泰尔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康斯坦丝。
小灾星。
逃婚。
还有……
“第十巨头?”
“嗯哼,”莫里斯先是会心一笑,继而闷闷不乐:
“我还记得,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星辰国境的那天,小灾星提出要大醉一场以作饯别,于是我们就溜进了某个狗大户的酒窖,边哭边笑喝到天亮,然后给了她这个名号。当然咯,我们醒酒后才发现,她找到的那个堆满酒的‘酒窖’,其实是拱海城总警戒厅的物资库。”
泰尔斯眉头一挑,想起伊丽丝姑姑向他讲述过的,康斯坦丝的“光荣”过往,试探着道:
“我听说,她很‘活泼’?”
“活泼?”
莫里斯忆及往昔,无奈叹息:
“黑剑说,落日女神大概是在创造康斯坦丝时感冒了,失手把她的灵魂掉进狱河涮了一遍,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趁着没神注意的时候赶紧捞出来,胡乱塞好……”
“为了她和她一路上闯下的祸事……”
莫里斯的表情甜苦交织。
但他摇了摇头,果断地与过去断开,重新变得凝重。
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不禁莞尔,开始畅想自己那位出了名不靠谱的姑姑与“九巨头”流浪在外的表现。
但一想到璨星墓室里那个冰冷的小石瓮,他的笑容随即消失。
“所以这就是你们与贺拉斯的相遇。”
泰尔斯回到当下,正色道: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重新听见这个名字,莫里斯的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
“没人喜欢他。”
兄弟会的胖子冷哼道:
“反之亦然。”
没人喜欢贺拉斯。
看见他对贺拉斯的观感,疑惑涌上泰尔斯的心头。
“那你们为何还要为他卖命?”
王子皱眉道:
“为他冒险,行大逆不道之事?”
莫里斯略含深意地盯了他一眼。
胖子轻嗤一声,面带不屑。
“我们不为他卖命。”
他冷冷道:“贺拉斯,那个冷血的屠夫,没有人性的变态。”
冷血的屠夫。
泰尔斯越发不解:
“可是——”
“我们愿为黑剑两肋插刀,正如他也愿为我们赴汤蹈火,”胖子打断了他,似乎不欲多谈:
“仅此而已。”
泰尔斯咀嚼着他的话语,疏理着其中的逻辑。
“你是说……为贺拉斯卖命,这是黑剑的决定,”王子眯眼道:“而你们只是……从旁协助?”
莫里斯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我想起来了,你说过,黑剑跟贺拉斯是旧识?”
少年抬起头,重新整理思路。
黑剑。
看来,他才是关键。
”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欠了贺拉斯什么?或者贺拉斯给了黑剑什么?”
“以至于他甘心为第二王子出生入死,还拉上你们这些生死兄弟作陪?”
莫里斯依旧不答话,只是细细地盯着他。
几秒后,胖子轻轻地笑了,但他看着泰尔斯的眼神越发有趣。
“怎么了?为什么停下了?”泰尔斯眯起眼睛。
“是啊,”莫里斯狡黠地笑着,重复他的话:
“为什么停下了?”
泰尔斯的表情变了。
而胖子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他身上。
“好吧。”泰尔斯冷哼一声,心道这家伙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他开始想念北地人的痛快爽朗了。
“虽然线索凌乱,互不相关,”王子凝重地道:
“但就我的所见所闻而言,王国秘科最近所做的事情,大体朝着三个方向汇集。”
莫里斯仔细地听着。
“最有可能,也最紧迫的,是西荒。”
泰尔斯想起安克·拜拉尔,不由心情沉重。
“这涉及军队体制,贵族恩怨,政治历史,一个不好就是战争与流血——而那里恰好是血瓶帮的发源地与老巢。”
莫里斯略一蹙眉,似有不解。
“其次是南岸领。”
王子淡淡道:
“据我所知,那里商业繁盛,生活富足,如果说王国秘科有什么地方用得到你们和血瓶帮……你理应比我更熟悉。”
莫里斯若有所思。
“最后是刀锋领,但我不了解那里,只知道这可能与当地的分封格局有关。”
泰尔斯闭上了嘴巴。
两人之间重归沉默。
“就这样?”
莫里斯略有失落,追问道:
“就三个地名?三个公爵领?没了?”
泰尔斯轻声嗤笑。
“那可是秘科,怎么,你还想要更多?”
莫里斯努力消化着情报,表情渐变:
“西荒,南岸,刀锋,还有我们——你他妈在开玩笑吧?”
泰尔斯丝毫没有跟他客气的意思:
“怎么,你觉得一国王子来到臭名昭著的下城区,就为跟一个黑帮头子开玩笑?”
“谁知道呢,也许你真的就是好色,为了调戏妇女?”
泰尔斯露出一个礼貌但是虚伪的笑容。
莫里斯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重新抬头。
“好吧,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背后真的涉及这么大的事情,那你又能指望我们做什么呢?”
“换句话说,王国大事,我们这些街头小混混又能怎么办呢,躺平任操罢了。”
泰尔斯沉默了一瞬。
“告诉我,莫里斯,当年,当你们九巨头接下那个天价的差事时,”王子淡淡道:
“可曾想过,你们会接触到这世上历史最悠久的王室家族?”
“可曾想过你们的今天?”
莫里斯表情微敛,眼神阴翳。
泰尔斯叹了口气,做了个深呼吸。
他走到下一面货架。
很奇怪,虽然这里狭窄逼仄,不比闵迪思厅明亮宽敞,更不比复兴宫古典大气,可是泰尔斯却觉得呼吸顺畅,远胜在后两者的时候。
但唯有一点不变。
锁链。
“莫里斯老大,这个世界,充满了一道道不可见的锁链,连接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项因素。”
莫里斯侧耳倾听,但神情疑惑。
“但它们不是简单地前后相继,简单地首尾相连,不是简单地扯动一头带动另一头。”
“相反,每一道链条都彼此镶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一对镶嵌都方式各异,推撞拉扯,挤压摩擦,每一个结点都独一无二,自有法则,绝不重复。”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两面货架中的缝隙,想象着一道道锁链左右穿刺而来,最终汇集到自己的身上,把他牢牢锁锢。
凯瑟尔,复兴宫,基尔伯特,御前会议,马略斯,闵迪思厅,安克·拜拉尔,王室宴会,拉斐尔,黑先知,王国秘科……
这一次,他却感觉到这些锁链如有实质,在他的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缓缓伸手,仿佛摸到那一寸寸金属独有的冷酷。
“这才是我们的世界,各个层面上的作用交互集合,形成最复杂微妙不可琢磨的影响机制——哪怕是两道看上去最不可能相连的链条,也可能隐藏着超乎想象的联结。”
泰尔斯伸着手,闭上眼睛恍惚道:
“扯动一头,带动的却是其余的所有,然后它们再扯回来,影响最初的链条。”
“你相信吗,有时候,一次黑帮团伙的流血斗殴,可能影响一国王权的最终归属。”
莫里斯听得不明所以。
泰尔斯左手轻轻一收,将掌心的伤疤,连同想象中的锁链全部收进拳头里,再死死地按在胸前。
那里,衣物下的烧疤似乎隐隐作痛。
泰尔斯倏然睁眼。
“同样,王国上下两个最大黑帮的势力消长,其实是最有趣的晴雨表。”
莫里斯的表情变了。
“当王国有事,都会反映在最底层的百姓民生上,冶铁、矿业、粮农、税收的变化,价格高低,存量多少,利益增减,生活好坏:而血瓶帮关乎大贵族大领主的利益,兄弟会则深植于下层贫民的圈子,当二者失去平衡,就是你们双方开仗或谈判的时候了。”
莫里斯陷入沉思,他的眉头越来越紧。
几秒后。
“王国?和我们?”
兄弟会的一方大佬扑哧一笑,眼神冰冷。
“得了吧,你不过在危言耸听,刻意夸大。”
胖子紧紧盯着泰尔斯的双眼:
“从财政到市场,从预算到税收,从行政到民生,你知道从上到下,从链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中间要经历多少道关卡吗?你以为是提线木偶剧,国王的手指一动弹,街头的混混就开片?”
泰尔斯凝望了他好久,突然笑了。
“这么说,你果然懂。”
王子好整似暇地看着他:
“至少比兰瑟那个搞情报的懂。”
莫里斯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泰尔斯转过身去,把玩另一边的货物:
“相信你们是因为黑剑,才会为贺拉斯效命,”
“但这依旧说不通,在贺拉斯殒命,血色之年过去后,是什么把你们留在了王都,踏进下城区这样的泥潭,甘心化身底层黑帮,扎根壮大,奉献一生。”
莫里斯凝重起来。
但很快,他脸上的凝重变成玩味。
“黑剑提过。”
泰尔斯蹙眉:
“什么?”
莫里斯的眼里露出狡黠。
“从北地回来之后,黑剑跟我们说过,”他打量着泰尔斯的背影:“也许某一天,某个小王子会找上门来,对我们和血色之年的关系感兴趣。”
“看来就是今天了。”
泰尔斯的表情一变,放下手中的货物。
该死。
看来,他们认出自己不是偶然。
黑剑与这些人的联系,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紧密。
“别告诉我,你们组建兄弟会,是为了替贺拉斯报仇?”
泰尔斯不理会他,决心把主动权继续抓在手里。
“据你的说法,贺拉斯的魅力应该没那么大。”
然而此时,莫里斯却走到橱窗前,叹了口气:
“孩子,你拣过亚麻捆吗?”
泰尔斯举步跟上他:“什么?”
“你当然没有,养尊处优的王子。”
莫里斯举起自己的双手,看着粗糙肥胖的手指,目光迷惘。
“然而我拣过。”
泰尔斯不解地侧头。
“你抓紧根,看好头和尾,一束一束,一捆一捆,摔打脱粒,拣选疏理,堆积排垛,按部就班,”胖子看着窗外的远方,意味深长:“起初,你以为这活儿很简单,很明确,很快就能干完脱身。”
“但是你很快就发现,从第一束第一捆开始,就有麻絮意外地弹起,回束。”
“你以为那只是小问题,但是随着进展继续,拣好一束,蹦出一束,越来越多的麻束脱出掌控,缠绕纠结。”
莫里斯的眉头紧紧纠结:
“久而久之,所有失控的麻束甚至彼此纠结,缠作一团,将整团整垛的亚麻捆全部打乱,你找不到头,找不到根,握不住,甩不动,却又挣不脱,抽不出。”
“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连你自己的手脚,也早捆缚其中,越缠越紧,难以自拔。”
他怔怔地道:
“那一瞬,所有的亚麻,都变成了你认不出来,更无法解开的混乱模样。”
“而你面对一团乱麻,只是越陷越深,无能为力。”
越陷越深,无能为力。
泰尔斯没有打断他,相反,王子循着他的目光,同样望向窗外肮脏的街道,若有所思。
“你出身高贵,所以觉得无形的锁链缠绕不清,很麻烦?”
莫里斯捏紧自己的手指,轻嗤道:
“下次,试试亚麻吧——感受感受民间疾苦。”
两人沉默了一阵。
但泰尔斯却感觉到,自己读出了什么。
“其他人呢?”
泰尔斯叹息道:
“除了你和黑剑,九巨头里的其他人呢?”
莫里斯回过头,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并不回答。
看着对方的表情,又想起艾希达与黑剑曾经的对峙,泰尔斯突然知道了答案。
“血色之年里,发生什么了?”他轻声问道。
莫里斯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
不知怎地,看着他的表情,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白骨之牢里的人们。
这让他意兴阑珊。
“够了,我们走吧。”他呼出一口气,不再理会莫里斯,兀自走出货架,向哥洛佛两人打了个招呼,旋即朝店门而去。
“请问这位少爷,贵府邸在哪儿?”
格罗夫突然走出柜台,向泰尔斯靠近,却被哥洛佛一把拦住。
只见老板乖巧地搓着手,满脸谄媚:“您要的伤寒药,我好雇马车送去……”
泰尔斯眉头一皱。
“寄存在这儿,”少年冷冷道:
“等我要用的时候,我会通知这位本地好朋友来取的。”
泰尔斯向身后的莫里斯瞥了一眼。
格罗夫顿时一僵。
兄弟会的胖子冷哼一声:
“当然。”
“诶诶,”科恩不满地冒了出来:
“你们怎么就成好朋——”
“再见,燕妮,”泰尔斯看也不看警戒官,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年轻的老板娘,“还有……”
少年沉默了片刻,幽幽道:
“谢谢。”
燕妮同样默默地望着他,闻言一笑。
“不客气,”已嫁作人妇的好姑娘轻声回应:
“应该的。”
“请多加保重,好心的少爷。”
她语气温和,眼中平静。
一如当年。
泰尔斯最后望了一眼燕妮,眼中情绪翻滚:
“啊,你也是。”
泰尔斯想起什么,向哥洛佛挥了挥手,随意地指了指柜台前的格罗夫,随即离开了药剂店。
僵尸愣了一下,伸手掏向自己的腰间,却想起来他的钱袋早就在莱雅会所大方地扔给茜茜了。
哥洛佛别扭地转向科恩。
警戒官也愣了一下,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
我?
哥洛佛皱起眉头,做了个催促的表情:
不然呢?
科恩按住腰间同样空瘪的钱袋,想起自己这个月扣得差不多见底的薪资,顿时心中一苦。
“怎么,”杀手莱约克适时地出现,对科恩冷哼道:
“警戒官要强行赊账,欺行霸市吗?”
科恩一时气结。
泰尔斯走在前面没有看到,但是身后的莫里斯却察言观色,爽朗一笑:
“没关系。”
“账单算兄弟会的。”
他身后的老板格罗夫先是一愣,随后一阵哆嗦,表情苦涩。
莫里斯意识到了什么,哈哈大笑:
“别紧张,老伙计,不是那种‘结账’,这次我们是真结账,嗯,真金白银地付账。”
格罗夫露出难看的笑容。
莫里斯勾了勾手,他的下属掏出一个钱袋,放到柜台上。
老格罗夫没想到对方真能付账,顿时受宠若惊。
但莫里斯却没有结束的意思。
“嘿,老伙计。”
只见他一把揽住格罗夫的肩膀,显得亲密无间。
格罗夫生生一抖。
老板还没来得及回应,莫里斯就友善和蔼地轻拍他的脸蛋:
“下一次,你要是再让我听见说你打老婆……”
莫里斯嘿嘿一笑,住口不言,笑容无影无踪。
唯有满是横肉的脸上,依旧油光可鉴。
格罗夫嘴唇哆嗦,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不住点头。
莫里斯豪爽地拍了拍格罗夫的胸脯,差点把后者拍背过气去。
胖子这才松开他,走出店门。
在这群不寻常的客人们离开后,药铺老板长出一口气,软倒在妻子的怀里。
“燕妮,那……那是谁?”
但出乎格罗夫的意料,从帮工时代起就唯唯诺诺低眉顺目,一直持续到妻子时代仍没有变化的燕妮,却在此时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邃表情。
“一个朋友。”
燕妮扶着自己的丈夫,幽幽地看着泰尔斯脑后的黑发,眼神复杂微妙: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
“小朋友。”
格罗夫瞪圆了眼睛,目光在远走的客人和妻子之间徘徊,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燕妮会有这样的朋友。
直到泰尔斯和莫里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燕妮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但她回过头,却见到丈夫搓着双手,满面谄媚。
“亲爱的,你上次看上的那件裙子是什么款式来着,”格罗夫小意讨好,笑容可掬:
“我买给你啊?”
深知丈夫德性的燕妮无奈地挑了挑眉毛,翻了个白眼。
地下街的泥泞街道上,哥洛佛和科恩紧紧跟在泰尔斯身侧,他们身后不远,莫里斯悠闲地踱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莱约克和属下聊着天。
一路上的人们,先是在看到泰尔斯三人后不怀好意地抱团嘀咕,又在看到莫里斯后表情惊恐,躲避而去。
“刚刚,殿下,”僵尸先是警惕地扫了身后的莫里斯一眼,压低声音道:
“如果您想要帮助店里的那位女士,完全可以用更……适合的方法。”
“而不会让她怀疑您是……”
哥洛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完。
“调戏?”
泰尔斯淡淡道,帮他完成这个句子:
“还是见色起意?”
哥洛佛眉头一皱,不便接话。
“啊啊,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来着!”
听到这里,科恩耳朵一动,苦口婆心地对泰尔斯道:
“我知道,到了您这个年纪,是要开始对女孩儿们感兴趣了,但是我们要养成正确的恋爱观,别把性骚扰当成男女**……”
“你是对的,嘉伦。”
可是泰尔斯看也不看科恩,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路。
“我是想要帮燕妮。”
“而非害她。”
哥洛佛微微一怔,他迅速扫了一眼身后,若有所悟。
唯有科恩听得一头雾水,再三眨眼。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所以,你们觉得她幸福吗?”
泰尔斯走过一个熟悉的街口,竭力忘掉曾经的过去:
“她真的满足于那样一个丈夫,真的满足于那样一种生活吗?”
没想到王子会这么发问,哥洛佛和科恩齐齐一愣。
“当然不。”
哥洛佛犹豫一瞬,肯定地道:
“但是至少,她咬着牙,找到了生存的方法。”
泰尔斯扭头:“嗯?”
哥洛佛吐出一口气。
“莉莉——有人,有人告诉过我,”僵尸吞吐道:“生活很惨,很苦。”
哥洛佛目光一动:
“但那又怎样?搞定它就是了。”
“哪管姿势漂不漂亮。”
“在屎尿堆里,也能活得有模有样。”
泰尔斯听了这话,望着满大街的破败与脏污,不由叹息:
“你是个生存者,嘉伦·哥洛佛。”
“不,我不是。”
哥洛佛望着远方,惘然道:
“她才是。”
就在此时,旁边的科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泰尔斯和哥洛佛齐齐侧目。
“我虽然听不太懂她的那些话……药秤啊,面包啊什么的。”
“但是我突然觉得……”科恩犹豫了一下,表情失落:
“但是当她说无论嫁给谁,都是拿裙子换面包的时候,我就突然觉得……很难过。”
泰尔斯蹙眉:
“为什么?”
“不知道,”科恩摇摇头,语气愤愤不平:
“但是,但是那是她的人生啊,她理应能拿别的东西去交换,也理应换得到更好的东西。”
警戒官的声音低落下来:
“但是人们只看得到她的裙子。”
“也总是问也不问,一味地丢给她面包。”
科恩闷闷不乐:
“好像那是唯一的交易,没有别的选择。”
哥洛佛冷哼一声。
“这世上终究有不只看她的裙子,也不只丢给她面包的男人。”
哥洛佛讽刺道:
“比如你?”
出乎意料,科恩这次没有跟“仇家”拌嘴顶牛,而是悲哀地摇摇头。
“不,僵尸,你不明白,我觉得这好像不是找到一两个或者一打好男人就能解决的问题,没那么简单……”
科恩死命挠着头,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说不清的念头:
“我只是感觉,感觉她面对的,是无法打败的敌人。”
泰尔斯眯起眼睛:
“怎么说?”
“怎么说……”
科恩寻找着合适的词汇表达,表情越发痛苦
“我还在西部前线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的部队俘虏了一批侵扰边境,猎杀商队的灰杂种。”
哥洛佛目光一动,重新开始打量科恩。
“我那时还年轻,资历不深,拉上了翻译官去问它们的首领:为什么兽人要猎杀我们?”
“我以为它会说什么两族的血仇历史,兽人先祖的光荣骄傲,甚至荒漠内外的利益之类的……”
科恩吸了一口气,闷闷道:
“结果它说:因为人类猎杀我们。”
泰尔斯若有所思,哥洛佛面无表情。
“我问它:我们能不再猎杀彼此吗?”
“它笑着回答:当然能。”
“只要其中一方,把另一方全部杀光。”
秋风吹袭街道,三人之间沉默了一阵。
科恩吐出一口气,眼睛里同时现出忧愁和疑惑:
“我发誓,我从未惧怕过任何灰杂种……但是那一刻,面对那个死前还在大笑的兽人,我却第一次觉得疲倦,觉得无聊,觉得困窘,无能为力,甚至……无来由的恐惧。”
只见没心没肺的科恩茫然道:
“就好像,好像我的剑撞上的不再是血肉之躯或厚重刀斧,而是一堵无形的铁壁,任我如何挥砍,都无济于事。”
“我甚至怀疑,那一刻,我的剑之心在动摇。”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皱双眉。
“我为此写信回终结塔,给拉斐——我的一个朋友,而他回信说:从蒙昧时代开始,面对兽人,我们是赢了上千年的仗,也流了上千年的血,更死了上千年的人。”
“可为何,却从未带来和平?”
科恩出神地道:
“从未。”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们心里并不想要和平,”哥洛佛闷声闷气地道:
“因为我们,还有它们,都不习惯和平。”
科恩闻言苦笑:
“是啊,也许吧。”
科恩随即皱眉道:
“但是刚刚,那位店主夫人的话,也让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人们总是认为,她要嫁人,要找丈夫,就只能是拿裙子换面包?也只看她的裙子和男人的面包?还是只允许她穿裙子,允许男人拿面包?”
哥洛佛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可是泰尔斯却目光有异。
“我也不是很明白。”科恩同样摇摇头。
可是他露出疑惑和不解:
“我只是觉得,觉得我以前吃过再多的苦,受过再重的伤,打过再惨烈的仗,面对过再强大的敌人……跟她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一比,就好像,好像什么都不是了。”
哥洛佛蹙起眉头,没有听懂。
科恩抓耳挠腮,为自己贫瘠的语言能力发愁:
“我觉得好像,好像她在这句话里要面对的敌人也是一堵铁壁,甚至比我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敌人,下至街头的罪犯混混,战场上的兽人沙盗,上到埃克斯特的火炙骑士,北地大军,甚至传说中的恶魔、灾祸……”
科恩叹了一口气:
“都要更可怕、强大、恐怖上无数无数倍。”
那一瞬,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哥洛佛向王子投去疑问的眼神。
而科恩则目光缥缈:
“哪怕我到了极境,哪怕我继承了老头子的爵位,统领了他所有的军队……”
“都不可能战胜。”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向天空。
此刻,他却突然有种错觉:那些无形中绑缚着他的锁链,正随着他的抬头而彼此摩擦,窸窣作响。
“而她,那个老板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警戒官由衷地叹息,露出深深的哀怜。
“她只有一双手。”
“这不公平。”
“一点也不。”
这一次,哥洛佛也开始深深思考。
泰尔斯轻轻举起手,随着他的动作,那种锁链铿锵的错觉更加明显了。
是啊。
这不公平。
泰尔斯的唇边勾起冷笑。
一点也不。
他们身后,莫里斯看泰尔斯止步,同样不再前进,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三人。
周围的路人们,无论乞丐还是混混,行商还是雇工,只要是知道莫里斯和莱约克身份的,无不纷纷疾走躲避,看也不敢看这些人一眼。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低下头颅。
“如果你能这么想,科恩,”王子现出笑容:
“那她就有两双手了。”
沉浸在失落中的科恩回过神来,闻言一愣:
“什么?”
泰尔斯举起手指摇了摇,轻笑道:
“也许d.d错了。”
科恩眨了眨眼,无辜地摸摸头:
“啊?”
“你的脑子,它也许是……不太灵光。”泰尔斯笑眯眯地走到科恩身前,踮起脚,对他的额头伸出手指,清脆地一弹。
“嗷呜!”
科恩没想到堂堂王子竟然会这样偷袭他,他痛呼一声,捂头退后。
“但至少,比起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泰尔斯收回手指,饶有兴致地看着咬牙切齿作“你怎么敢”状的科恩,感慨道:
“它还没有坏掉。”
坏掉?
科恩一脸不爽地看着他。
就在此时。
“谢谢你,傻逼青皮。”哥洛佛突然闷闷地道。
听见“傻逼青皮”,科恩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回头强硬道:
“哼,要再打一架的话,我可不怕……啊?”
警戒官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道:
“你,刚刚说啥?”
哥洛佛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认真而别扭地看着科恩的双眼:
“我说,谢谢你。”
“谢,”科恩先是疑惑,随后警惕地捂额退后,这才问道:
“谢什么?”
哥洛佛沉默了一阵。
“莉莉安。”
科恩瞪大双眼。
僵尸默默道:
“我知道,你一直在帮她,在她……之后,帮她赶走骚扰者。”
“谢谢你。”
哥洛佛看了一眼泰尔斯,叹息道:
“谢谢你,借给她多一双手。”
啊?
科恩怔怔地看着哥洛佛,又看看和蔼可亲的泰尔斯,感受着他们温柔到让人融化的眼神,愣是无法理解当前的情况。
这特么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看着这一幕,会心一笑。
就在此时。
“我亲爱的……小朋友!”
三人齐齐转头。
只见莫里斯搓着双手,在莱约克和另一个下属的陪伴下走上前来,身后有几个鬼祟身影消失在街巷中。
“前面就是地下街的主街区,”兄弟会的胖子老大嘿嘿一笑:
“如若不嫌弃,让我来导游讲解?”
泰尔斯眉头一挑。
“不必了,”科恩大手一挥,严词拒绝:
“我们是正经人,不跟你们这些——”
泰尔斯抬起脚步跨过科恩,他开口出声,跟哥洛佛的擒拿动作一起,把警戒官没说完的话(“呜呜呜不要!偶咬里哦!”)噎在嘴里:
“这么说,你刚刚已经跟兄弟会的其他人——比如黑剑——商量好了?”
“不觉得我是开玩笑了?”
莫里斯表情一滞。
“啊哈哈哈!”兄弟会的大佬大笑着解除尴尬:
“当然不会!”
在泰尔斯的手势下,哥洛佛按捺住上前阻止的冲动(转化为背身擒拿科恩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莫里斯走上前来,一把搂住王子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向前走去。
“但想想看,您仅仅只给了我们三个遥不可及的地名,告诉我们秘科要在这些地方做些不知道是啥的事儿,”莫里斯低声在泰尔斯耳边道:
“所以我们就该向仗势欺人的您摇尾乞怜,鞍前马后,就像从前的红头巾一样,成为您的看家犬,马前卒?”
泰尔斯笑了。
“莫里斯,你看着不像是个街头小混混,”少年反搂住胖子的背部,辞句间游刃有余:
“没有那种得过且过,醉生梦死的粗鲁与麻木。”
“如您所言,我是管账目的,”莫里斯眨了眨眼:
“要支出,就得先做预算。”
“而我想,您想要寄存在我们这儿的,”莫里斯眼神微澜:
“应该不止那一批药剂吧。”
泰尔斯点点头,他认出他们已经来到黑金赌场的地头——下层赌徒的圣地。
“首先,我不是贺拉斯,也不是黑先知。”
“我不是你们的主人,却也不是敌人。”
泰尔斯眯眼道:
“你们应该清楚,这样的我价值何在。”
莫里斯没有说话。
泰尔斯轻笑道:“但我相信,你们欠我的,也不止这批药剂?”
莫里斯目光一厉。
但泰尔斯依旧淡然地看着前路,不理会他。
几秒钟后,莫里斯哼声而笑,放开了他。
“您说,康斯坦丝是您的亲姑姑,对吧?”
泰尔斯扭过头。
莫里斯的表情冷了下来:
“那您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泰尔斯心中一紧。
他想起基尔伯特曾经的教诲,叹息道:
“诡影之盾和萨里顿……”
“艾希达。”莫里斯轻轻开口。
泰尔斯话语一顿。
“艾希达·萨克恩。”胖子的声音响起,在凌乱污糟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小心。
唯有字里行间,留存着一股冷酷。
泰尔斯挑起眉头,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名字会在这里出现:
“什么?”
莫里斯轻哼了一声,看向远处。
“十八年前,就在这座城市里……”
他的语气虚无缥缈。
“气之魔能师,”莫里斯淡淡开口,似毫不在意:
“那个不死的怪物。”
“在复兴宫前……”
“杀了康斯坦丝。”
杀了……
杀了……
泰尔斯花了整整三秒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那个风度十足,淡然优雅的导师形象出现在眼前。
康斯坦丝?
但是少年也只能瞪大双眼,徒劳地重复之前的话:
“什么?”
莫里斯望着天空,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吸尽曾经的血腥味。
“她七窍流血,受尽此世间最残酷的痛苦,然后睁大双眼,静默死去。”
“我们的小灾星,小巨头,她就那样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
胖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孤独。”
“无助。”
“寒冷。”
那一瞬间,泰尔斯微微一颤,竟有些无法呼吸。
就像那位老师无数次带给他的体验一样。
“什么?”他只能第三次重复。
“被它一起捏死的,”莫里斯出神地望着天空,全然不顾身边第二王子的疑问:
“还有‘九巨头’里的另外几个白痴——真的是白痴,人怎么可能击败魔能师,击败灾祸呢,他们为什么要上呢,为什么要去送死呢?”
“就在我和黑剑的眼前。”
刹那间,无数纷乱复杂的思绪涌进泰尔斯的大脑,甚至要超过他所能负荷的上限。
但其中,那个夜晚,在耐卡茹的巨型雕像之下,黑剑对气之魔能师所说的话尤为清晰:
【十二年前,你这怪物在复兴宫大开杀戒的时候,怎么没有这样的顾虑呢?】
接踵而来的,同样是在那一天,那位令人心惊胆战的少女最后灰飞烟灭时的遗言:
【小心艾希达。】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除开地盘和利益,这才是我们跟血瓶帮那些红头巾的私人恩怨。”
“黑剑,包括黑街兄弟会,”莫里斯低下头,不知不觉间已是双拳紧握,话语颤抖:
“我们的存在。”
“是为了有朝一日。”
他扭头望着泰尔斯,双目通红:
“让这些杀不死的怪物们……”
“付出代价。”
第97章 弱者的武器(上)
康斯坦丝。
艾希达。
泰尔斯面无表情地走在地下街的肮脏道路上,一遍遍回想他所认识的气之魔能师。
无论是红坊街上冷酷无情的恶人反派,还是棋牌室里优雅博学的魔能之师,抑或龙霄城中毁天灭地的非人怪物。
不,还不止这些。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白骨之牢,回到那些被埋藏到黑暗里的秘密。
净世之锋,三灾同盟,双皇,芙莱兰。
艾希达·萨克恩,你做了什么?
还有你所谓的温和者,你和你的同伴们,你们究竟在血色之年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莫里斯说的是真的,那在十八年前,你与先王合作,却又谋杀了康斯坦丝,谋杀了璨星王室的一员,是么?
我出身璨星王室,对于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泰尔斯脑子一动,突然想起艾希达对他说过的话:
【我期待的,泰尔斯,不是你的最终成功。】
【而是你夹在魔能师与人类之间,夹在灾祸与世界之间,夹在自己的本质与他人的目光之间,夹无法逃避的未来与难以割舍的过去之间……】
【最终被矛盾撕裂,被冲突毁灭,被悔恨吞噬……最终向我们妥协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捏紧掌心的割痕。
“啊,又是这样。”
科恩目光灼灼地盯着泰尔斯的背影。
他身边的哥洛佛本来警惕地盯着莫里斯,听见这话不禁蹙眉:
“什么这样?”
科恩指了指前方面无表情,只是幽幽踱步的泰尔斯。
“殿下的这副模样,我在北地,在埃克斯特见过。”
他把手掌贴在嘴边,一脸神秘,压低声音:
“就在昏暗的祭坛角落,在他跟一个皓月女祭祀,两人独处了十几分钟之后……”
皓月的女祭祀?
独处?
十几分钟?
哥洛佛一愣,下意识望向泰尔斯的背影。
“那时他也是这样。”
只见科恩目光一转,露出王家警戒官独有的精明睿智:
“跟女祭祀谈天回来后,变得魂不守舍,脚步虚浮,萎靡不振,双目无神,一副浑身上下的精力都被抽空见底的样子……”
哥洛佛的目光微微变幻。
“不过殿下恢复得倒是很快,”科恩露出对过往的缅怀:
“几分钟之后,他就重新变得活蹦乱跳,精神抖擞地去找那个龙霄城的小女孩了,而且很快就计划好,要狠狠大干一场……”
下一秒,僵尸扭头瞪视科恩!
目光如刀,杀意盎然。
科恩的话语不由得噎在了嘴里。
“你试试看,再开一次殿下的玩笑……”
哥洛佛警告地冷哼一声,加紧脚步,掠过科恩,赶到泰尔斯身侧。
“怎么了?”
科恩赶上他,委屈十足:
“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没在开玩笑……好吧,就算是假的,你也犯不着这么生气啊……”
泰尔斯依然沉浸在复杂的思绪里,不知不觉中拐过又一个熟稔心头的街角。
凹凸不平的泥路,长满苔藓的墙角,横七竖八的招牌……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穿行在这条街道上。
而唯一不同的……
只有他自己。
举步,抬腿,落靴。
泰尔斯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行进的节奏,却感觉他的脚踝如有锁链勾连,每一步路都带着十足的重量。
前方传来嘈杂的人声,
泰尔斯幽幽抬头,出现在不远处的是一家门面气派,与周围格格不容的店铺。
店铺外围着不少人,三三两两各自聚头,或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或手舞足蹈大笑狂喜。
泰尔斯停下了脚步,瞄了一眼店面上方的豪华招牌,心中有数。
黑金赌场。
小时候,这是最考验乞儿们眼力的地方之一:赢了钱的赌徒自然是慷慨大方,四处散财,输了钱的赌鬼则脾气暴躁,有时甚至对拉住他们衣服乞讨的人们拳脚相加。
“别担心老兄,”赌场外的一个小棚子下,一个穿得光鲜整齐的瘦子正不断地安慰另一个衣衫破旧,满面灰暗的男人:
“偶尔运气不好而已,想想看,你之前赢了多少次?你知道么,你需要的其实只是一次翻本的机会,只要一次,也许只要十个银币,但保险起见,最好有一百……”
泰尔斯身后的科恩看到了这一幕,顿时面色凝重:
“该死。”
哥洛佛也看懂发生了什么,他冷哼一声。
“我知道,兄弟,我也曾经跟你一样,但你看看我现在,过得多好,你知道为啥么?”
棚子下的瘦子把自己的酒瓶递给男人,可惜地拍着他的肩膀:
“慢点儿喝,别呛着……我向你保证,方圆十条街,这家借款的利息是最少的,而且是赌场的外围业务……最近还有优惠,如果第一把输了,输掉的部分他们不算利息,从第二把开始算……他们的兑价也是最棒的,你知道前阵子,外面米迪尔换闵迪思甚至要到九十兑一么,哈哈,赞美贤君!而这里的兑价绝对公道,我当初就是靠这个翻本的……”
一脸绝望的男人喝了几口酒,又听了瘦子的话,脸上重新出现心动的神情。
泰尔斯看着这熟悉的一幕,默默叹息。
但他正要回头去找莫里斯的时候,身后黑影一闪!
只见科恩一脸阴沉地走上前去,而哥洛佛甚至还来不及拉住他。
“对,只要你愿意,他们立刻放款子!你瞧瞧这沉甸甸的钱袋……哎呦别担心,他们借出去多少钱了,比你大额的多得是,还少你这点钱?顶多让你分期还款……对对对,就在这儿,签个名……不识字?好吧,那就按个手印,再抵押些小东西,不不不,只是一个证明而已,又不是抢劫……什么,房子是租的?嗯,那你有女儿吗?你知道,她迟早要嫁出去,给别人生娃儿……”
瘦子眉飞色舞地把男人拉到棚子下的小桌子旁,桌子后的算账者从底下提起一个钱袋,再懒洋洋地抽出一纸契约,让男人按手印。
“那你有老婆吗……不不不,万一真不巧,金主也很好说话,只要你们来打点零工,以工换债就行……你知道吗兄弟,婆娘们都有私房钱,而她们宁愿给自己买耳环也不愿意交给你,让一家之主拿去忙正事、赚大钱,没办法,见识短嘛……有时候你就得挤一挤她们,才能把她们的小金库从乃子里挤出来,就像挤奶一样……”
男人看着桌上的钱袋,咽了一口口水,他身旁的瘦子则加了一把劲:
“再说了,你还不一定输呢,想想看,一家之主赚了大钱,神神气气地回到家,把新裙子新礼物塞到婆娘女儿的手里,再把重重的钱袋往餐桌上一砸,嘿,看他妈的谁还敢给你脸色看……”
男人抹了一把印泥,却在要按上契约的时候犹豫了。
瘦子跟算账者对视了一眼,前者叹了一口气,一把扯着男人向后走:
“算了兄弟,既然这么犹豫,那就没必要勉强自己……放心,他们放款都是基于自愿,不会逼你,来吧,喝口酒,我们再帮你想个借口:为啥今天拉货的工钱没了,希望能骗过你老婆……”
但男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拉住一脸满不在乎的瘦子,目光里透露出哀求。
“我……我……”男人艰难地看向那张小小的契约。
正在此时。
“嘿!前面的,住手!”
警戒官的大嗓门高高响起,吸引了赌场前的人们注意。
“别签字,别按手印!”
科恩气冲冲地挤开人群,一把推开瘦子,把穷困潦倒的男人拉到自己身边:
“你想家破人亡?还是卖儿卖妻?”
“抑或被他们逼着去做贩运走私的违法活计?替他们坐牢受刑?”
男人一脸错愕,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大个子。
人群之外,哥洛佛皱眉对泰尔斯道:“殿下,他这样……”
但泰尔斯只是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头:
“作为警戒官,他出面最适合。”
人群中,被打搅了的瘦子恼羞成怒:
“他妈哪儿来的晦气愣货,把他……”
但他身后的算账者扯了瘦子一把,对他耳语了几句。
瘦子表情一变。
他看着一脸愤然的科恩,突然笑了。
“噢噢喔,原来是傻……警戒官先生啊,”瘦子搓着手,示意人群里的几个同伙退开,他自己来到科恩面前:
“怎么了,又要查我们的资质?这可是历史悠久的黑金赌场,有执照的,一百年前,贤君颁发——您要进去看看吗?”
这里发生的意外动静不小,把周围的赌徒和路人们都吸引了过来,围住了科恩和男人,个个面色不善,敌意明显。
泰尔斯听见,周围的人群里,有人低声痛呸着“死青皮”。
差点按了手印的男人看着这么大的阵仗,顿时面色苍白。
但科恩面对这么多人,只是冷哼一声,他对上瘦子,将男人挡在身后:
“是啊,那个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威逼利诱,搞来的许可执照……”
“哟哟哟,赌场可是勤恳经营,每年都有认真申报,全额上税,”瘦子看见这么多人围观,更加有恃无恐:
“至于威逼利诱,您的同僚们经常来巡视,怎么不去问问他们?没有证据的事儿就——”
科恩突然高声,打断了他:
“但非法高利贷可不是!”
科恩说着话,推开瘦子抢进棚子里,却发现桌上的契约早已不翼而飞。
“非法高利贷?”瘦子狡黠地笑着,对人群道:
“你有证据吗?”
周围的人们发出零散的哄笑和嘘声。
警戒官面色一紧,抬头扫了一眼人群,却发现没有了算账者的身影。
他回头问那个倒霉的男人:
“告诉我,他们借给你钱,要收多少息?”
男人显然害怕已极,吞吐颤抖:
“我……”
“喂喂喂,我跟他可是朋友呢!傻逼青皮,哦,对不起——警戒官先生,”瘦子刻意喊着蔑称,抱臂冷哼道:
“怎么,朋友间互助些买酒的钱,也要跟警戒厅报备上税了吗?”
科恩猛地回头,目光愤怒。
他周围的人群吓了一跳,散开一片小空地。
“我知道,你们的老套路了!”
科恩咬牙切齿地对瘦子道,又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斥责那个本来要按手印的男人:
“某个家伙穿得整整齐齐,斯文雅致,看上像你这样,收入微薄愁眉苦脸的正经人家,就巧言令色劝你来赌场试试手,你一开始赢了好几次,于是就忍不住天天来,直到今天突然输了本金——你大概想给妻子买点首饰,给女儿挣点嫁妆是吧?我可告诉你,来错地方了,白痴!”
男人被他数落得羞愧低头。
“而你们!”
科恩举手前指,死死盯着瘦子,气势不输周围的人群:
“渣滓们,先给‘肥羊’一点甜头,引他上钩,过几天,等他们输光了,你们这些人渣就等在外面‘摸羊’,兜售你们的高利贷。”
“而他哪怕借到了钱,当然也还再会输光的,一旦还不起钱,你们就没这么好声好气了,上门要债,威胁逼迫,乃至索人妻女……遇到硬骨头,就找兄弟会里专收黑账的人……直到他家破人亡,任你们宰割!”
科恩怒不可遏:
“你明白了,白痴?还有你,瘦子,你今天跑不掉了,跟我到西城警戒厅走一趟,看我不把你操出一层皮来!”
科恩一把扣住男人的手,再走向瘦子。
无助的男人哆嗦着,看看科恩,又看看一脸阴沉的瘦子,不知所措。
但瘦子向后退了一步,冷笑一声。
“告诉我,警戒官先生,”瘦子啧声道:
“既然是来巡逻执法的,那你的警戒厅徽章呢?不给我们看看吗?”
科恩怒哼一声:
“又是老把戏?想偷我的警徽?”
但他把手摸向腰间的时候,却突然一愣。
警戒官吞吐起来:
“我,我,那个,警徽……”
科恩把手放回原位,面色有些糟糕。
“岂敢,”瘦子满不在乎地摊手:
“下城区谁不知道,偷你的东西就是找死,被你送进去的小偷都快塞满监狱咯……”
“所以,您的警戒厅徽章呢?”
人群开始渐渐起哄,催促着科恩。
可是科恩依旧表情难看。
该死。
看着科恩的反应,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突然知道,为何科恩出门时要戴着兜帽隐藏身份了。
他也知道傻大个的话为何前后矛盾了:先说自己是来巡视辖区的,又说自己是请了假来的,更是对去下城区一事犹豫不决。
这家伙……
“啊,我知道了。”
瘦子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上前一步:
“上次在红坊街,你在莱雅会所,为了头牌姑娘跟人争风吃醋,打伤了好几个贵族子弟,对吧?”
科恩欲言又止。
莱雅会所,头牌姑娘。
几个字眼引起了哥洛佛的注意,他皱眉看向科恩。
“所以你就被警戒厅停职了,没收了徽章,回去‘好好反省’,”黑金赌场的瘦子嚣张地走到科恩面前:
“现在的你啊,没、有、执、法、权。”
瘦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警戒官的胸膛,无比得意。
有人吹了声口哨,人群顿时起哄得更大声了,其中不乏嘲讽、奚落甚至谩骂。
科恩表情僵硬:
“你——”
“我怎么知道的?”
瘦子接过他的话,躬身向前,拿腔拿调:
“嘿嘿,傻逼青皮,当然是你们内部,有,人,告,诉,我,的,咯!”
科恩面色一变,他下意识地揪住瘦子的衣领!
“怎么怎么?恼羞成怒,想动手打人?”
瘦子夷然不惧,任由对方揪住衣领。
他甚至挑衅地举起双手,阴阳怪气:
“大伙给我作证啊!**警戒官无故殴打良民百姓啦!”
科恩顿时一滞。
几个托儿带动着人群同样向中间围去,谩骂声越来越大。
人群挤压着科恩,他不得不放开那个男人,后者见机不妙,抽空溜出人群。
混乱中,瘦子冷笑着大声道:
“我知道,你是那个很能打的傻逼警戒官嘛,几个月前,有兄弟在落日酒吧遇到了你,结果在床上躺到现在还起不来……嘿嘿,但我们可是守法公民呢,别吓我们啊,遇到暴力的话,我可是会报警的呢!”
周围的人群顿时哈哈大笑,不少人有幸灾乐祸之意。
而科恩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揪着对方衣领的手不上不下,无处安放:
“你们……我……”
瘦子一脸滑稽地看着颤抖的科恩,就像在看一个小丑。
“怎么,你不是神气得很吗?来嘛,打我啊!照着脸,来,打啊!欺压百姓,你们青皮不是最擅长这个了吗?”
科恩紧咬牙齿,面色挣扎,极力忍耐。
周围的人们接连起哄,多有愤然:
“哎哟哟,这是啥,兜帽?微服私访啊!”
“这料子真不错,富贵人家哦,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有的?”
“听说他老爹是个大贵族咧,嘿嘿,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得了吧,大贵族会让儿子来这里受罪?怕不是私生子杂种哦!”
“**的,我的摊子迟了一天交保证金,结果就被青皮们砸了!就是你这种人渣!”
“这算什么,我父亲就因为不肯被他们勒索,进了监狱,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断了!”
“傻逼青皮!下城区好不起来,全是你这种贪官污吏害的!”
“打他啊!害怕啥?我们这么多人!”
“谁敢呐,他们可是国王的仆从!代表王室来统治我们的呢!是不是啊,傻逼?”
虽然没有人敢真正动手,但不少人来回推搡着傻大个,嘲笑和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偷偷地朝他的靴子吐口水。
警戒官左支右绌伸展不开,几度想要动手,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泰尔斯叹了口气,向哥洛佛点了点头。
但哥洛佛正要走上前去的时候,另一个声音沉沉地响了起来:
“够了吗?”
这道嗓音震动空气,如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人们齐齐转头。
只见一个矮壮的胖子,踱着懒散的步伐走进人群:
“那就散了吧。”
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
人群中的瘦子眼见余兴节目被打扰,回过头去气恼道:
“你他妈又是哪根葱——”
但人群中,一个声音惊恐地响起:
“是,是莫,莫里斯!那是莫里斯!”
“兄弟会,兄弟会来了!”
那一瞬间,不用提醒,人群的队伍爆发出低低的惊叹。
惶恐的情绪迅速传播开去。
以莫里斯为中心,赌场前的人们顿时轰然四散,留出好大一片空地。
也露出中央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科恩。
他喘着气推开一个离他最近的赌徒,不服气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但已经没有人再关注警戒官了。
惊恐、讶异、逃避,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所有人都盯着突然出现的莫里斯,场面一时鸦雀无声。
泰尔斯看着噤若寒蝉的人群,再看看莫里斯,眉头不禁皱起。
场中,不少人偷偷转身溜号,也有人怯生生地退缩低头。
还有人仗着脸皮厚,热情而讨好地打招呼:
“是老大啊!”
有人起了头,招呼顿时此起彼伏,满布热情:
“老大好!”
“好日子啊老大!”
“听说你们又把红头巾揍了?”
“干得好!”
“老大,改天我也想进兄弟会混口饭!你看我行吗?”
但面对人群的嘈杂,莫里斯不言不语,只是轻轻举起手臂,在空中捏拳。
仿佛有无声的号令般,热闹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踏,踏,踏。
场中只剩下莫里斯的脚步声。
他缓缓地走过科恩身边,对狼狈不堪的警戒官轻哼一声,似笑非笑。
“我想,你需要我的一点帮助?”
科恩先是不忿,想要开口,却又生生忍住。
莫里斯再次转过头,看着赌场的瘦子。
瘦子面色煞白,连忙点头哈腰:
“哈,莫里斯老大!嘿嘿嘿,误会,误会,我没看见您,也没听说您要来……您这样的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另一个生意飘然出现在莫里斯身后——莱约克冷冷地望了一眼四周。
人群再次爆发一阵肉眼可见的瑟缩。
瘦子的表情更糟了。
他一边努力寒暄着,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
“嘿,莱约克老大,你也来了——噢噢,两位老大,你们想来玩玩?欢迎欢迎,里面请,我们有雅座包厢……”
但莫里斯只是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今天的生意不做了,全部滚蛋。”
瘦子愣住了。
人群也静止下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莱约克冷哼一声,他转身四望,轻声开口:
“有人……没听明白吗?”
静谧杀手的声音落下。
哗啦!
下一秒,人群仿佛炸开了锅!
在不绝于耳的脚步声中,所有人不敢多留,纷纷掉头就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科恩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作鸟兽散的人们,半晌回不过神来。
瘦子也想溜号,却被莱约克从背后一把扣住肩膀。
“我记得,我跟琴察说好的。”
莫里斯来到他身前。
胖子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但话语里有股子冰冷的气息:
“这场子的收益归他,毕竟他手下的人伤亡大,用度高,而我就照顾着点儿。”
瘦子微微一颤。
他机械地回过头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大,你看——”
莫里斯打断他:
“但我们也说好了,只搞那些奸商猾贾,贵族大户。”
“而刚刚那家伙?他看上去只是个穷车夫,啥油水都没有。”
莫里斯眯眼看着瘦子。
瘦子咽了一口口水,讨好地看了一眼对方:
“老大,我们,抱歉啊,我们下手之前,真不知道那家伙是干啥的……”
莫里斯哼了一声,瘦子顿时住口。
“这么说,你们摸羊的时候,不探探羊毛就直接下手?比乞儿还业余?”
莫里斯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后一瞥:
“要是你改天摸到了星辰王子的身上……”
泰尔斯皱起眉头。
莫里斯目光一寒:
“那我这一条街,岂不是都要倒大霉?”
瘦子简直要哭出来了:
“您说笑了,王子怎么会来我们——嘶!”
他背后的莱约克突然用力,瘦子疼得连声求饶:
“好吧好吧好吧,这个,莫里斯老大,你看,下城三个区,有钱人本来就不多,就算是贵族,也畏于兄弟会的威名,我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莫里斯只是望着他,面无表情。
瘦子感觉有戏,哭丧着道:
“而且我们这是在门口找生意,也不算在赌场里赚钱,毕竟兄弟们也得吃,吃,饭,饭,饭……”
瘦子的脸色变了,声音突然嘶哑起来。
他面露痛苦,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科恩一惊,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脖颈。
莫里斯默默地看着瘦子,眼中一点波动都欠奉。
莱约克冷冷放开了他,后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扣住自己的脖颈,一边痛苦地呼吸,一边涕泪俱下,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老大,别,求,求,你……”
“嘿!”科恩按捺不住,向前一步:
“你要当我的面杀……”
但他的手臂旋即被人一把扣住,阻止他靠近!
是莱约克。
“如果老大要杀人,”静谧杀手按住科恩的手,一边不屑啧声,一边轻蔑摇头。
“他根本用不着异能。”
科恩咬紧牙齿。
下一秒,瘦子的呼吸突然恢复通畅:
“哈——哈——”
他瘫倒在地上,为重新获得的呼吸权利痛哭不止。
泰尔斯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莫名想起了气之魔能师与自己的相处。
“这次是我给琴察面子,也是给这位警戒官面子,”莫里斯俯下身子,龇了龇牙齿,和蔼平静:
“下次,记得:别反驳我。”
恐惧至极的瘦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命地点头。
“也别再坑害穷人——下城区是我们的根。”莫里斯拍了拍手,毫不在乎。
“滚。”莱约克踢了他一脚,冷冷道。
瘦子连滚带爬地挣起身子,一边哭泣点头,一边倒退着离开。
“富人也一样!”
科恩反应过来,怒吼着加上一句:
“任何人!”
瘦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黑金赌场的门口顿时一片冷清。
“哇哦,警戒官。”
莱约克望了科恩一眼,不屑冷笑:
“说话真管用。”
科恩紧咬嘴唇,面色难看。
泰尔斯和哥洛佛走上前来,科恩不敢看他们,羞愧地转过头去。
“你来过这里吗?警戒官?”
莫里斯饶有兴趣地看着被他吓得空无一人的街道。
科恩反应过来,看见是莫里斯,不屑扭头。
“当然,这里是我的辖区。”
“无论是巡逻,探查,搜捕,还有每年警戒厅统一安排的犯罪严打……”
“但是这里……”科恩欲言又止,终究没能说下去。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像是回家般自在。
“但这里远超你的想象,是吧?”
“无论是城区布局的混乱程度,还是处理起来的棘手程度,抑或是人员组成的复杂程度。”
科恩愤然扭头,并不回答。
泰尔斯在心底默默叹息:对科恩而言,被兄弟会的老大帮了一把,这近乎天大的耻辱。
“你知道吗,当我听说,西城青皮窝里来了个新的、出身不凡的愣子青皮的时候,我就知道,”莫里斯拍打着自己的肚皮,啧声道:
“你要倒霉了。”
兄弟会的胖子继续向前走去,莱约克紧紧跟随。
“我?倒霉?”科恩一愣。
泰尔斯心事重重,他挥了挥手,也跟上胖子的脚步。
哥洛佛伸手去捞科恩的手臂,却被不忿的警戒官一把甩开,僵硬地跟上。
“哼,”科恩嘴硬道:“我没关系,反正向来倒霉。”
“但是你么……”
科恩恶狠狠地瞥了莫里斯的背影一眼。
“偷盗,敲诈,勒索,抢劫,恐吓,暴力,谋杀,不,还不止,”警戒官嫉恶如仇地数着:
“贩毒,卖淫,赌博,走私,贿赂,包括刚刚的高利贷——别以为你阻止了那个放贷的,就是什么仁慈之举,要知道,那根本就是你们带来的罪恶!”
“身为罪魁祸首,劣迹斑斑恶行累累的你,以为自己能逃得掉?”
莫里斯似乎觉得这很有趣,哈哈一笑。
莱约克更是不屑摇头。
科恩咬牙道:
“总有一天,你们会为罪行付出代价。”
“代价?”
莫里斯并不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
“你们也好,血瓶帮也罢,都是不合这个世界的蛀虫,”科恩冷冷开口,泰尔斯发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他:
“你们都注定要消亡。”
“消亡?”莫里斯一边踱步,一边咀嚼着这个词汇。
他突然一笑。
“哈哈,不得不说,”胖子嗤声摇头:
“很有志气,青——哦,警戒官先生。”
“怎么,你以为你会是例外?”科恩冷哼道。
莫里斯摇摇头:
“不不不,请别误解了我,警戒官先生。”
“放心,我很早就有觉悟了。”
莫里斯抬头感叹道:
“这个行当跟雇佣兵一样,也许某一天我就会倒下,甚至可能正好落在你的手里……”
胖子看了一眼泰尔斯,少年冷冷回望他。
“但是……”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
“看看周围。”
胖子伸展手臂,泰尔斯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大街上,社区里,小巷间,不起眼的杂货铺和其中无所事事的学徒、简陋粗疏的工坊和它无处可去的短工、门可罗雀的食摊与里面浪荡无着的闲汉、破败不堪的窝巢与靠它遮风避雨的流浪者、狭窄昏暗的阁楼小屋和里头连情人节都孤身一人的单身狗、推车叫卖的街边行商、满大街穿梭的邋遢孩童……”
“包括那些更底层、更悲惨、更令人皱眉的职业:乞丐、娼妓、流氓、赌徒、作者、混混,包括刚刚的格罗夫夫妇,被迫借高利贷的车夫,围着你声讨警戒官的人群,甚至之前在大街上碰瓷你们的小女孩一家……”
莫里斯感叹道:
“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这些人,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科恩皱起眉头。
“穷人。”
科恩顿了一下,不忿地道:
“我的意思是,可怜人,全是被你们坑害、欺骗、裹挟,遭你们吸血的可怜人。”
哥洛佛想起了什么,紧皱眉头。
莫里斯爆发出大笑。
泰尔斯低低叹息。
不。
科恩。
他们不止是穷人。
他们更是……
“不,”莫里斯终于笑够了,他转过头,看着不服气的科恩:
“你不明白,警戒官先生。”
“所有这些人,他们都是我们的人。”
科恩顿时一怔。
兄弟会的胖子眯起眼睛,里头闪现出危险的光芒:
“他们全都属于——黑街兄弟会。”
第98章 弱者的武器(下)
“全都是……兄弟会的人?”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科恩疑惑地看向街道两侧:
“满大街都是?”
莫里斯笑而不语。
“当然不是。”
泰尔斯加快脚步,走到他们身旁冷冷道:
“要是到了那份上,兄弟会早就被剿灭了。”
那一刻,泰尔斯和莫里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前者冰冷,后者嬉笑,开始一场只有彼此知晓的博弈。
可泰尔斯旋即语气一变:
“但毫无疑问,当我们出现在这些人的视野里时,就已经被兄弟会盯上了。”
科恩皱起眉头,哥洛佛下意识地把手按上武器,警惕地观察街道上的每一个路人。
“正是,”莫里斯哈哈大笑:
“从你们踏上下城区的第一块地砖开始,这一路上的匠人店铺,摊贩乞儿,商贾路人,早就把你们看得清清楚楚了。”
科恩抬起头,狠狠呸声:
“呸,谁不知道,这条街上的店铺都要给兄弟会交保护费,他们都是在你们的威胁下……”
可这次打断他的是泰尔斯。
“但他说得也没有错,”王子看着一家店铺外,几个短工满头大汗地干着卸货的苦力活,“这些人,确实都是兄弟会的人。”
科恩大惑不解。
一会不是兄弟会,一会儿又是兄弟会……
到底是不是兄弟会?
莫里斯却若有所思:
“哦,殿下,您知道?”
“我不知道,”泰尔斯面色不改:
“我只知道,你想借这个机会向我秀秀肌肉,展示一下兄弟会的底蕴。”
被叫破心思的莫里斯讪讪回头。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你们都出身不凡,肯定知道也见识过血瓶帮了。”
莫里斯调整好情绪,轻笑一声,露出轻蔑与不屑:
“他们绵延百年,是历史悠久背景复杂的‘黑帮贵族’,背后的利益链条深厚坚实,成员大多是一手黑一手白,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渣们。”
哥洛佛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是……”莫里斯话锋一转,意味深长:
“虽然在你们看来是做同样的‘生意’,但作为他们的死敌——兄弟会可截然不同。”
就在此时,泰尔斯看见前方的一家店铺,不由得眯起眼睛,脚步放缓。
“不一样?”科恩不屑地摇头:
“你是说,虽然同为人渣,但他们是老人渣,你们是小人渣?”
身后的莱约克发出冷哼。
“这是你们的酒吧?”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泰尔斯站定在原地,望着街对面的一家酒馆:门可罗雀的店面里,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不爽地趴在吧台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刀子戳着台面。
科恩和哥洛佛抬起头,望向那家酒馆顶上,锈迹斑斑的陈旧铁制招牌:
【落日保佑你。】
看着像是从落日神殿的某个乡下教堂里拆下来的。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桌椅店面,回忆着自己无数次穿行其中的岁月:
“那个酒保,他看上去很凶。”
莫里斯远远吹了声口哨,那个满脸凶相的酒保看见了他们,立刻惊喜地抽起刀子,一副“要干架吗”的模样,但是莫里斯随即做出下压的手势。
莱约克走进酒吧,拍着那位凶恶酒保的肩膀,跟他交谈起来,最终在对方失望的神情里,把他安抚回去。
“那是落日酒吧。”
“克伦斯基接手还没几个月——他的前任被开了脑瓜瓢,就在一场酒吧斗殴里。”
莫里斯看着克伦斯基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又打量了一下落日酒吧的冷清场面,叹了口气:
“您可能看得出来:他不擅长这工作。”
泰尔斯轻轻点头,话语里带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惆怅:
“在这儿当酒保,大概不容易。”
物是人非。
那个吧台后面的旧人,已经不在了。
泰尔斯摇摇头,转身离开。
“这酒吧嘛,以前是个老朋友开的,”莫里斯跟上王子的步伐,无奈啧声:
“不得不说,在他们搬走了之后,兄弟会里既懂得酒吧经营,又能镇住场子的人不多。”
“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厉害。”泰尔斯真心实意地道。
听到这里,莫里斯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至少,他们还在的时候,没人敢在这里斗殴。”
“是啊,谁不知道,这里是兄弟会自家的‘绿区’,”带着未消的怒意,科恩愤而哼声:
“还有人敢在这里斗殴?”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
“警戒官先生,既然你说这里是你的辖区,那你真的了解这里吗?”
科恩正要开口,但莫里斯举起手指打断他:
“还是说,你只管抓小偷罚小贩,盯着违法犯罪,却从来没有深入他们的社区,他们的家庭,他们鸡毛蒜皮的日常,看看他们在不上街讨生活的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科恩话语一顿。
但他很快不服气地回应道:
“我知道,下城区是外乡移民和穷人的集聚地,这里很贫困……”
“贫困?”
莫里斯突然抬高音量,一副被逗笑了的模样:“贫困!”
胖子的眼神突然一变:
“可是,你眼中的贫困是什么呢,警戒官先生?”
“是一餐饭里吃不到肉,逢年过节没有新衣的贵族想象?还是故事书里极尽描写之能事,那种‘明天就要饿死’,所以达官贵人最喜欢找他们做慈善搞捐赠的、看似悲惨却一点也不现实的‘穷苦’?”
科恩眉头抽搐,思考着这个兄弟会老大的话。
“不,青皮,”莫里斯不客气地开口,连在王子面前少用街头俚语的事情都忘了:
“真正的贫困在这两者之间,没有那么刻板老套,也没有那么惨烈至极。”
泰尔斯心思一动。
“事实上,真正的贫困是麻木,是忍耐,是得过且过,是没有未来,是穷不至死却活得艰难,是过得痛苦却又没必要自杀的奇特困境。”
莫里斯语带感慨:
“这种贫困,才是真正能把人逼疯的瘟疫,它有剧毒,能传染,会延续,偏偏毒不致死,看似温和。”
科恩努力地思考着,但最终无果:
“我不明白。”
莫里斯冷笑一声。
“好吧,你出身高贵又做了警戒官,锦衣玉食办事便利,也许很难想象……”
“但是有些可怜人,上工一天,穷尽所有,按劳得获,拿到了二十个铜子。”
他语气转折:
“然而他又在下工后的半天里,为了饱腹充饥,养家糊口,不得不把它们统统用光,一个不剩或者剩下一两个……”
“于是第二天,他只能再去穷尽劳力,只为另外二十个、注定要再次花光的铜子。”
哥洛佛和科恩同时皱眉。
“是啊,他不会饿死,”莫里斯阴沉着脸,走下一个破破烂烂的矮台阶:
“却要永远重复,以保持‘不会饿死’。”
“比如刚刚那个赌输了钱的穷车夫。”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去借钱赌博?你以为,你让他避免了上当借贷的骗局,他就没事了吗?”
科恩眼神一变,倏然抬头。
“贫困不是利落断头的刀锋,警戒官。”
“相反,它是慢慢收紧的绞绳,是耐心滚动的磨盘。”
泰尔斯听到这里,默默叹息。
而此时的莫里斯慢条斯理,就像一个把哲理故事娓娓道来的老师:
“它给你一点活的希望,又不让你享受生的快乐,好继续剥削你的生命。”
“它把你逼到死亡边缘,却又刚好不死,好让你在日复一日的麻木里挤出所有。”
莫里斯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感受这一口空气的甜美:
“它是名为生存的的——漫长死亡。”
莫里斯背着手,不知不觉走到众人的最前方,看着远处飘来恶臭的制皮坊,以及里面辛苦忙碌的工人。
“城镇里,乡野间,总有那些最黑暗最下层、挣扎在温饱线上,却常常被王国所忽视的下层人:进城讨活的外乡人,失去土地的农夫,破产负债的商贾,失去劳力的残障者,被市场淘汰的工匠,家徒四壁的穷人,毫无尊严的乞丐,没有后代的老人,失去顶梁柱的孤寡,退伍后只懂抡拳头的糟汉子,迫不得已牺牲底线、出卖尊严却还饱受歧视欺凌的贱业者……”
“他们都是贫困的宿主,遍布国境无所不在,远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得多——下城区只是冰山一角,还是比较好的那种。”
科恩努力把紧握的拳头松开一点点:
“我知道,但是这不能成为……”
可是莫里斯理也不理他:
“他们往往无法发声,或者发了声也无人关注,甚至不被看到——哪怕是您这样兢兢业业,心存善良的警戒官。”
“在太平盛世欣欣向荣的官方通报里,在激情澎湃宏伟壮阔的历史叙述中,在大部分饱暖无虞、吃穿不愁的幸福人们眼里,他们甚至根本不存在——或者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证明其他人的同情心与道德感,为后者带来正确、虚伪而廉价的自我满足。”
莫里斯语气一收,听上去无比冷酷:
“他们被排除在话语之外,难以理解更没有余力去感受什么是追求与**、理想与抱负、尊严与责任——这些只能在吟游诗和舞台剧里看到的东西……”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寻求不改变,人会慢慢变质,变成器物,或畜生。”
“面对艰难的生活,恶劣的环境,绝望的未来,不公的现实,霸道的公权,以及最迫切的生存需要,他们必须找到方法,必须有所寄托,必须抓住最后的稻草……”
莫里斯的眼神飘向天空,穿过厚厚的云层,再重新落回地面,落到杂乱无章的地下街:
“于是某一天,某一个契机,某一个时刻,某一个意外,他们被迫走到一起,守望互助,共克艰难,寻求认同和价值。”
“也许只是街道邻里彼此看顾,也许是同业的可怜人一同聚餐,也许是苦出身的混混们抱团壮胆——即使有时候,这些行为其实不是那么合法。”
泰尔斯默默地注视着正在一个街角里斗殴的十几个混混。
但这一次,科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不再有上前插手的意思。
“而他们抱团取暖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活得不那么痛苦。”
“你所厌恶的犯罪——或者说,与主流法律相悖的行为——只是其中必然却次要的副产品。”
莫里斯同样旁观着这个街角里的斗殴,对用目光询问他的莱约克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就出现了——黑街兄弟会,作为曾经的、无数底层团伙的一员。”
那一刻,他的目光缥缈而深沉:
“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我们出现的那刻,就深深扎根在底层人的社区里,生于混乱,依靠混乱。”
就在此时,一块石子突然飞起,狠狠砸中一个混混头子的额头,让他血流如注地软倒。
斗殴的混混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手。
众人回过头:只见泰尔斯站起身来,拍了拍满是灰尘的双手。
“你们确实生于混乱,”泰尔斯冷冷道:
“却也反哺混乱。”
混混们反应过来,叫嚣着冲过来。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莱约克阴沉着脸走上前去。
“事实上,殿下,在黑街,在地下街,在下城的三个区,大部分的贫民们,都未必直接参与我们的‘灰色’活动。”莫里斯耸肩道。
泰尔斯笑了:
“你是说犯罪。”
莫里斯点点头:
“但他们却从来不吝于给兄弟会以方便和默会,例如在主业之余,通风报信,站岗放哨,偶尔跑腿运送,提供后勤,乃至依附上我们的‘大生意’所带来的经济繁荣,以贴补家用。”
“他们的生活,跟我们的活动是连在一起的。”
另一边,莱约克在放倒第三个人后终于被混混们认出了身份,后者们头也不敢回地惊惶四散。
科恩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些人消失在街巷里。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重复成规则,黑街兄弟会不再仅仅是一个互助组织,也不再仅仅是暴力团伙。”
莫里斯啧声道,摊开双臂,仿佛要拥抱眼前这片破败的街区:
“而变成了深深根植于这些社区的主心骨,化作下层人们的共生主干,成为经营底层社区维持生态运转的重要驱动力。”
他有意无意地瞥向科恩:
“这比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次的警戒厅,比来了就要敲骨吸髓的巡逻队,比效率低下怠惰成风的底层官吏,比只会在市容检查和应付政绩时才出现的‘有关部门’,比永远只存在于布告栏上、与梅毒治疗小广告同等待遇的国王手令,比一身热血满口道德却未曾亲身踏足此地、满心同情却远在天边只懂自我感动的慈善公民们,都要有效且实际得多。”
“他们演化出自己的规则,底层的生态。”
“‘铜币比国王还响,酒杯较长官更重’,”莫里斯看向泰尔斯,感叹道:
“无意冒犯,但这是刃牙营地的人渣**们常说的老话。”
泰尔斯没有回答。
但科恩缓缓地抬起头,目色迷茫。
哥洛佛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免得警戒官失神踩空。
“我去西荒打过仗,”僵尸看着科恩失神的样子,不忿哼声:
“从没听说过这样的狗屁‘老话’。”
莫里斯不以为意,摆手轻笑。
“那你要么就是还年轻……”
“要么就是耳屎太多……”
他笑声一顿,眼中露出寒意:
“堵住耳朵了。”
哥洛佛一时语塞。
“所以,是的,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也许贫穷,也许奸诈,也许令人生厌,但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并没有随黑街兄弟会去讨过债,走过货,偷过盗,打过架,杀过人,犯过罪。”
“但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曾为兄弟会提供便利,或多或少因兄弟会的存在而受益——尽管这些‘利益’让你们深恶痛绝。”
莫里斯冷笑道:
“这些‘兄弟会的人’,也许不直接受雇于我们核心的六大巨头,不是最纯粹最正式的团伙成员,甚至没有做过任何哪怕擦边的‘生意业务’,但很多时候,无论他们自己还是外人,都已经没必要去区分辨别了。”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他们,他们也天生靠近我们。”
“我们能够随时化身他们,他们也可以随时变成我们。”
那一秒,莫里斯狠狠咬牙,站在属于他的街道上,轻轻握拳:
“他们不是兄弟会,却胜似兄弟会。”
“警戒官先生,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消亡’?”
“你要把这个街区里的所有人,上至青壮劳力,下到老弱病残,都按照兄弟会从犯的待遇,一股脑送进监狱吗?”
科恩浑身一震,如遭重击。
莫里斯目光一转,看向深思不言的泰尔斯,露出笑意。
“这才是黑街兄弟会的根源、土壤,以及本质,尊敬的殿下。”
“黑绸一系,”莫里斯的眼中精光乍现:
“皆为兄弟。”
莱约克勾起笑容,有意无意地抱起手臂,让他左臂上的黑绸带随风飘扬。
黑绸一系,皆为兄弟。
这不是泰尔斯第一次听见这句兄弟会的俗语,但他的眉头却越来越紧。
“哼,”哥洛佛不屑地反驳:
“你们不过乌合之众,一文不值。”
“就连最散漫的领主征召兵,都能把你们打得抱头鼠窜。”
莫里斯打量了身形挺拔,一看就是军旅出身的哥洛佛一眼。
“对,也许很多人都以为,兄弟会这样良莠不齐的乌合之众,相比起王国的军队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对手,随时会因为某个贵人的一句话,灰飞烟灭。”
莫里斯目光一变,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别忘了……”
“与成规模的官吏和军队不同,我们——包括这些与我们分割不开的底层人们,我们既胆小又软弱,充满了街头的智慧与底层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随时会在直接对抗中避开锋芒,化整为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厅和巡逻队,面对我们时也常有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之感,更别提为庞大战场而准备的军队了,好比宽大厚实的扫帚,总有扫不到的角落。”
“这才是兄弟会真正的底气。”
“这也是我们生于虚空,弱小孤立,涣散,却在面对血瓶帮乃至于王国官方这样的庞然大物时,每每无力抵抗,遭殃灭顶,却总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还有这位……打过仗的大兄弟,你们明白了吗?”
那一刻,科恩面色犹豫,哥洛佛依旧有所不服。
但他们都没能说出话来。
至于泰尔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静而从容地走在街道上。
“话说回来,”少年叹了口气,突然发声:
“你们认识阿拉卡·穆吗?”
莫里斯眉头一皱。
“王国之怒威名远扬,殿下,”胖子摇摇头:
“但纵使强悍如他,也没法做到我们能为您做到的事情。”
这话听着倒是耳熟……
泰尔斯笑了。
对了。
诡影之盾的钎子,他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接话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坛战役中,穆男爵身当先锋,他的怒火卫队与三大部兽人精英组成的阻击阵列直接对撞,英勇无畏不计伤亡,却成功破阵,为传说之翼的骑兵部队以及陛下的主力大军,打开决胜一击的口子。”
“更震惊了在场的所有友军——无论是雇佣兵、征召兵还是王室常备军。”
“也奠定了荒漠战争的最终胜利。”
莫里斯和莱约克齐齐面色一紧。
泰尔斯则思绪飘远,回到六年前的断龙要塞,不由叹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个残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灵魂。”
见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过神来,摇头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头子说的。”
泰尔斯点点头,想起六年前王国之怒背负着自己,在黑沙军阵中一往无前的冲击。
但他想说的不是对方的勇武。
“穆告诉过我,他不是王国之怒,”泰尔斯感慨道:
“他身侧的卫队才是。”
“他们全部。”
其他人顿时一怔。
“同样,”泰尔斯转过头来,“杀之不死,神秘莫测的黑剑,他也许是兄弟会的首领和精神象征。”
莫里斯面色一变。
“但他不是兄弟会本身。”
泰尔斯对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生活、背景与经历,这些全部加在一切,才是真正的黑街兄弟会。”
“而兄弟会是他们在麻木与贫困中的反抗象征。”
泰尔斯点点头,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讶异,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呐,警戒官先生,在这个城区里,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厅乃至王国本身……”
莫里斯对科恩说话,却注视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你们对抗的不是黑帮,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恶,”胖子冷笑道:
“而是贫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绝望,是一群人的自足与自满所导致的另一群人的不足与不满,是光明过盛,所带来的阴影幢幢。”
“你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力,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面对弱者的反抗。”
科恩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说,我在下城区执法,对抗的是……弱者?”
“别被他蛊惑了。”少年的话语响起,把科恩从沉沦中拉回来。
泰尔斯的话沉稳而有力:
“没错,黑街兄弟会,也许是底层的弱者们,不经意间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对抗的并不是弱者。”
出于过往对王子的信任,科恩仿佛抓到溺水时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尔斯。
但泰尔斯的话却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种更深、更沉、更可怕的东西。”
此话一出,就连莫里斯也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你要对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强者的那一方,是他们长久以来对弱者们的不公压迫。”
科恩愣住了。
就连哥洛佛也开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头上所惩罚的底层犯罪,所感受的混乱无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这些压迫与不公带来的后果之一——无论我们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剑,”泰尔斯轻声道:
“对抗它所割出的伤口。”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难受,却也更珍贵的对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尔斯,思绪混乱。
“嗯,”莫里斯眼珠一转:
“殿下比我会说话。”
“但是,借用一句终结塔里的话。”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么用力量,去对抗力量呢?”
“你只能拥抱力量。”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就连泰尔斯也皱眉不语。
“我不……明白。”
经历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摇头:
“终结塔里没有这样的话。”
莫里斯轻嗤一声。
“是啊,”胖子话语悠长,蕴藏深意:
“塔里面是没有。”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发问:
“你是谁,莫里斯?”
兄弟会的胖子老大一顿,笑容可掬:
“您贵人多忘事,殿下,敝人莫里斯,兄弟会里的一介小混混。”
泰尔斯冷哼一声。
“不,我是问,”王子双目如电,冷冷盯着莫里斯:
“你到底是谁。”
莫里斯的笑容僵了一瞬。
“一介小混混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你已经秀过肌肉了,”泰尔斯沉声道:
“何妨一亮真身?”
这个瞬间,莫里斯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泰尔斯表情不变,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感觉到气氛不对,哥洛佛和莱约克下意识地把手按上武器,彼此交换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但莫里斯只是一顿,就轻声发笑。
他叹了口气,举头望天。
“莫里斯·伊什卡。”
胖子的语气充满了讽刺与痛恨。
伊什卡?
泰尔斯皱起眉头:在王子的课程里,他没听过这个姓氏。
“我记得你说,你没有姓。”
莫里斯低下头,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
“现在没了。”
“我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莫里斯目色茫茫:
“从曾祖父开始,家族世代,都是长吟城大公的私人财政官。”
来自龙吻地,生于长吟城。
泰尔斯表情一变。
“原来如此。”
“你是安伦佐公国的人,出身也不算低。”
而且……
确实是管账的。
但泰尔斯马上追问:
“那你是怎么沦落到……”
不等他问完,莫里斯就打断了他,很干脆地回答:
“几十年前,安伦佐公国爆发了‘并地叛乱’。”
莫里斯哂然一笑:
“那是上等人的政治游戏,简而言之,是一团乱麻。”
“最后,无能的熙德大公把我们家族推了出去,作为替罪羊,平息手下诸侯们的怒火。”
泰尔斯感受到莫里斯的情绪,没有继续说话。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就连莱约克也显得有些意外。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当绞绳套上脖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几乎看不到形状的胖脖子:
“那时,母亲就吊在我左边,我还记得,她的绳索晃动了很久……”
泰尔斯紧皱眉头。
“而绞刑台之外,监刑官面无表情,就像一块石雕,观刑者无比狂热,就像无尽海潮。”
“我那时还不怎么懂事,被绞住的时候,只是在想,”莫里斯出神地望着街道:
“真难受啊。”
“落日和皓月保佑,要是能让我呼吸一口空气就好了。”
他幽幽道:
“一口,就一口,让我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想死……”
气氛沉闷,众人闭口不言。
只有莫里斯的声音响起,讲述曾经的过往:
“为了那口空气,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莫里斯的眼神一片空白:
“什么都愿意。”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知道莫里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于是,当我在小山般的尸堆里醒来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件事。”
兄弟会的老大做了个深呼吸,无比珍重地感受着呼吸的自由: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殿下。”
莫里斯的手离开脖颈,他露出一方老大独有的狠色:
“就连呼吸的空气。”
“也得用命去争抢。”
“就从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人嘴里。”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还有其他事,殿下,”莫里斯的情绪明显变了,他扭过头,“恕我失陪了——莱约克会好好招待你们剩余的观光行程。”
此话一出,众人还在讶然的时候,胖子就头也不回也折进另一个街角,消失在眼前。
留下泰尔斯等人,默默地停在原地。
“所以,那就是我老大。”
莱约克从方才莫里斯的身世中回过神来,恢复了不好惹的阴沉神色: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儿?”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
“事实上,”泰尔斯望着莫里斯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冷哼道:
“我刚刚差点被一个乞讨的小女孩摸走了钱包,还差点被勒索……现在很不爽。”
莱约克一怔。
哥洛佛和科恩同样愕然。
只见泰尔斯转过头,严肃地道:
“所以,下城区里,这些乞讨的小家伙们,最常待在什么地方?”
街道的另一侧。
神色不快的莫里斯匆匆转过一个街角,跟另一个穿着斗篷的人会合。
如果泰尔斯在这里,他也许会认出来,那是他与莫里斯见面时,那个在后者耳边低语的兄弟会手下。
“兰瑟,”莫里斯没有兴趣多话,直接开口叫对方的名字:
“怎么样?”
穿着斗篷的人——兄弟会的情报头子,“无眠之眼”兰瑟·柯比昂放下兜帽,脸上写满了疲倦憔悴。
“泰尔斯王子昨夜在宴会上遭人行刺,”兰瑟淡淡道:
“坊间谣言纷纷,但因为刺客是西荒人,所以谣言的矛头都指向了西荒诸侯,说他们意图不轨。”
莫里斯蹙眉:
“真的?”
兰瑟冷哼:“反正秘科是这么传的。”
“还有呢?”
“闵迪思厅,也就是王子的府邸刚刚被王室卫队带着市政厅查封了,说要严索刺客的线索。”
“所以,他跟你老板不是一伙儿的?”
“是前老板!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有个老朋友回到了秘科,他以前是西荒分部的负责人——西荒可能确实要出大事了。”
莫里斯没有说话,只是陷入沉思。
最终还是兰瑟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那个比起来,这个璨星如何?”
“我不知道,”莫里斯摇摇头,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迷惑:
“有点像,但又不一样——还是看黑剑的态度吧。”
兰瑟不甚满意:
“你跟他攀谈了大半天,就这么个结论?”
“嘿,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唠嗑?”
莫里斯不满地反驳:
“你知道那小子滑溜得很,其奸似鬼,每句话都深藏不露,用心险恶吗?”
“所以才要你去嘛,”兰瑟毫无愧疚:
“你自己就是这种人,最熟悉不过了。”
莫里斯一时气结。
但他很快面色微变。
“我记得,几年前,你曾经向我要了个人,是么?”
兰瑟眯起眼:“什么人?”
“六年前,”莫里斯认真地挠着自己的下巴:“一夜战争那天。”
兰瑟双眼一转,随即找到相应的记忆:
“是的,一个小会计,他曾经是管理废屋的人,才干不错,野心不小,为此整死了他的上司,那个废物奎德……”
“不过被我派出王都了,你知道,罗达肯定不想杀他儿子的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
莫里斯打断他:
“给他写封信,找找过往的乞儿名单。”
兰瑟皱眉:
“怎么了?”
莫里斯呼出一口气,踢了踢巷口处破烂的墙根,震下一阵石粒。
“记得吗,兰瑟,刚来下城区的时候,我们在这迷宫般的烂街道里吃足了苦头——安东只要走出五十米,就会误入歧途,找不到回黑街的路。”
兰瑟没有说话。
他知道,莫里斯还有下文。
莫里斯眯起眼睛:
“你还记得,为了最快速度搞定下城区,我们最早是找什么人做的向导?”
“乞儿。”
兰瑟毫不停滞地回答:“我们收买了乞儿们。”
“他们最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最熟悉这儿的路途。”
莫里斯的目光凝固在墙根上。
“对,”胖子重复着对方的话,细细思索:
“他们既不起眼,又从小走街串巷。”
“最熟悉这儿了。”
兰瑟想通了什么,不由瞪大眼睛。
“所以我有个小小的猜测。”
莫里斯抬起头,望着下城区无比复杂的街道,表情深邃:
“想要验证。”
第99章 最伟大的骑士(上)
科恩低头行走在地下街的小巷里,双目失神,对两边屋檐下的乞丐与流浪汉、以及他们遮遮掩掩的眼神视而不见。
“科恩。”
他左前方的那个邋遢男人遮掩着衣物上的斑斑血迹,更远处的一个混混偷偷摸摸地向人兜售他口袋里的东西,对面屋檐下的乞丐跟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同行争抢着一个无主戒指的所有权。
但科恩只是恍惚地走过他们,过目不见,充耳不闻。
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科恩?”
群星之耀让他的精力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无旁骛,远方的喧嚣不能吸引他的注意,近处的腌臜也不能稍动他的思绪,地下街甚至下城区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个纸上的地名。
他仿佛行走在天边之外,超乎一切,浑然忘我——就像他所认识的许多贵族子弟,放眼王国,心怀天下,且注定要成就事业。
但是……
“科恩!”
终于,神游天外的科恩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地回过魂来。
“怎么了?”
科恩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莱约克依然在十步开外,对他们的态度充满不屑与排斥,哥洛佛尽职尽责地守在王子身侧,用体型和表情阻挡一切不怀好意的觊觎目光。
科恩低下头:发声者——第二王子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探究。
“振作点。”
泰尔斯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你当了六年的警戒官,莫里斯所说的话,不该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
莫里斯所说的话……
科恩眼神微茫。
【你对抗的不是黑帮,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恶。】
【你代表这个国家的权力,站在强者的位置上,面对弱者的反抗。】
科恩死命甩了甩头。
“不,跟那个人渣的话没关系,那影响不了我——”
“才怪。”哥洛佛冷冷地打断他。
科恩愣愣地看着僵尸,面色挣扎。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听着,科恩,你得知道,莫里斯是兄弟会的一员,他所说的一切——”
“不!”
出乎意料,科恩突然大声开口,把泰尔斯和哥洛佛都下了一跳。
就连前方的莱约克也皱眉回头。
泰尔斯皱眉看着对方:科恩可不常有这样的反应。
“不是他的话……不是,不是……”
此时的科恩面色变幻,语气急促地喃喃着。
“嘿,”哥洛佛小心翼翼地拍拍科恩,同时把远处被吸引来的几个闲汉瞪了回去:
“你还好……”
科恩突然抬头!
“当您在英灵宫里扭转局势,逼得各方停战退兵的时候,殿下。”
警戒官急切地盯着泰尔斯,似乎想要找寻什么答案:
“他们——埃克斯特人们,是被你的言语说动的吗?”
泰尔斯一怔。
埃克斯特人……
但科恩摇了摇头,表情苦涩。
“我家老头子的回信是这么说的,‘言语仅是表达,行动只关本心。’”
“至于‘巧言能惑心’,这只是文学家们的美好幻想。”
泰尔斯神情一变,欲言又止。
“他说,说动埃克斯特人的不是您的话语,殿下,”警戒官颓然低头:
“而是他们本心所想,亲身所历,利害所指——您只是那个掀开帘子,照见他们本意的人。”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不愧为‘智相’之后,”王子叹了口气:
“日后若有机会,我当拜访令尊。”
科恩目光挣扎,像是在经历一场残酷的斗争。
“我那时很不服气老头子的话,但是……”
“一样,殿下,”科恩呼出一口气:“那个胖子很会说话,但他不可能三言两语动摇我。”
“除非动摇我的,另有他物。”
他幽幽地望着狭窄的小巷,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泰尔斯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暗叹。
“我不肯承认,但是,”科恩犹豫一瞬,终究鼓足勇气,果断开口:
“是的,我的‘剑之心’动摇了,”
“我的招式越发熟练,剑锋每见锐利,”科恩咬牙道:“可挥剑的人却锈迹斑斑。”
“这是我六年里停滞不前,毫无寸进的原因。”
泰尔斯皱紧眉头。
“也许你该回去战场,在血里再滚过一圈。”哥洛佛轻嗤一声,有些看不惯他的样子:
“而不是天天上街抓小偷。”
“嘉伦!”泰尔斯警告地看了哥洛佛一眼,后者便不再言语。
“我是认真的。”
科恩未见愠色,但目光颓然:
“但是动摇我的,不是那个死胖子说的废话。”
“而是我自己,是我在这六年里,在这座城市里的经历。”
在这座城市里的经历。
泰尔斯为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废屋里的记忆如梦如雾,重新缠绕在他的脚边。
“你知道吗,殿下,刚刚偷您钱的那个小女孩。”
科恩走在王子的身后,失神道:
“她也许不喜欢偷钱,也不喜欢讹诈,长大后也不喜欢像她妈妈那样接客,或者像父亲那样瞎混。”
“但她别无选择。”
泰尔斯和哥洛佛同时一滞,前者想起废屋,后者想起红坊街。
科恩在一处不规则的石头上绊了一下,但他浑然未觉,继续道:
“在母亲和父亲——或许只是她妈妈的相好——的榜样下,她只能有样学样,变得像这条街上的大部分人一样:精明狠毒,无耻狭隘。”
“她长大之后,只会成为又一个她妈妈那样麻木不堪的流莺妓女,或者她父亲那样,游手好闲的流氓无赖。”
“没有更多的路了。”
泰尔斯和哥洛佛一齐陷入了沉默。
科恩咬紧牙齿,按住腰间的剑柄:
“因为她生在了这里。”
“就像这条街上的所有人。”
哥洛佛抬起头,面容冷酷的他打断科恩:
“那就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科恩喃喃重复:
“做点什么?”
哥洛佛冷哼道:
“把她的人渣父母送到监狱,或者绞架。”
“打击犯罪,维护治安,这不是你们的责任么,青——警戒官?”
但是泰尔斯暗自摇了摇头。
科恩深吸一口气:“是的,但是……”
“我……”
他语气一顿,胸膛一松,话到嘴边却无力冲出。
科恩失落地摇了摇头。
“发生什么了?”泰尔斯沉声道。
科恩沉默了很久,久到哥洛佛就要出声催促的时候,他终于开口。
“六年前,殿下,我刚来这里几个月的时候,我信心满满,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做出点改变,”
“那时候,我把这里当成了战场,以为我的对手只有兄弟会和血瓶帮,只有他们的龌龊与罪孽,只有黑暗和邪恶。”
“但是……”
科恩话语一滞。
【你对抗的……甚至不是邪恶。】
科恩咬牙摇摇头,回到当下:
“于是我努力加班,打击犯罪,维持秩序,杜绝不公与非法,将安全和法律带回这里,”
“但是……”
转折词再次出现在他嘴边。
“在下城区,罪犯抓了一批还有一批,窝巢清理完一片还有一片,”科恩的呼吸越来越乱,语速越来越快:
“抓到的人不过几天就放出来了,清理过的街道不久就又聚满了非法团伙,查封的仓库很快又变成犯罪的掩护,而每年从这里运出去埋葬的尸体都一样多,甚至更多……”
科恩的言语充满苦涩,甚至带着一丝无助。
“严格执法,明正典刑,所有这些我们在政治课本上学到的东西,在这里都不管用——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政治课没学好,也许是我阻止犯罪的手段太低劣,也许我得像德勒表哥一样,每次都在政治课上得满分,就能知道怎么办了吧。”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心情黯淡。
但哥洛佛不为所动:
“只抓小虾米没有用。”
科恩抬起头,急促发声:
“我做了!”
他死死盯着哥洛佛。
“我做了,我学着某些同僚的做法,抬起目光,开始盯上大鱼,比如刚刚的莫里斯。”
“我扳倒了一个兄弟会分管乞儿的头目,切断了他手下所有的链条,但不过两天,一个新人就从下面厮杀上来,代替了他填补空白——比警戒官缺额时的补充速度还快。”
哥洛佛不屑哼声:
“那就是他层级还不够,,你得找到源头,也许得把那个劳什子黑剑——”
“源头!”科恩再度提高音量!
哥洛佛皱起眉头。
此刻的警戒官怔怔地看着哥洛佛:
“你说得对,僵尸,层级不够,要找源头。”
“源头。”
科恩就像一个追寻着信仰的苦行者,恍惚地看着远方。
“身为管辖下城区的警戒官,我够得到的地方太浅了,太近了,治标不治本。”
“所以我就想,我要做得更多,更多,更多。”
“我得要用力一点,深入一点,通透一点。”
科恩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追了下去,追到那些罪恶的发源。”
但他的坚定倏然跌落,就像那个追寻信仰的苦行者,终究倒在了路途之中:
“然后我就遇到了他们。”
哥洛佛和泰尔斯感到疑惑。
“他们?”
科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您刚刚在街头碰到的,殿下,只是一个小女孩,”警戒官的声音似有若无:
“但我在这里,在那里,还有其他地方碰到的,是无数个这样的小孩儿。”
小孩儿。
泰尔斯下意识地张开嘴。
“罪犯们的童年——有比这更深的源头了吗?”
科恩咽下一口口水:
“是的,僵尸,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出手了,行动了,干预了,像个最称职的警戒官那样。”
“包括取缔他们的背后团伙,惩罚他们的人渣‘父母’,清理他们的生存环境,威胁那些想要利用他们的人渣——我讨厌这么说,但是多亏了我的姓氏,换了一个出身低些的警戒官,早就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那些孩子们,我将他们送到风纪厅下辖的孤儿救济院,或者领养的人家,乃至落日教会的神恩所,为此,我不惜直面兄弟会和血瓶帮的敌意,警戒厅内部的惩戒,风纪厅同僚们的厌恶……”
“我甚至拉下面子,答应老头子去参加贵族的相亲舞会,才能从他吝啬的手里抠出钱来,去资助某些无亲无故的孩子,满足他们的生活,以免他们再次堕落……”
听着科恩的自述,泰尔斯和哥洛佛看着他的表情越发不一样。
科恩越说越是激动,然而他的感情倏然一转:
“但是……”
警戒官像是被时间冻住了,他呆呆地停滞了几秒,这才重新开口:
“几年前,我解救了一个孤儿。”
“那时候他十岁出头,我让风纪厅送他去救济院……”
科恩的目光微动,里头的色彩渐渐消失:
“但是几年后,我抓到了一帮收黑账的兄弟会渣滓——他们正当着欠债者的面,拿烧红的火钳折磨他的儿子,就为了——鬼知道多少个铜子。”
哥洛佛面色一紧。
科恩深吸了一口气:
“那孩子,我解救了的那孩子。”
“他就在那帮渣滓里,十四还是十五岁。”
科恩呆呆地道:
“他年纪过了,我只能送他去监狱。”
“就像当初送他去救济院。”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
科恩呼出一口痛苦的气息:
“不止他一个,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我以为解救了的孩子们……”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会重新出现在街头。”
“原本有父母家庭的孩子们……呵呵,他们的人渣父母在老实了一阵子后,基本上总会故态复萌,继续带着他们……像刚刚那个小女孩一样。”
“至于其他人,则是受不了待不住,逃出了救济院或者领养的人家。”
科恩黯然低头。
“你个蠢货。”
哥洛佛忽然插嘴,他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话:
“大部分救济院跟监狱——除了管理的牢头更糟糕——没差别,让他们去那儿,还不如让他们回街头偷面包。”
科恩微微一颤。
“至于领养,哼,这就像蒙眼下赌注,”哥洛佛语气冷酷:
“运气好,你也许能在马厩里吃点剩饭,作为‘家人’从风纪厅领取恤孤费的凭证,运气不好么……”
僵尸紧了紧衣领,没有说下去。
科恩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
哥洛佛冷冷打断他:
“我听说的!”
科恩皱眉:
“听谁——”
“没有谁!”
哥洛佛似乎对这个话题忌讳万分,他举起食指厉声警告:
“够了!问题到此为止。”
泰尔斯轻声叹息。
科恩虽然万分疑惑,但他没有过多在意,只是无奈叹息。
“是啊,救济院,领养人家,它们的情况我知道,我后来去看过——这些贤君时代的善政举措,早就变质了。”
科恩低下头:
“至于落日教会的神恩所……”
“更恶心。”低沉的嗓音传来。
科恩和哥洛佛都吓了一跳。
他们扭过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的静谧杀手莱约克轻哼一声,目光狠毒:
“我曾有个朋友进去过。”
科恩和哥洛佛对视一眼,但莱约克不理他们,兀自冷冷道:
“神恩所里有位很好的老教士师傅,天天耐心地教他读书识字,诵读落日经典,学会礼仪道德,我朋友那时年幼,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关心,他很感激……”
“直到有一天。”
莱约克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爱恨不辨:
“那位好心的教士师傅对我朋友说,身为落日的虔诚信徒,女神的神恩曾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就藏在他那厚厚教袍底下的内裤里。”
其他人狠狠皱眉。
“老教士解开腰带,温言鼓励那孩子,让他破开重重阻碍,找到‘神恩的载体’,然后努力抓住它,虔诚珍爱,用心琢磨,须臾不离口,直到他说的,‘让凡人之身产生奇迹,喷射出纯白色泽的神降甘霖’……”
说到这里,莱约克失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纯白的甘霖!哈哈哈哈哈!就在神恩所的祭坛上,当着女神圣象的面!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极度夸张,连腰都弯了下去,可眼中却殊无笑意,反而有种吓人的病态。
然而包括泰尔斯在内,其他人只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寒冷与压抑。
“你的那个朋友,”哥洛佛警惕而冷漠地回答:
“他转述得还真清楚。”
莱约克笑容一收,冷冷瞥他一眼:
“因为不止他一个。”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科恩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到会这么说,但是,莱约克:我很遗憾。”
“大可不必,”莱约克无情回绝:
“因为博学又神圣的教士师傅,到底还是搞错了神谕——在多年后,他退休的那天,我朋友跟他一齐发现。”
听到这里,多少知晓静谧杀手心性的泰尔斯眼神一动。
“原来呐,所谓的神恩,神降的甘霖,”莱约克低下头,轻轻抽出掩藏在腰间的刀锋,目露凶光:
“是鲜红色的。”
科恩和哥洛佛表情微变,沉默了好一阵。
直到莱约克将刀锋收回刀鞘,惊醒了安静的空气。
科恩抬起头,闷闷不乐:
“总之,这些孩子们回到街头,要么干回老行当:乞讨、偷盗、行骗,甚至跟在人渣们的身后讨生活,模仿,协助,甚至向往变成他们,因为后者至少吃得好……”
“要么过得更糟——没有了帮会的组织和庇佑,他们就像野草一样,无人在意。”
“我还记得,有个孩子对着我吐口水,他说被警戒厅营救,还不如回兄弟会手下呢,哪怕挨打多,但至少有组织,有同伴,活得下来,运气好的话,长大还能像他们一样威风,去欺负别的混蛋们。”
泰尔斯不自觉地咬紧后槽牙。
“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不知不觉加入谈话的莱约克不屑地道:
“唯一能让他们找到同类,找到快乐,找到理由活下去的路子。”
“而不是你们这些上等人的所谓‘救济’。”
科恩哼笑一声,情绪低落。
“而几乎每一个罪犯——赌徒,强盗,骗子,妓女,小偷,还是黑帮混混和打手——从小到大,都有与这相近的糟糕经历:有时候是不负责任的酒鬼老爹,有时候是毫无道德的不良玩伴,有时候是活不下去的贫穷现实,有时候是冷漠无情的社会世道,有时候干脆是这条肮脏的大街。”
“跟这些相比,就连黑街兄弟会和血瓶帮,都显得不那么狰狞可恶了。”
警戒官的话让其余人都不禁沉思。
“可怜、可恨、可悲,可笑,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们变成现在的样子,究竟是顺理成章还是歪路歧途,是自由选择还是无路可走,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是罪有应得还是蒙受冤屈。”
“是啊,”莱约克第一个出声,他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好像我们很在乎你怎么想似的,青皮。”
但科恩根本没在意他的冒犯之举。
“我们只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把他们的人渣爹妈关进监狱或送上绞架,然后把他们留在更大、更乱、更黑的漩涡里,等着他们吸取其中的养分,认可其中的规则,一点点长大。”
警戒官面色灰暗:
“成为新的人渣。”
“然后我们再把变成人渣的他们抓走。”
“再等着他们新生的孩子在同样的漩涡里长大,变成更新的人渣……”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这条破败街道的远方,却依然望不见尽头。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哥洛佛开口了,他的话里带着一丝不忿和恼怒:
“自当承受后果。”
“选择,选择?”莱约克再度病态地大笑起来,由轻渐重,令人头皮发麻:
“哈哈哈哈……”
科恩没有回答,他只是苦涩地看着僵尸,让后者越发不爽。
“但他们没有选择。”
许久未发声的泰尔斯缓缓开口,一时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他们没有机会。”
王子走上几节台阶,向着曾经最熟悉的地方而去。
“在这样的社区里,父辈的社会经济地位限制了——抱歉,我是说,他们从小无法上学,无法获取一技之长,无法见到更远更广阔的世界……”
泰尔斯走过小时候无数次经过的一个转角。
“他们被束缚在了这里,找不到正常稳定的工作,只能在游手好闲与作奸犯科之间摆荡,他们无暇顾及道德和法律,只能优先抓起那些能支持他们生存的东西,他们无法理解理想与梦想,只能在现实的泥泞里复写被生活强加于他们身上的自私、狭隘、狠毒、懒惰、卑劣、愤怒……”
“他们没有机会去像我们——自诩健全的人——一样,感受道德、感激、无私、团结、正义,只能在街头的冷酷无情与同侪的残忍可怖里学会人生的真谛。”
泰尔斯叹息道:
“他们的贫困只会代代相传,犯罪也是。”
科恩的面色越发难看。
哥洛佛表情不变,唯有呼吸加速,莱约克抱着手臂,无意识地贴墙而行。
“而当外面的好心人问:为何如此?”
泰尔斯痛心地道:
“人们就会捏着鼻子,带着居高临下的厌恶回答:因为他们是人渣,他们家教差,因为他们不学好,甚至因为他们天生如此:自私、狭隘、狠毒、懒惰、卑劣、愤怒,不学无术还作奸犯科,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少年的语句突然加快:
“人们会说:我们又没逼着他们不自强,逼着他们不进步,逼着他们不道德,逼着他们作奸犯科成为罪犯,对吧?”
王子的情绪惊到了哥洛佛,僵尸犹豫着问:
“殿下?”
“有些话是对的,”泰尔斯出神地道:“但不止于此。”
“不止。”
“如果我们真的想改变现状,而不是安慰自己。”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莱约克依然抱臂不言。
泰尔斯缓缓抬起头:
“而当他们的存在和行为——全是在这种偏差的环境里培养出来的——威胁到了‘人们’的自由和安全。”
“人们就又会义愤填膺,正气勃然地说:罪犯必须被吊死,因为他们活该。”
“人们会说,只要让这样的人渣死光了,那他们就危害不到其他人了,那未来就会变得美好。”
科恩咬紧了嘴唇。
“哈哈,如果人渣们都死光了,”莱约克冷笑道:
“那人们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自己是好人?”
泰尔斯摇摇头,并不理会对方的偏激:
“就像你们刚刚说的,荒漠里,无论是兽人还是人类,他们都认为:只要把敌人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和平就会降临。”
哥洛佛和科恩齐齐一怔。
“可问题是,”那一瞬间,泰尔斯仿佛回到了白骨之牢,灾祸之剑的克拉苏,瑞奇的话飘荡在耳边。
“我们要怎么杀死那些……”
泰尔斯怔怔地道:
“杀之不死的敌人?”
众人沉默了很久。
“所以就像那个胖子说的,兄弟会无处不在,永不消亡。”
科恩胡乱地拨了拨头发,痛苦地道:
“哪怕我杀了黑剑,依然会有无数个新生的黑剑,他们会拿起他的武器,说着他的语言,甚至顶着他的外表。”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杀之不死的敌人。”
莱约克嘿嘿一笑,把手臂上的黑绸紧了紧。
“惩罚行不通,禁止没效果,帮助也不行,施舍更没用……”
科恩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的剑能杀人。”
科恩举头茫然:
“却救不了命。”
“哪怕一条。”
第100章 最伟大的骑士(中)
哥洛佛怒哼一声。
“至少,你能阻止其他人杀人,”僵尸死死瞪着前方:
“那就是救命。”
科恩苦笑了一声,并不回答。
“不,”发话的人是泰尔斯,这让哥洛佛想要反驳的心情淡了下去:“相信我,僵尸。”
“那不是。”
泰尔斯摇摇头:
“止杀和救命,它们看上去很像。”
泰尔斯幽幽道:
“也有很多人说,只要在杀人犯杀人之前杀了他,就等于救下那个将要被他杀害的人,就能解决问题。”
“但是相信我,嘉伦。”
“那是两回事。”
“两者之间,还远得很。”
哥洛佛并不答话,只是兀自深思。
就在此时,莱约克的冷笑传来。
“少费好心了,少爷们,”
“这世上没人值得或者企望你的拯救。”
兄弟会的杀手抬起手,伸向周围破败的房屋:
“看看:这本就是我们的生活,从来如此,从来不需要改变——莫说拯救。”
“傲慢如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也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科恩的眉头更紧了。
“你知道,我有个朋友,很好的朋友,她也是在类似环境里长大的,当我问她的时候,她也冷笑着告诉我,放弃吧,”科恩沉闷地对莱约克道:
“世界就是这样,自成一体,自有规则,我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
“承认规则,接受规则,适应规则,利用规则,掌控规则,只有这样,才能在未来重订规则。”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那一刻,他想到的居然是两个人千差万别却不约而同的话:
【抓紧你的剑,别丢了。】
【您要做的不是弥补,而是掌控。不是站上这道高墙然后长吁短叹,而是倚着这道高墙,乘风破浪。】
科恩叹了口气。
“她总是这么说着,然后拿起刀,把那些被我抓进去又被放出来的人渣们……”
科恩反应过来,自知失言的他摇摇头:
“抱歉。”
“你的朋友,”莱约克毫不在意地开口,好像这就是他的人手准则:
“她是对的。”
“至少。”
杀手瞥了一眼警戒官:
“比你的婆婆妈妈有效多了。”
可科恩摇了摇头。
“但是一样,”他苦闷地道:“她能杀人。”
“却救不了人。”
“我和她,我们经常为这个吵架。”
泰尔斯轻笑一声。
“相信我,科恩,吵架不是你们的错,”少年抬头感慨:
“即便再过几千年,依然会有人为之吵架。”
科恩耸了耸肩。
“也许吧。”
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嗤笑一声:
“所以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曾经把这些烦恼跟我的同事们,上司们,甚至上司的上司们说起。”
“但每一次,他们都是宽容而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他们理解,因为他们也曾像我一样,一样年轻,一样热血,一样努力,一样……迷茫。”
科恩的语气黯淡下去:
“然后,过了许久,等某天他们再回过头来,就,就……”
“放弃,”哥洛佛嘶哑地道,“他们放弃了。”
科恩无意识地点点头。
“要么是习以为常麻木不仁,要么是居中取利同流合污,要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是独善其身清高自许……即便有零星的新人,也在日复一日的规矩制度、劳心劳力、无功而返和吃力不讨好里被慢慢同化,丧失掉最初的自己……”
莱约克冷哼一声。
“难以置信,这话居然是某个出身高贵,从不为衣食住行担忧的少爷说出来的……”
他望了科恩一眼。
“我答应你,青皮,”静谧杀手轻描淡写地道:
“以后若要杀你,我下刀会利落点。”
科恩毫不在意地轻嗤一笑。
“我若要杀你,也会给你留全尸,”哥洛佛冷冷地替警戒官还击:
“为你的这次导游。”
莱约克冷眼以对。
“我想什么都不重要了……”
科恩长叹道:
“西环区,下城区,西城门,这些本该是我的辖区,我该是这里的守护者。”
他憔悴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脏污不堪的道路:
“但事实是,它们就像我的克星。”
“吞掉我的所有幻想。”
哥洛佛抿嘴不言,莱约克面有得色。
泰尔斯则不无悲哀地看着科恩。
“我是想要带来些改变,”说到这里,科恩咬起牙齿,捏紧拳头:
“但是……”
他的拳头突然松了,整个人失魂落魄。
“莫里斯那个胖子,还有您,殿下,你们让我明白,我对抗的不止是犯罪。”
科恩怔怔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有没有用……我自己有时候都在怀疑,我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只是个傻乎乎做无用功的笨蛋,一个——傻逼警戒官。”
泰尔斯不忍地看着他,却不知如何劝慰。
“就连改变警戒厅里某个花盆摆放的位置,”科恩笑了,笑容有些凄凉:
“我都无能为力。”
哥洛佛忍不住出言:
“你是卡拉比扬家的大少爷,如果你都不行……”
“你说对了,”科恩看向他,苦笑着摇头:
“正因我是卡拉比扬家的继承人。”
“但是……”
科恩缓缓低头。
“我只有一把剑,势单力孤。”
警戒官看着自己的家传佩剑,叹息道:
“却要面对它自己割开的伤口。”
“太难了。”
泰尔斯同样叹了一口气。
“你还记得药剂店的那个姑娘吗,”王子轻声道:
“燕妮。”
三人扭过头。
“她只有一双手,”泰尔斯低着头,看着脚下越发凹凸不平的路面,一心一意地数着陷坑:
“正如你也只有一把剑。”
“你觉得,谁比较难?”
科恩愣住了。
但泰尔斯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死死盯着脚下的路。
这个质料,这个脚感,这个……方向。
越来越近了。
熟悉感和恐慌感同时袭来,让他不愿抬头。
但路途终究有走完的时候。
“我们到了。”
仿佛仅仅过了一秒钟,莱约克冷酷孤寂的声音就响起在耳边:
“这就是废屋。”
“乞儿们一般都在……”
废屋。
泰尔斯硬生生地止住自己的颤抖,抬起头来。
熟悉的门面,熟悉的壕沟,熟悉的一排排破败房屋……
嗯?
几乎同时,科恩和莱约克的脸色也变了。
“奇怪。”
科恩打量着废屋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怎么了?”哥洛佛不解。
科恩跨进铁门,望着眼前:一排排陈旧倾颓的房屋内外,不少衣衫褴褛而脏污不堪的人抬起头,麻木地向他们看来。
警戒官皱眉道:
“它……里面有人。”
哥洛佛冷哼:
“废话。”
“不不不,你不明白,”科恩解释道:“之前几年,我跟着警戒厅的队伍来扫荡过,废屋每次都是空空荡荡——人渣们总能提前转移,包括他们控制之下的无数流浪儿——什么都抓不到。”
科恩疑惑地向前走去:
“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它有人住的样子。”
泰尔斯跟上他的脚步,眉头紧锁。
他们踏着糟糕的泥路,走过一排排年久失修的石屋。
“都是些老弱病残。”
哥洛佛走过一间屋子,往里面望了一眼:
“还有流浪汉——乞儿也有。”
但泰尔斯依旧眉头紧锁。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上少年再熟悉不过的路途:第八屋,第十四屋,第二屋……
泰尔斯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路上、门旁、屋檐下,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贫民,他们或坐或躺,还有人嘶哑着向他们伸出乞讨的手。
“不对。”莱约克踹开一个伸手摸他靴子的流浪汉,终于忍不住了。
“废屋不对。”
哥洛佛扭头不屑:
“你又怎么了?”
莱约克摇摇头:
“我这几年不怎么来了,但是……”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废屋的管理不该这么松懈,还有……”
“按照惯例,这里只该有乞儿和打手才对。”
“而且不该有这么多流浪汉——有些根本就不是兄弟会的人。”
哥洛佛依旧不能理解,但科恩却眯起眼睛。
唯有泰尔斯,他看着被贫民们挤得满满当当的废屋,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旁边的一张破躺椅上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嘿,如果你们想来打劫,那就找错地儿了。”
四人转过头:一个同样面黄肌瘦,形容可怜的男人从躺椅上直起腰,打着哈欠:
“废屋可是黑街兄弟会的……”
莱约克眼神一动:
“默特萨?”
听见这个名字,面有菜色的男人一颤。
他从躺椅上挣起来,仔细盯着静谧杀手,最终怔怔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你是……莱约克?”
“是,”莱约克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在这里?”
名为默特萨的男人面色数变。
下一秒,他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嘿,等等!”
莱约克追了上去,泰尔斯等人一头雾水。
“他是谁?”
“跟我同年进兄弟会的人,跟另一个老大,”莱约克咬起牙齿追赶:
“只是我很久没听过他的消——默特萨,停下!”
默特萨的步伐一瘸一拐,并不利落。
“滚!离我远点!”这个男人头也不回,却暴躁还口。
莱约克目色一冷,倏然加速!
咚!
一声闷响,默特萨只觉得脚下一绊,随即失去平衡,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这是你逼我的,”莱约克冷冷地走到他身边,看着默特萨狼狈翻过身来,“现在,告诉我,你怎么在这里——”
莱约克话语一滞。
他看见,默特萨奋力咬牙,只用左手撑起身子。
而对方的另一只袖子,本该是右臂的地方,却空空荡荡。
“看到了?”
默特萨侧过身子,挡住自己的断臂,愤恨道:
“我当然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泰尔斯等人这才赶到他们身边。
“发生什么了?”
莱约克看着对方的袖子,再看看默特萨一副憔悴邋遢的样子,神色复杂:
“你的手?”
“发生什么?”默特萨似乎被侮辱了,但他居然丝毫不怵静谧杀手,反而大声嘶吼:
“你是故意的对么?”
哥洛佛和科恩面面相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故意?”莱约克不解道。
默特萨呼吸加速,他双眼通红,死死盯着莱约克。
“六年前!”
断臂的男人坐在地上,痛苦地道:
“红坊街,一夜战争,记得吗?”
熟悉的名词,让泰尔斯和科恩的思绪双双一动。
莱约克略一思索:
“当然,我们赢了。”
“是的,兄弟会当然赢了,”默特萨颤抖地扯住自己的空袖子:
“但我输了。”
带着恨意的词从断臂男人的齿间流出,他深吸一口气,扭开头不看他们。
莱约克沉默了。
“他们说你失踪了。”
默特萨冷哼一声:
“是,我是失踪了。”
“该死的红头巾,还有他们那场该死的大爆炸——我在废墟下面压了整整三天,还是巡逻队的钢皮们把我挖出来的,醒过来就在监狱里,可不是失踪了嘛。”
大爆炸。
泰尔斯看着默特萨齐肩而断的右臂,心情复杂。
“他们都说,我能活下来是奇迹,但是看看这个……”
默特萨冷笑着抖了抖自己的空袖子:
“一个黑帮打手变成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莱约克抬起头,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不知所想。
默特萨愤恨地喘息着,其他几人沉默了好一阵。
“默特萨,这里怎么了?”莱约克重新开口。
他的语气变得平和了许多。
“什么怎么了?”但默特萨的话很不客气。
莱约克抬起头,看见周围的人们或者扒在墙壁后,或者躲在门缝边,都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废屋。这里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流浪汉,兄弟会的人呢?还有乞儿们……”
默特萨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不知道吗?你不是那个莫里斯的人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管杀人,”莱约克低下头:
“不管乞儿。”
默特萨不屑地嗤声,阴阳怪气起来:
“那是,你毕竟是莫里斯最宠爱的嘛,看看你那小圆屁股……”
莱约克叹了口气。
下一秒,静谧杀手面色一寒,手臂一动!
咚!
在默特萨的惨叫中,莱约克狠狠地反扳着他的左臂,把对方的脸向地上压去。
“听好了,默特萨,我对你客气,可不是因为你屁股圆。”
静谧杀手另一只手拉出腰间的刀锋,冷冷道:
“我也对你的断臂,和你那些狗屁倒灶不感兴趣。”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我让你两边对称点儿。”
科恩皱起眉头,但哥洛佛紧紧地按住他,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默特萨似乎是个硬骨头,虽然剧痛难忍,但他恨恨地回望莱约克,齿缝里蹦出两个词:
“操你。”
莱约克表情一寒,将默特萨的脸压进土里。
就在此时。
“默迪?”
一道苍老而柔和的女声从旁边的破屋里传来。
默特萨一颤!
“默迪?你在哪里?”
众人看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树枝,颤巍巍地从门里走出。
她努力向虚空中伸着手,目光迷茫,双目里全是不正常的苍白。
“默迪,我找不到我们的大锅了,那个锈少一些,只有俩缺口的……怕是又被第六屋的偷走了……”
第六屋。
泰尔斯一阵恍惚。
直到老妇人的树枝点地声把他唤回现实。。
“妈妈,回去!”
默特萨竭力把嘴巴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焦急喊道:
“现在!”
莱约克讶然看着身下的默特萨,又抬头看看老妇人。
泰尔斯看见老妇人的样子,同样表情一变。
“但我们还要盛水做饭,没有容器……”双目一片白茫茫的老妇人疑惑伸手,向这边扭头,仔细倾听:
“默迪?你在干什么,谁跟你在一块——”
老妇人话语一滞。
“该死。”
她把苍白的眼珠转向莱约克的方向,冷起了脸。
“无论你们是谁,”那一瞬间,这个老妇人显得冷静而淡定:
“我们没有钱。”
默特萨挣扎得更厉害了,但失去一臂的他在莱约克面前根本无法反抗。
而莱约克只是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老妇人。
“看看默迪,他不只失去了右手,连右半边身子都不太利索,”老妇人叹息道:
“还能怎么赚钱?”
“你们什么都抢不到的。”
莱约克沉默着。
但老妇人的话似乎惹恼了她的儿子。
“该死,妈妈!”
默特萨满脸屈辱:
“闭嘴,然后回屋里去!”
可老妇人对默特萨的话充耳不闻,反而淡定地对莱约克的方向道:
“如果这还不能让你们停手。”
“我这老婆子跟兄弟会的人有点小交情,默迪也是会里的人,万一见了血,场面可不好看。”
几秒后,莱约克默默地收起了武器,松开默特萨。
他看向老妇人,语气不觉好了很多:
“贝丝嬷嬷,你……你的眼睛,它们瞎了?”
“瞎?哈!”老妇人睁着苍茫的双眼,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
“我的耳朵好到能听出你们有四个人——其中三个带着武器。”
老妇人的话语一顿。
“等等,你知道我的名字……这么说,你是会里的某个小崽子?”
莱约克叹了口气。
“别担心,我只是路过,”莱约克盯着眼盲的老妇人贝丝,失落低头:
“顺便看看老朋友。”
但名为贝丝的老妇人没有管他,而是问自己的儿子:
“默迪?”
“我没事,妈妈!”脱困的默特萨坐在地上,愤恨地喘息着:
“我说了,你他妈的赶紧给我回去就是了!”
老妇人冷笑一声。
“也许我不是你的亲妈,默迪,也许我现在还要靠你提醒,才不至于被台阶绊倒。”
下一秒,贝丝的树枝在地上狠狠敲击,她的声音陡然提高:
“但至少,在你还是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小不点的时候,我没让你冻死在大马路上或闷死在下水道里,所以你这狗日的**崽种给我他妈的——放尊重点!”
老妇人剽悍的吼声令人不由一颤。
默特萨痛苦地搓了搓额头,无奈又难受。
“啊啊啊……”
默特萨放弃了跟母亲顶嘴的愿望,叹息道:
“好吧,我会找第六屋的谈谈那个破锅的事儿!现在求求你,回屋去吧!”
泰尔斯等人面面相觑。
“那好,那好,”贝丝回复了老妇人特有的虚弱,她佝偻起身子,喃喃着转身:“兄弟会,兄弟会,哈。”
“我们还要欠他们多少?那个天煞的黑剑……”
“妈妈!”默特萨又开始怒吼。
贝丝轻哼一声,伸出树枝探路:
“那你们好好叙旧,毕竟,这可能是最后一面咯。”
“最后一面?怎么?”
莱约克瞥了默特萨伤残的身体一眼:
“他得绝症了?”
贝丝颤巍巍地摸上土墙:“不,我是说你们。”
“进了兄弟会,就活不长咯。”
莱约克定定地盯着贝丝。
“妈妈!”这是默特萨不知道第几次的怒喝。
但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
“老婆婆!”
贝丝的身形一顿。
老妇人缓缓转身,表情有趣:“啊,一个年轻的声音,清脆,有力,还在变声。”
“顶多十五岁。”
泰尔斯走上前去,紧紧盯着那位老妇人:
“你说,你叫贝丝?”
目盲的老妇人扭过头,朝着泰尔斯的方向嗅了几口:
“贵气的味道,却有些熟悉的感觉,还带着点儿脂粉气儿,怎么,刚刚从红坊街回来?”
但泰尔斯不理会她的话。
“你说你是兄弟会的人,”泰尔斯死死盯着贝丝的面容:
“为什么我从没听过你?”
贝丝张开嘴巴,哑然而笑。
“也许因为你下面还没长毛?”
哥洛佛和科恩面色古怪。
老妇人的表情随即严厉起来,她对着泰尔斯的方向提高音量:
“而你的小鸡仔儿还像条毛虫一样软塌塌的,没法自个儿硬起来?”
“没礼貌的小崽子?”
默特萨痛苦地道:
“妈妈!够了!”
贝丝冷哼一声,白茫茫的双目没有神采,却让人感觉背脊发凉。
“小崽子,去找这片街区的莫里斯,问问他:你听没听过‘黑心寡妇’贝丝!”
“再问问兄弟会里其他忘恩负义的崽种,有多少人没被我打过屁股!”
泰尔斯沉默了。
“原来如此。”
他静静地看着贝丝的面容,寻找着幼年时一闪而过的记忆,咧嘴而笑:
“谢谢,我会记住的。”
“贝丝嬷嬷。”
泰尔斯重复着莱约克的叫法。
“最好不要,”老妇人毫不领情,冷冷道:
“老婆子我宁愿清净点。”
她缓慢但熟练地跨过地上的土坑,消失在墙后,只留下剽悍的嗓音:
“默迪,别忘了那个锅!”
泰尔斯静静地看着老妇人离去,仿佛回到当初。
当他第一次,记得此世之事的瞬间。
【瞧瞧你,小屁孩,哭啊,该死,怎么就不哭呢……别是个傻的……不,是个傻的更好,我还省心些……】
那时候,对方的嗓门没有这么苍老,却一如现在粗鲁刺耳。
【你得叫我贝丝嬷嬷,嬷嬷,知道吗?哪怕你未来飞黄腾达了,我也是那个养大你的人!天煞的小崽子,愿冥神早点收了你,少造些祸患……】
那时候,贝丝嬷嬷的脸庞满是厌恶,却又带着几丝敬畏。
【好吧,泰尔斯,这就是你的名字……别嫌,我知道不好听,但这又不是我取的……没关系,把你养到够岁数,我就解脱了,省得成天噩梦……】
那时候,兄弟会的育儿窝巢黑暗狭窄,潮湿简陋。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把他带走吧,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为什么?哈哈,我说了你也不信,但是啊,他可是注定要闹出大乱子的……】
【怪物生的怪物犊子……】
那一刻,泰尔斯睁开眼睛,把所有明晰或模糊的碎片,深埋心底。
第101章 最伟大的骑士(下)
眼见母亲走远,默特萨吐出一口气,颓然倒地。
莱约克看着贝丝消失的方向,表情复杂:
“这几年,你和贝丝嬷嬷都住在这里?”
默特萨不屑冷哼。
莱约克皱眉:“你知道,莫里斯老大可以帮……”
“这就是妈妈的意思!”
默特萨不客气地打断他:“她说,兄弟会变了,越来越大,越来越乱,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像这样,我们也许活得不咋样。”
“但我们能活下来。”
他站直身体,盯了莱约克一眼,嫉妒又痛恨:
“不像你。”
莱约克沉默了一阵:
“我记得,你当年跟在罗达身边。”
默特萨开口大笑,笑声充满怨毒。
“当然!罗达!铁心罗达!”
“但是嘿,看看我,”默特萨吃力地转过身子,亮出他的断臂,满心不甘:
“他不需要废物。”
“而你以为,这么多年了,除了像你和钢锥、雷斧一样的大佬宠儿,我们这些当年所谓的‘十三大将’,还有多少人活着?多少?”
莱约克没有回应他的质问,只是深深地望着默特萨的断臂。
“数着日子过吧,静谧杀手,”默特萨冷哼摇头:
“反正不长了。”
兄弟会的两位旧识默然相对,半晌无言。
“默特萨,对么。”
泰尔斯沉声上前:
“这几年,废屋究竟怎么了?”
默特萨看了泰尔斯一眼。
“这又是什么阵仗,”男人不屑地看着莱约克:
“这仨是谁?你的新情人?”
莱约克面色一寒,手臂再度摸上刀柄。
但泰尔斯咳嗽了一声。
“看看,默特萨,人们在观察我们。”
王子露出笑容,朝着周围的好奇面孔示意了一下。
“所以,你和我们一起待得越久,那些抢走你们的锅的人——第六屋,对么——就会越好奇我们跟你谈了什么,或者……”
泰尔斯笑容一收:
“施舍了你们多少钱?”
默特萨面色一变:
“呸!”
默特萨恨恨地道:
“你一定是莫里斯手底下的小崽子,奸猾跟他如出一辙。”
但泰尔斯毫不在意,只是静静盯着他。
“现在,你要回答问题吗?”
“废屋怎么了?”
默特萨哼了两声,看看莱约克和另外两个大个子,这才不服气地开口:
“如果你还记得,莱约克,六年前,一夜战争那天——”
说到这里,默特萨瞥了一眼自己的断臂,狠狠呸声:
“操。”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总之,那天我们在红坊街砍人的时候,废屋出事了。”
“罗达的儿子负责看管这儿,结果那废物喝多了,搞死了一堆乞儿,剩下的跑了一大片……”
喝多了,搞死了一堆乞儿……
泰尔斯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面无表情。
好像那是别人家的故事。
莱约克眯起眼睛:
“奎德。”
“我记得那废物,也记得这事儿。”
默特萨点点头,闷闷不乐:
“有人说是血瓶帮的阴谋,而那废物最后还被几个乞儿整死了……”
泰尔斯不自觉地抬起手,按住胸口的伤疤。
“但最糟糕的是,那家伙的老子是我前老大——为了乞儿的事儿,罗达把落日酒吧给砸了,听说,他还把跟他儿子一起管废屋的副手给活剐了下酒。”
泰尔斯皱起眉头。
默特萨耸耸肩:
“我了解罗达——相信我,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莱约克不动声色:
“我知道,莫里斯老大找‘铁心’谈过,他们解决了这事儿。”
默特萨不屑呸声:
“解决个屁。”
他不爽地看着莱约克:
“发生了这事儿,兄弟会里谁还敢来管废屋这个烂摊子?”
默特萨回头看看周围的流浪汉们:
“有先例在,万一乞儿再出点事,那就是打莫里斯的脸,他肯定要找你算账;”
“就算乞儿管好了,那更糟——罗达惦记着他儿子的事呢,若知道你是管乞儿的,铁定看你不顺眼;”
“搞不好,乞儿里再出几个不安分的,像搞奎德那样,趁着你喝醉酒就把你喉咙抹了……”
默特萨讽刺地笑笑,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这样一搞,还愿意来废屋的人,可不就只剩下老弱病残嘛!”
“默特萨,”莱约克犹豫了一瞬:
“你……”
默特萨呸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屑:
“你知道更有趣的是什么吗?罗达一直认为杀他儿子的凶手没抓住,就让我守在这里,等着那个乞儿回来自投罗网——看看,理由多充分,一个丢弃垃圾的好借口!”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来的。
自投罗网。
泰尔斯下意识地抬起头,重新打量默特萨。
但默特萨毫不在意他的话与眼前的人有什么关系,只是自嘲一笑:
“你看到了,我们这种人……嘿,吊儿郎当瞎几把管,天亮开门天黑锁门,一来二去,乞儿们就渐渐皮了散了懒了,跑了不少另说,连街头生意也没油水了。”
默特萨闷闷地道:
“新的打手们就更不愿意来了——红坊街刚拿下,谁不想去那边享福?”
一直认真听着的科恩再也忍不住,他上前一步:
“所以废屋的乞儿呢?变少了?”
默特萨警惕地看着科恩的标准军队站姿:
“你又是哪个?”
科恩一急:“我——”
“兄弟会里的新人,”泰尔斯面不改色地把科恩向后推:
“从军队退下来的——然后呢?”
默特萨狐疑地打量着科恩。
“兄弟会真是长进了,出息了,”他轻哼道:
“在以前,服过役的大兵哥都只愿意去血瓶帮。”
“默特萨。”莱约克沉声提醒。
默特萨不爽地挥挥手。
“在那之后,不知道咋回事,市政厅盯上了这里。”
此言一出,无论莱约克还是泰尔斯、科恩,三人齐齐一愣:
“市政厅?”
“是啊,不晓得倒了啥大霉,”默特萨无精打采:
“每隔一段时间,官方的队伍浩浩荡荡,从青皮、蓝皮到钢皮,都要来废屋搞点突然袭击,名义是打击人口拐卖,取缔童工团伙啥的。”
“最夸张的时候,废屋的乞儿每周都要疏散一次,躲避检查,那叫一个兵荒马乱,连其他地方的生意都受到了波及。”
科恩的眼神慢慢变了,他挠着脑袋:
“哦,我记得,是有几次大扫荡……”
但泰尔斯掐了他一把,沉声问道:
“为什么?”
“不知道,”默特萨摇摇头:
“我有个朋友是青皮窝里的,他说他们不想来这儿,搞这种没油水没进项的花活儿,青皮们的头头也不想。”
“但是命令是从更上面的人发下来的,他们没办法,就算做做样子,也只能遵守。”
莱约克依旧疑惑,科恩也百思不解,哥洛佛则无所谓地旁观。
唯有泰尔斯,他怔怔地站在一边,心思紊乱。
市政厅盯上了这里……
命令是从更上面的人发下来的……
泰尔斯下意识地捏紧拳头。
这么说的话……
他咬紧牙齿,抵抗着那股从胸膛里涌起的感激。
谢谢你,基尔伯特。
“所以废屋被这么搞来搞去,入不敷出,得不偿失,莫里斯老大就决定了:把废屋的围栏拆了,把乞儿们放出去,化整为零分散到底下的各个小团伙手里,这里一坨,那里一圈——总比哪天玩儿脱了被一网打尽的好。”
默特萨面色一黯,随即嘲讽一笑:
“乞儿一走,我们这些废人……哈哈,不就更没用了?”
莱约克沉默不语。
科恩则顾不上对方的心情,他焦急地踏前一步:
“所以,兄弟会的乞儿,现在已经不养在废屋了?”
“而放在街头的各个团伙里?”
默特萨抬头看了科恩一样,目光在对方的剑柄上转了一圈,略有疑惑,但还是回答道:
“不止。”
默特萨紧了紧空荡荡的右袖,不屑轻嗤道:
“兄弟会,早就没有乞儿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么意思?”科恩的反应最大,他瞪大眼睛:
“没有了?为什么?”
默特萨冷笑道:
“因为养不起。”
莱约克把目光从周围的贫民们身上收回:
“为什么养不起?”
默特萨盯了他一眼:
“怎么,您跟着莫里斯这么久,就不知道吗?他操你屁股的时候没跟你说?”
莱约克呼出一口气,忍无可忍的他再次把手按上刀柄。
但泰尔斯比他更快。
“默特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泰尔斯微笑着伸出一个拳头。
默特萨往地上呸了一口:
“哈,崽种,我希望你的拳头能比你下面的玩意儿更硬点儿。”
但泰尔斯不以为忤,依旧稳稳地举着拳头。
“现在捏在我手里的,是一枚银币。”
“上面镌刻着某位国王的头像,以及一行字。”
默特萨皱起眉头。
泰尔斯指了指他身后的破屋子,温和地道:
“十秒之后,我会把它扔进你和你母亲住的院子里——而它会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让此地的其他人都知道。”
默特萨的脸色变了。
“相信我,我见过,一枚小小的银币,能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泰尔斯指了指远处好奇地张望这边的流浪汉们,笑容丝毫不减:
“现在,我再问一遍:为什么团伙们养不起乞儿了?”
默特萨愤恨地盯着他。
“我一直住在废屋里,不太清楚,”眼见泰尔斯收起拳头做抛投状,默特萨不忿地改口:
“但是听上街的人说,近几年……”
“青皮窝里来了个新人。”
泰尔斯一愣:
“新人?”
“是啊,人们叫他……”
默特萨无所谓地道:
“傻逼警戒官。”
那一秒,所有人都怔住了。
所有目光都看向了同一个人。
默特萨毫不在意他们的异状,自顾自道:
“街上都说那家伙脑子不好使,但是精力足得很。”
“听说他三天两头上街搞事,尤其‘照顾’那些乞儿团伙,动不动就大牢伺候,就连看到孩子帮父母摆摊,都要冲上去盘问一整天——连乞儿们都烦他。”
泰尔斯的呼吸加快了,他缓缓扭过头:
科恩恍惚地站在原地,听着默特萨的话。
“有几个团伙想要敲闷棍啥的搞掉他,但是那个青皮崽种……他妈的太能打了,好几次都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路都走不稳当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上街巡逻。”
默特萨轻嗤摇头:
“还有人想走青皮内部的路子,泼脏水,塞黑钱啥的,但怎么说,那个崽种哦,脑子真的是缺筋坏掉了,整个人就是一煞笔,油盐不进。”
“几年来,他被投诉、被训斥、被惩戒、被停职、被关禁闭,挂落特么吃了多少次了,就还是不懂事,特么啥都没学到,一复职还是可着劲儿往街上跑!没完没了地搞事儿!”
“听说有几个团伙昏了头,决定要动手杀人,但没有下文,我估计是被制止了——开什么玩笑,在永星城里明着要青皮的命,你真当警戒厅是吃素的啊?”
默特萨边笑边道,就像提及茶余饭后的笑料。
哥洛佛惊讶地看看科恩,莱约克也紧皱眉头。
但科恩却呆呆地望着默特萨,一时失神,呼吸紊乱。
泰尔斯不得不撞了撞他的手臂。
“几年过去,兄弟会的下属,**个负责看乞儿的小团伙都快被搞哭了,个个苦不堪言,连上街做生意都难,更别说进项了。”
科恩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这样的团伙要么吃不起饭,各自散了,要么落到那个傻逼青皮手里,进去蹲了,要么转去做旁的生意:在西城门做地陪搞外地人,在红坊街盯嫖客搞肥羊,不比养小崽子讨钱卖艺跑腿放风来得吃香?”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现在……”
说话的是科恩,他颤动着嘴唇,声线紧张:
“现在……”
“是啊,”默特萨的语气低落下去:
“现在,方圆这么多街道,没人再吃力不讨好圈养乞儿了——至少我知道的没了,多亏了那个傻逼青皮。”
“你们现在遇到的乞儿,要么是自己上街撒丫子疯跑,要么是给家里父母干活儿,还得防着点,万一哪天那个傻逼警戒官又跑来逛街了——兄弟你咋了?哭啥?”
默特萨狐疑地看着胸膛起伏,不能自已的科恩。
科恩闭着眼睛摆了摆手。
他把头扭到一侧,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唯有肩膀微微抖动。
“没什么,”泰尔斯面不改色,却心情复杂:
“他有个朋友,也被那个傻逼青皮坑了,所以有些激动。”
科恩把脸死死地藏在袖子里,认命地点了点头。
哥洛佛面无表情地递出一张手帕,科恩一把扯过,二话不说就开始擤鼻涕。
默特萨摆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皱起眉头看向科恩。
“等等。”
莱约克不甘心地道:
“兄弟会不再养乞儿了,我们的街头情报怎么办,新血怎么办?”
默特萨轻笑一声。
“鬼知道,但都是遇到事儿了,才暗搓搓地给乞儿们塞点钱让他们干活,跑腿啊摸羊啊放风啊传信啊什么的……”
默特萨说着说着,表情不忿:
“也对,这些年,你们从血瓶帮手里搞到了红坊街还有一大批地盘,去这些新地界上收保护费的人手都不够,谁还理乞儿怎么样……”
“以前呐,兄弟会是被血瓶帮压得抬不起头来,可是现在,看看你,威风的莱约克老大,把红头巾们打得抱头鼠窜,想加入兄弟会的人,可是排着队都来不及!”
默特萨大笑一声,笑声凄凉:
“谁他妈有空管我们这种过气的废物——谁他妈在乎!”
空气里充斥着默特萨的疯狂大笑,莱约克沉默着,久久不言。
默特萨笑够了,他安静下来:
“现在,谁还有问题?”
科恩还在揉搓着自己的脸庞,哥洛佛无所谓地扯扯嘴角。
泰尔斯把目光从他的袖子上移走,不再说话。
莱约克深深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很好,”默特萨吃力地鞠了一躬,讽刺道:
“现在恕我失陪,绅士们。”
言罢,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朝贝丝的方向而去。
莱约克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望着那空荡荡的袖子。
“你不去第六屋?”
静谧杀手突然发声:
“至少,去把锅碗要回来。”
默特萨头也不回,冷笑一声。
“住在那里的是另一批兄弟会的过气打手,虽然要么残要么病,”默特萨按了按自己的断臂处,嗓音失落:
“但是他们人多。”
莱约克微微一颤。
默特萨的脚步声一起一落,渐渐远去。
“默特萨,等等!”
莱约克叹了口气,走了上去,递出一个钱袋:
“听我说,莫里斯老大他正好需要……”
默特萨下意识地接过那个钱袋。
但是几秒后,他的表情就从愕然变得恼怒、羞愧,继而狰狞凶恶。
“莫里斯莫里斯莫里斯!”
“你他妈能不能别老是一天到晚念叨别人的名字!你是个人!”
默特萨双目通红,他一把将钱袋扔掉,嘶吼道:
“而他又不是你爸爸!”
默特萨的激烈反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莱约克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钱袋,深吸一口气:
“听我说,莫里斯老大,他跟罗达不一样……”
“不你麻痹的一样!”
默特萨怒吼道:
“老子不需要你施舍!滚蛋!”
曾经的十三大将之一气冲冲地拖着残躯,颤颤巍巍地离开。
“这就是所谓的‘出来混’,”哥洛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看着默特萨的背影,幽幽地道:
“一切的尊严,都是虚妄。”
科恩吸了吸鼻子,依然把半个脸藏在袖子里:
“不,我……我事实上觉得……他人还不错……呜呜……”
唯有莱约克一言不发,他远远地望着旧识的背影,闭上眼睛。
泰尔斯走过他身边,同样望着默特萨一瘸一拐的步伐,感慨道:
“这就是他的结局——即使是曾经的十三大将。”
“如果有一天,你变得跟他一样……”
“你会怎么办?”
莱约克睁开眼睛,目中杀意盎然:“不知道。”
“但绝对不是跟着你,上等人。”
泰尔斯轻笑一声。
但他随即转过身,看向那个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的傻大个。
“所以,科恩。”
泰尔斯怅惘地看着废屋,看着这个曾经戒备森严而残酷无情的地方:
“兄弟会……已经没有乞儿了。”
警戒官身形一颤。
泰尔斯抬起头,第一次觉得,永星城的天空不再灰暗:
“多亏了某个执着而蠢笨的——傻逼警戒官。”
科恩重重地呜咽一声。
他放下双臂,胡乱把手帕丢还给满脸嫌弃的哥洛佛。
“我不知道,殿下,哇喔,我的意思是,”科恩双目通红,抽了抽鼻子,真诚地道:
“哇喔!”
泰尔斯笑了。
“虽然很复杂,也很戏剧,但是……”
“那些逃出去的乞儿,来扫荡废屋的市政厅,最关键的还有你,你的努力,科恩……”
科恩死命地呼吸着,感受着胸膛的堵塞,感激地看着王子。
“它们确实改变了些什么。”
怀着无限的感慨,泰尔斯走上前来,感慨万千:
“它们是有用的。”
“即使……只有一把剑。”
科恩用力咽了咽酸痛的喉咙,感情复杂:
“我不知道,殿下,我不知道……”
他重新把脸埋进手里。
哥洛佛叹了口气,掏出另一块干净的手帕。
“你还记得吗,科恩,”泰尔斯心知此刻的警戒官心情何如,但他自己却渐渐出神:
“我们六年前,在英灵宫里所做的事情。”
科恩疑惑地抬头。
“你说,我拯救了世界。”
泰尔斯幽幽地道,仿佛回到那个六年前的冬天:
“我当时不明白,但是……”
“就像你说的——我们在英灵宫中的拼死努力,看似微不足道……”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向来时的路,举步向前。
“但对于那些可能被将来的战争所波及的人们来说……”
“我们的努力……”
“确实拯救了世界。”
泰尔斯越过所有人,在没人看见的角度里勾起嘴角:
“谢谢你,科恩。”
哥洛佛跟上泰尔斯,撞了撞发呆的科恩。
“不,不,我根本没做什么,”科恩反应过来,连忙赶上,顺便把第二块手帕丢给僵尸:
“我脑子笨,很多东西都不明白……”
“不,科恩,”泰尔斯一马当先,走向再也没有铁锁拦门的废屋出口:“只有迟钝的笨蛋。”
“才能成为英雄。”
科恩微微一顿。
就在此时。
“大言不惭。”
莱约克直起腰,将默特萨丢掉的钱袋捡起来,冷冷道:
“就算兄弟会不管了,你以为这些乞儿在街头上,就会自己学好了?”
“他们的境况只会更糟。”
莱约克死死捏着钱袋,脸上出现一丝沉痛:
“最终还是一样,变成我们这样的人。”
“你们离成功,还差得远呢。”
科恩皱起眉头。
哥洛佛轻哼一声,向着默特萨的方向努努嘴:
“你为什么不多担心点自己,怎么才能不变成——下一个他?”
那一秒,莱约克的手臂青筋乍现。
“你说得对,”泰尔斯突然接过了话题:
“我们距离所谓的成功,还差得远——下城区依旧混乱,王国依旧黑暗,社会依旧不公,我们依然在对抗那些……根本无法杀死的敌人。”
哥洛佛看向王子,不解他何出此言。
泰尔斯面色一黯:
“甚至,我们永远不可能成功——哪怕倾尽全力,终其一生,甚至几千年后,我们的后代,我们后代的后代,都不会成功。”
莱约克冷冷一笑。
可是回话的却是科恩。
“但那又怎么样?”
众人齐齐扭头,奇怪地看向发话的警戒官。
“不会成功——那正是这件事的意义,不是么。”
哥洛佛一凛,莱约克皱眉。
“正因为做不到,”科恩恍惚地呼吸着,捏紧拳头:
“坚持去做,才更有意义。”
他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其他人:
“对吧?”
莱约克的眉头越来越紧。
泰尔斯却笑了。
笑得很畅快。
“说得好,科恩。”
泰尔斯慨叹道:
“你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骑士是谁吗?”
“啊?”听到文化课问题,科恩的表情瞬间变成苦瓜脸,他挠着自己的头发:
“小时候,老头子和老师都教过来着,帝国历史上的历代十大骑士……但是我……我好像记得有个骑士叫尼达姆……”
泰尔斯摇了摇头。
“不。”
“这世上最伟大的骑士,”泰尔斯幽幽地道:
“他名唤……”
哥洛佛和科恩全神贯注,就连莱约克也注视着他。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才缓缓睁眼,从久远的记忆里提取出那个伟大的名字:
“堂·吉诃德。”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
唯有泰尔斯还在微笑。
“那个……我小时候课业不好,我能问问,他是谁吗?”科恩小心翼翼地问。
泰尔斯沉默了一刻。
“他是个骑士,一个向着最不可能的目标,矢志冲锋的骑士。”
哥洛佛和科恩齐齐愕然。
王子抬起头,眼中满是惘然:
“但他仍在冲锋。”
“即便他……”
“永不成功。”
下一秒,莱约克突然深吸一口气!
他猛地转身,把手中的钱袋向着一处流浪汉最多的地方扔了出去!
泰尔斯等人齐齐一怔。
“我还有事,”在钱币落地的叮当作响和人们的哄抢声中,莱约克头也不回地跟他们分道扬镳:
“你们自己逛吧,兄弟会打过招呼,没人敢难为你们。”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不是出去的方向。”
“我知道。”莱约克冷冷回答,只留给他们一个远去的背影。
但泰尔斯笑了。
他知道:那是第六屋的方向。
“他生气了?”科恩抹掉眼角的最后一点眼泪,小心地问。
“不,”泰尔斯摇了摇头:
“他迷茫了。”
啊?
科恩看着远方处的莱约克,迷茫地摸了摸后脑。
“我们要跟上他吗,殿下,有他在才安全些。”哥洛佛谨慎地盯着四周。
“不,”泰尔斯突然觉得无比畅快,他望着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道路:
“我们不走回头路。”
哥洛佛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我们去哪儿?”科恩傻傻地问:“我推荐西城警戒厅……”
泰尔斯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复兴宫。”
哥洛佛眉头一紧:
“去……做什么?”
泰尔斯停下脚步,他转过一个方向,目光直望天边。
哥洛佛心中一凛。
他知道:那是复兴宫的方向。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冲锋。”
第102章 旧情未了
永星城,暮星区。
“殿——怀亚,请等等!”
哥洛佛避开一辆迎面驶来的拉货骡车,急匆匆地赶上前方脚步不停的泰尔斯。
“请原谅,但您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科恩紧紧跟在他身后,兴许是知晓了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此刻的警戒官心情大好:
“放心,那可是泰——怀亚啊,就像在埃克斯特一样,他自有主意,我们只需要乖乖照做——”
“我没想好。”泰尔斯突然发声。
科恩顿时一噎。
泰尔斯头也不回,只顾往前:
“顺便一句,在埃克斯特的时候,我也没想好。”
科恩眨了眨眼,懵懂地看着王子的背影。
哥洛佛叹了口气。
“殿下,恕我直言,”他赶上少年的脚步:
“无论要做什么,我们不妨按马略斯勋爵的建议,先去通知姬妮女士……”
马略斯。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步伐一顿。
哥洛佛和科恩生生止步,好歹没撞到少年的背上。
他们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街角的十字路口,面对的是纵贯王国南北,人来人往的复兴大道。
右转是回闵迪思厅的路,至于左转……
“僵尸,”泰尔斯出声道:
“孔穆托之前说,马略斯在进宫前就安排好,找理由把你送出闵迪思厅,来宫外接我?”
科恩懵懂抬头:
“马略斯——哦,上次在闵迪思厅见过的那个大兄弟?”
哥洛佛没有理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勋爵说,宴会上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们进宫之后,一切意外皆有可能。”
“他必须要考量最坏的情况,为您留下可用的人手,以免您孤立无援心余力绌,我们则群龙无首茫然失措。”
泰尔斯先是一怔,继而一笑。
“那家伙,虽然天天跟我对着干,但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是吧?”
哥洛佛谨慎点头。
“在当上守望人之前,勋爵是指挥翼的传令官,艾德里安卫队长的命令由他负责送达各翼,很多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就是卫队长的意思。”
泰尔斯轻哼一声。
“是啊,那家伙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掩饰一点。”
不愧是守望人。
泰尔斯在心底里暗叹一声。
“僵尸,你在王室卫队里多久了?”
哥洛佛一愣,但本能地回复道:
“我资历尚浅,殿下,还不到六年。”
带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的目光穿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在他们的身影间隙里投向大道尽头。
夕阳下,那座巍峨沉重的暗色金字塔默默矗立,犹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巨锁,牢牢压住永星城乃至整个星辰王国的心脏。
“那马略斯呢?”
哥洛佛神情一肃:
“马略斯勋爵是凯瑟尔陛下加冕后,王室卫队重组的第一批卫士。十多年来卫队新旧交替来去无数,而勋爵一直都在。”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么说,十八年。”
“所以,他已经围绕着复兴宫,在王座之侧服役十八年了,才能如此熟练,如此淡然,如此平静,如此——深谋远虑。”
兜帽之下,泰尔斯幽幽注视着那座漆黑深沉的古老宫殿:
“无论是在进城时阻止我抛头露面,抑或是王室宴会上的处置应对,还是在大难临头前做好安排。”
“好像这就是他的行动本能,他的生活常态——他看透了,适应了,习惯了,见招拆招,逆来顺受。”
就像习惯了一个舞台,一场戏剧的资深演员,无数次重复相近的台词。
状况外的科恩百无聊赖地望着大道尽头的复兴宫,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
“那啥,都傍晚了……”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吗?”
哥洛佛皱起眉头。
泰尔斯沉下思绪:
“线。”
哥洛佛和科恩双双愕然:
“线?”
泰尔斯点点头:
“是的,就像木偶戏里,偶像身上的扯线,有着两端线头。”
“一头在那边,一头在这边。”
“牵扯我,以及马略斯,甚至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泰尔斯出神凝望着视线远处,那座厚重的大金字塔。
小的时候,那座宫殿就像浮空天边的层云,虽不可触碰,却总让人抬头仰望,注目凝视。
现在,当自己真正能够触碰它的时刻……
泰尔斯缓缓伸出左手,弯曲虎口,将视线远方的复兴宫缓缓笼在手指间。
那一刻,它显得玲珑精致,尽在掌握。
然而无论如何收束手指,泰尔斯能感受到的,依旧只是刮过掌心的瑟瑟秋风,去不留痕,唯剩寒意。
“就像在龙霄城,以及在刃牙营地和白骨之牢一样,”少年皱起眉头:
“在发生的一切事情里,总有着冥冥的一根扯线,牵动所有,最终汇聚成洪流,滚滚向前。”
科恩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总算抓住一个他听得懂的名词:
“什么?你去过白骨之牢?那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循着泰尔斯的动作,哥洛佛望向视线远端的复兴宫,警觉起来:
“扯线——您是说,无论是宴会上的意外,还是今天的风波里,您都在别人的扯线里,被人利用和操控了?”
科恩看了僵尸一眼,同样警觉起来:
“什么宴会?什么意外?什么风波?”
泰尔斯轻轻摇头:
“不。”
“按照过去的经验,每一次,只要我明白那根线在哪里,看透它,抓住它,劈开它,就能看到迷宫的出口——哪怕出口后是又一个迷宫。”
可是泰尔斯的表情更深沉了。
“然而这次,”少年凝重地道:
“这次更特殊一些。”
他望着停在指间的小小复兴宫,只觉得它越来越虚幻、遥远。
哥洛佛认真地聆听着,并不发言。
下一秒,金黄色的夕阳穿过泰尔斯的指缝,照亮他掌心因为多次切割,已经难以消除的伤疤。
念及此处,手掌传来隐痛,代替了虚无缥缈的寒意。
“没有那么明晰,也没有那么具体,更没那么直接——另一端的线头,甚至不是某个人。”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根本没有什么线。”
泰尔斯放下手掌,呼出一口气。
“但其实不然。”
“线依然存在,只是因为它过多过杂,过厚过密,绞作一团,以至于我无从下手,甚至难以察觉。”
科恩听得无比痛苦,但他看见哥洛佛也同样迷惑不解,顿时安心许多。
“因为很久以前,我要解决的只是一根单线,”泰尔斯目光灼灼:“第二王子的继承权,努恩王的怒火,伦巴的野心,女大公的统治……”
“简单,便捷,干净利落。”
傍晚已至,复兴大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放工的,下市的,轮班的,闲逛的,赶路的,人流涌动车马不休,远方的复兴宫被遮挡得一明一暗,时隐时现。
但泰尔斯死死盯着它的轮廓,视线不曾因这座宫殿的偶尔隐没,而变向失焦。
“但现在……”
“刃牙营地的归属,西荒的抗争,闵迪思厅的潜流,复兴宫的阴影,王国秘科的行动,璨星七侍的立场,星湖卫队的意义,”每说完一个名词,泰尔斯的神情就凝重一分:
“自我归国,踏入星辰国境开始,一直牵扯、制约、压迫我的就不仅仅一件事,一只手,一个人。”
“我需要解开的,远远不止一根线。”
西荒的混乱,卫队的马略斯,王座上的目光,鸢尾花的敌意,王室宴会上的意外,埃克斯特的战事,御前会议的议程,秘科里的遭遇……
无数人影晃过泰尔斯眼前,就像无数画面闪过他的大脑:
“甚至我每解开一根,都会把我自己陷进更多、更深、更乱、更复杂的线团里——王国,分封,历史,权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深吸一口气。
“不知何时开始,我要面对的,已经不再是线。”
“而是无数根线纠合而成的——整个罗网。”
话音落下,泰尔斯突然觉得,远处的复兴宫从虚幻的剪影里开始变化,仿佛从画中走出,棱角分明如有实质。
哥洛佛努力理解着王子的话。
科恩听得昏昏欲睡,干脆直接神游天外。
“所以它缥缈玄妙,空泛无着,云里雾里不见其形。”
“却也更厚重压抑,令人窒息。”
“最糟的是,它牢牢扣紧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思一绪。”
泰尔斯盯着眼前的复兴宫,只觉那种厚重的实质感越发明显清晰,似有锋刃,令人倍感不适。
“在它的阴影笼罩之下,我不再是我所知的那个我,不再是那个在北方绝地求生的泰尔斯·璨星。”
“我举手投足,都被它牢牢绞住,不再能自由自在,毫无挂碍地作出选择。”
泰尔斯摸上自己的心口。
“可待我拔剑四顾,却茫然混乱,不晓该斩向何方。”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眼神却越发坚定。
“罗网——恕我驽钝,殿下,”哥洛佛摇了摇头:
“我有些没听懂。”
“哈,你没听懂?”科恩回过神来,顿时乐不可支:
“我就——”
泰尔斯斜过一个眼神:
“你懂?”
科恩挨了这一瞥,语气顿时尴尬起来:
“我,那个,诶……”
“很好,”泰尔斯眉毛一挑:
“我就知道你懂。”
科恩的表情僵在脸上。
“可惜啊,”泰尔斯叹息道:
“别人都不懂。”
哥洛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彻底不懂了。
“没关系,我们懂,就足够了。”泰尔斯拍拍科恩的肩膀,表情欣慰。
作为回应,科恩只能挤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几秒后,泰尔斯噗嗤一声,开怀大笑。
“不开玩笑了——其实每个人都体会过那种感觉,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意识到。”
泰尔斯的语气严肃起来。
“比如你,僵尸,你现在家世清贵身侍王座,可过去历经坎坷满身泥泞,二者彼此纠缠,你每每试图向其中一者伸手,另一者就浪潮倒卷,令你窒息。”
哥洛佛面色微变,
“也像你,科恩,你单人只剑纵横战场,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可是一路到头才发现,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违法犯罪和秩序安宁,而是下城区的所有一切。”
科恩一怔,沉思不言。
“跟我一样,你们面对的,都是一整个罗网。”
泰尔斯长叹一声,重新转身,面向仿佛无边无际的复兴大道,面向隐没在无数人潮中的复兴宫。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哥洛佛的声音艰涩凝滞,仿佛遇到了什么艰难险阻,“我们要怎么做?”
泰尔斯的瞳孔慢慢缩小,其中倒映出的景象,却将复兴宫死死套牢。
“根据那位黑街兄弟会首领的说法……”
“首先,”泰尔斯回想起龙血一夜的疯狂,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我们得换个脑子。”
哥洛佛面色不变,眼神一动。
科恩迷惑道:
“脑子——怎么换?”
泰尔斯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手心里的伤疤。
“我们所面对的罗网,它永远无法被斩断、挣脱,遑论解开。”
泰尔斯说着话,向着复兴宫缓缓伸手,五指伸张,覆盖这座古老宫殿的每一个棱角。
“但也正因如此,”王子轻声开口,似有若无,“你,我,他,他们——所有人都身在其中。”
少年语气冷峻,眼神淡漠,哥洛佛只觉背后微寒。
“久受其制。”
泰尔斯狠攥拳头,将复兴宫彻底捏在掌中。
“无力遁逃。”
下一刻,泰尔斯果断举步跨出街角,走上复兴大道。
哥洛佛和科恩对视一眼,各有不解,但泰尔斯已然远去,他们只得双双追上。
就在此时。
“殿……怀亚!”
三人齐齐扭头,只见道路对面,另一个穿着斗篷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赶上来。
对方来到近前,泰尔斯看清了他的面貌,惊讶道:
“孔穆托,你醒了?”
只见吉安卢卡·孔穆托——在莱雅会所被科恩和哥洛佛合力放倒的王室卫队二等护卫官——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激动颤抖,一副绝处逢生的样子:
“吓死我了,我一醒过来,你们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正扒拉着裤子的男人……”
科恩皱眉看向哥洛佛,后者面无表情。
孔穆托泪眼汪汪:
“我回了闵迪思厅,你们不在,我去了复兴宫,卫兵也说你们没来,我只能跑去东城区喊人……”
孔穆托突然看到了科恩的身影,顿时咬牙切齿:
“嘿,你是那个混蛋……”
科恩一惊,连忙拉低兜帽:
“咳咳,洛比克,在下是洛比克·迪拉……”
“洛比克·迪拉……”
孔穆托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脸色大变。
“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揪住科恩的衣领:
“你怎么敢冒充西城警戒厅的洛比克厅长!”
被揭穿身份而不知所措的科恩被扯得低头前倾:
“我告诉你,我可是内城警戒官,对警戒厅的内部人事可是清清楚楚……”
泰尔斯听得头疼,咳嗽一声:
“卡拉比扬。”
“这家伙是沃拉领和双塔长剑的继承人,科恩·卡拉比扬,现在在王都当警戒官。”
孔穆托一愣,花了几秒的时间思考这个名字的意义。
“噢噢喔,原来是卡拉比扬少爷!”
护卫官瞬间变得热情如火,笑靥如花。
他揪着科恩衣领的手臂顺势一松,十分自然地过渡到为对方整理衣物的动作:
“真巧,那个,我也曾经是警戒官,咱俩是同行呢,哎呀误会误会,早知道您是暗中探访的话……”
科恩愣愣地看着他,反应不过来。
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
“殿下!”
几人齐齐一惊:另一个穿着便服的男人,姿态僵硬,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蠕动而来,行人纷纷侧目。
哥洛佛看清了对方的面孔,痛苦捂额。
“d.d?”
泰尔斯眉头一皱:
“你不是在养伤吗?”
泰尔斯身边的一等护卫官,丹尼·多伊尔满眼晶莹地扑到少年眼前:
“是的殿下!但是我,孔穆托来我家找我了,我听说了闵迪思厅的事儿——”
“噤声!”
哥洛佛毫不客气地将d.d拽起来,把他拉到街角,同时警惕地注意左右,低声道:
“怀亚。殿下现在的化名叫怀亚。”
d.d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噢噢喔,好的,怀亚!孔穆托说得不清不楚,说什么你们去找女人,结果找到了个不男不女的,接着来了个又壮又硬的男人,然后他就痛昏了,你们也不见了——”
“哟,d.d!好久不见!”科恩兴高采烈出现在多伊尔身边,一巴掌拍上他的背部!
“嗷!”多伊尔惨叫一声,整个人扑进哥洛佛的怀里。
“咦,你咋了?”科恩疑惑地伸着手,一脸不解:
“为啥走起路来活像个鸭子,还一拍就炸?”
d.d忍着后背的剧痛,趴在哥洛佛身上,回头看了一眼。
“搞什么?”
多伊尔扭曲脸庞,拇指愤然地指指科恩,低声问哥洛佛:
“为啥是这家伙?”
哥洛佛不动声色地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扒下去。
“你知道,殿——怀亚身边的傻子请假了,我们找不到另外的傻子,只好让他来替补。”
多伊尔弱弱地呻吟着,随即疑惑起来:
“噢,傻子的替补……等等,请假的那个傻子是谁?”
哥洛佛抿紧嘴唇。
“嘿!你们俩!”
科恩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挥手:
“别在我背后说坏话——我能听得你们的话!我,听!得!到!你们听见了吗?我听得到!你们听见了吗?”
哥洛佛向着d.d耸了耸肩。
d.d皱眉看着科恩,又看看恢复冷酷的哥洛佛,却最终低头叹息。
“好吧,傻子就傻子吧,兴许我真的是呢,”多伊尔无奈地捶捶科恩的肩膀: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替我的班,随侍殿下。”
这下倒轮到科恩一惊:
“诶?你今天怎么了?跟往常不太一样?怎么不还嘴?”
“没事,就是,我现在做一件事前,”多伊尔紧了紧背后的衣物,龇牙咧嘴地苦笑道:
“都得先掂量掂量天平。”
这话一出,哥洛佛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卧槽,”科恩惊讶地看着多伊尔:
“花花公子哥儿……你长大了!”
多伊尔还给他一个忧郁的微笑。
于是科恩心怀快慰,毫不留力重重一掌,再度拍上d.d的后背。
听着多伊尔的惨叫,看着他们的重逢,泰尔斯弯起嘴角,突然觉得今天也不是那么糟糕。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涌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异样。
嗯?
泰尔斯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身后的人群。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大街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后面好吵啊。”
“发生什么了?”
“出车祸了吗?”
星湖卫队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阵骚动,齐齐回头。
但这股骚动很快变调,人群的私语蔓延出恐慌。
“快,躲开!”
“谁家的马惊了!”
“怎么突然发疯了?”
“谁拉住它啊!”
泰尔斯脸色一变:那股异样感越来越重。
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街市上,冲出人群!
离他们越来越近。
哥洛佛、科恩、d.d和孔穆托同样看到了这一幕,齐齐变色。
“它冲这儿来了!”
“快跑!”
慌乱的私语变成了恐惧的尖叫,大街上的人们纷纷躲避黑影,四散而逃!
黑影动静之大,激起劲风无数。
它向着泰尔斯一行人笼罩而来,速度压迫感十足,转瞬即至!
“小心——”
泰尔斯还没反应过来,哥洛佛就飞扑而来,把他牢牢压倒在地上。
“搞什——”d.d诧异的话还没说完,也被科恩和孔穆托双双扑倒。
泰尔斯只感觉到巨大的黑影掠过他的头顶,带动劲风如刃,刮得他们的斗篷抖动不休!
而那种异样感也达到了顶峰。
咯噔,咯噔……
黑影在他们后方落地,化出有节奏的踏地声,渐行渐远。
“殿下,您没事吧?”哥洛佛狼狈地爬起身:
“该死的畜生!”
再度受到王室卫队vip服务的泰尔斯痛苦地呸出嘴里的尘土,只来得及从僵尸的怀里探出脑袋。
多伊尔推开身上的两条大汉,在鞭伤和摔伤双重疼痛下龇牙咧嘴:
“哪里来的畜生,敢冲撞王室——卧槽它又回来了!”
咯噔咯噔咯噔——
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所有人又是一惊:
远处的巨大黑影一个急转,再次回头,向他们冲来!
“这究竟是哪个白痴的马,闹市驱驰,看我不削他——”科恩恼怒地撸起袖子。
“不,普通的惊马不会这么执着,它可能被下了药,专冲着殿下来的!”孔穆托警惕地分析道。
“哎呦你们别快说话了,谁来拉我一把……”这是疼得直哼哼的d.d。
哥洛佛被激起了狠性,一跃而起,咬牙拔剑:
“宰了它!”
“等一等。”但泰尔斯突然伸手,死死按住他的宝剑,站起身来。
只见少年深吸一口气,奔出几步,向着冲来的黑影张开双臂!
哥洛佛下意识地伸手拦阻王子,却捞了个空。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而黑影带着风驰电掣的速度,席卷尘土,冲向泰尔斯!
“不不不不——”d.d看得肝胆俱裂。
下一秒,黑影的双蹄连续蹬地,大幅减速,激起尘土无数!
在目瞪口呆的众人眼前,黑影从狂奔迅驰变成快步疾走,再变成寻常踏步,最终,它踏着优雅的小碎步,来到泰尔斯面前,乖巧地低下头。
“漂亮,没撞到什么,跨越障碍的姿势纯熟多了,”泰尔斯笑着伸出手,抚摸上这匹黑马:
“好女孩。”
黑马双目明亮,打了个快乐的响鼻。
它向前探头,把泰尔斯狠狠夹在下巴和脖颈之间,来回磨蹭。
“是的,我知道,我也想你了,”泰尔斯被它亲昵的“搂抱”整得有些无奈,但心底的惊颤感却化作安稳,他轻轻梳理着对方的鬃毛,柔声道:
“珍妮。”
星湖卫士们——以及科恩——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d.d你读书多,告诉我,这是什么场面?”科恩呆呆地捅了捅多伊尔。
“额让我——别碰我的背——让我想想,”多伊尔看着泰尔斯沉浸在喜悦中,无暇顾及他们的场面,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
“喜结新欢?”
孔穆托察言观色,他挥舞着双手,驱散在一片狼藉之后好奇围观的人群:
“散了散了,都散了,警戒官在此!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官二代飙车——飙马啊?”
他的严厉起到了些许效果,人群缓缓散去,但是不及哥洛佛的手段见效快——僵尸冷着脸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摘走d.d腰间的钱袋,扯开口子,向着远方挥洒出漫天的钱币和兑票。
在d.d的不忿抗议和人群的热闹哄抢中,哥洛佛等人护送着泰尔斯和他的新坐骑离开“案发现场”。
但没走多远,哥洛佛就警惕地转身:几个身影不顾满地的钱币,逆势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
“大叔,前面,就在前面!”
“你悠着点小子,套马索放哪儿了?”
“那玩意儿没用!记得吗,上次哑巴套中了,被它跑起来放了一下午的风筝……”
“哼。”
“要拿上好的马粮诱惑它!”
“或者穿上殿下的衣服……”
“该死的这都第几次了,欺软怕硬——那个死人脸在的时候,它就从来不敢这么狂……”
“谁都别拦我,这次我一定把这疯马剁了喂哑巴——”
“哼。”
星湖卫队们警觉地站好阵型,阻挡来人的路途。
七嘴八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来人们齐齐停步,警惕地看着星湖卫队。
哥洛佛皱起眉头:
来者有四人,虽然风尘仆仆,可俱是全副武装,其中年长者佩剑背盾,年轻者背缚枪矛,还有一人居然戴着奇怪的面具,覆盖了从下巴到下半张脸的部位。
而他们的领头者是个腰悬长剑,面目英武的青年,他怔怔地望着那匹正与泰尔斯亲昵的黑马。
但他们的站位——哥洛佛越发警惕——极其专业,左右散开,守住彼此的死角。
不是黑帮混混,而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手。
“啊!啊!啊!”
科恩突然惊叫起来,他面露喜色,冲到两队人马之间。
陌生的来人们看到科恩,表情同样一变,有人惊喜,有人嫌弃,有人惊喜之后再嫌弃。
“那个,认识的,认识的!”
科恩嘴唇开合,手舞足蹈,向着领头的青年张开双臂: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
但青年只是怔怔地掠过科恩身侧,无视他的拥抱。
科恩搂了个空,只能尴尬地举着双臂。
直到他看到下一个人的时候。
只见眼前,戴着银色面具的怪人冷哼一声,愤恨地望着警戒官。
“我的……”
科恩的笑容变得无比难看,双臂一软,声音也随之一颤:
“——朋友?”
另一边,面目英武的青年呼吸加速,胸膛起伏,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泰尔斯,满脸不可置信。
“殿……殿下?”
同样,一手牵着珍妮的泰尔斯回望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怀亚。”
英武青年——许久未见的怀亚猛吸一口气,从难以置信到欣喜若狂,他三两步赶上去:
“殿下,是你,真的是您!”
但哥洛佛冷冷地举臂,拦在怀亚和泰尔斯之间。
怀亚清醒过来,一个急刹车站定在泰尔斯面前。
他看了哥洛佛一眼,强迫自己回想起曾经的星辰礼节,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因多日赶路而凌乱随意的形容,恭谨而古板地鞠躬。
泰尔斯张了张嘴,却只能蹦出几个单词:
“是,是我。”
怀亚使劲眨了眨眼,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惊喜回头:
“我刚刚还在和哑巴说……”
戴着面具的怪人嘶哑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怀亚也不理他,只是激动地打量泰尔斯,语无伦次:
“您不知道,当您在龙霄城被劫走的时候……杰纳德大叔说这都是你的计划,但是我不敢相信……”
背剑负盾的年长者露出淡淡的微笑。
“陨星者把我们每个人都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直到他满身是伤地回到龙霄城……”
怀亚激动得语无伦次。
“直到您回到王国的消息传来,我们——”
但泰尔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下一秒,他跨过哥洛佛,也跨过王子与侍从官之间的距离,畅快地伸出双臂,在侍从官惊讶的眼神下,结结实实地把怀亚抱了个满怀。
众人的面色齐齐一变。
“谢谢你,怀亚。”
泰尔斯把下巴压在怀亚的肩膀上,努力遏制住声音的颤抖:
“谢谢你们回来了。”
怀亚也被吓呆了,他看着王子不合体统的真诚举动,双手无处安放:
“殿,殿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到,他所身处的这个罗网不再那么厚重深沉:
“你不知道,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怀亚犹豫了几秒,但他最终还是笑了,自然地反抱住少年,轻拍他的背部。
“我知道的,殿下,我知道的——就像以前一样。”
是啊。
泰尔斯闭上眼睛。
像以前一样。
“卧槽,”这下轮到d.d目瞪口呆,他死死盯着被王子搂住的新来青年:
“这又什么情况?”
科恩叹了口气,想起军旅生涯的他唏嘘道:
“旧情未了。”
第103章 谋反(上)
“当无数的新贵族渴慕更多的权力地位与利益,却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的大目标,找不到可供他们掠夺的敌人,可供他们索求的对象的时候……”
【大家好,我是你们想念已久的。】
【吃完晚饭就换回正文,app用户回到书架,再重新点进来就可以了】
依然是带着尖酸刻薄语调的公爵专属话语,但泰尔斯却不再感受到一分一毫的诙谐与幽默。
咚!
西里尔的拐杖狠狠拄地。
只见西荒守护公爵挡住窗口,身形逆光,宽大却空荡荡的皮袍,如同日食的黑影一样把他牢牢覆盖:
“你以为,已经失去对高位者敬畏,又迫不及待想要权力的他们,最有可能把新的矛头指向谁?”
“是向上,还是向下?”
法肯豪兹冷冷道:
“向上是谁,向下又是谁?”
“而向上会怎样,向下,又会怎样?”
向上。
向下。
不知不觉中,泰尔斯的左手已经牢牢握上了扎在床头的jc匕首。
任何变革都是有代价的。
少年出神地想。
有的代价可能当时不显,却如西里尔说起棋局时一样……
在百步之后。
那么,他,泰尔斯·璨星。
可能就是那“百步之后”吗?
“先不提这些都是你的臆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心情振作起来,摇了摇头:
“如果大势果真如此,那这就躲避不开。”
“那么,我们就必然会有对应的方法,比如重新调整局势,平衡利益——总会有更好的出路。”
但西里尔却轻蔑一笑——不是他惯常的那种以得罪人为目标的奚落或讽刺,而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不屑。
“所以你没当过统治者……”
“哼,你真以为你的国民都是真诚忠实,知恩图报的好人?只要治政清明,他们就会安居乐业?只要你给他们好处,他们就会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地拥戴你,支持你,哪怕你要去的是地狱?”
泰尔斯撇过头,皱起眉毛。
“重复,”王子被噎得有些不快:
“我不喜欢反问。”
可这一次,西里尔却不再吃他“修辞问句”的套了:
“去他娘的吧。”
西荒公爵很不给面子地冷冷道,泰尔斯发誓他甚至听见了一些本地人才习惯说的西荒土腔:
“这可不是面对面的交易,你的人民也不是商人:你一手递给他们钱财,他们下一手就会回给你货物?这更不是酒吧打架,单靠拳头就能挣回尊严,压服对手。”
咚!
公爵身形一晃,极快地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被寒风吹得鼓荡不休的袍子如捕猎的秃鹫般压向泰尔斯: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努力就能有收获,简单到付出就能有回报,简单到你齐心协力呕心沥血,就能有千秋功业福泽万民。”
“人们更没有那么简单,简单到施恩则报,让利则足,严刑则惧,加威则服。”
西里尔的语气又急又利,就像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不。”
他看着有些被惊到的泰尔斯,狠狠地用拐杖敲打着墙面:
“从帮助伯父辅理政事开始,我已经统治西荒超过二十年了,相信我,你的人民总能给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反馈。”
“一个人也许会配合,也许会忠诚,也许会顺服,但是一群成千上万的人?”
法肯豪兹冷哼一声,眼神清冷,警惕而戒备,就像面对无法触碰的火焰:
“一群人,那就是胃口无底的巨兽,永不满足的鲨鱼,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
泰尔斯微微愕然。
这个样子的西里尔……
还真不是平常的样子,至少不是六年前国是会议上的样子。
如果他没有在演戏的话。
只见西里尔转过身,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你恨你的人民,他们会更恨你;你爱你的子民,他们却不一定会爱你;高压的威权可能迎来更激烈的反抗,惠民的利益却未必会带来真心的忠诚;好心坏事、行与愿违更是家常便饭。”
咚。咚。咚。
公爵的踱步越来越快,拐杖连连敲点着地面,发出让人心悸的闷响重音。
“诸王纪之末,第一个大规模使用信鸦代替驿差信使的国王,为世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革,可他最终死在‘玩物丧志,宠禽虐民’的荒谬罪名下。”
“一千多年前的巴希尔皇帝心存仁慈,大刀阔斧改革旧制,想要予他无处安身的子民以庇护,却在怨声载道和群情汹涌中抑郁而卒。”
听着这些既像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历史故事,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我们正走在一条无法控制的道路上,也许会走向意想不到、事与愿违的后果?既无法用人力扭转,也不能掉头避开。”
公爵不置可否。
于是泰尔斯干脆而不留情面地冷哼回应:
“那你刚刚所说的大势汹汹不可阻挡,所说的担忧和警惕,岂不都是屁话吗?”
但似乎西里尔也被激起了火气,他先是怒哼一声,拐杖重重拄地,停下脚步:
“不,我所说的是——”
“指望用简单粗暴的手段,来收获直接有效的成果,这往往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
他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
“哪怕目的正确、方向无误,可若手段偏差、方法出错,也极有可能徒劳无功,乃至弄巧成拙。”
“这才是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共同犯下的错误。”
目的正确、方向无误。
手段偏差、方法出错。
你的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共同犯下的错误。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了西里尔的意思。
以及他的立场。
只听西里尔冷冷道:
“强盛的远古帝国以重兵镇守荆棘地,荆棘公爵以铁腕统治这个以反抗精神著称的西南行省,把他们杀得服服帖帖,看似政绩斐然,卓有成效,让皇帝颇为赞叹。”
可公爵话风一变,阴森诡谲:
“然而当帝国衰落的时刻到来,举旗造反声势最烈,最终将行省总督和荆棘公爵全家的头颅挂上旗杆,覆灭帝**团,打碎帝国版图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些荆棘之子们!”
在越发激荡的脑力回旋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后仰着靠上墙壁:
“如果我没记错,以四目头骨为徽记的法肯豪兹,你们的族语是‘权力起自暴力’?”
他轻声道,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权力起自暴力。
西荒公爵微微一滞。
他沉默了好半晌,直到一缕寒风吹来。
“对。”
公爵幽幽地道,他的眼里呈现出一股罕见的复杂:
“但外人们只知道这一句。”
“这最糟糕的一句。”
面容枯槁可怕,望之不似人形的西里尔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权力起自暴力,最糟糕的一句。
“所以……”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但西里尔·法肯豪兹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寒声开口,在深邃的语调里道出一串让泰尔斯不由得正襟危坐的话:
“权力主宰利益,利益引发冲突,冲突产生暴力,暴力带来服从,服从形成习惯,习惯铸就秩序,秩序则再度确认权力。”
泰尔斯愣住了。
很奇怪,平素声音尖利,难听嘶哑的法肯豪兹,这次却的话却说得抑扬顿挫,仿佛带着某种敬意:
“这才是‘权力起自暴力’的逻辑:一个完美得无从打破的回环。”
“至于外人津津乐道的权力和暴力,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两块拼图。”
西里尔低下头,眯起眼睛,扶着拐杖的样子,就像栖息在树木旁待机而动的秃鹫:
“但太多人喜欢简化、跳过中间的不少步骤,认为给予利益就能赢得服从,认为诉诸暴力即能带来权力——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那些想要为世界带来变化,改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的……改革家们。”
权力起自暴力。
只是……其中的两块拼图。
法肯豪兹的话让泰尔斯开始沉思。
西里尔再度寒哼一声:
“而你知道,对于曾经的一批,最想要、最急于、更是最自信、最擅长改变世界的伟大人物,我们称呼他们什么吗?”
西里尔的下一个词吸引了泰尔斯的注意:
“法师。”
房间里沉默了几秒钟。
泰尔斯松开了手上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竭力掩盖住惊奇,凝重地对上公爵那双同样如有负担的眼神:
“而你知道他们最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吗?”
西里尔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塔顶这个不祥的房间里默默地相对,一侧眼神可怕,一侧疑惑不已。
但泰尔斯很快甩掉了不合时宜的疑问。
“西里尔。”
“你不是来帮助你的封臣,为他们站队发声的,”泰尔斯很快回到当前的语境中来:
“但你更不是站在国王一边,来向王国血脉投诚示好的。”
泰尔斯直直地道:
“对么。”
他用的是肯定句。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
终于,法肯豪兹的脸上泛出笑意——不是之前那种习惯性的虚伪笑容,而是一种狡黠的、带着几分轻巧的笑容。
虽然放在他的脸上颇有些惊悚。
“我说了,别把我当成食古不化、顽固陈旧的老古董。”
公爵大人呼出一口气长气,似乎要为这一段的谈话做个小结:
“法肯豪兹也并非是不识时务的守旧者,如果浪潮如此,大势如此,那我绝不吝啬作出改变,也无怨无悔接受命运。”
“我也相信,无论秩序还是习惯——都是可以改变的。”
在泰尔斯仔细而认真的目光前,西里尔眼神一动:
“但这种改变,必须是一步接着一步,一点接着一点,一滴顺着一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而非像这样。”
西里尔举起拐杖,指了指窗外。
“北方生变,王子归国。”
公爵冷冷道:
“于是乎,一方趁火打劫,以王国继承人的安全性命,威胁国王,逼迫他交出西部前线的控制权。”
“另一方则干脆在虚与委蛇之后,下黑手端掉西荒领主们的军队、补给、驻地,狠狠敲打,赶尽杀绝。”
泰尔斯听着这两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惊心动魄的话语,缓缓色变。
“你没发现吗,比起六年前逼宫、嫁祸、造势这样台面下的小动作,无论是你父亲还是现在的诸侯们,双方的动作都太剧烈了。”
“而讽刺的是,他们难道还真以为通过这样所谓的胜利,”此刻的法肯豪兹很严肃:
“就能抹掉对手的野心与敌意?”
西里尔果断地挥手,颇有气势。
“不。”
这是泰尔斯少有的,觉得对方身为公爵,完全不输给北地一众豪迈壮阔的大公的时刻:
“他们只会把对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终一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泰尔斯抿起嘴唇,思虑万千。
“可你不是西部诸侯之首,不是领袖群伦,节制封臣的荒墟领主,西荒守护公爵吗?”
王子缓缓开口:
“当复兴宫与荒墟之间围绕着我和权力的博弈摆上棋盘,难道你不该为之负责,不能在其中有所建树吗?”
西里尔笑了。
“所以你还不是国王。”
公爵斜瞥着泰尔斯:
“你以为,在每个历史的重要节点上,主宰浪潮的都是某个人的意志吗?”
西里尔寒声道: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泰尔斯的眉头越皱越紧。
公爵阴恻恻地道:
“除非你想代替国王,成为阻碍他们夺回昔日荣耀的众矢之的——你不成为他们的领袖,就成为他们的敌人,第一个在内外两面的夹击中倒下。”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西里尔的话,就意味着……
少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国是会议,那场决定他是私生子还是正统王子的投票。
在当时,西里尔投了“是”,但他名义上的封臣,十三望族中的两家,却投了“否”。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越想越糟的思绪拉回现在:
“这么糟糕?”
西里尔也沉默了一阵。
“当你成为国王,你会比我更明白这些。”
“别忘了我说的话,人们永远会对统治者作出在他预料之外、让你措手不及的回应——很不巧,西荒的一众领主们也在描述的范畴之内。”
法肯豪兹扭过头,淡淡地瞥视他:
“当然,对你的父亲而言,我和你,我们也在描述的范畴之内。”
听着对方别有所指的话,泰尔斯没有答话。
公爵回过头,重新看向灰蒙蒙的窗外天空:
“拉拢平民对抗贵族,不择手段收束权力的做法必有后果——平民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贵族也不是可供牺牲的对象。”
他的声音带着漫漫寒意,如同秋风萧瑟:
“封疆领主们阻挡大势无异自寻死路,可复兴宫也不一定能收获想要的结果,而双方的急功近利,则更是此中大忌。”
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西里尔望着西荒的天空,似有迷惘,轻声感慨:
“一百多年前,贤君的棋盘,落子无声,温和平稳。”
“可时至今日,你父亲与他们对弈的棋盘……”
西荒公爵停顿了几秒。
“不,这不会以太好的结局告终——血色之年不会是绝响。”
他眼眸里的迷茫散去,重新回到现实,变得犀利而警觉:
“除非陛下能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全部屠杀殆尽,从根本上抹去一切不谐之音——我不知道,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当星辰王国能做到魔能枪人手一把,传讯瞬发即至,而御座之上的统治者只需要轻轻点头,就能轻易毁天灭地的时候,他有可能会成功吧。”
又一阵寒风袭进塔楼,带起呼呼风声。
但两人都恍若未觉。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泰尔斯一把拔出扎在床头的匕首,在空中抛了个花儿,于锋刃翻转间准确无误地抓住手柄——在经历了无数打斗后,这样的动作变得越发熟练而简单。
看着王子的举动,西里尔眼眸微眯。
泰尔斯刃尖上挑,沉吟了一会儿:
“你想拉拢我加入你,成为两大阵营之外的第三者,在驭者的铁鞭与烈马的疾蹄之间,拉住星辰这架越跑越快的马车?”
第三者。
那个瞬间,仿佛天边的云朵遮住了阳光,室内黯淡下来。
西荒公爵的双手在拐杖上按了又按。
“烈马不会屈从于铁鞭,驭者也不会放弃鞭打,”他眼神犀利:
“而在马车上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泰尔斯轻轻弹动指间的刀刃。
“所以。”
泰尔斯轻嗤一声,很不礼貌地拿刃尖点向公爵:
“所有这些,包括你莫名其妙的出现,又是拔剑恐吓危言耸听,又是语重心长老气横秋,就是为了这一刻?”
泰尔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西里尔。
西里尔跟他对视了一阵,轻轻哼声。
“你觉得我会到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十四岁的小崽子,然后跟他说这些?”
西里尔冷冷道:
“如果我不能先确认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只是个眼高手低贪生怕死的无能软蛋,如果你只是个被北方佬养得满脑子肌肉的冲动小屁孩,如果你只是个仗着读过几本史书目录就自以为通晓宇宙真理的**白痴……”
泰尔斯眉毛一挑。
公爵斜眼打量着他,不屑地道:
“那你就不值得我说那么多话。”
少年略微错愕。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把匕首塞回枕头底下:
“你知道,如果你要用夸我的方式拉拢我,其实可以用些更好的词儿。”
只见西荒公爵张开仿佛缺了一块肉的嘴唇,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活像干尸开口。
“放心,你的耳边不会缺少漂亮话,王子的归来是震动星辰的头等大事,无数目光都会聚焦在你身上。”
只见西里尔眯起眼: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把你变成对抗复兴宫的先锋。”
法肯豪兹的语气一变:
“接受他们的好意前,请记得:他们只是反对你的父亲,可绝非真心效忠你。”
泰尔斯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快绳的话。
【权力的枷锁。】
他要怎么做到……不一样的活法?
念及此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们不会成功的。”
可西里尔不屑摇头:
“当我说‘拉拢’,我指的可不仅仅是敲门送礼。”
泰尔斯皱起眉头,反唇相讥:
“当然,也许还包括拔剑恐吓,然后告诉我‘马车可不能散架’?”
这次轮到西里尔沉默了。
几秒后,公爵才幽幽地道:
“你知道,有些话,对世上的绝大多数人而言,只能是废话。”
泰尔斯顿时一头雾水。
西里尔轻哼道:
“记住我今天的话。”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嘴边晃了晃:
“全部。”
西里尔的眼里泛着冷光:
“万一你有天能用上呢。”
他停顿了一秒,颇有些邪恶地翘起嘴唇:
“全部。”
泰尔斯盯着这个样子的公爵,心里泛起不适。
但西里尔很快换过话题:
“比起这些,你更要小心你的父亲。”
父亲。
泰尔斯的神经慢慢绷紧。
脑海里那个健壮的身影重新出现,让他想起面对对方时的窒息感。
公爵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带着别样的意味:
“随着你的年纪增长,也许他会意识到,你不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也许他同样会试着以父亲的身份笼络你,以国王的权力控制你。”
“但是……”
法肯豪兹的语气又变了,但他却突然沉寂下来,周围仿佛瞬间进入了阴天,将雨未雨。
他紧紧地盯着泰尔斯,可怖的脸庞配上清冷的眼神,让后者一阵心紧。
“当六年前,埃克斯特剧变,努恩七世薨逝而北地政治洗牌的消息传来星辰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公爵的语调和节奏都变得沉重缓慢,让泰尔斯想起时讲述吟游诗时的普提莱:
“谁能想到,明明几个月前,我们这帮老骨头还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桀骜的北方佬们再次南下。”
西里尔轻轻吐气,指了指泰尔斯:
“可有人,有人只是轻轻一下,就把强横无匹,咄咄逼人的巨龙国度,捅了个千疮百孔,自顾不暇。”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强横无匹,咄咄逼人……
千疮百孔,自顾不暇……
意味着什么?
泰尔斯抑制不住地想起龙霄城里的噩梦一夜。
龙血。
他看向指着自己的西里尔,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您太高看我了。”
王子叹息道:
“六年前,那只是一场意外,更是一场悲剧,而我在其中没什么功劳……”
西里尔冷冷地打断他:“我没说是你的功劳。”
“少自作多情。”
泰尔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不受欢迎的公爵冷哼道:
“如我所言,从终结之战到血色之年,法肯豪兹自古追随璨星。”
他指向靠在墙边的那把古帝国剑。
“近七百年的时间里,警示者见证了很多历史,”西里尔无比凝重:
“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泰尔斯感受着西里尔冰冷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
“所以我知道。”
只听公爵大人轻声道:
“龙霄城的所谓‘灾祸降世’,那绝对不是什么意外,或者什么罕见的巧合。”
灾祸降世。
不是什么意外。
那个瞬间,泰尔斯紧紧按住自己的大腿。
幸好,西里尔没有再看向他。
公爵大人踱步到窗户边上,幽幽地望着营地:
“虽然它们每次出现都会被巧妙地掩盖和模糊,渲染和粉饰,再随着时间拉长,最终变成路人的道听途说和睡前故事……”
“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且真实。”
存在,而且真实。
泰尔斯舒出一口气。
他深深地呼吸,掩盖住情绪的变化。
西里尔的嗓音越发尖利紧迫:
“而且它们的每一次出现,都与我们的世界密不可分。”
下一刻,西荒守护公爵猛地转身,双目如电直射泰尔斯!
“无论龙霄城发生了什么,那就是你父亲干的。”
他斩钉截铁地道:
“他和莫拉特那条老毒蛇,用某种方法。”
就是你父亲干的。
泰尔斯静静地回望着对方,忍受着脑海里那片来回翻滚的血色记忆。
但无论他如何忽略,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画面:
艾希达眼里的蓝光,吉萨脸上发紫的纹路,小滑头颊间的眼泪,黑剑伤痕累累的身躯,拉斐尔手臂上的诡异大口。
以及……
努恩王落在地上的头颅。
“你父亲的棋盘冷酷无情,而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是无视规则,还是掀翻棋盘。”
此时的公爵脸色严肃,语气冷漠:
“孩子,坚强起来。”
“不要成为一枚被任意摆布、随意牺牲的棋子。”
任意摆布。
随意牺牲。
感受着对方明显的挑拨,泰尔斯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
“我是他的继承人,我的利益与他一致。”
王子的语气颇有几分拒意。
“我的安危,关系着他的统治稳定。”
“而他是我的父亲。”
可这不过迎来西里尔的又一次讥刺:
“谁知道呢。”
法肯豪兹公爵冷冷道:
“四百年前,‘登高王’埃兰·璨星一世就曾为了祈祷胜利,杀子祭神。”
杀子祭神。
泰尔斯的呼吸一滞,捏紧了拳头。
公爵望着远方,语调悠长:
“而每一天,你的父亲都在创造新的历史。”
泰尔斯闭上了眼睛。
“你父亲和他的敌人们……”
“六年前,因为你的出现,第一回合胜负已分。”
“但六年后,从你归国的这一天起,第二回合就开始了。”
公爵的语气有些怕人:
“而那绝不会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