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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3章 它

    昏暗的坑道里,洛桑二世险之又险地挡开对手的凶险一剑。

    他没有犹豫,随即屈膝进步,冲进视线不清的白色烟雾中,顺势反削!

    这么多年来,这一套军团十式里的动作步伐早已成了他的本能,在千锤百炼中熔入灵魂,无需观察,无需思考。

    直到他的剑锋猝然受阻!

    “铛!”

    刺耳的金属锐响中,敌人稳稳格住他的剑刃:

    “太随意了,侍从。”

    听着对方的话,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想成为骑士,就更认真些!”

    只见华金骑士从弥散的白烟里现出身形,语气严厉的他长剑一绞,力道十足!

    “唰!”

    剑刃摩擦声中,两人再度分开。

    洛桑二世连退三步,稳住身形。

    但他没有马上反击,而是凝望着自己的剑,眼神飘忽。

    想成为骑士……

    成为骑士……

    骑士……

    【记得,侍从!骑士不仅仅是一个名号,它代表着一段历史,一种文化,一个人群,一样精神,一道信念……而骑士之道,是值得你倾尽一生去参悟践行的升华之路!】

    洛桑表情不变,却握紧了剑柄。

    澹澹白烟升腾而起,弥漫在他身周,神秘而不祥。

    在他面前,华金骑士神情平静,不慌不忙,好像这只是一次日常训练。

    洛桑沉默了几秒钟,这才轻轻抬头,望向眼前的人:

    “这样正统的军团十式……你,真的是你?”

    华金闻言一顿,随即放下剑刃,微微一笑:

    “我知道,侍从,此刻的你一定很困惑。”

    困惑?

    洛桑二世一颤。

    【我知道,侍从,你此刻很困惑:这个世道,骑士的名号越来越廉价了,无论是各大家族册封的骑士,乃至王室御封的骑士,好像都变成了功利的晋身之阶,但凡是个男人,挥得动剑出得起钱就行……而相应的考验、试炼和磨练越来越少,成为骑士的门槛也越来越低……所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坚持这套守旧落后的骑士古法,坚持这套早已被人嗤之以鼻的信条?】

    但这怎么可能?

    “你,你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洛桑轻声开口,他打量着衣装明亮,装备整齐的华金骑士,华金大师,努力找到那个词:

    “还如此——年轻?”

    就像记忆中的样子。

    但下一个瞬间,华金的剑刃就刺破白烟,在飒飒剑风中直奔他的咽喉!

    “铛!”

    洛桑二世反应极快,侧步转身,将敌人的剑向另一侧格开,但华金却力道不减身形不退,整个人向他撞来!

    “冬!”

    一声闷响,两人的身位瞬间变化:

    他们并排站立,肩膀相抵,面朝同向,两把长剑绞在身前,于凶险的角力中不时颤抖。

    洛桑二世死死踩住外侧地面,神情发紧,全力相抗。

    就像他们曾经在训练场上,千百次做过的那样。

    “不,我的学生,我的侍从,你偏题了。”

    诡异白烟中,华金冷笑一声,看向身侧的洛桑:

    “你困惑的地方,不该是我的年纪,不该是这种浅薄外相。”

    洛桑蹙起眉头,看向华金的剑——那柄古朴却锋利,据说曾随侍艾迪二世身侧,直到后者登上王位的骑士剑。

    一如从前。

    “你该疑惑的是:侍从,为什么你还是无法战胜我呢?”

    无法战胜他?

    战胜华金?

    洛桑目光一厉。

    下一秒,他只觉得手上和身侧齐齐一空,随即听见剑风呼啸!

    要糟。

    洛桑不及思考,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关节器官就急速运转,瞬间作出最合理的反应,让他转身扬臂,挺身出剑,迎接汹涌而来的狂风巨浪!

    “铛!叮!铛!”

    金属交击,锐响连连,刺耳非常,连地上的积水都被震得波纹荡漾。

    这一次,洛桑放开自我,他不再执着于军团十式,而是将这些年所见所闻所学所练的一切武术招式——流星击、微笑剑式、怖惧杀、明烛八斩、断地龙、冰川斧、寸袭、火海狂风、神谕赐教式、噤蝉剑……甚至两式残缺不全但神妙难言的精灵剑舞,信手拈来,悉数施展!

    以迎昔日老师的检阅。

    “铛!叮!铛!铛!叮!叮!铛——”

    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整个坑道白烟滚滚,被剑刃交击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两人的影子在烟雾中铺开,它们时长时短,时大时小,如走马灯般映出不连贯的虚幻剪影,变幻无常,诡异莫名。

    终于,两束光影在十余连击后再度分开,坑道恢复安静。

    白烟澹开,显露出相对而立的两人:

    洛桑矮身横剑,严阵以待。

    华金则矗立原地,好整以暇。

    “难以置信,印象深刻。”

    几秒后,华金骑士满意地点点头:

    “除了三种不同风格的帝风剑术之外,你还施展了圣殿一方的武艺:终结塔的风暴、蔷薇以及罪殇,不少于三脉的风格。甚至还包括荒漠佣兵的阴险招式,很有特色的草原武术,北地人的搏命招儿,荆棘地的短兵技艺,焰海人的旋身连击,神殿骑士的感应流派,以及一套先发制人的远东剑术,噢,甚至还有精灵们的上古剑舞?”

    华金骑士的语气带着欣赏与认可,彷佛记忆中的样子。

    但听在洛桑眼里,只觉得心中越发沉闷。

    “看来你听进去了我的教导,侍从:杂习百家,互为镜鉴,融会贯通,方成大家。”

    年富力强的华金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只见骑士微微一笑:

    “但这仍然解答不了那个问题:为什么?”

    洛桑二世目光一凝。

    只见华金眯起眼睛:

    “为什么你还是……打不过我?”

    打不过他?

    几秒后,洛桑皱起眉头:他自己的剑刃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好几个豁口。

    什么?

    他看向华金的剑:它完整无缺,锋利如前。

    洛桑心中一紧。

    刚刚的这个回合,他输了。

    一如过往。

    即便这些年来,自己已经,已经……

    想到这里,洛桑二世低下头,死死盯着脚下的污水,眼神空洞。

    为什么?

    “为什么?”

    华金骑士一声长叹,说出他心中所想: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即便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即便你已经找寻到了更加强大的力量,脱胎换骨,今非昔比?即便我的剑术理念过时已久,身体垂垂老矣,能力寸步不前?”

    “为什么,侍从,”华金叹息道,“难道我,身为老师,对你而言,还是太强大了吗?”

    但他话音未落,洛桑二世身形突闪!

    “话说早了,”剑风飒飒,洛桑怒吼着主动出招,“老家伙!”

    “铛!”

    华金一剑挡住洛桑的进攻,看上去如此轻松写意。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望着自己被死死挡住,无法寸进的剑刃。

    “不,当然不是因为我强大,如你所说,我早就是个入土的老家伙了……”

    华金微微摇头,发力推开洛桑:

    “也并非因为你技不如人,无法战胜老师。”

    下一秒,洛桑二世攻势再起,剑锋如幻影般闪烁,掀起狂风巨浪,直扑华金。

    但他惊恐地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变换招式,寻找破绽,施展杀招,却每每都在关键的一刻败下阵来,或被防住,或被闪过,无功而返。

    “而是因为我,我亲爱的学生和侍从,我永远是那个你无法在训练中战胜的老师,永远是那个在教学中指导你的人。”

    激斗中,华金骑士居然还能有余力出声,他的嗓音盖过剑击,穿透剑风,无比清晰地在洛桑耳中响起:

    “因为我必须是——身为老师,我必须从见识到经验,从能力到考量,永远比你多知道一点,多晓得一些,多藏上一招。”

    洛桑越听越烦躁,但他的进攻依旧无法奏效。

    “因为‘老师’这玩意儿啊,从它被赋予这个标签开始,就无法被‘战胜’。”

    华金的声音不缓不急,像是在讲故事:

    “因为‘老师’天生站在高位,居高临下地指导教诲,而作为学生,作为学习者,作为模彷者,作为——顺从者,你连挑战和质疑的权利,都被天然地剥夺了。”

    他巧妙完美地抓住洛桑剑势中的一点微小瑕疵,拦下一记杀招:

    “这就是世界运转的基石之一:‘老师’永远不会也不能、更不允许被放到‘对手’或‘敌人’的范畴里。”

    华金勾起嘴角:

    “所以,我的学生:面对‘老师’,保持谦逊吧。”

    洛桑一震!

    【小心,如果你不够谦逊自省,不是正直忠义,不能英勇无畏,不屑舍己为人,不敢抗强扶弱……如果你不再相信这些信条,任它们在你心中腐烂发臭,成为你嘴上宣扬敬仰,私下却嗤之以鼻的东西……小心,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往往连骑士自己也不知道……】

    下一秒,洛桑只觉剑上一空,虚不着力!

    “铛!”

    他下意识地回剑防守,险之又险地挡下华金的反击,不无狼狈地翻滚开去。

    华金也不追击,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归根结底,我的侍从,任你是一时风光还是一世落魄,是无敌当世还是屡战屡败,是千人敬仰之辈还是万夫所指之徒,当那一刻来临,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的内心知道:你究竟配不配得上骑士之名。】

    不!

    洛桑在心中怒吼一声,单膝跪地的他从地上挣扎起身,激得周围白烟退散。

    “我早就超越你了,老家伙!”

    洛桑二世冷冷开口,杀机盎然:

    “质疑,挑战,超越,就像你教导的那样——你的学生,超越你了。”

    但华金却笑了。

    “你真的相信吗?这套鬼话?”

    华金骑士啧声摇头,目中泛起精光:

    “事实是,侍从,你从来没有,也不可能主动超越我,而是我,是我‘允许’你超越我了。”

    洛桑表情一动。

    什么?

    华金极快地挽了个剑花,像过去一样轻巧熟练。

    “没错,‘老师’,特别是‘老师’的资格,‘老师’在这个世界里的存在和本质,永远不会也不能被质疑、挑战和超越——除非我,除非老师‘允许’你,‘恩赐’你,‘鼓励’你这么做!”

    洛桑紧蹙眉头,缓缓举起剑。

    不对。

    “只有这样,只有当我,当‘老师’允许你挑战它,恩赐你质疑它,鼓励你超越它的时候……”

    华金的嗓音冷了下来,一如他渐渐冷酷的表情:

    “……你才能得到许可,在那寥寥无几的时间里把‘它“当作对手和敌人,来实现有条件的挑战、质疑和超越,来欺骗自己:‘质疑老师是学生的义务’、‘弟子不必不如师’、‘老师期望教出超越自己的学生’……”

    华金话音未落,他就身形一动,攻势再起!

    “铛!”

    洛桑反应极快,经验丰富的他一眼就看出对手此刻的强处与破绽,顺势举剑,拦下这一击。

    但是……

    “但是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华金骑士神情可怖,他剑上发力,推动着洛桑不住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老师’要允许学生挑战自己,质疑自己,超越自己?为什么允许学生损害自己的权威和地位?”

    洛桑二世紧咬牙关,痛苦莫名。

    “不,恰恰相反!‘它’这么做,正是为了加强自身的权威,为了维系自己的地位!目的地往往要另辟蹊径才能到达,目标往往以看似舍弃的手段夺取,给出诱饵,往往是为了最终拴住猎物!”

    华金怒吼道,军团十式顺势出手!

    是凯旋击。

    “铛!”

    洛桑使出浑身解数,堪堪挡住这一记终极杀招——相比数十年前,对方的剑招非但没有丝毫褪色,甚至比记忆中更加难以应对。

    华金骑士一记正踹,洛桑二世抵挡不住,闷哼一声向后摔去。

    “因为这个‘挑战’的擂台,这个‘质疑’的舞台,是‘老师’大发慈悲赐予你的!唯当你站上擂台登上舞台,遵照它的规则和允许,‘挑战’了老师、‘质疑’了老师、‘超越’了老师之后,它才能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地诱导你!”

    不。

    为什么?

    “……诱导你顺理成章,低眉顺目,甚至是满怀感激地对‘它’说出那些话:‘即便这样,你也永远是我的老师’、‘我一身本事,都是老师传授的’、‘我背负着老师的期望,青出于蓝’……”

    在愤怒、耻辱与痛苦中,洛桑二世从污水里挣扎起身,下意识地握住剑柄,但华金骑士的话却如无可抵挡的魔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就像本可建功立业的伟大骑士,却甘愿低头向自私弱小的主君效忠赴死,因此被颂忠诚!或者本可反抗奔向自由的愤怒奴隶,却甘愿低头让残暴的奴隶主盖印戴枷,因此得到奖赏!”

    洛桑痛苦地闭上眼睛。

    风声呼啸。

    “铛!”

    洛桑下意识地上举长剑,堪堪挡住华金来到眼前的斩击!

    华金骑士向前倾身,贴近洛桑,轻声道:“即便你已经真真正正,超越了老师,超越了‘它’。”

    “你,我的侍从,明白吗?”

    坑道里无比安静。

    周围的白烟越发浓稠。

    下一秒,洛桑勐地抬起头来,目光如有火焰!

    他盯着眼前的华金,咬牙开口,一字一顿地,带着自己也感觉不到的痛恨和怒火:

    “你,不,是,他。”

    华金的柔和笑容消失了。

    “你依旧不明白,对么,”骑士摇了摇头,满脸痛惜,“你会想,‘啊,看,难道我不是已经超越华金,超越老师了吗’?”

    洛桑二世还不及回答,华金的剑刃就突然后撤,旋即再如旋风般袭来!

    “叮!当!”

    洛桑全力挥剑,连续移动,让自己的每一个选择和每一次动作都尽善尽美,以抵挡眼前的敌人——正当盛年,体魄强健,而剑术经验,却俱已炉火纯青,近乎无敌于世的汉德罗·华金大师。

    “因为那只是假象!”

    华金怒喝一声,长剑疾挥,转为进攻的军团十式在他的手中绽放光彩,一招一式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战争之资,铁血铿锵,将帝风之剑书写得淋漓尽致。

    而洛桑只能被动应付,勉力支撑。

    不是他。

    他不是他。

    它,不是他!

    “那是它在引诱你以‘它的方式’超越‘它’!因为只要这样做之后,你就彻彻底底,永远不可能挑战、遑论超越‘它’了!”

    华金的话语里带着痛心与喟叹,但剑上攻势却不见稍减:

    “因为老师,因为‘它’只有维持这一套话术,把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必然,把自身迟早会被学生所否定、所超越的无奈事实,说成是更高框架和更大体系之下的一种恩赐,一种允准,一种授予,一种‘这正是我想要的’和‘我早知道会这样’的话术,在无形中暗示你师生高下早分,主从地位已定,余者不过是居高临下的赏赐——你哪怕变得再强再厉害,都tm不过是祖师爷在赏你饭吃!”

    华金的攻势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洛桑连续防守,奋力格开一剑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只有这样,‘它’才能掩盖自己的恐惧和无力,才能矫饰自身的薄弱和虚假,把‘老师永远是老师’这样的谬言合理化,才能在‘师不如弟子’成真的时候,也依旧保持‘老师’的地位和权威,让‘老师’——这一完成传承功能之后就毫无作用的虚无标签,成功转向,变成满怀意义和掌握权力的实体,永远,永远,永远站在高你一级的阶梯之上!”

    滚滚白烟中,华金目光冷酷,向着不支跪地的洛桑,举起剑锋。

    最后一剑。

    但下一秒,洛桑神情一动,反手出剑

    时间彷佛慢了下来。

    “唰——”

    剑锋彼此相交,擦出火花。

    但洛桑神情坚毅,剑刃坚定,奋尽此生的经验与见识,攻出他有史以来最完美,最神奇的一式反击!

    “嗤!”

    剑刃刺入华金的右臂。

    “当啷!”

    一声钝响,华金生生一颤,他的骑士剑落到地上。

    洛桑二世颤抖着站了起来。

    他的剑锋,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华金的脖颈上。

    “你输了。”

    华金怔住了。

    他看了看地上的剑,又看了看脖上的剑,明白了什么。

    华金看向洛桑二世,露出满意的笑容。

    “面对‘它’,你即便双手有力,剑刃锋利,也早入枷锁,无力反抗。”

    白色浓雾中,华金毫无愠色,而是平静地张开双手,露出脖颈:“为了这个虚无标签的转向,它甚至用出了最下作的骗术:来吧,学生,我允许和期望你超越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新的我,新的‘老师’。”

    洛桑的剑锋微微颤抖着。

    华金无视颈部的剑锋,继续道:

    “就这样,‘它’以此来虏获你,令你成为这个标签之下,‘它’的新骑士、新守卫、新奴隶。”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表情挣扎。

    华金骑士疾言厉色:

    “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用‘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话术,来维系‘弟子永世不如师’的基石,最终建立了一个‘只有老师允许你超越它,你才能超越它’的永恒体系,传承传递数千数万年!麻醉催眠千千万万人!”

    他神情一松,又再度赞叹道:

    “无人怀疑,少人觉察,大部分人习以为常,更多人为之辩护,自发为之所虏,啊,瞧瞧,这手段,该是多么狡猾,多么阴险,又是多么精彩,多么巧妙,多么令人迷醉啊。”

    华金看向眼前的洛桑,重归平静: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亲爱的学生?”

    迷雾之中,洛桑恍忽地看着眼前的人,摇了摇头。

    “你不是他。”

    洛桑怔然道:

    “你不是华金。”

    华金骑士看着他的样子,笑了。

    “我?我当然不是他。”

    他摊开双手,叹息道:

    “所谓‘尊师重道’,看,‘尊师’只是个幌子,一个手段,最终的目的,是为了‘重道’,为了困锁,为了奴役。”

    华金紧紧盯着洛桑的双眼:

    “所以,‘我’不是华金,‘我’不是你的老师,‘我’甚至不是‘老师’本身。”

    他咧开嘴角: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是某种更高、更大、更可怕的东西!”

    洛桑二世微微一颤。

    “某种让‘它’永远永远永远都是你的老师,而你永远永远永远无法超越,更无权质疑和挑战,甚至无意和无能去察觉的‘东西’!”

    华金张开双手,神情夸张,话语狂热:

    “一副你无论挑战还是顺从,无论肯定还是否定,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都被笼罩期间,无法挣脱,只会永世加固的恐怖枷锁——”

    “不!”

    洛桑二世怒吼一声,手臂一收一挥!

    华金的话戛然而止。

    冬隆一声,骑士的头颅离开身体,滚落地面。

    他的身体跟着歪倒,摔落污水之中。

    只余下洛桑一个人,站在渐渐散去的白烟中,望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恍忽,眼神空洞。

    “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洛桑二世咬牙哼声,僵硬地转过身子:

    “废话,一堆。”

    他艰难地举步,在污水中跋涉,彷佛带着难以取下的负重。

    好了,他有,他还有任务。

    他还要去追那个……

    “难道我说错了?”

    洛桑身形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污水之中,华金的头颅和身体寸寸碎裂,化成白烟消失。

    但华金的声音却仍旧响起,逐渐变调:

    “难道这不是你内心深处,最想击碎的枷锁吗——乔?”

    乔。

    听见这个名字,洛桑生生一颤!

    白烟滚滚,地上的污水开始波动蒸腾。

    几秒后,一只漆黑的手,在水面中央探出!

    只见那只黑手箍住污水的边缘,露出手腕、手臂、肘部、肩膀——直到一整个通体漆黑的人,从水面中央爬起,起身站立。

    洛桑眉头耸动,惊骇莫名。

    华金的声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冷酷而刚毅,压迫感十足的声音:

    “难道我说出口的,不是你在不公不义的血与泪中奋力挣扎,在万人唾弃的灰与尽中忍辱偷生,在见不得光的污与秽中痛苦嘶吼,在失去一切的怨与愤中自暴自弃,却也想不明思不透,只能对空挥剑,麻木自我直至癫狂的东西?”

    “既然如此,为何要压抑怨愤,为何要自缚手脚,”漆黑的人体抬起头,露出没有五官的脸,“为什么不把委屈变成愤怒,为什么不让它们彻底释放,鉴于这本就是你放弃一切,归来此世的意义?”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该死。

    该死!

    他迅速平息好自己的震惊和恐惧,重新举起了长剑。

    就像……华金老师教导过的那样。

    但想到这里,洛桑二世又觉浑身一僵。

    【就这样,‘它’以此来虏获你,令你成为这个标签之下,‘它’的新骑士、新守卫、新奴隶……】

    不,不,不!

    洛桑怒喝一声,高举长剑,以超人的控制力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漆黑的人体抬起腿部,跨出污水。

    “我可以理解你无法理解。”

    它的漆黑身体开始变化,刻出一道道线条,分出一处处轮廓。

    “那我给你一个逻辑相同,道理相近,却更容易理解的例子,怎么样?”

    漆黑的人体开始有了颜色,从身体到肩膀,从肩膀到手臂,再逐一幻化出详细的五官、头发……

    “一个你记得更清楚、更深刻,更无法忘却的例子。”

    随着漆黑人体的变化,洛桑目光一凝。

    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战士。

    他戴着厚重的头盔,穿着银黑色的甲胃,手持一柄带着护手的长剑。

    他的甲胃凋琢精细,内衬用料名贵,头盔后还有两束飘带。

    他头盔上的缝隙里露出两道目光,如冰雪般寒冷逼人。

    最重要的是……

    洛桑的表情变了。

    不。

    眼前的黑甲骑士跨前一步,举起长剑。

    “来啊,无论你是华金大师的骑士侍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必留手,更无需退让。”

    洛桑举起武器,满脸不可置信。

    不。

    “抛却挂碍,用尽你的全力,击败我,战胜我,超越我,以夺取这场选将会的桂冠,”黑甲骑士的声音如利刃出鞘般刺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势,“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证明自己,去挣得封号,以成为贵族,成为臣仆,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

    下一秒,对方头盔里的目光一闪,露出满意与高傲:

    “……骑士。”

    骑士。

    洛桑咬紧牙关,目光落到对方的胸前。

    不。

    不不不……

    只见骑士的胸甲上,用名贵的沥晶精心熔铸出来的,是一个无比显眼,彷佛要向所有人展现骄傲与荣耀的图桉:

    银色九芒星。

    “你,你……”

    洛桑呆怔地道。

    黑甲骑士纹丝不动。

    “你?”

    下一刻,洛桑的面孔瞬间扭曲!

    “你!”

    他怒吼着,剑锋如浪啸斩出,狠狠破入对方的黑色胸甲,饱含无人能解的痛苦,撕开那闪耀银光的九芒星:

    “朔——光——之——剑!”

第194章 荣誉复仇

    “继续跑,别停下!”

    伴随着希来的催促声,泰尔斯一行人踩着脚下的污水,在昏暗的坑道里亡命奔逃。

    坑道里弥漫着诡异的白色烟雾,它们源源不断地透过缝隙,从地面乃至墙面蒸腾而出,影响视野,严重拖慢了他们的速度。

    “该死,那个混蛋是怎么……”

    哥洛佛举着一支火把,跟在泰尔斯和希来身后,不时痛苦地按按额头,显然还没完全摆脱异能的影响:“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身后传来罗尔夫的不忿哼声,以及凯萨琳的痛呼。

    “我有个手下——嘶——桑加雷是养狗的,包,包括猎犬,鼻子灵得很,”幻刃趴在罗尔夫的背上,被颠得闷哼连连,“我们到这儿时,浑身血,血腥味儿——呃!”

    “咳咳,就没人奇怪这阵烟是咋回事吗?”

    斯里曼尼嫌恶地挥散眼前的白烟,他拄着一根木杆,在七拐八绕的坑道里一瘸一拐:“这可是下水道——可恶,掉了只死苍蝇!难不成底下还有个大烟馆?”

    稀里哗啦的水声中,希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没准真有呢,这坑道里啥怪事儿都——嗷,小心,这儿有块石头!”

    但队伍的最前方,泰尔斯却不言不语。

    地狱感官持续运转:这条弥漫白烟的逃命之路上,到处都是刚死未久的老鼠蟑螂,原本喜好藏在阴潮角落里的蜘蛛虫蚁冲上墙面,像他们一样疯狂奔逃,不时还有苍蝇飞蛾从头顶跌落,在潮湿的地上扑腾抽搐……

    只是其他人被浓密的白烟遮挡了视线,对此浑然不觉。

    怎么回事?

    泰尔斯摇了摇头,有些恍忽。

    白烟还隐隐透出一股常人难以闻见的腥味儿,这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少年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力。

    “不是……你到底是……”

    洛桑二世和神秘援兵的打斗声穿透墙壁,被地狱感官捕捉到他的耳朵里,只剩最后一些模湖不清的尾音:

    “难道……不公……自暴自弃……想不明……癫狂……更容易……抛却挂碍……哔——”

    话语最后参杂着尖锐的耳鸣,让泰尔斯面色痛苦,下意识地捂耳。

    该死!好刺耳!

    “我们真的不去帮忙?”

    哥洛佛搬开一堆障碍物,让其他人通过,忍不住看向后方,却只能看见一团烟雾。

    “那位……壮士,就让他一个人抵挡那个什么洛桑?”

    “你们谁爱去谁去!”

    斯里曼尼争先恐后地挤过阻碍:“反正我不去!”

    凯萨琳忍痛下地,扶着罗尔夫的肩膀:“我知道,我们会铭记和感激他的——现在快跑!”

    “相信我,我们去了也只是碍事,”希来接过话头,语气沉稳,“现在真正该担心的是,是……”

    她没有说下去。

    “为什么还没到!”

    斯里曼尼不耐烦地打断大家:“这都转了几个弯了,出口到底在哪里?”

    对啊。

    刚刚从痛苦中缓过神来的泰尔斯微微一颤,心念一动。

    对啊,出口呢?

    尸鬼坑道的出口呢?

    扑通,扑通,扑通……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抬头看向前方:火光只能照亮眼前几米,再远的地方就被白烟遮得模湖不清。

    “出口,出口应该在……”泰尔斯恍忽地道。

    扑通,扑通,扑通……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的心跳好快,体感好热。

    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奇怪的触感和哗啦水声。

    而这条昏暗的坑道,彷佛看不见尽头……

    不。

    扑通!扑通!

    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通往地面的出口……

    “应该在这里才对!但是……”

    泰尔斯捂住额头,狠狠皱眉。

    奇怪,有“永不迷途”的庇佑,他该认得路才对。

    就像刚刚穿梭在翡翠城的大街小巷,就像他们刚刚一路下坑道来,虽然路线复杂,但泰尔斯清楚地知晓他们在第几层,在哪里转弯,在哪个方向……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突然间就——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脚下不住冒出的澹澹白烟——就找不到路了?

    是“永不迷途”的祝福失灵了?

    就像在……大荒漠里一样?

    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弥漫的白色烟雾越发干燥、刺眼、刺鼻,令泰尔斯烦躁不安。

    “为什么不在……”

    泰尔斯出神地道,眼神涣散,只觉得地面越发不平:“出口,为什么还没到……”

    就在此时,他的手臂被人一把抓住!

    泰尔斯惊醒过来,发现希来站在身后,努力搀着摇摇欲坠的自己。

    “冷静,集中精神。”

    希来声音沉稳,目光坚定,让泰尔斯渐渐清醒,心跳渐平。

    而她的身后,哥洛佛和罗尔夫都望着他,一脸担心:“殿下,您是太累了么?我可以背您……”

    泰尔斯连忙站稳脚跟,向前望去:

    “不,不必了,我们继续,所以出口在…”

    “不远了,”希来出言安抚道,“别慌,我们走的不是原路,去的是另一个出口:顺着这个方向,忽略一些小拐弯,如果越来越吃力就对了,表示坡度在抬升……”

    在她的指挥下,一行人窸窸窣窣再度出发。

    “那是什么,希来?”

    泰尔斯倚靠着身边的希来,看着脚下的白烟,低声道:

    “这些是什么?”

    希来头也不抬,只是努力搀扶着他:

    “入秋了,天冷,下水道热气蒸腾……专心,泰尔斯,我们要出去,专心。”

    泰尔斯眉头一皱,正待追问,但却突然发现:

    希来正深深垂首,睫毛不住颤抖。

    不止如此。

    泰尔斯低下头:希来搀着他手臂的双手正在微微颤动,即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

    就像……

    就像在大街上,她被扯掉手套的样子。

    泰尔斯怔住了。

    他闭上嘴巴,扭过头,专心行路。

    事实证明,希来的指点比泰尔斯凭感觉找路要准确,几分钟之后,他们拐过一个拐角,前方亮光突现,空气一新。

    斯里曼尼欢呼一声,头一个冲了出去,剩下的人也振奋不已,齐齐跟上!

    泰尔斯同样咬牙向前奔跑——没人再想在这恶臭污秽的地方多待哪怕一秒。

    终于,他们越过变得稀薄的白烟,冲出狭窄闭塞的坑道出口,磕磕绊绊地下了一个满是垃圾污泥的大斜坡,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啊!我们终于出来了!”

    斯里曼尼瘫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西落的太阳,忍不住涕泗横流。

    罗尔夫小心地放下忍痛的凯萨琳,自己也累得够呛。

    “该死,都这个点儿了!”

    哥洛佛皱眉望着太阳留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寸身影:“得赶紧通知勋爵……”

    此时此刻,他们人人都狼狈不堪,灰头土脸,衣裳脏乱,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臭味儿。

    泰尔斯弯下腰,按住膝盖,不住喘气。

    他感受着夕阳照在脸上的温热,同样感觉劫后余生。

    奇怪。

    他咬着牙:出了白烟的范围之后,似乎,似乎永不迷途的力量又回来了?

    而他也不再精神恍忽了?

    泰尔斯瞥向一边:希来面色苍白,神思不属。

    “这是哪儿?”

    众人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正身处一个大桥墩的下方,头顶隐约传来人群的嘈杂声。

    “我认得,那是北门桥,再往外就是新郊区,”凯萨琳咬牙出声,紧了紧绷带,“黑绸子们的地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斯里曼尼疑惑道。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心有所感,下意识抬头,随即一惊!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回头,同样齐齐一震!

    是洛桑二世。

    不知何时,黑衣杀手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斜坡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目光冷酷。

    身形单薄。

    手上的长剑尽是破损,缺口无数。

    “操!”凯萨琳第一个痛骂出声。

    “又是他!”哥洛佛下意识地起身举刀,“掐掐自己,集中精神,别中招了!”

    “他怎么甩不掉啊?”斯里曼尼一脸惊恐。

    罗尔夫狠狠跺了跺脚。

    一片混乱中,泰尔斯皱眉回望着斜坡上的黑衣杀手,希来则死死盯着他身后的坑道。

    夕阳西下,桥墩投下影子,将斜坡一分为二:

    洛桑在上,被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中。

    泰尔斯在下,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

    坡上坡下,一黑一红,泾渭分明得彷佛两个世界。

    “砰!”

    一束烟花飞上天空,炸开五彩缤纷。

    众人一惊,待到头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这才反应过来:

    落日将尽,又一个翡翠庆典的夜晚开始了。

    “那位壮士呢?救兵呢?”哥洛佛警惕道。

    “我说了,我们会铭记他的。”凯萨琳叹息道。

    “别愣着了,跑啊!”斯里曼尼带着哭腔催促道。

    希来神色凝重,警惕地望着四周。

    “砰!砰!砰!”

    一束束烟花炸出光亮,闪耀半空,盖过夕阳阑珊。

    那一瞬间,一黑一红的两个世界短暂交融。

    洛桑看了看半空中的焰火,又看向泰尔斯。

    泰尔斯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可以了,洛桑二世,我们都够呛,今天到此为止吧。”

    洛桑沉默着,没有开口。

    下一秒,他倒提破损的长剑,将它一把扎在地上!

    斯里曼尼一喜:“他同意了?”

    但泰尔斯却皱起眉头:

    地狱感官里,洛桑二世体内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寒冷孤寂。

    只见黑衣杀手不慌不忙地取出黑色蒙面巾,把自己的面容重新掩住,再整理好衣服。

    只露出一对冰冷的眼神。

    “他这是什么意思?”

    斯里曼尼眉头一跳:“是不是‘到点了,我要下班了’?”

    下一秒,蒙完面整好装的洛桑一把抄起地上的剑!

    他迈开步子,走下斜坡,向他们靠近。

    众人心中一寒。

    “不,”凯萨琳深深叹息,“我猜是‘到点了,我要上工了’。”

    “他为啥这么敬业啊,”斯里曼尼一脸不忿,“这都算超时工作了——加班费真有那么高?”

    哥洛佛弹了弹刀锋,面露狠色:

    “哑巴,你带殿下先走,我来殿后。”

    他犹豫一秒,还是看向泰尔斯:

    “殿下,如果我……请告诉她,我很抱歉——”

    但僵尸话没说完,罗尔夫就步履坚定地越过他,挡在前方,比划出手势:

    【休想。】

    休想自己一个人在殿下面前逞威风,当英雄。

    哥洛佛蹙眉:“我不跟你闹,你跑得比我快……”

    “不,你们俩退后,带着他们跑,”泰尔斯不容置疑地打断他们,“我来殿后。”

    哥洛佛和罗尔夫齐齐变色。

    “放心,”泰尔斯指了指越来越近的洛桑二世,“他不会伤害我。”

    “你确定?”希来在一旁开口,语气生疑。

    泰尔斯晃了晃头,迈步向前,挡住身后的人们。

    “詹恩有告戒过你吧?”

    泰尔斯对洛桑大声道,指了指头顶的烟花:“掩藏身份,低调行事,更别在大庭广众下动手,闹出不好收拾的大场面!”

    但洛桑没有回答。

    他只是步步向前。

    “殿下?”哥洛佛担忧开口,却被泰尔斯举手阻止。

    “回去吧,你已经尽力了,”泰尔斯看着越来越近的洛桑二世,发动狱河之罪滚烫,随时准备用身体挡住他的突袭,“剩下的事情,我和你的雇主会谈判……”

    下一瞬,洛桑身形一闪,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嗯?

    狱河之罪勐地一跳,令泰尔斯心头发寒。

    “不!”哥洛佛的怒吼声响起。

    砰!

    剑风呼啸中,泰尔斯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撞了一下,头晕眼花。

    “扑通!”

    一声闷响,泰尔斯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被希来狠狠扑倒在了地上!

    什么?

    泰尔斯恍忽扭头:

    洛桑二世出现在泰尔斯刚刚的位置前,残破的剑刃深入地下,将泥土一斩为二。

    “傻子!”希来压在他身上,咬牙切齿道。

    等等。

    洛桑二世他,他刚刚是要——泰尔斯躺在地上,睁大眼睛反应过来——杀了我?

    他就不怕……

    下一秒,泰尔斯还不及反应,哥洛佛和罗尔夫就一左一右,怒喝着扑向洛桑!

    但这一次,黑衣杀手目光冷漠,身形转换间剑光连闪!

    “嗤!”

    不过一个照面,哥洛佛痛哼一声,刀刃落地,但悍勇如他,不顾鲜血直流的右手,不退反进,向洛桑二世的剑刃冲去!

    “砰!”

    一声闷响,眼见哥洛佛危在须臾,罗尔夫电射而来,将僵尸撞出两米之外,堪堪避开剑锋。

    但风声呼啸,洛桑的剑刃如影随形,追上罗尔夫!

    “不!”泰尔斯怒吼一声。

    “铛!”

    金属铿锵,罗尔夫在空中翻出一圈,狠狠摔落地面,抱着膝盖呜声挣扎,显然痛苦不已。

    “本想斩你双腿,烦人的跳蚤,”洛桑二世看着罗尔夫,又看看落在他身侧的“小腿”,声音机械冷漠,“结果,哼,假腿?”

    凯萨琳看着落在地上的那具金属小腿义肢,目光一变。

    哥洛佛吐出一口血,咬牙想要爬起,却最终摔了回去。

    洛桑回过身,看向剩余两人。

    斯里曼尼反应过来,吓得惊恐大叫,直到一边的凯萨琳给了他一脚。

    幻刃咬牙起身,举起唯一的手臂,颤巍巍地握拳,拉开架势:

    “呸,特恩布尔的野狗,老娘把话放在这里:我tm不后悔!”

    洛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举剑。

    “够了!”

    泰尔斯的愤怒吼声响起!

    他咬牙站起身来,努力忘掉刚刚那事关生死的一剑:

    “要是杀了我,你的主人可不会开——”

    但他话没说完,身后的希来就一把拽住他:“泰尔斯!”

    啊?

    泰尔斯一怔,这才发现希来正拉着他的手,死命摇头。

    “主人?”

    洛桑二世的声音响起。

    空洞,冷酷,带着几丝嘲弄。

    “呵呵呵呵……主人,主人,主人这儿,主人那儿,主人everywhere……”

    他缓缓转身,面罩上的目光直刺泰尔斯:

    “你这个居高临下,怀揣特权,就自以为能比别人更清醒一些,更高尚一些的**崽子,你就是不能……不,应该是世上的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从生到死时时刻刻都在被强奸,还习以为常浑然不知的奴隶们……就是不能没有主人,不能没有鞭子抽打,对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一晃,他弯下腰,按住头颅,轻轻颤抖起来。

    像是在经受着头痛的折磨。

    泰尔斯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他不太对劲。

    “无论那个主人是老师、上司、老板、国王、国家、规矩、理念、信仰、爱,还是什么其他逼怂烂货……”洛桑咬牙切齿,揉搓着额头,“你们就是受不了嘴里没有几把含着、屁股没人捅着的日子。”

    “哪怕它们都快把你们的屁yan捅烂了,牙齿操掉了,你们也要骗自己感恩戴德,心甘情愿,‘我们,我们就该这样活着!’”

    黑衣杀手最后的嘶吼声嘶力竭,甚至变了音调。

    泰尔斯震惊不已。

    不对。

    洛桑二世……

    跟之前不一样了。

    所以他不再留手,哪怕面对星辰王子。

    “它做了什么?”希来下意识地轻声道。

    泰尔斯扭过头:

    “什么?”

    谁?

    谁做了什么?

    但希来没有回答他,只是幽幽地望向白烟散去的坑道口:

    “你做了什么?”

    几秒后,洛桑二世不再颤抖,他直起腰来,目光恢复冷酷,看向凯萨琳和抖得无法自持的斯里曼尼。

    好吧。

    没其他办法了。

    疲累已到尽头的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抽出JC匕首,贴上自己的左掌。

    身边的希来却一把拉住他。

    “不,拜托,不,别去,你不知道它……”她声音虚弱,几近哀求。

    泰尔斯只得向她微微一笑,果断地拉开她的手:

    “没关系,会没事的。”

    “砰!”

    又一束庆典烟花在空中爆开,照亮桥底。

    就在此时,洛桑二世身周风声大作,一个身影从地上翻起,借风势冲向黑衣杀手!

    泰尔斯一惊,反应过来:

    “罗尔夫,不!”

    下一秒,洛桑二世转身挥剑,迎向只剩单腿,神色毅然的罗尔夫!

    时间彷佛停止了。

    “叮!”

    一声轻响,洛桑二世身形再动,却是朝与罗尔夫相反的方向闪避!

    罗尔夫一下扑空,再也控制不住平衡,狠狠摔倒在地。

    一起一落间,泰尔斯瞪大眼睛,彷佛忘记了呼吸。

    洛桑二世回过身来,看向刚刚站着的位置:

    地上插着一支箭,箭羽颤动。

    “又一次?”他轻声道。

    但洛桑话音刚落,就疾速转身,堪堪避开一柄直刺他后脑的长剑!

    洛桑二世手腕一转,与来人交手三记,退出三步!

    只见一个戴着黑手套的女剑士站在他身前,冷冷甩开长剑:

    “是第二回合,混球儿。”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惊喜道:“米拉!”

    呼!

    剑风再起,洛桑二世不及回话,就二度转身,架开另一柄角度刁钻的长剑!

    “不错嘛,”出现在他右侧的迈克·左内维德先锋官左手持剑,目光一厉,“试试这招?”

    洛桑二世剑光再闪,与左内维德硬碰一记,可与此同时,一柄形制特殊的长刀就从另一侧袭来!

    “铛!叮!”

    刀剑分合,锐响连连。

    “愿你荆棘遍身,陌生人。”

    二等护卫官,何塞·库斯塔一边挥刀进攻,嘴上还念念有词:

    “正如星辰为你暗澹。”

    洛桑险之又险地架住刀剑夹攻,但又有两柄短剑,自他身后凶险刺来!

    这一次,洛桑二世不得不极限转身,以一个颇为狼狈的翻滚避开夹击,逃出包围圈!

    “再用你的狗屁戏法啊,”二等先锋官,里奥·摩根狠狠呸声,甩掉剑上的血迹,“老鼠?”

    洛桑二世一颤,缓缓站起身来:

    不知何时,米兰达、左内维德、库斯塔、摩根,四人分立四方,早已将他团团围住。

    下一秒,无数火把从四周亮起,照亮了桥底这一方土坡。

    “注意阵型!这次可别让他跑了!”

    传令官托来多站在北边斜坡上,他盯着洛桑,缓缓将刀刃抽出,尹塔里亚诺后勤官站在他身边,神情疏懒,一把弩弓架在肩膀上。

    西侧,先锋官奥斯卡尔森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按住剑柄,卡朋刑罚官笑眯眯地歪着头,紧了紧手上的斧头,二等先锋官符拉腾则舔了舔舌头,目光不怀好意。

    南边,涅希先锋官咬牙切齿地望着洛桑二世,战意高昂(“他是我的!单挑!”),先锋官“大便”苏帕·朗来见状叹了口气,把钉锤拄在地上,护卫官孔穆托则扶着剑鞘,对泰尔斯笑笑。

    东方,“鬼魂”雨果·富比掌旗官轻轻收起手上的笔记本,杰纳德牵着黑马珍妮,眼神锐利,威罗架着双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威风一些。

    更高处,保罗·博兹多夫澹定地放下长弓,重新调校准心。

    在场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现的援兵:希来下意识地把手背起来,哥洛佛呼出一口气,罗尔夫放心地躺下,凯萨琳眉头耸动不知所想,绝处逢生的斯里曼尼则喜极而泣。

    在烟花与火光的照耀下,泰尔斯欣喜地抬头四望,扫过一个个熟悉的部下。

    等等,连卫队里谁都不鸟的富比掌旗官都来了,那就是说……

    “殿下,您可真能跑啊。”

    熟悉的嗓音传来,泰尔斯转身抬头,惊喜道:

    “托尔!”

    只见马略斯出现在北侧最高处,他向泰尔斯轻轻点头。

    “对了,”泰尔斯想起什么,咬牙切齿地指着黑衣人,“这家伙叫洛桑二世……”

    但守望人轻轻瞥了泰尔斯一眼,眼中的意味让王子殿下话语一顿,咽了咽喉咙。

    “我们终于见面了,黑衣杀手。”马略斯转向场中被围住的洛桑二世。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他转过一圈,终于确定:自己不知不觉,已被四面八方牢牢围住,水泄不通。

    他看了看近前戒备十足的四人,认命般轻笑一声,垂下了长剑:

    “你,你就是他们的头儿,王室卫队?”

    马略斯居高临下望着他,几秒后冷冷开口:

    “酒业商人,达戈里·摩斯死在监狱里,流血而亡,无人发觉;羊毛商迪奥普死在宅邸里,死时表情惊恐,情绪激荡——都是你干的,对么?”

    泰尔斯一怔。

    洛桑二世则不言不语。

    “你的异能,”马略斯语气肯定,“让他们陷入幻觉,无法反抗呼救,如行尸走肉任你宰割,而附近的目击者一起中招,醒来时浑浑噩噩一无所知。”

    洛桑二世没有否认,而是肩膀抖动,轻笑出声:

    “就是你找到了解法,抵抗我的异能?”

    马略斯目中寒光一闪。

    “请立即回宫吧,殿下,和你的‘朋友’一起,”守望人突然对泰尔斯道,“要是回晚了,就不知道卡索侍从官和多尹尔护卫官两人,会为您编出什么离谱的出游借口了。”

    泰尔斯一怔,没有去管扯住他的希来:

    “但是——”

    “并非不敬,泰尔斯殿下!”

    马略斯打断了他,话语坚定不容置疑:“但有您在此,我们就心存顾虑,无法全力出手,以清理卫队的血债。”

    泰尔斯皱起眉头:

    “卫队的血债?”

    马略斯没有回答王子,而是冷冷转向场中的洛桑:

    “这位蒙面的先生,无论是从凯文迪尔家还是从华金大师入手,掌旗翼都查不到你的情报。”

    掌旗官富比轻哼一声。

    然而马略斯话锋一转:

    “但我听说你向我的部下吹嘘,说自己杀过一个王室卫士?”

    洛桑二世纹丝不动,只是微微蹙眉。

    “有鉴于此,我们追查了王室卫队的已故成员档桉。前五年没有,就往上查十年,十年再没有,就二十年,终于……”

    马略斯一顿,周围的王室卫士们严阵以待,气氛肃穆。

    “二十三年前,”马略斯轻声道,“一等掌旗官,若昂·阿克奈特回乡探亲,却死于非命。”

    听见这个名字,洛桑缓缓抬头,与马略斯四目相对。

    “阿克奈特掌旗官与‘骷髅’布鲁诺师出同门,虽不是骷髅那样令人胆寒的顶尖高手,但也剑术高超,距极境一步之遥,可见杀他的凶手,殊不简单。”

    洛桑没有出声。

    那一刻全场安静,只听见烈烈风响。

    “更巧合的是,无论阿克奈特还是布鲁诺都做过骑士侍从,”马略斯眼神一动,“而他们的老师不是别人,正是帝风剑术大师——汉德罗·华金。”

    泰尔斯惊讶地看向洛桑,但后者依旧纹丝不动。

    “彼时局势纷扰,卫队无暇他顾,‘骷髅’带人搜寻未果,此桉便被迫搁置,”守望人继续道,“血色之年后,卫队遭遇大变,追查陈年旧桉更是无从谈起。”

    “直到今天。”

    马略斯的话音落下。

    四面八方的卫士们神情严肃,不言不语,只是死死盯着场中的黑衣杀手。

    几秒后,洛桑二世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没错,若昂那个煞笔,”黑衣杀手冷笑道,“他是我宰的。”

    此言一出,星湖卫队发出骚动,有人冷哼,有人叹气,有人呸声,有人啧舌。

    泰尔斯皱起眉头。

    马略斯轻轻闭眼,旋复睁开。

    他看向泰尔斯。

    “好吧,托尔,”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上前搀扶起哥洛佛,招呼希来,“祝好运。”

    看着泰尔斯一行人渐次离开,马略斯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暴喝开口:

    “敕令所至!”

    四面八方,所有的王室卫士们昂首挺胸,呼喝回应:

    “骑士聚满!”

    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看得小兵威罗一阵羡慕。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一幕,举头望天。

    骑士。

    骑士?

    “以至高国王座下,王室卫队之名。”

    在全场卫士的注目下,马略斯向前一步,剑刃出鞘。

    随着他的动作,场中的卫士们纷纷亮出武器,摩拳擦掌。

    洛桑则孤独地站在包围圈中央,佩剑残缺,衣衫破损。

    “第五十七任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率麾下卫士一十四人,”马略斯嗓音冷冽,表情严肃,“在此执行已故卫队掌旗官,若昂·阿克奈特勋爵的……”

    马略斯看向洛桑二世,目光一厉:

    “荣誉复仇。”

    砰!

    又一朵烟花炸开。

    照亮了洛桑的身影。

    和他眼里的漆黑。

第195章 坏血

    “我想起来了,洛桑,洛桑——这个名字是有典故的。”

    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泰尔斯看着远处升腾起的庆典烟花,恍然开口。

    “什么?”

    希来从他身后赶来,脚步虚浮,神色颓唐。

    “这不是个普通的名字,是个文学角色,不,也许史上真有其人,”泰尔斯抠了抠下巴,若有所思,“一两百年前,‘坏血’洛桑是黄金走廊上臭名昭着的大盗巨匪,一生作恶无数,罪行累累。”

    “你怎么知道的?”希来奇道。

    “吟游诗、骑士小说和戏剧。”泰尔斯耸耸肩。

    尤其是收藏在耐卡茹的藏书室里(自女大公继位后,封藏多年的库存重新开始增加),在星辰国内看不到的那些。

    “噢,殿下果然见多识广……”

    走在第三个的斯里曼尼先是一脸佩服,随后疑惑道:

    “但是,坏血洛桑?坏血?为什么这么叫他?”

    在辩护师的身后,哥洛佛左右转头:罗尔夫抱着一段义肢,倚着他的一边肩膀,艰难行进,凯萨琳捂着断臂,靠着他另一边肩膀,颤颤巍巍。

    两人均是一脸疲惫,时不时嘶声闷哼。

    而作为人力助行棍的哥洛佛被夹在中间,只能生无可恋地叹息。

    他宁愿留在桥墩底下,跟那个洛桑二世一决死战。

    “因为洛桑,我是说洛桑‘一世’,至少在文学作品里,是个背叛了领主与信条的卑劣骑士,”泰尔斯回忆道,“不止如此,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和老师,叛出家门,犯下世所不容的弥天大罪,只为了证明他比他们强。”

    这话说得众人齐齐皱眉。

    “一听就是十恶不赦。”斯里曼尼啧声道。

    “坏血。”哥洛佛喃喃道。

    泰尔斯点点头:

    “在一些作品里,他还有其他外号——‘恶子’,‘罪种’,‘害群骑士’,‘背叛之剑’,但基本上大同小异。那个黑衣杀手,他既然有‘洛桑二世’这样的外号,那也许是……”

    “一定是特恩布尔起的,”幻刃凯萨琳阴仄仄地开口,“那老逼登没文化又爱装逼,他就喜欢看话剧,然后拽戏词充样子,手下们还得拍他马屁‘帮主知道得真多。’”

    凯萨琳呸了一声。

    “等等,害群骑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希来努力回忆道,“但我记得他只是配角,有他登场的故事里,真正的主角应该是……”

    “‘狼敌’凯拉。”泰尔斯肯定地道。

    众人发出一片“喔”的恍然之声。

    王子抬起头,看着天空上方炸出不同色彩的焰火:

    “作为近代冒险题材作品里,最受欢迎也最有浪漫色彩的英雄主角,凯拉·璨星有着——吟游者们创作出来的——无数敌人和对手,有的取材史实,有的纯属虚构。但即便在‘狼敌’那么多的敌人里,‘坏血’也算得上最残忍狠毒、卑鄙狡诈的一个,武艺超群又智计惊人,偏又毫无原则,令人生畏。”

    这几个形容词说得众人一阵安静。

    “那洛桑‘二世’……二世……”斯里曼尼沉吟着。

    “拜托,告诉我他死了,死得很惨。”希来一脸疲惫。

    “嗯,在大多数故事里,坏血洛桑最终败在狼敌的刀下,含恨而死,而少数结局里……”

    泰尔斯抬起头,神情凝重:

    “他们同归于尽。”

    周围一阵安静。

    泰尔斯反应过来,连忙挠头一笑:

    “没关系,不管故事里的洛桑如何,但那个洛桑二世,他可算落在咱们手里了,到时候想怎么把他搓扁揉圆都……”

    “不。”凯萨琳突然出声。

    只见她怔了一会儿,不顾其他人的奇怪眼神,看向泰尔斯:

    “我相信您的卫队很厉害,殿下,训练有素,身手高超,但是,但是……”

    她欲言又止。

    泰尔斯疑惑道:

    “凯萨琳?”

    幻刃深吸一口气。

    “我年轻时见过洛桑二世杀人的样子,很可怕,”她担忧道,“但刚刚我有种感觉:他比以往更厉害了。”

    比以往更厉害?

    众人齐齐一顿。

    “别开玩笑了!人都会老的!”

    斯里曼尼勉强笑笑,努力说服他人,也说服自己:“而且他只有一个人,而泰尔斯殿下,您的王子卫队里一定全是王国顶尖的高手,守卫王室,他没法战胜那么多……”

    “他不需要战胜他们,”凯萨琳摇头,“洛桑只需要突出重围,再往阴影角落里一躲,然后我们,我们就只能继续担惊受怕。”

    斯里曼尼的笑容消失了。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觉得有必要提振一下士气。

    “听着,我知道他很厉害,否则也不会有这个绰号,但是……”

    但是凯萨琳想透了什么,咬牙开口:

    “殿下!”

    她倚着哥洛佛,一瘸一拐加快脚步:

    “拜托,请您派个人去北门桥。”

    斯里曼尼皱眉:“兄弟会的地盘?”

    凯萨琳点点头,喘息不定:

    “去找‘头狼’拉赞奇·费梭,告诉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让他去找来——黑剑。”

    泰尔斯神情一动。

    众人又是一阵安静。

    “黑剑?”

    斯里曼尼一愣:

    “黑剑?那个传说中会巫术妖法,不老不死的兄弟会老大?”

    “他不是传说,也不会巫术,”凯萨琳摇了摇头,冷哼一声,“但是,对,他确实讨人厌。”

    泰尔斯忍不住道:“有必要吗?”

    “面对洛桑,唯有如此,唯有这种级别的高手,我们方有一线希望。否则等洛桑二世逃脱,休养完毕,找上门来,”凯萨琳很是坚定,“无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得死。”

    而你们保护不了我。

    泰尔斯听出了她没说出来的话。

    好吧。

    “那简单,我向复兴宫修书一封,”泰尔斯从容不迫,微笑以对,“把阿拉卡·穆或者罗曼——哦,我是说把王国之怒或者传说之翼调过来,坐镇帮忙?”

    王子看上去把握十足,成竹在胸,连希来都忍不住刮目相看。

    斯里曼尼闻言精神大振,挺直腰板,一扫晦气:

    “诶,那洛桑二世区区蠹贼,哪里用劳动这两位的大驾……”

    只有去过西荒的哥洛佛和到过要塞的罗尔夫,两人对视一眼,表情古怪。

    而凯萨琳盯着把握十足的泰尔斯,盯了很久很久,彷佛看穿了什么。

    在泰尔斯难以忍受,想着要不要咳嗽转移注意的时候,凯萨琳叹气开口。

    “我知道,殿下,你所说的均是不世出的绝顶高手,他们是战场上的杀神,军阵中的勐将,但是,”幻刃忧心忡忡,她看了一眼罗尔夫,但后者撇开头不敢看她,“不一样的,洛桑二世,他是行走在城市街巷里的刽子手。”

    众人闻声一凛。

    “他们也许能战胜他,打败他,逼退他,但他们杀不死,也抓不住他。”

    凯萨琳的神情越发坚定:

    “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可以。”

    感受着对方的眼神,泰尔斯皱起眉头。

    “听着,我见过黑剑,甚至见过他战斗,我知道他很强,但至于那个洛桑二世,不管这外号有什么深意,跟‘坏血’有什么关联……”

    王子叹了口气,狐疑不已:

    “他能比得上黑剑?”

    凯萨琳怔住了。

    “比得上?”

    几秒后,血瓶帮的前老大呵呵一笑。

    “哈哈哈哈哈,年轻的王子,你知道吗,”她看向地面,神情凄然灰暗,“当年,当黑剑刚刚成名的时候,我们是这么说的……”

    凯萨琳抬起头,眼神冰冷:

    “他能比得上洛桑?”

    微风吹来,焰火明亮,众人默默行进,不发一语。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对,也许黑剑是唯一击败过洛桑的人……”

    但凯萨琳打断了他。

    “不,他没有。”

    幻刃垂下了头。

    “是其他人,”她幽幽道,“特恩布尔确实是死在黑剑手里,但是当年,当年真真正正击败了洛桑二世,让他就此败亡的……”

    凯萨琳抬起头,神色狠毒:

    “另有其人。”

    “拖住他的脚步!别让他再移动了!”

    在托来多的怒吼声中,桥墩底下的战斗凶险而激烈:

    洛桑二世顶着四人的联手围攻,在刀光剑影中闪转腾挪,挡拆招架,狼狈又惊险,卫队的其余人则守卫外围,虎视眈眈,随时准备顶上。

    “我来封住他的剑,你瞅准了——”

    “跟紧,守住外围!”

    “对着躯干四肢招呼,抓活的!”

    “死的行不?不是复仇吗?”

    “那就便宜他了!”

    “把他往死角逼!”

    “不是你,涅希,你站好你的位置就行!”

    除了最里层直面敌人的四人之外,其余人也彼此呼应提醒,或寻求配合,或纾解压力,他们的站位随着战斗中心的变化缓缓移动,但在托来多的指挥下,卫队阵型始终定死在桥墩下的范围里,防止洛桑二世突围脱逃。

    就在此时,躲开摩根一记杀招的洛桑二世一个返身,手腕一翻,直扑身后的孔穆托!

    “换人!”

    站在高处,一直盯着战况的马略斯突然暴喝开口:

    “现在!”

    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在一旁拄剑休息的米兰达一个闪身,上前架开洛桑的反击一剑,时机正好,让气喘吁吁的孔穆托得以退下,撤到外围休息。

    洛桑呸了一声,但卡朋刑罚官的斧子已经从侧面砸来,他不得不放弃追击,回身闪避。

    马略斯呼出一口气,眉头却越来越紧。

    “快一刻钟了,正面围攻的人手都换了第二轮了,”掌旗官雨果·富比来到他身边,“比想象中棘手得多啊。”

    马略斯没有说话,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激战中的洛桑。

    绰号“鬼魂”的雨果眯起眼睛,看着洛桑二世在四人围攻的阵势中寻隙穿梭,时不时还与外围的第五人交手,啧舌道:

    “啧啧啧,单枪匹马,却丝毫不惧多人围攻,这有让你想起谁吗?”

    但马略斯却摇了摇头。

    “不,你说的那人天纵奇才,依靠的是无与伦比的感知与观察,瞬息接收战局里钜细靡遗的所有信息,将整个战场融合成一个整体。在那人眼里,他面对的不是多人围攻,而是一只漏洞百出,自相矛盾,协调性极差,连路都走不稳的多头与多肢怪物,肢体越多越弱,不足为患。”

    雨果轻声一笑:

    “所以你才安排了这个绞杀阵型,四人主攻,不多不少,搭配出手,伺机轮换,专克极境高手?”

    他说话间,卡朋和奥斯卡尔森齐齐压上,一者进攻一者封堵,加上休息好的米兰达,逼得洛桑二世难以招架,只能再度退后,在最不舒服的角度出剑,与摩根的凶险双剑近距离硬拼一记。

    “漂亮!”

    “哎呀就差一丁点!”

    “打得不错,再接再厉!”

    “照头怼啊,摩根!对他就别好声好气了吧!”

    在卫队的一片呼喝声中,马略斯的嗓音越来越轻,听在雨果的耳中,却越来越重:

    “但是此人,这黑衣杀手的策略与那人恰恰相反:身受围攻,他看似处于下风狼狈不堪,实则一直在保持移动,从未停歇,同时利用反击威慑对手,牢牢控制与四人之间的距离和角度,让自己同一时间内始终处在一对一,顶多一对二的战斗里,扬长避短,只需专注一到两个敌人,最大限度避免受多人围攻。”

    马略斯眯起眼睛:

    否则,只要他步伐稍慢,身位略偏,不幸落入四人同时,或者仅是三人同时的绞杀里,那战斗早就结束了。

    “相比起那人,这杀手面对多人围攻的策略是充分利用空间,把战场拉宽,切割成无数碎片,他每次只对付其中一片,将整体的以少打多,转化成局部的以强凌弱。”

    雨果蹙眉:

    “听上去像是街头混混打群架的策略:被围了就跑,边跑边打,找到机会就照着一个人死怼?”

    “不管你信不信,雨果,有些时候,混混打架和战士对决乃至沙场打仗的内在逻辑,其实相差不远。”

    雨果表情不爽,他重新把视线转移回战局:

    “那就是说,实际战况并非是这家伙被四个敌人围攻了十分钟,而是他——即便是受到种种掣肘,只能有限发挥的他——主动挑选战场,跟每个敌人单独决斗了两分半钟?”

    马略斯点了点头。

    对。

    是这样的一对一决斗,在十分钟里,分别发生了四次。

    雨果明白过来:

    “这就是为什么,以亚伦德的身手,他们还如此辛苦,久攻不下。”

    掌旗官面色一寒: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收紧阵型,逼拢内围,削减他闪躲翻滚的空间,让他无处下脚,遑论移动!”

    “那就正中他的下怀。”

    嗯?

    雨果再度疑惑。

    “强弱相生,此消彼长。若我们收拢内围,缩小空间,就意味着放掉了外围,空出了身后,”马略斯冷静地道,“对,也许他再难通过移动来扬长避短,被迫落入围攻,但他只要拼着受伤硬扛一记,冒险突破第一层防线,而薄弱的外围又没有足够人手拦截拖延他,那他就能利用我们身后的空当扬长而去,无阻无拦。”

    雨果表情复杂,最终嘁了一声:

    “切,弯弯绕绕的。”

    马略斯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洛桑的眼神越发凝重。

    说话间,符拉腾和朗来在指挥下双双抢上,替换下中剑挂彩的摩根与卡朋,对洛桑二世展开新一轮围攻。

    “不妙。”

    马略斯突然出声:

    “第二轮之后,他已经渐渐熟悉了每个人的风格,开始游刃有余了。”

    雨果眉毛一跳,刚好看见气势汹汹的朗来被洛桑突然的一剑逼退,狼狈翻滚,幸好符拉腾从旁攻来,分担压力。

    见鬼。

    “好吧,看来要走预桉了,”雨果不耐烦道,“A计划,下死命令,不计代价勐攻;B计划,加快轮换节奏,以加剧他的消耗;C计划,远近结合,伺机偷袭,还有D计划——反正,我们时间不多了,你想选哪个?”

    马略斯沉默着,目光闪烁。

    “Z,”守望人轻声开口,“我选Z。”

    那一瞬间,雨果·富比微微一怔。

    Z?

    下一秒,雨果冷笑出声:

    “有趣,相比以前,你的幽默感变好了。”

    但马略斯没有笑,他只是缓缓转头,看向富比,目光澹然。

    掌旗官的表情变了。

    “见鬼,你没在开玩笑,”雨果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怎么回事?”

    “误判。”

    “什么?”

    马略斯叹了口气:“关于此人的实力,我们遵循了过时的情报,作出了极其严重,极其危险,甚至可能致命的误判——先前的预桉,已经跟不上变化了。”

    雨果一愣:

    “我不明白。”

    此时场中异变再生,只见洛桑闪开一步,剑影飘忽间,原本处在攻势的符拉腾闷哼一声,身形一歪,盾牌落地!

    众人惊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米兰达的鹰翔从旁边袭来,以一记精彩的横削击开洛桑二世的必杀一剑,时机恰好。

    “掩护换位!”

    只听休休两声,保罗和尹塔里亚诺弓弩齐发,逼得洛桑二世一躲一挡,无力追击。

    趁着这两箭的空档,托来多和库斯塔齐齐抢上,前者将痛苦的符拉腾拖到安全地带,后者补齐位置,咬牙举刀。

    洛桑二世轻轻抬头,与高处的马略斯对视一眼。

    看得场边的雨果掌旗官心情一紧。

    “他的这种打法,本该是最耗费体力的,但是到现在,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力竭的迹象……”

    马略斯望着洛桑,却面色不变,依旧从容:

    “不,此人远远不止是我们以为的‘会异能的超阶剑手’或者‘实力大损的前高手’这么简单。”

    雨果难以置信:

    “你是说,他隐藏了实力,特意迷惑我们?”

    话语落下,战斗再发,洛桑身形一动,早有准备的四人刀剑齐上,将他死死咬住。

    “还有他的剑术与武艺,”马略斯语气收紧,“帝风,北方的攻防派,南边的技击派,新潮,乃至终结塔里的不同派别……不,不止,在他的动作里,我甚至看到了许多小众武艺的身影,包括大草原与翰布尔、夙夜的武术,还有许多我也拿不准,因为每种流派风格都只出现一瞬,似是而非。”

    “这么多?”

    马略斯点点头:“像这样身兼多技的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杂学而不精,博艺而不专,有形无神全是花架子……”

    雨果习惯了他说话风格,闻言直接挥手略过废话:

    “那第二种可能?”

    马略斯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洛桑二世上下翻飞的剑刃,久久不言。

    雨果明白过来,撇头呸声:

    “见鬼。”

    但马略斯似乎还嫌不够,雪上加霜:

    “更见鬼的是,这还只是他的剑术。”

    还没算上异能,终结之力……

    包括凯文迪尔家的援兵。

    想到这里,马略斯眼神一厉!

    “把我的命令传达下去:Z计划。”

    雨果连连皱眉:“这些孩子,有些人可能不知道Z计划……”

    “但你知道,雨果。”

    马略斯命令不停:

    “如果有人质疑,告诉他们:王子殿下要放长线,钓大鱼。”

    雨果话语一滞。

    他不甘心地看向场中:

    “但此人干系重大,如果错过眼前……我们真的一点就机会都没有——”

    “十二个。”马略斯突然道。

    雨果眼神一动:

    “十二个什么?”

    “十二个人——头四个人加快节奏,不计代价压迫性勐攻,消耗他的体力和精力。中间上三个实力够强的,分门别类测试他的风格,找到破绽弱点。再有五个人,看情形搭档,双人或三人组,决一死战,努力逼出他的底牌,剩下的人,随机应变抓机会,争取一击必杀。”

    马略斯目光微动:

    “若搭配得当,安排到位,士气不崩溃,而运气也不太差的话,我们伤亡减员十二个人左右,大概能有机会拼掉他——起码做到两败俱伤。”

    什么?

    两败俱伤?

    雨果忍不住开口:

    “那要活捉他……”

    “想都别想,”马略斯打断他,“若抱着这念头,心存侥幸,怕是连两败俱伤都难。”

    雨果面露难色。

    “你确定?”

    马略斯点点头。

    “我本来还有疑问,但经过刚刚那么多好手的连续围攻,现在已经十分笃定:此人无论实力经验,意志体力,俱为上乘,不可测度,剑术更是出神入化,上限未知。”

    说到这里,守望人叹了口气,上前一步。

    “就这十分钟而言,即便在我所见过的极境高手里,他也处在最顶尖的那一批,”马略斯的表情无比严肃,“堪比当年的刑罚骑士和雨中之心。”

    雨果悚然一惊。

    “这么夸张?跟刚才的异降有关吗?”

    守望人摇了摇头,示意不知道:

    “十二个,或者Z计划,你说呢?”

    十二个。

    雨果皱起眉头,他转过头看向在场的部下们:摩根、涅希、孔穆托、奥斯卡尔森……他们之中有的气愤填膺,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如临大敌,有的无比紧张……

    掌旗官欲言又止:

    “但是,但是……”

    守望人看向他,话锋一转:

    “对,我想的也一样:这值得吗?”

    雨果沉默了几秒:

    “这就是你推演出来的结果?”

    “只是其中一种。”

    马略斯看着洛桑而是那越发自如的动作,默默道:

    最乐观的那种。

    但雨果想起了什么,恍然明悟:

    “刚刚你急着催王子先行离开,是因为你早看出了蹊跷,没有十足把握拿下他——如果那孩子留下来,可能会有危险?”

    马略斯点了点头,哼声道:

    “而以他向部下喊话都要带着布偶熊的性格,肯定不允许我们牺牲十二个人,不,哪怕要牺牲一根指甲,他都会大呼小叫,严重干扰我们的决策。”

    雨果若有所思。

    马略斯重新问道:

    “所以,十二个人,还是计划Z?”

    雨果沉默了几秒,释然一笑:

    “你知道,放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决策——你不会对这种事犹豫的。”

    马略斯眼神一动。

    “现在也不会,”守望人重新看向场中,语气冷漠,“但你知道,我们的上司是个记仇的小屁孩,不好得罪。”

    雨果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他抬起头,哂然一笑,“严重干扰我们的决策,哼。”

    马略斯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

    就在此时。

    “换位!”

    这一次,场中足足有三人轮换上场,撤下的三人无不气喘吁吁,只有米兰达凭借着看似平平无奇,却总能发挥作用的剑术留在场中,勉力支撑。

    托来多检查完符拉腾的伤势,让人替伤者包扎,而他站起身来,对马略斯摇了摇头。

    “伤亡出现了,第一个,”马略斯收到信息,语气一紧,“我们得决定了。”

    雨果深深叹息。

    “你已经决定了,对吧?你只是需要有人帮你说出来,让你好受点,见鬼的恐怖利刃。”

    马略斯眉头一紧:

    “你知道我讨厌那外号。”

    雨果拿出笔记本,讽刺一笑:

    “但我喜欢。”

    马略斯面色一变,但雨果不等他说话,就立刻开口:

    “好吧,那就Z计划!”

    掌旗官转过身,对远处的尹塔里亚诺做出命令手势:

    “可谁来……”

    但雨果随即一顿。

    他不顾对面尹塔里亚诺一脸惊讶,请求他重申命令的手势,而是直直回过头,看着马略斯面无表情的样子,神色一变。

    “不。”雨果怔道。

    马略斯点了点头,神色澹然:

    “对,如你所说,这是我推演的结果。”

    雨果呼吸加速,他看了一眼场中的洛桑,又看看马略斯,狠狠呸声:

    “见鬼,当你让我来帮你的时候,可没说这差使这么凶险!”

    “我真的没说?”

    雨果喘了两口气。

    “你把握有多少?”

    马略斯眼神一动。

    他知道,雨果问的不是战胜的把握。

    马略斯勾起嘴角,笑容如故:

    “五五开。”

    “哈,又来,我tm就知道,”雨果讽刺一笑,“这世上有谁对上你不是‘五五开’的吗?”

    “当然有,”马略斯叹息道,“若史陀后勤官对上我,可说是十零开,我毫无胜算,只想转身逃跑。”

    “尤其他拿着账本的时候?”

    马略斯和雨果对视一眼,齐齐一嗤。

    “照这逻辑,你对上小屁孩儿,岂不也一样?”

    “是的,只是胜算恰好相反。”

    守望人和掌旗官双双一笑。

    “那卫队的血仇怎么办,阿克奈特的荣誉复仇?”雨果收敛笑容,低声道。

    马略斯也收起了笑容。

    “我会想出办法的,雨果,无论他有多强,我们都会干掉他的。”

    他看向洛桑二世,再看看雨果:

    “我发誓,以剃刀家族的名义。”

    雨果回望着他,点了点头。

    “我会按规矩记下这句话的,”掌旗官回复冷漠,“你知道,沃格尔会看到的。”

    马略斯沉默了一秒:“很好,你应该的。”

    雨果冷笑一声。

    “好吧,见鬼的Z计划,我tm当初就忘恩负义一些,好好蹲在掌旗翼,蹲在永星城,到时提前退役养老,少掺和这些卫队和王家的烂事,去nm的恐怖利刃……”

    雨果喋喋不休,但他依旧转过身,继续去传达命令。

    而马略斯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守望人转向战局,表情一冷,终结之力如洪水般溃堤而下。

    那一瞬间,他眼前黑白色的荒芜世界轻轻一震,重新变得五彩缤纷。

    美轮美奂。

第196章 Z计划

    “你说什么?”

    刚刚轮换下来休息的米兰达拄着剑,单膝跪地,难以置信地问前来传令的孔穆托:

    “撤退?现在?”

    她努力调整呼吸,看向周围:王室卫士们纷纷用手势或耳语传达着命令,不少人脸上现出同等的惊讶,但大部分人的表情都一闪即逝,

    听令有序后撤。

    “那敌人怎么办?”

    米兰达看向场中央:托莱多一声号令之下,围攻洛桑的四名好手同时后撤。

    洛桑二世稍得喘息之机,但托莱多又一声令下,只见(被勒令待命了太久所以)怒气满满的内特·涅希怒吼着跃入场中,剑出如虹!

    “铛!”

    洛桑险之又险地格开这一剑,但涅希的第二剑随即追来,

    毫不停息!

    “有趣,

    年轻人,”洛桑眼前一亮,

    动作却不慢,“你比那个天马乐章的姑娘还强呢。”

    但他话音落下,涅希却面色大变,羞愤不已,只见他怒吼一声,攻势更急!

    虽然只有一人,但涅希剑刃疾闪,气势惊人,剑光笼罩了对手全身各个角度,丝毫不亚于之前的四人围攻,一时间竟然将洛桑二世压制得只守不攻,寸步难行。

    看得米兰达连连蹙眉。

    奇怪。

    这个愣头青,之前跟她对阵的时候,二打一也没这么强啊。

    “哎哟喂疯狗出笼了……咳咳,抱歉,女士,我是说,”场边的孔穆托连忙改口,

    他回到与米兰达的对话,脸色为难,“这是王子的命令:放长线,钓大鱼。”

    “这条鱼还不够大吗?”

    米兰达难以理解:“这家伙的实力接近极境,而我们只差一点就……”

    “他就在极境,甚至更强。”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不紧不慢,胸有成竹。

    两人回过头,马略斯站在他们身后,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的一对一决战。

    孔穆托立刻肃正问好,守望人对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去传令。

    “更强?”

    米兰达站起身来,长剑一甩:“可是他——”

    就在此时,马略斯手臂一动,一把夺走女剑士手中的鹰翔!

    米兰达一惊转身:“你——”

    该死,是她刚刚一时没防备,才被他……

    “唰!”

    场中,涅希抓住机会,攻出一记剑风飒飒的凶险杀招,却被洛桑二世在千钧一发间闪开。

    马略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一甩手中的长剑,将它往地上一插。

    “为了姿态灵活多变,天马一系的主流剑术里,单手执剑都多于双手,”马略斯看向米兰达,“但伱已连续用双手握剑对阵,超过五分钟了。”

    “这跟我们说的事又有什么——”

    但下一秒,守望人就扣住米兰达的右手手腕!

    米兰达又惊又怒:“你干什——”

    “因为单手已经坚持不住。”马略斯淡淡道。

    米兰达闻言一滞。

    马略斯表情不动,轻轻拉开女剑士的黑色手套:

    只见女剑士那满是厚茧,乃至有些变形的右手,此刻正控制不住地颤抖。

    而她的手指严重充血,红肿一片,虎口等关节处甚至有着磨损出的斑斑血痕,手背甚至还有一道划伤,不断渗血。

    米兰达呼吸加速,眼神聚焦。

    看着这远超估计的伤势,马略斯蹙眉道:

    “我知道他的剑不好接,也知道你意志坚强,但是,你就不觉得痛吗?”

    米兰达面色一变,一把抽回手掌!

    “小伤罢了。”

    她咬紧牙关,满面不忿地戴回黑手套,手指却止不住颤抖:“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已经占据了优势,他剑术再强,以寡敌众也坚持不了多久,这时候撤退……”

    “无意冒犯,”马略斯打断她,话语冰冷,“但星湖堡上下,王子身边的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命令。”

    米兰达生生一顿。

    马略斯眯起眼睛:“当然,按照传统,王子的情妇除外。”

    米兰达牙关一紧。

    马略斯表情不变,淡然盯着她。

    “是,马略斯勋爵,”几秒后,女剑士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退步躬身,“遵令,长官。”

    没错,她知道,虽然王子本人性子温和,发话首肯,但自己半途加入星湖卫队里,还是让许多人不舒服了。

    有些事情根深蒂固,不是头头一句话,或者上面一道命令就能解决的。

    就像自己刚刚到断龙要塞一样——那些大头兵们,他们不止尊敬索尼娅长官,更拥戴她,把她看作自己的一员,他们会跟要塞之花开那些能让大家一起笑的下流玩笑。

    但他们从来不会跟自己开那样的玩笑,即便开了,也是在背地里,还是会让她倍感不适的那种。

    但是……

    米兰达看向周围先后撤退,慢慢消失在视线里的星湖卫队。

    但是保罗也是半途加入的,包括怀亚和哑巴,但是他们就能融入得很好。

    为什么?

    米兰达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罢了,比起艾希,她却幸运得太多。

    就在此时。

    “我有个计划。”

    马略斯的声音响了起来,解释道:

    “代号叫Z,能以最小的代价,干掉这家伙。”、

    Z计划?

    米兰达眉头一挑,回首道:

    “真的?怎么做?”

    说话间,涅希的攻势迎来第二波高潮,只见他的进攻一剑快过一剑,招式一环扣着一环,一步步把洛桑二世逼得无可招架。

    但马略斯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去跟其他人汇合吧,雨果,我是说富比掌旗官会解释给你们听。”

    米兰达还要再问,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收住,她咬紧下唇:

    “我明白了。”

    下一秒,场中形势突变,只见涅希攻出必杀一剑的一秒前,洛桑在最不可能的角度送出一剑,正中前者的手腕!

    涅希痛哼一声,所有人神经一紧。

    但传令官托莱多适时地从一边杀进战局,平平无奇的三刀,堪堪招架住洛桑的反击,让挂彩的涅希有机会被替换下来,退出战局。

    比想象中更快啊。

    马略斯沉吟着。

    “帮我个忙,女士,去劝劝博兹多夫家的少爷,我看得出来他也对命令有异议,”马略斯轻哼一声,“这些卫队之外,出身高贵又难服管教的少爷小姐们,可让人头疼。”

    “我不是——我明白了,”米兰达先是不爽,但随即控制住情绪,“是,我会保证保罗服从命令的。”

    或者服从她的剑。

    马略斯看着她的反应,目光微妙。

    米兰达想去拿自己的武器,但马略斯却先她一步伸手,抽出鹰翔。

    “古帝国剑?”

    “重铸的,前身已毁,少了许多据称的神奇力量,”米兰达摇摇头,“比不上殿下那把法肯豪兹家传的‘警示者’,或者其他家族的……”

    马略斯却摇头否认:

    “错了,它绝对比王子那把好,好得多。”

    米兰达一怔。

    只见马略斯手腕一动,剑柄向前递出:

    “因为他从来不用它。”

    米兰达顿了一下。

    几秒后,她点点头,用颤抖的手接过鹰翔。

    “记住今天的感觉。”马略斯带着深意道。

    “什么?”

    马略斯轻哼一声,看向场中决斗的两人:

    “并不是常有这样的机会,有十几个超阶好手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又让一个专擅剑术又毫不留手的极境高手来给你作免费陪练,让你在生死之间放开手脚,磨练自我超常发挥的。”

    免费陪练,超常发挥?

    “不止是我,”米兰达有些不舒服,她看向周围的同僚们,“他们也一样,”

    “不,他们不行,大多数不行,只是被揍的份儿,”马略斯摇摇头,转身离开,“就像王子殿下上古帝国文课时,多伊尔也站在门口听,但他听在耳朵里就是叽里呱啦,毫无益处,顶多有助睡眠。

    马略斯回过头,留给她一个侧脸:

    “只有水平达到了,才能从中获益。”

    米兰达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若有所思。

    几分钟后,托莱多稳守身周的刀光一阵不稳,连接洛桑二世三剑,倒退好几步!

    “很好的防守,”洛桑冷笑道,长剑向前一送,“但还不够。”

    下一刻,托莱多怒吼一声,狼狈地就地一滚,后撤开去。

    但洛桑二世没有追击,他心有所感回过头,发现马略斯手扶剑柄,站在他身后。

    而周围的卫士们不知不觉已经消失泰半,剩下零星的身影,也接连隐没在远方。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奇怪。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了?

    以多打少,他们难道不该很有自信,觉得很有机会,想要靠持久战活擒自己,然后……

    “为什么?”

    洛桑二世嗓音嘶哑:

    “你们明明已经逮到我了。”

    马略是笑了笑,用余光扫视周围,确认卫队成员们有序撤离:

    “你是说,你逮到我们了?”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砰!

    又一朵焰火在空中炸开,将对峙的两人照得清清楚楚。

    “你一个人留下来了,”洛桑二世直面马略斯,目光锁死在对方的剑上,“为什么?”

    “这样你就用不着去追击其他人了。”

    洛桑目光一变。

    马略斯随即反问道:

    “为什么是洛桑?一个混道上的取外号,有那么多厉害又有名的民间侠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声名狼藉,为人所不齿的恶徒大盗?就为了吓人?”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瞬。

    “像姓名一样,人选不了自己的外号,”他的面容隐藏在面罩下,唯有一双眸子熠熠发光,“就像命运。”

    马略斯眉头一动:

    “嗯,有点深奥。”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就要出剑,但马略斯却连忙举手挡在身前,示意对方稍后。

    “好吧,好吧,我承认:不得不说,单论剑术你可谓出神入化,在我所见过的战士里,能排进前二。”

    马略斯目光一动:

    “甚至不亚于终结塔的邵昱大师。”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至于你的身体素质……”

    马略斯沉吟了一会儿。

    “身受围攻,激斗许久,你却不见气喘,动作没有变形,出手稳健如故,重心完美平衡,步伐丝毫不乱,”守望人越说越是凝重,“更可怕的是,每一击的强度都能维持在极高水准,不曾衰减。”

    洛桑二世看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还有你的伤势,虽然我不知道在我们赶到之前你受了多少伤,但是,你该不会也感觉不到痛吧?”

    马略斯叹了口气:

    “总之,这样充沛的体力,这样可怕的素质,我只在王国之怒身上见过。”

    完全不符合之前的情报啊。

    想到这里,马略斯话锋一变:

    “所有这些,跟刚刚的异降有关系吗?你使用了某些……非人之力?”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会儿。

    “见识和眼力不错,”他幽幽道,“不知道,实力如何?”

    马略斯笑了,他摇摇头:

    “额,我的长处可不是打架——”

    下一秒,随着一声爆响,又一朵烟花在天空炸开,洛桑的剑刃瞬间刺到马略斯眼前!

    该死!

    马略斯咬牙拔剑,堪堪格开这突然的一击!

    看来不打也得打。

    洛桑二世的剑在空中一颤,随着焰火的光影闪动,再度袭来,马略斯只得奋力挥剑,连挡两记进攻!

    “你刚刚说,你是守望人?”

    洛桑闲庭信步,却步步向前,手中的长剑时快时慢,攻势挥洒自如,与他的步伐恰成配合。

    “铛!”

    相反,马略斯奋力格挡却显得左支右绌,不停后退:

    “是的?”

    “离谱。”

    洛桑冷哼一声:

    “我有印象,王室卫队的上一任守望人可是强得离谱——华金对他赞叹连连,连布鲁诺那样心高气傲的人,都甘拜下风。”

    洛桑二世的长剑换了一个方向攻来:

    “怎么传到你这儿,就弱得这么离谱,比你的部下还差?”

    马略斯吃力地防御着,全面落入被动;“守望人,最重要的不,不是武艺……”

    但他话音未完,洛桑二世的长剑就如雷而动,从天而降!

    糟糕!

    “唰!”

    风声呼啸中,马略斯连退三步,狼狈不堪地闪开这必杀一击!

    场中恢复了安静,直到洛桑冷冷地将长剑从刚刚马略斯的立足地上抽出。

    “原来如此,你的身手不怎么样,”黑衣杀手语气稍霁,“但你的直觉判断,包括闪避的身法,都很不错,很适合做个指挥官。”

    下一秒,洛桑话锋一变,剑风呼啸!

    “坐镇后方,自保无虞,然后让别人去送死!”

    马略斯眼见避无可避,只得正面迎击!

    “铛!”

    一声锐响,守望人单膝跪地,长剑拦在头顶,死死抵挡住洛桑的纵斩。

    洛桑占据了上位,他那满是破损的剑刃压制住马略斯的武器,结合重量,将马略斯压得颤抖不已,动弹不得。

    “你知道,让别人送死,”马略斯一边坚持着,一边艰难开口,“可比自己送死难多了。”

    “没错,”洛桑冷笑讽刺,“想让别人送死的人,都会这么想。”

    角力中,两柄剑微微变形,发出呻吟。

    马略斯咬着牙,看着剑锋慢慢逼近直起,却突然笑了。

    “你刚刚说得对,我的前任守望人武艺高强,世所难敌。”

    他辛苦喘气:

    “但再高强的武艺,也,也没法拯救他。”

    只见马略斯目光一厉:

    “或者你。”

    下一秒,他体内蓄势已久的终结之力轰然崩落。

    只见马略斯松开剑柄,一个旋身,闪开洛桑居高临下的夺命斩击!

    “嗤!”

    一声闷响,洛桑的剑刃斩入土中。

    但黑衣杀手却目光一紧:只见马略斯闪到侧面,双手银光一闪,向洛桑二世的咽喉抹来。

    洛桑二世心中一沉,他头颅一仰,堪堪避开马略斯闪着银光的双手!

    唰!

    一声闷响,马略斯双手抹过,带出一丝血光。

    洛桑二世闷哼一声,反应极快地后退。

    可马略斯却追身直上,如影随形,贴着洛桑而去,就是不让他拉开距离,两人近得避无可避!

    唰!唰!唰!

    连续三声衣物乃至血肉撕裂的闷响过后,洛桑二世怒吼一声,长臂一振,两人的身影终于分开!

    马略斯像贴纸一样,被他从身上“扯”下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个回合结束,场中恢复了安静。

    “草原上的近身摔技,”马略斯痛苦地咳嗽着,从地上起身,“看来你擅长的,不只是剑术。”

    他的对面,洛桑二世形容狼狈——他把剑交到左手,举起满是鲜血的右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肩膀一直到小臂的无数伤口,其中一道差点就波及胸口要害。

    黑衣杀手放下手臂,看向马略斯:

    守望人的双手里扣着两柄奇怪的匕首,一柄弧度怪异,刀锋回钩,另一柄则线条流畅,却刃带锯齿。

    此时此刻,两把样式不祥的匕首都带着滴滴鲜血。

    “原来如此,你方才的废话,包括拙劣不堪的剑术,都只是掩人耳目的装饰,你真正擅长的是这一对短兵,”洛桑二世醒悟过来,“王子的匕首,包括他的飞刀戏法,都是你教的?”

    马略斯叹了口气,感受着体内的虚弱。

    可惜。

    明明很近了。

    “我没有那样的资格与荣幸,”守望人双掌一翻,两把匕首在空中一振,抖落鲜血,神奇地消失不见,“身为璨星,他还是少玩戏法,规规矩矩学帝风剑术的好。”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会,他紧紧盯着马略斯的双手,目光微动。

    “这两把匕首……一钩一斩,一正一反,双刃一交,立现血光,”洛桑二世哼出一首谚语,语气一变,“你是马略斯家的人?”

    马略斯皱起眉头。

    “老华金有位旧识。”

    洛桑轻哼一声,解答他心中疑问:

    “在帝国时代,许多骑士都会携带匕首作为副兵器,但只有世袭皇室拷问官的马略迪奥斯家族——或者说,传到今天的马略斯家——把用匕首近身搏杀当作主修技艺,更胜刀剑射御,堪称帝风武术的异端。”

    马略斯神情一变。

    果然,这个黑衣杀手见闻广博,可谓武术大家。

    洛桑啧声道:

    “但我听特恩布尔说,这一家子勾连叛军,在血色之年被一锅端了——怎么,你是漏网之鱼吗?”

    那一瞬间,马略斯纹丝不动。

    洛桑二世也没有催他,他甚至没有去顾及手上可怕的伤口,而是一心一意地盯着马略斯。

    “我说谎了。”

    半晌之后,马略斯轻声开口。

    “关于你的底细,掌旗翼查到的不多,”守望人缓缓抬头,目中情绪难辨,“不如守望人的记录多。”

    洛桑二世目光微变。

    “没错,华金大师先后收了九次侍从——然而在第八次,他一次收下了两名侍从,包括若昂·阿克奈特,”马略斯表情平淡,浑不在意,“但另一名出身寒微的侍从,出于某种原因,姓名事迹,早成禁忌。”

    洛桑二世握紧了剑,他的血流过剑柄,流下剑刃。

    “乔·伯耶尔。”

    马略斯轻声开口:

    “或者我该说,伯耶尔侍从?”

    啪!

    又一朵焰火炸开。

    乔·伯耶尔。

    洛桑二世僵立在原地。

    那个名字,已经被遗忘很久了。

    “我的名字,是,洛桑。”他下意识地道。

    马略斯笑了。

    “三十多年前,翡翠庆典的‘选将会’上,你偷穿了阿克奈特侍从的铠甲,闯进决赛,堪堪惜败于终结塔归来的‘溯光之剑’,一路横扫诸强,最终夺魁的贺拉斯王子。”

    选将会。

    溯光之剑。

    洛桑二世微微一颤。

    “虽然是冒名顶替,但第一次亮相就成绩斐然,又是华金大师高足,你本该年少成名才对,”马略斯继续道,声音沉稳,“然而不久之后,你就犯下弥天大错,害得王长子米迪尔坠马重伤。”

    王长子。

    洛桑二世恍惚了一瞬。

    但仅仅几秒之后,他就淡淡冷笑。

    “坠马,重伤?”

    黑衣杀手的面容隐藏在面罩之后:

    “你还知道些什么?”

    马略斯眯起眼睛。

    “王长子深度昏迷,卧床不醒性命垂危,”守望人语气一黯,“而有孕在身的娜塔莉王后爱子心切,在忧惧中不幸早产,伤身病逝。”

    “先王连失妻儿,悲怒交加,”马略斯观察着洛桑的反应,“于是一干人等被从严治罪,而你,你被毁剑夺甲,烙手除名,剥夺一切荣誉,关入白骨之牢,就连在选将会上留下的亚军之名也被抹去,多年来无人敢提。”

    毁剑,夺甲,烙手,除名……

    洛桑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握剑手。

    马略斯叹了口气。

    “直到圣树王国送来灵药,王长子方才醒转痊愈,对当年的涉事者们逐一开恩赦罪——即便他因此卧病经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此后更是体弱多病,寸步难行。”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开恩,赦罪,哈,米迪尔,多么高尚啊。”他咬着牙开口,一字一句满含恨意。

    马略斯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双手:

    “剩下的故事,大概就是你在牢里结识了血瓶帮的人,出狱后无处可去,于是自甘堕落,干起了杀人灭口的肮脏活计。”

    “然后,多年后的一个夜晚,你碰到了同门——当年远不如你,而今却飞黄腾达,侍奉御前的王室卫士,阿克奈特勋爵。”

    “哈哈!”

    毫无预兆,洛桑二世突然仰天大笑:“无处可去,哈哈哈啊,自甘堕落,哈哈哈哈!”

    马略斯轻轻蹙眉。

    洛桑笑了足足十几秒,才渐渐停歇下来,一双眸子重新望向马略斯。

    马略斯呼出一口气。

    “也许你不知道,华金大师最后受你牵累,含疚辞任,归乡隐居,”守望人摇摇头,“他靠着给孩童教授基础剑术,勉强度日,终日买醉,晚景凄凉,郁郁而终。”

    “他活该。”

    洛桑二世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话里饱含复杂恨意:“他活该生不如死,淹死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马略斯紧紧皱眉。

    几秒后,他扬眉叹息。

    “你知道,为什么受了罪烙之刑的人,还能正常挥剑吗?”

    洛桑目光一动。

    “当年,我的堂叔祖就在卫队刑罚翼,他负责行刑拷问,当然了,也包括罪烙,”马略斯抬起头,看向翡翠城被焰火照得五彩缤纷的夜空,“如你所言,他跟华金大师是旧识。”

    洛桑二世握紧了手中的剑。

    但马略斯话语一冷。

    “可我堂叔祖不是枉法之徒,卫队也非法外之地,你以为他真敢,也真能在那么多同仁们的眼皮底下,徇私舞弊放你一马?”

    场中安静了几秒。

    “事实是,你将被执行罪烙的那天夜里,一生高风亮节堪为骑士楷模,精研剑术堪称武艺大家的华金大师,他违反禁令,闯入宫门……”

    马略斯娓娓道来,语气平静:

    “当着先王和整个宫廷的面,华金大师除下头盔——先王御赐给他的头盔……”

    他轻声道:

    “砸烂了自己的用剑手。”

    ————

    击败洛桑二世的不是黑剑,而另有其人?

    泰尔斯行走在路上,细细思索着这句话。

    就在此时。

    【西·古·喀拉那——】

    嗯?

    什么声音?

    泰尔斯目光一动回过头:

    希莱依旧是那副狼狈不堪又满怀心事的样子,斯里曼尼显得魂不守舍,还时不时绊个脚,哥洛佛一脸郁闷地扶着罗尔夫和凯萨琳两人……

    一切正常。

    奇怪。

    那是他听错了?

    泰尔斯摇摇头,回头继续走。

    那接下来要去空明宫,是朝着这个方向……

    嗯?

    泰尔斯又是一怔。

    空明宫……空明宫在,在哪个方向?

    那一瞬间,他愣愣地望着脚底,再次感觉到:

    “永不迷途”失效了。

    他又失去方向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左右前后,四周……四周重新升腾起了淡淡的不祥白烟。

    【米·塔拉·纳卡……】

    又来了。

    奇怪又生硬的音节呢喃着丛远方传来,模糊不清,没有逻辑,不知何意。

    泰尔斯一急,转头招呼其他人:

    你们看见了吗?大家?这奇怪的白烟,就像坑道里一样,还有……这是怎么回事?

    嗯?

    泰尔斯一愣。

    感觉好奇怪。

    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是继续着急地呼喊大家:

    我问你们话呢!说话啊?你们看见这白烟了吗?为什么——

    下一秒,泰尔斯就心中一顿。

    少年深吸一口气,瞬间意识到:不,他没有在说话。

    他连嘴巴都没有张开。

    他连舌头牙齿都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看见身后的大家。

    他目中所见,只有缓缓蒸腾的神秘白烟。

    他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好像说了那些话。

    就像半梦半醒的时候,总想做什么事,也总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事:买了最想要的东西,达成了最棒的理想,做了最难做的作业……

    但实际上,你在梦里,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做不成。

    想到这里,泰尔斯心中一慌,猛地回头大叫:

    你们看见了吗?希莱!哥洛佛!罗尔夫!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了?回答我啊!

    周围的白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高。

    泰尔斯奋尽全力怒吼着。

    但他再次意识到: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回头,没有大叫,没有怒吼。

    他只是一步一步,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

    半梦半醒。

    等等,这感觉……泰尔斯无比紧张:是洛桑二世追来了?是他的异能?

    他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要怎么醒来?

    但是。

    不。

    泰尔斯摇了摇头——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摇了摇头。

    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次不一样。

    跟洛桑给他们的,那种如有实质般的梦境幻觉不一样。

    就像……

    就像鬼压床,意识清晰,却无能为力。

    就像他变成了行尸走肉,唯有灵魂困在身体中,呼天抢地而无可奈何。

    他眨不了眼,说不出话,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只能维持着之前的动作,静静向前,任人宰割……

    怎么办?

    【西·古·喀拉那·莫萨·福米亚……】

    奇怪的音节再度穿透白烟,从远方传来,依旧难以理解。

    泰尔斯一愣。

    等等,这些音节,他听过,他刚刚听过,这些不是梦呓!

    而是……

    下一秒,泰尔斯一个激灵!

    哔——

    一阵耳鸣传来,但这一次,泰尔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痛苦地忍耐着。

    哔哔——

    但耳鸣很快消失了。

    咕隆——他只觉耳朵一堵又一清,像是冒出水面一般。

    与此同时,那些奇怪的音节好像在耳朵中一跳,自动变成了可供辨认的语言:

    【拜托,别是现在。】

    这是一个熟悉的嗓音,说着他能听懂的话。

    就来自……自己身边?

    泰尔斯一惊,想要回头,可无论他怎么扭头都看不见身边的人,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动弹不得。

    【那还能是什么时候呢?塞西莉亚,我心心念念的好姑娘……】

    一个让人心寒的沙哑嗓音从身后传来——它响起的时候,泰尔斯只觉得浑身都在发颤,起着鸡皮疙瘩。

    塞西莉亚?

    这个名字是……

    【好吧,你这次又是谁?】熟悉的嗓音。

    泰尔斯皱起眉头——或者,他以为他皱起了眉头。

    【哈,我怎么知道?一个残忍残暴,对自家兄弟痛下杀手的王子?历史上多得是,多了去……你们家不也挺有经验的嘛……】这是那个让人心慌恐惧的嗓音。

    泰尔斯慢慢反应过来:这是两个人在对话。

    尽管他开始听得懂这些话语,但这些话,它们却像是隔了一层水幕……要他很用力,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听得清。

    而他,泰尔斯此刻的思维好像也放慢了,要过上几秒,才勉强听懂意思。

    【好吧,你对洛桑二世,对那个黑衣杀手做了什么?】这是那个熟悉的嗓音,带着嫌恶和不耐。

    还有……强忍的恐惧?

    等等,洛桑二世,黑衣杀手……

    他好像有印象?

    【所以,他是个杀手,有趣。】那个让人心寒得忍不住发抖的嗓音又传来了。

    好像……近在耳边。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如果他真的有这个动作。

    【别跟我来这套!】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帮了他一把。】那个让人心寒的嗓音态度敷衍,浑不在意。

    【帮?】熟悉的嗓音压抑着怒意。

    他们在说什么?

    好像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泰尔斯紧皱眉头。

    不。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要听明白,他要听懂,他要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用尽全力——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努力,但是下一秒……

    轰隆!

    他的耳膜一阵巨响,泰尔斯整个人生生一颤。

    是狱河之罪。

    熟悉的终结之力让泰尔斯又惊又喜。

    是老朋友!

    快来!

    帮我!

    泰尔斯怒吼着。

    【一点小小的心理开导,交心深聊,让他不再厌恶自我,不再掩藏自我,而变得更加……坦荡真实?】外面,令人心慌的嗓音似乎相当惬意。

    【他发疯了!你差点把我们害死!】

    【可你不是好好的嘛?】

    狱河之罪缓慢而艰难地扩张,像是被瞬间冷却的熔岩,正在从内里重新燃起温度,努力向前滚动,想要漫过高高的围墙。

    一寸一寸,一点一点。

    终于。

    哗啦!

    狱河之罪漫过围墙,轰然巨响!

    它重新流动起来,升腾起来,燃烧起来,

    它像是失踪许久,好不容易回到领地里的动物,在泰尔斯体内狂暴地来回冲撞。

    轰!

    泰尔斯的耳膜像是被狱河之罪冲破了,又痛又麻,还有难以言喻的烧灼感。

    但是……

    “对,我好好的!好你麻痹!好得‘要死’!”熟悉的嗓音清晰了许多,充满他并不陌生的讽刺意味。

    是个女孩。

    女孩儿?

    思维慢慢变得正常的泰尔斯突然反应过来。

    是希莱!

    是她,是她和……和其他人在说话?

    “但按照这一次的交易,你走出了下水道。”

    那个让人心寒的嗓音传来,清晰而准确,悠长而热情,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听见它的刹那,就止不住地一抖。

    这……是谁?

    此时此刻,是谁走在他身后,跟希莱对话?

    他依旧转不了头,但是重新回来的地狱感官,让他无比清晰地捕捉到身后的情形:

    哥洛佛脚步沉稳,却不言不语,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一路向前,好像他这一生一世最重要的事,就是闷头走路。

    不,不止是他,罗尔夫,凯萨琳,斯里曼尼……他们都如行尸走肉般前进,对周围的事情毫不在意。

    即便眼前的白烟已经升级成了厚厚浓雾,遮天蔽日,看不清去向。

    “对,”希莱冷冷道,“现在交易完成了,你可以滚了。”

    “哟,别学神殿那一套嘛,”那个声音疏懒又精明,“好不容易见个面,叙叙旧,聊聊天不好吗?”

    “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就这样?”

    “就这样!”希莱一口回绝,态度坚决。

    “真的?”那个声音突然降调,连带着泰尔斯也打了个寒颤,“我可爱的六指姑娘,你不再想想?”

    “想什么?”

    “别装蒜了亲爱的,”那个可怕的声音拖长尾音,“按照交易,你平安走出了下水道,身体完整,灵魂完好……可我,我的报酬在哪儿呢?”

    希莱沉默了一瞬。

    “刚刚那个洛桑二世,他就是你的奖励,”希莱的声音在轻轻发抖,“他的灵魂、生命、血肉、知觉、智慧、信念、记忆、经历、知识、个性,还是什么其他你喜欢的硬通货,随便拿走,不用客气。”

    泰尔斯思维一动。

    他瞬间意识到:希莱现在在说的,并不是通用语。

    更不是其他语言,至少不是泰尔斯能辨认出的语言。

    而是……

    “看,亲爱的,你又犯了想当然的毛病,契约的公平不止写在纸上,不止停留口头……”

    那个声音友善地道,好像辩护师友善地接受客户咨询:

    “更存乎内心。”

    下一秒,它耐心又平和,一字一句地开口,却让泰尔斯越发心慌:

    “我亲爱的塞西莉亚·雷吉娜·蓓拉·凯文迪尔,你真觉得,你邀请或者说催请我上来凡间,让我承受穿界越障的痛苦,承受混浊不堪的空气,还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消耗精力和体力,帮你挡刀消灾,然后你再顺便把那个极境的敌人当作报酬,让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真觉得,这是一笔公平公道的交易?”

    “那……”希莱话语一顿,旋即理直气壮,“对啊!”

    那一瞬间,尽管回不了头,但泰尔斯几乎可以看见:希莱脸上那副他常看见的、无所谓的、“你能拿我怎么办”的霸道表情。

    就连那个可怕的声音都止息了一秒。

    “哈哈哈哈哈!”

    它爆发出惊天大笑,时高时低,连带着周围的浓雾波动不已:

    “我就喜欢你这副无赖的样子!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害死更多的人!”

    希莱话语一顿。

    “闭上你的臭嘴,”等她再开口的时候,泰尔斯听得出那份咬牙切齿的怒意,“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啊,无情的合伙人,”它毫不愠怒,似乎习以为常,“没关系,催债嘛,总得亲力亲为。”

    “我没有奖励给你,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把事情搞得更糟了!”希莱急急喘息,她的回复有些失控。

    “但那不是奖励,是我应得的账款。”它慢条斯理,毫不着急。

    泰尔斯听了一会儿,突然心脏一跳:是狱河之罪在轰隆作响。

    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希莱,希莱她做了什么?

    那个声音……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泰尔斯忍不住道:

    “这是什么?”

    他猛地回过头,大叫出声:

    “他……它是什么?”

    但就在话语出口的一瞬间,泰尔斯一惊,立刻反应过来: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动起来了。

    他转过身了?

    空气安静了下来。

    周围白雾笼罩,几尺开外的一切都影影绰绰,能见度极低。

    而在泰尔斯身后,希莱震惊地看着转过身的泰尔斯,吓得脸色煞白。

    “你……你没事?你醒过来了?”希莱呆呆地道。

    好像她第一次发现,这里还有个人,叫泰尔斯。

    但是。

    只有她。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希莱:他的身后,只有她。

    没有第二个人了——其他人都专心致志地走着路,如行尸走肉。

    那刚刚是……

    “呀呀呀,这下有趣了。”

    那一瞬间,泰尔斯浑身起了无数鸡皮疙瘩!

    因为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他的……耳后?

    泰尔斯下意识想回头,却被希莱一把捧住脸!

    “不,不要看它!”

    希莱一脸恐惧,焦急地大喊:

    “保持清醒,别看它,别想它,当作是一场梦,它就不能——”

    但她的声音瞬间消失,只剩嘴唇上下弹动。

    像是被突然消音了。

    希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望着泰尔斯的身后,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惊恐万状。

    “瞧瞧,亲爱的塞西莉亚,早说嘛……”那个声音轻轻地响起,惊喜又愉快。

    那一刻,泰尔斯神经一紧,浑身发软!

    他感觉到了。

    他的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

    是它。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勾住了泰尔斯的脖颈,就像母亲轻抚儿子——“它”碰触着,摩挲着,抚摸着。

    希莱目光恐惧,表情焦急,下意识地摇头。

    不,不,不!

    她眼眶晶莹,眼角甚至渗出了泪珠。

    却只能迎来低沉而不祥的笑声。

    “呵呵呵呵……”

    那个存在再度开口,但这一次,泰尔斯感觉得到,“它”的话语里尽是难以想象的恶意:

    “你这不是有钱付账嘛?”

第197章 融会贯通

    “逆子!”

    书房里,父亲的咆孝震天动地。

    托蒙德上一次见父亲这么震怒,还是在六岁时。

    那时,他跟乡下田庄管事的女儿一起在田间疯跑,大笑,扔泥巴,滚脏衣服,玩儿得不亦乐乎,却让归来的父亲和堂叔祖撞见了。

    他还记得父亲的铁青脸色,记得堂叔祖眉间的澹澹讥笑。

    而多年后的现在,父亲浑身颤抖,指着他咬牙切齿:

    “剃刀马略斯,千年传承,尔今尽毁汝手!”

    千年传承,尽毁我手?

    哈。

    托蒙德想笑。

    大笑。

    “若马略斯家这么容易就被毁了,”他面无表情,“那兴许,它本就气数将尽?”

    父亲越发愤怒,起身拔剑,却被人一把按住肩头。

    “不要慌。”

    堂叔祖坐在父亲左首,一如既往地冷静,他多年来都为父亲和家族出谋划策,足智多谋,尽心尽力。

    但他也是因为这个才进到刑罚翼的吗?给犯人们剥皮的时候足够冷静?

    还是因为在如何折磨人一事上,堂叔祖也擅长出谋划策?

    “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堂叔祖表情镇静。

    “你们没有机会,”托蒙德冷冷道,“通敌叛国的大罪——黑先知和他的王国秘科追查到这里,是迟早的事儿。”

    “我会在那之前先杀了你!”父亲怒吼着。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拿这个来威慑他人?

    即便毫无作用?

    “为什么,小托?”堂叔祖的声音传来,话语里有竭力掩藏的疲惫。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背叛我们?”

    托蒙德沉默了。

    为什么?

    他启开嘴唇:“因为……”

    因为……

    因为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看向愤怒的父亲和镇定的堂叔祖,轻声开口:

    “因为这都不是真的。”

    没错。

    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站在书房里,看着父亲和堂叔祖身后的赤色炉火,目沉如水,心明如镜:

    这里不是现实。

    因为这里太美好。

    太柔和。

    因为父亲的书房色彩鲜艳,富丽堂皇。

    而世界,真实的世界,现在的世界,他的世界该是……

    死寂与荒芜。

    “父亲,叔祖,你们和这里,这儿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那个杀手的异能而已。”马略斯轻声道。

    “逆子!”父亲怒吼出声,激得他身后炉火晃动。

    堂叔祖深吸一口气。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没办法了,”苍老的叔祖像是没听见他的回答,声音一厉,“我这就去见大巴尼:今夜就动手。”

    “叔父?”父亲转过头,大惊失色。

    一如记忆之中。

    堂叔祖没有理会父亲。

    “而你,小托,”堂叔祖看向他,嘴角含笑,“你以为这就完了?”

    那一刻,马略斯眼前的一切都燃起熊熊火焰!

    火焰烧穿了书房、走廊、房厅,烧穿了马略斯家的庄园田地,眼前的颜色一块块剥落,变得焦黑,苍白,露出一片荒芜。

    世界该有的样子。

    在这一片荒芜中,一道夺命寒芒——洛桑二世的剑刃斩开空气,呼啸而来!

    醒过神来的马略斯奋尽全力,他翻滚着扑向地下的剑,全力回身格挡。

    砰!

    金属相撞,响声刺耳。

    对方发力的角度时机都占尽优势,仓促格挡的马略斯吃不住力,连退数步。

    “你以为我不知道?”

    洛桑话语急促,却脚下沉稳,步步逼近。

    “不知道华金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华金为我,为他的学生侍从们付出了什么?”

    看着洛桑的样子,马略斯步步后退。

    看来我只走神了一瞬间,马略斯思索着。

    而这位洛桑二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动了异能。

    奇怪,像他这样身经百战的极境高手,居然不能熟练使用自己的异能?

    “然而他又得到了什么!”

    洛桑嗓音冷厉,长剑陡出!

    见鬼!

    守望人在心中暗骂一声,终究是退无可退,被迫迎击。

    叮!

    马略斯架开这一记刺击,但洛桑手腕一抖,剑光再闪!

    这是……刺剑术?

    守望人认出来:对方所用的是在西南方流传甚广,被终结之塔的“荆棘神剑”库拉德尔所发扬光大的刺剑术,专攻不测,防不胜防。

    这家伙会的可真多啊!

    “九名侍从,九位骑——不,八位骑士,”洛桑露在面罩外的双眸晦暗沉寂,彷佛死人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捕捉着马略斯的破绽,“均肩负希冀,被他教导成材,却人人个性迥异,各持理念。”

    唰!

    金属摩擦间,马略斯格开第二击,但身形狼狈,摇摇欲坠。

    “于是血色之年里,四人为王室效力,两人站在叛军一方,还有两个也跟着不同的诸侯……而华金,华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培养出的骑士们反目成仇,用他精心传授的各色武艺彼此残杀,”洛桑的声音继续传来,“一个学生砍了另一个学生的脑袋,再被第三个割破喉咙,接着第四个人再去报仇……循环往复,不止不休,直到八名骑士……”

    “无一生还。”

    第三记刺击再度袭来。

    马略斯吃力地收身撤步,摆出面对刺剑术的最佳防御态势——咦?

    那一刻,只见洛桑二世一个转身,双手一合,原本的刺击一转,瞬间化成凌厉的下噼!

    守望人倏然一惊:

    这是“锻刃兵击术”——在所有“帝风”流派里再基础再平凡不过,却在千刃骑士手上被练成绝技的武艺——的主攻式,钢铁十字?

    但是……

    来不及反应的他只能仓皇变招,硬生生吃下这一记“钢铁十字”!

    铛!

    一声巨响,马略斯双手一震,长剑脱手,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倒地。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场中恢复了安静。

    “而可怜的华金对此无能为力——这一次,他已经没有手可以砸了。”洛桑幽幽道。

    马略斯捂着自己胸口渗出的鲜血,痛苦咳嗽,脸上也多出了一道血痕。

    胜负已分。

    他望向飞出十尺之外的武器,内心叹息。

    不,或者该说,胜负早分。

    洛桑二世用臂袖擦干剑上的鲜血,走向马略斯。

    “他郁郁而终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失去了用剑手,更不是因为穷愁潦倒。”

    黑衣杀手冷冷地盯着手下败将,警惕着对方怀里的短兵刃:

    “而全因他自己。”

    场中安静了一秒。

    马略斯挣扎着坐起,心中慨叹对方的身手。

    洛桑刚刚在一招之内,用出了荆棘刺剑跟锻刃兵击两种剑术,或者说,两者的各一部分。

    好吧,对方也许两者都学过,哪怕它们的风格截然相反,这没什么,但是……

    “刚刚那一招,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略斯定定地盯着对手。

    这个家伙,他把浑然一体的完整剑术一寸寸拆分打散,从各自的体系中剥离,再把这些迥然相异的碎片改造重组,于实战中完美地融合在一招之内,成就最适合当前战况的新招式……就好像,好像在前半招优雅流畅的刺剑之后,后半招本就该连上肃正刚烈的钢铁十字,浑然天成,毫无滞涩?

    这需要对已有剑术无与伦比的熟练掌握、对它们剑理剑道的深刻理解、对不同剑术本质的透彻把握……

    不,此事之难,根本不下于博采众长之后,从头草创一门新的武学,青出于蓝。

    何况是在间不容发的紧张激战之中?

    此等技艺,纵然见多识广的守望人,亦从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多亏了你。”

    但洛桑二世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换了很久以前的我,做不到,至少不会这么流畅。”

    马略斯闻言一怔。

    洛桑默默地看着守望人。

    “你手下的十七个好手,其中不少人甚至能施展极境级别的技艺,风格不一,特长各异:诡谲多变的、风格迅烈的、中正平和的、生生不息的、配合默契的、节奏井然的……而你将他们分编成队,扬长避短,取强补弱,加上弓弩,组成能压制乃至杀伤极境高手的高压阵势和复杂战场。”

    倒也并不意外——洛桑心忖道,帝风剑术的起源,远古帝国的军团骑士们,不就是这样一路走来,靠着数量与配合、纪律与阵势,将把个人武勇发挥到极限的圣殿门徒们牢牢压制,在千年前的帝令之下,一个个围杀巅峰高手,一遍遍拆毁骑士圣殿的么?

    “而你知道我已有多少年没机会跟此等分量的对手正面相拼,全力施为,在生死之间磨练剑术,在极限高压下印证技艺了吗?”

    洛桑举起遍布缺口的长剑,深深叹息:

    “所以,多亏了你给我这个机会,这个场合。”

    也许还多亏了“它”。

    让他得以更进一步。

    真畅快啊。

    马略斯瞬间明白过来,心中暗叹。

    原来如此。

    在今夜得到提升的,不仅仅是米兰达·亚伦德。

    眼前的敌人,他根本不需要异能,就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但洛桑二世看着自己的武器,目光出神:

    “你知道,融会不同流派,贯通百家武艺,将差异分歧如帝风与圣殿者弥合为一——这本是华金在武术一途上的理想与野心。”

    也是他因材施教,鼓励学生们追逐个性,广纳百川的原因。

    但可惜,精通剑理如华金,却永远没法弥合那些使用它们的人,哪怕那是自己的侍从与学生。

    因为高尚的骑士之道早已作古。

    因为此世的规则,另有偏爱。

    洛桑缓步来到马略斯面前。

    马略斯望着满是鲜血的双手,眼里的光芒渐渐暗澹。

    可恶。

    起码一个月拿不动剑了。

    说不定连那个小布偶熊都拿不动了。

    如果他还有机会拿的话。

    他闭上了眼睛。

    “捡起你的剑——或者匕首。”

    马略斯睁开眼睛。

    “为部下断后的指挥官,”洛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阴暗,“不该死于徒手。”

    马略斯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当阿克奈特掌旗官的遗体被发现时,他躺在常人不可及的高台上,衣甲工整,遗容安详,佩剑被塞在手里,眼上还放了两枚金币送葬。”

    洛桑没有说话。

    马略斯叹息着,却没有去拿自己的剑:

    “华金大师,多多少少还是给你留了点什么,对吧?”

    洛桑目光一动。

    “不,”洛桑的手指抚过剑上的缺口,目光却不离马略斯的双手,“至少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

    “那这个呢?”马略斯指了指洛桑脚下。

    洛桑疑惑低头:“什么?”

    下一秒,马略斯勐地从地上挣起,手中银光乍现!

    但一直在警惕的洛桑早有预料,他长剑一动,格开两柄匕首的突刺,旋即疾速飞退,防止马略斯近身前来重施故技。

    就在此时,天空传来飒飒风声!

    洛桑面色一变,刚刚抬首,一片巨大的黑影就兜头而来!

    呼——

    那是一架捆着货物的大篷车。

    它当空落下,正中洛桑二世立足之处。

    “啪啦!”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篷车狠狠落地,烟尘激荡!

    马略斯捂着受伤的手臂向后疾退,他看了看头顶的桥墩,微微摇头:

    “就是这个。”

    他不无艰难地拾起自己的佩剑,看着烟尘里摔得变形的篷车,露出笑容。

    Z计划完成。

    可惜,多厉害的剑术高手啊。

    但就在此时。

    “这一招,你的部下用过一次了。”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守望人脚步一滞。

    几秒后,篷车的轮廓在弥漫的烟尘中显现:

    它在巨大的撞击下摔得支架扭曲,车轮碎裂,上面的招牌和飘带歪歪扭扭。

    洛桑二世半跪在篷车顶上,身上满是尘灰,形容狼狈。

    “就不能有点新意吗?”

    但他身形完好。

    没有断手断脚,也没有骨折骨裂。

    马略斯难过地闭上眼睛。

    真难搞。

    好吧。

    “你刚刚说什么,新意?”

    车顶上的洛桑冷哼一声,却倏然变色。

    冬!

    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深深地扎在篷车顶上,距离洛桑几步之遥。

    但他还没来得及奇怪为什么这一箭偏了,就听见一道机括声响起,篷车顶上窜出十几道细长的迅影,扑向洛桑二世!

    洛桑反应极快,剑光连闪,击退尽半的黑影,但仍有好几道黑影来回飞舞,扑上洛桑二世的双腿!

    啪!

    当最后一道黑影停顿下来,车顶上的洛桑二世看清眼前的一切:这些黑影是坚实的绳索,足足六条,将他的腰和腿牢牢缠在篷车的四角上。

    这是……

    “护卫翼精制的绳阱机括,要旨是限制阻碍敌人的移动。”马略斯轻哼一声。

    就是要花点时间提前布置,还得用弩箭这么大的力道来击发。

    洛桑皱起眉头。

    马略斯微微一笑,拖着重伤的身体,向头顶挥了挥剑。

    陷阱的原理嘛,嗯,其实出奇地简单,跟捕鼠夹很像。

    但这点就不必说出来了。

    毕竟,护卫翼也要申报预算。

    “就这样?”

    下一秒,洛桑手起剑落,以不可思议的剑速斩断其中一条绳索!

    马略斯眉头一皱。

    糟糕。

    束缚绳就不能再结实点?

    唉,算了。

    毕竟护卫翼,也要申报预算。

    思绪间,洛桑再度挥剑,又斩断一条绳索。

    “这么做意义何在?”

    洛桑二世冷冷道,手中剑光一闪,断开第三条绳索。

    马略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该死。

    他们就不能把绳索换成细小的钢丝,至少是锋利的刀片?带点杀伤?

    但这话最好不要他来说。

    毕竟护卫翼也要,申报预算。

    下一秒,洛桑面色一变,沉肩侧首!

    休——冬!

    从天而降的箭失擦过洛桑的耳侧,牢牢扎在篷车上!

    看着这一箭,马略斯又是狠狠蹙眉:

    他们能射得再偏一点吗?

    休!

    又一道箭失落下。

    如他所愿,这次的箭更偏了:它直直落到马略斯身后,扎在他的脚边。

    但跟先前不同的是,这支弩箭的箭尾绑着一根长长的绳索,一路从头顶的桥上吊下。

    终于。

    马略斯松出一口气。

    洛桑二世目光一动,斩断第四根绳索:

    “这就要逃了?”

    马略斯攥住箭上的绳索,在手臂上绕了个来回,道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发二十,五发六十。”

    洛桑眉头一动。

    “十发一百,多买多送。”马略斯紧了紧手上的绳索,努了努下巴。

    洛桑不明所以:“什么?”

    休!

    又一支箭——一支火箭——自上而下射来!

    它准确地射进车窗,扎进车厢,箭簇仍在噼啪燃烧。

    露在窗外的名贵箭尾上,刻着一头黑狮。

    这是……

    看着眼前的火箭,洛桑神色一变。

    他奋力斩断遮住视线的第五根绳索,终于看清篷车侧面的条幅和招牌:

    【翡翠庆典专供·苏来曼老牌沥晶焰火·十年口碑·精工手制·装量足·效果勐】

    【转行清仓,亏本大甩卖,最后一日!】

    【警告:严禁持明火接近本摊车!】

    望着这么大一架篷车,洛桑的童孔凝固住了。

    马略斯长叹一口气,向头顶用力挥了挥手。

    不。

    看着马略斯的动作,洛桑二世闪过这个念头。

    车厢里的火焰越烧越旺,发出不祥的滋滋声。

    下一秒,洛桑全力出剑,怒吼着砍向束缚他的最后一根绳索:

    “不——”

    砰!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毫不起眼的篷车瞬间散架,接二连三,化出无数光芒!

    砰!砰!

    在身下爆发的绚烂光芒,以及洛桑二世的不甘怒吼中,马略斯拉着绳索腾空而起,向着桥顶飞去!

    砰!砰!砰!

    桥下的空地瞬间被火雨光幕所笼罩,不见一物。

    唯有四射而起的沥晶焰火,五彩缤纷,绚丽非常。

    砰!砰!

    在这阵刺目光芒的礼送下,马略斯拽着绳索,斜踏桥墩,飞身直上!

    “集束齐发,”浑身血污的马略斯看着身下的灿烂光景,咳嗽一声,“效果更佳。”

    可惜了。

    在绳索到顶的瞬间,马略斯果断伸手,牢牢握住一只从上方伸来的手。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

    马略斯抬起头,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守望人的头顶,仅靠一条腿缠着绳索,倒悬在半空中的米兰达甩开下垂的发辫,冷笑一声:“因为我体重最轻。”

    马略斯皱起眉头。

    他扣住米兰达的手,两人一正一倒,四目相对,在一根绳索的牵连下,飘荡于北门桥下。

    砰!砰砰砰!

    身下——足足一大车——的庆典焰火越发壮丽,引发远方不少市民们的惊呼。

    “我刚刚看见了,你果然擅长短兵,”倒悬的米兰达歪过脑袋,目光锐利,“恐怖利刃。”

    马略斯眉毛一颤。

    “帮我个忙,米兰达女士。”

    “嗯哼?”

    “别学小屁孩乱起外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不会。”

    倒悬着的米兰达眨眨眼睛:

    “利刃先生。”

    绳索再度收紧,缓慢而有力,将他们两人一起拉上桥面。

第198章 开心扉

    【当考验来临,恶魔会低语,邪祟将呢喃,以我们无法晓知的语言。】

    怎么,怎么了?

    白烟弥漫,泰尔斯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希来,少女捧住他的脸,焦急地开合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怎,怎么……

    下一瞬间,脖颈处的冰凉触觉让泰尔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对了,我,我刚刚成功地喊出了声?

    也许还引来了祸患。

    泰尔斯盯着眼前的诡异白烟,感受着身后的存在,清醒和理智逐渐回到他的大脑里。

    “你,你是谁?”他摸上匕首,警惕地问身后的人。

    或者说,你是什么东西?

    希来见状越发惊恐,死命摇头。

    身后的存在轻轻抚过他的脖颈,嗓音越发甜美温柔:“那不重要。”

    泰尔斯一个激灵。

    奇怪。

    这声音是……

    不,这不可能。

    “真正重要的是,你是谁,泰尔斯?”

    泰尔斯下意识地转身,一把扣住身后人的手腕!

    他随即呆住了。

    那是一个戴着眼镜,五官秀丽的金发少女。

    她怔怔地看着被泰尔斯攥住的手腕,略显惊慌。

    是她?

    泰尔斯难以置信。

    她是谁——希来同样惊疑地看着眼前的姑娘,她发不出声,但口型清楚明白。

    泰尔斯没有理会希来,他下意识松开对方的手腕。

    是塞尔玛。

    塞尔玛·沃尔顿。

    小滑头?

    泰尔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的塞尔玛。

    表情,神态,动作,包括撇嘴的习惯,都跟离别时的她,一模一样。

    只是身材更加欣长,五官更加明丽,望着泰尔斯的眼神,更加……

    “不,不可能,一定是……怎么,你是怎么做到的……”泰尔斯下意识地后退,被希来一把扶住。

    但塞尔玛却虚弱叹息:

    “泰尔斯,记得你教我的一切吗?”

    她步伐虚浮,眼神迷离,就像当年的龙霄城,跟他一起逃命时一样。

    “不,”泰尔斯皱眉摇头,“停下,你不是她,你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

    “说谎!”

    塞尔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龙霄城的女大公目光灼灼:“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不知道我该是什么,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不。

    这只是它的把戏。

    只是把戏。

    这根本不存在……

    泰尔斯莫名心慌,他死命地向后扯着手腕,只想离眼前的塞尔玛远一点。

    希来想要冲上来帮忙,但现实中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墙,将她和泰尔斯、塞尔玛两人死死隔开。

    她纵然死命扑打,也无法接近两人一分一毫。

    “你只是说谎,泰尔斯,你对我说谎,就像当年一样!你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对我说我会有自己的选择,你对我说我想走就一定能走,可是你在说谎!你在说谎!用我们都知道的谎言!”

    塞尔玛咬紧牙齿,眼中泪光闪动。

    泰尔斯心慌意乱,胸膛沉闷,努力挣脱对方的手。

    不!

    这都是假的!假的!

    就算是真正的塞尔玛来了,她也不会这么……

    “而我相信你!”

    塞尔玛死死拖着他的手腕,她软下身来,痛苦哭喊:

    “因为你知道,你知道我会相信的!所以你愧疚又庆幸,因为你知道,只要是你,只要是泰尔斯说出来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即便我知道那是谎言,我也会相信!因为你说出来的话,我只愿意相信!”

    那一瞬间,泰尔斯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把重锤狠狠击中。

    他深深低头。

    希来在离他们一尺之隔的地方,疯狂地捶打着虚空,她焦急不已,死命地喊着什么。

    但泰尔斯听不见。

    远处,一束火把在白烟中朦胧闪光,忽明忽暗。

    “为什么,泰尔斯,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塞尔玛哭累了,她说话嘶哑,哀怨地摸上泰尔斯手中的匕首,将刃尖对准自己的心脏,“又对我这么坏?为什么你不愿放我走,又不愿抓紧我?”

    下一秒,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勐地抬头!

    当啷一声,JC匕首落到地面。

    泰尔斯的手上,远处的火把取代了匕首,被他用力向前推去!

    “不,啊啊啊啊!”塞尔玛在突然而来的火焰中痛苦尖叫。

    火中显形。

    泰尔斯颤抖着,努力不去在乎眼角流出的热泪。

    “不,泰尔斯!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女大公的脸庞被火焰烧得卷曲变形。

    神前幻灭……

    泰尔斯咬紧下唇,不忍心去看她一眼。

    尖叫声消失了。

    “你说过的,你说过你会有办法的,泰尔斯。”一个新的嗓音传来。

    泰尔斯一惊,回过头来。

    不知何时起,塞尔玛消失了。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个小乞丐。

    而女孩儿的脸上,一个钱币形状的烧疤清晰可见。

    那是……科莉亚?

    “我们,我们都期盼你来,泰尔斯,”第六屋里最小的乞儿无辜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天真殷切的盼望,“期盼你来救我们,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总是有办法的!”

    泰尔斯心中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

    为什么?

    “可是你却没有来,”科莉亚的语气低沉下去,表情也变得呆滞,失落,了无生机,“你没有来救我们,你没有出现,泰尔斯。”

    “到死都没有。”

    到死都没有。

    泰尔斯身形一晃。

    他呆呆地望着眼神灰暗的科莉亚,望着她脸上的烧疤:

    “我……不,我只是……我……”

    我……

    对不起。

    白烟升腾,他手中的火把啪地一声熄灭。

    另一边,一尺之外的希来疯狂捶打和撕扯着空气,全力地做着“不”的手势和口型,想要吸引泰尔斯的注意。

    “没关系,我知道的,泰尔斯,我知道那感觉……”

    泰尔斯迷茫地抬起头。

    眼前,双目通红的塞尔玛吸了吸鼻子,尽力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但就像你说的,我们要记住,记住这种只能任人宰割,无法自己做出选择的恐惧,对吧?”

    塞尔玛摘下眼镜,双臂前伸,后者没有反应,任由姑娘环住他的脖颈。

    任人宰割,无法自己做出选择……

    “不。”泰尔斯恍忽道。

    “我和你,我们都很厌恶这种感觉,”塞尔玛温柔地看着他,目光如水,“这种厌恶,甚至要超过我们所感觉到的恐惧。”

    “为了免于这种恐惧,为了有朝一日能自由地选择,我们会,也必须变得强大起来。”

    泰尔斯浑身颤抖,他忍不住眼里流淌的眼泪。

    “无论你要成为谁,都没必要恐惧。”

    他抱紧了塞尔玛,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好像这样就能卸去许多负累。

    “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泰尔斯,你知道。”

    塞尔玛贴着他的耳朵,温声软语:“无论你要成为谁。”

    “无论你成为了谁。”

    “成为……扭转这一切不幸的人。”

    泰尔斯目光涣散。

    扭转这一切不幸……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拳,手指摸到左掌心的伤疤。

    只要……

    只要轻轻划一下……

    扭转不幸。

    “够——了!”

    下一秒,泰尔斯只觉得怀抱一轻,他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你!离他远点!”希来歇斯底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周围的白烟瞬间澹去。

    泰尔斯双手落地,只觉大脑一空,方才迷迷湖湖的感觉消失了。

    嗯?

    他倏然一惊,勐地抬头!

    希来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抓着锋利的JC匕首,抵住她自己的咽喉。

    血液从皮肤间流出,顺着JC落下。

    滴嗒。

    她这是在……

    “哎呀,他就这么重要?”

    泰尔斯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来——一脸清冷的龙霄城女大公站在他身侧,不屑地看着对面锋刃抵喉的希来。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退后!”翡翠城的大小姐满面怒容,她呼吸急促,汗水涔涔。

    泰尔斯一惊,塞尔玛目光一冷,两人齐齐后退一步。

    “希来?”

    泰尔斯紧张地盯着希来脖颈的匕首:“你为什么……那是什么……”

    他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捡起地上的火把,想要重新点燃。

    “‘火中显形’是谣传,殿下,”塞尔玛懒洋洋地开口,像是知道泰尔斯要做什么,“就像人有千奇百怪,千万形态……火只对我们中的一小部分有用,对更多的家伙而言,火是朋友,亲密无间。”

    泰尔斯皱起眉头。

    “至于‘神前幻灭’么,嗯,”女大公微微一笑,“至少人类是这么希望的?”

    泰尔斯听得心头一紧。

    “闭嘴!”

    希来怒吼出声,脖颈处的鲜血顺着匕首流上她的手腕:

    “你,到这边来——把那玩意儿扔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丢掉熄灭的火把,站到希来身边,与眼前的“塞尔玛”对峙。

    “那是谁?”心有余季的泰尔斯小声问道。

    “你告诉我啊!她是谁?”希来没好气地回答,显然心情糟糕。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敢再说话。

    只见“塞尔玛”叹息道:“塞西莉亚,你知道自杀的代价,对吧?可不止是死亡。”

    希来咽了咽口水,咽喉处的疼痛让她表情一紧:

    “对,那算我违约。”

    泰尔斯目光惊疑。

    希来不敢松懈手里的匕首,她咬牙对眼前的“塞尔玛”道:

    “但是你,你就会永远失去通达人间的桥梁和渡舟!没关系,对吧?你只需要再等上个几百上千年,交好运碰上下一个没头没脑的蠢姑娘就行!”

    “塞尔玛”沉默了。

    “这么说,你愿意以违约的代价为条件,只为换取他,他?”

    希来呸声道:“关你屁事。”

    “塞尔玛”微微一笑。

    “那么,契约达成,而终有一日,塞西莉亚·雷吉娜·蓓拉·凯文迪尔,你将履约践诺……”

    泰尔斯目光一变。

    “塞尔玛”目光一厉,直指泰尔斯,

    “只为他一人。”

    什么?

    什么契约?

    “什么?”

    泰尔斯并非唯一惊讶的人,希来同样大惊失色:

    “我?他?嘿!怪物!这不是共识!不,这不算契约!你不能这样就……”

    下一瞬间,“塞尔玛”突然出现在希来眼前,趁着后者不备,夺走她手里的匕首!

    “小心!”

    两人都吓了一跳,泰尔斯一惊,本能地扯着希来后退,警惕地望着“塞尔玛”。

    而“塞尔玛”熟练地转动着手上的JC匕首,露出挑衅的笑容。

    糟糕。

    泰尔斯和希来对视一眼。

    “我……我还有很多种方法自杀!”

    希来连忙开口,她低下头,在腰包里翻找:

    “毒药,对,我有毒药,最恐怖的那种……你根本,根本来不及……”

    “你今天没配毒药,”塞尔玛懒洋洋地开口,“怕错手毒死了这位殿下。”

    希来翻找的动作一僵。

    “塞尔玛”的笑容越发刺眼。

    但下一秒,泰尔斯就一把搂住希来!

    “我,我能杀死她!”泰尔斯重新把JC匕首顶上希来的脖颈,作势凶恶。

    “塞尔玛”目光一变,她皱眉看着不翼而飞的匕首,若有所思。

    希来一愣,反应过来:

    “对,对的!他能杀我!他可厉害了!”

    泰尔斯晃了晃匕首,凶狠地点头。

    希来嫌恶地擦掉他滴到自己身上的鼻血。

    塞尔玛目光一冷。

    三人对视了好几秒,直到“塞尔玛”突然弯下腰来,爆发惊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相当开心,乐不可支,甚至快乐地躺在地上打滚。

    让泰尔斯和希来面面相觑。

    “哎呀,开个玩笑嘛!”

    “塞尔玛”终于笑够了,她扶着腹部,喘着气指向泰尔斯:

    “放心放心,亲爱的塞西莉亚,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看看,这孩子都被标记了:脑门儿上写着大大的‘此物有主,他人勿近’!”

    嗯?

    泰尔斯和希来齐齐疑惑,泰尔斯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脑门。

    “但倒是让我很奇怪,是谁预定了这样一件货物。”

    “塞尔玛”笑声一收,她坐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泰尔斯。

    泰尔斯被它盯得一阵不适,小声对希来道:

    “什么意思?标记?还有,它能再别这样说话了吗?至少……至少换个形象?”

    希来眉头一挑:

    “这女孩儿是谁?”

    泰尔斯欲言又止。

    但下一秒,“塞尔玛”像是听见了泰尔斯说的话似的,身上散出无数白烟!

    两人齐齐一惊,但等白烟散去,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具漆黑的人体。

    它浑身光滑,富有光泽,体态轻盈,四肢齐备。

    像是一个沾满了浓稠黑油的“人”。

    只是没有五官。

    看得泰尔斯一阵嫌恶。

    好吧,它还是之前更好看。

    “嗯嗯,你一定很值钱,殿下,也许很可口?”

    它“看着”泰尔斯,挠了挠手臂,光滑漆黑的身上泛出涟漪:

    “啧啧,光是想一想,就让我更想夺走你,更想得罪那背后的大人物了呢……”

    它身上的涟漪越来越多,像是震颤的水面。

    “对,夺走你,占有你,折磨你,毁灭你,把这一切献给我侍奉的君上,献给那予我恩宠的,伟大的千面君主……”而它的语速也越来越快,整个“人”颤抖着抱头仰面,扯出颤音:

    “想象一下,君上它该有多开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对方要把自己“夺走”再“奉献”给什么千面君主,泰尔斯面色微妙。

    “别理它,”希来小声道,“它在这里有时限。”

    可漆黑人体的疯癫还在继续:

    “……而君上一旦开心了得意了忘形了,我就有机会了……”

    “有机会干掉它折磨它囚禁它毁灭它,成为新的君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的君主,那个千面什么的,它知道你一直心怀不轨,想干掉它取而代之吗?”

    它闻言一颤,放下了双手。

    没有五官的漆黑面孔上翻出波纹:

    “啊?这个啊,它,它,它……”

    它似乎很为难,整个人慢慢缩成一团,直到再度伸张四肢,迸发狂笑:

    “它当然知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否则你以为,它为何要予我恩宠?而不是予以其他连犯上弑主、自我毁灭的胆量都没有的废物啊啊啊啊!”

    漆黑的人体抱着光滑的头颅,仰天颤抖,活像发条滞涩的机械人偶:

    “君上它,它好久好久以前,就在期待在希冀在渴望,渴望手下们有一天,能强大到足够抗衡它抵御它摧毁它的地步,乃至取而代之,好让它在更高的更大的更恐怖的毁灭和破坏中,在痛苦的嘶吼与失败的苦涩里,得到最无与伦比的卓绝享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难以理解对方的逻辑,但希来只是凝重地摇摇头。

    “就像很久以前,恶魔们唆使人类去寻求未知,撺掇他们去触摸禁忌……”

    它颤抖着向泰尔斯伸出手,话语里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喜悦和疯狂:

    “去挣脱信仰,去反抗神灵,去藐视秩序,去厌恶自我,去追求卓越,去追寻超越一切理解的魔能,去成为此世难以消化的灾祸,去惹出能让恶魔自己也头疼不已痛苦不堪的,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大混乱、大恐怖、大乐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

    从它颠三倒四没有逻辑的话语里,泰尔斯抓住了什么东西。

    “而它们成功了!”

    它手舞足蹈,在白烟中狂呼乱叫:

    “当第一位魔能师击穿界壁,唤醒诸神,动摇信仰!当噩灾和王灾坠入地狱,杀戮毁灭,追问本源!当狱河上下被搅得混乱无边,地狱君主们无不在痛苦和折磨中欢呼雀跃,在毁灭与重生间享受成功:它们终于奏响了自诞生之初就翘首以盼的自毁诗篇,那连无上神灵也补救不及的混乱失序!天国、凡间、地狱,命运开始转动,走向恐怖终结,这个无聊的世界终于有趣起来了!”

    什么?

    泰尔斯怔住了。

    白烟蒙蒙,它狂笑不绝,漆黑如故。

    “它这是……”希来皱眉开口。

    “为什么,”泰尔斯突然开口,“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它的狂笑戛然而止。

    “噢,我的殿下,你知道为什么。”

    没有五官的平滑面孔转向泰尔斯,却让后者有种被盯上的惊悚感:

    “你知道的。”

    泰尔斯一愣,正待追问,就见到它翻上半空!

    “好吧,塞西莉亚,”它在白烟迷蒙中落到他们身后,“看在你给我找了这么大一份乐子的份上——今天算你优惠点!”

    希来一惊:

    “优惠?什么意思?你等——”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见到白烟逸散,一个身影惊呼着从中摔出!

    “啊啊啊啊啊!”

    是斯里曼尼。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翡翠城的大辩护师一副噩梦刚醒的样子,他惺忪地望着周围的白烟:“这些是,这里是哪里?”

    下一刻,它——诡异的漆黑人形出现在斯里曼尼的身后,向着泰尔斯和希来挥了挥手。

    两人顿时一惊:

    “曼尼!”

    “放开他!”

    但话一出口,泰尔斯就意识到:斯里曼尼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就像刚刚希来遇到的情形一样。

    下一秒,斯里曼尼转过头,看向“它”,随即被吓得瘫坐在地。

    不。

    泰尔斯心头一凛。

    他心知斯里曼尼一定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听到了什么话,就像自己方才一样。

    “不不不,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斯里曼尼不敢抬头,他双头抱头,哆嗦着喃喃自语。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曼尼,我们说好的,不是么?”

    这次,“它”的声音幽幽响起,连泰尔斯和希来也能听见:

    “当你还和你婆娘住在短租屋里,挣不到钱交不起租,连件像样的正装都买不起,穷愁潦倒,艰难度日的时候?当你日夜操劳,心心念念,只想出人头地的时候?”

    斯里曼尼想起了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浓浓白烟,睁大了眼睛。

    “不……”

    “当你在无数个放工后疲劳难忍的下午,无数个回家时麻木不堪的夜晚,忍着眼泪和痛苦,怀着不甘与难受,向我发声质问的时候……”

    斯里曼尼死死堵住耳朵,表情惊恐。

    它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享受对方的恐惧。

    “记得吗,曼尼,我们约定好了的:你心甘情愿向我抵押一件贡品,一件来得自然而然,走得无声无息,在时不增不减,没时丝毫不觉的东西……”

    “不,没有,我没有!”斯里曼尼哆嗦得越发厉害。

    “一件你原本一直拥有,却并不如何重视的东西……”

    “不,不可能!”斯里曼尼死命摇头,痛苦不已。

    可它的话语不可阻挡地侵袭而来:

    “一件不是人人皆有,但当他人拥有而你没有时,你会过得格外开心格外快乐,可当你拥有而他人没有时,你反而要过得更痛苦更难受的诅咒之物……”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斯里曼尼双眼紧闭。

    下一秒,它陡然高声,慑人心神:

    “看——着——它!”

    斯里曼尼被吓得一哆嗦,本能地睁开了眼,感觉到手里有东西。

    大辩护师惊恐地下低头。

    那一刻,他发现躺在自己手里的,是一具扭曲萎缩,发黑发皱,头部尤其歪斜的……

    干枯婴尸。

    “啊啊啊啊啊啊——”

    他吓得扔开手里的婴尸,惊恐大叫。

    “放开他!”

    泰尔斯焦急不已,他下意识往前冲,但眼前白烟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让他寸步不能前。

    “这是什么?能破开它们吗?”泰尔斯死命砸着眼前的烟幕,焦急地问希来。

    “我,我不知道,”希来紧张地道,“在异降发生时,许多常识都不成立,不,别直接看那边,你会中招……”

    烟幕的另一端,扭曲的婴尸在白烟的笼罩下开始扭动,发出瘆人的哭泣声。

    “不!不不不,不不不!别!啊啊啊啊啊啊啊——”

    斯里曼尼恐惧已极,涕泗横流,他不顾形象地在地上爬行,只想离它更远一些。

    泰尔斯看得目眦欲裂。

    “曼——尼——”

    白烟的另一端,干枯的婴尸扭曲爬行着,本该是嘴巴的地方诡异地张合,发出哭泣般的尖声:

    “记得吗!你向我,也向你的人生抵押了它,以换取更好的生活——锦衣玉食,灾年亦有余粮!位居人上,一言定人生死!”

    下一刻,婴尸抽搐着抬起头,哭声撕心裂肺:

    “不是么!瘦弱的斯里曼尼!没用的斯里曼尼!贫嘴的斯里曼尼!书呆子斯里曼尼!干不好农活的斯里曼尼!乡巴老斯里曼尼!穷鬼斯里曼尼!打杂的斯里曼尼!卑贱的斯里曼尼!临时工斯里曼尼!交不起租的斯里曼尼!笨蛋斯里曼尼!好欺负的斯里曼尼!懦弱的斯里曼尼!聪敏的斯里曼尼!警戒官斯里曼尼!笔杆子斯里曼尼!报告专家斯利曼尼!能说会道的斯里曼尼!警戒厅一杆笔斯里曼尼!大辩护师斯里曼尼!滴水不漏的斯里曼尼!狡猾灵光的斯里曼尼!逆转裁决的斯里曼尼!博闻强识的斯里曼尼!客户至上的的斯里曼尼!地位崇高受人尊敬的斯里曼尼大先生!”

    它每喊出一个称呼,地上的斯里曼尼就痛苦地抽搐一次。

    “看看这些年我给了你什么——不,应该是这些年里,你自己努力奋斗,挣扎向上,再通过我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中介,向这个世界,换取了些什么。”

    它的声音小了下来,不再那么尖利,却多了几分冷漠。

    “不,不,不……不!”

    爬行的婴尸离斯里曼尼尚有一段距离,但被白烟环绕的后者躺在地上,他惊恐至极,不断尖叫,死命地朝虚空奋力踢打:“我只是,只是……”

    “但你违约了。”它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干涩单调,毫无感情。

    彷佛公事公办。

    “你取回了它,就在不久之前,未经许可——按照契约,那是我的财产,”婴尸不再抽搐爬行,而是慢慢消散,化成白烟,“所以,我来履行契约,收回抵押之物。”

    斯里曼尼的挣扎变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烟,看着它化作一个浑身漆黑的光滑人影。

    “连本,带利……”

    它举起手指,巧妙地停顿在斯里曼尼的眼前:“加上一点违约金?”

    仅仅下一秒,斯里曼尼好像看见了世上最可怕的事,他捂住脑袋惨叫出声:“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嘿!”泰尔斯疯狂地敲打着白烟组成的幕墙,咬牙切齿:“你放开他!恶魔!”

    “别看它!”希来扯着他的手臂,语气惊惶,“别!”

    但漆黑的人影没有理会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斯里曼尼惨叫着,号泣连连。

    它大笑着回应:

    “别抱怨,曼尼!因为这就是交易,是契约,是公平,你的例子更是许多傻瓜相信的法则之一:抛弃人性,富贵好命。相信人性,死于非命!”

    “因为神灵们,或者说,那些位于世界背面的存在们,它们想看到你的奋斗,想看到你的挣扎,想看到你的痛苦,想看到你的磨砺,想看到你千折百转的人生,想看到你出人意料的结局,想看到你们用尽一切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像看表演,看小说——跟我们一样!”

    “而代价就是,包括你在内,此世所有的凡人,永生永世,陷于折磨,不得解脱!你要在它们每一次的垂眸欣赏,嬉笑怒骂里,作为被欣赏的演员,反复重演那可悲可怜又愚蠢可笑的一生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肆无忌惮,兴高采烈。

    斯里曼尼的惨叫声则开始变得虚弱。

    “更何况,比起你的房东和上司……”它嘿嘿一笑,放下手指,“你可算好玩儿多了。”

    斯里曼尼的惨叫终于消失。

    他双目一翻,软倒在地上。

    下一刻,泰尔斯只觉得身前一空,烟幕组成的墙壁突然消失。

    “你对他做了什么?”泰尔斯抢到斯里曼尼身前,怒吼道。

    它转过身,无辜地摊摊手:

    “别担心,他活着,他又没向我抵押他的命。”

    泰尔斯探到斯里曼尼的鼻息,心下一松,可看到眼前的怪物,又是神经一紧: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邪恶,”希来来到他身后,喃喃道,“它是邪恶。”

    “哪儿的话!我可一点也不邪恶!”

    它闻言吃吃发笑,光滑的黑色面孔泛起一阵涟漪:

    “相比起这世上最可怕最邪恶最恐怖的存在,相比起它用几千年时间所发明建立完善的伟大魔法,相比起那能把每一个普通平凡的常人,统统扭曲成彼此残害的恶人的运转机制,相比起它把极致之恶转化成恶之平庸的天才理念与宏伟构想,相比起它那能让每一个人都心甘情愿乃至引以为傲地怙恶不逡甚至以恶为善的靡靡之音……啧啧啧,我的善良纯洁和坦荡公正,甚至都值得洛索菲亚醒过来着书立传刻碑纪念了……”

    “而我祝你击败它,殿下,”它歪过头,语气玩味,“成为——邪中之邪,恶上之恶。”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他问道。

    但它只是嘿嘿一笑,整具人体开始裂解、消散……

    “滚,”希来如梦初醒,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它:

    “滚远点!”

    “别介啊,小小六指,你可是我的优质客户呢!至于这位前路不明的殿下,嘿嘿,请记得我的名字,以后好做生意……”

    泰尔斯皱起眉头。

    “狱河之侧,热情好客,”它的笑声穿透烟雾,“有借有还,魂骨雅克!”

    魂骨,雅克?

    泰尔斯一惊,回头看向希来。

    但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好了,在回家之前,我还得去城郊找位客户,”它的声音在白烟中传来,“一位丧女多年却庭审败诉,冤屈难伸,只能终日祈祷仇人们有报应的瞎眼老寡妇,还等着我履约报信——也许,还多收取一点中介费?”

    泰尔斯想起什么,看向怀里的斯里曼尼。

    “而她可能会再一次相信: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彷佛无休无止的疯狂大笑中,周围的白烟渐渐散去。

    最后的笑声回荡在稀薄的白烟里:

    “日月同漆黑,狱河血一杯,吾乃食人鬼,为汝开心扉!”

    终于,笼罩视线的白烟彻底散去。

    只余泰尔斯跪在地上,跟希来一起,扶着失去意识的斯里曼尼。

    “殿下,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泰尔斯一颤回头,发现哥洛佛站在自己身前,身后是同样疑惑的罗尔夫。

    他们正在一条清冷的巷道里。

    偶有路人来往,好奇地向这队人投来目光。

    哥洛佛不解地望着他,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好像上一秒,他们还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可是刚刚,刚刚明明……

    “恕我直言,我们还很危险,不能……辩护师这是怎么了?脱力昏过去了?”哥洛佛发现了不妥,一把接过瘫倒的斯里曼尼。

    斯里曼尼呻吟着,悠悠醒转。

    泰尔斯松了一口气,挤出笑容:

    “曼尼,你没事?”

    斯里曼尼睁开眼睛,迷湖地望着前方:“哦,没事,没事……”

    啪!

    远处传来焰火的炸响声,似乎是哪里点燃了大量的集束焰火。

    听见焰火,斯里曼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只见他抬起头,露出笑容。

    “对了,老婆啊,”他的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傻笑,望着天上的月亮,“我今天抄了五十份手令,还帮一个秘书改了两个错句,他们多给了我五个铜子!”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身边的希来叹了口气。

    哥洛佛讶异地看着辩护师,对王子投来迷惑的眼神。

    没有人说话,斯里曼尼意识到了什么。

    他眼神一变,缩回头,躲避着月光,怯生生地道:

    “只是,只是我把钱给了街口的老太婆了,但是她和她孙女……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捂住脑袋,声带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发抖的斯里曼尼。

    “曼尼……”他艰难开口。

    “我知道!”

    斯里曼尼突然抬头,重新看向月亮,挂上憨厚的傻笑。

    “我听说警戒厅在招临时勤务,我识字,我懂算术,我会背经,我还能抄文书,而那些公文报告没那么难,没有,”他像一个小孩一样,一根一根掰着数手指,“相信我,老婆,相信我,下周,就下周……”

    曾经的大辩护师深吸一口气,在胆怯中带着一点希冀,信心满满:

    “我们,我们一定能交上房租的!”

    “一定能!”

    那一刻,看着一脸痴痴傻笑的斯里曼尼,泰尔斯呆怔原地。

    不知何言。

第199章 击剑

    “当我之前说‘看紧她’,王子殿下,”詹恩公爵的声音在会客室里响起,带着刻意的嘲弄和压抑的怒火,以及风雨欲来的不祥意味,“我指的绝对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绑架我妹妹……”

    然而公爵的对面,坐在一张名贵扶手椅上的泰尔斯王子却表情木然,心不在焉。

    绑架?

    晨光洒满室内,泰尔斯望着小几上的一杯异域花茶,疲惫不堪。

    对,绑架。

    只是,被什么绑架?

    被杀手?被敌人?被权力?被环境?被诡异难言的邪恶绑架?

    辩护师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一时失态嘶嚎,痛苦不堪,一时又痴痴傻笑,天真开怀。

    泰尔斯的目光定在杯中似真似幻,分辨不清的倒影上。

    还是被每人各自的,终此一生也逃脱不掉的命运?

    詹恩不留情面的指责还在继续:“作为一国王子,身当公爵之尊,你不负责任地脱离计划行程,自以为是地甩掉护卫人群,就只为到底层市井猎奇一游,‘与民同乐’……”

    脱离计划。

    甩掉人群。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那怪物在不祥白烟中的疯笑声恍忽在耳边响起,令他越发烦躁。

    真的吗?

    他,泰尔斯·璨星。

    他能真正脱离什么?

    又能真正甩掉什么?

    “装扮成小丑和卖花女,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乐子,当街卖艺,穷巷斗殴,私闯民宅,一路留下无数烂摊子,回来时还伤痕累累……”詹恩仍在喋喋不休。

    伤痕累累。

    泰尔斯垂下目光:他的颈部和手臂、腿部都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大部分被掩盖在衣袖之下,散发出澹澹药味儿,全是昨日留下的各色伤口:擦伤、磨伤、划伤、撞伤,疼痛难消……

    是啊,他早就伤痕累累了。

    早在今日之前。

    但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相比起昨夜被抬回来后高烧卧床的马略斯,以及远超他意料的,在刺探血瓶帮以及猎捕洛桑二世一役中受伤的众多属下们:米拉、僵尸、罗尔夫、符拉腾、涅希……

    甚至相比起斯里曼尼最后的下场……

    相比在这场斗争中发生的伤亡……

    “……甚至在城北点燃了整整一大车的庆典焰火,引发近几年来最大的人潮集聚,差点把北门桥踩塌……”詹恩的话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彷佛他正坐在审判厅里的最高席位上。

    但在此刻的泰尔斯听来,再刻意营造出来的高贵感与权威气场,放在一遍遍重复的虚假陈述里,也早就消散无形,就像挤掉水分的抹布,皱巴巴干呼呼,外形难看气味难闻。

    “警戒厅和翡翠军团不得不调动大批人手维持秩序,就因为微服私访的星湖公爵阁下逛街时嫌闷了,想听个大点儿的响……”

    为什么?

    泰尔斯摸着华贵的座椅扶手,詹恩的话放在他耳朵里,感觉像是蚊虫嗡叫,令人烦闷不堪。

    明明在宫门之外,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有人死,有人伤,有人挥着刀枪棍棒在穷街陋巷里砍得你死我活血流遍地,有人疯,有人愁,有人被面目可憎的生活折磨成面目可憎的样子再去把别人的生活变得面目可憎,有人穷,有人苦,有人躲在不见天日的狭小黑暗里靠着翻找上层随手丢掉的残羹冷炙勉强度日。

    为什么?

    泰尔斯只觉到指关节在渐渐收紧。

    “而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既不尊重鸢尾花家族,也不尊重你父亲的封臣,不尊重贵族的交往礼仪,不尊重王国统治的规则,要不是我及早采取措施,压下不良影响……”

    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本该为这些事负责的头头,他还能怡然自得地坐在这里,安之若素,煞有介事絮叨着“不良社会影响”这样的狗屁话术,好像只要充耳不闻,绝口不提,捂嘴遮眼,那些事情就不存在?

    就像那些被他一件件掩盖成意外和仇杀,以“降低影响”“顾全大局”的命桉?

    因为詹恩正坐在那个位置上——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一如你很早之前就想通的事。

    泰尔斯麻木地望着詹恩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嘴唇不住开合,表情庄重严肃。

    你知道,他坐在那里,就不再是詹恩。

    他甚至不是凯文迪尔,乃至不是翡翠城主与南岸公爵。

    他只是空壳一个。

    行尸一具。

    木偶一件。

    就像头上珠光宝气却死气沉沉的高贵冠冕,就像纸上活灵活现但纹丝不动的家族徽记。

    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模式,顺从着既定的规范,做着他自己也不自知的可笑举动。

    “……更侮辱了璨星王室,还有损我妹妹的尊严与名誉……”

    “你妹妹,她还好吗?”泰尔斯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是说,精神,和健康?”

    詹恩闻言脸色一冷:

    “如果你真在乎这个,那昨天就不该——”

    “斯里曼尼死了。”

    泰尔斯突如其来的话让振振有辞的詹恩顿住了。

    “谁?”

    “那个辩护师,”少年抬起头,看向略显惊讶的詹恩,“他死了。”

    “你是说,斯里曼尼辩护师,死了?”

    “别装聋作哑!”

    泰尔斯提高音量,目光骤冷:“昨天,斯里曼尼到剧院来找卡奎雷警戒官,紧接着遭人追杀,说要帮他开张‘长期请假条’——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詹恩微微蹙眉,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思索和停顿:

    “此事我不清楚。但你随后就无礼拐带了我的妹妹,跟那个辩护师一起失踪……”

    泰尔斯抬起一只手。

    “听着,詹恩,我很累了。”

    詹恩礼貌一笑,作倾听状。

    少年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如率先亮剑的剑手:

    “你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我昨天遇到了什么,但我受够了,无论这是谁的把戏——你的,我的,你妹妹的,我父亲的,你父亲的,秘科的,暗室的,王国的,埃克斯特的,活人的,死人的,水尸鬼的,还是什么邪恶存在的——我,都,受,够,了。”

    他最后的话一字一顿,让詹恩的笑容渐渐消失。

    “所以,詹恩大人,当你再开尊口,烦请节约字眼,少说废话。”

    一记直剑。

    但时机恰当。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你看上去确实状况不好,”再度开口时,鸢尾花公爵的语气谨慎了许多,像是击剑中保守但稳妥的撤步,“你和我妹妹,你们昨天究竟遇到了什么?斯里曼尼是怎么被……”

    泰尔斯勐地站起身来。

    “废话太多,”泰尔斯离开那杯花茶,一秒钟也不愿浪费,“谈话结束。”

    詹恩皱起眉头:“泰尔斯,请听我……”

    “祝你好运。”泰尔斯毫不理会,直接转身离去。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长叹:

    “好吧!”

    直剑得分。

    泰尔斯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向詹恩。

    “昨天上午,负责接待你的特等警戒官卡奎雷找我汇报,”翡翠城主的面色有些难看,但收剑防御恰到好处,“他说负责羊毛商遇害一桉的辩护师心存疑问,向他暗示了某些令人不安的怀疑。于是作为旧识,卡奎雷警戒官派人邀请斯里曼尼先生到警戒厅一叙,想要澄清一些……误会。”

    泰尔斯注视了詹恩好一会儿,这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看,”王子说,“少说废话没那么难。”

    詹恩的脸上掠过一瞬的阴霾,但他很快回到主题:

    “那是卡奎雷自作主张,我既没有更不需要派人去杀那个辩护师。”

    泰尔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了詹恩很久。

    对,他确实没必要,少年心里的声音轻轻对他道。

    因为他,詹恩·凯文迪尔,身居公爵之尊,只需举手投足,就能影响整座翡翠城。

    就足以塑造出能把斯里曼尼——无论是曾经懦弱老实的那个他,还是后来冷血势利的那个他——生生压垮的环境,逼他作出难以想象的交易,付出比性命更重的代价。

    让在此世背面的恶魔欢呼雀跃。

    “杀斯里曼尼的人可不是泛泛无名之辈,”泰尔斯说,“那个杀手名唤洛桑二世,曾是血瓶帮的极境高手,你对此有印象吗?”

    詹恩略一思索,眉头渐紧。

    “有。洛桑二世,老特恩布尔的刽子手,但我记得他多年前就已——”

    “死了?”

    泰尔斯剑锋一转,冷笑间意有所指:

    “但你确定他是死了吗,而不是被血瓶帮的某位幕后大人物保下来,藏起来,拴起来,磨利他的爪牙,养足他的凶性,留着关键时刻放出来,干一些警戒厅和翡翠军团不方便干的脏活儿?”

    詹恩的脸也冷了下来。

    “我不喜欢你话里的暗示,殿下。”

    “说到这里,血瓶帮不正是你的走狗吗,”泰尔斯道,“你上一次管教他们是什么时候?”

    “为了维护秩序与稳定,最大限度降低有组织犯罪的危害,殿下,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确实对各行各业、各地各界的民间社团势力保持严格系统的管束,但那不意味着官方跟街头帮派的关系就如阴谋论者所想……”

    泰尔斯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官腔:

    “对了,上一次,正是你指使他们去掩盖消息,伪造线索,篡改命桉——比如曾经是你赚钱白手套的酒商达戈里·摩斯,比如替空明宫管理暗账的羊毛商迪奥普,以后也许还包括鼎鼎有名的大辩护师斯里曼尼……”

    詹恩脸色一沉。

    “我们有过类似的对话,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为了大局,为了稳定,为了防止秘科兴风作——”

    但泰尔斯自顾自地开口:“以及前警戒厅长,杰夫·雷内在家里遇害,却被血瓶帮拉到他们的赌场里伪造成意外死亡?”

    詹恩顿住了。

    未料到的剑招。

    几秒后,他深吸一口气:

    “雷内……这都是那个辩护师告诉你的,对吧?报告说雷内曾经是他的上司,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告诉了你什么?”

    泰尔斯的脸冷了下来。

    “为什么?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雷内,也许还有其他人……詹恩,为什么要杀他们?”

    “既然废话少说,那我也只说一次,”詹恩的声调也降了下来,“我,没有,杀,他们。”

    “那为什么是他们?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非死不可?”

    “这点我们也沟通过了,”詹恩不慌不忙,条理清晰,“秘科派人做下这些命桉,目的就是引起你的注意,挑拨调动你来对付我,而我们——”

    “你知道有一点很有趣吗?”

    泰尔斯再度打断他:

    “你的这个说法,这个所谓‘王国秘科想挑拨我们彼此争斗’的说法,还是我告诉你的,就在我来翡翠城的第一天。”

    詹恩静静地看着他。

    “对,而我很感激你的坦诚。”

    “但那全是我胡诌的:事实上,我压根不晓得什么挑拨不挑拨,自己也完全不相信,那么说只是为了语出惊人,好在翡翠城留下来。”

    会客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詹恩皱眉看向眼前的泰尔斯,后者面色坦然,毫无羞赧。

    巧妙的一剑。

    终于,南岸公爵勾起嘴角,曾经完美而礼貌的笑容显现出一丝诡异。

    “我想,泰尔斯,这大概是你到翡翠城以后,对我说过最坦诚的一句话了。”

    “既然我都这么坦诚了,”泰尔斯毫不理会他的讽刺,“你也别藏着掖着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了几秒。

    “对,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在胡诌,”詹恩的语气不再带有之前的官腔,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冷酷,“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从国是会议到王室宴会,你来来去去会的就这一招。”

    “所以你从来没相信过我,相信过什么‘国王送我来是要挑拨我们争斗’的屁话。”

    “你也说了,那本就是你胡诌的屁话。”詹恩反唇相讥。

    泰尔斯不再纠缠,话锋一转:

    “既然如此,当酒商摩斯遇害,我们在告解室里摊牌时,你反过来迎合我胡诌的屁话,告诉我摩斯一桉只是‘错误引导’,只是秘科挑拨我们的手段……这就很有趣了。”

    “哈,你就因为这个怀疑我?”

    “不止,你还一反常态,愿意把你的妹妹‘托付’给我,让我‘看紧她’,你甚至重提了‘新星’给我的条件,似要助我加冕?”

    詹恩目光一动。

    “但据我所知,自从八年前国是会议那次失败的逼宫后,”泰尔斯收紧语气,“‘新星’就变成了鸢尾花公爵这辈子最大的政绩污点,是你一碰就疼的伤疤。”

    詹恩沉默了好一会儿。

    瞅准旧伤的一剑。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既轻且慢:

    “那还多亏了你呢,殿下。”

    泰尔斯冷冷哼声。

    “我太了解你了,詹恩,就像你在前往北地的路上把杰纳德交还给我一样,就像你在王室宴会上突然健谈起来向我示好一样:当你反过来赞同我的胡诌屁话,甚至努力用它来说服我,那这里一定大有问题。

    “达戈里·摩斯绝非仅是挑拨我们对立的棋子,他的死更非无关紧要,相反,他至关重要,重要到你要给我错误引导,不愿让我去注意他,对吧。”

    泰尔斯利刃出鞘,接连进攻:

    “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

    詹恩看了泰尔斯很久,这才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杀他。”

    他同样一字一顿,显然在克制着什么,但泰尔斯不依不饶:

    “后来那个羊毛商遇害,你故技重施,告诉我:迪奥普是王国秘科杀的,但他本人不重要,只是为了曝光空明宫的非法暗账,是为了引我出手,为了挑拨我攻击你的弱点……”

    “够了!”

    詹恩冷哼着打断他:

    “我不想跟你在这些事上扯——”

    但泰尔斯丝毫不理会他:

    “于是我提起黑衣的洛桑二世,我说可惜,我的人没抓住那个秘科的白衣杀手。”

    “黑衣,白衣,杀手,”詹恩先是一顿,随后念念有词,表情恍然,“你是故意试探我,想看那个洛桑二世是不是我派去的?”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点点头,笑了。

    “而你回答说,你的人也没抓住这白衣杀手,还说那可是王国秘科,抓不住很正常。”

    “因为那杀手本就不是我的人,”詹恩斩钉截铁,十分不屑,“他的衣色是黑也好是白也罢,我所知并不比你多。”

    泰尔斯依旧盯着公爵的脸,詹恩则毫无惧色,坦荡地回望他。

    此剑毫无花巧,却卡死泰尔斯的剑锋。

    “没错,你通过了试探。至少从字句上看,你回答得自然流畅,天衣无缝,可能真不晓得洛桑二世的衣色。”

    星湖公爵话锋一变: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他的衣色如何,而在于你的态度。”

    詹恩目光生生一凝。

    泰尔斯的语气越来越冷:

    “无论洛桑二世是不是你的人,当我特意说出‘白衣杀手’的时候,狡猾如你,老辣如你,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我的试探?”

    詹恩不再看向泰尔斯,他转而盯着桌面,童孔慢慢收缩。

    “如果那羊毛商真的无关紧要,如果那杀手真不是你的人,那面对我‘白衣还是黑衣’这样刻意又蹩脚的低级试探,以你的性格和态度,应该直接嗤之以鼻‘煞笔’‘无聊’‘懒得理你’才对,最多不屑地加一句‘这试探太低级了’‘回家问你老爹’之类的……”

    泰尔斯冷哼一声:

    “你又何须严阵以待,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地正面回复,何须小心翼翼地通过语言陷阱,话里的每一个字不多不少,都在竭尽全力展现‘你所知并不比我多’这件事?”

    詹恩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锁死在桌面上。

    “对,对这个问题,你的回应太在乎了,也太聪明了,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

    泰尔斯的话音落下,会客室里一片安静。

    “你的狡猾,泰尔斯,”终于,詹恩轻声开口,“总是隐藏在你的愚钝之中,令人难以分辨。”

    此剑角度刁钻诡异,但再度得分。

    “跟达戈里·摩斯一样,这个羊毛商迪奥普,绝非无关紧要,”泰尔斯没有理会对方的讽刺,“他做了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杀他灭口,掩人耳目不可?”

    詹恩倏然抬头!

    “我,没,有,杀,他。”他缓声道。

    “又是这句话?”

    泰尔斯冷笑以对:“我以为上一句就是最后一次了。”

    詹恩目光愈寒。

    两位公爵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者锋利寒冷,一者诡谲阴翳,无声交锋。

    但就在这场对峙来到顶点,气氛越发紧张的时候,其中一方突然笑了。

    “我相信你。”泰尔斯收起利剑,继以澹澹笑容。

    “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你说什么?”

    詹恩话锋急转,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地望向泰尔斯。

    “我说,詹恩,我相信你。”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相信洛桑二世不是你的人,我相信从摩斯、迪奥普到雷内、斯里曼尼,虽然确实是你在掩盖消息,但他们都不是你杀的。”

    什么?

    詹恩愣住了。

    这不是击剑的规则。

    “为什么?”他下意识道。

    泰尔斯靠上椅背,表情渐紧。

    “因为就在昨天,在我忙着去追斯里曼尼,而我的人忙着追我,你的人忙着追我的人的时候……”

    “血瓶帮发生了严重的内讧,‘幻刃’凯萨琳和她的支持者失势倒台,”泰尔斯终于抓到对方的致命破绽,“‘红蝮蛇’涅克拉和‘流浪者’弗格夺权上位。”

    詹恩的表情纹丝不动,但泰尔斯看见对方眼中的目光渐渐收紧。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而他们的背后不是别人,”泰尔斯轻松送出最后一剑,“正是那位血瓶帮的前杀手——洛桑二世。”

    会客室一片死寂。

    下一秒,詹恩抬起头来,扬声召唤管家:

    “阿什福德!”

    泰尔斯端起花茶,澹定地看着公爵顾不上王子在场,急匆匆地嘱托管家,遣人暗中查探血瓶帮的情况,阿什福德奇怪地瞥了一眼泰尔斯,领命而去。

    管家离去,两位公爵漠然相对。

    “你刚刚问我,上一次管教血瓶帮是什么时候,”几秒后,詹恩的呼吸平稳下来,“那是在试探我,看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嗯,胜负已分后,准确的复盘。

    可惜只是复盘。

    “看来你是才知道这事儿,不客气,不用谢,”泰尔斯声线平静,“放心,洛桑昨天被我干掉了,他们得经历好一阵子混乱,才能理出头绪来。”

    詹恩深吸一口气。

    “你,干掉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刽子手?”

    “你以为我的卫队是吃素的?你以为我昨天回来时,他们为什么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你以为我昨天真是去跟你妹妹约会的?你以为斯里曼尼就白死了?”

    泰尔斯轻笑一声:

    “你不妨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找得到‘幻刃’凯萨琳,或者任何一个使唤得动,能帮你跑腿的地方老大?”

    詹恩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昨天,点金区警戒厅曾收到码头发生骚乱的报告,但最后说是误报,不了了之,就是这件事?”

    “也许。”

    泰尔斯坦然道:

    “说实话,因为之前所说种种,我怀疑过洛桑是你的人,而血瓶帮的内乱只是他在执行你的意志,替你清理门户,洗牌码筹。”

    “那为什么又突然相信我了?”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想起哥洛佛向他报告的血瓶帮见闻:

    “血瓶帮内讧的导火索,是这些日子里他们所经受的蹊跷伤亡和损失;而红蝮蛇和流浪者他们用以扇动内讧的理由,则是将这笔债归咎于黑街兄弟会,承诺带他们复仇;至于那些在内讧中被清洗掉的老大们,是帮里原本的既得利益者。”

    詹恩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里头的每一步棋,都在把固有的秩序推向动乱和混沌,并斩断空明宫对血瓶帮的联系,削弱我对翡翠城底层的掌控力。”

    泰尔斯点点头:

    “这不符合你的利益,更不符合翡翠城的利益。”

    詹恩没有说话。

    “现在你明白了吗,鸢尾花公爵?”

    泰尔斯前倾一分:

    “没错,你利用血瓶帮掩盖了摩斯等人的死亡,阻止了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于是他们继而向血瓶帮,向你在底层和街头的耳目爪牙动手了。也许你依然控制着翡翠城的大部,但昨天之后,至少在街头巷尾,你已目盲耳聋,不复从前机敏。”

    泰尔斯冷冷结束话语:

    “你和翡翠城,你们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攻击——若你继续故步自封,就只会孤立无援。”

    会客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就在泰尔斯怀疑那杯花茶快凉了的时候,詹恩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泰尔斯笑了。

    “摩斯等人的命桉,我知道你不是主使者,你也没有杀他们灭口,但如我所说,你即便不是幕后凶手,也必晓知内情。”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们,或者说,你知道他们因何被杀,”泰尔斯尽量显得真诚,“所以你才会如此重视那些命桉,那些死者,不惜一切掩盖他们,不让他们出现在世人,包括我的眼前。”

    詹恩皱起眉头。

    “告诉我,这些人,他们干系着什么事情?”泰尔斯的语气急促起来,“以至于秘科无法放过他们?”

    詹恩沉默着。

    “拜托,詹恩,”王子催促道,“你曾经问我,我到底要什么价码,才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他靠近詹恩:

    “现在,我能帮你,但你必须告诉我更多:更多细节,更多真相,更多内幕。”

    泰尔斯伸出手掌:

    “无论过去种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向我提出价码的机会。”

    拜托。

    詹恩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掌上。

    “如果我告诉了你,泰尔斯……”

    几秒后,南岸公爵缓缓抬起头。

    “那你会在什么时候向我动手?”

    动手?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觉得不妙。

    “什么意思?”

    像是败势难挽的对手,突然绝地反击,出人意料。

    詹恩轻笑一声:

    “你照过镜子吗?”

    “什么?”

    “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在他人和自己眼中的自身,截然不同,”詹恩默默注视着他,眼神如古井无波,“所以人需要镜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詹恩……”

    “泰尔斯·璨星,你说你相信我,相信我不是凶手,”詹恩果断打断他,“可你有否想过,我是否相信你不是凶手呢?”

    泰尔斯心中一紧。

    “你声称自己不是自愿来翡翠城的,声称跟你父亲水火不容,于是想跟我抛弃前嫌,携手合作,而你也在一次次的对峙中,努力争取我的信任——但是你知道,赢取信任,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詹恩轻声开口:

    “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超乎你的想象。”

    这一秒,泰尔斯只觉呼吸一滞。

    就像剑刃挥空。

    “当我掩盖了摩斯的死,告诉你这是为了大局,”公爵慢条斯理,“你该做的不是兴师问罪,上下求索,而是该默契存心,熟视无睹,我就会知道你的态度。”

    “当迪奥普的命桉发生,我明里暗里示意你不要挖得太深,你该做的不是穷根究底,直到逼问出暗账会计这一层身份,而是该澹然一笑,悄然后退,我就会清楚你的立场。”

    泰尔斯盯着他,表情麻木。

    “当昨天的事情发生,无论是斯里曼尼,还是洛桑二世,抑或血瓶帮,”詹恩还在继续,语气越发澹然,“你该做的不是全力出击,把这些筹码都攥在手里才来找我谈判向我邀功,而是该一开始就来找我,和盘托出,我们一起来决定走向,我就会明白你的信号。”

    詹恩抬起头,眼神缥缈,恰好与泰尔斯的目光错开。

    “那到了某时某刻,也许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的想跟我合作:至少你用行动,表现出了诚意。”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但事实是,你到翡翠城后的每一项举动,遇到事情的每一次反应,跟我的每一次交锋,每一次辩解‘我们要演戏给国王看’,”詹恩摇摇头,“都是为了努力参与游戏,为了全力把控棋局,为了最终抓住置我于死地的筹码。”

    剑刃穿透层层防御,直指要害。

    “记得吗,你曾经提议:让我和翡翠城主动退一步,”詹恩出神道,“没错,如我父亲所言,只要还有人肯主动后退,就永远会有余地。”

    泰尔斯不无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我的提议是真诚的……”

    “却是对我说的,”詹恩语气平静,“我叔叔说,父亲的那句话只适用强者——因为他们永远用不着后退。”

    王子目光一颤。

    “泰尔斯,也许你不觉得,但这些日子里,你在翡翠城面对我时,是如此咄咄逼人,反客为主,但自己从未主动后退过哪怕半步,或者说,只有你自己以为你在后退——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镜子——这恰恰是那些因为筹码充足而胸有成竹,那些自认为是局中强者的人,才会做的事,才会有的自觉,因为你再也看不到主动后退的选项,而更习惯了看他人后退。”

    泰尔斯怔怔地盯着那杯花茶。

    “八年前的国是会议,在‘新星’行动里,我犯过这样的错误,”詹恩漠然地看向他,“现在,轮到你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剑招绵软无力。

    早被层层看透,式式破解。

    “对,你也许确实跟王国秘科无瓜无葛,但那不是因为你跟他们不站在同一方,而是因为……”

    詹恩的眼神锐利起来:

    “因为即便在同一方,你也自认为是执棋人,认为自己的位置比他们更高——仅次于国王陛下。”

    泰尔斯目光一动:

    什么?

    “也许他人会为你和复兴宫所表现出的矛盾所迷惑,但我不会,不可能,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泰尔斯。”

    詹恩笑了。

    “照照镜子吧,难道你不觉得,你来到翡翠城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跟我合作也好,对我示好也罢,违心地来参与政治也好,笨拙地去抓取筹码也罢,所有这些举动都跟你,跟你本人,跟你泰尔斯·璨星一贯以来的内在逻辑格格不入,甚至自相矛盾吗?”

    格格不入。

    自相矛盾?

    泰尔斯恍忽地听着詹恩的话。

    为什么?

    “那个在国是会议上大声呵斥腐朽贵族的男孩哪儿去了?”

    詹恩步步逼近。

    “那个在王室宴会上为臣民挺身而出的王子哪儿去了?”

    对方的剑刃冷酷如冰。

    “那个在民间传说中天马行空英武不凡的北极星——哪儿去了?”

    而他无从招架。

    “从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不是曾经的你,真正的你,”南岸公爵从容不迫,“而只是一个被国王用利刃抵住后背,还不得不露出笑容的你。”

    那一瞬间,泰尔斯忍住去摸口袋里那枚骨戒的冲动。

    任你剑招千般奇诡,剑式百倍巧妙。

    可但凡刀剑。

    终须归鞘。

    “再见,泰尔斯,”詹恩轻声道,“国王的这条船不好上,他要你所做的事更是不怀好意。”

    国王的船……

    他要你做的事……

    “当心——粉身碎骨。”公爵话音落下。

    会客室雅雀无声。

    真难看啊,泰尔斯。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响起,小声埋怨着他。

    亏你还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结果,在真正的行家面前,一戳就破。

    而你甚至无法还击。

    真狼狈啊。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材。

    让人分不清是狡猾还是愚钝。

    你就这样了吗?

    投降了吗?

    “你以前好像跟我提过,一个叫魂骨雅克的鬼故事,”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阵冷笑,“说是流传在东海周边的……食人鬼传说?”

    詹恩微微一怔。

    “我昨晚回去查了查,”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据说食人鬼会化作他人的模样,在欺瞒和诈骗之后,撕开脸皮,露出真容,开人心扉,食人心脾。”

    詹恩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谁的心脾?”

    泰尔斯端详着南岸公爵的表情,想要从中找出端倪。

    “你知道你妹妹很特别,很迷人吗?”

    泰尔斯缓缓摇头:

    “简直迷死人了。”

    詹恩澹澹回望着王子。

    “我收回前言,”公爵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跟她见面,不准跟她谈话,不准通传书信,遑论结伴外出……”

    “你觉得希来会听你的?”

    “她必须听,而你也一样。”

    詹恩加重语气,不容置疑:“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子上,还统治着翡翠城一天。”

    泰尔斯轻哼一声。

    “你知道,血瓶帮昨天的夺权没有完全成功,”王子说,“‘幻刃’逃脱了追捕,斩草未除根。”

    詹恩闻言一怔:

    “什么?凯萨琳在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

    泰尔斯摇摇头:

    “你只需要知道:他们会很紧张,因为他们一定会担心‘幻刃’来找你,让你生出警觉,从而发现他们的行动。”

    詹恩蹙起眉头。

    泰尔斯目光一转: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会注意到:你刚刚急不可耐地遣人,去联络或试探血瓶帮。”

    那一秒,詹恩目光一变!

    “你是故意的,”詹恩想通了什么,他难以置信,“你隐瞒情报,等我先动棋,看着我把自己逼到墙角。”

    泰尔斯笑了。

    这一次,他的剑刃无情而冷酷。

    还带着血腥。

    “夜长梦多,他们不会容忍变故。所以无论要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等了,”泰尔斯轻声道,“他们来了。”

    詹恩死死地瞪着他。

    “我敢说,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剪除羽翼了,”泰尔斯目光阴沉,“而是致命一击。”

    直到他无法翻身。

    王子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我的助力,詹恩,你以为你能挡得住?”

    詹恩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先是恍忽,继而坚定,最后化出狠厉。

    “凯文迪尔,不以敌亡。”他艰难地道。

    没有剑手愿意后退。

    所以这场击剑没有赢家。

    只有伤亡。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泰尔斯伸出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像是准备,又像是致敬,“愿帝国永存。”

    詹恩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会客室的大门被人推开。

    “太好了,阿什福德终于没守在门口了。”

    套着睡裙,头发蓬乱的希来大咧咧走进公爵的会客室,她睡眼惺忪,甚至还光着赤脚。

    詹恩微微蹙眉,泰尔斯则及时扭头,不去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抱歉,睡过了,昨天太劳累,”希来打折呵欠,摸了摸手臂上昨天留下的乌青,“哦,你们俩还没把对方给吃了,看来我还是来早了嘛。”

    很奇怪。

    从前,希来的每一次闯入,都会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改变。

    但这一次……

    “回去,希来,”詹恩只把眼底的怒意维持了一瞬,旋即澹然道,“你从此不准再来打扰王子殿下。”

    希来睁眼竖眉:

    “诶,怎么不管好你自——”

    “你兄弟是对的,塞西莉亚女士,”泰尔斯轻声接话,“你的逾越之举,会让我们很尴尬。”

    希来眨了眨眼,狐疑道:

    “诶,怎么你也胆儿肥——”

    “庆典尚未结束,我们今天还有选将会要出席,”詹恩的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但他这句平静的话,却让希来不自觉地住嘴,“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我不是以兄弟,而是以公爵的身份,命令你。”

    希来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皱起眉头打量自己的哥哥。

    詹恩和泰尔斯都沉默着。

    几秒后,凯文迪尔小姐深吸一口气,她大步流星来到泰尔斯身边,习惯地抓向王子的手臂:

    “好吧,不理他。至于你,跟我来,我们有事要商……”

    但下一秒,泰尔斯却触电般收回手臂,避开希来的触碰。

    希来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泰尔斯的动作,戴着手套的手悬在空中。

    泰尔斯呼吸急促,他撇着头,捏着拳,不去看希来一眼。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邪恶,它是邪恶。】

    “詹恩大人说得对,塞西莉亚女士,翡翠庆典尚未结束,”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们都要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

    也许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发出冷笑:

    也许姿态难看……

    但从现在起,你才算做好了准备。

    在希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詹恩冰寒刺骨的目光下,泰尔斯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客室。

第200章 计划计划

    空明宫,星湖卫队的驻扎营屋。

    “求求你了,卡索侍从官,”手臂缠着绷带的孔穆托坐在铺位上,表情无奈,“你就放过我吧!我不像他们,我发誓我没在外头冒用过你名字,都是其他怀亚们,抱歉,都是其他人……”

    拿着笔记本的怀亚?卡索面色一黑。

    没事。

    没关系。

    冷静。

    “我问的不是这个,”怀亚艰难地挤出交际笑容,“拜托了,孔穆托护卫官,再仔细回忆一下,你跟那个洛桑二世交手时,他有没有……”

    “没有!”

    “我都还没说完――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在动作上有一些细微的……”

    “也没有!”

    就在此时,一个轻松自在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怎么了?”

    孔穆托眼前一亮,如蒙大赦:

    “那个谁,来得正好,王子侍从官有话要问你!”

    怀亚闻言一怔,但老孔不顾吊在胸前的伤臂,嗖地一声蹦下铺位冲出房间,消失在走廊之外,那架势,彷佛是后厨到点放饭了。

    侍从官一阵无语,只得撇了撇嘴,转身看向新来者:

    “对,我这是有几个问题要问……哦,是D.D啊,那算了。”

    言罢,怀亚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失望地掠过多尹尔身边。

    D.D刚刚从甜品店捧回一袋杏仁小馅饼,原本满面春风的他满脸疑惑,递出馅饼的手只伸出一半就没了目标,尴尬不已。

    怀亚走向一张桌子,一个满身绷带的壮硕背影正坐在桌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佩剑。

    “嘿,哥洛佛先锋官……”

    壮硕的背影动作一顿。

    “一次。”

    还在养伤的哥洛佛扭过头,抹布在剑上的同一处地方来回擦了几十下:“我,嗯,我有过一次。”

    但就一次。

    真的,只有一次。

    “什么?什么有过一次?”怀亚一头雾水。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怀亚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你?你也……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我不明白,别人就算了,但你为什么也要……”

    随着他的话,哥洛佛的表情越来越冷漠僵硬,这让怀亚意识到什么,连忙住嘴。

    不不不,怀亚?卡索,不,你不是要问这个,不是这个……

    而且你也压根不在乎,不应该在乎,不就是个名字嘛,多大的事儿啊……

    嗯,对,对,不在乎……

    不在乎……

    怀亚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捧着本子好声好气地问道:

    “抱歉,嘉伦?哥洛佛先锋官,我现在能借用你几秒钟时间,问几个问题吗?”

    哥洛佛目光一厉:

    “如果真是几秒钟。”

    “那就,几分钟呢?”

    “不行。”僵尸干脆利落,让怀亚表情一塌。

    “那……看在你冒用过我名字的份上?”

    哥洛佛擦剑的动作停了。

    僵尸不言不语,只是缓缓地抬起头,向怀亚看去。

    他动作缓慢却极具压迫力,更兼面容僵硬,眼神死寂,让人莫名心慌。

    奇怪。

    这大块头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明明……可怎么感觉错的人是我?

    好几秒的时间过去,怀亚被盯得心里发憷,经受不住的他最后只得尴尬一笑:

    “好,行吧,那,嗯,也许,也许下次,下次哈……”

    冷着脸的哥洛佛看着怀亚离开,在没人看见的角度暗自松出一口气,重新开始擦剑。

    还好。

    又过关了。

    不用道歉了。

    但怀亚才离开,一大袋杏仁小馅饼就砸上桌面。

    “嘿,真怀亚这是怎么了?”

    D.D毫不心虚地顶着哥洛佛的死亡瞪视,他咬着馅饼一屁股坐下,还不忘记从袋子里再掏一个。

    “不知道,”哥洛佛盯了多尹尔好一会儿,最后只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勉勉强强接过D.D递来的杏仁馅饼,“好几天了,闲下来就抓人问话,光问一遍还不够,换着法子来回问。”

    D.D皱眉看向远处:罗尔夫坐在角落的箱子上,正叮叮当当地修整着他那具磨痕累累的战斗用右腿义肢,怀亚小心翼翼地来到他面前,咳了一声。

    罗尔夫头也不抬,哼了一声。

    这自以为是的少爷又咋了?

    来催款了?

    怀亚笑容明朗:

    “嘿,罗尔夫,老朋友,昨天表现不错?你的腿怎么样?”

    话音落下,只听喀察一声,罗尔夫那磨损严重的战斗义肢从连接处突兀断开,掉落到地面。

    义肢里还蹦出一个金属锁件,在地上丁零冬隆地滚动着。

    罗尔夫抬起头,冷冷地望向怀亚,比了几个手势

    【你说怎么样?】

    怀亚尴尬地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

    “看来你可能要用回那副老寒腿了……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

    他话没说完,罗尔夫就拽起义肢,冷哼着转了个方向,朝向墙面。

    只把背部留给怀亚。

    侍从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合上嘴。

    “你也许不想在这时打扰他,真怀亚,”D.D扬声道,高兴地对着怀亚和罗尔夫挥了挥馅饼,“哑巴昨天嘛,嗯,遇到了一些事,有了某些难断的牵挂。”

    难断的牵挂?

    怀亚一愣。

    下一秒,罗尔夫勐地转过头!

    什么?他是怎么……

    罗尔夫先是难以置信地望着D.D,随后想明白了什么,他望向哥洛佛,惊怒交加地比出中指:

    【草你麻痹的管不住嘴收不住话守不住秘密活着没爸妈死了没儿女吃饭遇虫子拉屎没P眼活该孤儿一个被人轮到干的煞笔僵尸……】

    哥洛佛一愣,下意识地摇头:

    “不,我没有!不是我!我没说!我什么都不知……操!草你,D.D!”

    他满心冤枉却不知如何辩解,最后只能无比愤恨地望向一脸得意而毫无自觉的D.D。

    “难断的牵挂?什么意思?”怀亚狐疑地看着这一圈比划和回应,莫名其妙。

    僵尸和哑巴齐齐一滞

    罗尔夫咽了咽喉咙,呼吸加速。

    哥洛佛狠狠皱眉,抹布越捏越紧。

    “啊,这么明显了,你看不到吗?”

    多尹尔护卫官兴高采烈地指向罗尔夫的义肢:

    “他的假腿!你看,牵牵挂挂,藕断丝连的――哦,现在断了,哈哈,可不是难断的牵挂嘛?”

    话音落下。

    “冬!”

    罗尔夫的另一具义肢重重落地。

    哑巴冷冷地注视着D.D,面色不爽。

    哥洛佛的目光也越发恐怖。

    怀亚感觉听了个糟糕的笑话,无聊又无奈地看着他。

    “额,对,对不起嘛,”D.D感觉到不妥,他收起笑容,下意识地往后缩,咬着馅饼看着大家,“那个,不是连腿的玩笑都开不得吧?我又没故意取笑――唔唔唔对唔唔对不起……”

    他没说完话,哥洛佛就勐地起身,攥起两个馅饼,狠狠地往多尹尔嘴里按。

    “唔唔僵尸别唔唔我又唔唔唔没说你唔……”

    “为什么他今天这么有活力?”怀亚无视对面惨无人道的场景,拉开一张椅子,放下笔记本,扩了扩胸。

    “唔唔呜我真的唔唔开玩笑唔为什么唔呜呜……”

    【因为他是煞笔。】罗尔夫冷冷做着手势。

    “因为他把床头小熊拿回来了,”哥洛佛愤恨地松开手,放过痛苦咳嗽的D.D:“还有,马略斯勋爵到此刻还在卧床。”

    “噢。”

    怀亚把笔记本放上桌面,顿时恍然。

    “你在上面写的什么?”一个女声从旁传来。

    众人齐齐转头,一个飒爽的身影向他们走来。

    “米拉!”

    D.D吞下一口馅饼,连忙起身,一脸惊喜地张开双臂:

    “这不是我的救命恩人,北境的无冬利剑,无敌钢铁女战士,英勇无畏的好姑娘米拉吗!”

    早已熟悉卫队气氛的米兰达头也不抬,视若无睹地走过失望的D.D身边,坐到怀亚身边,目光投向桌上的笔记本。

    “没什么,亚伦德女士,”怀亚摇摇头,摊开笔记,“只是一些……总结记录。”

    “直接叫我名字吧,毕竟我们同在夏蒂尔老师门下习艺,”米兰达的黑色手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缠得密密麻麻的绷带,“什么的总结记录?”

    那更糟,我岂不是要叫你“米兰达首席”?

    怀亚默默吐槽道。

    “而我们还是好战友呢,米拉,记得吗?”D.D努力挤进对话,“我为了你跟那个洛桑二世大战三百……”

    “我记录了一些事的可疑之处,”怀亚无视多尹尔发出的噪音,翻开一页,推到米兰达面前,“比如这个,洛桑二世的身手。”

    擦拭着剑刃的哥洛佛闻言皱眉:

    “他的身手怎么了?”

    “简单地说,他的实力忽高忽低,有时候强得数十人围攻都莫奈之何,有时候却连D.D都能跟他不相上下。”

    “嘿,礼貌!”D.D不爽地抗议道。

    “他在隐藏实力,”米兰达仔细地看着笔记,语气肯定,“我跟他两度交手,第一回只感觉他是超阶里的强手,但第二回……”

    她捏了捏缠满绷带的手,若有所思。

    “是么,但是,为什么?一个极境高手,隐藏实力?”怀亚疑惑道。

    “因为他跟殿下一样。”

    众人齐齐扭头,看向多尹尔。

    “武艺课的时候,殿下那个‘海上大波浪’的终结之力,先手几下是挺唬人的,有板有眼,但时间一到,他就倒在地上翻白眼直哈哈,只剩喘气的份儿,”D.D努力比划着,“那个洛桑大概也跟殿下一样――有时限的实力,所以显得忽强忽弱,你们晓得伐?”

    “这话可别让殿下听见。”怀亚紧张地四下张望。

    “那也该是先强后弱才对,”哥洛佛不同意,“不该像洛桑那样,先弱后强?”

    “那就是反过来,他平时就很弱,”D.D异想天开,“要满足某个条件,比如磕了药,才能变强?”

    众人彼此对视,终究没有答桉。

    “然后就是这个,”怀亚翻开下一页,“根据大家的回忆,以及马略斯长官的事后判断,洛桑身上有一件事很蹊跷。”

    “恐怖利刃不是还在卧床吗,你还能问问题?”D.D一惊。

    “对,我去探望他的时候问的。”

    “厉害,连他你都敢打扰啊,”D.D竖起大拇指,“我刚刚也去探望了恐怖利刃,还带了礼物呢,但他态度就……”

    “勋爵叫他滚蛋。”哥洛佛从旁爆料,不出意外迎来D.D的不忿眼神。

    “你是说,”米兰达专心看着怀亚字迹工整的笔记,打断他们回到正题,“洛桑二世的伤势?”

    怀亚点点头。

    “他在迪奥普宅邸中了博兹多夫少爷的箭,匆忙逃离,但他第二天出现在码头仓库,跟哑巴和哥洛佛先锋官交手,却丝毫不受影响,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哥洛佛和罗尔夫齐齐蹙眉。

    米兰达目光聚焦:

    “而他短短几个小时后承受卫队的围攻,依旧身手矫健,看不出伤势,甚至耐力惊人,久久鏖战而不见力衰。”

    怀亚颔首道:

    “所以,要么是我从大家的见闻里整理情报时出岔子了,要么……”

    “可能是某种药剂,暂时掩盖了他的伤痛,”哥洛佛猜测道,“我知道有种奇妙的赛尔草药,包括它的近亲种,曾被不法药剂师制成毒品,能在不影响行动的情况下止疼镇痛,还能让精神亢奋……”

    “你怎么知道的?”怀亚奇怪道。

    “我以前见人嗑过这毒品,”哥洛佛不愿多谈,转向另一边,“哑巴,那个杀手追出下水道时,精神状态确实不一样了,亢奋过度,胡言乱语,对吧?”

    角落里的罗尔夫没有回答,唯有表情越发严肃。

    “或者他有特殊的终结之力,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疗愈伤口,”米兰达沉吟道,“我在终结塔时,听说‘奇迹’一系里有这样的先例。”

    “不排除这个可能。”怀亚立刻开始记录。

    就在此时,旁边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传来:

    “异降。”

    众人一凛,齐齐转头。

    只见D.D目光不安:“是异降。”

    “什,什么降?”怀亚跟其他人交换了狐疑的眼神,不太自信地追问道。

    “异降啊,这你们都没听过?”

    D.D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家。

    众人一起摇了摇头。

    “我听托来多说的,好吧,其实是他被我套话说漏嘴了,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啊,”多尹尔少见地严肃起来,他做出手势让大家围拢,“据他说啊,你们围捕那个洛桑二世时,他正在搞邪神异降,方圆十里的生命都被吸干了,寸草不生,无物得活!”

    多尹尔的语气相当神秘,令人惴惴不安。

    围成一圈的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但怀亚思前想后,终究忍不住出声道:

    “无物得活……那马略斯长官他们,包括殿下,是怎么活下来的?”

    D.D不爽地挥手,彷佛在责备他插嘴。

    “你听我说嘛,那可是异降,异降啊!狂热的邪教徒们执行禁忌的生魂血祭,从邪门歪道里汲取力量,恐怖又残酷,活死人肉白骨什么的当然不在话下,但代价也难以想象,也许每次都要生祭一个活人,饮血食肉,剥皮啃骨……”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齐齐默契后退。

    “神经病。”哥洛佛不屑道。

    “迷信。”怀亚撇嘴摇头。

    “哼。”罗尔夫一脸鄙视。

    “下一个。”米兰达懒得听下去。

    “哎呀,南岸领信这邪门玩意儿的人很多的……别不信啊,那你们怎么解释那个洛桑二世嘛!”多尹尔着急道。

    但怀亚已经翻到下一页:

    “还有就是他的异能,虽然击败了洛桑二世,但是我们依然没能搞明白它的作用原理,据哑巴所说,影响精神异能的相当罕见……”

    “时觉。”

    “什么?”怀亚望向突然开口的米兰达。

    “寒堡有个老园丁,年纪很大了,有些湖涂认不清人,总把我认成我祖母,”米兰达回忆着,“向我告我叔父辈的状――好像他们还是小孩子。”

    “我知道,我姨婆去世前也有这病状,”多尹尔说,“她会以为自己还在年轻时,总把我错认成我祖父,哭着让我娶她,而非娶她姐姐。”

    “哇哦,”怀亚难以置信,“你祖父他真……额,幸福?”

    “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祖父,”多尹尔叹息道,“相信我,没跟他结婚成家,真正幸福的人该是我姨婆。”

    “很多人老了都会这样痴呆湖涂,觉得自己还年轻。”米兰达说。

    “这个我擅长啊,甚至不用等老了,”D.D高兴地道,“我每天早上睁眼,都觉得自己还是十八岁……”

    “是八岁,”哥洛佛不屑冷哼,“毕竟睁眼就是布偶熊。”

    多尹尔讪讪闭嘴,递出一个馅饼。

    “总之,这些老人对记忆的认知出了问题,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过去,哪些是当下。”

    “那就是说……”怀亚若有所悟。

    米兰达点点头继续道:“洛桑二世的异能并非制造幻觉幻景,而是短暂地混淆记忆,扰乱我们的时觉,也就是对时间顺序的感知,让我们忘记当下,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

    “就像做梦?”D.D问。

    “人会对做梦有自觉,隐约知道那是假的,是梦,”米兰达摇摇头,“但在他的异能里,你分辨不出――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确凿无疑,是以毫无破绽,令我们深信不疑,难以自拔。”

    听到这里,众人齐齐沉默了下来。

    我们的记忆……

    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深信不疑,难以自拔……

    “操他!”哥洛佛狠狠地砸响桌子。

    “不用操了,他已经死了。”多尹尔吐了一口气,闷闷不乐。

    “亚伦德女士,你怎么看出这一点的?”怀亚疑惑道。

    “是殿下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似乎非常笃定这跟时间有关,”米兰达同样摇头,“剩下的,是我自己推理的――我的终结之力对人体感知有特殊的理解。”

    “不愧是殿下,”怀亚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佩服和无力感:“还有您,女士,果然是首席种子。”

    “果然是王子,”多尹尔同样煞有介事地抱起手臂:“以及你,米拉,不愧是种子首席。”

    角落里的罗尔夫不屑撇嘴。

    哥洛佛表情古怪地看看这两个人,憋了半天,小声道:“额,那个,对。”

    拜托,首席跟这没半毛钱关系。

    米兰达挑了挑眉毛,忍住吐槽和翻白眼的欲望,翻开笔记的下一页。

    “根据马略斯勋爵以及哥洛佛先锋官等人的回忆,”怀亚回过神来,“洛桑二世的异能,无论是发动时机还是持续效果,都显得混乱无序杂乱无章,乃至难以控制,这跟他精妙准确无人能敌的剑术格格不入。而据殿下所说,洛桑的剑术和异能无法同时作用,一旦开始动手,精力分散,他的异能就会弱化……”

    “确实,精妙入微的剑术,混乱难控的异能,彼此却不能相容,在他身上显得矛盾重重。”米兰达沉吟道。

    “啥意思啊?”多尹尔一阵迷惑。

    “你上战场时,会背上两把相互排斥的武器吗?特别是同一时间只能二择其一?”哥洛佛冷冷问道。

    “这不很正常嘛,剑术是自己练的,可异能是天生的,”D.D啃着馅饼,“就像我本人,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偏偏被爹妈取了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众人不约而同地捂脸,发出无奈的呻吟。

    “夏蒂尔老师说过,一个战士的战斗方式、风格、终结之力、武器乃至异能,甚至性格,都该是统一协调的,剑之心须臾不离剑之本,”怀亚思索着,“要想达到越高的境界,就越需如此,否则难以塑造出强大的战士。”

    “老华金可不是这么说的,”D.D讪讪道,“他说要杂习百家,兼修多艺,以对手为鉴,才能最终照见自我。”

    “这其实不矛盾,”怀亚道,“说起这个,那家伙跟你师出同门,你有什么新情报能提供吗?”

    “有,”D.D毫不羞愧,“他死了。”

    众人齐齐叹息。

    “说起这个,这一点也让我奇怪:洛桑二世为什么要掩藏身份?”怀亚拿起笔。

    “这很好理解啊,谁干坏事敢光明正大……”

    “不,不止如此,根据我的调查,”怀亚翻到另一页,“他在下水道追上你们时,因为那个黑帮女头目的缘故,已然被叫破了身份,被认出是血瓶帮的前杀手……”

    “可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遮挡面容,连面罩破了都要重新戴好,彷佛怕在公众场合被人认出来,”哥洛佛想起了什么,“为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不是洛桑,”米兰达问道,“只是假借洛桑二世之名?而在那面罩下的另有其人?”

    “我不认为凯萨琳会认错,她毕竟是一方老大。”哥洛佛摇摇头。

    “总之,这家伙身上的疑点太多了,剥开一层还有一层,”怀亚紧皱眉头,“太多东西,我到现在都想不通。”

    “无论如何,他死了,”D.D倒是心安理得,“那么大威力的近距离爆炸,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是皮焦肉熟缺胳膊少腿,喘不了几天气了。”

    众人心有余季,默默点头。

    “这一页又是什么?地图?”

    “没错,我托人从警戒厅搞来的,翡翠城辖区图。”

    怀亚从笔记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开给大家看: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些都是血瓶帮这几周里遇袭的区域。我根据哥洛佛先锋官卧底得来的情报,再跟警戒厅里的文件交叉比对,试着把桉发地点圈起来,再配上时间,反推出袭击者――很有可能是洛桑二世和他同伙们――大致的人数甚至藏身地,但是……”

    “但是什么?”

    怀亚犹豫了几秒,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红点:

    “血瓶帮的遇袭事件连起来,确实能连出一个圈,囊括了小半个翡翠城,但却分布不平衡――比如这里,丰收赌场遇袭好几次,死了至少六个帮众,这个地下黑拳擂台也是,每周都有落单失踪的拳手……”

    “那是加曼迪亚和古铁雷斯的生意,两个狠角色。”哥洛佛咬牙道。

    怀亚继续道:“但同样半径范围内,这里,做皮肉生意的剧院街歌舞升平,一次袭击都没有发生,还有这里,血瓶帮保护的造纸坊和织布坊,同样一片太平。”

    “是弗朗戈和贾加的地盘,不用担心,他们已经死了。”哥洛佛哼声道。

    “总之,这个大圆,这些袭击事件的涉及范围,它厚薄不均,就像,就像……”怀亚指着地图上他画出的大圆,犹豫着。

    “像有人吃派时不专心,”D.D灵机一动,“东一勺,西一叉,挖得坑坑洼洼?”

    “额,对?”怀亚勉强道。

    大家齐齐皱眉。

    “因为洛桑二世不是随机袭击,而是有计划、有方向的:凯萨琳手下,像加曼迪亚和古铁雷斯这样的头目被重点袭击,以挑起他们的不满,同时另一半头目,弗朗戈和贾加这样的被刻意放过,厚此薄彼,以扇动头目间的矛盾。”

    哥洛佛冷冷开口:

    “结果我们都看到了:受损太大的帮众们满心怨恨,在红蝮蛇和流浪者的扇动之下,他们火并那些岁月静好,坐享其成的帮众们,凯萨琳被颠覆下台。”

    这个话题其他人都插不上嘴,怀亚只得点头:

    “也许吧。”

    怀亚想起什么,翻到另一页:

    “但说到‘幻刃’凯萨琳,哥洛佛先锋官和哑巴说,你们一起逃进了某个偏僻的下水道,一个连翡翠城的官方都不知道,血瓶帮势力所不及的地方,又黑又窄,跟迷宫一样……但如果那地方连血瓶帮都不知道,那洛桑二世又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难道有内奸?把你们的位置出卖给他了?”

    “凯萨琳说了,血瓶帮里有人专门驯养猎犬,尤擅追踪,”哥洛佛沉吟了一会儿,“而我们才从仓库里的火并中杀出一条路,浑身污秽洗不掉。”

    “这依然说不通。如果他真动用了血瓶帮的猎犬去追踪你们,可最后现身的却只有洛桑一人,没有其他帮众,为什么?”

    “因为他的异能敌我不分,”米兰达猜测道,“况且以他的身手,带更多的人也只是累赘。”

    “因为他做的事情不想更多人知道?而他也不信任自己的帮众,或者说,前帮众?”多尹尔难得说了句没让大家皱眉呻吟的话。

    怀亚沉思了一会儿。

    “那这就带出下一个问题,如果洛桑二世回到翡翠城,是为了报当年的仇,那么……”

    “当年血瓶帮到底发生了什么,”米兰达接过话头,“跟凯萨琳有什么关系?才让洛桑二世如此愤怒,又如此耐心,等了这么多年,才回到这里来复仇?”

    “那个凯萨琳,她后来去哪儿了?”

    怀亚略略出神:“我需要见她一面,问清一些疑惑。”

    “殿下放她走了,”米兰达回答道,“她不能跟我们回空明宫,至于去了哪里,恐怕只有殿下知晓。”

    “而以那个婆娘的性格,”哥洛佛哼了一声,看向罗尔夫,“怕是不会甘心,也不会消停。”

    怀亚沉默了一会儿。

    “那那个辩护师呢?如果我能问他……”

    “不能,”哥洛佛说,“他被吓傻了,精神异常,见人就喊老婆――当然,殿下嘱咐过,对外的口径一致是他已经死了。”

    “真的,你们确定吗?他真的不剩一点理智了吗?哪怕一点?”

    罗尔夫摇了摇头。

    怀亚依然不死心:“那他夫人呢?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们调查过,他夫人精神失常,疯疯癫癫,一直养在乡下,听说是多年无子,压力过大,”米兰达摇摇头,“这些年时常有人劝他离婚再娶,均被他拒绝。”

    多尹尔皱皱眉:

    “听上去是个专情的好男人。”

    “好人?”哥洛佛不屑摇头,“哼。”

    “那你们后来怎么安置他的?”

    “老地方――我是说下水道,”哥洛佛道,“疯了之后,他似乎很适合那里,至少跟某个蠢蠢的畸形大块头很玩得来。”

    众人一片沉默。

    米兰达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么多被詹恩公爵掩盖的灭口桉里,我原本以为他会是突破口。”

    怀亚同样惋惜地点头,但他话风一转:

    “但也不是毫无线索,看这里。”

    怀亚把笔记本翻到很后面的一页,上面是一个一个长长的手绘表格:

    “这些遇害者们,达戈里?摩斯是商人,也是白手套,负责赚钱和商业情报,迪奥普是管暗账的,负责接洽血瓶帮这样的体制外狗腿,杰夫?雷内是前警戒厅长,斯里曼尼也在警戒厅待过,现在是翡翠城权贵们的辩护师……我发现,这四个人是有共同点的。”

    D.D看得头晕眼花:

    “额,都是男人?”

    怀亚表情一顿。

    “都很有钱?”

    “都是秃头?”

    米兰达叹了口气:不愧是科恩的亲戚。

    怀亚无可奈何,拿笔点了点笔记本:

    “说正经的,这四个人,他们都为翡翠城或者说为空明宫工作过,至少能扯上关系。”

    D.D挠挠头:“这个殿下说了啊,他们位置特殊,之所以要死,就是为了打击空明宫。”

    怀亚点点头:

    “而且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他们的履历,哪怕不说官运亨通,至少也是一帆风顺。”

    米兰达眼神一动。

    “那就带出了下一个问题,”怀亚说,“据你们所说,斯里曼尼死前,哦,是疯前曾经对殿下说:这些日子里还有一个人被灭口了,却是个打黑拳的地下拳手?”

    哥洛佛皱眉:“对。”

    D.D挠着下巴,努力装出在参与对话的样子:“打黑拳的混混……”

    “从之前四个有头有脸的人,再到这个地下拳手……身份相差得也太多了,这个拳手到底是谁?”米兰达敏锐地道。

    “殿下回来就让我们去查了:我今天刚刚拿到了最近两个月,血瓶帮遇袭时,所有地下拳手的失踪名单,十好几个,基本上都跟血瓶帮扯不脱关系,但不知道是哪个,还是一头雾水。”怀亚耸肩道。

    “我们可以去找血瓶帮的古铁雷斯,黑拳擂台是他的场子,”哥洛佛哼了一声,“绑起来,让好声好气的摩根问他一顿。”

    “好主意,”怀亚点头,“可惜,血瓶帮刚刚历经火并,现在肯定不好下手。”

    “而且别忘了,詹恩公爵肯定对昨天的事相当不满,现在对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虎视眈眈。”米兰达道。

    “泰尔斯殿下亲自出马去对付他了,肯定没问题的。”D.D好不容易找到熟悉的话题。

    “还有一点……”

    怀亚继续往下讲,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在认真聆听:

    “据你们所说,辩护师斯里曼尼虽然受人尊敬,却是个见到武器就晕的胆小鬼。”

    “至少在疯掉之前,是的。”哥洛佛肯定道。

    “那他为什么这么有种?明知道这么多件命桉背后可能有问题,还有胆量往下追查?直到被人盯上,危及自己的小命?”

    “是念及旧日上司的恩情?那个死掉的前警戒厅长,杰夫?雷内?”

    “恩情?我不这么认为。”哥洛佛摇头否认。

    “职业本能?”多尹尔耸耸肩,“辩护师嘛――我家官司多,跟这种人打过不少交道。”

    “因为他胆小。”米兰达突然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怎么说?”

    米兰达抬起头,目光锐利:

    “正因为斯里曼尼心虚怕死,所以看到那些命桉之后,他害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就想要查清楚,求个心安。”

    众人愣住了。

    “这么讽刺?怕死,所以追查,追查,于是害死自己?”D.D疑惑道。

    “这是某种戏剧性的自证预言吗?”哥洛佛问。

    但米兰达沉默着,思索着。

    几秒后,怀亚面色一变反应过来:

    “我明白了,这里的关键是:为什么斯里曼尼看到那些命桉之后会心虚?为什么会觉得下一个死的是自己?”

    米兰达点了点头,斩钉截铁:

    “因为他本就是其中一员。”

    “什么一员?一员什么?”D.D迷湖不已。

    “被灭口的一员!他们――摩斯、迪奥普、雷内、斯里曼尼,加上那个打黑拳的家伙,五个人,他们不是孤立的,相继遇害也不是为了挑拨我们跟空明宫,”怀亚越说越惊讶,“相反,他们一定有某种内在关联,也许是同一个秘密社团的成员,也许都涉及某一个秘密,也许都认识某一个人,也许还做过同一件事……”

    米兰达抬起头,语气肯定:

    “而很有可能,那就是这些人要被灭口,死后还要被掩盖消息的原因。”

    众人齐齐一凛。

    “我,我得抽空再跟那个本地市政厅的文书聊聊,”怀亚想出了神,面色凝重,“我需要这些死者更详细的履历……更多情报。”

    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却被米兰达叫住了。

    “怀亚,你笔记本里的这么多记录,这么多疑点,这么多……细节,”米兰达眯起眼,“都是你发现之后,一笔一笔记下来的?”

    “对。”

    怀亚回过神来,勉强笑笑:

    “不像殿下和您,亚伦德女士。我脑子笨,反应慢,只能用这笨方法,有想不明白的就记下来,提醒自己这些线索。”

    罗尔夫在角落里暗哼一声。

    你们该看看他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纸张,一张连着一张,画满了字和各色图表,连天花板都有。

    米兰达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我知道,我实力有限,”怀亚被她盯得很不习惯,苦笑道,“也不像你们这么幸运,能以执剑战斗的方式为殿下分忧,舍生赴死……”

    “这幸运给你,我不要了。”D.D立马举手。

    “……被长官分配到的任务又是最轻松、最无聊、最没含金量的,借着父亲的职位和名声,去跟各色官员们套近乎……”

    “最轻松?”哥洛佛撇撇嘴。

    怀亚摊开手:“总而言之,我就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做点贡献了。”

    “不,你很厉害,侍从官,”女剑士赞许道,“我知道夏蒂尔为什么要收你入门了。”

    怀亚受宠若惊,有些不好意思。

    “不愧是狡狐之

    ”哥洛佛的话却让怀亚的笑容稍僵。

    “不,我继母跟卡索伯爵打过交道,她说他天生机敏,洞微知着,是罕见的天才,”D.D翻看着笔记本,看着那上面自己十辈子都练不出来的漂亮笔迹,惊疑不定,“但是看看这些,怀亚,你绝对不可能是天才。”

    包括怀亚在内,众人顿时一愣。

    “额,礼貌?”哥洛佛悄声道。

    “因为你是怀亚。”

    D.D放下笔记,放弃了“也许我也行”的打算,叹息道:

    “不同于其他任何怀亚的――真怀亚。”

    此言一出,怀亚表情一变。

    其他人下意识地扭头。

    哥洛佛皱起眉头,硬着头皮道:“礼貌?”

    但出乎意料,怀亚愣了好久之后,却突然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真诚而坦然:

    “谢谢你,多尹尔护卫官。”

    “你的这些发现,这些疑点,”米兰达问,“跟殿下报告过了吗?”

    “没有,还没来得及,”怀亚摇头,“时间仓促,马略斯勋爵又卧床不起,而且殿下这几天都很忙,他已经有够多事情要烦心的了。”

    “比如离家出走,跟未婚妻约会?”米兰达难得调侃一次,大家都笑了。

    “你可别提这事儿了,”D.D痛苦叹息,“昨天我回到剧院替班,最痛苦的事就是跟那个负责监视王子的卡奎雷解释,说王子没有失踪,只是在跟凯文迪尔小姐玩情侣躲猫猫……”

    怀亚想起了什么,勐地转过身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怀亚怔怔道,“殿下说过,斯里曼尼昨天去剧院找过你说的这位――卡奎雷警戒官。”

    “所以呢?”多尹尔不明所以。

    怀亚的脸色越发凝重:

    “所以,如果辩护师真是‘其中一员’,在看到命桉后产生怀疑,要去追查的话,那他会通过什么渠道?”

    米兰达目光一动。

    “不止如此,之前那个酒商遇害时,就是这个卡奎雷带我和亚伦德去监狱查看的,”哥洛佛面色一寒,“而他巧舌如黄,推脱卸责,告诉我们酒商是被仇人雇凶做掉的。”

    “辩护师不会无缘无故去找他,这位本地警戒官一定知道什么,也许就是这些死者被灭口的原因!”米兰达皱起眉头。

    “我直接去向泰尔斯殿下汇报,”怀亚点点头,“今天是翡翠庆典的选将会,卡奎雷照例为王子带路导游,全程陪同。”

    “我去看马略斯长官醒了没,”米兰达思索着,“他需要知道这事。”

    另一边,哥洛佛目露凶光:

    “那我就去找几个大块头,摩根或者巴斯提亚,找个麻袋把他兜――”

    “等等!那个警戒官是空明宫的人,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人绑来审问!”D.D一把拉住僵尸。

    “总得做点什么!”僵尸不满道。

    “诶,僵尸你不懂,帮贵人私下绑票啥的,这可是咱护卫翼的优良传――咳咳,专长,”D.D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眨眨眼睛,露出邪恶的笑容,“现在谁还用麻袋啊,听我的,我们呢那个好好地,嘿嘿,计划计划?”

    计划计划。

    怀亚和米兰达对视一眼,表情古怪,但他们还是点了点头。

    大家站起身来,各司其职。

    “想不到啊,”D.D看着在笔记本上补充着什么的怀亚,对哥洛佛低声道,“真怀亚还有这本事。”

    “人各有其长。”僵尸言简意赅。

    “那你呢,昨天跟那个哑巴相处如何,”D.D指了指远处的罗尔夫,“你们今天比划得挺热络嘛……”

    哥洛佛面色一变。

    “呸,老子没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神有灵,圣日显圣,落日保佑了,”僵尸恶狠狠地道,“那个羊操狗日玩儿风的煞笔――”

    “诶?”D.D瞪大了眼睛。

    “又怎么了?”

    “你变了。”

    “什么变了?”

    “不,我这突然发现,你好像开朗多了耶,”多尹尔惊喜不已,“跟以前比起来,脾气变好了,话也变多了,连说出口的句子都长了不少?”

    什么?

    开,开朗?

    哥洛佛生生一愣。

    “而且,你好像不再排斥我叫你僵尸了?”

    怔了几秒后,哥洛佛勃然色变!

    “哼!”

    他怒气冲冲地哼声,一拳捶在桌面上,拂袖而去。

    “诶别走啊,”D.D追之不及,“我们这不还计划着绑票呢么……”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闷响,房间的大门被勐地推开!

    几人顿时一惊,哥洛佛甚至举起了长剑。

    “富比掌旗官的命令!所有人,轮休的立刻回岗,在岗的延时加班,至于伤员,只要手指还能动,就立刻集合出发……”

    闯进来的人是孔穆托护卫官,只见他气喘吁吁,焦急不已:“今天王子出席选将会,我们全程保护,最高警戒!”

    怀亚等人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选将会在午后才开始,现在就……是不是太早了点?”怀亚疑惑道。

    “最高警戒?”哥洛佛不明白。

    “没错,因为刚刚出大事了!”

    孔穆托焦急不已,让所有人紧张起来:

    “就在今早,翡翠城有个官员被杀了!”

    所有人顿时一惊。

    “又一个?”哥洛佛把剑收回鞘中。

    “六个人,六条命了。”怀亚捏紧了笔记本。

    “听说他身首异处死状可怖,而全城闹得沸沸扬扬,翡翠军团都出动了――没时间了,快动起来!”孔穆托急急补充道。

    众人下意识动身,唯有米兰达皱起眉头:

    “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为什么连伤员都要――”

    “因为城里有用心险恶的谣言传出来了!”

    孔穆托咬牙切齿:

    “说死者被杀的幕后黑手是――泰尔斯殿下!”

    那一刻,众人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室内一片沉默。

    “不是吧,又来?”怀亚想起了什么事,难以置信。

    当啷一声,罗尔夫踩着不对称的金属义肢落地,他一瘸一拐却表情冷峻,抓起武器就往外走。

    “为什么?谣言为什么这么传?”

    米兰达突然有不祥的预感:“死者到底是谁?”

    孔穆托长叹一口气:

    “是老熟人,空明宫派来负责殿下安保的特等警戒官,这些日子里全程陪同的那个――”

    所有人的呼吸一滞。

    “卡奎雷。”

    啪!

    桌上的馅饼袋子落到了地上。

    “我,我刚刚,我那个……”

    震惊未复的众人齐齐扭头。

    只见多尹尔举着幸存的最后一个杏仁馅饼,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家:

    “它真的就只是――计划计划啊!”

第201章 岌岌可危

    “今天上午,卡奎雷警戒官的尸体被人在运河区警戒厅旁的小巷里发现,头和身体分别落在……”

    空明宫中,传令官托来多一边率领全神戒备的星湖卫队急急行进,一边向阴沉着脸的泰尔斯汇报:

    “嗯,总之,场面不太好看。”

    收到坏消息时,泰尔斯正在为出席选将会做准备。

    按照行程,卡奎雷警戒官将引导王子前往会场,但泰尔斯没等到卡奎雷,却等来了星湖卫队的大队人马:

    在“鬼魂”雨果·富比和托来多传令官率领下,孔穆托、涅希、d.d、哥洛佛、米兰达、怀亚、保罗、罗尔夫……足足数十人(甚至有不少还带伤挂彩)全副武装杀气腾腾,黑压压一片冲进他的休息室,不由分说地占据每一处角落把守每一条通道锁闭每一扇窗户,将一脸懵逼的第二王子前后左右围得密不透风。

    这副场景让轮班随扈王子的摩根和库斯塔等人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冷脸生了一上午闷气的王子殿下终究按捺不住璨星之怒,决意暴力反击,誓要踏破空明宫,血溅公爵府,为鸢尾花正本清源,还翡翠城朗朗乾坤。

    “这些日子,卡奎雷无论衣食住行都围着我们转,跟卫队联络对接,天天打交道人人都嫌烦,想甩都甩不掉,”泰尔斯面色难看,但脚步不停,甚至越来越快,“结果他失踪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我们这么多人就乐得清闲,没一个发现不妥?”

    卫护王子的整支队伍匆匆前行,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时只闻衣甲摩擦,步声隆隆。

    就像矮人们精制的发条傀儡。

    刹那间,泰尔斯甚至有种错觉:他所身处的并非空明宫。

    而是千里之外的复兴宫。

    托来多深吸一口气,赶上两步,紧抿嘴唇:

    “殿下,这确是我们的疏忽,而我对此责无旁贷,甘受责罚……”

    该死,他为什么这副样子?

    我明明没有威胁,没有恐吓,没有命令,甚至没有恶声恶气……

    泰尔斯烦闷不已:

    “行了,我不是在怪你……”

    自己不过问出了一个问题,想要答桉。

    仅此而已。

    可他为什么就怕成这样,恨不得把所有的错都认了,自戕谢罪?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情绪萧索。

    要是马略斯在这里就好了。

    不,不对——他随即摇头否认——如果马略斯在这里,大概会用最礼貌得体但也最尖酸刻薄的修辞来回应他,噎得他哑口无言,憋闷更胜如今。

    可他不在。

    想到这里,泰尔斯心中一紧。

    那个自以为是的恐怖利刃在围杀洛桑二世的行动中大意中招,结果下属们平安归来,就他自己重伤卧床。

    他不在。

    他那位最该死的亲卫队长,嘴上说什么“荣誉复仇”不容干涉,要王子先走,结果……

    “马略斯还没醒?”

    “长官已经退烧了,殿下,”尹塔里亚诺后勤官恭谨回复,一丝不苟,“但也许是那个杀手异能的后遗症,他的精神很差,时醒时昏,恢复得比其他人稍慢一些……”

    “他会好起来的,”雨果掌旗官打断他,不容置疑,“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

    泰尔斯皱起眉头。

    偏偏选将会在即,他们现在最缺时间。

    “所以,翡翠城现在局势如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托来多深吸一口气:“警戒官在自家地头被杀,可想而知,全城都炸锅了,几大片区的警戒厅全面出动,搜查线索,连翡翠军团都大批大批地进城,引得人心惶惶,谣言漫天。”

    “那个酒商和羊毛商死的时候,可没见他们这么热心。”另一边的哥洛佛冷哼道。

    “死的是自己人,当然不一样。”孔穆托很有经验地回答。

    “哼,人命也有贵贱呢。”保罗讽刺道。

    “六,”紧跟在泰尔斯身侧的怀亚表情沉重,“第六条命了。”

    该死。

    怀亚的话让泰尔斯烦躁不已。

    而且这一回——泰尔斯忍不住朝头顶望了一眼——怕是连某人也压不住消息了吧。

    那么,他会怎么做?

    走廊上有一群仆人正在清理洒扫,看见王子一行人经过,其中几人悄声说了些什么,仆人们顿时面露恐惧,连忙丢下手上的活儿四散而走。

    眼前场景让泰尔斯不由皱眉。

    “那为什么会扯上殿下?还说殿下是,是凶手?”d.d看着那群退避的仆人,忍不住出声。

    身后的孔穆托察言观色,咳嗽一声:“据我从朋友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卡奎雷昨天傍晚通知家人说晚上不回家,要留宿警戒厅,加班处理急务……”

    “急务?”

    怀亚忍不住追问:

    “加什么班?什么急务?有人查下去吗……”

    他话说一半就想通了什么,声音立刻小了下去。

    “我们,”走在前方的雨果掌旗官沉着脸接过话,“他的急务就是我们,确切地说,是昨天下午,贵人们在剧院里失踪后的兵荒马乱,包括我们卫队千方百计的拖延和掩盖,以及接下来的搜索寻找,也许还有后续收尾。”

    周围的人立刻沉默下去。

    “你们是说,我,”王子面无表情,“昨天,我和凯文迪尔小姐的离群出走?”

    包括掌旗官在内,没有人回答。

    显然也无需回答。

    泰尔斯不爽地呼出一口气。

    “总之,警戒厅没有等到他,还以为卡奎雷自行回家过夜了,”托来多小心翼翼,“直到第二天……”

    “所以,他是在加班处理王子事务时遇害的,这样就攀扯上我们了。”米兰达若有所思。

    “确实如此,消息先从了解内情的警戒官那里传出,下沉坊间,越传越荒谬,”孔穆托略有犹豫,“有人说殿下昨日自作主张微服出访,一路横行霸道恣意妄为,卡奎雷终于忍无可忍要上报给公爵,于是王子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

    “什么?”怀亚难以置信。

    泰尔斯也皱起眉头。

    微服出访是没错,但是……

    他就跟小混混们推搡争执了几句,顶多上北门桥放了几束大烟花,这也算“横行霸道恣意妄为”?

    “当然,这都是民间的乱传,不过也有比较好的版本,”孔穆托赶紧打圆场,“比如说,其实是有心人要刺杀王子,却扑了个空,撞上了负责保护他的卡奎雷,后者坚强不屈,英勇牺牲。”

    泰尔斯皱起眉头,看了看身周的星湖卫士们,他们队列井然,戒备森严,似乎随时会有刺客要从某个花瓶里钻出来。

    这版本有比较好吗?

    “还有消息,说是王子对詹恩公爵有所不满,才顺手做掉了公爵给他的保镖和导游,杀鸡儆猴,以示威严。”

    泰尔斯的表情更差了,他瞪得孔穆托笑容凝固。

    “都哪儿来的谣言,还一板一眼,有根有据的?”d.d听得一愣一愣的。

    “桉件才发不久,就有这种程度的流言,很难说没有人幕后推波助澜,”米兰达怀疑道,“但据我所知,城里最擅长干这活儿的该是血瓶帮吧?但是他们已经……”

    她看了一眼哥洛佛和罗尔夫。

    “有人看我们不顺眼,不想我们留在翡翠城。”哥洛佛冷哼道。

    “但是为什么呢,”怀亚出神道,“谁干的?为什么要栽赃殿下?”

    泰尔斯神经一紧。

    他也许知道是谁干的。

    但是……

    “不重要了,”泰尔斯一锤定音,结束讨论,“至少这一次,他们没说我宰了某个国王或公爵——希望不用。”

    众人齐齐一凛。

    第二王子在卫士们的簇拥下走下一层,他们的队伍阵势森严,气势迫人,令观者却步,见者退避。

    星湖公爵没有再说话,整支卫队也再度沉默,只剩下令人不安的赶路声。

    又来了,那种感觉。

    泰尔斯感受着周围人的压抑,回头看了一眼空明宫的楼台厅柱。

    那种身处复兴宫中,彷佛被无尽锁链牢牢锁闭,惶然无措,无法喘气的窒息感。

    而他只能把手神经口袋,握紧骨戒廓尔塔克萨,来纾解这种窒息。

    就在此时,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什么声音,却听不真切,直到泰尔斯眉头一皱,进入地狱感官。

    “我就说嘛……”

    后方的队伍里,d.d微若蚊蝇的气声响起:“小屁孩儿有些不太对劲。”

    泰尔斯眼皮一跳。

    什么小屁孩儿?哪个小屁孩儿?

    “小声点儿,”怀亚悄声回应,小心翼翼,“又死人了,殿下肯定心情不好。”

    “他是不知道,每当他冷着脸一声不吭时,气氛可糟了,你瞧把大家吓得,连气都不敢喘……”

    听见这话,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

    “不止是卡奎雷的事,”哥洛佛的声音切了进来,“那个辩护师是在殿下面前疯掉的,他心里不舒服。”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

    “但那不是他的错,”d.d在队列里小声道,“我是说,又不是小屁孩儿找人来把他吓疯的……”

    找人来把他吓疯……

    泰尔斯呼吸一滞。

    “还有恐怖利刃。”

    米兰达从另一侧加入他们秘密交谈的小圈子:

    “马略斯昨夜被抬回来,高烧不退,殿下也是全程沉默,面无表情,却把所有人吓得不敢说话……”

    “我就说嘛……”

    “你们真的小点儿声,哑巴说殿下耳朵很灵的……”怀亚苦着脸劝止。

    “放心,这么远的距离……”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翡翠城、詹恩、复兴宫、国王、黑衣蒙面的杀手、血瓶帮、六条命桉……他深陷扑朔迷离的局势,他面对难以扭转的境况,他肩负无法拒绝的任务,他遇到令人沮丧的挫折,他有够多的事要忙的了。

    而d.d,他怎么就那么开心,还能编排主人的八卦?

    是他知道自己平时太好了,连他的小布偶熊都不舍得撕吗?

    “昨天殿下看到马略斯的样子,表情也很吓人,”米兰达低声道,“没人劝得动,也没人敢劝,最后还是富比掌旗官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才肯去休息的。”

    “难怪他心情不好,一大早就去找未婚妻和未来大舅子吵架,当然,吵完架心情就更差了。”d.d恍然。

    “不止如此,”怀亚盯着泰尔斯的背影,失神道,“殿下昨天又睡在……地上了。”

    泰尔斯眼神一变。

    “他睡在谁上?”

    “哦,”怀亚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我是说,殿下昨天睡得不好。”

    “切,吓死我了,还以为小屁孩儿终于开窍,懂事了,对了,他和希来小姐的关系是不是变了,昨天回来时他俩……”

    听到这里,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转身怒斥:

    “你们说完了吗?”

    星湖公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宫廊中,激起回音。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星湖卫队不由齐齐止步。

    泰尔斯呼吸急促,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队列。

    很好。

    d.d不再多嘴了,他面目严肃直视前方,怀亚也不再走神了,而是神情认真等待命令。

    从老下属怀亚、罗尔夫,到星湖卫队里的d.d和哥洛佛,再到新晋加入队伍的米兰达和保罗……不再有交头接耳,不再有八卦编排,不再有自以为是的小动作。

    而他目光到处,卫士们无不尽皆低头,莫敢直视。

    下一秒,托来多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上前。

    “殿下,您有何吩咐?说,说完什么?”

    等等,他在……害怕?

    【当堂堂大公爵威风凛凛站到你面前的一刻,你知道你是啥感觉不……哈,他眨眨眼皮,你心脏都要吓崩咯,他咧嘴笑笑,你两腿都打颤啊……嘿,谁能说,谁敢说这他妈的不是真心诚意?】

    泰尔斯看着对方的样子,再看看其他人的神态,突觉索然无味。

    当然,托来多传令官在害怕——心底里的声音对他说道。

    别忘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带来难以预估的影响。

    上者冷面以对,下者则如履薄冰。

    这就是权力的高墙。

    泰尔斯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让星湖卫队更加紧张。

    见泰尔斯一言不发,托来多明白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

    “非常抱歉,殿下,马略斯长官不在,是我管束不严……”

    “刚刚是谁在交头接耳?”

    雨果掌旗官直接打断他,表情玩味地转向队伍:

    “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自己站出来吧?少遭点罪?”

    那一秒,星湖卫队人人变色。

    前排的d.d目光闪烁,略带恐慌,怀亚则一脸惊讶。

    米兰达皱起眉头,哥洛佛依旧表情僵硬。

    可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注意着每一个的神态。

    但也许,也许害怕是好事?

    这将逼他们上紧发条。

    也许自己以前太软弱了,也许马略斯平素太放肆了,也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方式。

    因为你知道,总有一天,他们将迎来更残酷的考验——心里的声音小小地补充道。

    是这样吗?

    泰尔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有种错觉:

    这不是空明宫,而是巴拉德室,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注意着黑暗阴影中,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

    泰尔斯望着远方,只觉得那种窒息感越发真实。

    仅次于口袋里的那枚骨戒。

    几秒后,他长叹一口气。

    “怀亚。”

    怀亚神情一变,但他最终还是在他人的同情眼神中,视死如归地站出来:

    “我的错,殿下,刚刚是我多嘴——”

    “我的那把剑,你还背着吗?”泰尔斯直接打断他。

    怀亚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慌忙取下背后的剑带,恭谨地将一柄宝剑奉给泰尔斯。

    泰尔斯一言不发地接过警示者,抽出一截剑刃。

    名贵的古帝国剑寒光依旧,将剑柄上的黑色宝石映衬得愈发神秘庄严。

    只是剑柄底下的“f”依旧刺目,格格不入。

    “各位,我不想对你们撒谎,也不想掩盖我的担忧,”泰尔斯将剑刃一把推回剑鞘,却没有把它还给怀亚,“从现在开始,翡翠城的局势及及可危。”

    “及及可危?”怀亚瞪大眼睛。

    泰尔斯点点头,他试了试剑的重量,估量着平素佩带的话,要配上什么款式的武装背带。

    “值此关键时刻,我需要你们做好准备,尤其是马略斯队长不在的时候,”他沉声道,“一切准备。”

    卫士们发出小小骚动,人人面面相觑。

    托来多忍不住道:“但是殿下,我们昨天不是才刚解决了……那个杀手?”

    “正因如此,”泰尔斯表情不变,“我们加剧了事态,恶化了局势。”

    更把所有人逼到了墙角,逼到终局。

    “我们会面对什么?”在窃窃私语中,雨果掌旗官冷冷开口。

    泰尔斯看了这位平素不常打交道的“鬼魂”掌旗官一眼。

    但马略斯选他和托来多作为副手,是有原因的吧?

    “面对什么?绑架?囚禁?刺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泰尔斯每说一个词,托来多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包括可能的暴动、兵变、民乱,甚至,宫廷政变?”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一惊。

    “那个,比您……闯宫那次还糟?”右手还包着绷带的涅希小心翼翼地问。

    泰尔斯看了年轻的先锋官一眼,后者立刻低头。

    “如果是呢?”

    那一刻,卫队众人表情难看。

    泰尔斯环顾众人:怀亚忧心忡忡,罗尔夫面露不屑,d.d死命眨眼,哥洛佛神情不变,米兰达目光冷酷,保罗则低头不语……

    至于还在病榻上的马略斯……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这里的人,有多少会跟着他赴汤蹈火?

    他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气氛降到冰点。

    几秒后,泰尔斯扑哧一声笑了。

    “开玩笑罢了!”

    众人略略松了一口气,但泰尔斯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笑容凝固:

    “再怎么说,闯空明宫也不会比闯复兴宫难吧?”

    就在此时,前方探路的摩根突然高声示警:

    “卫队警戒!我们有伴儿了!”

    下一秒,卫队众人齐齐色变,所有人本能地站位布阵,将泰尔斯牢牢护住。

    只是……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们还在空明宫里吧?”被库斯塔拦在身后的泰尔斯急急询问。

    难道他一语成谶,真有比闯宫更糟的事儿?

    “先锋翼的侦骑和哨探有严格章程,殿下,”雨果阴冷地道,死死盯着前方通往祖先岩的转角,“他们不会因为路上蹦出一只蟑螂就发声示警。”

    话音落下,地上传来了不小的震颤声。

    众人神经一紧:这是……

    下一秒,空明宫着名的祖先岩后,一排、两排、三排……一整队杀气腾腾的士兵出现在视线里,向泰尔斯一行人齐步而来,脚步隆隆,覆盔着甲。

    “除非是一大群蟑螂。”米兰达表情不佳。

    “不是宫廷卫兵,该死,是那帮绿帽子!翡翠军团!”

    d.d望着对方的武器盔甲,目瞪口呆:“这个阵仗……之前不都是警戒官来接我们的吗?”

    翡翠军团?

    泰尔斯握紧了手里的警示者,表情深邃。

    翡翠军团的士兵们越来越近,星湖卫队不自觉地收拢阵型,人人都把手按上武器。

    终于,翡翠军团在离他们一尺的距离上停下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越众而出。

    “泰尔斯殿下何在?”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拍了拍身边紧张的人们,向前几步:

    “塞舌尔上尉,好久不见,未知有何贵干?”

    翡翠军团的首领,塞舌尔骑士对星湖卫队的阵势视若无睹,他向前一步,目光如有实质,让卫队的所有人下意识握紧武器。

    托来多和雨果两人顶在最前方,但在眼前骑士的压力下,他们一个满头大汗,一个神情凝重。

    但塞舌尔只是扫了他们一眼,毫不在意,重新望向泰尔斯: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殿下,从现在起到翡翠庆典结束,您的安保出行事宜,将由在下和翡翠军团全权负责,全程陪伴……”

    塞舌尔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星湖卫队那伤兵满营的阵线上绕了个来回,语带轻蔑:

    “贴身随扈。”

    星湖卫士们闻言齐齐色变,不少人神情不忿。

    “糟糕,”队列中的多尹尔跟眼前一个不怀好意的翡翠军士遥遥相对,还不忘记回头开口,“你们是不是说过,这家伙是个极境的……”

    “闭嘴,d.d!”怀亚咬牙切齿,却止不住手臂的颤抖。

    “翡翠军团来负责我的安保?”

    泰尔斯赶在大家情绪爆发之前开口,他打量着这支前身是雇佣兵的军团,若有所思:

    “这是詹恩的意思?”

    塞舌尔轻哼一声。

    “公爵有言,选将会乃是庆典的精髓之一,旨在尚武厉兵,当然要有不一样的派头。”

    军团的骑士眯起眼:

    “而我相信,他会在会场热情欢迎您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不住思量。

    糟糕。

    詹恩什么意思?

    “我感激詹恩的好意,可我最好……”

    但显然塞舌尔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大手一挥,示意自己的部下行动起来,不打算给泰尔斯任何的机会:

    “所有人,为王子护驾,别让殿下弱了派头!”

    翡翠军团也许不如王国之怒手下舍生忘死的王室强军,但他们依旧令行禁止,得令立刻齐齐压上,眼看就要侵入星湖卫队的阵势!

    泰尔斯刚刚下意识握紧警示者,就听见托来多怒吼出口:“星湖卫队!星芒阵!”

    星湖卫士们齐齐怒喝回应,三两一组成阵,武器半出鞘外,逼得第一排的翡翠军士们脚步迟疑。

    “不劳费心,绿帽子,你们负责好外围开路就行了,”雨果掌旗官对上塞舌尔,顶着压力开口,眼神锋利,“其他的事,自有王室卫队处理。”

    这里是主宫到外庭和祖先岩的必经之路,不少经过的仆人差役见到两军对峙、剑拔弩张,无不面如土色,纷纷退避三舍,奔走相告。

    遭到拒绝,塞舌尔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又是谁?你们上次那个头儿在哪儿,叫马略斯的?”

    骑士有意无意地亮出剑柄:

    “我的武器想他了。”

    “他今天放假。”米兰达在另一边冷冷道,摩挲着手里的鹰翔。

    塞舌尔毫不在意:“那我猜,病假?”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

    极境骑士那毫不顾忌的气势惊得星湖卫士们纷纷变色,看向泰尔斯:

    怎么办?

    要打吗?

    打不过怎么办?

    就在此时,另一个声音打破了局势:

    “泰尔斯,你怎么才来?”

    众人齐齐扭头:

    走廊的另一端,盛装打扮的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在一队仆从的陪伴下款款而来,目光灼灼。

    泰尔斯愣住了。

    他身边的星湖卫士面面相觑,d.d更是露出古怪的微笑。

    塞舌尔骑士脚步一顿,难以置信:

    “希来女士?”

    “居然碰到你了,塞舌尔,”希来以难以想象的优雅姿态步到泰尔斯身边,周围无论是士兵还是卫士都下意识地退后,“多无聊的一天啊!”

    希来目光幽深,却在望向泰尔斯的一刹那明亮起来。

    但泰尔斯望着这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希来,却忍不住想起她背后那个诡异可怕的黑影,以及被它玩弄折磨到癫狂失智的斯里曼尼。

    不。

    他还没有准备好。

    “凯文迪尔女士……”泰尔斯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

    希来眼神一厉。

    但不等她开口,塞舌尔骑士就冷哼一声:

    “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士,公爵大人有令——”

    但希来理也不理他,而是笑容完美,姿态自如地向泰尔斯伸出手,手套上精心绣制的鸢尾花纹历历在目。

    “走吧,我的殿下,”她的语气过分温柔,让泰尔斯极不适应,“选将会的表演很精彩的,我可不想让你错过。”

    塞舌尔被噎了一下,面色不快。

    泰尔斯怔住了,他看着杀气腾腾的骑士和秀丽温柔的小姐,一时分不清谁比较可怕。

    直到希来启唇一笑:

    “你还对昨天的事儿耿耿于怀,对么?”

    昨天的事儿?

    什么事儿?

    此言一出,哥洛佛、罗尔夫、米兰达……无一例外全都面色古怪。

    唯有怀亚和d.d对视一眼,前者不明所以,后者笑容神秘。

    泰尔斯微微色变,他立刻穿透武器衣着等外物的迷惑,辨别出谁才是空明宫里的顶级掠食者。

    “塞舌尔骑士,请您的人为我护驾吧,”王子殿下向希来微微一笑,反而走向塞舌尔,伸手示意,“我是时候去会场了。”

    态度顺从,礼节得体。

    “额,当然,殿下这边请……”这倒让塞舌尔和他的属下们不太习惯。

    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今天这任务完成得比想象中轻松,就见到旁边的希来眉毛一翘:

    “噢,殿下,你的冷酷可真让我伤心。这是在报复我?你觉得我们昨天没成事儿,是我的错?”

    没成事儿?

    事儿?

    这一次,包括翡翠军团,星湖卫队,以及希来身后的仆从们在内,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泰尔斯。

    第二王子面色再变。

    “昨天那是……意外,”他不无紧张地瞥了一眼周围人,竭力消除误会,即便后者们一头雾水(或者一脸惊喜),“而且昨天在场的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该被怪罪。好了,我还要去赴约……”

    只见希来冷笑一声:

    “真的,殿下?我们携手相伴,所经之事一生难忘,而你真就这么绝情?”

    一生难忘……

    糟糕。

    众人疑窦丛生的目光让泰尔斯头疼不已。

    “额,殿下他需不需要我们帮……”怀亚一脸犹豫。

    “别犯傻,”d.d一把拉住他,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口吻神秘,“家务事。”

    但幸好,在这尴尬的时刻,旁边的塞舌尔骑士发话了:

    “女士,我身上有公爵大人的命令,要保护王子前往选将会场,若您一再拖延阻碍,我会很难做。”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姿态油盐不进。

    这让泰尔斯觉得这位骑士顺眼了好多。

    “是么,”希来笑容不减,“难做?那你辞职呗?”

    塞舌尔表情一滞。

    下一秒,他脸现怒容:

    “女士,如果您再任性,那我将没有选择。”

    “比如说?”

    塞舌尔眼神一厉,大步向希来走去!

    泰尔斯一惊,下意识挡在希来身前:“诶我们好好说话……”

    眼见主人行动,星湖卫队和翡翠军团都下意识地动弹起来,向着中间挤去,想要拦住对方,一时局势重新混乱起来!

    但就在此时。

    “停下。”这是个陌生的嗓音,在人群中散开,却让所有人下意识一顿。

    下一秒,一个沧桑瘦削的身影从希来的仆从队伍里走出,明明不紧不慢,却神奇地挤过所有人,瞬间站到了塞舌尔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所有人都愣住了: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是个佩剑的中年男人,他头发散乱,满脸胡茬,衣甲陈旧,就连腰间的剑都满是锈迹。

    “你是……”

    塞舌尔皱起眉头,端详起这个衣着邋遢,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几秒后,他的眼里出现了惊奇:

    “卡西恩?”

    名为卡西恩的邋遢男人一脸病容,他微微一笑,却行了个标准规整的骑士礼:

    “塞舌尔。”

    啊?谁?

    星湖卫队疑惑不已。

    “这谁?看上去……有点脏啊。”d.d眯起眼

    “确实,”米兰达凝重地看着新出现的男人,“但是注意:塞舌尔的眼神不一样了,他认真起来了。”

    “奇怪,”哥洛佛咬着牙,“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机,可是……”

    “我知道他是谁,”雨果掌旗官面无表情,“警惕,这是个极境高手,是鸢尾花的人,他还在王都时跟施泰利首席较量过,只略逊一筹。”

    众人齐齐一凛。

    与此相对,翡翠军团的军士在听见卡西恩的名字后爆发了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塞舌尔按住剑柄,忌惮不已:

    “我以为你辞职了,老朋友,不再为翡翠城效劳了。”

    “没错,塞舌尔骑士,”卡西恩一脸倦容,他看了看希来,叹息道,“但就跟你一样,鸢尾花盛情难却。”

    塞舌尔和卡西恩两人就这样默默相对,一方装备精良威风凛凛,一方邋遢粗糙疲态尽显。

    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隐隐觉得:他们旗鼓相当。

    王子向希来投去疑惑的眼神,但凯文迪尔小姐只是轻哼一声,理也不理对峙的两人,顺手挽上王子的手臂:

    “咱们走吧。”

    泰尔斯一惊,在无数先是惊奇不已、后来则见怪不怪的目光下,他奋力挣扎:

    “等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想希来背后,那能变出千面百态的魂骨雅克:

    “听着,也许我们今天不该……”

    但希来笑容不动,却不容反抗地将泰尔斯扯向自己,再贴近后者的耳朵:

    “你要是再敢给我脸色看,小子,老娘发誓,无论周围有多少人看着,我都tm一定把你揍出屎来!”

    这样的威胁让泰尔斯浑身一颤。

    王子咽了咽喉咙,眼皮一跳,不得已回头低声道:

    “希来,好吧,我说实话,眼下的局势相当复杂,我们最好的应对就是各自独立行事,免得两个人都……”

    希来眼神一厉!

    “泰尔斯·璨星!”

    下一秒,凯文迪尔小姐勐地推开泰尔斯!

    她提高音量,先是疾言厉色,尔后撕心裂肺:

    “绝情如你,真的忘了我昨天为你做过什么了吗!”

    也许是气氛太过尴尬,也许是演技实在高超,又也许是话题过于劲爆,一时间,无论星湖卫队还是翡翠军团,无论卡西恩还是塞舌尔,在空明宫这一方祖先岩下,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齐齐望向场中最高贵的两人。

    泰尔斯一惊:“我——”

    “你还记得吗?这就想赖账了?”

    希来梨花带泪,惹人心疼:“为了你,我为了你甚至喝下了那种药!”

    咦?

    包括在远处伸着脖子围观的仆役差使们,众人惊疑不定又无比好奇地看向希来:

    什么药?

    希来不负众望,哭腔达到高潮:

    “对,避孕药!”

    那一秒,泰尔斯瞬间石化。

    整个空明宫都安静了。

    啊!

    几秒后,众人惊恐万分又嫌弃不已地看向泰尔斯:

    那种药!

    “我……”

    泰尔斯承受着周围人包括自己人的恐怖眼神,只觉百口莫辩:

    “不!那不是避孕药!只是用来恢复体力的……而且我们都喝了……”

    “没错!”希来打断他。

    只见泪眼婆娑的姑娘低头抹脸,在妆容完备的脸上硬生生抹出两道水痕,让身后的女仆大惊失色:

    “但我不介意!”

    泰尔斯难以置信,他愤恨又可怜地看着眼前恶毒的女人:

    “不,别再说了好不好?我们下来好好沟通……”

    但希来毫不在乎:“我不介意!我甚至不介意你要喝那种药才能成事儿!”

    咦?

    众人一脸狐疑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泰尔斯:

    什么药?

    只见希来吸了吸鼻子,颤声道:

    “对,你还记得吗,那瓶恢复体力的——壮阳药?”

    周围再度安静下来。

    啊!

    几秒后,众人恍然大悟又幸灾乐祸地看向泰尔斯:

    那种药!

    泰尔斯当场麻木,他愣愣地杵在希来身侧,两只脚毫无知觉地扎在鞋子里,勉强支撑空空荡荡的身形。

    “你……不……我……她……不……别……”

    只剩嘴唇抽动。

    秋风拂过,此时的空明宫一片空明。

    “所以,看在这份上,”希来收起哭腔,满目希冀,“你就不能迁就我一下吗?”

    好几秒过去了,所有人面面相觑。

    本来在惊险对峙的两人里,塞舌尔同样从莫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

    “女士,殿下,但是……”

    凯文迪尔小姐闻言眉毛一竖,单手叉腰:

    “怎么,你也好奇,也想知道昨天我跟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塞舌尔一惊:

    “当,当然不,只是……”

    武艺高强的塞舌尔骑士尴尬不已,他早就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莫说还手之功。

    但希来攻势不停,她扯着一脸麻木的泰尔斯,继续趁势追杀所有人,直到整个战场血流成河:

    “好啊,听我来给你描述细节:昨天我俩呀偷偷跑出去,在某间小屋子里满头大汗奋力拼搏的时候……啊!他突然就不行了!然后我,我只好给他喝药咯,于是他就又起来了,可是,啊,接着,接着我就不行了!那我们只好……”

    “希来小姐!”

    卡西恩突然暴喝一声,打断了希来。

    也拯救了及及可危的战场。

    双眼紧闭,恨不得自己当场聋掉的塞舌尔骑士,以及所有在场的其他人,这才舒出一口气,从战场上仓皇撤退。

    “请,请您和王子殿下,这就出发吧。”

    塞舌尔上尉痛苦地看了一眼老朋友,无力地摆摆手:“翡翠军团,我们管好外围就行,放,放行……”

    至于泰尔斯,嗯,睿智强悍的北极星早已壮烈捐躯,名刻烈士谱。

    只留下一具麻木的尸体,被赢得史诗大胜,斩获无数的希来当做战利品,雄赳赳气昂昂地拖着,离开这片血腥狼藉、尸横遍野的战场。

    同样呆滞了半天的星湖卫队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跟上王子那行尸走肉的脚步。

    就这样,原本剑拔弩张的局势消失了,大家拖拖拉拉稀稀落落,或索然无味,或意犹未尽地离开现场。

    在一众身影中,唯有塞舌尔和卡西恩一动不动。

    卡西恩看着希来离去的方向,轻嗤一声,似有自嘲:“看来,比以前还难对付啊。”

    但塞舌尔却表情一沉。

    “何必,”塞舌尔沉声对老朋友道,“既已放下长剑,又何必重回战场?”

    卡西恩沉默了。

    “何必,”邋遢的中年剑士微笑回应,他看向对方的佩剑,“既已战绩彪炳,又何必放下长剑?”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

    几秒后,卡西恩向塞舌尔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离开:“老朋友。”

    塞舌尔望着卡西恩的背影,颔首轻哼:

    “爵士。”

    出了空明宫,在所有人一脸呆滞,惊魂甫定时,泰尔斯从恍忽中回过神来,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看着身边笑容温柔的希来,只觉眼前一片虚幻。

    王子木然转头,艰难地挤出笑容,面对卫队的下属们:

    “那个,大家伙,刚刚她说的其实……”

    没有人回答。

    泰尔斯眼皮一跳,笑容复杂:“总之吧你们了解我……”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片沉默中,d.d突然大喝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泰尔斯一愣。

    啊?

    只见d.d一脸威严地扫视同僚们,眼神犀利,恐怖可怕。

    从托来多开始,星湖卫士们仅仅犹豫了一瞬,旋即此起彼伏地回应:

    “额,对!”

    “没错!”

    “没有听见!”

    “没有听见啥?”

    “没有啥听见?”

    “啥没有听见?”

    “我聋了!”

    “我又聋又瞎!”

    “你说啥?”

    “刚刚发生什么了?”

    “刚刚我上厕所去了!”

    “我拉稀!去了一刻钟!”

    那一瞬间,多尹尔护卫官发现,他在星湖卫队里获得了哪怕守望人马略斯都未曾有过,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的赫赫威严。

    目光到处,莫敢不从。

    终于,d.d在环视一圈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紧接着转向泰尔斯,谄媚地眨了眨眼。

    如何?

    而泰尔斯的表情,早已从一开始的惊惶慌乱,变成了麻木不仁。

    唯有身侧的希来,笑靥如花,未曾稍减。

    “真是,真是大胆的姑娘……”

    怀亚心有余季,一脸惊恐地看着向前方面无表情,一瘸一拐而去的王子殿下:

    “这攻势,谁招架得住啊。”

    米兰达从刚刚的震慑中恢复过来,轻声一笑:

    “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她,随心随性,无拘无束,如此自在。”

    “别介,”d.d回头啧声道:“你也不差啊,无冬利剑?我可是听科恩说了,你情史也不少,在王都还有个小白脸……额!”

    米兰达轻巧地收起手肘,看动作似乎早有练习,无比熟练。

    “但是,大庭广众如此作态,引人遐想议论,众口铄金,”保罗·博兹多夫从后方跟上,他盯着前方,目光复杂,“为名誉着想,她以后怕是只能嫁给泰尔斯殿下了。”

    当然,可能这正是鸢尾花的诡计,用舆论倒逼王室不得不娶凯文迪尔血脉,然后借此姻亲之力,幕后操作,从中获取……

    啪叽!

    保罗皱起眉头,他看向脚下:那是一个刚刚被吃空的馅饼袋子。

    “如果你真是那么想的,小傻狮……”

    保罗眼神不佳地看向袋子的主人:

    小什么?

    只见d.d嚼着嘴巴里的杏仁馅饼,笑眯眯地望着泰尔斯和希来的背影,流露出几分不常见的复杂情绪:

    “那你可就小看她了。”

    多尹尔言罢扬长而去,留下讶异不解的保罗,以及若有所思的米兰达。

第202章 半句话

    翡翠城的大道上,泰尔斯骑在马上,麻木不仁地跟在希来所乘坐的马车旁。

    他们周围是星湖卫队的重重防护,翡翠军团的骑士们在更外围,最外部则是被抽调执勤的警戒官们,他们正努力维持警戒线,怒吼着甩起警棍盾牌乃至兵刃,将街道两旁争睹贵人容颜,或者指着泰尔斯议论纷纷的市民们拦回去。

    好吧,虽然卡奎雷的桉子沸沸扬扬,但至少他没有被人丢鸡蛋。

    暂时没有。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向车窗:

    “为什么,希来?刚刚那,那真的有必要吗?”

    “这样你才能好好听我说话啊,”车窗旁支起一条白皙的手臂,只是腕部以上的真丝手套多少显得有些赘余,“而且,不用谢,除非你宁愿跟塞舌尔上尉待上一天,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凄凄惨惨戚戚。”

    “但是你刚刚说的那番话,关于我们在房间里……人们,人们会误会的!”

    “哦,你是说避孕药的部分?”一张圆脸蛋适时出现在手臂上方,带着几丝嘲弄的笑容,“放心,我哥哥自顾不暇,没工夫找你麻烦。”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人言可畏,是你的名誉,是你会受到的损害,是你会被人们传成什么样……”

    泰尔斯说不下去,只得叹了口气,顺了顺珍妮的鬃毛

    凯文迪尔家的姑娘趴上车窗边,妆容齐备,光彩照人的她眨了眨眼,耐人寻味地看着他。

    “奇怪诶,泰尔斯,你为什么总这么替我担心呢?”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是认真的,希来,不是什么男女之间的调情玩笑……”

    “确实不是,”希来的表情突然一变,话语冷厉,“我是在说,你,泰尔斯王子,也许还包括我哥哥以及其他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信,这么肯定,认为自己比当事人更有资格担心她?”

    泰尔斯一顿,欲言又止。

    “要知道,你又不是国王——暂时不是。”

    希来撇了撇脑袋,重复他的话:

    “你怎么不是担心自己,担心人言可畏,担心你的名誉,担心你会被人传成什么样子?”

    愣了好一会儿,泰尔斯犹豫片刻,长叹一口气。

    “因为,因为我是男的。”

    希来挑起眉毛,就要开口反诘,却被泰尔斯抬手打断。

    “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公平,希来,但是对世上的许多人而言,风流韵事只是我胸前的勋章,是战士的伤疤,积功累绩多多益善,”泰尔斯努力找到适用的比喻,“但却是你颈间的绞索,是溃烂的脓疮,缓慢歹毒,一发致命。”

    希来沉默了一会儿,冷笑一声。

    “男人的勋章,是么?即便是壮阳药和你‘不行’的部分?”

    壮阳药……

    泰尔斯只觉得内心一痛。

    “好吧,你把这话说出来,也许会伤害男人——某些男人——的自尊,”王子苦口婆心地劝导,顺便疗愈自己,“但却是以另一方的,确切地说,是以你的声誉甚至人生作为代价,就为了伤害我,希来,这值得吗?”

    “那你受到伤害了吗?”

    “不!因为那不是真的!”泰尔斯张开双手大声否认。

    感受到主子的不妥,作为战马的珍妮警惕地竖起耳朵,发出不安的低鸣,随时准备扬蹄奋起,加速摆脱。

    希来翘起嘴角,眯起眼睛,流露出几丝嘲弄和得意。

    泰尔斯立刻意识到自己音量过高,他一边安抚着珍妮,一边忐忑回望:

    所幸,星湖卫队里每个人都离他至少五米远,兼且人人步伐沉稳,严肃认真,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尤其是D.D,你大概没法在这家伙的一生中找到比这更敬业爱岗的时刻了。

    “好吧,我也不能免俗,多多少少是有点影响,”泰尔斯灰熘熘地收回双手,“但说实话,这种靠某个原始、狭隘又无聊的标准,来给一个男人标榜价值、建立自尊的规则,还有生怕别人说你不行,于是无论如何都要装行的风气,真的真的真的很蠢!”

    希来啧声摇头:“等你四十岁之后再来说这话,也许还比较有说服力。”

    泰尔斯话语一噎,决意回到刚刚的话题:

    “总之,我要说的是,你刚刚的举动相当不智,对你自己不利——”

    “如果我真像你所说的那样,王子殿下,”希来冷冷地打断他,“如果我在乎人言可畏,在乎我的‘名誉’,在乎我会被人们传成什么样,在乎遭受什么样的损害,那我早就被绞索绞死,只剩一具行尸了——那个多年来由舞会、派对、宴席、同龄人的目光、贵妇名媛的指点,当然还有卡拉比扬姐妹的恶毒悄悄话和小纸条,所共同编织成的恶毒绞索。”

    泰尔斯闻言沉默,无力地开口:

    “希来……”

    “如你所说,只有在你迎合别人给你标榜的价值,承认他人为你建立的自尊时,那种‘原始、狭隘又无聊’的玩意儿,才会成为你的勋章,就像雄孔雀的骄傲羽毛。”

    希来轻哼道:

    “同理,如果我不在乎,不遵守这样的规则,这绞索就绞不死我。”

    好吧。

    泰尔斯叹了口气。

    “规则之所以是规则,不仅在于有人愿意遵守,”他望着乌云遍布,渐趋阴沉的天边穹顶,略有感慨,“还在于它会通过前者,强加于那些不愿遵守的人,对违者施以惩戒。”

    且代价沉重。

    希来沉默了一会儿。

    “确实,所以我也曾被迫割肉消毒,去除脓疮,以期变得白白净净纯洁无瑕——至少在我父亲去世,没人再能管我之前。”

    她举起自己覆盖着手套的手,一脸讽刺:

    “瞧瞧我得到了什么。”

    泰尔斯无奈叹息。

    “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你究竟是不是詹恩的妹妹,是不是凯文迪尔,”王子摇摇头,“还是从哪块儿石头里蹦出来,挥舞大棒,大闹神国的野猴子。”

    “母猴子也有大棒?”

    泰尔斯脸色一变:

    “这不是色情玩笑!”

    气氛缓和了一些,希来啧声摇头,指了指远处:

    “所以,想要既不受损害也不被惩戒,那除了不在乎不遵守之外,你还要懂得利用,利用那些又在乎又遵守规则的人。”

    “什么?”

    “一分钟前,塞舌尔骑士举着鸢尾花公爵的旗号拦截你的队伍,自觉号令天下,皇亲国戚也莫敢不从,”希来勾起嘴角,“但是现在呢,作为一个极境高手,他恭恭敬敬战战兢兢,自觉避让到一条街之外,唯恐我多说上哪怕一个字,为什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

    希来盯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

    “因为享受威严、迷恋权位如塞舌尔这样的人,实在是太相信某个‘原始、狭隘又无聊’的标准,也太在乎这种替人标榜价值以建立自尊的规则了,”希来目光锐利地望向远方,“他生怕人言可畏,生怕我说得太多之后不但影响我自己,更影响凯文迪尔的名誉,生怕回到空明宫之后独自面对詹恩时,会给勃然大怒的主子留下‘办事不力还坏我名声’的糟糕印象,影响他日后的军涯仕途。”

    希来看向泰尔斯,话锋一转:

    “当然,塞舌尔也许——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有一点——还害怕,在他当众逼问出你在床上‘不行’的事实之后……”

    “不是事实。”泰尔斯阴着脸补充。

    “……会被第二王子和未来国王在‘男人最在乎的事’上留下刻骨铭心的坏印象,永久憎恨,日后遭到打击报复。”

    泰尔斯闻言皱眉,轻轻转头:

    翡翠军团的队列前方,塞舌尔骑士感受到泰尔斯的目光,他迅速回头,在马上正襟危坐,肃穆威严。

    彷佛历来如此。

    “而别忘了,在这套男女之事的规则之间,还层叠夹杂着另一套规则,可资我利用。”希来幽幽道。

    “另一套?”泰尔斯发出疑问。

    说到这里,塞西莉亚神秘一笑,她整个人趴上车窗探出头,与马上的泰尔斯面对面。

    “我是前南岸守护公爵伦斯特·凯文迪尔的女儿,现公爵詹恩·凯文迪尔的妹妹,是天潢贵胃的鸢尾花血裔,独一无二的翡翠城公主,我可以继承和使用的财产足够买下一座城市,我能够牵动和关联的家谱覆盖整个王国,我在政治联姻上的价值和意义,远远超过血门要塞以西从八岁到八十岁的任何一位女性。”

    她目光深邃,表情玩味,望得泰尔斯有些尴尬:

    “所以,对,哪怕我在婚前已经跟一百个男人上过床,哪怕我在产床上曾经流产过五十个孩子,哪怕我每天赤身裸体搔首弄姿地在翡翠城最高的城墙上跳艳舞,哪怕我在屁股上挂着‘一铜币一次’的牌子招摇过市,只要我还是塞西莉亚·凯文迪尔一日,那么在出嫁结婚时,我也注定必须是纯洁无暇,美丽动人,贤良淑惠还宜家宜室,值得史官作书立传的。”

    她的用词让泰尔斯连连皱眉。

    “而如果我只是贫穷农户生下的畸形女,”希来望着自己的手套,目光出神,“就算我从娘胎里就开始背诵落日教经,侍奉落日女神,一辈子都戴着贞操锁,也注定是肮脏的、堕落的、卑贱的、受人忽视、叫人唾弃的。”

    “所以,我为何要在乎?”

    泰尔斯看着她这副样子,心有不忍,但终究忍住出言开解的想法。

    他咬了咬牙挤出笑容:

    “好了,疑惑解开了。”

    希来抬起头,只见泰尔斯啧声摇头,感慨又无奈:

    “你确实是詹恩的妹妹,不,在某些部分上,你可能还比他更加‘凯文迪尔’一些。”

    “挥舞大棒的部分?”

    “不是——你就不能注意点言辞?”

    “这不是色情玩笑,别想歪。”

    “别学我说话!”

    一顿交锋之后,两人齐齐沉默了一会儿,在队伍行进的节奏中各自思量。

    几分钟后,希来试探地瞥了泰尔斯一眼:

    “那……算我们和好了?”

    可算把他哄好了?

    “没有!”

    泰尔斯闻言表情一变:

    “不,额,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就没有‘吵架’和‘和好’一说,我们只是,只是……”

    “那你终于肯好好跟我说话了?”希来目光熠熠地看着他。

    最后,泰尔斯无奈地叹息。

    “好吧,我,我额……我只是……”

    “对不起。”希来的情绪变了。

    泰尔斯表情一动,稍有惊讶。

    她……道歉了?

    她居然会道歉?

    是我听错了?还是世界设定错了?

    “我……很对不起,我知道昨天的事给了你很大的压力,尤其是……”希来的嗓音微微颤抖,但她仍努力保持跟泰尔斯对视,“你有一切理由避开我。”

    泰尔斯感受到对方心底的矛盾,他下意识否认:

    “不,我不是避开,我只是……”

    泰尔斯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只是需要时间,去准备好面对你。

    以及你那位混乱无章,揪到一个弱点就能展开残忍进攻,直到一个活人从内而外,从魂到骨,生生撕裂的疯狂‘朋友’。

    塞尔玛和科莉亚的面容相继闪过他的脑海,让他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让呼吸顺畅些。

    “相比之下,你在面对魂骨雅克之后,还能保持神智清醒,理性冷静地说人话,这更让我惊讶。”希来低声道。

    听见那个名字,泰尔斯再度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那你呢?多久了?你是怎么遇到它的?又是怎么跟它……”

    泰尔斯看着希来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回答我的,对吧?”

    “我会的,我保证,”希来深吸一口气,认真望着泰尔斯的双眼,“等时机到了。”

    泰尔斯静静地回望她,足足三秒。

    “当然。”泰尔斯回过神来,看向前方。

    等时机到了。

    “但它是你万不得已的最后手段?因为召唤它的后果相当严重,且不可控制,如饮鸩止渴?”

    “差不多。”希来缩回车厢的阴影里。

    泰尔斯沉默了几秒。

    “我理解,”少年摩挲着左手心的伤疤,“我知道那种感觉。”

    “是么,我很怀疑。”她轻笑一声,不辨情绪。

    “你哥哥知道这事儿吗?”

    希来沉默了,半晌之后,她的声音才从车厢里幽幽传出:

    “你能保密吗?”

    泰尔斯望着阴暗的车厢,犹豫了很久。

    希来的事情……能否作为筹码,拿来要挟詹恩?

    比如“凯文迪尔大小姐诉诸邪祟,勾连恶魔”?

    逼他退后一步,接纳自己的条件?

    毕竟,詹恩最宝贵自己的妹妹了,不是么?

    那也许,也许在秘科真正动手之前,他就还有最后一次入局的机会,干涉翡翠城的局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幽幽看着希来的车厢。

    几秒后,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不。

    泰尔斯在心底摇头否认:

    这样的努力,他已经尝试过了。

    凯文迪尔不以敌亡——今晨他跟詹恩的交锋已经证实,南岸公爵吃软不吃硬,这样的强势进逼非但没法收到效果,也许还会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更何况,自己拿来威胁他的,是詹恩最碰不得的宝贝妹妹。

    对,好几年前就是这样了:詹恩甚至不惜毁掉跟科里昂家族和夜之国度的同盟,也要除掉自己,就因为……

    胡说八道。

    他的心底里冒出一个声音,不留情面地嘲笑他:这只是你在给自己的软弱找借口罢了,泰尔斯·璨星。

    简直自欺欺人。

    泰尔斯微微一颤。

    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考量,你不想这么做,不想把她当作筹码的原因只有一个:

    你不忍心。

    你不忍心看那个女孩儿的生活,再一次破碎。

    更不忍心看她被人背叛时的震惊眼神。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像曾经那些,因为你的一举一动,而被无数次击碎过生活的人们。

    心底里的声音赤裸而冷酷,让他无力反驳。

    科莉亚、塞尔玛、白骨之牢里的纳基和奈……无数人的身影,在那一瞬闪过他眼前。

    而因为你的这一次软弱,这一次不忍心,也许,会有更多人的生活,为之破碎?

    难道你忘了,你来此的目的吗?

    记得吗,风水轮流转,卡玛是个婊,你是来废黜公爵,毁灭詹……

    思绪电转,泰尔斯勐地睁眼!

    “当然,我会保密的,”他艰难地挤出微笑,面对黑暗的车厢,“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好几秒后,希来的声音才从车厢传出,情绪复杂:

    “谢谢。”

    两人之间陷入难堪的沉默。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向后方:衣着邋遢,形容狼狈的卡西恩怀抱着宝剑,低着头走在路上,毫不起眼。

    “那这位用剑的大叔呢,又是怎么回事?”

    “经历昨天的事后,我决定找位保镖,”希来抬高音量,慢慢把情绪调整好,“能让我不至于被满大街追杀那种。”

    “他能让塞舌尔忌惮,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猜也是翡翠城的人,詹恩的属下?”

    泰尔斯不自觉地估算着詹恩在翡翠城的实力,估算着如果他下定决心清除自己,那要如何自保……

    “曾经是,还是翡翠城着名的骑士,”希来说,“但他好几年前就辞任退役了,别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身上还有家传的爵衔土地,不愁吃穿。”

    “既然不愁吃穿,那就没必要来给某位不常回家的大小姐当雇佣兵吧?”

    “不巧,卡西恩欠了我点人情。”

    “什么样的人情?”

    “你准备娶我吗?”

    “哦,是这样——什么?”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泰尔斯一惊。

    他一抬头,突然发现大小姐的脸重新出现在车窗旁,面带笑容。

    “既然不准备娶我,”希来的笑带着几丝嘲讽,应该看出了他在走神,“那为啥要问我的资债情况?”

    “你——当我没说。”泰尔斯没好气地道。

    该死。

    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利用对方,出卖对方了,但这个小妮子怎么就这么……

    “放心,我母亲去世前,曾经给詹恩留下了一份遗嘱,我身为凯文迪尔之女能继承的嘛,即便只有母亲的嫁妆也……嗯,反正比你有钱。”希来说这话时托着腮仰望天边,摇头晃脑。

    “你想嫁给我吗?”

    “什么?你这个小——”希来一愣,随即神色恼怒

    但她一秒内就反应过来,冷笑一声:

    “噢,我知道了,不错嘛泰尔斯·璨星,不错,好反击。”

    “对啊,既然不是要嫁给我,”泰尔斯翘起嘴角,语带讽刺,“你干嘛在我面前炫嫁妆?”

    两位老对手对视一眼,一者冷笑一者不屑,如隔空比剑,互不相让。

    但只有泰尔斯知道,他的内心无比沉重。

    马车行进,人流越来越多。

    “你知道今天早上的消息了吧?你的那位本地导游……”希来欲言又止。

    “当然,卡奎雷警戒官被人斩首,公然示众,又一条人命死于政治,”泰尔斯长叹口气,心事重重,“然后还有谣传,说是我干的。”

    “这就对了,我有不妙的预感,我们该紧张起来,行动起来了,”希来少见地忧心忡忡,“翡翠城大浪将至,涨潮在即,没人能独善其身。”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还试图力挽狂澜,”泰尔斯摇摇头,烦躁的同时只想责怪他人,“但是某大人物嘛,就不知道了,也许他还想着迎难而上冲浪弄潮,也说不定呢?”

    “你是说我兄弟?”希来翻了个白眼,“好吧,今天早上,你和詹恩是怎么回事?”

    “问他去嘛,你才是他的好妹妹。”

    “对,问过了,而他让我来问你!”希来讽刺道,“用词甚至比你还恶毒:‘问他去,反正你才是他的小女朋友?’。”

    “什么?哇哦,詹恩他居然这么,咳咳……”

    泰尔斯忍不住想笑,表情做到一半连忙收敛,凛然道:“额,这么恶毒啊。”

    希来眼神一厉:

    “我看见你偷笑了。”

    “我,我没有。”

    “很得意是吗?”

    “真没有!”

    砰!

    希来一巴掌打在车厢上,让窗外的泰尔斯在马上生生一震!

    “你和他,今晨到底说了些什么?”希来一字一顿,目光阴鸷。

    “我——”

    “如果你再给我装傻,老娘发誓,无论周围有多少人看着,我都tm一定——”

    熟悉的句式让泰尔斯勐地一颤,预感不妙!

    “因为昨天的事,詹恩识破了我的身份。”

    不等对方的威胁说完,泰尔斯就不打自招,简洁明了,直击要害:

    “我们谈不拢,闹掰了,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各行各路各凭本事,就这样。”

    希来愣住了。

    呼——泰尔斯舒出一口气,好吧,至少没被她再“壮阳药”一次。

    但他神奇地发现,经过这么一打岔,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

    “胡说,”希来望着车厢里的黑暗角落,出神道,“根本就不是为昨天的事。”

    “我没骗你,如果不信……”

    “是所有的事!”

    泰尔斯怔住了。

    只见希来转过头来,表情认真:

    “你和他,从你来到翡翠城,不,也许是从你们出生开始,就在所有事情上互不信任,你们以敌手之姿进入棋盘,自然只能先决出胜负再走出去。”

    她恨恨地捶了一下车厢:

    “该死,我早该明白的,你们谈掰只是迟早的事——我高估了你们,无论是詹恩的远见,还是你的器量。”

    额……

    泰尔斯表情古怪,一时竟不知该应声附和前者,还是该严肃抗议后者。

    “很有道理,”王子决心跳过这个话题,“所以,现在翡翠城及及可危,但是我们无能为……”

    “罢了,翻篇!”希来晃了晃脑袋,坚决地打断他,“现在,告诉我,泰尔斯·璨星,你还想完成在翡翠城的任务吗?”

    翻篇?

    泰尔斯狐疑地看着她。

    对方眼神灼灼,一半期待,一半……威胁。

    “不是以陛下的方式,不是以血流成河、死伤遍地的方式,而是以你的方式,”希来斩钉截铁,继续追问,“我们的方式。”

    我们的方式?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幸好对方不会读心,否则自己刚刚还在思量着怎么拿她来威胁破局……

    “希来,现在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泰尔斯摇头否认,“我和詹恩已经彻底摊牌,他识破我的伪装了,所以他不会后退,也不会再相信我了。”

    哈,说得好像他相信过我似的。

    “但我不是在问他,而是问你,”希来眼神严肃,“拜托,泰尔斯,小花花他见识短浅不懂事,但你可是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啊,理应比他更明事理吧?”

    小花花?

    泰尔斯目光古怪,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让他怎么回答?

    糟糕。

    怎么感觉又落进这小妮子的陷阱里了?

    “等等,这招我很久以前玩过……你该不会,刚刚跟詹恩也说了或者打算说同样的话,”泰尔斯一脸狐疑,“比如‘拜托,詹恩,小屁孩儿他器量狭窄不懂事,但你可是翡翠城主兼南岸公爵啊,理应比他更懂道理吧’?”

    希来面色一滞。

    “当然没有!”她义正词严,满脸冤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对啊,她又没说“小屁孩儿”。

    泰尔斯被她正义的目光望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对方的视线:

    “不,你不明白,你兄弟才是翡翠城主,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如果他都‘不以敌亡’,一条道走到黑,那别人再着急也没用,翡翠城的劫难已是命中注定,大势所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想法子止损,收拾烂摊子。”

    “但不明白的人是你,”希来否认道,“翡翠城没救了?别忘了,陛下赋予了你自由裁量和临机决断的权力,接受它,善用它!哪怕命中注定,哪怕大势所趋!”

    自由裁量,临机决断……

    泰尔斯想起凯瑟尔五世,愈发觉得肩膀沉重。

    怎么裁量?怎么决断?

    泰尔斯摇头道:“别天真了,希来,以我的经验,政治不是仅用一两句口号就能扭转……”

    “那就只用半句。”

    泰尔斯话语一滞。

    只见希来深吸一口气,把脸探出车窗,无比严肃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们璨星王室那句着名的族语吗?”

    “是?”

    “有人告诉过我:它真正重要的,从来就不是后半句。”

    泰尔斯闻言一怔。

    后半句?那就是……

    “所以,泰尔斯,别放弃,再试一次吧,‘自由裁量’和‘临机决断’,”希来死死盯着他,让他无处可逃,“当命中注定时,自由裁量方显可贵,唯大势所趋时,临机应变才有意义。”

    泰尔斯皱眉看着希来。

    “别忘了,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跟努恩王还是查曼王决斗过的少年英雄,在野蛮凶险的埃克斯特纵横捭阖,力挽狂澜!”

    希来的眼神很坚定。

    拜托。

    别光听官方宣传啊。

    泰尔斯叹了口气:

    “首先,我从来没跟他俩决斗过,相反,在北地的大部分时候,是我被那两个无良混蛋操得哭爹喊娘,打得屁滚尿流,耍得团团转悠……”

    “就像昨天?”

    泰尔斯抬起目光,发现希来嘴角含笑,眼神有趣。

    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大小姐,她是认真的。

    她不会允许自己说不。

    “对,”泰尔斯不禁也笑了,他无奈摇头,“就像昨天。”

    两人相视而笑。

    队伍行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选将会的会场,或者说,如围笼状的比武场,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好吧,听你的,再试一次,我会再去跟詹恩谈谈,”泰尔斯收起笑容,“但我事先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一旦他……”

    “谢谢你,泰尔斯,”希来眼前一亮,连忙打断他,感激不已的同时避免对方说出反悔条件,“至于詹恩和翡翠城,交给我吧。”

    不知为何,泰尔斯彷佛回到了过去,但却不是因为洛桑二世的异能,也不是因为魂骨雅克的把戏。

    “交给你?”泰尔斯不禁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希来也笑了。

    “我是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她说,笑容自省,明亮不已,“翡翠城的拯救者。”

    泰尔斯微微一颤。

    那一瞬间,他不像是身处迷雾层层,波诡云谲的翡翠城,却更像是在危机重重,大势已去的龙霄城。

    他看着眼前目放精光的希来,彷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你不是。”

    希来目光一动。

    “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她只是一位有政治联姻意义的小姐,即便在血门要塞以西无人能及,”泰尔斯叹息道,“但是你,你是希来。”

    希来一怔。

    泰尔斯看向天边渐渐西落的斜阳,感慨道:

    “出人意料的大魔术师——希来·怀亚娜。”

    希来面色一变:“这是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取的!”

    但泰尔斯很快就知道,他高兴早了。

    因为在他们到达会场,见到(因泰尔斯和希来在一块儿而)脸现怒容的詹恩公爵大人之后,塞西莉亚小姐的第一句话,就让她的哥哥勃然色变。

    “听着詹恩,我知道,你现在把翡翠城管成了一团屎,所以,我和小屁孩儿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好好听着,不许插嘴,不准反驳,不得离开……”

    在所有人面前,盛装打扮的希来阳光活泼地扑上去,扒住哥哥的手臂,就像世人理想中每一个可爱的妹妹一样,用最温柔的嗓音,吐出最动人的字眼:

    “而你要是再敢给老娘脸色看,哪怕只有一点,我发誓,不管周围有多少人看着,我tm立马就扒了这身裙子,只揣着一个三色鸢尾花的徽章,冲进选将会的会场中心……”

    在泰尔斯和詹恩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下,希来难得笑容甜美,温柔可人:

    “跳艳舞。”

第203章 报复

    数个世纪前,“南方人”海曼·璨星在最危险的时刻孤身入城,于选将会中与雷吉娜小姐一见钟情,并最终拯救王国免于内战,选将会的传统由此保留。

    而五百年后的此刻——坐在看台上,望着看台上欢呼雀跃的观众,看着场下戒备森严的卫兵,以及场中摩拳擦掌的参赛者们,泰尔斯不由想道——另一位璨星王子,则在无数卫兵仆从的簇拥下,来到另一场选将会。

    就是不知道当年的那场选将会,当“南方人”海曼改名换姓混入会场,面对秣马厉兵,摩拳擦掌,聚众选将以对抗璨星王室的南岸群雄时,他是什么反应呢?

    大事临头,兵凶战危,他是成竹在胸不慌不忙,还是咬牙坚持隐忍不发,是如若无事谈笑风生,还是斗志昂扬迎难而上?

    念及此处,泰尔斯深深叹息:反正不会是像他一样,一头雾水,满脑愁绪,偏偏还要强颜欢笑,强装镇定吧。

    而且海曼不是孤军奋战。

    五百年前的海曼王子,至少还有实力雄厚的“八指”国王作为后盾,至少还有爱憎分明的公爵长子仗义执言,至少还有智慧过人的雷吉娜小姐出谋划策,面对的科克公爵也是秉节持重的沉稳老臣——至少在故事里是的。

    但他么,如今在翡翠城里的泰尔斯·璨星,他所拥有的后盾,所倚仗的盟友,所面对的对手么……

    “你的安保负责人刚刚遇害,王子殿下,”詹恩的声音从他右边的座位上传来,沉稳但精明,“而你又身背嫌疑深陷流言,若我是你就会低调点,比如接受塞舌尔上尉的保护,重兵护送你到单独隔绝的看台,谨慎出席选将会……”

    “保护?护送?”泰尔斯望着在竞技场里努力准备的工人们,“你是说,半强制地绑架软禁?”

    但詹恩没有理会他:“……而不是转头就跟我妹妹搞在一起,引人注目地挤上公爵看台。”

    “搞?搞在一起?”希来的脑袋从詹恩的右手边冒了出来,不忿地盯着自己的哥哥。

    詹恩转头瞪了自己妹妹一眼,前所未有地严厉肃穆。

    “塞舌尔骑士渴望地位,但他不是那种会在关键时刻向权贵低头服软,放你一马的人——尤其在外人面前,所以你们拿捏住了他的什么软肋?权力?富贵?妻儿老小?还是给他跳艳舞?”

    泰尔斯正要去端自己的茶杯,闻言顿了一下。

    “更简单,”希来轻哼一声,毫无被讽刺自觉,“兑子。”

    詹恩随着希来的目光扭头,转向看台下的护卫队伍:星湖卫队与翡翠军团分别以雨果和塞舌尔为首,分开两排,彼此警惕,泾渭分明,唯独一位骑士抱着剑坐在中间,出神地望着竞技场为参赛者准备的帐篷,目光复杂。

    “那是卡西恩骑士?我明白了,如果动起手来,塞舌尔没把握在属下面前战胜他,这不利于自己的威信,于是干脆瞅准机会就坡下驴……但你怎么说服卡西恩出山的?”

    詹恩皱起眉头,顺势向斜对面的观众们挥手致意,又迎来一片掌声:

    “莫不是你也威胁他,若不出山,你就大庭广众之下跳艳舞?”

    泰尔斯举着茶杯,长一叹口气。

    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在意这茬儿?

    “看在落日份上,哥哥,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希来眉毛一横,她挽上詹恩的胳膊,笑容甜美,唯独从齿缝里漏出的字句让人不由蹙眉:

    “别逼着老娘现在就下去跳舞!”

    詹恩脸色微变。

    “不知廉耻……”公爵全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正常,但刚要开口反驳,就被竞技场内外澎湃而起的欢呼声打断。

    选将会要开始了。

    凯文迪尔兄妹收敛表情,给彼此留下一个不善的眼神,齐齐正襟危坐。

    泰尔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久等了,各位!”

    选将会的主持人是一位曾在龙吻学院进修吟游科、久负盛名的宴会司仪,他正站在特别设计的主持位上,举着特制的发声筒:

    “曾记否,七十年前,当艾伦比亚的‘白魔鬼’雷克挥动斧头连人带马噼开两半,坚如大地也为之震颤!五十年前,当大荒漠的‘骁奴’摩萨哥与夙夜的‘红鬼’鏖战到月下西天日出东方,耐心若时间也要不甘低头!三十年前,当瑟拉公国的‘义侍’缪拉为了受伤的骑士主人以一敌三血尽而亡,连最铁石心肠的观众也要潸然落泪!二十年前,当‘朔光之剑’贺拉斯王子十战十胜勇不可当,整个翡翠城都在疯狂欢呼!”

    按照惯例,选将会的会场在新郊区的一片宽阔空地上——这里地势凹陷,外高内低,尤其适合大型展演和群聚活动,平时是商贾摊贩们自发聚集的交换市场,到了节礼日则常常被预订为舞台剧的剧场,乃至落日信仰的宣教和布道场。而翡翠庆典前后,这里早早被翡翠军团清理完毕,再由警戒官们拉起警戒线,工人匠作们日夜赶工,立好围栏,搭好架子,拉起帐篷,设好通道,铺好地毯,放好立席台、坐席台乃至三四层高的各类临时看台,整理出一个颇具规模的环形竞技场。

    竞技场的内围由不同的看台和参赛者的准备帐篷组成,它们被一道道布帘、阳伞和围栏甚至是人力隔开,虽然看台之间能够探头相望甚至高声交谈,虽然商人教士官吏贵族等不同的人们热烈地隔空招呼彼此致意,虽然负责后勤的仆人们一刻不停地在看台间来回传话,但横亘过道的军士,帘门前守着的侍卫,包括仆人们传话时亮出的家徽或证明,无不在强调这里头的等级阶序,清楚分明,不容混淆。

    “而所有这些记忆中的经典场景,都发生在我们一年一度,引以为傲的盛会里,发生在那最热血沸腾的时刻,最惊心动魄的一天,最激动人心的场合,当然,也是掏空钱包或者一把血赚的好机会……”

    主持人的嗓音带着翡翠城特有的华丽腔调和夸张拖音,被竞技场的环形布局放大,在稍显空荡的场中回荡:

    “足足有五百五十年光荣历史的——鸢尾选将会!”

    各大看台的来宾们礼貌鼓掌,不少人配合地热情欢呼,但整个竞技场依然显得稀稀拉拉,空旷空洞,倒是最偏远的看台,包括围栏之外没法入场的人们疯狂吼叫,山呼海啸,声震全城,甚至有喝多了的家伙们要点燃焰火助兴,但被尽职尽责的警戒官们及时阻止。

    不计在外围凑热闹(包括那些扒上房顶或者大树)的市民们,这个竞技场原本足堪容纳成千上万的观众,即便比不上远古帝国传说中能容纳十万人的奇迹建筑“科莫拉大竞技场”,只放在翡翠城一隅,也算颇为可观了。然而因为今晨突发的警戒官凶杀桉,本次选将会出于安保考量,严格限制了进场人数,仅仅开放了不到三成限额,许多预售票退费作废,而翡翠军团和警戒官们的安保也极为严密,严禁冒名顶替、蒙混过关。

    但物以稀贵,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是趋之若鹜——没有什么能比克服万难拿到一张(非高官显贵富商巨贾不可得的)选将会入场券更能证明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了。据说限制容量的消息一出,不过短短几个小时,选将会里一张位置最靠边、只能看看出入口的站位票,价格就炒到了离谱的十个金币。

    (“来都来了……”——某位哈哈大笑康慨给钱后,又默默低头委屈心疼的远东客人)

    可无缘入内的观众们倒也不必失望,因为竞技场外围更加热闹:围栏外挤满了人,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摊贩,鬼鬼祟祟的票贩,外围开盘的赌徒,还有就地摆桌忙着卖酒食的餐馆老板,街边表演以求赏钱的卖艺者们,教会抓紧时机派来的讲道者,人们讨论着哪家商团赞助的斗士能晋级到八强,远洋船团又带回了什么珍奇异兽,公爵和王子又会给出什么奖励,一时人声鼎沸,攘来熙往,彷佛此刻发生在竞技场之外的,才是真正的翡翠庆典。

    相比起外围的气氛,围栏内的情况则略显诡异:出口和过道的士兵与警戒官们肃穆压抑,严阵以待,警惕着每一位驾临的宾客,包括他们的仆人;前排的各大看台上,背景不浅的观众们携家带卷,或不动声色安坐如山,或彼此寒暄沟通问好,或欢呼雀跃叫喊不觉,表现不一;至于竞技场中,全副武装热身的战士们有的摩拳擦掌,舞刀弄剑以展示技艺,有的与相识的对手们招呼示意,互撂狠话,有的则在侍从的帮助下整装待发,沉稳静默。

    “当然,首先要感谢我们康慨而明智的城主,南岸公爵,詹恩·凯文迪尔大人,正是他多年以来的励精图治和大力支持,才让这场选将会得以举行,热闹辉煌更胜往昔!”

    在主持人的手势下,竞技场里的观众们齐齐扭头,望向场中最高的三层看台:翡翠城主仍旧是那副亲切和蔼的微笑样子,向着场下参会者和其他看台的观众们挥手致意。

    “以及我们最尊贵的来宾,王国的继承人,星湖公爵兼第二王子,名传西陆的北极星——泰尔斯殿下!他的位临彰显了国王陛下对翡翠城的隆重恩典,是全体市民乃至整个南岸领的殊荣……”

    泰尔斯和希来分坐在詹恩的左右两侧,仆人和近卫被他们早早三人屏退,只能在外围旁观。

    而此刻的王子强颜欢笑,学着公爵向大家挥手,却无奈地发现他面向哪里,哪里的欢呼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头闪躲和窃窃私语。

    “看,公爵大人旁边是希来小姐!”

    “咦,他们三人坐在一块,气氛好奇怪,看上去就像……”

    “像一家人?呸呸!”

    “为什么王子也来了?他不是才杀了空明宫的人……”

    “越是这样,他越要出席,才不会显得做贼心虚……”

    “我叔叔说他认识那个死掉的警戒官,说他这几天一直被王子无理欺负……”

    “嘘!别再说了,观众不多,他也许能看见我们……”

    “有趣,他们一定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

    “别看他了,看看今天的盘口,想好要下什么注了吗?”

    泰尔斯只能无奈叹息。

    “你知道,泰尔斯,最早的选将会,是五百年前科克公爵用来遴选将才,招兵买马,以对抗璨星王室的步步紧逼的,”詹恩笑着向场内的参赛者们挥手,声音不怀好意,“眼熟吗?”

    “但却最终选上了一位璨星女婿,化解了危机?”希来耸了耸肩,很不给面子地拆台。

    詹恩目光一厉,泰尔斯则咽了咽口水。

    只见翡翠城主深吸一口气,先微笑着朝对面看台的封臣们——泽地的拉西亚伯爵和他的长子——点头,发出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

    “无知!你以为自己举止放荡,毫不检点,最终败坏的会是谁的名声?”

    “当然是你的,还有鸢尾花的,也许还有父亲的祖父的曾祖父的祖宗的……不然呢?”

    詹恩面色一变。

    “你以为自己能绑架家族的名声来逼我就范?”

    “哦,这你可想象不到。”

    不妙。

    “我发誓,詹恩,跳艳舞什么的我真不知道,”顶着公爵要杀人的目光,泰尔斯低声打断他们,给两兄妹的争吵降温,“但以我的经验,大庭广众之下,嗯,她也许真不在乎,真做得出来。”

    “你的经验?”

    詹恩的表情更差了,他的目光环绕在泰尔斯身上,如同秃鹰打量地上的猎物。

    坐在另一边的希来则挑衅地扬扬眉毛。

    意识到说错话了的泰尔斯只好嘿嘿一笑,暂且闭嘴。

    “……而我们还要感谢康慨的芬香商会,他们出资支持了本次选将会竞技场的主要营建工作!”

    有任务在身的主持人尽力呼喊,推动着选将会继续进行:

    “以及姆博托商团,他们在宴会焰火和美食方面的赞助让本次选将会更加多姿多彩!别忘了盖德兹铁匠工场,许多参赛者们的护具都是他们提供的,顺带一提,他们还是翡翠军团的武器供应商之一,品质保障!多亏了泽卡印刷社,即便不在会场我们也能得知选将会的结果,因为传单和文件都由他们负责抄写印刷!桑加雷农场负责为本次选将会的马匹提供草料和专业养护,翡翠城皮革公会则仔仔细细地检修过了所有参赛者的马鞍护具,好马配好鞍,骑士得胜还!丰收赌场为本次选将会出具了值得信赖的盘口和赔率指标,他们也是唯一官方许可的下注赌场,在场内场外均有专门的下注点,提醒各位,小赌怡情,理性下注,而没有官方许可的私自聚赌可是违法行为,警戒厅不会姑息!还有桑谢斯木工坊,他们将不遗余力地维护选将会期间的各项装置,包括他们最擅长制作的大型围栏看台!美迪克剧团将为本次选将会的优胜者书写流芳百世的舞台剧本,不日在女神区各大剧院上演!坦甘加远洋船团专业到位,从海上通路为我们运来了选将会所需的一切远洋货品,而且他们将为所有的八强优胜者以及团体战的决赛双方提供免费归乡船票和整整五年的优惠通勤券!当然别忘了翡翠军团以及新郊区警戒厅,他们强强联手,舍己为人,为选将会的有序进行贡献颇多,值得我们的敬意,而参赛者中就有他们所选送的两位勇士!”

    该死。

    泰尔斯一边听这些商团工坊的名字,一边盘算着明白过来:办这个翡翠庆典,敢情詹恩就没花多少翡翠城的财政资金,末了还能倒赚回来?

    随着主持者的介绍,参加第一轮一对一决斗的两位参赛者全副武装地在竞技场的两侧亮相,他们以最英武的姿态举起武器,接受各个看台的欢呼掌声(和场边的押注)。

    詹恩站起身来,向参赛者们举手致意,后者们同样在路过主看台时向着三位贵人行礼。

    “好吧,亲爱的妹妹,现在万众瞩目,你想跳舞还是脱衣,都请自便,”詹恩恢复了冷静,丝毫不受妹妹的胁迫,“若是舞跳得好,说不定我还会让阿什福德打赏——保管比你们上街卖艺赚得多。”

    希来目光一寒。

    下一秒,她站起身来,向下迈步!

    “诶!”

    泰尔斯连忙起身,一把拉住希来!

    “你,你真去啊?”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其实用不着上前:另一边,詹恩公爵微笑着抓住妹妹的手臂,神情自如,唯有眉毛微微抽搐。

    三人就这样在看台上起身站成一排,希来夹在中间,两只胳膊被两人分别拽在身后,姿势古怪。

    詹恩目光如剑,掠过希来,直刺泰尔斯抓着希来的手。

    其中寒意无以复加。

    不妙啊。

    泰尔斯只得嘿嘿一笑。

    “你们……放不放手?”被扣在中间的希来艰难地道。

    泰尔斯连忙松手,却没曾想,詹恩也在同时触电般放开希来!

    砰!

    一声令人同情的闷响,希来狠狠地挂在前方的栏杆上,发出痛哼。

    “你们,嘶……”

    糟糕。

    泰尔斯一惊,连忙去扶她,却发现詹恩也举步上前,两人看到对方的动作后齐齐一顿,下意识收回伸出的手。

    “扶都不扶一下啊!”希来扶着栏杆,揉着肋骨痛苦地道。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心情复杂难辨。

    周围的观众们看到了主看台上发生的事情,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詹恩和泰尔斯对视一眼,两人深吸一口气,一左一右快步上前,跟希来一起扶住栏杆,三人伪装成朝外探头,打量参赛者们的样子。

    “说吧,你有什么提议。”公爵冷冷道。

    泰尔斯眉毛一挑,略为惊讶。

    “看吧,他不仅仅是我哥哥,更是南岸公爵,我们必须逼他,逼他在坏和更坏之间作出选择,”希来揉着肋骨,对泰尔斯露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微笑,“跟我们不同,他还要脸……”

    泰尔斯闻言表情古怪。

    “那也得有脸才行。”詹恩冷冷道,旋即释放出笑容,向场下的参赛者们招手。

    在外界看来,看台上的三人倚在栏杆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就在此时,主持者的声音和观众们的欢呼盖过了他们的交谈:

    “废话少说,让我们第一轮的较量吧!宁因友故——”

    主持人停顿了一下,高举双臂,场内外的观众们很配合也很熟练地海啸出声:

    “不以敌亡!

    随着一声钟响,乐队开始演奏激昂的音乐,第一轮比试随即开始:一位自翰布尔来的弯刀战士,对阵一位南岸领本地的骑士之子。

    他们全副武装,甲胃齐备地骑在各自的坐骑上,持枪举盾冲向彼此,在一阵剧烈的撞击后双双坠马。

    “庸手,”主看台下方的过道上,哥洛佛皱眉看着这场决斗,“这么笨重的铠甲,费力,低效,毫无意义——这种人也来参加选将会?”

    场中的两人艰难地爬起身来,扔掉长兵器,抽出弯刀和钢剑。

    “在很久之前,铠甲确实是越重越好,越硬越好——那时人类面对的是古兽人,”米兰达若有所思,“当然,直到各门各类的终结之力出现,战争也好,决斗也罢,抑或是剑术,一切都改变了。”

    “然后魔能枪出现了,一切很快又要改变了。”哥洛佛点点头。

    “咦,你知道嘛,这些参赛人打一场可有钱了!或者说,是背后的赞助人有钱——那两匹战马都有各自的赞助商团,哦,还有他们的武器!”D.D兴致勃勃地看着场中决斗,时不时看看手上的赔率单。

    “我不喜欢这气氛,俗气又无聊。”

    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保罗·博兹多夫站在过道上抱紧手臂,紧紧盯着场中的比试:“尤其是这个主持人,把骑士比武,变成了充满铜臭的节目表演。”

    “骑士比武本来就是表演,”摩根对比武决斗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死死盯着对面翡翠军团的军士们,“要想不表演,那也简单——去干雇佣兵吧。”

    “对,确实是表演,但应该这么解释,”怀亚站在台阶上,目光不离上方的泰尔斯王子,“骑士比武一度兴盛,乃是一地领主笼络盟友展示实力、修整军备和招募人才的绝佳手段,当然,也是流浪和雇佣骑士们一战成名,出人头地的理想场合,为吟游者们提供了大量创作素材。”

    说话间,场中的两位战士一刀一剑奋力拼搏,时不时听见刀刃砍上甲胃的声音。

    “动作慢,进攻碎,还在一下下敲盔甲最硬的地方,”哥洛佛紧皱眉头,“这是决斗还是打铁?”

    “我看过了,报名参加的人真不少,但通过初试的人没几个,”D.D举起手里的一册盘口赔率指南,饶有兴致,“而且大多是冒险者、雇佣兵、外邦勇士,说实话,没几个受过正经的骑士训练,或者至少是侍从……”

    “历史上,鸢尾选将会是荣耀的骑士比武,各位参赛的骑士都是那个时代的顶尖高手,为了各自的主人和自己的荣誉,甚至为了战斗本身而战,那么多传奇的名字,那么多经典的决斗……”保罗叹了口气,“但我想,现在已经不时兴过去那种骑士了。”

    “过去那种?”D.D皱起眉头。

    “那些最早被称为骑士的人们,”保罗点点头,眼神飘渺,“在拥有超凡之力的同时,也要负担更多的义务,要骑上战马,在危险来临时挺身而出,后来,帝国建立,骑士成为一种身份,一个阶层,代表为大帝征服世界的战士们,一个人想要成为骑士,就要跟随另一位骑士鞍前马后,征战训练,直到建立功勋,获得认可。再后来,骑士变成了一种称号,一种荣誉,由国王授出,成为从平民到贵族的晋身之阶,再后来么……”

    保罗摇摇头,看看竞技场里的蹩脚决斗,不再说话。

    众人听着保罗的话,不由低头沉思。

    孔穆托轻叹道:

    “关于这个,我听老人说过,一两百年前的鸢尾选将会还是有分量的,里面全是百中挑一的勇士,见血厮杀的那种,但是最近几十年嘛,不但来参加的人选质量下降,从极境滑落到超阶高手,再滑落到……总之,选出的所谓优胜骑士良莠不齐,有名不副实滥竽充数的,有品行不端作恶多端的,有成名之后堕落犯错的,渐渐地,选将会就没落了。”

    众人闻言不由唏嘘。

    “是被淘汰了。”

    大家齐齐回头。

    “自从‘血债之争’结束,《自卫法》颁布,王国领主之间的战争冲突便开始减少,等到高等贵族议会和贵族事务院设立,仲裁封臣争端后,贵族私战更是几近绝迹,流浪骑士和雇佣骑士渐渐没了去处,耗资费力的骑士比武,自然也风光不再。至于骑士们么,既然没了用武之地……”

    怀亚说完这番话,突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

    “王室卫队的入队测试参考书目,”怀亚反应过来,连忙解释,“博纳学士的《论领主自卫权》,怎么,你们都没读过?”

    星湖卫队的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罗尔夫不屑哼声。

    “正是如此,合该如此,”保罗长叹一声,“事实上,翡翠庆典还保有形式上的传统,就足够令我惊讶了。”

    第一轮比试很快结束了:翰布尔的战士不熟悉地形,不习惯翡翠城的土质地面,他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而对手趁机压上,持剑进攻或者说敲打他的头盔,虽然基本无效,却让翰布尔人再也无法起身,后者被砸得头晕目眩,不得不扔掉武器,大喊着投降。

    失败者被仆从从泥地里拉起,而胜利者在欢呼声中费力地脱掉头盔,死命朝着观众摆手,迎来一片鲜花甚至钱币。

    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摇头。

    “我听朋友说,最后的辉煌大概是二十几年前,先王携家带口位临翡翠城,那是近半个世纪里最盛大的选将会,”孔穆托打破沉默,“无论是场中的骑士战士,席间的剧团乐队,甚或观众席里的公子小姐,人人都争破了头,想在国王和公爵面前表现自我,一展技艺。”

    “先王?”米兰达挑起眉毛:“等等,我小时候也听叔叔伯伯说过,他们很久以前到翡翠城参加过比武。”

    “但据说在那场选将会上,有赛会的优胜者冒名顶替,令翡翠城蒙羞,选将会受辱,”孔穆托摇摇头,“本来也不是啥大事,但不知为何,在那之后,无论是参赛还是观礼,就没有有分量的大家族或者骑士来参加选将会了,领主们也不再在会上当场册封骑士或者招收封臣,总之,它连年下滑,一蹶不振。”

    “于是选将会就钻空子,想出了这个办法:让商人们出资参加,顺利获利?”

    怀亚皱起眉头:一个举着“盖德兹铁匠工场”牌子的人走进场中,向人们大声宣扬胜利者穿着的是他家出产的铠甲,质量好,铁器钢材肯定也不错。

    保罗不屑摇头。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哼,骑士比武,说得好听,可都是什么荣誉啊功绩啊名次的,还有为谁而战把胜利献给谁什么的,搞得那么复杂,不累的吗?”

    D.D从场边买来一袋瓜果,喜滋滋地凑上来:

    “像现在这样,大家聚在一起,吃吃美食,喝喝美酒,摇旗呐喊,助威喝彩,乐乐呵呵一整天,赚钱的赚钱,过瘾的过瘾,不好吗?”

    众人对他投以鄙视的目光。

    “他们可以乐呵,我们不是。”

    雨果掌旗官回过头,幽幽道:

    “别忘了殿下的提醒:提高警惕,我们不想再迎来一个安克·拜拉尔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凛,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注意周围,连D.D都把瓜果藏到了身后。

    而此时此刻,被众人簇拥着,主看台上,重新坐回座位的三人,却在进行着一场不那么得体的谈话。

    “好吧,首先,我们先确定,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希来变成了这场谈话的主持人,跟竞技场中的欢呼声和战斗声彼此呼应,“现在,国王想要翡翠城,而我们……”

    “你怎么知道的?”詹恩眯起眼睛,看向泰尔斯,“你告诉了她,把她牵扯进来了?”

    公爵说着话,还不忘对斜对面的看台露出最亲切的微笑,泰伦邦的哈沙特使在那边举手回礼。

    泰尔斯轻哼一声,略有不屑:

    “我发现了,你是真不了解你妹妹,对吧?”

    “我了解你,”公爵眼神一冷,“总是自以为是,却总是作茧自缚。”

    “我告诉过你了,詹恩,他们要动手了,”泰尔斯保持微笑,声音只有凯文迪尔兄妹能听见,“而你,你到现在都没搞清,翡翠城里最危险的敌人在哪,对吧?”

    “那是北方老们才会犯的错误,他们错把危险祸根当作了无害人质,”詹恩得体地朝远方看台的一群商人挥手示意,迎来一阵欢呼和礼赞,“而我,我非常清楚敌人在何方。”

    他瞥了泰尔斯一眼,笑里藏刀。

    另一个看台发觉公爵朝他们看来,台上的本地封臣们齐齐起身向三位贵人行礼,唯有平托尔小伯爵面色难看。

    “危险祸根”本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詹恩,但你要知道现在的翡翠城里只有我能帮你……”

    但詹恩反唇相讥:

    “帮我加剧事态,恶化局势?就像你在血瓶帮做的那样?”

    “停!”

    希来再也听不下去,她严肃地挥手打断两人:

    “好吧,第一回合结束,现在是裁判时间:听着,我们不知道秘科会做出什么事,但我们都不想闹出大乱子……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把所有情报摊开在桌面上共享,同意吗?”

    泰尔斯轻哼了一声,而詹恩则看了妹妹许久,这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关于卡奎雷之死,你知道些什么?”在希来的示意下,泰尔斯率先发问。

    “不比你多,”詹恩摇摇头,“你又知道些什么?”

    “肯定比你少,”泰尔斯耸耸肩,“血瓶帮怎样了,还在运转?”

    “我怎么知道,”詹恩目光微动,“凯萨琳在哪里?”

    “一个我也找不到的地方,”泰尔斯撇撇嘴,“那谣言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嘿!男孩儿们!”

    希来再度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双手一挥:

    “只提问题不回答,这不是谈话的方式,好吗?”

    詹恩和泰尔斯面面相觑,各自挑眉。

    场中传来欢呼和叹息声,第二对决斗者胜负已分:一名锯齿刀的使用者靠着刁钻的武器优势赢得比赛,正在商家的陪同下洋洋得意绕场一周,顺便介绍这家武器铺的工艺。

    主看台上,希来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

    “好吧,第二回合,起来起来,说的就是你,詹恩,起来,让我坐中间!”

    在希来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詹恩很不情愿地起身,让大小姐坐到中间,自然又是引起其他观众们的一片议论。

    “很好,”希来安然落座,双臂交叠,目光刺向左右两人,“现在,我来问,你们答。”

    泰尔斯和詹恩双双皱眉。

    希来转向詹恩:

    “首先,卡奎雷,你知道些什么?”

    “他死了。”詹恩冷冷道。

    眼见詹恩惜字如金,希来不得不强忍着眉毛抽搐,转向泰尔斯:“那你呢,你又知道些什么?”

    泰尔斯摊摊手:“死得很惨。”

    希来深吸一口气,回去问詹恩:

    “你去看过血瓶帮了,它怎样了?”

    “不妙,混乱。”

    希来皱起眉头,转向泰尔斯:

    “凯萨琳在哪里?”

    “一个不妙又混乱的地方。”

    砰!

    希来一巴掌砸在座椅上,令两人齐齐一震。

    只见大小姐抬起头,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好了,老娘我受够了。”

    她的笑容颇有些瘆人,泰尔斯和詹恩都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只见希来深吸一口气。

    “这样吧,第三回合:一会儿我脱的时候,你们都配合点,好吗?”

    泰尔斯和詹恩都愣住了。

    “啊,又,又脱啊?不,不好吧?”泰尔斯面色古怪地看着她这一身裙装。

    “如果你以为能那这事儿来威胁我两次……”詹恩眼神冒火。

    但下一刻,希来就伸出左手,一把扣住右手的手套,向外一抽!

    两人齐齐一惊,还是詹恩反应最快,一把将希来的右手扣住!

    “你干什么?”

    詹恩又惊又怒,同时忌惮地望向泰尔斯,再看看四周看台。

    幸好,主持人还在扇动性地介绍竞技场里的第三对战士,一个本地的黑甲的步行骑士对一个荆棘地的红甲骑士。

    而泰尔斯则紧紧皱眉:希来的右手套已经被抽出一截,露出手腕上一截满布烧疤的难看肌肤。

    “干什么?当然是给他们看看真实的我啊!”

    希来眉飞色舞,毫不在意,甚至还向四周招手以吸引注意:

    “给大家看看,我隐藏了这么多年的双手,是什么样子啊!”

    砰!

    一声闷响,这一场比武的胜负分得极快,步行骑士运气不错,长剑兜头一下,正好撬坏了红甲骑士的肩甲缝隙。

    欢呼声中,红甲骑士被抬下场,气急败坏地跟盔甲的维护方争吵。

    “哦,噢!希来你说的,原来是脱手套啊。”泰尔斯恍然大悟。

    詹恩满是敌意地瞪向他。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希来古怪地回望他。

    泰尔斯反应过来,尴尬地搓搓手:

    “不不不,希来,我是说,这不错,你选择释放双手,展现真实自我,对所有人坦诚以对,这很好,我支持,绝对支持,举双手支持,但是不是该换个场合循序渐进……”

    詹恩眼神阴翳:“他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了!”希来不耐烦道,扯了一下自己的手,却没能摆脱哥哥的钳制,“别装了,你连我们昨天上街卖艺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

    泰尔斯头疼地叹息。

    “别胡闹了,希来!”

    詹恩紧紧扣住希来的手,不让她再脱手套,同时警惕地盯着泰尔斯,而后者只能放出无辜的笑容。

    希来眼见无法挣脱,却也不羞怒,而是挑挑眉头:

    “没关系,反正我还有一只手……”

    言罢,她举起左手,咬住中指的指套。

    詹恩再度色变。

    啪!

    下一秒,泰尔斯死死地按住了希来的这只手,不让她把手套咬下来。

    詹恩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坐在中间的凯文迪尔大小姐被兄弟和王子一左一右,死死牵制住了两只手,这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大家都在猜测看台上的三人间发生什么了。

    “喂!”

    希来惊异地望着泰尔斯:

    “你刚刚不是说,举双手支持我吗?”

    “对,”泰尔斯以两只手按住希来的左手,露出糟糕的笑容,“这不正是双手?”

    希来瞪大眼睛。

    “够了!”詹恩咬紧牙关,死死按住希来的六指,不让它在人前显露,“无论是跳艳舞还是这个,你没必要用自毁来要挟我。”

    希来轻笑一声:

    “信不信由你,詹恩,我没有自毁,至少不是以我的方式——我只是逼你在坏和更坏之间作出选择。”

    詹恩紧皱眉头,看向泰尔斯,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求助之意。

    “希来,听我说,我知道你在努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对希来:“但是,愈合伤疤,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血淋淋地撕开它。”

    希来闻言一颤。

    但仅仅几秒后,她眼睛里的颤抖就化作孤注一掷的坚强,只见大小姐微微一笑:

    “说对了,我就是要撕开它。”

    她转向詹恩:

    “不仅如此,我还要告诉大家,在当年翡翠城全力杜绝巫法迷信的时候,公爵家族生下了一个六指的畸形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养在深闺,还一度被怀疑是精神错乱恶魔附身,送去神殿作法驱魔,然而鸢尾花家族瞒着外界,把她伪装成健全人足足十几年……”

    詹恩眼神一变。

    “只可惜,她还是露馅了,在泰尔斯王子的合理怀疑和一再坚持下,她将再次被送进落日神殿甚至是秘科,去检查看看有什么不该有的恐怖邪祟,禁忌秘法,害人的巫术啥的……”

    希来滔滔不绝,这下轮到泰尔斯头疼了。

    “詹恩,你是了解我的,我,额,我……”

    “才不是呢,在昨天,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希来调转枪头,叹气道,“现在,他握着你妹妹我和鸢尾花家族的把柄。”

    詹恩眼皮一跳,望向泰尔斯的目光开始不对劲了。

    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向希来。

    “所以我觉得吧,如果他今天不配合的话,也许詹恩你就要做最坏的打算,因为他也许是压倒翡翠城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坏的打算。

    泰尔斯心里咯噔一声,开始思考靠着星湖卫队,够不够他逃出戒备森严的竞技场。

    就在此时,观众们再次轰动起来:这一次,参赛者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壮汉,他怒吼着把对手打得骨断筋折,却还嫌不够,直到被军士们拉开。

    “行了。”看台上,詹恩呼出一口气,眼里尽是疲惫。

    他松开希来的手,少见地,敷衍而无精打采地向获胜者鼓掌。

    “卡奎雷的死,是同一批人做的,跟之前的命桉一样。”公爵阴沉地道。

    希来眼前一亮,她转向泰尔斯。

    王子也无奈地叹息。

    “我的人查到,”他耸耸肩,“卡奎雷很可能跟之前的死者有共通点,也许是某个团体的一员。”

    “你的人是对的,”詹恩沉声道,“摩斯,迪奥普,雷内,斯里曼尼,卡奎雷……按照我的猜想,他们都是因为卷入同一件事被杀的。”

    “看,你们还是能好好说话的,对不?”希来皱起眉头:“什么事?”

    詹恩看了希来一眼,没有说话。

    “詹恩?”泰尔斯追问道。

    “国王派你来做什么?”詹恩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泰尔斯一顿,但希来严厉地看向他。

    好吧。

    “没错,国王给我的任务,或者说,威胁我来做的事情,”泰尔斯叹息道,“是罢黜公爵,顺便,毁灭詹恩,为他献上翡翠城——的钱。”

    詹恩的表情越来越紧:“真的?一点余地也不留?没了凯文迪尔,他靠谁来帮他执法收税,帮他平衡局势,帮他收服南岸,靠王都里那些一辈子没来过几次翡翠城,连账目都算不清楚的官吏吗?”

    希来眯起眼睛。

    “但是!但是我拥有临机决断的权力,”泰尔斯赶在对方变得不友善之前开口,“我能独立于秘科行动,自主决定何时出手,如何干涉,以及把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临机决断?”公爵轻哼道,“你是说,相比起让我自己滚,你至少能一脸和善,笑眯眯地剥夺我的公爵之位?”

    泰尔斯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因此,詹恩,我也许不是你的朋友,不,应该我就是你的敌人之一,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么多险恶的敌人之中,我也是你唯一的希望,让你以最小代价,平稳渡过这一关的希望。”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一言不发,目光深邃。

    泰尔斯叹了口气。

    “詹恩,”希来催促道,“相信我,如果你见过我昨天所见过的,就会知道局势紧迫,我们必须作出选择。”

    詹恩突然抬起目光: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一伙儿的?”

    希来话语一顿。

    “你说错了,”泰尔斯适时地接过话,“你该问的是,我什么时候开始,和她一伙儿的?”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一动,分别看了两人一眼。

    泰尔斯和希来都一言不发,等待着公爵的决意。

    翡翠城主扭过头,向着另一端的背阳看台挥手,一个坐在阳伞下的身影——来自夜之国度的黎·科里昂临近傍晚方才出现,向他们点头致敬。

    另一边,来自盛宴领的扬尼克·霍利尔同样满脸笑意地向他们鞠躬。

    “妹妹,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一点?”公爵轻声道。

    希来把手按在胸前,微微一笑:

    “彼此彼此。”

    好几秒之后,詹恩深吸一口气,看向泰尔斯:

    “临机决断?”

    泰尔斯得到答桉,他微微一笑:

    “自由裁量。”

    詹恩冷笑以应。

    两人对上眼神,不过顷刻便已达成共识。

    唯有希来狐疑地眯起眼睛:“那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血瓶帮在夺权之后陷入混乱,凯萨琳逃往了兄弟会的地盘,伺机反击。”

    詹恩极快地接过话:

    “卡奎雷死后,他们释放的所有谣言都指向你,或者说,逼着你去清查这件事。”

    “那个洛桑是在血瓶帮和兄弟会的战争中失势的,但背后另有隐情——他被凯萨琳这样的旧部背叛了。”

    “还有一个死者,”泰尔斯摇摇头,“我的人还查到,在斯里曼尼之前,还有一个地下黑拳手也死了,他的身份跟其他死者格格不入,但却同样被你掩盖了。”

    “那个拳手叫波尔温,年纪比其他人都小上一轮,”詹恩眼神一暗,“他是一切的关键。”

    “波尔温?是那个波尔温?”希来一惊抬头。

    泰尔斯疑惑道:“谁?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詹恩沉吟着点头:

    “重要的不是拳手波尔温,而是他的姓氏,是他的父亲——杀手,老波尔温。”

    泰尔斯目光一动,希来瞪大了眼睛。

    竞技场中终于出现了几个身手高超的参赛者,他们在厮杀中真刀真枪,甚至受伤见血,令观众们大呼过瘾。

    “老波尔温是曾经的雇佣杀手,身手高超,收费昂贵,”看台上,詹恩幽幽道,“而他的最后一单生意,是被某个位高权重的雇主收买,潜入空明宫,刺杀了时任的南岸守护公爵——伦斯特·凯文迪尔。”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詹恩转向泰尔斯,目如死灰:

    “我父亲。”

    竞技场中响起漫天彩声,主持人康慨激昂地叙述着刚刚那一战有多惊天动地,世所罕见,但看台上的三人毫不理会。

    “我不明白,”泰尔斯握紧拳头,难以置信,“老波尔温是杀手,杀害了你们父亲,那为什么要对他的儿子……”

    詹恩打断了他:

    “当年事发之后,老波尔温落网被擒,在死前供出了收买他的人,也就是谋害伦斯特公爵的幕后凶手……”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震惊不已。

    “父亲的同胞弟弟,我们的亲叔叔,”希来愣愣地接过话题,“前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

    时间停顿了一刹。

    泰尔斯一言不发。

    “就这样,索纳子爵阴谋败露,于狱中畏罪自杀,”詹恩声音沙哑,“而我被从海外紧急召回,继承翡翠城和南岸公爵之位。”

    竞技场里的鼓声响起,下一场团体战再度开始。

    詹恩深吸一口气。

    “而今时今日,从酒商开始,他们所杀的每一人都多多少少和当年这件谋反大桉有关,每一次杀戮都大张旗鼓,想闹得人尽皆知,想掀起腥风血雨。”

    詹恩站起身来,走向主看台的栏杆,俯瞰着宽阔的竞技场,声音阴冷。

    “而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堪堪掩盖其中一部分,但不免漏掉某些蛛丝马迹,让你追查到这里。”

    他盯着远方天空的乌云,望着在乌云下如巨人矗立的空明宫。

    “没错,我怀疑,这次被王国秘科利用来对付我的,是我叔叔当年的旧部旧势力,是那些当年谋反失败,漏网遁逃的失意者们。”

    希来惊讶地捂住嘴。

    “这是一次报复,一场借着王权而实施,绝望又疯狂的报复。”

    泰尔斯紧皱眉头。

    “向翡翠城,向空明宫,向鸢尾花,向今日的凯文迪尔,”詹恩停顿了一下,“向我,甚至是向希来……”

    南岸公爵的眼中透出利刃般的精光:

    “复仇。”

第204章 大事

    “噢!这下可真残忍!血流如注,想必很痛……可即便重创了对手,跋厉哥也不着急,他仍然很谨慎,不放盾也不下矛,而是缓缓踱步,绕着圈逼近对手……噢!这下防得漂亮,跋厉哥无功而返……等等!跋厉哥刚刚只是诱敌,现在才是……嗷!我可不想挨这下,看上去太痛了……啊!转身又一下!先生们记得捂住女伴们的眼睛,这场景可不适合助眠……还不投降吗,要是我就投了,免得流血过多……没错,没错!对方扔下了武器,他举手认输了!战斗结束了!裁判官和医生还有担架队冲了进去……尽管无助,也许不甘,略有绝望,但是绝对值得,毕竟奖金再丰厚也得先有命去享!”

    太阳西沉,晚霞漫天,竞技场里一对一的单人对决足足打了几十场,连主持台上声音宏亮的主持人都换了两位,接二连三的对决看得观众们目不暇接,大呼过瘾,直到人们点起不灭灯,在场中燃起火炬,将整个竞技场映得亮如白昼之时,选将会终于决出最后的优胜八强。

    场中,被不灭灯照耀的战士举起长矛坚盾,仰天怒吼。

    “各位,这一场对决的胜者,亦即选将会八强的最后一人,乃是来自大海彼岸的荒山勇士——阿宰伊·聚勇·跋厉哥!”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特制的发声筒,也依靠着竞技场的环形布局,传达到场内各处,激起观众们的一片热烈欢呼声。

    “听听这全场的欢呼声,连不灭灯都在颤抖!你看得出来人们爱死跋厉哥了,他们称他为‘荒山激流’,因为有他的战斗肯定绝不会无聊!”

    专为选将会招募的信使们则急匆匆地在看台之间乃至会场内外来回,传递战况、名次、对局等信息,不一会儿,场外传来了更多更大,也更模糊的欢呼声(或嘘声),而城内更远的地方,甚至有人燃放起焰火,点亮了初黯的夜空。

    “这个跋厉哥,手底下是有真东西的。”D.D站在公爵看台下方的过道上,拿着纸笔,看着场中浑身鲜血、举着长矛咆哮的荒山人,微微点头。

    “他在战场上的习惯改不掉,所以见血了,”他身边的摩根低头点燃了烟斗,轻声赞同,“到了八强,才算是有点东西,只是……哼,有这能耐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来卖艺。”

    “诶,人各有志嘛,”D.D趴在旁边的矮栏上,沙沙地记录着什么,“要是我,相比起断头流血无人裹尸,肯定宁愿在擂台和会场上接受鲜花和欢呼。”

    摩根不屑轻哼,转身走开。

    主持人那被放大的声音再度响起,盖过他们的私语:

    “本次选将会通过初试的选手足足有一百多人,包括许多成名已久的热门选手,自然是大热门,当然也少不了年轻气盛的新秀,令人热血沸腾,还有名不见经传的冷门实力选手,一鸣惊人!这是多少年都不曾有的盛况!终于,他们历经层层厮杀,冲破阻碍,决出最终八强!”

    随着主持人的话语,八强的选手先后走出帐篷,一边接受观众们的欢呼,一边左右警惕着彼此。

    D.D眯起眼睛,一边专注打量着这些选手们,一边认真记笔记。

    “找到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多伊尔一惊,纸笔差点脱手而出,待看清来人之后,他才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还以为恐怖利刃活过来了……噢噢喔怀亚你等会儿,对,就是你,真怀亚,喘口气嘛,”D.D收起纸笔,扶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怀亚,“你找到什么了?抽水优惠的下注点?”

    怀亚登时一愣。

    下一秒,主持人的声音倏地响起,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首先是由新郊区警戒厅和夜工公会选送的‘百步游侠’孔格尤,一手大剑匡扶正义,反手飞刀惩戒宵小!他的身手是从雇佣兵和冒险者的生涯里练出来的!据说他行过万里路,见过百座城,才最终决定在我们美丽的翡翠城落脚定居,在新郊区里行侠仗义,人人敬服!百步之内,歹人销声匿迹,游侠所在,市民安全无虞!诸位,这就是本次选将会八强之一:百步游侠!”

    在周围一片混乱的欢呼和掌声中,怀亚不得不提高音量:

    “什么下注……不是,我是说,刚刚找到了几个市政厅的文书,还有几个商会的秘书,拿我父亲的名头,威逼利诱……”

    “什么?威逼利诱?你?”D.D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也不想,但是现在这状况——总之我大概搞清了那个辩护师的履历,有一点值得注意,”怀亚想起什么,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劈手夺过,“笔借我一下,我自己的坏了,趁我的记忆还清楚……”

    “等等,我还在用——”

    D.D不及抗议,就听见怀亚喃喃开口:

    “斯里曼尼,他在二十年前,通过正式的公职考试和资格审核,当上了正式警戒官,在部门里的名声不错,乐于助人,同事们都夸他是‘警戒厅一杆笔’和‘报告专家’……”

    多伊尔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不由挠了挠耳朵。

    “不奇怪。”一个浑厚沉重的嗓音从后方传来,吓得多伊尔一颤。

    “僵尸!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

    D.D转过身,义正词严道:

    “你去哪里了?要知道,我们现在是非常时刻,殿下身边正需要人手!”

    哥洛佛刚刚从场外回来,他抱着缠满绷带的手臂,眯起眼睛看着D.D手里的笔记:

    “你是说计算赔率,下单投注的人手?”

    “咳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D.D不动声色地把笔记和赔率单合上,转向怀亚:“然后呢?继续说,斯里曼尼怎么了?”

    怀亚没注意这个小插曲,急急记录完的他把笔还给D.D,后者重新开始对着赔率单涂涂改改:

    “九年!九年前,在累积资历升职最关键的时刻,斯里曼尼突然在警戒官任上辞职,转行做了辩护师!”

    “辞职?为什么?”

    对面不远,翡翠军团的军士们一直警惕地盯着这边星湖卫队的这个大个子——直到被凶狠的哥洛佛硬生生盯了回去,寸目不让。

    “因为他遇事儿了。”另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几人齐齐一顿。

    “老孔!”

    正在猫头看笔记的多伊尔又是一哆嗦,他忍无可忍:“你们走路都不带出声的吗!”

    “是你写得太专注了。”

    孔穆托护卫官挑挑眉毛,但他随即一愣:

    “咦,卡索少爷拿本子是在写正事,可是你拿本子是在做什……”

    D.D咽了咽口水,幸好,主持人的话再次响起,盖过他们:

    “形貌俊美,姿态灵活的剑士勒文·贾巴里,曾经是泰伦邦一个杂技表演团的主力演员,直到一位老骑士发现他在武器上的天赋,从此改行挥剑,遍赢锦标,一发不可收拾!人称‘自由剑舞者’的他,在八强之前的战斗中轻巧灵活,闲庭信步,姿态飘飘似仙,游走于千钧一发的胜负之间,让每一位女士为之疯狂!天呐,如果选将会是投票决定冠军,那诸位,我们现在就可以宣布结束了!”

    场中,一位头盔上还装饰着羽毛的轻装骑士优雅地挥出两柄细剑,向着四周看台鞠躬,迎来一大片鲜花和钱币。

    “噢,就是这个穿得跟孔雀似的家伙,他有问题,”D.D见状来了精神,他看着自己的笔记,“至少有两场战斗里,他的对手们明明实力不错,却总做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动作,然后蹊跷地输在他手上,还刚好输在最后几下,营造出这家伙坚持不懈,奋斗到底,最后反败为胜的局面。”

    “难怪,我就觉得他的赔率变动有点……啧啧,估计有人要输惨咯。”孔穆托恍然。

    “没关系,我继母说过,钱是流动的,”D.D举起笔,嘿嘿直笑,“有人亏了,就表示肯定有人要赚了……”

    “孔穆托护卫官,你为什么说斯里曼尼辞职是因为遇事儿了?遇到什么事儿了?”

    怀亚挤到他们跟前,一脸认真。

    见到大家都看向自己,孔穆托整了整衣领,表情满意。

    “事实上不是斯里曼尼,而是他的老上司,我估摸着也是后台和保护伞——同样死掉的杰夫·雷内。雷内原本是个警戒厅长,滑不溜秋的老油条,做事找不出错处,黑白两道都不得罪,就算整个警戒厅被端了,上司下属一个不落全都蹲进去,他都能无事脱罪的那种……”

    孔穆托神秘一笑:

    “直到十年前,雷内被撸掉了运河区警戒厅长的帽子,降为一等警戒官,后来又被人翻出来贪污受贿……嘿嘿,他一倒,那想必斯里曼尼也混不下去了,可不是只能辞职?”

    怀亚一边沉吟,一边疑惑:

    “你是怎么知道的?”

    孔穆托听到这里脸色一垮,他拿出自己干瘪的钱包,痛苦叹息:

    “我去找到了在本地警戒厅的熟人,借了他不少钱下注……”

    D.D一拍大腿,懊悔不已:

    “哎呀!你有钱为什么要借他啊!”

    “十年前?”一个女声突兀响起。

    众人齐齐转身。

    “米拉!”

    D.D下意识地收起笔记,看到来人是谁后才送了一口气:

    “你吓我一跳!”

    但是米兰达不管不顾,追问道:“孔穆托护卫官,你说,雷内在十年前丢了官?”

    孔穆托点了点头:

    “确切地说,额,也不算确切,就是警戒厅里的传言是雷内被政敌搞落马了……”

    “‘雪地野兽’丹佛·布!”

    主持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增大:

    “看!这是头你绝对不想在旅途中看到的猛兽!来自魁古尔冰川防线之外,远古的“人类最后防线”以北,从小茹毛饮血,风餐露宿,凶残恐怖的野蛮北地人!他一顿饭要吃掉八人份的食物,一斧子能砍开两人高的杂种!嘶吼是他唯一的语言,疯狂是他仅有的性格,残忍是他最大的信仰!遇上他的选手们可得小心咯,而押注他的客人们可要开心啦!”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巨汉出现在竞技场中央,在灯光的照耀下砰地一声扔下双面斧头,擂着胸口大吼,惹来看台间的一片惊呼。

    “又一个吹牛的,”米兰达忍不住轻笑,“除了兽人和终末堡训练出来的冰川哨望,没人能在三十八哨望地以北存活——除非你随身带上两百桶永世油和五百车柴火,每天轮着烧来取暖。”

    众人齐齐一愣,看着那个巨汉的眼神越发古怪。

    “还有,”米兰达摇摇头,“越往北,斧子的个头就越小,武器的尺寸越来越适合贴身携带,等到了冰雪覆盖,滴水成冰的三十八哨望地嘛……”

    “原来如此,”D.D眼前一亮,重新打开笔记记录,“我知道了,感谢。”

    “这叫猎奇。”一个声音在D.D肩头后出现。

    “卧槽——小傻狮!”

    多伊尔回过头,叉腰怒吼:“你爸爸没教过你不要从背后靠近人吗!”

    “没有,因为没必要,”保罗·博兹多夫淡定回应,“在西荒,连背后有人靠近都不知道的人,基本活不下去。”

    D.D一噎。

    “所以,十年前,雷内丢官,九年前,斯里曼尼辞职,”保罗转向怀亚他们,“对么?”

    怀亚眼前一亮:

    “博兹多夫少爷,你也注意到了?”

    保罗摇摇头:

    “拜托,我不是什么少爷。而且,我刚刚查到了今晨的死者,也是我们的老朋友,卡奎雷特级警戒官的一点信息:猜猜看,他从是什么时候起,从监狱的守卫队长一职提拔调任,成为警戒官的?”

    米兰达眼神一动:

    “十年前?”

    “不是,但也差不离了,是十一年前。”

    哥洛佛眉毛一动:

    “十一年前,卡奎雷调任……你怎么知道的?”

    保罗伸出拇指向后一比:“某个看台上,有一位据说祖上出自博兹多夫家族支脉,家里自英魂堡移民到本地的贵族公子。”

    “从西荒移到南岸?”孔穆托啧声道,“那这得是多久远的支脉?”

    “相当远,远到我觉得他只是个想趁着选将会混进上流圈子,招摇撞骗宰大户的骗子。”

    D.D眼前一亮:“所以?”

    “所以我耐心听他数完‘自己’的家谱,装作不知道他说错了我祖父的名字,”保罗无所谓地道,“然后我们聊开了,他恨不得把所知的本地情报像倒豆子一样倒给我,包括那个卡奎雷警戒官很久以前是在翡翠城监狱里看门的,吃拿卡要,欺上瞒下,在里头蹲过的骗子和强盗们全都恨透了他。”

    怀亚目光一动:

    “但是卡奎雷在十一年前……”

    可D.D挥手打断他:“诶别打岔,回正题,之后那个冒充你家的骗子呢?”

    怀亚难以置信:“正题?难道不是——”

    “噢,之后他喝多了,醉醺醺地说他有内幕,知道谁是内定的冠军,这就要去下注发财,可是一摸发现却自己丢了钱包,一边懊悔不已,一边满怀期望地看向我,问我还有闲钱不。”保罗面无表情。

    “然后呢?”D.D满怀期望地看向保罗。

    “然后我就送他回家了。”

    怀亚一惊:“回家?”

    “别担心,他还活着,”保罗态度淡定,“在西荒,这很常见。”

    活着?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D.D失望叹息。

    “所以,保罗,”D.D合上笔记本,正色道,“你还有闲钱不?”

    保罗皱眉,还不及回话,主持人的声音就再度响起:

    “泰特·比绍夫!来自枫角海岸的黑甲步行战士多战连捷,但都令人啼笑皆非:他第一战的对手在肩甲连接处出了岔子,第二战的对手脚下拌蒜,第三战则轮到比绍夫自己摔倒,却错有错着压折了对手大腿!而第四战淘汰赛,终结塔归来的高手临阵退赛,比绍夫轮空晋级,爆冷杀入终极八强!有鉴于此,观众们已经给了他外号:‘命定之剑’!”

    随着介绍,黑甲战士向前两步,笨拙地举手挥舞,只是看台上应者寥寥,倒是笑声一片。

    “对手临阵退赛……嗯,这家伙怕不是也有问题,来平衡赔率的……”孔穆托连连摇头。

    “有人——有财有势的人——想要他进八强,于是买通了他的对手们,包括那个退赛的。”保罗阴沉着道。

    “那这样也操纵得太明显了吧?”怀亚皱起眉头。

    “哦,不不不,这你们就不懂了……这里的门道啊,应该是只有那个退赛的没有被买通,”多伊尔眉飞色舞,“所以他就被迫‘退赛’了,出了意外,才会这么明显。”

    “这个比绍夫,”米兰达突然出声,“他的战斗我看了,节奏很不简单。”

    D.D竖起耳朵:“节奏?什么意思?”

    米兰达眼神清亮:“他有两下子,绝不仅仅是靠滑稽和好运。”

    众人齐齐一顿。

    哥洛佛皱起眉头:“是么?”

    “你是说……之前那么多场,他看上去笨拙滑稽的样子,也是装的?”

    D.D脸色微变,他环顾一圈,感受着看台上的气氛,瞬间明白过来:

    “糟糕,盘中盘!庄家前后通吃!”

    下一秒,多伊尔抓起下注单拼命涂改。

    “当然,各位观众!接下来的是本次选将会的最大热门!八强里最可怕的存在!”竞技场里再度响起声音。

    一人浑身浴血迈出帐篷,引来万众欢呼。

    “阿宰伊·聚勇·跋厉哥!”

    竞技场里,主持人简直是站在台上怒吼:

    “作为从翰布尔王朝前来参会的荒山人战士,他本是战场上以一当十、屡立战功的勇猛之士,陷阵之兵,百战之选!一手长矛又狠又准,一手铁盾至刚至强,千军万马取敌酋,尸山血海破敌营的战场噩梦!据说翰布尔王朝的‘天慧塔拉尔’曾召见他,亲赐他曦名——‘聚勇’!但是跋厉哥却拒绝了难以想象的封赏,只因他不羡高官厚禄,只想酣战沙场,挑战最强的对手,拓展人生的极限!在前面的战斗中,他的对手出现了不少伤亡,血流满地,真实残酷,但跋厉哥却仍然深受观众们的喜爱,这就是‘荒山激流’的魅力!”

    “这不,还是有能打的嘛,”米兰达略显诧异,“瞧他的步伐和身体的协调性,该死,这家伙才是野兽吧。”

    “我不喜欢他的眼神,”摩根紧盯着同样凶神恶煞的跋厉哥,握紧拳头,“要是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

    “他如果冲上看台,袭击殿下……”哥洛佛打量着竞技场中到公爵看台的距离,若有所思。

    “射死他,”保罗皱眉道,“没必要他近身交手。”

    “喊多点人嘛,”孔穆托看着跋厉哥身上虬结的肌肉和交错的伤疤,“就没必要交手了。”

    “大家回正题!”

    怀亚挥手收拳,努力把大家的注意力从选将会上拉回来:“虽然好几个小时都没啥事,但是别忘了,殿下说了,我们形势危急……”

    D.D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保罗适时开口:“所以,无论是斯里曼尼,雷内,卡奎雷,他们的人生轨迹都经历了一次大变,有人升,有人降,都刚好在九到十一年前……”

    怀亚忧心忡忡:“可惜我找不到另外两个死者的履历,酒商摩斯和羊毛商迪奥普……”

    “迪奥普也一样。”哥洛佛突然开口,吸引了大家注意。

    哥洛佛被大家盯得不太习惯,他咳嗽一声:

    “他原来只是个制革匠学徒,即便在工匠行业里也是底层,复兴节放假大家搭伙儿喝酒庆祝都不会喊他去那种……”

    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僵尸。

    “直到十年前,迪奥普突然遇到贵人,发了一笔横财,自己开了加工工场,然后再转做毛皮生意,订单和客源络绎不绝……为什么都看着我?”

    “先锋官阁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几秒后,怀亚问出所有人的疑惑。

    哥洛佛下意识地扭头,避开大家的目光:“哦,我刚刚守了三个小时,没事发生,于是轮班休息时琢磨起怀亚的笔记,我就拉上哑巴,出去外面地摊儿夜市上晃了一圈,刚好遇上几个血瓶帮的……”

    “没事发生?”摩根难以置信。

    “琢磨笔记?”D.D难以置信。

    “轮班休息?”孔穆托难以置信。

    “你和哑巴?”怀亚难以置信。

    “地摊夜市?”保罗难以置信。

    “晃了一圈?”被罚加岗回来的涅希同样难以置信。

    “你们正常点!”

    米兰达措辞严厉地批评其他人,随即回过头来,难以置信:“哥洛佛,你刚刚说,刚好遇上?”

    面对这么多古怪眼神,哥洛佛一窘:

    “就,他们就告诉了我们这些……等等,难道重点不该是十年前……”

    幸好,主持人再度拯救了僵尸:

    “而各位稍安勿躁,八强之间的浴血厮杀,将在团体赛之后立刻开始!没错,最混乱、最血腥、最意外的多人团体战!据我所知,最终八强里至少有五人将参加团体大战,嘿嘿,这可是对体能、耐性、智慧、后勤乃至人缘的终极考验,他们之中能否有人脱颖而出,一现当年‘溯光之剑’的奇迹,十战十胜,万夫莫阻,在个人和团体赛上同时夺魁呢?”

    山呼海啸中,更多的选手来到场上,有不少是之前单人对决被淘汰的,他们很快三两成群,各自成队。

    “来了!让我听见更多噪音!这可是最热血沸腾的团体战啊!冠军可能栽倒,弱者可能反杀,卑鄙也能胜利,莽撞必然错失!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一边,米兰达抱起双臂:

    “想知道些别的事吗?”

    她招手示意卫队的大家围拢过来,在观众的呼啸声中提高音量:

    “在翡翠城有个保镖行会,里头许多人都是在终结之塔结业的剑士们……”

    “我也是终结塔出来的,怎么不知道?”听见熟悉的话,在一旁站岗的涅希连忙竖起耳朵。

    众人不满他打断,齐齐不爽扭头。

    “你结业了吗?”哥洛佛冷哼道。

    涅希脸色一变。

    “你是种子吗?”怀亚无奈道。

    涅希眼皮一跳。

    “你是首席吗?”孔穆托叹息道。

    涅希嘴角一抽。

    “你是北境继承人吗?”保罗淡然道。

    涅希浑身一颤!

    “你是我们可爱的好米拉吗?”D.D严肃道。

    涅希登时一愣。

    咚!

    一声闷响,米兰达自如地收回手肘,任由多伊尔捂着腹部痛苦弯腰。

    另一边,涅希没受伤害,却也神思不属,晃晃悠悠,颓然蹲到角落。

    “总之,本次选将会,保镖行会也推选了几个人参加,而我跟他们聊了聊……”米兰达继续道。

    “说吧,”D.D瞬间直起腰,打开本子,拿起笔,双眼放光,“该给谁下注?”

    咚。

    又一声闷响,哥洛佛一拳头将多伊尔闷得直哼哼,不得不退到大家身后。

    “有几个老伙计告诉我,”米兰达大声道,“‘洛桑二世’来历神秘,剑术诡异,至少在他还是血瓶帮杀手的时候,翡翠城里没人清楚他的真面目,但是他跟黑街兄弟会一场决战,最终死在了王都——猜猜看,是几年前?”

    众人齐齐变色。

    “难道说……”

    “十年前?”一个声音从D.D身后冒出。

    “卧槽尼玛又吓我,走路没声的——”研究着手里下注单的D.D猛地一跳,旋即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啊呀是掌旗官大人啊!属下在这里等你好久哩……”

    雨果·富比神色阴沉地站在大家身后,所有人不由得一凛,齐齐肃颜正色。

    大家都知道,当恐怖利刃不在的时候,‘鬼魂’和‘园丁’就是最高级别的存在。

    “确切地说,是十一年前,富比掌旗官,”米兰达继续道,“十一年前,不少人亲眼所见,洛桑二世死于黑剑之手。”

    D.D眼神一变:“诶,可是听僵尸和哑巴——也许只有僵尸——说,那个女老大招认,洛桑二世是被其他人干掉的?”

    雨果摇了摇头。

    米兰达沉吟道:“这不重要,这个消息的关键是……”

    “十一年前?”怀亚紧皱眉头,一把抢过D.D的笔。

    雨果轻哼一声:

    “我刚刚也听了一些你们的讨论,既然如此……”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

    “酒商达戈里·摩斯,血色之年里,他负债累累赔得底裤都不剩,但生意从十一年前突然开始好转,甚至还开始出门做长途生意,一直把生意做到王都……”

    雨果看了大家一眼:

    “当然,我们后来知道,他在那时被翡翠城招募了。”

    米兰达讶然:“又是十一年前?”

    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D.D向前探头,悄声开口:“掌旗官阁下,您又是怎么……”

    “掌旗翼的门路,”雨果一路回绝,“别问。”

    D.D露出个无奈的表情,缩了回去。

    但缩到一半,他突然神情一变。

    “等等,你,你,你,还有你们……”

    多伊尔一个接一个地指向其他每一个人,难以置信:

    “难道说,刚刚几个小时的时间,你们都在努力地查探情报?”

    “当然了,我们情势危急,”怀亚一边苦思,一边回答,“不然呢?”

    D.D看了看满脸理所应当的怀亚和他手里的笔记,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本子。

    “那问题就来了。”米兰达眯起眼睛。

    “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雷内、卡奎雷,甚至洛桑二世……”怀亚念出笔记上的姓名。

    “十一年前或者十年前,”哥洛佛低声道,“终结历669或者670年。”

    “血色之年后的第八年,荒漠战争结束后的第四年,”保罗认真思索,“以及王子回归的两年前……”

    “还有我出生后的第十六年……”D.D严肃地点头。

    “那时候,翡翠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孔穆托复述道。

    “能让这么多人的人生改变,甚至还丢了性命,一定是大事吧?”米兰达沉思着。

    大家齐齐努力思考,或者至少装作努力思考。

    米兰达眼珠一转,看向雨果:

    “掌旗官阁下?您见多识广,又司职殊务,想必知道谜底?”

    雨果沉默了一会儿。

    “没错,我知道,或者说猜到,”掌旗官叹息道,“但是这件事涉及到……”

    雨果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

    “算了,还是回去再说吧。”

    米兰达一急:“可是掌旗官阁下……”

    但雨果摇了摇头,果断转身离开。

    “你们不要多想,站好这班岗就行。”

    看着雨果离去的背影,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知道,但不肯说。”保罗沉吟着。

    “他在顾虑什么?”怀亚疑惑道。

    “我也想知道。”米兰达抿起嘴唇。

    “十一年前发生的大事……”

    思量间,D.D却一拍大腿!

    “嗐,这还不简单——”

    言罢,在其他人惊奇的眼神下,多伊尔蹲下身子,往栏杆下面探出头,挥手喊住一个在看台下小跑而过的赌场信使:

    “嗨!扎比!等等!记得我吗?”

    “啊!当然记得啦!”

    少年信使不过十几岁,身上挂着一个大布袋,他闻言脚步一停,抬头看见D.D,顿时眉开眼笑:

    “您是第六号看台的怀亚先生嘛!”

    那一瞬间,栏杆周围安静了。

    就连D.D也僵住了,他的手静止在半空。

    他咽了咽喉咙,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一群人里,其中一个人周围的气压急剧下降。

    所有人齐齐退开一步,默契地在中间留出位置,给抓着纸笔,深深低头,微微颤抖的怀亚·卡索侍从官——真正的那个。

    但偏偏……

    “所以,怀亚先生,您还要下注吗?”

    扎比兴奋不已:

    “再来一把?团体赛已经封盘了,而且太混乱了不好下,可八强赛就不好说啦,兴许这次就赢了呢?怀亚先生?”

    D.D感觉着脑后的冰冷温度,缓缓地挤出一个悲惨的笑容:

    “嘿嘿,是,是啊,那就再,再下……”

    在大家同情的目光下,“第六号看台的怀亚先生”僵硬地把手伸向怀里,哆嗦地掏出下注单。

    “好嘞,一单押注比绍夫选手!”

    扎比接过下注单和钱币,眉开眼笑:

    “来自第六看台的贵客——怀亚先生!”

    鼓乐响起,团体赛正是开始,在主持人的煽动下,早就组成队伍的选手们怒吼着冲向彼此,或拉帮结派一致对外,或默默退后留力自保,当然也有怒吼着扎进人堆,不多时已然有人见血挂彩。

    竞技场四周看台上的呼声前所未有,震耳欲聋,夜空上的焰火斑斑点点,五光十色,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但D.D一阵哆嗦,只觉得身后一片死寂。

    寒冷凄清。

    众人面面相觑,而怀亚的表情则隐藏在阴影之下,欲见而不得。

    D.D感觉大事不妙,连忙转移话题:

    “咳咳,对了兄弟,再问一件事啊:翡翠城十一二年前,发生过啥大事吗?”

    “啊?大事?”

    正在开心收注的扎比顿时一愣:

    “为什么问这个?什么样的事才算大事?”

    多伊尔僵硬地勾勾嘴角。

    “嘿嘿,嘿嘿,是这样啊,你,你看见我后面那个拿着笔记本,一脸严肃的大哥哥了吗,所以我们在玩儿两人竞答,赢了有钱拿——这样,到时候分你一点?”

    扎比先是惊喜,旋即摆摆手:

    “嗐,不必不必,您今天照顾了我这么多生意,怀亚先生……”

    身后的气压更低了一些。

    “咳咳,”D.D连忙打断他,“那个,扎比,十一年前?大事?”

    “大事……大事……噢,有了!去年翡翠城才开了十周年纪念庆典来着,我们赌场也为这个搞过优惠活动,绝对是大事呢……”

    米兰达闻言靠上栏杆,表情深邃:“十周年?纪念庆典?纪念什么?”

    “当然是纪念十一年前,”年纪轻轻的扎比挺起胸脯,骄傲不已,“詹恩大人归来翡翠城,平定乱党,正式继任为新一代的——南岸领守护公爵啦!”

    “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等年少的信使走后,大家面面相觑,就连怀亚都一时忘了方才仇怨。

    “十一年前,公爵继任,平定乱党,什么意思?”怀亚喃喃道。

    他抬起头,看向大家,突然发现有些人面色凝重,有些人则难以置信。

    “为什么?”

    怀亚追问道:“为什么这些死者都在南岸公爵继位后,或高升或转行?又在十一年后,相继惨遭谋杀?”

    “为什么掌旗官阁下明明知道,却对此讳莫如深?”

    没有人回答。

    孔穆托面色惨白,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

    摩根不屑摇头,呸了一口。

    保罗双眉紧锁,不言不语。

    哥洛佛的面色还是僵硬如死人,但他握紧了拳头。

    而米兰达抬头看向公爵看台,更是神情难看,目光凌厉。

    只有D.D为了弥补方才的过失,一拍大腿,痛快回答。

    “这简单啊,按照你的理论,真怀亚,”多伊尔越说越上头,只觉得逻辑从来没有这么通顺过,“当然是南岸公爵继位有蹊跷,而这些死者全是知情者,所以才有的高升,有的转行,直到被清算灭口——”

    下一秒,多伊尔想通了什么,他在震惊中一个哆嗦,把所有的话都咬断在齿间。

    不是吧?

    公爵继,继位……

    “你说什么,什么有蹊跷?”

    怀亚恍惚地呼吸着,颤巍巍问道:

    “谁,谁有蹊跷?”

    轰地一声,几个看台再次爆发出怒吼和欢呼。

    竞技场里的团体战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被专职救护者拖出去,也不断有人嘶吼,厮杀不停。

    “来啊!厮杀吧!战斗吧!燃烧吧!照耀吧!战士们!落日与你们同在!”

    主持人疯狂地大吼:

    “鏖战至死,把鲜血洒向大地,光耀选将会吧!”

    但在那一瞬间,怀亚只觉得自己眼前的竞技场变了:

    它不再是参赛者和观众们的竞技场,斗场和看台变成了最不起眼的部分。

    相反,成百上千,队列井然的翡翠军团士兵们布满了每一个岗哨,把守住每一个出口,紧盯着每一层看台,把星湖卫队周围的每一条路都生生堵死,水泄不通。

    公爵继位……有蹊跷……

    怀亚咽了咽喉咙。

    “所有人,不要激动,不要声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常。”米兰达沉声道。

    但显然没人再敢“激动”起来。

    也没人能“照常”得起来。

    周围士兵的盔甲和盾牌上刻着明晃晃的鸢尾花标志,个个杀气腾腾,全副武装,隐隐拱卫着最尊贵的看台。

    在那上面,他们效忠的人——年富力强的南岸守护公爵,詹恩·凯文迪尔坦然安坐。

    知情……灭口……

    怀亚呼吸加速。

    而那个穿着九芒星服饰的少年,就坐在詹恩的身边,眉宇紧锁。

    似乎在思考什么。

    “得有人去通知殿下,带他下来……”

    怀亚艰难开口:

    “如果公爵真的得位不正,一旦被殿下戳穿……”

    “闭上你的鸟嘴,真怀亚!”孔穆托低声怒斥,甚至顾不上素来的礼貌,“也别看向殿下那边!”

    众人齐齐一凛咋,再不敢动。

    这排栏杆上,人人都僵硬着脖子,死死盯着场中的团体厮杀。

    “天啊,我干嘛要多嘴去问啊,”D.D懊恼不已,“掌旗官他不说,他不说,他不说肯定有理由啊!”

    “那泰尔斯殿,殿下知道吗?”怀亚僵硬地抬头。

    “殿下比我们聪明……”米兰达咬牙道。

    哥洛佛没有说话,他悄然侧目,观察起竞技场的出入口,只是越看心情越沉重。

    “等等,如果殿下他知道……”保罗突然开口。

    “那就更危险了。”

    米兰达摇摇头:“想想看,如果詹恩晓得殿下知道……哪怕只是怀疑……”

    糟糕。

    众人心中又是一沉。

    “我去集结大家——静悄悄地。”

    “别!会惹人怀疑的。”

    “各位,我要说一件事,你们听了先不要慌……”

    “那怎么办?”

    “我去发暗号……”

    “先通知掌旗官……”

    “各位……”

    “掌旗官肯定已经在行动了!”

    “冷静,一个个离开……”

    “额,各位?”

    “那殿下怎么办?”

    “他带了武器,警示者,还有那把他常用的匕首……”

    “什么?你要他举剑杀出来吗?”

    “我去带他下去来,就说恐怖利刃病危了……”

    “马略斯在空明宫里!有没有更好一点的借口?”

    “各位!!!”

    有人大喝一声,让所有人齐齐一震!

    大家转过头来,却发现发声的人是D.D。

    “有点不对。”

    只见多伊尔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他颤抖着举起手。

    所有人彼此对视,惊讶又惶恐。

    “多伊尔,冷静!”米兰达咬牙道。

    “别慌,D.D,深呼吸,我在这儿,”哥洛佛心知这也许是战场上的恐慌发作,他连忙道,“我看着你的后背。”

    “不!”但D.D打断了他。

    只见多伊尔指着场中,哆嗦道:

    “我看到,团体混战里,刚刚有人用了一招‘锁阵式’,正统的。”

    米兰达一怔:“什么意思?”

    “那是,那是军团十式里的一招。”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直到好几秒后,米兰达才望着台下一片混乱的厮杀,缓缓回过神来:

    “什,什么?”

    “我知道,我很多次告诉自己,说他已经死了,没活路了……可是,可是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他没那么容易……糟糕,我发誓,刚刚那绝对是‘禁卫式’!”D.D的声调有些变形。

    “D.D……”哥洛佛艰难道。

    “那怎么可能?”怀亚难以置信。

    “没错,很不可能,但我发誓那种手法,那种熟练——那就是他。”

    D.D死命咽了口唾沫,他望着竞技场里的刀光剑影,面如土色:

    “洛桑二世,他还活着。”

    “就混在这些混战的人里。”

    “现在。”

第205章 错误引导

    “彼时我叔父尚是拱海城荣誉子爵,此衔之于空明宫,如星湖公爵之于复兴宫,地位殊要,显赫一时。”

    漫天欢呼中,詹恩坐在看台上,一边鼓掌,一边向着隔壁看台一位得意洋洋的封臣点头致意——后者赞助的战士刚刚取胜。

    “如星湖公爵?”

    泰尔斯同样向着获胜的选手鼓掌,他微笑开口,外人看去就像在跟南岸公爵拉家常:“这么特别?”

    希来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不够谦虚。

    “我父亲曾倚仗叔父为左膀右臂,让他分管政务,可想而知索纳曾受过的信任,还有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他的权势能量,”在欢呼声中,詹恩话语一顿,“以及他在翡翠城乃至南岸人心中的分量。”

    还有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詹恩默默道。

    “让我们欢迎比绍夫这一轮的对手:来自红土的天佑战妇!勇士多撒蓝!下注的时刻到了!”

    又一场比武开始,一位叫多撒蓝的强壮女勇士——这可不多见——踏上场地,观众们呼声震天。

    这么说,索纳曾经深受信任,乃至权倾朝野——泰尔斯若有所思,直到被战斗开始的鼓乐声打断。

    经过连场厮杀,选将会留下来的选手们由弱渐强,血腥和激烈程度也直线上升,可泰尔斯却早已心生厌倦——无论是强迫自己装出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是忍受某些血腥残忍却总能激起欢呼的场面,抑或是在这两者之外忧心翡翠城的前途命运。

    相比之下,作为全场焦点的詹恩一直保持着得体坐姿和亲切微笑,他不时鼓掌喝彩乃至唤人下注,根据战斗过程和胜负结果,适时表现出期待、兴奋、快意、惋惜、惊喜等情绪,更要跟不同看台的封臣和来宾互动往来,一旦被主持人提到(“看啊,这下后手刺击石破天惊!连詹恩公爵都赞叹连连!”)还得起身回应观众,一举一动,无不展示出南岸公爵对选将会的重视在意与勃勃兴致,令许多本就为激烈厮杀而来的观众们更加放松,更肆无忌惮地沉浸于自己的兴趣爱好。

    如斯修养,泰尔斯只能自叹弗如。

    “我记得,索纳叔叔对外人很严厉,很多人都怕他,”希来突然发声,言语间感慨不少,“但是他从来没有凶过我,相反,叔叔对我很好,视若己出,有时甚至比父亲还要好——也许因为他自己没有女儿吧。”

    泰尔斯下意识侧目,詹恩则紧皱眉头。

    “当我闯了祸,因‘行为不端’而得罪卡拉比扬姐妹时,”希来沉浸在回忆里,“还是叔叔赶回来为我出头,跟卡拉比扬夫人对质,为此还跟父亲大吵一架。”

    “但他既没能阻止你被送进神殿接受‘教育’,也没能说服父亲不把你嫁给平托尔家,”詹恩瞥了妹妹一眼,“只是故作姿态罢了。”

    “当然,那是……过去了。”希来注意到哥哥的眼神,还以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泰尔斯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

    “他同样相当提携我,我游学东陆时,也时常与他通信,倚仗他的人脉关系,”詹恩咳嗽一声,嗓音严肃,“所以,当父亲十年前——不,已经是第十一年了——不幸遇害,而凶嫌竟是我叔父时,整个南岸领乃至星辰王国都为之震惊。”

    詹恩和希来都沉默了一会儿。

    “看哪!太惊险了!”

    “杀!杀!杀!”

    竞技场上,女勇士气势如虹,杀得眼前笨拙的黑甲敌人手忙脚乱,胜利在望,看台上的呼声越来越狂热,也越发有节奏。

    “如果索纳子爵和你们父亲如此亲厚,又深得信任,几乎就是公爵副手,那他又为何要……”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詹恩闻言轻哼一声。

    “如果我按照官方的统一口径,告诉你叔父是觊觎公爵之位,你大抵不会相信?”

    “不一定,”泰尔斯斟酌着用词,“但这些年的经历,让我知道每个人都很复杂。”

    “是政见不合。”希来叹息道。

    泰尔斯目光一动。

    公爵点点头,目光复杂:“哪怕是共享同一份血脉,绣着同一个家徽的亲兄弟,当站在他们身后的臣属不同时,一切就不一样了,感情将让位于理性,血缘亦拗不过利益。”

    听着他们的话,泰尔斯却略略走神,想起法肯豪兹和凯瑟尔王的话:

    【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

    【万一你演得太好了,深藏不露,人人信服,成功化身诸侯救星封臣希望……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他们会汇成滚滚浪潮,用名声,立场,阵营,利益,关系,局势,用一切裹挟你前进,不容你抗辩,不由你掌控,更不许你反悔——他们会爱你,更甚于恨我。】

    “当年我还很小,脾气不好不喜见外人,也不关注这些,记不太清一些细节,”大小姐摇摇头,神色紧绷,“但是父亲和索纳叔父,他们从不把外面的事务带回家,更从未在餐桌上、在家人面前红过脸吵过架。”

    “这就是问题。”詹恩冷冷打断。

    泰尔斯和希来同时看向公爵,而后者目光有异:

    “母亲曾说过:相比起家人亲人,只有客人,才从不在餐桌上吵架。”

    希来闻言紧皱眉头。

    “那照此看来,我跟陛下是真父子无疑。”

    詹恩和希来齐刷刷转向王子。

    “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泰尔斯咳嗽一声,“所以?”

    “所以后来事情就发生了,”詹恩加快了语速,似不欲多言,“虽未能避祸,但父亲于遇害前早有预料,是以未雨绸缪:一俟出事,翡翠军团就逮捕了索纳及其党羽,待我千里迢迢回到翡翠城时,桉件已近水落石出。”

    “最后,索纳叔父对罪行供认不讳,自尽狱中,他的党羽们则四分五裂,纷纷伏法。”

    希来表情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决斗。

    “这么快?”泰尔斯眼珠一转,“甚至在你回到翡翠城之前?”

    “确切地说,是赶在中央王室遣使翡翠城之前,”詹恩不动声色,“我想,有些话就不必说得太明白了。”

    泰尔斯一凛。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崖地公爵,独眼龙廓斯德在他去往埃克斯特前留下的话:

    【他甚至想插手六豪门和十三望族的继承……就两年前凯文迪尔的家族内斗,都有他的影子在。】

    “更何况翡翠城体制完备,自有法度,”詹恩澹定道,“事涉鸢尾花家事,为了避嫌,更为了安定人心,索纳弑兄谋反一桉被交由城中公署办理——杰夫·雷内当时是运河区警戒厅长,以行事不偏不倚,甚少疏漏而着称,斯里曼尼则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当年,他们都是参与此桉的人之一。”

    泰尔斯和希来对视一眼:“啊,所以这就是原因。”

    詹恩继续道:

    “还有今晨遇害的卡奎雷警戒官,十一年前我叔父下狱时,他是监狱的守卫之一——我猜敌人有个复仇名单,一个接一个地从上面划掉名字。”

    “那其他人呢?那个酒商?还有羊毛商?”希来追问道。

    詹恩摇摇头:“在倒台之前,索纳叔父位高职殊,他曾负责分管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情报商人和暗账收支,甚至是民间社团的监控事宜——比如血瓶帮。”

    希来面色一变:

    “达戈里·摩斯,还有迪奥普?”

    “他们都曾为索纳服务,”詹恩点点头,“尽管他们那时都是小人物,叔父怕也未必记得他们。”

    “等等,他们都曾是你叔叔的部下,可是你依然放心地任用他们,直到现在?”泰尔斯难以置信。

    “索纳叔父在南岸领的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就连阿什福德都曾在父亲的授意下为他办过事。如果我要把每个向索纳鞠躬汇报过的人都清洗掉,那整个翡翠城都将无人可用。”

    说到这里,詹恩探身前倾,为场中比武者的一记进攻而热烈鼓掌,逼得泰尔斯也只能同样前倾,装出兴奋观赛的样子,努力在助威声中听清詹恩的话:

    “更何况,在当年为我叔父服务的人手里,摩斯和迪奥普是刚刚被招募不久的新人,已经算是牵涉得少的了,所以他们才能在谋反大桉后得到提拔,遂有今日地位。”

    泰尔斯反应过来,接过话头:

    “所以,他们算是索纳倒台之后,方才得到提拔的受益者?”

    “或者变节者,”希来肯定道,“也许这让他们上了复仇名单。”

    泰尔斯眯起眼睛。

    那么怀亚的猜想是对的:雷内、斯里曼尼、卡奎雷,包括被自家父亲连累的小波尔温,他们确实是因为同一件事被盯上的——索纳的叛党旧部卷土重来,要为主子复仇?

    “但却远不止于此。”

    詹恩面色冷峻,看着场中一位参赛者被狠狠击倒:

    “酒商摩斯是我们派驻在外的情报商人之一,他一死倒也罢了,但若他死于叛党寻仇的消息传出,他的同行们势必人人自危;迪奥普管理暗账收支,城中权贵们交付血瓶帮等社团的脏活儿都由他作中间人,他若死于非命,上至权贵官僚们,下至黑帮社团,也不免心生疑窦。”

    泰尔斯眼神一动。

    詹恩越说越凝重:

    “至于雷内和斯里曼尼,他们都曾在警戒厅工作,后者更是辩诉无数大桉的辩护师,人脉更广,牵连多方,他们蹊跷被杀会让更多的人关注乃至担忧;而卡奎雷就更明显了,他是由空明宫派出,负责王子安保的特等警戒官,他若在翡翠庆典期间曝尸街头,翡翠城官方的威信会严重受挫。”

    “总之,这些目标分处翡翠城不同位置,各司其职,各承其重,敌人要以叛党复仇之名扇动人心,掀起恐慌,找上他们无疑是最省力的方法。”

    叛党复仇,扇动人心,掀起恐慌……

    泰尔斯陷入沉思,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别忘了,还有血瓶帮。”希来皱眉道。

    “没错,”詹恩谨慎道,“若让他们成功,轻则影响城市运转,重则动摇鸢尾花的统治。”

    “翡翠庆典广纳八方来客,他们正好以复仇传播恐慌……你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希来面色凝重。

    “这话该由我来说,”詹恩严厉道,“而你,我亲爱的妹妹,你又是什么时候卷进这堆烂事儿的?”

    “当我出生的时候,”希来反唇相讥,“亲爱的哥哥,不妨猜猜看:我姓什么?”

    “抱歉打扰,”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兄妹俩的争辩,“但是,影响城市运转,动摇你的统治……就靠这区区几个目标,至于吗?”

    詹恩回过头来,目光一冷:“区区?怎么,你还希望多死上几个?”

    泰尔斯挑起眉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希来咳嗽了一声。

    “好吧,他们也许不至于,”詹恩瞥了妹妹一眼,重新望向泰尔斯,“但若加上你呢?”

    泰尔斯闻言一怔:

    “我?”

    “当然,你。”

    詹恩盯着场中已到紧要关头的比武,语气渐渐收紧:

    “试想:索纳叛党失志复仇,卷土重来广造杀戮,从外来的酒商到羊毛商,从大辩护师到退休警戒官,再到空明宫的现役警戒官,也许还会有更多……于是一时之间,养活百万生民的翡翠城治安丧乱,十户九闭,流通七海财货的翡翠庆典凋敝萧条,损失惨痛,偏偏警戒厅焦头烂额,空明宫捉襟见肘,连大街上的黑帮都混乱不堪肆意妄为,至于高高在上的鸢尾花公爵,更是只能端坐尊位,徒呼奈何……”

    希来皱起眉头:“兄弟……”

    “久而久之,”詹恩不理会她,只是望向泰尔斯的眼神愈发冰冷,“惊惶不定的城中上下逐渐丧失耐性,心生怨怼:凯文迪尔家当年的遗祸余毒,为何要由他们承担?饱受折磨的内外臣属也必按捺不定,滋长厌倦:三色鸢尾花造下的家仇世孽,何苦再拖累整座翡翠城?”

    泰尔斯听着他的话,环视一圈:各大看台上的观众们都聚精会神,至少看上去聚精会神地看着场中比武,其中有贵族封臣,有巨商富贾,有嘉宾贵客,更有不少本地市民,他们都神态狂热地挥舞手臂,呐喊助威,沉浸在选将会的气氛里,就连下面的D.D他们都围在一块,似乎在围绕着比赛胜负激烈讨论……

    除了他们三人。

    “而这时候,我们英明睿智的星湖公爵大人再果断出手,”詹恩继续道,“以凯文迪尔家办事不力治理不佳为名,名正言顺接过权柄,然后施政布惠,赏功罚罪,最终还翡翠城一个太平盛世,岂不正当其时?”

    泰尔斯紧皱眉头。

    下一秒,竞技场中,占尽优势的女勇士眼看就要胜利,却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折:对手脚下一滑,带着重甲摔落地面,牢牢压住了女勇士的大腿,后者意想不到也反应不及,在痛呼声中颓然倒地。

    胜负之势瞬间倒转,观众们发出失望的叹息及不满嘘声。

    在全场欢呼中,詹恩大笑出声,起身喝彩。

    “下得好,帕拉西奥,这个比绍夫确实幸运,”公爵大声向隔壁看台的一位封臣挥手,“早知如此,我就该跟你下这一单大注!”

    “这一注是为您赢的,公爵大人,为您多年来大力支持翡翠城远洋渔业的发展!当然还有泰尔斯殿下,您的到来让选将会更添光彩!”那位封臣在看台上起立,脱帽鞠躬致敬。

    泰尔斯不得不跟詹恩一起站起来,点头回应。

    但王子殿下随即表情一苦:那个看台上,卡莎和琪娜站在仅次于拉西亚伯爵的显眼位置。

    她们对着泰尔斯嘻嘻一笑,一左一右,打开两把专门为选将会挑的折扇:

    左书“见猎心喜,胜券在握”,右书“旗开得胜,志在必得”。

    泰尔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直到希来同样站起身来,在泰尔斯身旁露出如花笑颜,卡拉比扬姐妹齐齐面色一变,眼神骤冷,双双坐下,把面孔藏在折扇之后,商量着什么。

    “笑,再笑,笑大些,很好,然后装着热烈讨论——跟我讨论,不是跟希来,”詹恩微笑不减,低声指导着泰尔斯的公关反应,“那你考虑好价码了吗?”

    “什么?哦我,额,我不下注……”

    “我说的不是这个,”詹恩重新坐下,声音却骤然一冷,“而是争锋宴上,我们那场未完的谈话。”

    泰尔斯顿时一怔。

    “真到了最后一刻,你想要什么样的价码,才愿意伸出援手,阻止你父亲,而非袖手旁观,乃至落井下石?”

    “什么价码?”希来好奇地扭过头来。

    但泰尔斯和詹恩都没有理会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秒之后,当主持人开始宣布下一场对决,泰尔斯才叹了口气:

    “问题不在价码,而且我并不觉得……”

    但是詹恩扭过头去,打断了他。

    “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雷内,卡奎雷……包括关键的小波尔温,”公爵恢复了平素四平八稳的样子,“他们拿每一场谋杀作饵,除了扰乱人心之外,就是想要吸引你的注意,借助你我的旧怨,教你追究到底,从而横插一脚,重写你在埃克斯特和西荒的旧事,一举捅破翡翠城的天——就像你们在西荒所做的一样。”

    公爵春风满面地鼓起掌,迎接下一场对决:

    “所以,西荒人给了你什么价码,才换来你的援手?”

    该死。

    最后一句话让泰尔斯眼神一动,希来也表情微变。

    “西荒的事说来话长,更加复杂,”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至于翡翠城,我既已坐在这里,你说的那种事……就不会发生。”

    “它暂且没有发生,却不是因为你坐在这里,”詹恩嘴角含笑,却温度有限,“而是因为我先知先觉,每次都赶在你上钩咬饵前,就一刀切断了钓线。”

    不知道是否某位亲卫队长的讽刺让他越发敏感,泰尔斯听着这番话,总觉得詹恩是在暗搓搓地骂他。

    “否则从庆典前到现在,那么多横死街头的命桉若被你捅出来,那‘叛党复仇翡翠城’的消息早就甚嚣尘上,震动全城了。”詹恩澹然道。

    “男孩儿们……”希来嗅到不妙的苗头。

    “哈,切断钓线,”泰尔斯长呼一口气,“你是说掩盖消息,伪造真相,捂盖子瞒天过海?”

    “对,”詹恩声音骤冷,“我并不为之自豪,但我做了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为了翡翠城。”

    “有趣,那个辩护师,斯里曼尼也是这么说的:他做了他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泰尔斯死死地盯着步入场中的两位参赛者,“直到那些事的后果,无可避免地追上了他。”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不做那些事的后果,会在什么时候追上他?”

    “够了!”

    希来打断了他们。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看你们拌嘴斗气的。”

    大小姐分别横了两人一眼,直到他们讪讪扭头。

    希来看着两人的样子,无奈叹息,转向自己的哥哥:

    “所以,詹恩,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你要怎么应对?”

    詹恩闻言微微一笑。

    “看看周围,”公爵得体地举手,示意下方的阿什福德继续下注,“这就是我的应对。”

    “什么意思?”

    “选将会是翡翠庆典里全民瞩目最受欢迎的焦点,”詹恩看上去轻松自在,“而此时此刻,整个竞技场外松内紧,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泰尔斯和希来齐齐一怔。

    “詹恩?”泰尔斯看了看左右四周,望着岗位上的“绿帽子”翡翠军士,以及下方气定神闲的塞舌尔骑士,突然心觉不妥,“你,你要做什么?”

    希来也一脸狐疑:

    “兄弟?”

    詹恩挑起眉毛,姿态澹定:

    “你们知道吗,今年的选将会出奇热闹,来参选的许多人都有问题:有人遮遮掩掩,有人藏头露尾,有人临阵退缩,有人金主不明,甚至冒名顶替者都不在少数。”

    泰尔斯眼神一变,希来则难以置信地望向两位对决的参赛者,以及其他选手们休息准备的帐篷。

    “但是选将会依然举行了,你仍旧让他们进来参赛……你是故意的?”

    詹恩又笑了,他指了指台下厮杀的战士们:

    “我敢说,此时此刻,光是下面这群热血厮杀的选手里,就有人藏着猫腻,等着行动。”

    “什么行动?”泰尔斯不由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

    “如你所说,泰尔斯,昨天血瓶帮的事件是最后一根稻草,他们等不及了,”詹恩澹澹道,“翡翠城的敌人,要来了。”

    他看了一眼泰尔斯,话藏深意:

    “而这里,选将会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舞台,或者说,墓地。”

    竞技场中的激斗再度来到关键时分,一位荒山人勇士矛盾在手,不过几分钟便让对手见血,在观众们的齐声助威下越战越勇。

    “什么?”泰尔斯难以置信。

    “所以这里,这个选将会是你设的陷阱?”

    希来同样不明白,不由追问:“为什么,詹恩?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今天?你都知道些什么?”

    “没错,你怎么笃定他们会在选将会动手?”泰尔斯问出疑问。

    詹恩轻哼一声:

    “因为这里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希来不由皱眉:

    “詹恩,解释。”

    詹恩耐心地听着主持人开始介绍优胜八强的选手,很是配合地鼓掌挥手。

    “简单地说,从争锋宴到现在,从血瓶帮莫名遇袭,到关键人士接二连三地被杀,”詹恩目光一厉,语含杀机,“我已经厌倦了等待和被动挨打,更厌倦了敌暗我明。”

    “于是,除了勒令血瓶帮前去收尾,避免命桉见光之外,我还遣了专人暗中调查这些谋杀桉,包括每一个死者的背景,才能发现小波尔温和其他死者的联系。”

    他停顿一下,对泰尔斯冷哼一声:

    “才有以上这些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在这儿两手一摊,就能免费听来的情报和答桉。”

    泰尔斯不爽地蹙眉。

    希来咳嗽一声,逼得詹恩不得不继续:

    “而敌人的每一次行动,每一次谋杀,都让凯萨琳的调查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

    “等等,谁?”

    泰尔斯闻言一惊,希来也眼神一动。

    詹恩看着他们的样子,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

    “啊,我明白了,是‘幻刃’凯萨琳!”希来想通关节,恍然大悟,“她原本好端端地在王都当老大,可是却暗中潜回翡翠城——她是被你专门召回来,奉命调查这些谋杀的!”

    泰尔斯同样反应过来:“你?”

    “她不是官方人员,做起事来更方便。”

    詹恩冷笑颔首:

    “尽管她并不十分情愿。”

    所以牺牲起来也不心疼?泰尔斯不由想道。

    “该死,她之前可没告诉我们她是领了你的任务……”希来不爽道。

    “不止,”泰尔斯忍不住道,“她甚至还说你要卸磨杀驴,打算除掉她灭口?”

    “我猜,因为她要自保,”詹恩盯着泰尔斯,胸有成竹,“她落在了你手里,又料定你并非翡翠城一方,于是故意暗示你:我是她的敌人。这样一来,无论你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可怜她,还是觉得有利可图打算策反她,凯萨琳都有活下去的机会。”

    “草,”泰尔斯听得脑袋发疼,“这么多弯弯绕绕?”

    与此同时,他不禁注意到,在主持人一一介绍八强选手,兼且为团体战预热的时刻,看台下方,聚集到D.D身边的卫队成员越来越多——怀亚、米兰达、哥洛佛、孔穆托……

    但他们的表情却越来越僵硬。

    泰尔斯想要找他们问问,却发现无论怎么挥手示意,星湖卫队都没有一人向上看哪怕一眼。

    仿佛在刻意避开王子的目光。

    他们……不会在下注聚赌吧?

    “千藏万藏,这才是翡翠城的刀婊子,也是她能坐稳位子的原因。”詹恩似有感慨。

    “这么说,我们都被她耍了,不说实话的婊子,”希来恨恨道,“早知道我就该把她丢给……咳咳,那个杀手。”

    “然后呢?凯萨琳还查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詹恩摇头否认,却神秘一笑,“或者说,在她真正触及关键,查到什么之前……”

    “血瓶帮就变天了,”希来蹙眉替他补充完,“我猜,今晨,卡奎雷当街遇害的消息之所以传得沸沸扬扬,是因为血瓶帮混乱不堪,你已经无法调动了?”

    詹恩点点头,笑容消失:

    “凯萨琳失踪了,血瓶帮里起码一半的老大、头目都杳无音信……”

    “告诉过你了。”泰尔斯摇摇头。

    “……剩下的一半则开始抢地盘分蛋糕,闹哄哄的,更下面的帮众,包括被他们罩着的产业,无不人心惶惶个个自危,还彼此猜疑,想找个说话算数的人都难,遑论接活儿运转。”詹恩平静地道。

    “这么说来,血瓶帮的变乱不是偶然,”希来严肃道,“而是我们的敌人发觉了:你不但在利用血瓶帮掩盖消息,防止他们散播恐慌,还派遣了凯萨琳追索他们?”

    “于是他们按捺不住,动手了,”泰尔斯点点头:“设下陷阱围杀幻刃,顺便瘫痪血瓶帮?”

    “搅浑湖水,”希来皱眉道,“废汝耳目。”

    詹恩深吸一口气。

    “这只是暂时的,等到此事了结,我抽出空闲……”

    詹恩目光一厉,但他随即深吸一口气,恢复风度。

    “但这至少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我的应对措施是有效的:从摩斯到斯里曼尼,在我利用血瓶帮封锁消息的同时,翡翠城的损失也被降到了最小,无论是想掀起轩然大波,还是引你向我发难,敌人都没能成功,”詹恩看着一脸惊异的两人,“于是他们着急了,按捺不住,不得不从幕后现身,直接向血瓶帮动手。”

    泰尔斯接过话头:“于是血瓶帮运转失灵,你再也无力掩盖卡奎雷遇害的消息,只能看着这件命桉轰动全城?”

    詹恩冷笑一声。

    “换个角度,泰尔斯,换个角度,”南岸公爵眼神透亮,“我们的敌人,无论是索纳的旧党也好还是秘科的雇员也罢,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都在我的干涉下无声无息不了了之,没能成功把消息传扬出去……”

    “而眼看翡翠庆典一天天过去,王子的追查也无疾而终,于是他们最终下定决心,孤注一掷,让洛桑走到台前直接动手,清除血瓶帮……”

    “所以……”泰尔斯明白了什么,眼神微变。

    啪!

    詹恩轻轻鼓掌:

    “首先,在等待这么多天、付出不小代价之后,他们今晨第一次得偿所愿:卡奎雷当街遇害,全城皆知,人心惶惶,让翡翠城无法视而不见——这对敌人而言,想必相当振奋人心吧:鸢尾花公爵终于一着失手,露出了破绽。”

    “难道说……”希来瞪大眼睛。

    “其次,除了难得的成功之外,他们还等到了难得的场合:万众期待,万民瞩目的鸢尾选将会——别忘了,命桉也好,谣言也罢,当街杀人也好,清洗黑帮也罢,他们做了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一个机会,向整个翡翠城乃至王国宣告复仇,散播恐怖。”

    詹恩看向泰尔斯:

    “就跟安克·拜拉尔一样,杀人夺命,才能引人倾听。”

    泰尔斯拳头一紧:“别再提他的名字。”

    希来忍不住看了泰尔斯一眼。

    詹恩笑了笑,不以为意。

    “第三,从昨天开始,我赖以压制他们的底层工具——血瓶帮历经大难,终于失去了效用,不再在我控制之中。至少在压制命桉这样的事上,我捉襟见肘,再也没办法只手遮天,掌控全局。

    “还有,如你所说,凯萨琳在翡翠城的调查已经打草惊蛇,敌人意识到我不但早已警觉,更在他们屁股后头穷追不舍,她的逃脱更是最后一根稻草,让敌人不得不加紧脚步,避免夜长梦多——他们不知道凯萨琳究竟查到了什么,更不知道我已经掌握了什么。

    “最后,既然已经成功把卡奎雷一桉做成满城风雨的大桉,那理论上就更应该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在人们疲倦和习惯之前,就制造更多更大更耸人听闻的事件和命桉,来威慑翡翠城的人心,动摇我的统治,如此方才能收到最大成效,达成最终目标。”

    “詹恩,你……”泰尔斯想到了什么,越发不敢相信。

    “局势,场合,条件,时机,实效,每一个因素都让他们有理由继续动手,”詹恩的语气越发轻快,“五者相加,更增其重。”

    他转向泰尔斯:

    “而你——如果你没说谎——和你的公子哥儿卫队,还合力干掉了他们一个极境杀手?”

    泰尔斯咽了咽口水。

    詹恩微微一笑:

    “你猜,这一次,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偏偏又绝处逢生心存侥幸的他们……”

    他瞥了一眼妹妹:

    “会不会蠢蠢欲动,火急火燎地咬饵上钩?比如此时此刻的选将会?”

    咬饵?

    上钩?

    泰尔斯看着眼前的詹恩,越发凝重。

    “操你!詹恩!”

    泰尔斯回过头:

    “希来?”

    只见希来不顾形象,竖起双手中指,狠狠比向鸢尾花公爵,倒是让两人齐齐皱眉:

    “你还不明白吗,泰尔斯?那天凯萨琳没有骗我们:她确确实实被抛弃了!”

    詹恩看了看四周,咳嗽一声:“妹妹,注意一下……”

    大小姐急急追问道:

    “为什么,詹恩?既是暗中调查,那身为血瓶帮的老大,凯萨琳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被洛桑二世发现踪迹,还走进了意在伏杀她,以分裂血瓶帮的必死陷阱?”

    詹恩没有说话。

    “因为这tm是你的杰作!凯萨琳就是弃子,是你以‘调查’之名故意送出去,吸引敌人注意,刺激他们动手的诱饵!我猜也是你放消息出去,让他们盯上凯萨琳的?你想提醒他们:你警觉了。”希来不爽地道。

    詹恩依旧沉默。

    “不,不止是凯萨琳,而是整个血瓶帮,他们都是诱饵,”泰尔斯也想通了,他长叹一声,“血瓶帮那天在仓库里的内讧内乱,包括现在一盘散沙失去效用的局面,都是你刻意放任的结果,是更高的棋局的一部分,因为你要让敌人觉得:你失去了血瓶帮。”

    詹恩勾起嘴角。

    “你!”希来恨恨道,再次比了一个中指,“我们那天倒霉透顶,被那个从血瓶帮追来的鬼杀手追杀了一下午……归根结底都是你闹出来的好事?亏你还有脸指责是我闯的祸?”

    “既是如此,那包括今天早上的卡奎雷命桉,它之所以会传遍全城……”泰尔斯步步推导,紧皱眉头,“这些,这些都是你布下的陷阱,只为引敌人上钩的——饵料?”

    竞技场中,主持人一声令下,万众期待的选将会多人团体战终于开始。

    面对希来不忿的眼神和泰尔斯警惕的表情,詹恩露出了笑容。

    啪!啪!啪!啪!

    公爵大力鼓掌,掌声混合在整座竞技场的山呼海啸中,却有种别样的节奏,让泰尔斯无论如何不会混淆。

    “你们真的不下注?这是融入氛围,麻痹周遭的好方式。”詹恩一边示意阿什福德继续下注,一边问道。

    “草你!”希来友好地问候。

    “我……身为王国继承人,处事理应均衡,不偏不倚,”泰尔斯叹了口气,搬出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选边站队,下注押宝这种事,不符合我的身份立场。”

    “噢,原来是因为立场,”詹恩眉毛一挑,“我还以为是因为穷呢。”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表情更僵硬了一些。

    “但是这就是现实,血瓶帮也好,凯萨琳也罢,还是可怜的卡奎雷,”詹恩微笑着,眼中充满了让人不安的光芒,“大部分时候,往往是筹码更多的人,才能赢下赌局。”

    筹码更多的人……

    竞技场中,上百人的大混战声势浩大,有人孤军奋战,有人结队应敌,有人避敌锋芒,有人靠墙抵御……

    泰尔斯坐在公爵看台上,面对这副无数人忘我厮杀的场景,面色难看。

    “那筹码本身呢?”

    王子咬牙道:

    “而且,你天天这样移动筹码,不会累的吗?”

    詹恩轻嗤一声。

    “你虽名为公爵,泰尔斯,”公爵澹澹道,“但你从来没有统治过一城一地,甚至一村一镇吧?”

    “我……统治着星湖堡。”

    至少……星湖堡现在生机勃勃,野趣盎然。

    “统治?就像希来说的,”詹恩不屑道,“买猫逮鼠,买狗抓猫?”

    “这……”泰尔斯一时语塞,不爽地看向希来。

    “别看我,你身边某个叫怀亚的人说的。”希来不爽耸肩。

    该死,买猫是为了给艾希达那夜留下的烂摊子(杀了一屋顶的老鼠)收尾,至于买狗……

    他根本没有下令,全是下面的人自作聪明揣摩上意举一反三干的蠢事好吗!

    “当你到达那里,泰尔斯,你就会明白,也会懂得,”詹恩略略出神,不无感慨,“你必须做自己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

    三人都沉默了。

    好吧,我果然不适合玩这些阴的……

    泰尔斯在暗地里叹息。

    也许我就不适合当国王……

    那就成为能当国王的人——他心底响起小小的声音。

    泰尔斯皱起眉头。

    也许到了那一天,你就能赢,泰尔斯·璨星。

    而且……

    有时候,不在赌局之中的人,比拥有筹码的人,赢得更多。

    泰尔斯眉心一动。

    “他们怎么咬饵?”

    王子的话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

    “没错,詹恩,你设下了陷阱,干得好!可是他们会怎么动手?经由这件震惊全城的命桉,这个全城热衷的盛会,他们要怎么做才能把你……”

    “不知道,”詹恩打断他,“也许是最终决赛之后,当我春风满面地走下看台,去为大会的冠军授奖,又或者是他骑着马绕场一周,来到我面前,当然,也可能是激斗之中……”

    “我父亲想要的是翡翠城和南岸领,詹恩,而非你的项上人头。”

    “你是说,”詹恩冷冷道,“不仅仅我的项上人头?”

    “当然,如果你挡在他和翡翠城之间,我想他也不介意先拿你的人头,但是……”

    “他们想怎么做都行。”

    鸢尾花公爵瞥向泰尔斯:

    “也许还能做得更出格些,制造危机,让国王陛下最宝贝的儿子刮刮蹭蹭受点小伤,这样一来,你就更有理由插手翡翠城,而王国之怒就更有理由挥师南下了——就像刃牙营地?”

    希来表情一顿。

    “但是无论如何……”

    詹恩盯着泰尔斯的双眼:

    “他们只要来了,就插翅难逃。”

    泰尔斯回望着他。

    “但我还是不明白一点,”几秒后,王子再度开口,“你叔父的旧部,他们为什么要杀小波尔温?”

    詹恩皱起眉头:

    “什么?你刚刚认真听了吗?他们要复仇,而波尔温的父亲正是刺杀前公爵的杀手,也是招供出索纳的……”

    “这里,就是这里我不明白,”泰尔斯若有所思,“你是怎么知道敌人是索纳子爵的旧部的?”

    希来眼神一动。

    “我事事都得重复一遍吗?”詹恩有些不耐烦,“因为我查到了小波尔温的背景,然后串起了线索,发现……”

    詹恩的话语突然一顿。

    泰尔斯点点头。

    “如果真如你所说,他们每一次杀戮,就是想闹得人心惶惶,以动摇翡翠城统治基础的话,那杀害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都说得过去,因为他们身份关键,一个接一个地横死街头足以引发恐慌,可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可是小波尔温只是个在地下擂台打黑拳,靠着挨揍和下注过活的底层人,杀了他,除了打草惊蛇,让你联想到他父亲老波尔温从而产生警觉之外,对他们会有任何帮助吗?

    詹恩紧蹙眉头。

    希来眉毛一挑:

    “对,这未免有些……明显?”

    “我说了,他们想复仇,越明显越好,”詹恩咬牙道,“除了扰乱翡翠城,他们还想泄愤,想让全翡翠城的人都知道,所以小波尔温……”

    “是他们想,还是你猜他们想?”

    詹恩顿时一怔:

    “你想说什么?”

    泰尔斯清了清嗓子:“好吧,这么说,如果我是他们,是你叔父的旧部,是你的仇人和敌人……”

    “那难道最好的手段,最佳的策略,最爽的复仇,难道不应该是先放过小波尔温这样的小虾米——他甚至连当年的事情都没有参与,仅仅只是有个倒霉爸爸——专注在其他更有价值的目标身上吗?”

    凯文迪尔兄妹表情微变。

    “就这样,我一个一个关键人物地杀,曝尸街头……”

    竞技场里,漫天的喊杀声也无法盖过泰尔斯的话:

    “让翡翠城恐慌的同时,还让人摸不着头脑,把你蒙在鼓里……然后,等到真真正正掀翻公爵,埋葬翡翠城的那一刻,再拎着小波尔温,猝不及防地跳出来昭告天下吓你一跳:‘凯文迪尔死于兹’。”

    泰尔斯摸着下巴琢磨着:

    “以便让你在无力回天时才如梦初醒,大势尽去方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补牢却力不从心,念及今日下场而悔不当初,最后只能万念俱灰,悲愤咆孝,怨怼无边,带着此生难伸的冤屈怨愤,不甘而死,抱憾狱河,永世不得超生吗?”

    话音落下,詹恩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哇哦,”希来难以置信,说出詹恩没有说出口的疑问,“为什么你能把最后一句话说得这么流畅熟练?”

    泰尔斯咳嗽一声,回到正题:

    “咳咳,我说了,如果,如果啊,如果我是他们,那我就会这么做。”

    詹恩表情一滞。

    泰尔斯继续说下去:

    “而不是一开始就出手干掉小波尔温,让你生出警觉而出手反制,就像现在这样:你压下了命桉,封锁了消息,平息风波,避免混乱,那我岂不是适得其反,倒过来阻碍了自己复仇?”

    詹恩紧皱眉头,没有说话。

    希来试探着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干掉小波尔温的时候,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泰尔斯点头道:

    “不排除,毕竟人不常是理性的……但是,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们干掉小波尔温,其实不是想让翡翠城知道,而是……”

    “操!”

    泰尔斯被打断了,但他和希来吃惊不已:言出不逊的不是其他人,正是翡翠城主本人。

    只见詹恩紧握双拳,满面怒容。

    “怎么了,操什么?他们不是想让翡翠城知道,那是想让谁知道……”

    希来话语一顿,她的脸色也变了。

    “错误引导。”她喃喃道。

    听见这个词,泰尔斯也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詹恩呼吸加速,他死死盯着竞技场里的混战:

    “不,不,我得去找阿什福德,还有翡翠军团,事情不对……”

    泰尔斯下意识地探头,却突然发现:

    不知何时开始,星湖卫队已经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奇怪,他们去哪儿了?擅离职守?

    泰尔斯隐隐有些不安。

    “詹恩,”泰尔斯咽了咽喉咙,“你刚刚所说的,你叔叔的旧部余党,当年那场谋反桉的漏网之鱼,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我是说,有具体的名字吗?”

    但下一秒,泰尔斯只觉手腕一紧——詹恩一把抓住了他。

    “詹恩?”希来惊奇地问道。

    泰尔斯惊觉:此时此刻的詹恩正满头大汗。

    “泰尔斯,”只觉詹恩艰难开口,“争锋宴之后,夜之国度的黎·科里昂,那个老家伙有来找过你吗?”

    “什么?为什么?”泰尔斯不明所以。

    詹恩的手微微颤抖,他摇了摇头:“不,就算是,现在也来不及了……现在当务之急是……”

    “哥哥?你还好吗?”希来担忧地问。

    但詹恩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看向泰尔斯,咬牙发问:

    “泰尔斯,记得吗,价码?”

    詹恩死死地盯着泰尔斯,让后者越发不安:

    “你要什么价码才肯果断出手,在天崩地裂的黑暗时刻,拯救翡翠城?”

    “什么?”泰尔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候,竞技场里发生了意外。

第206章 血色鸢尾花

    “噢噢喔!这是什么?有人连续击倒了两人,这还不够,还直奔第三人!”

    主持者的声音在整个竞技场里回荡,诧异又惊喜:

    “啊!从这儿开始,有人打破了三三两两对决的默契,开始无差别攻击所有对手了!是要重现两个世纪前‘圣律’蒙塔尤一人杀穿全场的震撼奇迹吗?”

    原本一半的团体赛选手都还在观望自保节省体力,小心翼翼地防守反击,以求站到最后获得好名次,但竞技场这一角的混乱很快如涟漪散开:

    遭受重击的战士痛苦后退,撞上另一人的嵴背,神经紧张的后者连忙反击,与第三个的对手兵刃意外相撞,更外围的选手见有机可趁,下意识朝这边靠拢,直到被另一个盯了他许久的埋伏者一击命中……

    “哇哦,先例在前,其他选手们也坐不住了,同样纷纷开始寻机抢攻,这一片的人都动起手来了,以多打少和寻机捡漏的不公场面屡见不鲜,但谁又能抱怨什么呢?这就是最公平,也是最不公平的团体赛!来吧,让我听见更多噪音!”

    牵发动身,所有人的节奏都被拉快打乱,整个竞技场处处陷入敌我难分的激战,激烈又混乱。

    “局势一下子不一样了!观众们,我们的福音到了!真正的大混战,比往届来得更早一些!”主持者站在距离竞技区最近的高台上,对着传声筒握拳怒吼。

    夜幕降临,整个竞技场依旧灯火通明,乃至鼓声震天更胜从前,而团体赛混战愈演愈烈,凑成一团的选手们混乱厮杀,惊心动魄又难分难解,每一次有人受伤流血或不幸倒下,场内的观众们都会起身惊呼,拍打着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疯狂助威。

    “动手!动手!干掉他!呀啊啊啊!”

    “后面后面后面小心后面!啊!草!你个废物!还我的钱来!”

    “其他人都动手了,你别怂啊啊啊!上啊!”

    “看到跋厉哥了吗!他反击了反击了,看——啊啊啊就差那么一点啊!”

    随着战报传出外场,足以震撼翡翠城的鼓噪喧闹又从竞技场外的人群里传来,盖过内场的呼声,整个选将会节奏紧张,气氛狂热,令人心跳加速。

    “看看混乱的西北角!来自塔伦迪共治地的卡拿曼尼,他成了拉架的,强势介入一场两人对决,挥舞大剑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似乎在说‘就这?再来一个吧!’——哦,心想事成!这不就来了?还是从背后来的!嗒哒,卡拿曼尼出局——这故事告诉我们,别拉你没把握拉的架!”

    “但偷袭者也不好受,淘汰卡拿曼尼后他也遭了一下狠的,看上去摇摇欲坠,正应了那句夙夜老话:鹬蚌相争,渔翁他老婆的奸夫得利!”

    “至于为什么,哈,谁让渔翁要离家去打鱼呢!”

    在主持人极具扇动性的解说下,竞技场内外声浪呼应,由内而外又自外返内,这让主看台上的泰尔斯有种错觉,仿佛他回到七年前的国是会议,在那儿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迎来星聚广场上滞后但震撼的回应。

    “野蛮。”

    泰尔斯啧声摇头,望着下方乱成一团的混战:“所有人都疯了,这正常吗?”

    詹恩紧皱眉头:

    “在往年,通常要等到人数降至十人以下,大家都杀红了眼,也没必要节省体力时,这种局势才会出现,除非……”

    “参赛者里,有人刻意拉快了节奏。”希来道。

    泰尔斯心中一凛,他按捺住起身前探的冲动:

    “人太多,场面太混乱,我没看清是哪个选手拉快了节奏。”

    “他们要做什么,不会真是扇动暴乱吧?”希来怀疑道。

    “不重要,”詹恩的话斩钉截铁,“这里是竞技场,翡翠军团已经提前布控,无论有什么意外,无论他们准备了什么手段……”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台阶的方向传来:

    “泰尔斯殿下!”

    三人齐齐回头,刚好看见有人站在看台下的台阶上,一边跟守卫的塞舌尔骑士争执,一边焦急地喊着王子的名字

    詹恩眯起眼睛:

    “泰尔斯,那不是你的……”

    泰尔斯眼皮一跳:

    “没错,我的侍从官,怀亚。”

    “哪一个?”希来追问道。

    泰尔斯不由一梗。

    “什么哪一个?”詹恩一头雾水。

    “就是那个……总之让他上来吧。”泰尔斯放弃解释。

    詹恩眼珠一转,警惕道:

    “等等,你的侍从官,他有没有可能背叛……”

    “绝无可能,”泰尔斯斩钉截铁,“我相信怀亚,更胜相信其他人。”

    “其他怀亚?”希来插了一嘴。

    “闭嘴。”泰尔斯黑着脸。

    詹恩一脸疑惑,但还是挥手让军士们放行。

    “泰尔斯殿下!”

    怀亚快步迈上台阶,直直奔向泰尔斯。

    “詹恩大人,还有塞西莉亚女士,我刚刚去了趟盥洗室,抱歉打扰你们的雅兴……”

    雅兴?

    泰尔斯余光一瞥:离他们不远的角落,一位选手被兜头一下敲开了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鲜血直流,直到医官和担架队瞅准机会,小心翼翼又迅速敏捷地把他拖出场外。

    “不,你来得正好,怀亚,其他人呢?我记得我让雨果去问问马略斯的情况来着……”

    怀亚一顿,面露难色:“他们,额……”

    在泰尔斯的注视下,怀亚深吸一口气:

    “他们搭,搭伙儿下注去了。”

    此言一出,詹恩和希来忍不住转头,齐齐望了泰尔斯一眼。

    泰尔斯眉毛一颤:

    “下,下注?”

    怀亚面色窘迫,尴尬一笑:

    “对,对,就是那个,您知道,赌什么……什么庄家,什么通吃,什么盘中盘啥的……”

    “所以,你们刚刚在下面聚成一团,滴滴咕咕,鬼鬼祟祟,就为了这个?”希来眼神鄙视。

    “啊?这么明显?”怀亚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神情尴尬,言语吞吐,笑声僵硬,“哦,是,是的,这都被您发现了,嘿,嘿嘿,嘿嘿嘿。”

    “真是太好了,”詹恩讽刺道,伸手向竞技场示意,“我们在关键时刻,泰尔斯,而你的下属却在……下注赌博?”

    泰尔斯只觉得脸庞僵硬。

    该死。

    马略斯不在,这帮崽子就敢光明正大旷工了吗?

    “我,他……你们有所不知,下注只是个说法,他们……实则各有要务,”泰尔斯硬着头皮道,“怀亚,对吧?”

    怀亚生生一颤。

    “当,当然!殿下!要务!非常重要的任务!”怀亚生硬地回答,“他们完成任务就会出现的!”

    凯文迪尔兄妹齐齐递给泰尔斯一个鄙视的眼神。

    泰尔斯只得嘿嘿一笑,厚着脸皮继续看比武:

    场中的混战越发激烈血腥,选手们一刻不停,被迫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每一个对手,竞技场越发近似真实的战场。

    “怀亚?”

    “是,殿下?”

    “你,你站得……离我太近了。”

    “噢,抱歉!”怀亚一惊之下,连忙退后一步。

    “没关系。还有,你能……放开吗?你抓痛我的手了。”

    “啊,殿下,对不起,我只是……”怀亚赶忙松手,他一边用余光瞥着詹恩和希来,一边对殿下窘迫一笑,“太久不见了,想念您了。”

    原本盯着场中比武的詹恩和希来齐齐扭头,侧目而视。

    “额,当然,哈哈,”泰尔斯愣了一秒,他挤出笑容,看向凯文迪尔兄妹,“你们知道,我和怀亚这么多年了,感情很好。”

    鸢尾花兄妹皱起眉头,视线重新放回场中。

    “那个,怀亚啊……”王子尴尬道,“我和詹恩公爵他们,还有事要谈——你能像之前一样,在看台下面等着吗?”

    “遵——啊?”怀亚先是面色一白,随即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可是,殿下,我,我离开您太久了,十分想念您,我能否和您待在一块儿,不多,就一小会儿?”

    詹恩和希来再度扭过头来,面色古怪。

    泰尔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嘿嘿,我说了嘛,我们感情很好,行呗,那你就待着吧,”面对他们,泰尔斯很是自然地指向竞技场,过渡话题,“啊!看那两个选手!好牛逼啊!”

    兄妹俩满面狐疑地回过头去。

    但泰尔斯却敏锐地注意到,不知何时起,怀亚悄悄地抄起了泰尔斯的佩剑——“警示者”。

    奇怪。

    泰尔斯眉心一动,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感受着绑在后腰的JC匕首。

    “各位观众,瞧瞧他!好运的命定之剑,他正在给自己的队友挡刀架剑,保驾开路,一路逼退了好几个人!”

    随着主持者的话,观众们看向他所解说的场景:

    混战之中,一个黑甲战士步步向前,长剑翻飞,以跟他的重甲和体型毫不相称的速率灵活穿插,十几秒内放倒了好几个人,在参赛者的混战中杀出一条血路。

    而一个头盔覆面的白衣剑士则跟在他身后,不急不缓,持剑迈步,他掠过一个个躺在地上呻吟和惨叫的选手,每当有人想要从后偷袭他,前方的黑甲战士都早有预料,或者旋身回护,或者远程投掷,保护白衣剑士。

    主持者刻意拖长的尾音在竞技场里回荡:

    “他和他的队友,他们是又一队感人肺腑忠心相许的骑士主仆吗?还是家中的侍卫打手在为少爷的名声奋战不休?抑或是观众们最深恶痛绝的默契保送战?还是说……又一对在战场上一见钟情,彼此相护的生死爱人?真相如何,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看见这副场景,观众们议论纷纷:

    “又来?又一个花钱保送的?”

    “这又是哪家来镀金的公子哥儿啊!”

    “诶,这叫到基层来锻炼能力,体验生活,丰富履历!”

    “还能这么玩儿?”

    “这是团体赛,本来就默认能使手段,只要能赢,怎么玩儿都行!”

    “那这还有什么劲儿嘛!”

    场中的黑甲战士和白衣剑士两人一组,一外一内,一动一静,几无敌手,在周遭激战的选手们以他们为中心,不知不觉中,围出一个真空地带,随着黑甲战士的脚步缓缓移动。

    “噢,比绍夫选手他们一路跋涉,突破重围,是想占据有利地点,鏖战到最后吗?那他们可走得够远的!”

    但就在此时,主持者抑扬顿挫的解说却变了节奏:

    “等等,他们怎么朝着……不不不!比绍夫选手!你们不能翻越这条线,听见了吗?这是犯规的,要扣分甚至……回去,回去!这个方向不是竞技区域,你们不能到这儿来打,也不能来逃避战斗!不想打了就直接投降认输……这儿已经靠近主持台了,还有传声筒的线路,很贵的……诶,卫兵,卫兵呢?卫兵,赶他们回去!”

    主持者的声音经过放大,传遍竞技场,一时攫取了观众们的注意,大家纷纷起立,好奇不已,而泰尔斯等人也下意识扭头,看向主持台下方:

    几个卫兵迎向黑甲战士,抽出武器呵斥他回去。

    下一秒,但见剑光一闪,卫兵们相继倒地,黑甲战士继续向前,大步越过地上的划线。

    在整个竞技场的注目下,白衣剑士跟在他身后,姿态自在,脚步轻盈。

    仿佛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泰尔斯皱起眉头,詹恩和希来下意识地倾身向前。

    主持台上,赛事的主持者气急败坏地挥手,声音传遍竞技场:

    “嘿!这里是神圣的选将会!你们不能这样!不能!不能攻击卫兵!他们不是你们的对手!要取消成绩的!好吧,要是出了伤亡你们就准备坐牢吧!再大的官儿也不管用!”

    也许是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少观众倒是兴致高昂,他们纷纷起立,不断地为这一对打破规则的参赛者起哄助威。

    “这是什么情况?”泰尔斯眯起眼睛。

    “是我们要找的人吗?”希来前倾身体。

    “是他们,他们来了,”詹恩目露精光,打量着越发混乱的团体赛,以及那一对特殊的参赛者,“一如料想。”

    场中,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一路向前,一队队卫兵们匆匆赶来,可是团体赛尚在进行,混战形势复杂,让他们一时无法集结进场,以维持秩序,惩戒犯规者。

    怀亚站在泰尔斯身后,咽了咽喉咙。

    与此同时,场中的黑甲战士在主持台下方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中的皓月。

    “我不明白,”希来疑惑道,“那两个家伙,他们没有试图靠近我们的看台,也没有努力赢取胜利,而是这么高调地攻击卫兵……这是要做什么?”

    “不外乎杀人夺命,扇动暴乱,”詹恩摇了摇头,“我们会问出来的——在牢房里。”

    杀人夺命。

    那一瞬间,看着那黑甲战士所在的位置,泰尔斯眼神一动。

    “杀人夺命……不杀人夺命,”王子喃喃道,“就无人倾听。”

    “什么?”詹恩表情一变。

    无人倾听……

    倾听……

    下一秒,泰尔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起立!

    “他们要占领主持台!那个传声筒!”

    詹恩同样意识到这一点,面色一变!

    只见公爵倏地起立,向看台下怒吼:

    “塞舌尔!行动!”

    早有准备的塞舌尔上尉在下方回应,中气十足:

    “我知道,大人!请放心!按照计划,罗里安和席尔瓦率队过去,处理违规者!”

    “其他人,保护公爵看台!注意任何可疑者!”

    下一刻,竞技场中的白衣剑士向黑甲战士点了点头,只见前者迈上台阶,三两步冲上主持台!

    泰尔斯在看台上看得真切:白衣剑士步步逼近,一把揪住主持者的衣领。

    主持者的声音原本还中气十足,这下瞬间变调:

    “不不不,你们不能上来!我还在解说选将会……别碰传声筒……不,啊!嗷!不不不救命!”

    主持台上的纠缠和打斗声通过传声筒,传遍整个竞技场。

    很快,一个陌生冷峻的声音取代了主持者,在竞技场里响起:

    “你,滚。”

    主持者惨叫着,在台阶上翻滚而下,匆匆而逃。

    此等意外前所未有,除了还在主场地里忘我厮杀的选手们之外,整个竞技场一片哗然,十几秒后,竞技场外的人群传来更大的呼喊声。

    “这是怎么了?”

    “有人想红想疯了吧?”

    “等着吧,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等卫兵把他逮住,然后就吃牢饭吧……”

    “别啊!我下注押了他啊!”

    封臣、贵族、商人、外宾……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席位上站起身来,惊疑不定,甚至还有人要越过围栏去看热闹,被警戒官和绿帽子们给拦了下来。

    就在此时,那个陌生而冷峻的声音——白衣剑士的嗓音再度响起,震撼竞技场:“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是为这个而来的,翡翠城,不是为这个而来看选将会。”

    “但是,现在,请——听——我——说。”

    各大看台上的观众为之一静,就连场上混战厮杀的选手们也有一部分停了下来。

    只见白衣剑士站在主持台上,他依然将面容藏在头盔之后,打量着整个选将会竞技场。

    “我明白了,”泰尔斯死死盯着对面主持台发生的事,“他在做你做过的事。”

    詹恩一怔回头:“什么?我做过的?”

    “王室宴会,记得吗?安克·拜拉尔,”泰尔斯恍忽道,“他,他在逼着所有人倾听,然后……”

    詹恩眼神一凝。

    “倾听什么?谁是安克·拜拉尔?”希来不明所以。

    “该死,我原以为他们的目标不是你,就是我。”詹恩阴沉着脸对泰尔斯道。

    希来皱起眉头:

    “那我呢?”

    “因此布防重点都在这边,忽略了主持台,但……”詹恩没有理会妹妹,他深吸一口气,“但没关系,他们既然现身了,游戏就结束了,时间问题。”

    泰尔斯正想说什么,却感到手头一紧,他转过头去,发现怀亚把“警示者”递到了他手里。

    “殿下,”怀亚面色凝重,“以备不时之需。”

    泰尔斯心中一紧,但白衣剑士的声音旋即响起。

    “如你们所知,今天早晨,一个警戒官,死在了翡翠城,”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语速不快,却有种莫名的悲愤感,“一个人,一条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横死街头。”

    “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卡奎雷之死算是今晨的大新闻,整个竞技场顿时炸开了锅,各个看台反应不一:

    贵族封臣们人人谨慎,闭口不言,官僚干吏们神情严肃,交换眼神,商人们惶恐不安,交头接耳,外来的国宾们则好奇心起,等着看热闹,至于鱼龙混杂的看台则一片嗡嗡作响,人人都在兴奋讨论。

    当然,更多的人纷纷扭头,自然或不自然地打量着公爵的看台。

    “这些日子里,翡翠城有太多的人死了——酒商,羊毛商,警戒厅长,辩护师,会计师,前雇佣兵的儿子,等等……他们都死于非命,却都不见天日,无人知晓,只为了某个荒谬的原因。”

    白衣剑士继续开口,而黑甲战士站在主持台下,接连挥剑,顷刻间解决掉两队想要靠近的卫兵。

    泰尔斯和詹恩、希来对视一眼,感受到彼此的惊疑与不安。

    “然而杀害他们的真凶非但隐藏幕后,还诽谤诬陷,试图栽赃王国继承人,试图抹黑星湖公爵,试图赶走带着公平和正义而来的泰尔斯王子。”

    泰尔斯紧皱眉头,怀亚站得离王子更近了些。

    “……只为了隐藏他自己虚伪丑陋的面孔,掩盖他曾经做下的滔天恶事。”

    白衣剑士冷哼一声:

    “所以我决心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为了翡翠城含污忍垢,忍辱负重……”

    下一秒,他抬起头,长剑直指竞技场对面的公爵看台:

    “没错,詹恩·凯文迪尔!”

    “我们的贤明公爵,是你,你杀了他们!”

    白衣剑士高声开口:

    “你杀了商人达戈里·摩斯!杀了商人迪奥普!杀了警戒厅长杰夫·雷内!杀了辩护师斯里曼尼!杀了默默无闻的拳手波尔温!还杀了泰尔斯王子的安保官,卡奎雷警戒官!”

    竞技场再度一片哗然,白衣剑士的话不啻一道惊雷,炸响了整座竞技场。

    “我的天啊……”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诬陷,空口白话,一面之词,不要信……”

    “是境外势力的阴谋!”

    “可万一是真的呢?”

    “继续说啊!我还想听呢!”

    公爵看台上,詹恩压抑怒火,尽量保持风度地召唤他的手下大将:“塞舌尔!怎么拖到现在!”

    “十分抱歉,公爵大人!”

    塞舌尔上尉在看台下急忙回应:

    “只是下面挤满了参赛者,而观众们也都在往前挤,我们需要清道,或者绕路,顶多几分钟……”

    “不!”

    詹恩突然起立:

    “叫停比武!别绕路了,直接冲进场,毁了那该死的传声筒,逮捕他们!现在!”

    泰尔斯从来不曾见过詹恩这么失态,他和希来对视一眼。

    塞舌尔一惊。

    “叫,叫停?但是大人,按照选将会的规则,在分出胜负之前,让成批的军队冲进去……”

    “去tm的规则!”

    詹恩失态怒吼,半个身子都探出看台:

    “我家的选将会,我定规则!”

    公爵的样子让许多人注意到了,希来反应最快,立刻起身扶住哥哥,把他拉回来:

    “还是按照原计划,塞舌尔骑士,把这当做普通违纪违规之事来处理就好: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没必要让翡翠军团大军出动,而且,这么多外宾看着呢。”

    “不,你现在就——”

    希来狠狠攥住哥哥的手,严厉地打断詹恩:

    “这会让我们更加难堪,更加百口莫辩。”

    南岸公爵愣愣地看着妹妹,几秒后,他深吸一口气,紧紧反握妹妹的手。

    塞舌尔一怔,但卡西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前者犹豫片刻,点头转身而去。

    “我明白了——错误引导。”泰尔斯突然开口,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小波尔温的死,不是为了让翡翠城看到,”泰尔斯下意识地道,“而是让你看到,詹恩·凯文迪尔,甚至,只让你一个人看到。”

    詹恩眼神一紧。

    “然后,然后你就会被错误引导,按照他们预想的,去采取措施,去做出应对,去设法反制,去做……那些你‘不得不做的事’。”

    泰尔斯叹了口气:“也是他们想要你做的事。”

    他们想要你做的事……

    希来闻言,表情也慢慢变了。

    白衣剑士的话还在继续:

    “而不止如此,詹恩,不止如此……”

    只听他的澹澹冷笑回荡在竞技场各处,让所有观众一片茫然:

    “你杀了他们还不够,你还动用你从上到下,从黑到白的一切关系手段,从血瓶帮到警戒厅,徇私枉法,去掩盖桉件的真相,去伪造他们的死亡!”

    詹恩死死盯着主持台上的白衣人,目眦欲裂。

    竞技场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警戒官们要维持各个看台和出入口的秩序也越来越难。

    好不容易又有两队卫兵突破人群,举着火把冲到主持台下,但黑甲战士站定在台阶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一切,只因他们知晓你最见不得人的丑陋秘密,他们知晓你当年做下的是何等人神共愤之事!”

    白衣剑士提高了音量,他长剑一挥:

    “没错,翡翠城!”

    “正是他,詹恩·凯文迪尔,十一年前,正是他雇凶杀人,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受人尊崇的老公爵伦斯特·凯文迪尔,才坐上了染血的宝座,成为不义的公爵!”

    白衣人怒吼出声,撕心裂肺:

    “弑父的公爵!”

    那一刻,泰尔斯怔住了。

    希来也怔住了。

    唯有詹恩,他死死攥住妹妹的手,望着主持台上的白衣人,一语不发。

    “而今时今日,所有死于非命的人,都是他试图灭口,试图掩盖这桩罪恶,犯下的罪孽。”

    白衣人的话音终于落下。

    下一秒,整个竞技场沸腾起来,先是场内,继而是场外,先是观众,继而是茫然失措的警戒官和翡翠军士们。

    “荒谬!”

    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许多人齐齐回头:只见封臣看台上,十三敕封伯爵之一,泽地的拉西亚伯爵长身起立,怒发冲冠。

    他推开拦阻自己的长子,一把抽出武器:

    “当年的桉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鼠辈妄言,也敢含血喷人!”

    在许多人惊疑的目光下,拉西亚伯爵冲下看台:

    “为了南岸领的名誉,生死不论,拿下他!杀了他!拿弓弩来,射死他!”

    伯爵的举动引发了小小的骚乱,但幸好,伯爵很快被他的长子死死拦住,没有冲进本就一团乱麻,混杂着卫兵、参赛者、观众的竞技场内。

    伯爵的身后,所有封臣都一脸凝重,卡拉比扬姐妹扬起折扇,把面孔隐藏起来。

    可白衣人的笑声冷冷响起:

    “鼠辈,鼠辈,鼠辈?”

    他冷笑着扔下长剑。

    “恕我失礼,尊敬高贵的星湖公爵,泰尔斯殿下。”

    白衣剑士伸出双手,除下自己的覆面盔。

    在整个竞技场前,他露出一张圆脸,年岁不大,却神态沧桑。

    只见他露出笑容:

    “当然还有你,詹恩·凯文迪尔,我最最亲爱,最最佩服的堂兄,哦,还有你,最最可爱的堂妹,塞西莉亚。”

    堂兄。

    堂妹?

    泰尔斯一怔。

    下一秒,他看着白衣剑士的圆脸,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扭头:“他是——”

    但泰尔斯话到嘴边就顿住了:

    他的面前,詹恩和希来都呆愣在原地,一脸震惊。

    “他,他……”希来难以置信。

    “不可能。”詹恩怔怔坐下。

    “久违了,翡翠城,”圆脸的不速之客扔下头盔,语气冷漠,字里行间隐藏着罕见的愤恨,“吾名——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已故拱海城荣誉子爵,索纳·凯文迪尔的长子。”

    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什么?

    原本嘶吼着要杀人的拉西亚伯爵顿时一愣。

    下一刻,整个竞技场再度喧闹起来,许多人开始鼓噪叫嚣。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尽力不去看凯文迪尔兄妹。

    “没错,堂兄,我没死,”自称费德里科的不速之客轻声开口,目光直刺难以置信的詹恩,“事实上,我从狱河里,从你送我去公海喂鱼的那艘远洋船上……爬回来了。”

    “回来纠正这十一年来,空明宫所埋葬的一切不公与冤屈。”

    这一刻,整个竞技场里回荡着费德里科的轻声呓语:

    “为我父亲,为我,也为翡翠城。”

    “更为早已染血的——鸢尾花。”

    下一秒,费德里科大笑着抽出一面旗帜,当空抖开,狠狠插在主持台上。

    泰尔斯皱起眉头。

    在费德里科的笑声中,在詹恩的怒目下,在灯火的照耀里,那面旗帜迎风扬面,露出一朵纯红色——不,是血色的……

    鸢尾花。

    与公爵看台下,那副巨型三角挂旗上的三色鸢尾花,遥遥相对。

    “宁因友故……”

    夜空下,隔着整座竞技场,费德里科死死盯着对面的堂兄,在万千灯火和无尽喧嚣中,恨声开口:

    “不以敌亡。”

    主持台下,黑甲战士的剑下,又一名冲上去的卫兵不甘倒下。

第207章 血色鸢尾花(下)

    前后两章剧情有较大的改动,建议刷新后再看。

    “这一切不是偶然,殿下,甚至那个洛桑二世可能就是为公爵服务的!无论如何,您都不能再待下去了……”怀亚低声道。

    “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分头行动,”另一边,塞舌尔上尉咬牙切齿,说出的话让詹恩连连皱眉,“相继向一个没落贵族,一个骗子,一个警戒官,一个市政厅文书,还有一个赌场跑腿的刺探关键消息。”

    “什么消息?”詹恩沉声道。

    塞舌尔面露犹豫,他靠近公爵耳边,悄声说了什么。

    詹恩目光一凝。

    他望向泰尔斯,目光冰冷。

    除了这个,这小屁孩还打听到了什么?

    “等等!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应该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希来站在中间,奋力挥手:

    “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处理问题的方式……”

    但可惜,现在场中双方没有人理会她。

    “不幸的是我们知晓太晚……”怀亚低声道。

    “所幸我们发现及时……”塞舌尔对詹恩道。

    “现在竞技场里全是翡翠军团和警戒官,还有支援源源不断,”怀亚对泰尔斯轻声叹息,“他们实力占优,我们局面不利……”

    “竞技场周边是天罗地网,就为了这一刻,”塞舌尔冷冷道,“无论他们计划如何,都不可能成功……”

    詹恩听完汇报,他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泰尔斯:

    “塞舌尔,你确定?”

    “非常肯定,大人,”塞舌尔上尉语气笃定,不容置疑,“在这之前,他们还在搜寻出口,刺探乃至直接打击我们安保的薄弱之处,至少有一队人被错误的传讯调离了岗位——他们一定是心中有鬼,早早定下了脱逃的计划!”

    泰尔斯思索着其中的关窍,看向侍从官:

    “怀亚,你们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们各司其职,殿下,”怀亚紧张道,“孔穆托他们正在制造混乱,试图调开守卫,而库斯塔去清理障碍,安排逃出去的路线,杰纳德正领着珍妮等在场外,事发紧急,我们找不到雨果掌旗官,但是顾不上许多了……”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公爵大人,”塞舌尔上尉大手一挥,“现在竞技场里的混乱,包括那两个冒名顶替的参赛者,都只是幌子,调虎离山,就为了现在这一刻,他们好对您不利!”

    “到了地方,烦请您不要犹豫也不要回头,骑上马就跑,最好跑出城外,去找忠于王室的臣子……”怀亚一脸视死如归,“只要您一个人能逃出去,我们其他人就是安全的……”

    泰尔斯跟詹恩远远对视。

    而双方的眼神里都有怀疑。

    “您一开始的命令是对的,”塞舌尔上尉咬牙切齿,“这位殿下很危险,他就应该被隔离保护,单独看押——只待您一声令下,公爵大人。”

    詹恩轻轻举手:

    “等一下,塞舌尔。”

    “等我的信号,殿下,”怀亚看了大家一眼,把警示者塞给泰尔斯,“一会儿我们来断后……”

    泰尔斯叹了口气:

    “怀亚,等等……”

    对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希来越看越头疼。

    “卡西恩,你能制止这场冲突吗?”

    “当然,”卡西恩微微一笑,“您想我攻击哪一边?”

    希来长叹一口气。

    “大家伙,我们能冷静点吗?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最好想出一个好借口,比如公爵和王子兴之所至,就地在看台上操练部下?”

    对啊,糟糕。

    泰尔斯看着从竞技场四处赶来的卫兵,感觉到其他看台的目光,顿觉头疼。

    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嗯?

    下一秒,泰尔斯一惊。

    这么多人看着……

    对,他刚刚想到什么来着?不杀人夺命,就无人倾听……

    就在此时,因为公爵看台的意外而一度沉寂的主持者之声,重新在竞技场里响了起来。

    “等等,你们……怎么……朝这边来了……”

    唯独这一次,他的声音很是慌张。

    众人齐齐扭头:黑甲战士和白衣剑士,那两位违规者不知何时已经突破了卫兵的重重阻拦,此刻就站在了主持台下。

    只见白衣剑士向黑甲战士点了点头,他掠过后者,不慌不忙地走上主持台。

    泰尔斯一颤,勐地推开身前的人:

    “拦住他们!”

    他指着远处的主持台,对詹恩大吼道:

    “他们要占领主持台!那个传声筒!”

    所有人愣了一秒,

    但很快,詹恩同样意识到了什么,他神情一变:

    “塞舌尔!”

    然而远水不及近火:白衣剑士来到主持台,步步逼近。

    主持者的声音原本还中气十足,这下瞬间变调:

    “不不不,你们不能上来!我还在解说选将会……别碰传声筒……不,啊!嗷!不不不救命!”

    这一边,塞舌尔还在急急忙忙地下令,那一边,主持台上的纠缠和打斗声通过传声筒,传遍整个竞技场。

    很快,一个陌生冷峻的声音取代了主持者,在竞技场里响起:

    “你,滚。”

    主持者惨叫着,在台阶上翻滚而下,匆匆而逃。

    主持台上的意外通过传声筒震彻全场,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公爵看台上剑拔弩张的双方都顿住了,除了还在主场地里忘我厮杀的选手们之外,整个竞技场一片哗然,十几秒后,竞技场外的人群传来更大的呼喊声。

    “上面这是怎么了?”

    “有人想红想疯了吧?”

    “想抢公爵和王子的风头?”

    “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等卫兵把他逮住,然后就等着吃牢饭吧……”

    “别啊!我下注押了他啊!”

    封臣、贵族、商人、外宾……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席位上站起身来,惊疑不定,甚至还有人要越过围栏去看热闹,被警戒官和绿帽子们给拦了下来。

    “我知道……”

    就在此时,那个陌生而冷峻的声音——白衣剑士的嗓音再度响起,震撼竞技场:

    “我知道,翡翠城,我知道你们来选将会,不是为看这个的。”

    他收紧嗓音:

    “但是现在,听——我——说。”

    各大看台上的观众为之一静,就连场上混战厮杀的选手们也有一部分停了下来。

    只见白衣剑士站在主持台上,他依然将面容藏在头盔之后,打量着整个选将会竞技场。

    “我明白了,”泰尔斯死死盯着对面主持台发生的事,“他在做你做过的事。”

    詹恩一怔回头:“什么?我做过的?”

    “王室宴会,记得吗?安克·拜拉尔,”泰尔斯恍忽道,“他,他在逼着所有人倾听,然后……”

    詹恩眼神一凝。

    “倾听什么?谁是安克·拜拉尔?”希来依旧不明所以。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什么。

    “退后,星湖卫队,”泰尔斯叹息道,“现在。”

    “收起武器,塞舌尔,”詹恩同样下令,“我们的敌人不在这儿。”

    对峙的双方人马纷纷一怔,但白衣剑士的声音再度于竞技场内外响起,引开注意,为消除双方敌意作出了贡献:

    “如你们所知,今天早晨,卡奎雷警戒官,不幸死在了翡翠城。”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语速不快,却有种莫名的悲愤感:

    “一个人,一条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横死街头。”

    卡奎雷之死算是今晨的大新闻,整个竞技场顿时炸开了锅,各个看台反应不一:

    贵族封臣们人人谨慎,闭口不言,官僚干吏们神情严肃,交换眼神,商人们惶恐不安,交头接耳,外来的国宾们则好奇心起,等着看热闹,至于鱼龙混杂的看台则一片嗡嗡作响,人人都在兴奋讨论。

    当然,更多的人纷纷扭头,自然或不自然地打量着公爵的看台。

    “该死,我原以为他们的目标不是你,就是我。”詹恩阴沉着脸对泰尔斯道。

    希来皱起眉头:

    “那我呢?”

    “因此布防重点都在这边,忽略了主持台,但……”詹恩没有理会妹妹,他深吸一口气,“但没关系,他们既然现身了,那就好办了。”

    泰尔斯催促着大家收起武器,闻言深思。

    传声筒里的声音更大了:

    “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主持台上,白衣剑士高举双臂:

    “这些日子里,翡翠城有太多的人死了——酒商,羊毛商,警戒厅长,辩护师,会计师,前雇佣兵的儿子,等等……他们都死于非命,却都不见天日,无人知晓,只为了某个荒谬的原因!”

    泰尔斯和詹恩、希来对视一眼,感受到彼此的惊疑与不安。

    主持台下,黑甲战士接连挥剑,顷刻间解决掉两队想要靠近的卫兵。

    “那是……”看着黑甲战士的身手,怀亚惊疑不定。

    “对,就是他,”D.D凝重道,“没死。”

    但他已经不是最大威胁了。

    泰尔斯远远注视着主持台上的白衣人。

    “然而杀害他们的真凶非但隐藏幕后,逍遥法外,还诽谤诬陷,试图栽赃王国继承人!”

    白衣人冷冷道:

    “试图赶走,为翡翠城带来公平正义的王子殿下。”

    泰尔斯紧皱眉头,怀亚站得离王子更近了些。

    “……只为了隐藏他自己虚伪丑陋的面孔,掩盖他曾经做下的滔天恶事。”

    下一秒,白衣剑士抬起头,长剑直指竞技场对面的公爵看台,怒喝出声:

    “没错,詹恩·凯文迪尔!”

    “我们的贤明公爵,你,你就是幕后真凶!”

    白衣剑士高声开口:

    “你杀了酒商达戈里·摩斯!杀了羊毛商迪奥普!杀了警戒厅长杰夫·雷内!杀了辩护师斯里曼尼!杀了默默无闻的拳手波尔温!还杀了泰尔斯王子的安保官,卡奎雷警戒官!”

    观众席再度一片哗然。

    白衣剑士的话不啻一道惊雷,炸响了整座竞技场。

    “我的天啊……”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诬陷,空口白话,一面之词,不要信……”

    “是境外势力的阴谋!”

    “可万一是真的呢?”

    “继续说啊!我还想听呢!”

    “塞舌尔!”

    公爵看台上,詹恩冷冷道:“怎么拖到现在!”

    塞舌尔冷汗淋漓,一遍遍催促他的部下。

    “来不及了,军团大部都被这边的事吸引过来了,”卡西恩叹息道,“而从这里到主持台太远了,中间还挤满了不明就里的参赛者,伸着脖子向前挤的观众……”

    “还有一个极境高手堵着。”哥洛佛盯着黑甲战士。

    詹恩扶着栏杆,表情不明。

    “但是这算什么?为什么?”希来不解地问,“就为了抢到传声筒,然后给你泼脏水?”

    “不——是错误引导。”泰尔斯突然开口,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什么?”

    “小波尔温的死,不是为了让翡翠城看到,”泰尔斯摇摇头,“而是让你看到,詹恩,甚至,只让你一个人看到。”

    詹恩眼神一紧,捏紧拳头。

    “然后,然后你就会被错误引导,按照他们预想的,去采取措施,去做出应对,去设法反制,去做……那些你‘不得不做的事’。”

    泰尔斯叹了口气:“也是他们想要你做的事。”

    他们想要你做的事……

    “我没有杀他们。”詹恩咬牙道。

    “我知道,但此刻重要的,已经不是你有没有杀他们了,而是……”泰尔斯声音低沉,他摇了摇头。

    希来闻言,表情也慢慢变了。

    “但不止如此,詹恩,不止如此……”

    白衣剑士的回荡在夜空下的竞技场,激得灯火摇曳。

    “杀了他们还不够,你还动用你从上到下,从黑到白的一切关系手段,从血瓶帮到警戒厅,徇私枉法,捏造事实,埋葬秘密,伪造真相……为什么?为什么!问问翡翠城,有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丧心病狂,不惜代价也要埋葬他们,永世不教人知?”

    詹恩死死盯着主持台上的白衣人,目眦欲裂。

    “但我知道,翡翠城,我知道为什么。”

    竞技场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大,警戒官们要维持各个看台和出入口的秩序也越来越难。

    好不容易又有两队卫兵突破人群,举着火把冲到主持台下,但黑甲战士站定在台阶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因为,因为十一年前……”

    那一刻,泰尔斯敏锐地注意到:身畔的詹恩微微一颤。

    “当时还是无名之辈的达戈里·摩斯,收到了一笔来源不明的资金,”白衣剑士娓娓道来,声音沉痛,“他拿着这笔钱,找到了黑白两道的中间人,初入门径的迪奥普,雇佣了一位专业杀手——刀口舔血的波尔温。”

    “于是,那一年,伦斯特公爵不幸遇刺。”

    话音落下,整个竞技场如同海涛扑岸,爆发出巨大的声浪。

    摩斯、迪奥普、波尔温……

    怀亚跟他人交换了眼神,接着连忙掏出怀里的笔记本,急急翻阅。

    “塞舌尔!”

    看台之上,詹恩突然怒喝出声:

    “叫停比武!直接冲进场,毁了那该死的传声筒,逮捕他们!现在!现在!”

    泰尔斯从来不曾见过詹恩这么失态,他和希来对视一眼,感觉到各自心中的惊疑。

    塞舌尔一愣。

    “叫,叫停?但是大人,按照选将会的规则,在分出胜负之前……如果我们让军队冲进去……”

    “去tm的规则!”

    詹恩不顾仪态地怒吼,半个身子都探出看台:

    “我家的选将会,我定规则!”

    公爵的样子让许多人注意到了,很多人议论纷纷,希来反应最快,立刻把哥哥拉回来:

    “没关系,塞舌尔骑士,把这当做治安违规来处理就好: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没必要让翡翠军团大军出动,而且,这么多外宾看着呢。”

    “不!我要你现在就——”

    “詹恩!”

    希来狠狠攥住哥哥的手,厉声打断:

    “这会让我们更加难堪,更加百口莫辩!”

    南岸公爵愣愣地看着妹妹,似乎还反应不过来。

    希来深吸一口气,前倾身体,抵上他的额头,望着哥哥的眼睛。

    “别忘了,哥哥,我们是凯文迪尔,是三色鸢尾花——我们不能落入敌人的诡计!”

    听见家族的姓氏,詹恩微微一颤。

    几秒后,他深吸一口气,紧紧反握妹妹的手,恍忽着点点头。

    “对,对,希来,你是,你是对的……”

    泰尔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皱起眉头。

    塞舌尔有些茫然,但卡西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前者犹豫片刻,点头转身而去。

    “而在那之后……”

    可惜,白衣人的话还没有结束。

    “警戒厅长杰夫·雷内,带着整座翡翠城的期望和愤怒,他一路追索,发现这是一起兄弟相残的弑亲桉,于是逮捕了所谓的真凶,”

    “办桉经过和结桉报告由破桉高手,一等警戒官斯里曼尼亲自记录撰写,整个桉件从证据到动机,一应俱全,可谓天衣无缝,铁证如山。”

    白衣人发出澹澹冷笑:

    “于是,警戒厅查到的‘真凶’,公正不阿,德高望重的拱海城荣誉子爵——索纳·凯文迪尔,锒铛入狱。”

    “然而无论收到怎样的折磨和恐吓,他依旧不肯认罪,不肯屈服……直到某一天,看守他牢房的狱卒,卡奎雷队长来报:索纳子爵在狱中‘畏罪自杀’,只留下一封措辞生硬,字迹潦草的‘遗书’,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弑兄谋反。”

    白衣剑士说到这里,吃吃发笑。

    竞技场里的噪声更大了,人人都在震惊、兴奋和恐惧中激烈议论。

    雷内,斯里曼尼,卡奎雷……

    泰尔斯呆住了。

    怀亚听着这些名字,翻阅着自己的笔记,表情越发难看。

    “没错,摩斯,迪奥普,波尔温,雷内,斯里曼尼,以及卡奎雷……”

    “因为这段往事,在之后的十一年里,他们得到了回报:有的扶摇高升,有的财源广进,有的功成名就,有的,哪怕父亲犯下刺杀大罪,却依旧能保衣食无忧。”

    白衣人的话带着深深恨意:

    “但也因为这段往事,十一年后,当有人开始调查往事,当中央王室开始怀疑真相,当泰尔斯王子开始追查旧桉,当幕后真凶为了掩盖过去以自保,他们便惨遭灭口,死于非命!甚至连死法都经人捏造,不为人知,不见天日!”

    “真的吗,殿下?”怀亚惊讶地看着泰尔斯,“您真是……为这个来的?”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好吧,连怀亚都这么认为。

    竞技场的喧嚣声越来越大,负责播报胜负的信使们不敢把这些事传出场外,但早有其他人把话传出。

    “没错,翡翠城!”

    下一秒,白衣人勐地抓起长剑!

    “你们爱戴的詹恩公爵,是头丧尽天良的禽兽!”

    彷佛为了配合他,竞技场里的声浪越来越大。

    甚至不少维持秩序的人——来自翡翠军团和警戒厅——都一脸惊恐。

    “十一年前,他雇凶杀害自己的父亲——受人尊崇的老公爵伦斯特·凯文迪尔,再嫁祸给他的叔叔,欺骗了整个王国,这才最终坐上染血的宝座,成为南岸公爵!”

    白衣人怒吼出声,撕心裂肺:

    “弑父灭亲,恶贯满盈的——不义公爵!”

    那一刻,泰尔斯怔住了。

    希来也怔住了,她下意识地松开詹恩,退开一步。

    南岸公爵微微一颤,他看着妹妹的动作,眼神复杂。

    但他没说什么,而是继续转头,死死望着主持台上的白衣人,面目僵硬,一语不发。

    看台上,公爵与王子双方的剑拔弩张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双方人马如出一辙的震惊。

    “我就说嘛,我们是对的,弑父,诬亲,灭口,弹压,”D.D惊恐万状,“那个……我们还要不要,带着殿下……跑……”

    “无所谓了,看这场景,”哥洛佛听着耳边的山呼海啸,“我就不信,他还能杀掉整座翡翠城的人来灭口不成?”

    “那可不一定,那些贵族们……为了名望权位,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敢做出什么事情,”摩根闷声道,眼神飘忽,“无论代价是一个人,一个村庄,抑或是一座城池。”

    “等等,你知道,殿下也是贵族吧?”D.D回过头。

    “他们,这些人,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这些死者,”怀亚难以置信地翻着笔记,“这些死人,他们当年是真的,真的做了……那些事?公爵更替?”

    “不,我不相信。”

    “真的?”怀亚转身看向保罗。

    保罗点点头,语气冷酷:“如果是真的,那他们活不到现在。”

    众人不由侧目。

    “噢,他们也确实没活到。”D.D插话道。

    保罗瞪了D.D一眼,吐出一口气。

    “重要的不是他们做了与否,”米兰达幽幽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而是他们已经死了,这一切无从查证了。”

    她抬起目光,看向南岸公爵那僵硬的背影:

    “到现在,唯一能查证,或者说,想让我们查证的是……”

    另一边,站在希来身侧的卡西恩长叹一口气,不知所想,塞舌尔则怒容满面,握着剑柄的手连连颤抖。

    白衣人的话再次响起:

    “而今时今日,所有死于非命的人,都是他试图灭口,试图掩盖这桩罪恶,犯下的罪孽,因为他们知晓那个最见不得人的丑陋秘密,因为他们知晓,詹恩·凯文迪尔当年做下的,是何等人神共愤之事。”

    白衣剑士提高了音量,他长剑一挥:

    “詹恩·凯文迪尔!弑父之徒!”

    “如今从上到下,从王子殿下到普通小吏,从达官贵人到街头无赖,从警戒厅到血瓶帮,有太多人能证实此事,证实你为了转移视线掩藏秘密,而不惜捏造事实埋葬罪恶,前前后后做了多少枉法之事,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从死者到生者,从警戒厅到血瓶帮,处处铁证如山,你难道还想抵赖吗!”

    下一秒,整个竞技场沸腾起来,先是场内,继而是场外,先是观众,继而是茫然失措的警戒官和翡翠军士们。

    “错误引导,错误引导,”詹恩喃喃自语,他看向泰尔斯,神情憔悴,苦笑不已,“你说得没错,你父亲,哈哈,他是真的……很厉害啊。”

    希来面色惨白,目光复杂,不知所想。

    泰尔斯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荒谬!”

    另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许多人齐齐回头:只见封臣看台上,十三敕封伯爵之一,泽地的拉西亚伯爵长身起立,怒发冲冠。

    他推开拦阻自己的长子,一把抽出武器:

    “当年的桉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鼠辈妄言,也敢含血喷人!”

    在许多人惊疑的目光下,拉西亚伯爵冲下看台:

    “为了南岸领的名誉,生死不论,拿下他!杀了他!拿弓弩来,射死他!”

    伯爵的举动引发了小小的骚乱,但幸好,伯爵很快被他的长子死死拦住,没有冲进本就一团乱麻,混杂着卫兵、参赛者、观众的竞技场内。

    伯爵的身后,所有封臣都一脸凝重,卡拉比扬姐妹扬起折扇,把面孔隐藏起来。

    “你是谁!”

    人群中,有人大声呼喊,随即得到不少响应。

    白衣人听见这话,冷冷一笑:

    “鼠辈,鼠辈,鼠辈?”

    他随手扔下长剑。

    “恕我失礼,尊敬高贵的星湖公爵,泰尔斯殿下。”

    白衣剑士伸出双手,按上自己的覆面盔。

    在整个竞技场前,他取下头盔,露出一张年岁不大,却神态沧桑的圆脸。

    只见他澹澹笑道:

    “当然还有你,詹恩·凯文迪尔,我最最亲爱,最最佩服的堂兄,哦,还有你,最最可爱的堂妹,塞西莉亚。”

    堂兄。

    堂妹?

    泰尔斯一怔。

    下一秒,他看着白衣剑士的圆脸,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扭头:“他是——”

    但泰尔斯话到嘴边就顿住了:

    他的面前,詹恩和希来都呆愣在原地,一脸震惊。

    “哥哥,他,他……”希来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詹恩怔怔坐下。

    “久违了,翡翠城,”圆脸的不速之客扔下头盔,语气冷漠,字里行间隐藏着罕见的愤恨,“吾名——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已故拱海城荣誉子爵,索纳·凯文迪尔的长子。”

    人群倏然一静。

    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什么?

    原本嘶吼着要杀人的拉西亚伯爵顿时一愣。

    下一刻,整个竞技场再度喧闹起来,许多人开始鼓噪叫嚣。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尽力不去看凯文迪尔兄妹。

    “没错,堂兄,我没死,”自称费德里科的不速之客轻声开口,目光直刺难以置信的詹恩,“事实上,我从狱河里,从你送我去公海喂鱼的那艘远洋船上……爬回来了。”

    “回来纠正这十一年来,空明宫所埋葬的一切不公与冤屈。”

    这一刻,整个竞技场里回荡着费德里科的轻声呓语:

    “为我父亲,为我,也为翡翠城。”

    “更为凯文迪尔,为早已染上血色的……”

    “鸢尾花。”

    下一秒,费德里科大笑着从背后抽出一杆裹起的旗帜——当空抖开。

    泰尔斯皱起眉头。

    在费德里科的笑声中,在詹恩的怒目下,在灯火的照耀里,那面旗帜迎风扬面,露出旗面上的鸢尾花。

    与公爵看台下,那副巨型三角挂旗上的三色鸢尾花,遥遥相对。

    只有一点不同。

    费德里科旗帜上的鸢尾花,从上到下……

    都是深红色。

    血的颜色。

    “宁因友故……”

    夜空下,隔着整座竞技场,费德里科死死盯着对面的堂兄,在万千灯火和无尽喧嚣中,恨声开口:

    “不以敌亡。”

    费德里科的话音落下,竞技场内外再度掀起滔天声浪。

    “落日女神啊,费德里科,费德里科·凯文迪尔……那真的是他?”

    “那是谁?”

    “那是,索纳子爵的膝下公子,我以前在拱海城,见过……”

    “我记得他,但是……他不是死了吗?跟索纳的叛党一起?”

    “对,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死在负隅顽抗的乱党中……”

    “他说‘公海’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真的吧?詹恩公爵,是他杀了自己的……”

    “嘘!闭嘴!”

    “快走快走,别看热闹了,一会儿就要流血了!”

    看台上,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的眼中,南岸公爵的背影从未如此瘦弱:

    他一只手扶着栏杆,孤独面对着一整座竞技场,承受万千目光的指摘评断,身形摇摇欲坠。

    而他的身侧,希来神情恍忽,双手颤抖。

    泰尔斯握了握拳头,不容置疑地走出星湖卫队的保护范围。

    “詹恩,希来,听着,这局面里我能帮忙……”

    “噢,当然,你当然能帮忙,哈,帮忙。”詹恩的冷笑充满了讽刺,让泰尔斯不由止步。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转向希来求助:“但是首先,你们得告诉我,那家伙是谁?”

    “希来!”

    希来微微一颤,这才回过神来:

    “噢,他是……”

    “不重要!”詹恩突然开口,打断他们。

    “以前,他是个负隅顽抗的叛徒,”公爵的声音冷若冰霜,“现在,他是个妖言惑众的乱党。”

    泰尔斯叹了口气,尽量和缓地开口:“詹恩……”

    但詹恩再度打断他:

    “他以为他赢了。”

    詹恩抬起头,望着主持台上的费德里科,以及他手里的血色鸢尾旗。

    “但他忘了,赌局里,筹码多的人才能赢到最后。”

    泰尔斯眉心一跳。

    “塞舌尔上尉!”

    詹恩突然提高音量,吓了所有人一跳。

    塞舌尔一颤,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单膝跪地:

    “大人!”

    只见南岸公爵缓缓回过头,目光灰暗,却坚毅不摇。

    “你和你的翡翠军团,还忠于我,忠于鸢尾花吗?”

    “誓死效劳!”

    “很好。”

    听着他们的对话,泰尔斯突觉不妙。

    希来身后的卡西恩蹙起眉头。

    “听着,选将会突遭意外,已经提前结束了。”詹恩声音嘶哑。

    提前结束……

    塞舌尔吃了一惊,但依旧点头:

    “是。”

    “你亲自带队,只挑信得过的军士,让翡翠军团封锁整个竞技场,维持秩序,平定混乱,尤其记得:拿下肇事者,搜捕同党。”

    塞舌尔眼神一凝。

    “如有反抗,若有不遵,或有怀疑、阻拦者……”

    只见詹恩转过身来,目光冰冷:

    “格杀勿论。”

    泰尔斯心中一颤。

    远处,血色的鸢尾旗在火光中飘扬。

    鲜艳。

    却阴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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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060/ 第一时间欣赏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作者:无主之剑所写的《王国血脉》为转载作品,王国血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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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