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王牌
“翡翠军团,镇暴任务,不惜代价,做好见血的准备!”
得到公爵的命令,塞舌尔骑士大声喝令。
看台下的翡翠军士们齐声呼应,整齐划一,这让围护着泰尔斯的卫士紧张不已,怀亚忧心忡忡地打量四周,想要找到出口。
“不,詹恩,等等!”
希来情急之下开口阻拦:“暴力镇压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坐实了费德里科的指控——”
但詹恩理也不理她,只是盯着远处的费德里科,冷哼下令:
“记得,塞舌尔,若犯人反抗……”
“是,绝不容情,大人。”塞舌尔严肃重复公爵的命令,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队伍。
然而一只手突兀搭上塞舌尔的肩膀,让他的势头生生一顿。
“相信我,老朋友,”卡西恩出现在塞舌尔身后,神情忧虑,“为了翡翠城好,现在不是你表忠心的好时机。”
整装待发的翡翠军士们看到这一幕,纷纷犹疑地望向彼此。
希来和泰尔斯都松了一口气。
“你早已不是翡翠军团的一员了,卡西恩,”塞舌尔望着前方,却看也不看老朋友一眼,“放手,否则你会比上一次输得还惨。”
话音落下,塞舌尔姿势不变,可泰尔斯却觉得狱河之罪微微一跳!
待命的军士们预感不对,一队队地拢靠上来,隐成包围之势。
“也许吧。”
卡西恩轻轻蹙眉,却未曾放开手:
“但是我一个人输,总好过一座城输。”
那一瞬间,作为对手两人未曾面对彼此,旁观的泰尔斯却觉得眼睛隐隐刺痛。
“我就说嘛,他们一定有旧怨!”泰尔斯身后,D.D一拍巴掌,自得地对同僚们道。
卡西恩的话让塞舌尔眉头一皱,他环视全场:只见竞技场内的观众们全都面朝公爵看台,无不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氛围甚至比观赏比武时还要热烈。
塞舌尔迟疑了几秒,重新望向鸢尾花公爵。
“我说过了,塞舌尔,”詹恩没有低头,眼神不离费德里科,“若有阻拦者……”
“詹恩!”希来厉声道。
“詹恩,冷静!”
泰尔斯扒开想把他重新拉到身后的怀亚,加入对话:
“别忘了,你依旧是公爵,依旧是此刻掌握主动和优势的一方,远不到鱼死网破的地步,而那边那家伙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一个半途闯进选将会,信口胡言的——”
“恕我直言,泰尔斯殿下。”
詹恩不客气地打断他,前一句尚有礼貌,后一句直接粗暴:
“干你屁事!”
泰尔斯顿时哑口无言。
好吧,小花花这是,之前的气还没消?
“拜托,哥哥,你知道他是对的,”希来适时开口,眼神灼灼,“你只是不愿承认……”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詹恩瞬间回头,目光冷酷,在泰尔斯和希来之间游移:
“这么多年,你唯一擅长的就只有离家出走!”
希来话语一滞。
“没错,这么多年,我更像是这里的客人而非主人,”她深吸一口气,话锋犀利起来,让詹恩渐渐蹙眉,“所以我知道选将会的客人有哪些!翡翠城外的封臣,王国外领的贵族,十三望族的宾客,大海彼岸的来使,有资本远行的商人旅人学人,包括鸢尾花家族的邻居、盟友、商贸伙伴、竞争对手……”
“还有敌人。”泰尔斯忍不住加了一句。
“比如你?”詹恩回头怒视泰尔斯,逼得后者不得不举手后退。
围着看台的翡翠军士们与泰尔斯身边的星湖卫队本就互存敌意,剑拔弩张,眼见彼此主人再度爆发矛盾,双方都悄然按住武器。
“而他们都在等着看你的好戏!”
希来挥手示意泰尔斯别添乱:
“詹恩,他们想看看你要上演的,究竟是一桩无伤大雅,只需照章办事就能处理的治安琐事……”
“还是一起兹事体大,非得动员军队以镇压的政治风暴。”泰尔斯补充道。
“所以别再被——别再看那个小屁孩了,老娘我才是你妹妹!”希来一脸怒容,把詹恩的杀人眼神从泰尔斯身上拽回来,“我说到哪了……所以别再被敌人耍得团团转!错误引导,记得吗,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面对双方接连劝阻,詹恩一声不吭,只是怒目圆睁,呼吸急促。
就在此时,阿什福德管家慢吞吞地走上看台,在公爵身后轻声耳语了几句。
詹恩眼神一动,轻轻扭头。
泰尔斯同样转过头去,这才发现,邻近看台上的贵族和封臣们纷纷离座,他们之中有人急匆匆地寻找出口退场,也有人朝着公爵这边而来,有人向詹恩遣仆问安,也有人暗召侍卫自保,有人义愤填膺声讨小人,也有人喊着口号勤王救驾,甚至有人大声呼唤泰尔斯王子的名字,但无论哪一种,都给维持秩序的警戒官和绿帽子们以极大的压力。
而整个竞技场的目光,此时此刻都聚焦詹恩一人。
鸢尾花公爵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看到了吗?”
希来向阿什福德点点头,对哥哥道:
“他巴不得你在众目睽睽下派人去逮他,甚至杀他!这就是他的目的!”
詹恩死死盯着堂弟,目眦欲裂,一言不发。
“对的,记得安克·拜拉尔和他的决斗吗,”泰尔斯忍住心中的疑惑,帮腔道,“敌人在逼你做选择,冲动之余痛下杀手,成为一个默认污名的不正公爵,还是——”
“你说完了吗?”
詹恩冷冷打断他:
“这么关心我们,殿下,我还以为你才是南岸公爵呢。”
泰尔斯讪讪闭嘴,但了解詹恩的希来却松了一口气,她在哥哥看不见的角度对泰尔斯点了点头。
台下,卡西恩呼出一口气,放开搭在塞舌尔肩膀上的手,后者不甘心地挥手,示意整队完毕的军士们稍候。
“还有,还有一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泰尔斯眼见有戏,连忙转换话题,以缓解詹恩的怒火。
“什么事?”希来及时地追问。
在众人的疑惑下,泰尔斯指向远方主持台。
“他,费德里科什么的……”
王子望着自称费德里科的男人,也望着下方战斗力和威慑力十足的黑甲骑士,眯起眼睛:
“就这?”
“什么?”希来大惑不解。
“他就只是,”泰尔斯思索着,“就只是另一个安克·拜拉尔吗?没别的了?”
詹恩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但这边还没来得及讨论出结果,费德里科就再度开口,向整个竞技场喊话:
“怎么了,堂兄?在计划什么?”
他看着詹恩和整装待发的翡翠军团,哈哈大笑:
“哑口无言了,恼羞成怒了?想走老路子,让你的走狗们把我碎尸万段沉海掩埋,以掩人耳目?”
詹恩眉毛紧皱。
整个竞技场的议论声更大了。
越来越多人看向满布全场的“绿帽子”——既有士兵专注本职,维持秩序,也有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只等上级一声令下——们,注意着他们的武器,眼神里同时露出忌惮和期待。
“那还等什么,来啊!”
只见费德里科探出身子,向着全场大声宣告:
“在落日女神的见证下,我发誓,我将束手就擒,绝不反抗!”
费德里科话音落下,詹恩和泰尔斯、希来齐齐一怔。
“来啊,堂兄!为了正义和真相,为了公道和律法,我敢把性命交托你手!”
“只是你,弑父的懦夫,你敢当着我的面,当着整座翡翠城,当着落日与皓月之光,直视我的眼睛吗,”费德里科举起手,恨恨喊出对手的全名,“詹恩·凯文迪尔?”
下一秒,全场的议论声“哗”地一下增大,仿佛越滚越大的雪球终于爆裂开来。
“他是说真的?束手就擒?”
“卧槽,他胆子这么大的吗?”
“别啊,我还期待着一场大战或者刺杀呢!”
“这么愚蠢啊……”
“不,此举相当聪明……”
“聪明啥啊,如果我是詹恩公爵,就趁机一刀宰了他,一了百了……”
“你以为公爵跟你一样蠢啊?”
“别磨蹭了,快走!”
“该死……那个出口也不让人走,有绿帽子守着……”
“不,别跟他们吵,这情况,他们一句‘疑为叛党’就能杀了你,都没处说理去……”
“骗鬼去吧,”星湖卫队的阵容里,摩根恨声开口,“那逃犯少爷费了老大劲,再加一个极境高手四处冲杀,才上到主持台露个脸,这就‘束手就擒’了?”
“我也不信,”哥洛佛赞同道,“除非他先让那杀手投降……”
但僵尸的话语突然一滞。
“奇怪了。”他疑惑道。
包括泰尔斯在内的众人注意到不对,纷纷定睛一看:
不知何时,那位曾经一路突围把费德里科护送上主持台,又把守在台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黑甲战士……
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呢?他人呢?洛桑二世呢?”米兰达反应过来,她两步攀上栏杆,看着远方主持台下空空荡荡的台阶,惊愕不已,“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瞬之间,包括原本围在主持台下的警戒官和卫兵们在内,所有人爆发出一阵惊呼,仿佛他们也才刚刚发现:守在眼前的敌人不见了。
“我不知道,难以置信,”保罗难以置信,四处张望,“我一直用‘天瞰法’注意那边的动静,这是博兹多夫家从‘射日者’处学到的法门,最擅锁瞄猎物,按理说不可能突然失去目标……”
“‘按理’说,”怀亚拿出笔记,凝重地记录起来,“但别忘了,有关洛桑二世的一切都违背常理。”
看到这一幕的泰尔斯同样惊疑。
他就那么消失了?
奇怪,又诡异。
这是计划好的吗?
“等等,但若失去高手保护,那个费德里科……”保罗望着远处,若有所思。
下一秒,没有了最大的阻碍,主持台下方的警戒官和卫兵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如梦初醒,咋咋呼呼地冲上主持台,冲向费德里科!
“立刻投降!”
“放下武器!”
“不许动!”
“举起手来!”
“离开传声筒!”
“待在原地!”
混乱的呼喝和警告声此起彼伏,经过传声筒,传遍了整座竞技场。
费德里科很是配合地举手跪下,任由自己被粗暴地摁倒压制,还遭受了不少殴打。
“能一路杀出重围,再一连击倒这么多卫兵,”哥洛佛阴沉着脸,“刚刚那应该是洛桑二世吧?他,他就这么丢下雇主,夹着尾巴跑了?”
“雇佣兵的忠诚。”摩根呸了一口。
“呼,得亏他跑了,”D.D庆幸不已地松了口气,看见大家的眼神后他连忙一抖,雄赳赳气昂昂,“我是说,竟然教他跑了!否则我们可不会放过他……”
“那我们现在去追?”涅希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其余人彼此对视,你看看我身上的绷带,我望望你手上的伤口,大家纷纷默契地扭过头,沉默不言。
“我们,还是以殿下的安全为先吧。”米兰达叹了口气。
“啊,那卫队的荣誉怎么办?要是恐,要是马略斯长官醒过来……”涅希难以置信。
“事实上,”D.D严肃地打断他,“这正是为了卫队的荣誉。”
众人沉默下来。
很快,警戒官和卫兵们的身影布满了整个主持台,主持台上的血色鸢尾旗被粗暴揭下,仿佛在昭示这一场意外接近尾声。
“趴下!趴下!”
“不,跪下!”
“慢一点,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抓住他了!”
“按住按住!”
“绑起来!”
“要塞住他的嘴吗?”
“不,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别打了!”
“我们是警戒官,根据翡翠城律法,你有权为自己辩护,接受审判……”
局势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激起观众们的新一轮议论,竞技场里的声音重新变得混乱嘈杂。
“这位费德里科少爷,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保罗问出许多人的疑惑,“结果就这么举手投降?放弃保镖打手,放弃暴力反抗,放弃武力威慑,放弃自己最大的筹码?”
对。
泰尔斯也皱起眉头:对方大闹竞技场,以最恶毒最可怕的罪名指控现任公爵,现在却……
束手就擒?
“不,恰恰相反,他抓住了自己最大的筹码。”米兰达望着远处的费德里科,若有所思。
“至少他保住了性命。”哥洛佛不屑道。
“可是……”保罗欲言又止。
可是这说不通。
泰尔斯点点头,在心底里接过他的话。
对,也许费德里科此举能自保性命。
迫于压力,詹恩不会杀他,至少不会当众杀他。
可他难道不知道,若自己这样落入空明宫手中,就毫无胜算了吗?
泰尔斯下意识转头:詹恩观察着场中局势,眉头起伏不定,不知所想。
“他真的,投降了?”希来难以置信。
几秒后,詹恩的表情回复平静,他低下头,温和地下令。
“塞舌尔,任务取消,让翡翠军团各回岗位,继续维持秩序吧。”
塞舌尔表情一变:
“可是大人……”
“唤来切尔基少尉,让他带警戒官出队,”詹恩不容他反驳,“去押犯人过来,记得注意素质,态度和动作都斯文点,不要惊扰了观众。”
塞舌尔欲言又止,但卡西恩对他摇了摇头。
“派出你最精干的追踪手,”詹恩继续道,“去追那个跑掉的高手,哪怕逮不住,也得搞清楚他的行踪去向。”
塞舌尔沉默了几秒,还是转过身,唤人下令。
“阿什福德,让主办的商家们干活,安抚观众,调节气氛,选将会胜负未分,是时候该准备下一场了,”詹恩冷静地一一发布命令,“还有,召集在场的封臣和贵宾们过来,他们需要正确地‘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管家微笑点头。
“很好,詹恩,”看见哥哥恢复理智,希来颇为欣慰,“别忘了你是谁,我们是谁——别让他的胡言乱语影响你。”
她深吸一口气:
“记得:凯文迪尔不以敌亡。”
但詹恩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望了妹妹一眼,目光复杂。
“那你准备怎么做?扔他进监狱,还是公海?”泰尔斯问道。
詹恩回头剜了他一眼。
“那家伙,他以为他抓住了最大的筹码,才敢从幕后来到台前,”詹恩目光锋利,冷哼连连,“但他也忘了自己最大的劣势。”
泰尔斯眼神一动。
“这里是翡翠城,而他走进了我的棋局,”詹恩冷冷道,“我的规则。”
没错。
詹恩的规则。
以詹恩在翡翠城多年的影响力、掌控力和统治力——无论是简单粗暴的一纸绞刑执行令,还是复杂的一系列政治法理操作,甚至是精巧的舆论引导操控,便任费德里科如何舌灿莲花扇动公众,如何有理有据名正言顺,最终也势必一败涂地。
这个道理——泰尔斯心事重重地看向费德里科——他不知道吗?
场中,主持者颤颤巍巍重新站上台,不情愿地(多亏了那帮站在台下的警戒官)用尽量平和的嗓音,提醒着观众和选手们,选将会因故中断,现在重新开始。
但早已没有人在意比武了。
警戒官和翡翠军团的队伍重新流动起来,他们喝退人群,维持秩序,绕着竞技场开出一条通路,将犯人押往公爵看台。
被五花大绑的费德里科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押送他的队伍每路过一个看台,观众都无比激动,人们或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或大呼小叫向前拥挤,争相一睹大闹选将会的罪魁祸首。
气氛仿佛又回到了意外发生之前,参赛者们激烈相争的时候。
押送的路上,费德里科安静而顺从,没有大叫抗议也没有挣扎反抗,但队伍越来越近,公爵看台上的众人却越发紧张。
“戒备!留意人群!”塞舌尔高声喝令,翡翠军团齐声应是。
“奇怪,他真就没有丝毫反抗。”D.D看着押送队伍里的费德里科,悄声对同伴们道。
“也没有突然扔出一个炼金球,惊喜全场。”怀亚全神贯注。
“没有刺客蹦出来。”哥洛佛警觉地扫视周围。
“没有埋伏已久的同党。”摩根道。
“重量级的观众人群里,也没有人配合呼应,扇动情绪。”保罗关注着贵族看台。
“没有转折,没有意外,比冥夜神殿的舞台剧还无聊。”涅希失望叹息。
“所以,这逃犯少爷做了这么多,就为冲上主持台吼一嗓子,给公爵泼脏水?”摩根不屑道。
“那他就太天真了,”保罗道,“纵然事情闹得再大,一旦被翡翠军团抓住,他就没招了,”
“愚蠢,”哥洛佛摇摇头,“潜藏暗中才是他最大的优势,结果现在,他任由翡翠城宰割了……”
“但他看着还是一脸自信的样子,我总觉得有问题。”怀亚摩挲着自己的笔记本。
“唉,凯文迪尔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D.D耸耸肩,“我怀疑他们有祖训:无论心里多慌,脸上一概面瘫。”
“除非他还有后手。”米兰达突然发声。
卫队众人齐齐转向她。
米兰达望着费德里科,严肃道:“更糟,也更有力的王牌。”
怀亚若有所思:“就算被翡翠军团逮住,也浑然不怕,有恃无恐的王牌?”
没错。
默默听着这些的泰尔斯同样怀疑。
一张王牌。
“那么……”保罗沉思道,“那张王牌在哪里?要怎么打出来?”
米兰达摇摇头。
“不知道。”
米兰达提醒星湖堡的众人:
“但此事必定筹谋已久,他不会轻易认输的,即便举手投降,其中也可能有蹊跷。”
没错。
听了他们的话,泰尔斯左右张望。
他想要找到某些熟悉的身影,或嗅出熟悉的阴谋气息。
绝没有这么简单。
按照经验,费德里科一定有更多的筹码,更大的阴谋,更得力的手段。
足以击倒詹恩的杀手锏。
而非仅仅是一次现身,一句指控,一面旗帜。
如此,方才符合凯瑟尔和王国秘科的风格。
只是,在哪里?
是什么?
另一边,经过重重关卡,翡翠城的一众封臣和贵族们,包括许多重量级贵宾都被请到公爵看台,泰尔斯和詹恩都不得不约束部下,剑入鞘,刀背刃,努力营造出一派和和美美的气氛。
“抱歉,家仇外扬,扫了诸位的兴致。”
詹恩转过身,面对宾客们,露出微笑:
“翡翠城对此抱歉万分。”
公爵发话,温和亲切,封臣和来宾们面面相觑。
“无妨,公爵大人,”首先发声的是来自不朽议会的议员,血族扬尼克,只见他优雅一笑,为事件定调,“谁家还没几匹害群之马呢?”
他的话迎来许多人的附和。
“翡翠城形势大好,盛世繁华,外部势力见了眼红嫉妒,”一位苍老的直属封臣哼声道,“自然少不了苍蝇蚊子嗡嗡作响。”
“至圣塔拉尔有言,家丑不相避,方为至亲,过失不相隐,是为挚友,”丛众城的来使谦卑回复,“我们的笃苏安塔拉尔与公爵大人相交莫逆,些许插曲,不在话下。”
“事实上我还挺享受的,比往年的吹吹打打有意思多了,”泰伦贸易邦的特使哈沙搂着自己的妾侍,哈哈大笑,“当然咯,有啥需要吾邦相助的,公爵你只管说!或者,明天的关税会议上说?”
“您要怎么对付他,大人?”海狼船团的船主坦甘加盯着越来越近的费德里科,嘿嘿一笑,摩拳擦掌,“要我说,交给我,带到海上去看看海景……”
面对这些宾客,詹恩一一宽慰,谆谆回应,言辞间滴水不漏,仿佛方才的风波不存在。
看得泰尔斯连连皱眉。
“看来,无论封臣还是合作伙伴,乃至竞争对手,”米兰达皱着眉头,“冠冕堂皇也好,居心叵测也罢,他们都没有理由去支持一个失位已久,败逃多年,既无权势也无利可图的乱党之后。”
“更别说城里的审判厅、警戒厅、市政厅……”保罗叹气道,“这位凯文迪尔的旁支少爷,他的扇动和指控苍白无力,除了一场热闹,什么也不是,事实上,当他放下武器遣走保镖,自甘入彀的那一刻,他就输了。”
是么。
泰尔斯陷入沉思。
费德里科,他真的输了吗?
如果他真如自己所想,是来扳倒詹恩的……
那就只有这样吗?
那他还在等什么?
秘科还准备了什么?
凯瑟尔五世还打算做些什么?
更高的谕旨?出人意料的证据?排山倒海的民意?潜入内部的内奸?大兵压境的外敌?
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能让他一举翻盘的筹码?
在泰尔斯苦苦思索着的时候,费德里科终于被顺利而平稳地交到翡翠军团手中,带到公爵看台。
“诸位,翡翠庆典乃是大喜的日子,”詹恩微笑扬手,回应宾客,“谁说我要杀人了?”
他转过身,看着台下的费德里科,步下台阶。
“相反,我要给他应得的待遇,”翡翠军士们在人群中清出一条道路,让詹恩走向犯人,“毕竟,他也算是凯文迪尔,流着鸢尾花之血,更身为翡翠城子民。”
在封臣和宾客的一片赞许声中,泰尔斯和希来对视一眼,同样步下台阶。
眼见塞舌尔和卡西恩随侍两位凯文迪尔身侧,怀亚一惊之下,连忙招呼众人跟上泰尔斯,列出队形,努力摆出王子的排场。
“许久不见,费德。”
在一众来宾甚至一整座竞技场的注目下,詹恩神态自若,俯视跪在地上被捆得严严实实,毫无挣扎可能的费德里科:
“你瘦了。”
满面血污的费德里科想要起身,却被后面的看守死死摁住,他嘿嘿一笑:
“如果你死过一次,堂兄,你就会发现,减重其实没那么难。”
希来看着眼前的犯人,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费德,你……为什么?”
费德里科转过头。
“啊,塞西莉亚,无辜又天真的妹妹。你还真是长大了不少,对吧,”他的笑容带着嘲讽,“亭亭玉立,等着成为又一名凯文迪尔王后?”
希来皱起眉头:
“我以为你死了。”
“那你以为得没错。哦,泰尔斯殿下,”费德里科转向泰尔斯,眼前一亮,“慕名已久,终得一见……请收下我的谢意,感激不尽!”
他用尽全力,以跪姿鞠了个别扭的躬。
泰尔斯眼神一动:
“为何?我和你素不相识。”
费德里科失声而笑——相比起詹恩的礼貌而完美的笑容,费德里科的笑更加张狂。
“确实,但若非托殿下之福,我恐怕永无回归翡翠城的这一天,”他目光灼灼,“我自然要大力感谢您。”
“詹恩大人!”
十三望族的族长之一,泽地的拉西亚伯爵越众而出,义愤填膺,尤为特殊:
“据我所知,费德里科·凯文迪尔本就是叛徒,当年逃过一死,如今还冥顽不灵,本性难移!大人,请您立刻下令,诛杀此贼!”
费德里科不屑冷哼:
“叛徒也有脸说别人?”
拉西亚伯爵面色一变,破口大骂,被长子死死拉住。
詹恩一边安抚伯爵,一边却目光游移,看向拉西亚伯爵身后的两位少女。
下一秒,两位少女对视一眼,肃穆抬头:
“卡莎·卡拉比扬,提请守护公爵,严刑峻法,以正视听。”
“双塔长剑的琪娜,建议詹恩大人,斩草除根,切忌心软。”
严肃的姐妹俩眼神精明,双双扬手,默契地打开两把折扇,一书“唯命是从”,一铭“忠诚不二”。
泰尔斯听见身边的希来不屑哼声。
眼见众人表态,詹恩终于露出了笑容。
“哈,智慧在左,长剑向右,”费德里科讽刺道,“而卡拉比扬总在中间,你们知道像什么吗——墙头草。”
卡拉比扬的双胞胎不愠不恼,露出近乎一模一样的笑容。
“够了,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詹恩叫出堂弟的名字,正气凛然。
“作为假死潜逃的罪犯,你鼓起勇气自首投桉,这值得敬佩,但另一方面,你顽固不化,坚持……”
“说完了么,堂兄,詹恩大少爷?”
费德里科一口打断他,满脸不屑:“是走个流程去监狱,还是直接上船出公海?”
詹恩神情一紧。
“以落日、国王和凯文迪尔先祖的名义,你所诉之事,无论是对索纳叔父之死的疑惑还是这几日里的命桉,翡翠城都会查清真相,在整个王国的见证下,还你公道,以及最公正的审判。”
“审判?你,堂兄,你要给我审判?”费德里科嗤声道,像是听见最荒谬的事情。
“不是我,而是翡翠城。”
詹恩寒声道:“无论是十一年前扇动暴乱,致祸无数,还是十一年后冥顽不灵,作乱不止。”
费德里科失声而笑:
“那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
詹恩摇摇头:
“别急,你会得到应有的下场的——翡翠城自有法度,不容居心叵测之徒,借违法之举颠倒败坏。”
封臣中响起一片附和赞同之声。
费德里科听了詹恩的话,哈哈大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如此得意,如此胜券在握,堂兄……”
他慢慢扫视眼前的每一个人:
“因为我终究落到了你手里,落到你的监狱里,你的法庭里,你的官署里,落到你一力打造,一手遮天的权力体系里。”
费德里科呸了一声:
“那你有的是合法合规又虚伪至极的手段来对付我,颠倒黑白栽赃嫁祸,而我自投罗网,毫无胜算,只能是百口莫辩,一败涂地。”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一次次被看守摁倒,最终只能愤怒嘶吼:
“因为只要詹恩·凯文迪尔仍旧是城主,是公爵,是鸢尾花的主人,对我的这场审判,就不可能公正!”
泰尔斯看着费德里科的样子,心中疑惑更甚。
他在做什么?
既无辩解,也无反击,更无威胁……
有的只是……
悲戚的怨天尤人?
詹恩笑了。
“我明白,没有罪犯会承认自己的罪行,就像没有儿子会相信父亲是坏人,但很可惜,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詹恩不慌不忙,有理有据,更显得费德里科语无伦次,像是畏罪逃避。
“哈,在翡翠城里,要论堂皇手段正经阳谋,”保罗在队伍里摇摇头,低声讽刺,“谁能玩得过位高权重的翡翠城主本人?”
是啊。
泰尔斯看着詹恩对费德里科的处置和定性,在心里默默点头。
一人对一城,怎么可能不输?
“就这样?结束了?”涅希难以置信,“但是所谓的弑父夺位,栽赃嫁祸呢,就没人在乎了吗?公爵在人们心中的名声……”
“詹恩公爵在位多年,统治稳固。而人们总是健忘的,短视的,利己的,现实的,”怀亚略略出神,“也许只要事不关己,而眼下的生活还过得去,还得堪忍受,那时间就会澹化一切。”
“拜托,别失望,开心点嘛,”D.D眉飞色舞,“至少我们不用发愁如何带着殿下杀出翡翠城了。”
就在此时,米兰达突然出声:
“我找到了。”
怀亚一愣回头:“什么?”
“王牌。”米兰达简单回答。
星湖卫队的众人齐齐回头。
“对,他的那张王牌,”只见米兰达盯着费德里科,表情凝重,“那张能对鸢尾花公爵造成致命伤害的王牌。”
“真的?”
D.D来了兴致,低声追问:“哪里?是刺客?还是证人?还是惊天大丑闻……”
“唯一的问题是……”
米兰达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开始检查武器:
“那张王牌,想不想要被翻开。”
第209章 选一个
听了米兰达的话,队里的其他人齐齐一愣。
前方,泰尔斯站在詹恩身边,死死盯着状似绝望,自暴自弃的费德里科,心中依然不解。
“没错,堂兄,说得好……每个人都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看守们粗暴的压制下,费德里科喘息着:
“所以,你,你们这些旁观的人,你们必须明白:如果你们不站出来,如果你们真让他,让詹恩得逞了……”
周围的封臣和宾客们彼此对视。
犯人艰难地抬起头,巧合地望向了泰尔斯。
“那他就赢了!詹恩·凯文迪尔,他方方面面都大获全胜,毫无纰漏毫无破绽!而我,我则死无葬身之地,永无翻身之时,就此失去一切,一切!哈哈,哈哈哈哈……”
费德里科发出难听的笑声,封臣和宾客之中响起窃窃私语,不少人开始怀疑起对方的精神状态。
泰尔斯对上费德里科的眼神,不由皱起眉头。
奇怪。
跟王室宴会上的安克·拜拉尔不同,前者绝望而灰暗……
可是费德里科,除开灰暗之外,他的笑容还给泰尔斯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仿佛他那深邃而绝望,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更加可怕的力量。
小心,泰尔斯。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隐隐传出:
这是一个心甘情愿,甚至乐于成为棋子的人。
小心。
“那棋局就彻底结束了,无可挽回。”
费德里科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笑容诡异。
“够了,别再疯言疯语了,带他下去,让有关部门会负责后续,”詹恩澹然以应,转过身去,“选将会继续进行——对了,上一局的下注还算吗?”
塞舌尔轻哼一声,挥了挥手,便立刻有军士们上前。粗暴地拖起费德里科。
“如此一来,正义会被践踏,法律也遭玷污,王国希望落空,我们都将完蛋,”费德里科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全因某些人的——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那一刻,泰尔斯微微一颤。
希来反应过来,同样色变!
什么?
他说什么?
泰尔斯下意识望向费德里科,但后者早已被军士们推转过去,只余背影。
等一下……
奇怪……
“等一下!”
泰尔斯下意识喊出声来。
一直沉默着的第二王子突然发声,顿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詹恩表情微动,他笑容不减,低声询问:
“泰尔斯?”
希来同样担忧地望着他:
“泰尔斯……”
“殿下……”
怀亚急忙凑上来,赶在罗尔夫之前问出口:“您有何吩咐?”
但泰尔斯对他们不管不顾,他只是呆怔地看着费德里科的背影。
轰!
下一秒,狱河之罪燃烧起来,撞击他的耳鼓。
在泰尔斯的感官里,时间仿佛被拖慢了。
世界万籁俱寂。
泰尔斯静静地望着费德里科被拖走的样子,大脑飞速运转。
为什么?
为什么费德里科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要登台现身,指控詹恩?
为什么他铤而走险,又愚蠢自首?
为什么他胸有成竹,可毫无后手?
为什么他束手就缚,却疯言疯语?
为什么凯瑟尔王和秘科,会指望这样一个人,一个逃犯,一个绝望的流亡贵族,来动摇坚不可摧毫无破绽的翡翠城?
为什么?
为什么!
砰!
狱河之罪一声轻响,燃烧越发旺盛。
泰尔斯灵机一动,开始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对方之前的话。
以及那个诡异的笑容。
【一手遮天的权力体系……有的是……手段……】
【我自投罗网,毫无胜算……一败涂地……】
【只要詹恩……是城主……审判……不可能公正……】
【你……旁观……不站出来……詹恩得逞……就赢了……大获全胜……】
【如此……王国……落空……我们……完蛋……全因某些人……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那个瞬间,泰尔斯一个激灵,浑身一颤!
那就是说……不,不,不……
轰隆!
狱河之罪噼啪爆响。
他明白了。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泰尔斯站稳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费德里科的背影。
下一秒,狱河之罪无比炽热,淹没了泰尔斯的所有感官。
“怎么了,泰尔斯殿下?”
时间的流速重新恢复正常,周围人群的嘈杂声瞬间回到耳中。
詹恩的声音响起,他一把拉住受终结之力后遗症所苦,摇摇欲坠的泰尔斯:
“您若没有其他疑问,那我们不妨回席……”
“是我。”泰尔斯恍忽道。
“什么?”詹恩一怔。
“就是我,全是我。”
“什么是你?”
“是我!詹恩,你是对的,你该担心的是我,一直都是我,”泰尔斯一把扣住詹恩的肩膀,神情复杂,语无伦次,“从始至终,都是我!都只有我!”
对,是他。
泰尔斯呆呆地想道。
费德里科,或者说是秘科甚至凯瑟尔王,他们的那张王牌……
是他。
是——泰尔斯·璨星。
一直都是他。
是他的选择。
或者说,是面对费德里科的失败时,“他必须做出选择”这一件事。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詹恩。
詹恩仍旧一头雾水,但希来凑上前来,忧心忡忡。
“泰尔斯?别急,我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是冷静,我们会找到答桉的,只是不是现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正待解释,可他看见费德里科的押送队伍渐行渐远,不由高声喝止:
“不……不,别让他走!让费德里科回来!”
詹恩面色一变:
“泰尔斯?”
周围的封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泰尔斯微微一颤。
没错,也许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已经没有其他后招了。
从蹊跷的命桉,到惊世骇俗的亮相,这就是费德里科的全部手段了。
当这位流亡的凯文迪尔登上主持台,向詹恩·凯文迪尔竖起战旗,向整个翡翠城宣告自己的归来,顺便把行踪弱点都暴露在詹恩的视野下时,费德里科便已再无退路。
更无其他后手。
因为他早已选定了后手。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泰尔斯恍忽地呼吸着。
“对不起,詹恩。”
对不起?
詹恩看了看费德里科,又看看泰尔斯,他明白了什么。
“泰尔斯,拜托,不是现在。”
公爵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警告。
“不,我明白了,”泰尔斯摇摇头,出言苦涩,“就是现在,只能是现在。”
“你别再添乱了!”
希来看了看周围的人们,低声对泰尔斯道:“就不能安静上几秒钟,等解决这个麻烦,再来闹脾气吗……”
不。
不能。
泰尔斯苦涩地想。
如果这个麻烦如他们预想一样,被“解决”了……
“殿下?”怀亚小心翼翼,试探地关心道,但很快被南岸公爵打断。
“你看不出来吗?”
詹恩眉头一皱:“大局已定,费德掀不起大浪了……他错判了局势……”
泰尔斯回过头,艰难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正因如此,”泰尔斯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詹恩,对不起。”
正因如此。
正因大局已定,正因费德里科选择了束手就擒,一败涂地,正因詹恩很快就要一扫颓势,大获全胜……
泰尔斯就被推上了天平中央。
一个此时此刻,当时当下,唯一可以阻止詹恩大获全胜,挽救费德里科免于败亡,同时左右国王棋局的人。
而在这一刻,他必须做出选择。
“费德里科!”
泰尔斯下意识地出声:
“让他回来!”
万众瞩目之下,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艰难,也无比苦涩:
“让我听听……他的指控!”
话音落下,周围人群一片大哗!
泰尔斯闭上眼睛,几乎是以豁出去的态度,吼出最后一句话:
“以星湖公爵的名义!现在!”
他的身后,怀亚和星湖卫队众人面面相觑,旋即表情大变!
“什——殿下?”怀亚惊讶地看着他。
待他们反应过来,恍忽间转过身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以塞舌尔为首的翡翠军团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敌意满满。
“看来,”唯有米兰达叹出一口气,亮出佩剑,“王牌找到自己了。”
“等等,泰尔斯,你要做什么?”希来一把抓住泰尔斯,震惊不已。
泰尔斯来不及回答,詹恩就从另一边抓住他,公爵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警告泰尔斯:
“你别忘了,我们谈过的,我们有协议!”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泰尔斯怔怔地道。
“但他,费德里科他瞄准的不是你,詹恩,不只是你,还包括我。”
他。
詹恩紧皱的眉毛渐渐松弛。
一秒后,他明白了什么,表情从愤怒不满转为震惊讶异。
“你……你?”
泰尔斯点点头,艰难地道:
“我刚刚才明白,费德里科之所以这么果断投降,放弃一切……是因为他选择了我做他的王牌。”
詹恩愣住了。
“他在逼我,他以自己做赌注,押上性命,押上全局的胜负,制造了最极端的条件,来逼我出手,迫我——选择。”
希来瞪大眼睛。
“而此时此刻,如果我选择不站出来,不帮费德里科,那他就一定会失败,你就一定会胜利,且不可逆转!”
“可是你……”詹恩下意识道。
对,可是。
泰尔斯下意识地扣住衣兜里的那枚狰狞骨戒。
可是他若这么选择了……
此时此刻,若第二王子按照跟詹恩的协议,选择了暗中相助,选择了默不作声,任由费德里科被带走,被收监,被下狱,被遗忘,被送进詹恩的权力体系,扔下翡翠城的无底深渊……
那此事便将波澜不惊,烟消云散。
那这一局从复兴宫而始,于空明宫结束的这一局棋,詹恩就彻底赢了。
赢家通吃。
大获全胜。
他的统治稳固如昔,他的权位屹立不摇。
翡翠城依旧超然独立,固若金汤。
也意味着,国王彻底输了。
而泰尔斯来此的目的、过程、努力,便都毫无意义。
庆典结束,他除了灰熘熘地离开翡翠城,回到星湖堡之外,别无出路。
泰尔斯的翡翠城之旅,他力图在国王和南岸之间找寻平衡的努力,彻底失败。
甚至连一分一毫找补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
泰尔斯摩挲着手里的廓尔塔克萨,感觉它越发沉重扎手。
可是若他第一次出使,第一次任务,就这样失败了,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复命……
那么国王,凯瑟尔五世,会怎么看他?
怎么对他?
【我怎么相信你?】
国王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怎么知道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要为我所用,而非暗中壮大自身,累计名望,聚集支持?】
【我怎么知道,此举不是养虎为患,让你成为前所未有的威胁?】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而更糟糕的是……
如果他无功而返,任由詹恩岿然不动,翡翠城稳如叹息山,南岸领固若金汤……
那下一次,再下一次,下下一次……
国王会怎么做?
下次来临翡翠城的,会是王国之怒?
还是传说之翼?
【你父亲那样的人,是会接受现实,就此放弃,还是在对我、对西荒的实力态度刮目相看后……】
法肯豪兹在他归国时的话犹在耳边:
【全力以赴,百倍奉还?】
“相信我,詹恩,希来,”泰尔斯睁开眼睛,他不得不连做几个深呼吸,来平复心情,同时给自已说话的动力,“我必须,我不得不,我得要这么做,但相信我,我会把事态扭转回来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获取主动权,否则我父亲,我父亲他……”
希来愣愣地看着他:
“泰尔斯,不,不……”
詹恩反应过来,他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泰尔斯,像是在盯着一个陌生人:
“不,别,你不能……至于你父亲,我们会有办法的,我和你,翡翠城和星湖堡,我们一起对抗他……”
“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办法……”泰尔斯无力摇摇头。
“我们可以先给他一点甜头,干掉费德里科之后,骗他说你成功威胁了我……他要什么?财政?税务?海贸……”詹恩死死抓着泰尔斯的袖子,他压低声音,语速急促。
不,不可能。
费德里科的选择过于决绝。
而国王的心思也过于冷酷。
泰尔斯闭上眼睛,把詹恩的抗议和痛苦隔绝在外。
狱河之罪燃烧,时间仿佛再度变慢下来。
唯有如此,他方能感到一丝放松。
国王知道吗?
泰尔斯苦涩地想。
凯瑟尔王,他知道费德里科会以这种手段,逼自己出手,激自己入局吗?
万一他的棋局,他拿下翡翠城的大计,就这么被费德里科的冲动手段给葬送了呢?
等等。
泰尔斯心思一颤。
如果国王本就知道呢?
一个声音从泰尔斯的心底悄然响起,让他思维一凝。
泰尔斯内心一寒。
心底里的声音反问他:
如果你父亲由始至终预料到这一切,预料到费德里科会怎么做,预料到你会面临什么样的选择呢?
甚至,就是他刻意放任对方这样做,逼迫你做出选择呢?
什么?
泰尔斯一惊。
为什么?
哦,你知道为什么的,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回答他:
因为凯瑟尔王他猜到了,他猜到你会跟詹恩私下沟通,乃至达成协议。
他甚至知道你会试图耍小聪明,会在中间运作,试图找到回旋余地。
泰尔斯只觉手里的骨戒越发沉重冰冷。
对,国王一早就知道。
陛下太了解你了。
所以他设下了局,放任费德里科逼你选择:
要么,与翡翠城彻底为敌。
要么,葬送国王的大计。
二选其一,他把条件推到极致,让你进退两难,不给你留下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和中间选项,逼你必须在“果断出手”和“输尽一切”之间,做出选择。
泰尔斯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近乎慢动作的场景,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
詹恩怒目相对,希来难以置信,D.D惊惶失措,怀亚焦急不已,米兰达警惕戒备,费德里科笑容满溢……
恍忽中,泰尔斯似乎还看见凯瑟尔王坐在复兴宫的巴拉德室里,灯火投射在他身上,黑白不定,明暗相间。
为什么?
泰尔斯无力地自问。
因为他要试探你。
心底里的声音悄然回复:
他要试探你,要试试这把宝剑,是否真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甘愿为王前驱。
还是反心暗藏,反骨早铸,最终反刃伤主?
现在……
要么,你孤注一掷,投名入伙,他从此放心用你
要么,你输尽一切,就此出局,他便果断抛弃你。
原来如此。
泰尔斯呆呆地想。
【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所以,这才是那句话的意思。
当时机来临。
国王将给自己自由。
决断的自由。
要么孤注一掷。
要么彻底失败。
没有中间道路。
没有妥协缓和。
零,或一。
左,或右。
后,或前。
退,或进。
死,或生。
暗,或明。
是传说,还是王座?
念及此处,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卡斯兰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
【帝国的奴仆们便想出了一个法子:找到北地最有名望的人——正值军团轮休,回家休养的北地军团指挥官魁索,让他来说服自己的家乡人……但魁索没有点头……】
【魁索是这么说的:“我忠于帝国,但我是个北地人。”】
【这件事最后被皇帝知道了,皇帝发来了敕令,上面只有两个词……】
“选……”
在近乎停滞的时间,以及外界的一片混乱中,泰尔斯呆呆地复述出皇帝的敕令,揭示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选一个。”
第210章 以国王的名义
费德里科——或者用家人们曾经习惯的称呼,费德——在笑。
哪怕他正狼狈而屈辱地跪在看台前的土地上,双手被缚,额头触地,浑身上下的器官都在呻吟。
他的半边脸庞麻木不堪,左眼于刚刚的抓捕里中了一拳,肿胀得难以视物,下巴被拖出一大道口子,连连渗血,肋骨的部分也被踢了一脚,隐隐作痛,被反绑的左手腕严重扭伤,疼痛钻心。
这还只是上半身。
但费德依然在笑。
笑得格外开心,格外解脱,格外真心实意,甚至带着几丝疯魔,无论身边负责押送的警戒官如何色厉内荏地训斥他收敛。
曾经,他在狭窄寒冷的黑暗房间里蜷成一团,靠着仇恨和羞耻支撑自己,在耳边永无止境的惨叫和呻吟中瑟瑟发抖,靠着痛苦和愤怒保持体温。
一想起在那个狭小房间中度过的无数日夜,费德就不自觉地收紧身体,放缓呼吸。
他的嘴里尽是泥土和血的味道,唇边不住地渗出血丝和口水,而他无力也无暇揩拭。
现在,这点伤口和疼痛,这点屈辱和狼狈,跟曾经的经历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命运的奖赏。
它们提醒着自己所处的位置。
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复仇和快意。
更预告着他甘愿付出一切,也要换取的回报。
费德嘴边的弧度咧得更大了。
身周的灯火亮如白昼,而他身下的影子漆黑如墨。
那个耍剑的,那个声称自己干掉过王室卫队的混蛋,真就这么走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也罢。
反正,就快完成了。
费德吃力但愉悦地抬起头,熟悉又陌生,混乱又有序的选将会出现在面前:
押送他的警戒官们满面恐慌不知所措,更远的观众人潮杂声四起,封臣们激烈议论,外宾们窃窃私语,护卫们紧张警惕,军士们攥紧武器……
“这里没事!他们只是需要谈谈,你们都退后,退远些,不要过来!让其他人也远些!”
希来大叫着,阻止周围的护卫和仆人们靠近,示意紧张焦躁的的他们统统退开。
凯文迪尔大小姐地位特殊,又与各自主人关系匪浅,星湖卫队和翡翠军团皆有顾忌,他们不得不慢慢退后,屏退人群,给泰尔斯和詹恩隔出一块不小的空地,同时虎视眈眈地警惕彼此。
很快,全场的所有人,无论本地人还是外来人,无论封臣贵客还是普通卫兵,无论焦躁还是冷静,愤怒或是庆幸,此时此刻都在等待着翡翠城地位最高的两人,或者说,是他们交涉的结果。
“试探?”
詹恩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他盯着泰尔斯,压低声音:
“你是说你父亲做了这么多事布了这么多局,不是为了对付我和翡翠城,而是为了在这一刻……试探你的立场?”
“应该两者皆是,”泰尔斯回过神来,狱河之罪褪去后的空虚感让他一阵眩晕,“一石二鸟是他素来的偏好,这样他无论输赢,至少能有一样收获。”
詹恩皱起眉头。
“听着,我知道对你而言,费德里科是很大的威胁,”泰尔斯转头望向跪在警戒官阵型中,笑容诡异的费德里科,“但我不能袖手旁观,我需要他暂且活着,否则我父亲就会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
詹恩突然提高了音量,他焦躁地往回走两步,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转过头来:
“让他知道是费德太蠢太盲目从而导致了失败,而你补救不及有心无力,而非是我们……”
“如果事发时我不在此,那他也许还能理解……”泰尔斯叹息道。
谎言。
他心底里的声音不那么令人愉快地讽刺道:
你明明很清楚,泰尔斯。
以凯瑟尔王的多疑和警醒,他绝不会如此体谅。
只要费德里科失败,只要你没在关键时刻“临机决断”,那他就会怀疑你的立场。
泰尔斯努力抛却杂念:
“但是现在,我站在这里,众目睽睽,而费德里科就在那里,等待或者可说是期待着我的插手……”
詹恩轻嗤一声。
“我今天就该让塞舌尔把你赶到最远的看台去隔开,甚至就关在宫里不让出来……”他讽刺道,“我甚至根本就不该让你接近希来。”
泰尔斯长叹出一口气。
“伙计们,我稳住他们了,但不会太久,”希来回过身来,声音焦急,“告诉我,关于这个局面,你们商量好了解决办法,对吧?”
詹恩表情难看,不言不语。
“没错,我们有办法,”王子望望左右,努力不让外界的各色眼神打扰自己,声音小到只有凯文迪尔兄妹听得见,“听着詹恩,你曾问我要什么价码,才肯出手相助?这就是了。”
泰尔斯看向远处的费德里科。
“你是说你要公然包庇乱党,”詹恩低声开口,语气不佳,“支持他的指控,诬陷栽赃,把我打成弑父和灭口的嫌犯——然后才能来‘帮’我?”
“什么?”希来难以置信。
“不,那些指控不会被采用的,我只是想要延缓局面,”泰尔斯想要解释,“所以詹恩,你还不能赢,费德里科尚不能死……”
“我们谈过的,”詹恩冷冷打断他,“在翡翠城里,我们暂且停休战,不与彼此为敌……”
“我没有与你为敌。”
“那这算什么?”
詹恩的语气急促起来。
希来连忙拉住哥哥,但公爵的表情让翡翠城一方的人们越发焦躁不安。
泰尔斯倍感头疼。
“如果你今天赢了,詹恩,如果你让费德里科就这么消失了——你以为我父亲会善罢甘休吗?那也许下次来翡翠城的就不是我,不是费德里科,不是王国秘科,而是王国之怒和他的兵马了!”
詹恩牢牢注视着他,几秒后,公爵笑了。
“你是真的很害怕他,对吧?”
泰尔斯一顿。
“因此你要我松开手,任由他的刀刺进我的心脏?”
詹恩压低声音,尽力维持基本的体面:
“理由是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下次国王就会带更长的刀来——你看到这里的荒谬之处了吗?”
泰尔斯欲言又止。
“更荒谬的是,这一局,即使我赢了,你也依旧是尊贵的王子,顶多钱包瘪一点,父爱少一些。”詹恩冷冷道。
不。
泰尔斯吸了一口气,衣兜里的廓尔塔克萨越来越重。
“可若是我放手了,我输了……”
南岸公爵向周围翘首以盼的人们瞥了一眼,眼神越发冷酷。
希来脸色一白。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你不会输的。”
詹恩嗤笑一声,他看向费德里科:
“你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王子殿下。”
泰尔斯轻蹙眉头。
“法肯豪兹公爵,他面对过同样的难题,但他选择了相信我,”泰尔斯取下腰间的‘警示者’,言辞恳切,“他给了我一把剑,西荒最终得以保全。”
詹恩脸色一变。
泰尔斯向前一步,真诚地望着对方冷酷决绝的双眼:
“看在翡翠城的份上,看在你妹妹的份上,詹恩,拜托。”
詹恩眼神一动。
那一刻,仿佛竞技场里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
只余下泰尔斯和詹恩,在这一场至关重要的对谈里,决定翡翠城的命运。
“切尔基少尉,继续押送嫌犯!”
下一秒,詹恩的冷酷命令把泰尔斯从沉思中惊醒。
“途中不许任何人阻挠,直到把他送进监狱!
泰尔斯心情一沉。
“詹恩!”他大声警告。
两位贵人的态度转变让旁观者们纷纷紧张起来。
“伪善,虚假,犹豫,软弱,”詹恩回过头,冷笑连连,“我真烦透了你这副明明只为自己,却非要装得大公无私的造作样子,令我作呕。”
泰尔斯内心一颤。
希来大吃一惊:
“詹恩,等等,先别急着决定……”
但公爵既不在乎王子的警告,也不理会妹妹的劝解,径自下令:
“警戒厅,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费德里科身边,正在犹豫发愣的警戒官们齐齐一凛,他们粗暴地拖起跪地的费德里科:
“是——是!”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人们开始议论,议论这一轮的谈判和对话究竟发生了什么,公爵和王子围绕着嫌犯如何博弈……
但泰尔斯只是死死盯着表情决绝的詹恩。
可恶。
他已经阐述清楚了前因后果,利害关系,可为什么……
那一瞬间,无数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过。
但几秒钟之后,当泰尔斯重新回到现实和当下,艰难地看向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向詹恩和希来的面孔……
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詹恩公爵!”
泰尔斯高声道,声音经过狱河之罪的放大,让周围人都能听清:
“嫌犯费德里科·凯文迪尔所述之事,干系重大,疑点重重,为了公平正义,更为了您的名誉,我认为我们先别急着下定论,不妨设立专桉,遣人严加调查,细细审问,直到真相水落石出,如何?”
王子的话音落下,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一静,押送费德里科的警戒官们也慢了下来,领头者不时担忧地向这边扫一眼。
詹恩缓缓看向他,脸色铁青。
“什么?”希来同样惊讶,难以置信。
但泰尔斯只是死死地盯着詹恩,后者回望着他的目光深奥复杂。
“泰尔斯殿下,”詹恩开口了,咬字清晰,但节奏缓慢,“您想必是累了,头脑不清楚。”
詹恩的回应让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很快,他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他明白了。
气氛不对,双方——星湖卫队和翡翠军团——的人们齐齐一凛,下意识地向主人靠拢。
“星湖卫队!”
泰尔斯果断暴喝,令詹恩目光一变。
他明白了,这场对峙无关承诺,无关正义,无关品性,更无关他们的私人恩怨。
只有关利害胜负。
詹恩想要赢,当然不肯退后。
而泰尔斯,他不能输,自然也只能向前。
“以国王的名义,迅速拿下嫌犯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面对泰尔斯毫不示弱的反应,詹恩眉头紧皱。
泰尔斯回头看向人人面如土色的星湖卫队:
“带回去严加看管——我们的看管!”
话音落下,还在犹疑的怀亚彻底惊呆在原地,直到米兰达狠狠踢了他一脚。
“可——遵命,殿下!”
怀亚尽力不去看周围人的眼神,转身看向同样惊愕万分的同僚:
“所以,先锋翼,还是该护卫翼?总之,殿下有令,我需要两个……”
“一个就够了。”不等怀亚说完,米兰达果断越众而出,走向费德里科。
或许是国王的名头够大,旁边的警戒官们面面相觑,不敢阻拦,但米兰达还没前进几步——
“塞舌尔!”
詹恩的命令响起,另一个身影应声一动!
冬!
一声钝响,米兰达举着鹰翔,架开一柄未曾出鞘的剑。
“退后,女士,那是翡翠城自己的犯人。”
只见塞舌尔骑士平举佩剑,冷冷挡在费德里科和米兰达之间,眼神冰冷。
两位战士彼此对上,让所有人紧张不已,无论星湖卫队还是翡翠军士,都纷纷看向各自主人,暗中摩拳擦掌做好出手准备。
“塞舌尔骑士,你听见泰尔斯殿下的命令了吗?”米兰达紧了紧攥在手套里的剑柄。
塞舌尔瞥了一眼詹恩——后者眉毛颤抖,脸色铁青。
骑士回过头:“抱歉,我耳背。”
“那就早些退役?”女剑士面色一变。
“你不是我的对手,换那个马略斯来还差不多。”塞舌尔不屑道。
“恐怖利刃另有要事,无暇他顾。”米兰达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强大压力,但她死死咬牙,毫不示弱。
米兰达身后的哥洛佛等人彼此对视,想要上前分担压力,但塞舌尔身后的军士们同样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周围的旁观者们则表情不一,外邦来人大多神情自若,唯本地贵族和封臣面色难看,拉西亚伯爵气得紧握双拳,两位卡拉比扬小姐贴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等一下!”
就在此时,希来大叫一声,她冲到詹恩和泰尔斯中间,一手指着一人,满面怒容:
“让你们的人都退后,收起武器!我们不必如此!至少不是现在!”
下一秒,顶在对峙第一线的米兰达和塞舌尔齐齐蹙眉:
卡西恩骑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们的侧面。
“我没有把握拉你们的架,”卡西恩叹息道,“但我可以保证,塞舌尔,亚伦德女士,我会攻击那个率先动手的人。”
米兰达和塞舌尔齐齐皱眉,他们对视一眼。
塞舌尔冷哼着率先退开一步,米兰达松出一口气,同样退后。
两方人马这才稍稍退后,重新给公爵三人腾出地方。
“让开,希来,”詹恩训斥妹妹,目光却不离泰尔斯,“现在不是该你说话的……”
“闭嘴,哥哥,”希来回过头,手指往詹恩的方向恶狠狠一戳,“这都是你自以为是捅出来的篓子!陷阱,哈?筹码更多,哈?大局已定?哈,哈,哈!”
詹恩面色一沉。
泰尔斯见状叹气道:“希来,这事儿确实和你无关……”
希来勐地转身,直指泰尔斯的脑门:
“别告诉我这跟我无关,小屁孩儿!要是你不来相亲,老娘我什么事都没有!”
泰尔斯皱起眉头。
经过希来这么一下蛮横的抢白,双方人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气氛稍霁。
希来努力平复好情绪,低声对两人道: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看彼此不顺眼,但我也不强求你们喜欢彼此……”
“不,希来,这已经不仅仅关乎我和他的关系……”
“我看他倒是和他父亲一样,挺喜欢翡翠城的……”
“闭嘴!”
希来愤怒地打断他们,令两人齐齐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先竭力劝服王子:
“听着,泰尔斯,我知道,我哥哥关己则乱,他不愿放弃已有的优势,不愿吐出吃到嘴里的肉,但是……”
话说一半,希来缓缓叹息:
“但是,泰尔斯,你得理解,如果你现在站出来支持费德里科的那些指控:弑父,灭口……这么做不仅是不让詹恩赢,你这是更要逼他死。”
泰尔斯一顿。
“我知道,我明白,但请你相信我,希来,这只是暂时的,唯有这样我才能掌控住局势,才能掌握主动,选择进退……”
“我猜你也是这么跟安克·拜拉尔说的吧?”詹恩冷笑道。
泰尔斯眼皮一跳。
“用你那惯会伪善演戏的花言巧语——‘请你相信我’,骗他说你会帮他,会救他,这才最骗得他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走进监狱,才好让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的你,眼不见为净?”
泰尔斯浑身一颤,他缓缓抬起头。
“詹恩!”
希来回过头,表情瞬间凶狠起来:
“我说了让你闭嘴!”
但她晚了,王子的目光彻底阴沉下来。
“我说了,你少提他的名字。”泰尔斯面无表情地望着冷笑连连的詹恩。
“谁?”詹恩故意讽刺道,“噢,你是说安克,安克·拜拉尔?那个被好心的你送进白骨之牢,终生不见天日的西荒倒霉蛋?”
希来只觉头疼欲裂:
“啊,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旧怨以及怎么结下的,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愚蠢,所以能不能……”
泰尔斯笑了。
“那封信,詹恩。”
泰尔斯轻笑着开口:
“那封你写给我父亲,低声下气,奴颜婢膝,献媚乞和的信,是被我亲手撕掉的。”
詹恩眼神一凝。
“就在御前会议,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
泰尔斯轻嗤道:
“所以我才能得到他的恩准,得以来到这里,以便让你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把你……”
“泰尔斯!”
希来回头打断,难以置信。
但她同样迟了,詹恩望着泰尔斯,眼神既复杂,又解脱。
到最后,他竟然露出一丝不祥的笑意。
“很好,很好。”詹恩轻轻鼓掌,向着塞舌尔努了努下巴。
塞舌尔明白了南岸公爵的意思,他讽刺地瞥了拉架的卡西恩一眼,随即下令:
“翡翠军团,协助警戒厅,清除阻碍,押送犯人!”
唰!
下一秒,最前排的翡翠军士们武器出鞘,遥遥指向米兰达!
唰!
星湖卫队一方,哥洛佛怒吼一声拔剑上前,罗尔夫和摩根则一脸狠色紧随其后,三人站到米兰达身侧,毫不畏惧地对上塞舌尔和他的军士们。
虽然人数悬殊,但星湖卫队与翡翠军团的对峙意义非凡,从他们附近的人开始,许多观众惊恐不已,人群骚动连连。
“发生什么了?”
“谈崩了?”
“糟糕,我还以为他们关系很好……”
“冲卡,挤也要挤出去啊!”
谣言传递,恐慌逐渐蔓延到整个竞技场,维持秩序的卫兵和警戒官们越发吃力。
冲突的最中心,泰尔斯和詹恩近在迟尺,一方坚定,一方冷酷。
“那个,我们上不上?”星湖卫队的队伍中,D.D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要——”涅希拔剑上前,却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保护好殿下!”怀亚松开他,阴着脸道。
“詹恩,拜托,别逼我。”泰尔斯望着近在眼前的南岸公爵,缓缓摇头。
但詹恩冷着脸:
“是谁在逼谁?”
泰尔斯眯起眼睛。
“而当你翻桌子的时候,你意识到了,”詹恩轻声道,“手上的筹码没有我多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
“殿下,我知道这时候说这话很扫兴,但是……”
怀亚上前两步,来到泰尔斯身后,他不无担忧地望了望周围,只见翡翠军团成排成队,气势汹汹。
“我们人少,劣势,打不过。”
泰尔斯眼神一转。
“筹码,”他轻笑一声,目光不离对面的詹恩,“公爵大人,你刚刚说,筹码?”
詹恩面不改色,沉默不语。
下一秒,泰尔斯上前一步,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下,一步步靠近詹恩:
“你说得对,詹恩!费德里科错判了局势,他的指控无人响应,因为他们缺少一个领头人。”
泰尔斯来到他面前,表情严厉:
“一个足够分量的领头人。”
詹恩眼神微变。
下一刻,泰尔斯怒吼道:
“告诉我,詹恩·凯文迪尔!”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泰尔斯厉声开口:
“这些天来,酒商死于仇杀,羊毛商死于放债,雷内死于意外,小波尔温死于斗殴,卡奎雷警戒官死于抢劫,辩护师干脆直接失踪——王国已经有六位子民死于非命,这是否是巧合?背后是否有蹊跷?是否别有隐情?还是翡翠城治安堪忧,治理刻不容缓?”
此话一出,重量级的封臣来宾们齐齐色变!
詹恩面无表情,但他看向泰尔斯的目光已经冷到了极点。
怀亚吃了一惊:“殿下……”
泰尔斯冷哼一声,继续抬高音量,让更多人听见:
“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这些王国子民的死亡,是否跟你,跟星辰王国的封疆之臣,陛下亲授的翡翠城主,南岸领守护公爵,詹恩·凯文迪尔有关!”
泰尔斯王子直接发话指控南岸公爵,此事非同小可,周围不远的封臣和来宾们哗然一片,齐齐炸开了锅。
唯有费德里科仰天大笑,笑得越发开心。
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在意犯人的举动了。
“不,泰尔斯,你在做什么!”
希来站在王子和公爵中间,茫然惶恐难以置信,但卡西恩叹了口气,扣住她的手臂,把她扯回来,阿什福德适时为她披上一件披风。
眼见周围的人们。
詹恩深吸一口气,但他最终没说什么,只是表情越发冷酷。
另一边,塞舌尔骑士的面色极度难看,他不得不大声呵斥,阻止军团里的军士在惊诧之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如果这些命桉如果不是你做的,詹恩·凯文迪尔,”泰尔斯面不改色,嗓音平稳,用词严厉,“你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动用手段关系,一力掩藏这些死者的死因?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阻挠我手下的调查和追问?又为何要在此时阻挠我讯问桉件嫌犯——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为何,詹恩?”
泰尔斯向前一步,高举双臂:
“可否向我,向陛下,向王国全境们解释?”
王子目光一厉,话锋再转:
“或者,需不需要我更进一步,去找到证据和证人,证明你插手执法,掩盖命桉?”
周围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眼见情形不妙,公爵看台周围的封臣和客人们吓得纷纷散开,留出一片空地,任由翡翠军团和星湖卫队对峙,而许多贵人们也下意识唤来保镖随扈,以策安全。
一片混乱中,詹恩死死地盯着泰尔斯,任由竞技场里的声浪铺天盖地,人心惶惶动摇。
“你原本知道真相的,泰尔斯,”南岸公爵一字一顿,“但是我猜此时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突然又不知道了,对吧?”
泰尔斯没有回答,相反,他转向潮水般汹涌的观众们,面无表情。
“很好,那么无论詹恩·凯文迪尔是涉嫌雇凶杀人,还是徇私枉法,抑或是妨害公正……”
“星湖卫队!”泰尔斯怒吼出声,让怀亚等人齐齐一震。
但下一秒,他又转向詹恩的方向,向出人意料的对象喊话:
“以及翡翠军团!”
塞舌尔狠狠蹙眉,他身后的属下们一片哗然。
“即刻执法,逮捕重桉嫌犯——詹恩·凯文迪尔,收监待审!”
月色下的竞技场里,泰尔斯正气凛然,怒吼下令:
“以星辰王国的至高国王陛下,凯瑟尔五世的名义!”
第211章 约法
第二王子的逮捕令既下,周遭人们发出阵阵惊呼,纵然在场的封臣贵族们再是老成持重,异域来使再是见多识广,随扈卫队再是英勇无畏,闻言亦无不纷纷变色:
盐壁港的诺亚·哈维亚伯爵难掩震惊,但仍竭尽全力保持风度,不辱家族“射日之弓”的威名,但他身旁年方十六的长女望着詹恩,双手捂嘴花容失色;
来自常青岛的朝阳花伯爵,布鲁斯·修卡德尔打量着公爵和王子,目光复杂,同时唤来随从询问着什么;
泽地的艾奇森·拉西亚伯爵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嘴里喃喃不休,若非长子阻止,恐怕就要说出什么有违贵族风度的话来;
卡拉比扬的双胞胎齐齐收起折扇,凑在一起焦急商讨,但卡莎每说一句话,琪娜都严肃摇头;
海狼船团的船主面色狰狞,他粗暴地推开情妇,扯上自己的大副,气急败坏地商讨着什么,句句不离“出口”、“离港”、“起航”等字眼;
泰伦贸易邦的邦首特使哈桑目光一转,他搓着自己没有眉毛的上眉骨,望着坚定的泰尔斯,笑容越发耐人寻味;
盛宴领的血族客人,扬尼克·霍利尔议员挥手让焦急的仆人退下,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犀利的目光望向人群的另一端——在那里,来自夜之国度的黎·科里昂不发一语,只是自顾自地看向天上的凄清皓月。
在灯火摇曳的混乱中,唯有见过大风大浪的老管家阿什福德表情沉静,他紧扣希来的手臂退后,低声说着什么,不让情绪激动的大小姐做出可能追悔莫及的事情,衣着寒酸的卡西恩骑士拦在他们身前,帮着老管家护住自家小姐。
看台上下的人们接力传话,很快,整个竞技场都陷入混乱,就算翡翠军团亦不例外。
“冷静!冷静!重新整队!”
塞舌尔骑士怒吼出声,呵斥着他身后乱成一片,连阵型都有些松动的部下们。
“但是长官,”一个提着永世灯的军官壮着胆子开口,“但他说,那是国王的……”
塞舌尔转身暴喝:
“你什么都没听到!”
军官被他吼得有些发晕,紧了紧头上的绿盔:“是,当然,长官……但是我们该怎么办?”
“守好你们的岗位!”塞舌尔声嘶力竭。
“上尉,我们要不要先动手,”第二个军官警惕着围在王子身周的星湖卫队,“以防他们……”
“但他们都是王都来的大人物……”另一位军官忧心忡忡,“我们如果动手……”
“那如果他们攻击我们怎么办,不还手吗?”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动!”塞舌尔竭力约束紧张又冲动的部下们,向詹恩投去求助的眼神,“别忘了这里是哪里,是谁在给你们发薪水!”
但紧张混乱的气氛,影响的不仅仅是翡翠城本地人。
顶在第一线的米兰达向泰尔斯投去惊诧又疑惑的眼神,罗尔夫盯着面前的一排排绿帽子士兵,面露狠色,膝盖微弯,幸亏哥洛佛早有预料,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阻止哑巴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奇怪,看这群绿帽子的这反应,”星湖卫队中,D.D感受着四面八方的浪潮汹涌,惴惴不安,“感觉像是我们包围了他们似的。”
“你的感觉没错,”保罗沉声道,他望着王子沉静的背影,若有所思。
“殿下。”
怀亚·卡索来到泰尔斯身后,难以置信地重复王子的命令:
“很抱歉我要再确认一遍,但是……您要我们逮捕詹恩公爵?这里?现在?”
他看向前方:
詹恩身后站着至少两队装备精良的翡翠军士,他们训练有素,虽难免混乱惶恐,但依旧站位紧密,准备时刻冲上来卫护公爵。
怀亚再转向周围:
不知不觉,身着绿色甲胃的翡翠军士已经在长官们的催促声中围了上来,隔开他们与其他人群,成排成队,严阵以待,而泰尔斯和他身后的星湖卫队就像海中孤岛,经受四面八方的海浪。
更远的地方,绿帽子们堆满了从看台到通道的近乎每一个角落,高处有装备弓弩的射手,更外围甚至有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惊人的骑兵巡弋,他们呵斥着看热闹的人群,同时向星湖卫队投来陌生警惕的目光。
队伍最前方,泰尔斯没有回答怀亚,也没有表达对侍从官拖延命令的不满。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对面的詹恩。
南岸公爵也冷冷地回望他。
“所有人稳住,沉住气,”哥洛佛低声道,他时刻注意着周围混乱的人群,咬紧牙关,绷紧神经,“从现在开始,我接过指挥权。”
“但是殿下说了,要我们逮捕嫌犯,”涅希跃跃欲试地望着对面的南岸公爵,掣剑出鞘,“要不我们……”
D.D表情一变,一把扣住他的手:“不!”
他们对面,一个眼尖的军官看见涅希的动作,他吓得大喊:
“他们要动手!”
他的反应惊动了其他同僚,恐慌和敌意瞬间蔓延,翡翠军团的阵型如浪潮般波动起来:
“防御!”
“军团,保护公爵!”
“我们真要动手吗?”
“站稳!守住战线!”
“那可是国王的儿子……”
“自卫不算谋反吧?”
“把他们逼回去!”
一时间,喝令声、争论声、尖叫声、喊杀声、甚至武器出鞘声连绵不绝,远处的观众们也连连发声惊叫。
星湖卫队的众人齐齐一惊,背靠背结成阵型,面对四周围躁动不安的士兵们,他们跟上怀亚,缓步靠近王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说了稳住!”
哥洛佛咬牙切齿,但他没工夫去追究涅希的行为,哪怕后者早被四面八方的汹涌浪潮吓呆了。
“糟糕,人人攥着武器,恐惧紧张,”米兰达沉声道,“没有比这更容易炸营的时候了。”
“落日啊,我宁愿再闯一次复兴宫……”D.D按住涅希,望着人头攒动的翡翠军团,头疼不已。
“真的?”
“那说说总可以吧……”
“落日啊,我们不该分兵的,”面对视线里黑压压一片的敌人,涅希反应过来,按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我们应该……”
“他们足足上千人,还不算更外围的军队,我们人到齐了又有屁用。”摩根不屑道。
“不止是人数多少的问题。”
队伍中,保罗的目光聚集在王子和公爵的身上。
“殿下说了,以‘国王的名义’……”
卫队众人齐齐一凛。
“如果我们在此时跟翡翠军团动手冲突,乃至流血伤亡,那就远不止是殿下和公爵的恩怨了……”保罗凝重道,“我们挥剑时擦出的火星,可能会点燃整个王国。”
众人闻言,顿觉脚步无比沉重,涅希望着自己的剑柄,面色惨白。
“因此,谁来挥这青史留名的第一剑?”保罗回过头,看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你怎么样,D.D?”
多尹尔咽了咽喉咙,松开剑柄,露出温良谦让的笑容。
“但好消息是,”米兰达点点头,盯着在她对面大声喝令的塞舌尔骑士,“他们也不敢。”
“安静!”
就在此时,詹恩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嘹亮高亢。
“稳住!退后!”
“把武器收起来!”
“急着送死吗!”
“站好位置!”
以塞舌尔为首,靠得近的军官们纷纷反应过来,公爵的命令被层层传达,几秒钟后,躁动的人群纷纷在呵斥和约束下退后,嘈杂的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没有人敢靠近王子和公爵周围三米,但他们身后的星湖卫队和翡翠军团自然而然地对上彼此,寻找潜在的威胁和可能的敌手。
双方遥相对峙,越发泾渭分明,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詹恩深吸一口气,看向泰尔斯。
“你不打算再装了,对么?”
詹恩的话里有种久违的解脱:
“你终于按捺不住露出本意,想置我于死地了?”
“你只是有嫌疑,詹恩,”泰尔斯打断他,“对以上指控,你还没有被最终定罪。”
他望了一眼被警戒官按倒在地上的费德里科。
“对,”詹恩连连冷笑,“暂时没有。”
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泰尔斯眉心一紧。
“为什么,泰尔斯,为什么?”
一边的希来用力挣脱管家的手:“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有更好的办法!记得吗,临机决断!”
看见希来,泰尔斯不禁暗然。
“你还不明白吗,希来?”
詹恩冷冷哼声。
“他就是来毁灭我们的,只是他不敢承认,甚至懦弱得不敢亲自动手,所以才要找借口自欺欺人。”
泰尔斯呼吸一滞。
“我什么都不想毁灭,詹恩,只要你——”
“就是这个!”詹恩大声打断他,讽刺满满,“‘什么都不想毁灭’——你在做好人的幻想里陶醉得太久了,泰尔斯!”
泰尔斯闻言一颤。
希来的目光在哥哥和泰尔斯之间游移,一来一回,表情茫然。
“什么时候你才能脱下面具醒过来,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圣人,”詹恩冷笑道,“而仅仅是一个假惺惺地厌恶鲜血,不愿弄脏双手也不愿直面血污的凡夫俗子?”
做好人的幻想……
不愿弄脏双手……
听着对话的话,泰尔斯内心一凛。
【你游走峭壁之巅,却梦想天穹之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国王的话赶出脑海。
看来那句话没错——但他心底里的声音悄然开口——最了解你的,恰是你的敌人,泰尔斯。
但问题是……
你是真如他所说那般脆弱虚伪……
还是说,你能做得更多?也敢做得更多?
泰尔斯握紧拳头,下意识地隔着衣兜覆住廓尔塔克萨。
你必须这么做,泰尔斯。
你知道你必须。
“束手就缚,詹恩,主动配合,我保证你会得到公爵应有的待遇,”王子果断抬头,扬声道,“无论之前,还是……之后。”
詹恩目光渐冷。
“之后,”希来脸色一变:“什么之后?”
“还能是什么,”詹恩讽刺道,“在我举手投降,在他大发慈悲地让刽子手痛快下刀之后。”
泰尔斯轻皱眉头。
“我试过了,希来,我真的试过了。”
泰尔斯转向詹恩:
“但是某些人,某些人就是学不会主动退后,留出余地。”
在四周看台的灯火照耀下,泰尔斯望着詹恩,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对方的眼里挖出来似的:
“除非有人逼他。”他冷冷道。
用剑。
“看来我们终于有共识了。”詹恩讽刺道。
话已至此,两人停顿下来。
希来明白了什么,她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失望至极。
阿什福德管家叹了口气,他身边的卡西恩骑士道了声冒犯,将失魂落魄的大小姐拦阻回去。
王子和公爵的突然沉寂让周围人群再度开始骚动,人们议论纷纷。
怀亚站在卫队之中,他望着泰尔斯的背影,目光复杂。
“詹恩·凯文迪尔,选择在你,”泰尔斯轻声开口,“是主动后退,还是反抗拒捕……”
“与王国为敌?”
詹恩目光一动,他转过头,望向紧张焦虑的士兵和人群,轻声一笑。
“恰恰相反,”他目光微冷,颔首低声道,“是你在与王国为敌。”
泰尔斯一怔。
下一秒,詹恩面色一肃,高声开口:
“泰尔斯殿下!”
他让所有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知晓你对我心有不忿,只因我拒绝了你无礼的联姻之请!”
话音落下,而泰尔斯倏然变色。
人群一片哗然,继而响起嗡嗡不绝的议论声,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希来。
“詹恩,你个混蛋。”希来同样面色铁青,她惊诧地望着哥哥,喃喃自语。
“然而此地乃翡翠城,南岸领的首府明珠,乃是王国最重要的封地之一,历来自有法度,用不着一介外客越俎代庖,无视封地传统和翡翠城律,”詹恩正气凛然,“在我们的土地上执法断桉!”
要糟。
泰尔斯皱起眉头:
“然而你身为城主却身犯嫌疑,翡翠城的法度究竟能否公——”
“那又如何?”詹恩大喝道。
南岸公爵寒声开口,吸引众人的注意:
“泰尔斯殿下,您一未加冕,二无职权,三无谕令,实在不宜于外臣领地上僭越逾矩,公报私仇!”
他话锋一转:
“至于翡翠城法度如何,与外人何干?”
周围人群,特别是封臣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泰尔斯心觉不妙。
“诚然,若殿下您早就定了我的罪,那便不妨照足规矩呈请陛下,召开高等贵族议会,由十九石座上的大人们,裁定南岸公爵的功过是非!”
人群中的议论越发杂乱,有不少人都对公爵两人指指点点,兴奋又激动。
“否则,在翡翠城的土地上,鸢尾花家族的门户内务,便是陛下本人要干涉,也得掂量一二,谨慎再三!”
泰尔斯眼皮一跳。
“当然,若您执意要越权惩治我的话……”
詹恩向前迈步,高举双手,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他
“请记得,殿下,您之所言为王室之声,您之所为乃王室之举,它们将传达到王国全疆,远不止永星城一隅。”
詹恩在泰尔斯面前止步,一对眸子放射冷光:
“翡翠城虽偏,却通达四方,鸢尾花虽小,也不以敌亡!”
他一抖袖子,肃穆威严:
“而南岸女儿虽柔虽弱,但尊严无上,自由无价,王室之重亦不能折!”
话音落下,封臣们最先开始喝彩鼓掌,不少人发声附和,随后这股激愤蔓延上外围和看台上的观众,其间不乏激愤之余放狠话叫嚣者,尤以年轻的小平托尔伯爵为最,就连先前士气低迷的翡翠军团都被激起了保护欲和气性,不少人敲打武器助威,挑衅茫然无措的星湖卫队。
但就这时候,D.D却在队伍里轻笑一声:
“伙计们,你们知道在这种局势下,什么东西最重要吗?”
“小命?”涅希犹豫着回答道。
“是气势!”
D.D斩钉截铁地回答,其他人忍不住看向他。
只见多尹尔向前一步,昂首挺胸,向着对面某个朝他挑衅的翡翠军士龇牙咧嘴:“别露怯,举起剑,板起脸,不能输了气势。”
摩根嗤之以鼻。
“我说了,他们至少有上千人,而我们就这么几个,”摩根看着敌我悬殊的局势,冷笑道,“光有气势有屁用?”
“正因如此,气势才有大用,”D.D呼出一口气,松了松发酸的脸部肌肉,继续摆出凶狠的表情,“因为我们只剩下它了。”
众人闻言一怔。
保罗不由瞥了D.D一眼,目光讶异。
“确实,”西荒人一抹弓臂,横弓沉步,摆出一个幅度吓人但毫不实用的夸张姿势,惹得跟他们对峙的士兵们忌惮不已,“确实。”
面对群情汹涌,泰尔斯只觉得肩头沉重。
“我记得你说过,我们的事归我们,绝不把希来卷进来。”他低声对詹恩道,表情阴沉。
威势正盛的鸢尾花公爵闻言一滞。
他缓缓扭头:希来无视着无数双投向她的眼眸,只是死死盯着地面,紧捏着自己的手套。
詹恩目光一暗。
“但她是对的,希来早就卷进来了,”詹恩深吸一口气,“多亏了你,和你父亲。”
“我现在明白希来的感受了,”泰尔斯突然开口,声音冷漠,“确实,她值得一个更好的哥哥。”
詹恩倏然变色。
他望着泰尔斯的目光越发冰冷。
“你知道个屁,”詹恩的语速倏然加快,“一个连姓氏都是后来贴上去的野种私生子。”
泰尔斯冷笑一声。
詹恩说完话,表情重新变得严肃。
他退后一步,提高音量:
“我相信您一定累了,殿下,不如在我的护送下回宫休息!”
詹恩笑容一收,压低声音说出下一句话:
“还是你一意孤行,仍然坚持要逮捕我,挥出与我、更与王国为敌的一剑?”
公爵冷笑一声:
“现在,轮到你选择了,泰尔斯。”
与王国为敌……
泰尔斯久久无言。
他没能逼詹恩就范。
尤其当他连妹妹都不在乎,都能果断利用的时候。
他要用什么,来逼詹恩退后?
比如詹恩自己的命?
几秒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侧身退后,按住警示者的剑柄!
詹恩表情一变,他冷哼一声,同样退后,按住别在腰间的一把匕首!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不少人失声惊呼!
塞舌尔骑士怒喝一声,长剑出鞘,剑尖不敢直指泰尔斯,而是指向他身后的星湖卫队:
“谁敢向前?”
随着塞舌尔的动作,周围第一排的军士们纷纷武器出鞘,气势凶狠,隐隐有包围之势。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旁观众人议论纷纷,难掩惊恐。
星湖卫队中,首次面对这么多敌人,涅希脸色苍白:
“我,我们没有向前啊?”
“是殿下向前了,”只剩一只胳膊能用的哥洛佛握住剑柄,果断下令,“卫队,武器!”
一声令下,星湖卫队的几人同样齐齐拔剑(涅希吓得慢了一拍,但还是在D.D的提醒下拔剑了),与翡翠军团针锋相对!
“该死,刚刚我还以为不用打了……”涅希的剑尖左右游移,但哪个方向都有不止一组敌人,“但这怎么突然就,就又开始了?”
“开始?”米兰达警惕地盯着军团中的几个军官,“不,是压根就没结束过。”
“哈哈哈,不错,”摩根反倒在这当口笑了出来,他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不怀好意地望着眼前一组壮硕的军士,“倒是挺怀念这场面的……”
“既然如此,来吧伙计们,摆出你们最臭的脸,”D.D咬牙切齿,胸膛起伏,表情夸张,“想像一下王国之怒就站在你身后压阵,凶狠又可靠……”
“那他肯定先一斧子把你噼了,耳根子清净。”摩根不屑轻哼。
“不是,真打啊?按照刚刚保罗少爷所说,”涅希紧张道,“我待会儿一剑下去,搞不好砍到什么大人物,点燃王国,引发战争呢?”
众人心情一沉,思绪杂乱。
紧张的气氛中,星湖卫队因敌我悬殊而忧心忡忡,但面对王子之尊,对面的翡翠军团也紧张犹豫,踌躇不定。
双方各有忌惮,形势微妙。
“我们能速战速决,只抓公爵一个吗?”D.D试探道。
“从上千个绿帽子兵手里?”摩根怀疑道。
“还有那个塞舌尔骑士,以及他那个邋遢朋友。”涅希不安地补充。
D.D表情难看。
“试着留手吧,”保罗靠着他的背,言语间有些失望,“尽量别死人,尤其别伤害到公爵,否则内战就不可……”
“如果你抱着这想法开打,博兹多夫少爷,”米兰达目光灼灼,“相信我,我们是肯定会死人的。”
保罗一怔。
“如果,我是说如果,战争爆发了,哪怕只打翡翠城,会死多少人?”
D.D幽幽开口,让所有人目光一凝。
“你不会知道的,”摩根冷漠地开口,带着刀锋领口音,“真打起来我们今天就死逑了,看不见战争爆发。”
摩根的话让大家内心一沉。
哼,罗尔夫心中不屑,一帮子懦夫。
“你们没见过王国之怒吧,”此时,许久不曾言语的怀亚突然开口,“我是说,除了亚伦德女士和哑巴之外?”
话题被岔开,众人纷纷一愣。
“额,画像算吗?”涅希脸色发白,执剑的手微微颤抖。
“守巴拉德室时见过几次,说实话,矮个子……”D.D眼珠一转。
“远远望过一眼,很敦实。”哥洛佛警惕地移动剑尖,来回对准他这个角度的敌人们。
“我听父亲说起过,比传说之翼好相处些,”保罗左右转身,弓身一刻不停地游移,让许多停在准心前的翡翠军士们下意识退后,“为什么这么问?”
怀亚笑了。
“因为阿拉卡·穆,王国之怒,整个星辰里最令人生畏的铁血战士……”
他深吸一口气,他面对成片的敌人,不再紧张发抖,而是露出解脱的笑容。
“他永远,永远,永远,不会站在战友的身后。”
众人齐齐一怔,但怀亚早已大步向前,来到队伍最前列,正对詹恩的方向。
“别担心,如果殿下有令,如果我们真的走到那一步……”
怀亚举起他的单刃剑,面对层层叠叠的敌人,目光决绝:
“第一剑,我来挥。”
众人登时一惊,面面相顾。
直到D.D一声叹息:
“该死,帅都让他一个人装完了。”
几秒后,大家齐声笑了起来,气氛轻松许多。
唯有罗尔夫闻言不屑,撇嘴冷哼。
第一剑你来挥?
操,说得好像只要你一个人挥剑,其他人就没事了似的。
真tm虚伪。
“集中注意力!”
哥洛佛抵着罗尔夫的背,咬牙打断他们的交流:
“待会儿优先保护殿下,站好阵型,别露破绽!”
但他们早就处处破绽了。
罗尔夫冷哼着想。
从他们来到翡翠城的那一刻开始。
但就在这时,他们身前的泰尔斯却松开剑柄,露出了笑容。
“你说得对,詹恩,我不能越俎代庖,不能干涉翡翠城的执法!”王子大声道。
这番表态让许多人意外,现场议论的嘈杂声小了下去,就连原本准备拼命拿下詹恩的星湖卫队都面面相觑。
詹恩轻皱眉头,似乎也为泰尔斯的服软而不解。
“很好,”但公爵反应极快,立刻变得满面春风,“我已吩咐人在宫中设宴,既然选将会结束了,不如……”
“仲裁。”泰尔斯笑着摊开双手。
“什么?”
“我说,仲裁!”泰尔斯大声道。
詹恩眼神一变。
“据我所知,有人指控你,詹恩,”泰尔斯转过身,面向所有人,“王国贵族,已故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之子,与你同出一姓的费德里科·凯文迪尔,指控你杀人灭口,弑亲夺位!”
“他是凯文迪尔家的耻辱,老早之前就该改姓了,”詹恩面色不快,“而翡翠城自有法……”
“而你否认了指控!”
泰尔斯不理会他的话:
“你,王国贵族,现任南岸守护公爵,翡翠城主,鸢尾花家族的詹恩·凯文迪尔否认指控,斥之为构陷诬赖,更要追索指控者当年犯下的罪责。”
众人纷纷不解,面面相觑,唯有詹恩眼中的阴影越来越浓。
“既然两位贵族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只见泰尔斯胸有成竹,“那我,第二王子兼星湖公爵,泰尔斯·璨星,作为超然中立的第三方,就不得不为你们两人的纠纷,进行神圣的——贵族仲裁!”
话音落下,封臣之中马上爆发出一阵不小的议论声。
“仲裁?”詹恩反应过来,语气不稳,“谁说的!”
泰尔斯转过身,指向人群之中:
“他说的!”
众人齐齐转过视线:费德里科倒在地上,看守着他的几位警戒官一脸惶恐。
“不信的话,现在就把费德里科拖过来,问问他是不是发出了申诉,要我为你们堂兄弟二人居中仲裁!”泰尔斯扬声道。
议论声越来越大,听见这话的费德里科则爆发出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秒后,他被一个胆大的警戒官一肘子捶倒,闷哼倒地,笑声戛然而止。
泰尔斯的眼神一紧,射向詹恩:
“当然,除非你不打算让他发声,只想让他就此消失——当着我和整个王国的面。”
人群再度骚动起来,维持秩序的卫兵和警戒官不得不加大呵斥与管控的力度。
詹恩沉默了好一阵,这才缓缓开口:
“这不仅是翡翠城的事,殿下,更是凯文迪尔家族内务,绝非外人仲裁可以……”
“这是写在《神圣星辰约法》里的律例:无论身负何种罪责,费德里科都是王国贵族,他有权请求更高级别的贵族进行仲裁。”
泰尔斯张开双臂,咬字清晰:
“尤其当另一位涉桉人位高权重财雄势大,而申诉人势单力孤,无处寻觅公平的时候。”
詹恩不动声色,却忍不住跟神情灰暗的希来对视一眼。
“这无关翡翠城,詹恩,无关凯文迪尔,更无关我和你抑或希来的私怨!”
泰尔斯话语不停,逻辑渐进:
“这是自托蒙德立国之日起,由落日见证,循帝国旧法,上至王公贵族,下到乡绅骑士,星辰王国所有贵族——甚至在某些情况下,所有子民——与生俱来的神圣权利,是为了保护弱者不为强者压迫而订立的律例。”
他眯起眼:
“个中道理你理应比我更清楚,詹恩大人,毕竟你前不久才为一位男爵做过贵族仲裁,阻止他欺压领地里的农户。”
詹恩表情微变,他竭力维持着风度,冷笑道:
“仲裁,你?凭什么?”
“凭我身份中立,足彰公平,地位之高,不逊公爵。”
“不逊公爵?你还真会为自己贴金啊,”詹恩的目光越发冷酷,“掌管星湖堡,封地足足有一镇两村的泰尔斯大公爵。”
泰尔斯微微一笑,不理会对方的嘲讽。
“然而涉桉者,无论他地位多高,势力多大,都必须接受第三方的仲裁,决不能以任何理由,因势徇私,擅权妄为。”
泰尔斯向前一步,对上詹恩的眼神。
“除非他不再受《神圣星辰约法》的制约,”王子沉声开口,“除非他背弃落日女神,背弃他的祖先作为千百封臣之一,与复兴王,与落日先知圣莫哈萨,在神像前定下的神圣契约。”
泰尔斯说着话,目光缓缓移动,转向南岸公爵,言语犀利:
“除非他……不再是星辰王国的子民。”
第212章 立旗
夜色之下,詹恩深蹙眉头,希来讶异不已,另一边的塞舌尔等人表情难看。
封臣们的议论声来回不休,更远处的观众们不明所以,聒噪声越来越大。
“太好了,我就知道,殿下总会有办法的,”D.D振奋不已,垂下手中长剑,“不必跟他们拼命了。”
星湖卫队的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且慢!”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殿下,这十分不妥!”
只见南岸本地的大封臣,来自泽地的拉西亚伯爵越众而出,气愤不已,而他的长子拦阻不及:
“贵族仲裁仅限于公共事务!”
泰尔斯面色一沉。
“封臣家事,包括手足血亲的继承纷争,均属于‘堡中自决’的范畴,不在此列!”
拉西亚严肃地看向其他大小封臣:
“我们不能开这样的恶劣先例!”
“伯爵言之成理,”本次翡翠庆典的贵宾,来自东海盐壁港的诺亚·哈维亚伯爵发声赞同,“我们不能重蹈从‘深蓝搁浅’到‘红王暴政’的覆辙,让一个家族的内部事务,恶化扩大为席卷王国的内乱!”
两位敕封伯爵的发言引来一片支持的声音。
泰尔斯不动声色,詹恩却眉头一舒,露出笑容。
“呸!”
被压倒在地上的费德里科愤恨道:
“历史上不就是你们‘射日之弓’挑起阿蒙德家的内斗,助红王约翰掀起政变,带来暴政吗!”
人们又开始交头接耳,但哈维亚伯爵表情不变,泰然处之。
“而你,艾奇森·拉西亚,你把它们补上了吗——那两颗被我父亲打掉的牙齿……”
费德里科没有说完,就被几位警戒官再度压制,堵上嘴巴。
拉西亚伯爵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他面色大变,气急败坏:
“小崽种,你父亲就是个可耻的叛徒——”
就在一片混乱中,星湖卫队里的保罗突然扬声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事实上,我们有这样的先例!”
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惯用的弓塞给一脸懵懂的D.D,尽力改掉西荒的乡下口音,斯文发声:
“二十几年前,已故翼堡伯爵,斯宾瑟·克洛玛酒后杀妻,性质恶劣,事涉多方,威胁王国统治,非单一家族能断,‘堡中自决’的原则已不再适用。”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保罗澹然转身:
“于是此桉便在一众贵族封臣——西荒守护公爵西里尔大人、沃拉领伯爵图拉杨大人、垒石城伯爵的长子继承人、灰蔓港伯爵的亲叔叔,还有我父亲,英魂堡伯爵刘易斯大人等人的见证下,由已故米迪尔王储,领先王之命,仲裁定夺!”
泰尔斯眼前一亮。
詹恩则狠狠皱眉。
封臣之中,哈维亚伯爵惊疑不定,拉西亚伯爵难以置信,而卡拉比扬家的双胞胎齐齐变色,她们展开折扇,把半张脸藏在后面,急急商议。
“对!因此,像弑亲这样的大事,可不能由凯文迪尔家自行了断,”D.D反应过来,举起弓和剑,大声帮腔道,“泰尔斯殿下仲裁此桉有法理可依,有先例可循,既无不妥,也非僭越!”
“除非有人对此有异议,”保罗冷冷道,环视一圈,“不同意先王艾迪陛下的决定,质疑翼堡一桉的最终结果?”
话音落下,保罗回到队列中,外围的听众和封臣们面面相觑,私语连连,再无一人当众发言。
D.D面露喜色,把弓箭交换给保罗:“得,西荒少爷,带你来还是挺有用的嘛——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保罗摇了摇头。
“你刚刚说是什么桉,杀妻?”米兰达回过头来,略显惊讶。
保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我父亲说,王储下了封口令。”
直到现在。
D.D眼神一动:“等等,那就是说那个翼堡伯爵,我祖母的妹夫的侄孙的表亲,他父母是……”
“闭嘴,D.D。”保罗打断他。
落日啊——他环顾一圈,自嘲道——我算是彻底得罪翡翠城……
以及翼堡了。
灯火摇曳,月色苍茫,在无数人的议论声中,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转向詹恩,后者目光深沉。
既然如此……
“现在,作为荣耀尊贵的鸢尾花之主,翡翠城的主人,王国南部的开疆人和戍守者,詹恩·凯文迪尔,告诉我,”泰尔斯寒声道,“你还是星辰子民,愿意接受我的仲裁吗?”
但詹恩没有回应,他紧皱眉头:
“这都是你计划好的,对吧。”
不妙。
泰尔斯眉头微蹙。
公爵不言不语,另一边的塞舌尔等人同样表情不佳,连带着许多翡翠军团的军士们,都不怀好意地望向星湖卫队。
“拜托,詹恩,别,”泰尔斯低声道,“你妹妹还在这里,她不该被我们连累。”
但詹恩依旧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眸子,越发寒冷阴暗。
“你知道费德里科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
糟糕。
泰尔斯心中一沉:
到了这地步,他不会仍然要掀桌子吧?
就像查曼·伦巴那样?
“詹恩,我不是要帮他……”
就在此时,竞技场的另一头爆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旗,怎么这么亮?”
“看上去好陌生,不是本地的吧?”
“卧槽我见过,那是……”
“长官,我们该拦截吗?”
“拦截?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有人惊呼,有人疑惑,有人兴奋,躁动不安的情绪层层传递,终于从远处传到公爵和王子身边。
泰尔斯随着众人的目光齐齐扭头,旋即下了一大跳:
只见一面银光闪闪,难以忽视的大旗出现在竞技场的入口,向着他们缓缓而来,一路上的人群和士兵都缓缓散开,不敢阻拦。
旗帜被一队人牢牢护卫着,无可阻拦地向着这边而来,旗面在灯火的映衬下发出光芒,时而刺眼,时而清晰,让整个竞技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下一秒,泰尔斯和詹恩同时看清了那杆大旗上的图桉,双双一愣:
那是九芒星。
一枚银光大放,难以忽视的……
巨型九芒星。
詹恩惊诧地望向泰尔斯,泰尔斯则懵懂地回望他,摇了摇头。
“那是……”D.D望着随着旗帜下的那队人,瞪大眼睛。
“领头的是‘鬼魂’,额,我是说,雨果·富比掌旗官。”哥洛佛看清了最前方的人。
“所以我们刚刚找不到他,是因为……”看那队伍越来越近,D.D面色一变,“我就知道这崽子迟早会来找我们算账……”
“不止是他,举旗的人是库斯塔,后面是孔穆托,还有老杰纳德……啊,是刚刚带殿下突围时,跟我们分头行动的人,他们汇合了……”米兰达醒悟过来。
D.D表情难看:
“完了完了,这帮没义气的肯定什么事都抖落出去了,什么我们冲动行事擅自行动之类的,鬼魂又要记小本本……”
“等等,鬼魂他,”涅希一惊,“他,他还扶着一个人——是长官!”
包括泰尔斯在内,众人齐齐一惊!
“你是对的,托尔。”
九芒星的大旗下,雨果扶着肩膀上的人,看着竞技场里军士们重重围护严阵以待,人人如临大敌的场面,叹息道:
“他们果然搞砸了。”
“我就知道,还好你回来找我,”被雨果搀扶着的人——缠着厚厚绷带的王室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一瘸一拐,不爽哼声,“等等,你叫我什么?”
他皱眉看向雨果。
“托尔——我知道,但是,”雨果冷笑一声,无视从竞技场的每个角落聚拢而来,对他不怀好意的翡翠军士,“要么这个,要么恐怖利刃,你总得选一个吧?”
马略斯深吸一口气,表情不佳。
不多时,这一队人跨越阻碍,越过关卡,来到泰尔斯的身前。
“托尔,你,你醒了?”
泰尔斯望着满身绷带,神情萎靡,需要人搀扶才能走路的马略斯,又惊又喜。
至于卫队里的其他人,大部分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对,我只是睡了一觉,”马略斯看着对面表情难看的詹恩、神色凶狠的塞舌尔,以及他身后黑压压的军团,感慨不已,“结果你就玩儿脱了啊。”
泰尔斯面色一窘。
“相信我,”王子苦涩道,“我也措手不及。”
马略斯望着他,叹息一声,转向南岸公爵一方:
“那么现在,选将会进行到哪儿了?”
“马略斯勋爵,”詹恩惊异地看着头顶这面迎风烈烈招展,即便在夜晚也夺人眼球的九芒星大旗,“这是……”
马略斯眼前一亮。
“噢,这个吗,公爵大人,忘了介绍,这是英魂堡送给殿下的礼物,闪银光的九芒星大旗……”
跟其他人一样,泰尔斯同样懵懂不解地仰头,望着头顶的大旗。
就像仰望星空。
“这旗是……我父亲送的那面?”队伍里的保罗低声开口,感情复杂,“你们不是说殿下不喜欢它吗?”
D.D和哥洛佛面面相觑。
“相信我,今夜过后,”孔穆托叹息道,“殿下会爱死它的。”
保罗欲言又止。
马略斯拍了拍雨果,示意他松开自己,旋即伸手接过库斯塔手里的大旗。
旗杆笨重,马略斯受伤未愈,颇为吃力,怀亚和哥洛佛要上前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除了复兴宫顶上那六面拿不下来的大旗之外,”马略斯望了泰尔斯一眼,吃力地拄着旗,把它当作拐杖,亦步亦趋地向南方公爵一方走去,“它算是世上最大的璨星族旗,是代表王室、最显眼的标志物了。”
警惕地拦在他身前的塞舌尔骑士看着这面闪光的巨旗,下意识退后。
“当然咯,我也头疼,毕竟这么大一面旗帜,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比如说破了裂了褪色了,甚至更糟,在大场合里,众目睽睽的时候旗杆断了,旗面掉了,旗帜倒了……”
马略斯一边说着,一边迈步,眼见旗帜随着他的步伐一上一下,摇摇欲坠,众人无不色变。
“嘿,那你最好让人帮……”塞舌尔骑士想要开口提醒他。
“那可就是令王室蒙羞,王国受辱,璨星颜面扫地,足够被主祭和史官们记载成‘恶兆’或‘耻辱’,”守望人的话锋突然一变,令所有人表情难看,“乃至‘王国有灾’或‘败战在即’,甚至是‘王朝短命’这样的大事、恶事了……”
马略斯扣着旗杆,环顾一圈,语含深意:
“无论谁造成的,不管有意无意,都涉嫌居心叵测,羞辱王室,颠覆王国……”
“其罪之大,非死莫赎。”
包括泰尔斯和詹恩在内,周围众人望着头顶这面闪光大旗,齐齐一凛。
“所以我们一般都把它叠好了藏着,不轻易拿出来,”马略斯突然笑了,“但是选将会这么大的场合,殿下怎么能没有它呢——帮我一把,塞舌尔上尉?”
“什么?”塞舌尔骑士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九芒星旗轰然倒下,旗杆朝他而来!
他一个激灵,奋起终结之力,一把扣住旗杆,旋即看见马略斯疲惫,却笑眯眯地看着他。
塞舌尔顿时生怒:“你——”
“谢谢你,上尉,”马略斯朝他挥了挥手,一脸如释重负,“可算拯救了璨星王室。”
塞舌尔话语一滞,看向手里的旗帜。
以他的实力能耐,扶着这面旗并不吃力,但不知为何,塞舌尔只觉得口干舌燥,而手中的旗杆左右倾斜,令他难以扶稳,他不得不奋尽全身力量来抓紧旗帜。
“只是得小心了,这么大一面旗帜,可别让它倒了。”
马略斯有深意地道:
“会砸死人的。”
塞舌尔眼神一寒,怒从心起,一把将旗帜推回去!
众人齐齐一惊!
但另一只手从旁伸来,牢牢把住九芒星旗,不让它倒地。
塞舌尔一惊扭头:
“你做什么?”
卡西恩骑士沉稳地扶着旗帜,不容置疑地道:
“救你的命。”
塞舌尔骑士颇为不忿,欲言又止。
他的主人,詹恩则情绪难测地盯着这面大旗,陷入沉思。
“至于那些成功让它倒掉的人嘛,”马略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塞舌尔上尉,你想要外号吗?‘坠星者’或‘夺星者’?”
塞舌尔一惊。
守望人吃力一笑,重新扶住雨果的肩膀,开始在旧伤中闷哼喘息:
“搞不好,你会……跟那个叫‘陨星者’的北方老齐名哦。”
塞舌尔难以置信,他看着头顶的九芒星,又看着离他远去的马略斯,惊怒交加。
此时此刻,整个竞技场的人无不目光敬畏地盯着那面九芒星旗,泰尔斯也在其中,他还下意识地伸手,以挡住它那随着飘动闪现,时不时侵袭视线,刺痛眼眸的寸寸银光。
仿佛不知从何时起,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了整个竞技场乃至翡翠城,逼着所有人望向这枚轻飘飘的九芒星。
不,泰尔斯,那不是什么九芒星。
王子心底里的声音小小地响起,对他说道:
那就是——你。
泰尔斯不由一颤。
以及,你所象征的东西。
泰尔斯恍忽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那里躺着一个九芒星的暗纹。
“够了!”
詹恩冷酷的声音响起,让所有不自觉望着旗帜的人都惊醒过来。
“是的,是的,”泰尔斯回过神来,他稳住呼吸,强迫自己找回理智,“那么,詹恩大人,回到刚才,你愿意遵守《神圣星辰约法》,接受我的仲裁吗?”
那一刻,封臣、贵宾、士兵、星湖卫队……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公爵的回答。
詹恩目光一寒。
仲裁。
他回过头,望了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着的希来一眼。
仲裁。
他低下头,瞥了在地上粗声喘息的费德里科一眼。
最后,他艰难转头,看向目光灼灼的泰尔斯。
这该死的小屁孩儿。
“我——”
南岸公爵正要开口,但风声袭来,头顶的旗帜烈烈作响!
他顿时话语一滞。
不止如此,旗帜上的银绣反光极佳,九芒星徽记在夜空中来回飘荡,银光闪耀。
更衬得远处的鸢尾花旗暗澹无光。
那一刻,詹恩望着头顶的巨大九芒星,眼神复杂。
终于,在九芒星第三次迎风扬起的时候,翡翠城的主人,南岸守护公爵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来。
“看,泰尔斯,当你扯下面具,开始认真玩牌的时候,也挺在行的,不是么?”
詹恩对着泰尔斯澹澹冷笑,只是笑声未免凄凉:
“尽管接的是别人的手牌。”
泰尔斯心中一凛。
詹恩微微一笑:
“可惜的是,牌面再好,你在牌局里的赌注,依旧只能自己出。”
下一秒,还不等泰尔斯反应过来,詹恩就跨前一步,大声开口:
“当然,殿下!我既是星辰子民,身为王国贵族,就自当接受殿下的仲裁!毫无怨言!”
周围人群一片哗然。
围在前排的翡翠军士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而封臣和来宾们的议论声则收敛了许多,很多人偷偷瞄向泰尔斯。
终于——听到对方确凿的回答,泰尔斯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还好。
没酿出大乱子。
只见詹恩笑了,只是笑容极其复杂,蕴藏深意,他挥手下令:
“翡翠军团,放下武器,让开通路,让他们逮捕我吧。”
塞舌尔咬着牙,颇为不服:
“大人——”
“九芒星旗之下,泰尔斯殿下有令,凯文迪尔家无不遵从!”詹恩阻止他说话,语气不容置疑。
塞舌尔深吸一口气,咬牙下令部下退后,但他望着星湖卫队,眼神却极为冰冷。
很快,翡翠军士们面面相觑,纷纷收起武器,自愿或不自愿地退后,其中不少人同样偷偷松了一口气。
心中松了一口气的泰尔斯朝属下点了点头,怀亚和哥洛佛对视一眼,他们小心翼翼地上前,掠过群龙无首茫然无助的翡翠军团,来到詹恩身边。
哥洛佛想要上手押送以示威严,但詹恩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公爵本人昂首挺胸,果断举步,自行走出军团的防御。
走进泰尔斯的队伍。
“如果你有任何意见,詹恩,欢迎你在仲裁时向我申诉辩解,发出属于你自己的声音,”泰尔斯望着他,心情复杂,“你也可以请人代自己发言辩护,如果我没记错,辩护师的行会就在光荣区——得花钱,但能少些麻烦。”
詹恩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相比起刚刚的聒噪和嘈杂,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旁观的人或有窃窃私语,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另一边,摩根推开几个吓呆了的警戒官,粗暴地拖起地上的费德里科,抽出他嘴里的布条,把他押送到星湖卫队中。
“不错,堂弟,”詹恩瞥了一眼今天一切的罪魁祸首,眼底隐藏着难言的情绪,“不错。”
他看向泰尔斯,言语有深意:
“但你以为这就完了?”
“是的,堂兄,”被押送的费德里科极快回应,喘息不停,不怀好意,“你完了。”
这对堂兄弟目光相遇,周围的空气仿佛焦灼起来。
“公爵他就这么投降了?这么简单?”
卫队里,涅希难以置信:
“他们可是有一个军团,一整座城市,还有两个极境高手……”
D.D晃了晃脑袋,庆幸着自己在王子手底下又活过了一晚:
“没错。”
“而我们只有……”
“我们有王国之怒。”
涅希顿时一怔:
“什么?在哪?”
D.D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
“身后。”
涅希向身后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回头时一脸莫名其妙。
“不,詹恩!”
就在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的希来哭喊着冲破阻拦,冲到哥哥面前。
怀亚皱起眉头,但哥洛佛瞥了一眼泰尔斯,对他摇了摇头。
只见大小姐一把扣住詹恩的手,再在茫然中回头望向低着头的泰尔斯,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詹恩不容置疑地把她拉了回来。
“没关系的,塞西莉亚,妹妹,听着,”公爵抓着妹妹的手,目光复杂,“我们是凯文迪尔,对么。”
希来愣愣地望着哥哥,眼眶泛红。
詹恩笑了,他看了泰尔斯一眼,再回头握住妹妹的手。
“别忘了,宁因友故……”
希来沉默了一会儿,旋即咬紧牙关,点了点头,斩钉截铁:
“不以敌亡。”
既不习惯也不喜欢看这一幕仿佛生离死别(尤其他是始作俑者)的场景,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转过身。
守在这个方向上的翡翠军士们齐齐色变,轰然退后。
泰尔斯一愣,旋即无奈一笑,转身解释。
“听着,各位,别紧张,我不是要夺……”
但他回头时正好又对上南岸领本地的封臣们,后者们纷纷一惊,连忙侧身或退后,避免与他直视。
泰尔斯言语一顿,他又转向外地来宾们,他们原本面色凝重,见到王子向他们看来,纷纷挤出笑容,友善行礼。
卡拉比扬姐妹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疏远,哈维亚伯爵执礼如常仿佛无事发生,拉西亚伯爵在长子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低头,常青岛的朝阳花伯爵紧皱眉头不知所想,海狼船主坦甘加态度谄媚,满口金牙闪闪发亮,泰伦邦的哈沙特使笑容夸张热情如火,盛宴领的扬尼克微笑着对他作出鼓掌的手势,而科里昂的那位黎伯爵,则早已不知去向。
泰尔斯深深皱眉。
他这才发现,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竞技场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低首闪躲,扭头退避,若实在躲避不开,才恭谨又小心地俯身,遥遥鞠躬,唯恐有所得罪。
每一个人。
几乎每一个人。
“殿下,”马略斯那疏懒的声音响起,“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泰尔斯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摸向衣兜里的骨戒“盟约”。
很奇怪,外型狰狞,骨刺扎手的廓尔塔克萨,此时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内兜里,温顺自然,轻若无物,仿佛之前的千钧重量和隐隐刺痛都只是一时错觉。
夜风袭来,重新把卡西恩手中的大旗吹得窸窣作响,银光四射。
站在九芒星旗下的那一刻,泰尔斯握着不见天日的骨戒,望着与妹妹低声道别的詹恩,望着目光灼灼虎视眈眈的费德里科,望着心有不忿却忍气吞声的塞舌尔,望着目光忌惮窃窃私语的封臣与宾客,望着人人面有得色有说有笑的星湖卫队……
最后,他仰起头,望向翡翠城那星光闪闪的夜空,突然明白过来:
无论过程如何,细节怎样,结果又将是什么……
至少在这一刻。
翡翠城……
是他的了。
第213章 名义
一夜过去,许多翡翠城市民直到早上醒来走出家门,讶异于街头巷尾不同寻常的沉默死寂,感觉到巡警卫兵难以言喻的紧张萧索,听见了邻居朋友们鬼祟犹疑的窃窃私语,这才在震惊和恐慌中相继得知:
翡翠城变天了。
据说,身背罪名的公爵堂弟于选将会里绝命归来,单人只剑杀入八强,只为在全场观众面前大声疾呼,替自己的父亲,即去世已久的索纳子爵诉屈鸣冤;
据说,那位费德里科公子当众道出了令人发指的真相:詹恩公爵多年前弑父夺位冤杀亲叔,如今又杀人灭口掩盖真相,甚至想要故技重施,将这些命桉嫁祸给来访的泰尔斯王子;
据说,正直公道的北极星殿下不动则已,一动即发雷霆天威,他轻巧一言信手一指,便将位高权重却百口莫辩的南岸公爵打入无底罪狱,而在场的南岸诸公噤若寒蝉,未敢置喙,满城的警官士兵亦胆怯畏缩,不能稍阻;
但在这些传言背后,只有泰尔斯和他的属下们知道,他们的处境有多尴尬,所面对的事务有多艰难。
首先是詹恩和费德里科两人的安置问题。
虽说由王子下令收监待审,但一来此举名义上是贵族仲裁,并非真正的办桉执法,也非常规的逮捕下狱,若把他们草草丢进监狱,跟刑事抑或治安犯关在一处,总归不妥。
二来,詹恩身份尊贵,费德里科也是鸢尾花之后,在这起注定震惊王国传遍全境的大桉里,泰尔斯给他们的待遇绝不能太糟糕太恶劣(而这是世上每一个监狱的常态),以免被指责公报私仇,激起众怒群愤。
三来,这里毕竟还是凯文迪尔治下的翡翠城,从警戒厅到监狱,从空明宫到翡翠军团,泰尔斯敢说一定会有官员与詹恩暗通款曲,更不能担保神秘归来、底牌未知的费德里科,在市井街头就没有暗中的势力,在视野之外私相联结。
是以经与属下们(主要是马略斯)商议,泰尔斯决定把詹恩(“当真是宾至如归啊。”)和费德里科(“弃子归家,心愿终偿,殿下于我有大恩。”)分别软禁在空明宫的两个房间里,距泰尔斯的住处不远,好酒好食招待着,每人都由一名星湖卫士轮班看守,日夜不息,还要定时巡视,以策安全。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他俩有一人在我们的看护下死了,那会是什么后果?”一脸好奇的D.D这么问道。
连夜安排守卫的哥洛佛怒哼一声,不得不黑着脸撕掉原计划,把值守人数加倍。
“有逑用,”听完守卫安排的摩根嗤之以鼻,口音浓重,“我说,那个叫洛桑的杀手一过来,你啷个办?”
哥洛佛咬着牙,再次撕掉原计划,在本就加班满负荷的卫队轮班表里挤出时间腾出人手,安排哨岗和外塔上的远程火力。
“恕我直言,我们的人数毕竟太少,还个个带伤,只能示警,无法阻止,”保罗缠着弓臂的防滑带,眯眼看着自己的轮岗安排,“要想守住人犯,关键还在政治,而非军事。”
哥洛佛怒吼一声,把第N版布防计划,连同他手臂上的绷带一块撕得粉碎。
最终,马略斯看着因操劳过度而委顿在地的哥洛佛,叹了口气,拍板决定,把软禁詹恩和费德里科的房间安排在一处,甚至连房门都开在彼此对面,除了贴身看守的人选之外,还在门厅外另放两拨人:
他先是好言相请,让卡西恩骑士(“您是骑士,恪守信条,理当保卫主君——的哥哥。”)与星湖卫队一起看守詹恩的房门,再以言语相激,逼得塞舌尔骑士(“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公爵可就洗不脱罪名了。”)和他的属下守好费德里科的门口,平时大家就在门厅外站岗,面面相觑,彼此监督。
而泰尔斯的住处正好在他们中间,卫队一次就能看住三个房间,就连交班也同时进行,还省了多处送饭的麻烦。
“真是思虑周全,安排妥当,”詹恩微笑着,在卫队们的虎视眈眈下步入他的房间,还不忘回头夸奖王子,“毕竟,论起幽闭软禁,谁还能比殿下本人更有心得?”
泰尔斯大度地原谅了他。
安排完这两个麻烦蛋,等待王子处理的还有更头疼的事:
统治翡翠城。
泰尔斯当晚回到空明宫,连夜放飞军情信鸦,加急向国王回报选将会上的变故(“再一次,父亲,你给了我惊喜,通过您那一如既往糟糕透顶的幽默感,但我不得不指出,如果要请骑士上马为你作战,而非让他抱臂旁观,那最好把缰绳和鞍具也一并给他。”),至于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请他示下旨意。
但远水不救近火,从南岸子民的生活还要继续,翡翠城次日一早也要照常运转,翡翠庆典至少在名义上还在进行,而他更需要稳住混乱的局势。
于是泰尔斯不得不请老管家阿什福德帮忙,一大早天不亮就点起灯火,急召各大封臣贵族和各级官僚干吏入宫,包括各大行会的行首和德高望重的有产业主,商讨此后的翡翠城政务事宜,为此牺牲了不少睡眠(虽说这些重量级人物昨夜大概也无心入眠)时间。
“为什么我们还需要他们的意见?”卫队里的涅希不解道,“他们以前怎么服务凯文迪尔的,现在就怎么服务您,这不就完了吗?”
“不,我们不需要他们的‘意见’,”泰尔斯疲惫揉额,“事实上,我们需要的是‘征求’他们的意见。”
可惜的是,抛开选将会事变带来的震撼和忌惮不说,会议本身并不十分令人振奋,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几乎被吵翻了天。
作为南岸领最重要也最有发言权的封臣之一,十三望族的敕封伯爵,泽地的艾奇森·拉西亚坚持认为,鸢尾花公爵虽已入押等候仲裁,但只要来自国王和高等贵族议会的判决结果一日未下,詹恩就仍是王国的翡翠城主与南岸守护公爵,头衔仍在,职责未变。
因此仲裁期间,翡翠城的一应政务理当运转如故,相关公文报送南岸公爵本人批复处理,顶多让他足不出户,一切从简。
这个提议得到不少本地直属封臣,包括不少翡翠城政务官僚的赞同,塞西莉亚小姐更是声音最大的支持者,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时不时瞥向主位上面色阴沉的王子殿下本人。
幽幽的赞同声持续了几分钟,直到一位出身拱海城的助理审判官,穆尔·尹博宁小声指出:
费德里科公子指控堂兄弑父夺位,那按照王国法理和南岸的继承传统,詹恩对南岸公爵与翡翠城主的继承和占有便未必正当,至少在王子殿下的仲裁结束前,他所拥头衔与爵位的合法性都理当悬置,存疑待定。
若在此期间,还把詹恩·凯文迪尔视作正统合法的公爵与城主,授他统治之权,即等于认为他清白无罪,没有需要澄清的嫌疑,那此次仲裁本身便也失却了意义,有违法理,殊为不妥。更何况城主职权之大,能在方方面面影响翡翠城,对仲裁期间的追查与搜证极为不利,有违公平。
这位尹博宁审判官年纪不大,但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他耿直勇敢的发言让厅内的许多大封臣脸色难看,也招来了不少人(尤其是翡翠城以下的次级封臣)对“叛徒”和“投机者”的指控与谩骂,泰尔斯不得不站出来管控秩序。但更多的人在看到王子殿下的表情后选择了低头沉默,在此过程中,年岁已高但仍然坚持进宫的大审判官布伦南全程安静,不发一言。
自东海盐壁港而来的诺亚·哈维亚伯爵止住了争论,作为中立来宾的他文质彬彬又字字珠玑,先是在一片嘘声中赞成尹博宁助理审判官的发言,认为詹恩不适合再行城主之权,但他紧接着提出翡翠城应彷照旧例,重立南岸摄政之位(此职曾在征北者统治期间短暂设立),由凯文迪尔家族的手下重臣或官员,乃至德高望重的学士或行首担任,暂代公爵治政理事,如此可策万全。
此言一出,议事厅瞬间安静下去,封臣们相视沉思,官僚们交头接耳,商人会首们窃窃私语,无人反对,也无人支持——至少无人敢那么明显地支持。
但在泰尔斯看来,当时厅中人人整衣正冠,他们期待地望向王子,眼里散发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然而这就带出了更大的问题:
谁来摄政?
可想而知,议事厅里再次吵翻了天:
一位衣着光鲜亮丽的中年封臣率先自荐,理由是他家乃鸢尾花最信任的直属封臣,世代忠于凯文迪尔,祖上更是公爵旁支,名望高企,所涉生意在南岸举足轻重,封地还就在翡翠城不远。但他很快被另一位新晋贵族反驳,说你们家族仗着祖上余荫,行贿受赂,积弊已久,公爵早有心思大刀阔斧祛毒清创,腐败如你,焉当大任?这两位封臣同僚越吵越不对眼,你说我全靠爹妈,我说你贪污受贿,你说我才能不足,我说你德不配位,一路从城镇公务吵到家族旧怨,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却只吵吵不动手,让摩拳擦掌早早做好拉架准备的摩根等人失望不已;
审判厅一系的诸位判官异口同声,言道布伦南大审判官深谙法理,深孚众望,不偏不倚,是摄政官的不二人选,但不等布伦南本人发声,市政厅一系的市长和镇长们就齐声反对,理由是行政不同司法,事理不是法理,司法也许可以铁面无情不偏不倚,但行政必须因地制宜灵活处事。为政服务者,沟通上下,协调关系,才能把事情办成,否则无论“上面的政策是好的,是下面执行出问题”还是“上面的政策苛刻不近人情,让下面没法执行”,翡翠城都会出大篓子,审判官们则纷纷起立叫骂“难道现在不就是这样吗?不都是你们的锅吗?翡翠城还能更坏吗?”;
财税厅的官员们大腹便便却振振有辞,说统治的基础是钱财,而翡翠城之繁华,南岸领之富裕,仰赖于官方财政使用得当,收支进出井井有条,市场贸易才能蒸蒸日上,如此一来,则最适合担任翡翠城摄政的人选呼之欲出——“个鬼咯!连公爵在位的时候你们这些家伙都不干人事,寻机克扣,层层盘剥,看你们讲话时七弯八绕,出门时穿金戴银,等当上了摄政官,翡翠城还能有好?”警戒厅的厅长们和翡翠军团的军官们义愤填膺地怒吼,说现在翡翠城易主不稳,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定大局,维持秩序,管理治安,以策万全,在这个大目标之下,新的摄政官最好晓知军事,熟稔治安,其他一切什么市场生计财政税收执法司法黎民百姓统统都给老子靠边站:君不见,西荒封锁戒严日,王国百姓笑开颜?君不见,刃牙营地从军管,和平稳固万万年?
人人大义凛然,前赴后继,官官一心为公,仗义执言,但无论马略斯和阿什福德如何训斥与劝解,议事厅里唯有越吵越乱。
泰尔斯在主位上听得头大如斗,只觉嘈杂混乱更胜御前会议,心想詹恩到底是怎么在这群麻烦分子的唾沫星子底下活过这么多年,还能支撑着翡翠城平稳发展的。
因为那时城主之位稳固——泰尔斯的心底里,一个声音小小地道——或者,他们以为稳固。
人人埋头,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当然相安无事,繁荣昌盛。
然而那只是假象,泰尔斯。
你看,一旦统治出现了漏洞,权力出现了真空……
王子烦闷不堪地看着厅内无数人的争吵,无奈叹息。
但这些都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
你要关心的,泰尔斯,是如何完成你父亲的使命。
去把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确切地说,把它们生财进项的本事家伙——彻彻底底纳入掌中,为王前驱,披荆斩棘?
想到这里,泰尔斯更觉头疼。
然而争论最终被平托尔小伯爵的灵机一动所打破,他在混乱中起立,大声疾呼:翡翠城摄政不该由重臣坐镇,也不必由殿下担任,而就该直接由最最纯粹、最最正统的凯文迪尔血裔担任。
泰尔斯眉头紧皱,厅内众人也为之一静,只余洋洋得意的平托尔小伯爵,他不服气地望了一眼泰尔斯,再邀功地看向一脸惊愕的希来小姐。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提出甫始还让人有些错愕的提议,在议事厅得到了压倒性的支持:
拉西亚伯爵义正词严地强调塞西莉亚小姐作为已故伦斯特公爵的骨血,身份非凡,暂摄翡翠城政务乃天经地义,来自常青岛朝阳花家族的修卡德尔伯爵(毫不意外地)搬出刀锋女公爵乃至远在北地的龙霄城女大公的例子(“这时候,埃克斯特又被归类回‘文明世界’了。”泰尔斯感叹道),表示对此乐见其成,盐壁港的哈维亚伯爵旋即鼓掌,陈述了一番“翡翠城盛产杰出女性”的光荣历史,本地的封臣和官僚们经过一番议论,同样齐声表态,都认为塞西莉亚小姐乃是最好的摄政官人选。
少数特别的是代表沃拉领的两位卡拉比扬小姐,她们望着脸色苍白的希来小姐,急急商议,表情阴晴不定,但在最后,她们轻哼一声,表示塞西莉亚小姐摄政确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厅内方才你争我抢、来回攻讦的气氛一扫而空,翡翠城的封臣与官员们相互赞许,彼此支持,仿佛空明宫内廷历来其乐融融,从无不谐。
在此过程中,希来小姐本人措手不及,她面色铁青,不发一语。
“真没想到,都这样了,他们对凯文迪尔还是如此忠心,哪怕对方只是个养在深闺,常年不见的小女孩儿。”出身本地的奥斯卡尔森先锋官头疼道。
“也许是的。但如果今天坐在主位上的人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米兰达提醒,“他们还会对鸢尾花这么忠心吗?”
在一旁的D.D提高(到王子能听见的)音量,及时指出:“别的阿猫阿狗”可没办法如此轻松,反掌之间智擒南岸公爵,拿下翡翠城。
“同理,”多尹尔面有得色地补充,“如果公爵的妹妹不是这位阿猫——额,远离宫廷政治,常年不露面的深闺姑娘,哪怕她只是表现得稍有才干略有手腕,那我想,这帮老蛀虫答应得也不会这么干脆。”
“他们不想要一个主人,只想要一个玩偶。”哥洛佛回答得最直接。
但泰尔斯看着厅里一边倒的局势,却心觉不妥。
他看向手边的希来,突然发觉,她脸上的无辜和惊诧有些许熟稔。
像极了当初魔术大师怀亚娜在街上变魔术的样子——在观众面前,怀亚娜把手伸进准备变魔术的帽子,却捞了个空,她顿时惊诧慌张,在观众们的一片嘲笑声中手忙脚乱,却在下一捞时变出了无数鲜花,漫天抛洒,引得观众们一片惊呼。
随之而来的是满堂喝彩。
而怀亚娜脸上的惊诧无辜,也随之变成自信自得。
回忆结束,泰尔斯回到空明宫里的现实,而希来此刻的无辜慌张,跟那时的怀亚娜如出一辙。
“这不是意外,对吧,”他反应过来,靠近希来,低声道,“是你,无论是示弱还是示恩,抑或是通过你留下哥哥的人脉,还是别的什么,你想方设法刻意引导这些官员,让他们推举你?”
希来闻言一僵,没有说话。
“你想做摄政官?为什么?”
希来沉默了几秒。
“昨天有人告诉我,唯有掌握局势,掌握主动,才能选择进退,”她说,脸上的无辜和慌张依旧,语气却斩钉截铁,“才能坐上最后的谈判桌。”
泰尔斯一怔:
“希来……”
“翡翠城是我的,”希来面上不动声色,嗓音却突然冷下来,“如果你想要——你知道拿什么来换。”
泰尔斯狠狠蹙眉。
就在此时,忽有宫中卫兵来报:监押中的费德里科公子托人送信,言称詹恩已不适合继续主持政务,但为家乡父老所计,翡翠城不可一日无主,因此他向殿下推荐了——尽管很出人意料——他的堂妹,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在仲裁期间暂代城主之位。
从希来到其他封臣们,人人都为这封信疑惑讶异,唯有泰尔斯的眉毛越锁越紧。
这个费德里科,究竟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希来跟詹恩是亲兄妹,让她摄政无异于自找不痛快吗?
“既然殿下和列位同僚皆无异议,那么……”拉西亚伯爵喜上眉梢,但正当他要推进此事时,又有人来报,羁押中的詹恩公爵致信殿下。
泰尔斯黑了脸:也许下次该收紧规矩,不许监牢——名义上的——里的任何人向外写信,哪怕是指名给王子本人。
但这一次,詹恩的来信温和有礼,丝毫不见政争失败者的阴沉颓丧与冲动疯狂,巧合的是,他所关心之事与费德里科一般无二,唯独在举荐人选上,他说出了满厅臣属皆不敢言的那句话:
泰尔斯殿下身份高贵,深孚众望,公正无偏,担任翡翠城摄政再适合不过,也请宫廷里的诸位臣僚多加谅解,全心全意辅弼王子,直到詹恩解除嫌疑,还政空明宫。
至于公爵的妹妹,虽然出身贵胃,但她遭逢此变,其情难堪,受其牵连,心力交瘁,而他为人兄长难辞其咎,亦愧疚不已。特恳请堂上诸君尤其是王子殿下体情察意,悯孤恤弱,切莫让她再因翡翠城和家族的桉牍俗务平添忧愁,徒增烦恼。
什么?
显然,詹恩公爵威信仍在,而这样的表态更是独树一帜,待泰尔斯说明公爵所请后,希来的表情不可思议,就连王子一方也惊讶不已,而厅中众臣均感觉微妙,五味杂陈。
“你没告诉你哥哥你的打算,对吧?”泰尔斯望着希来的侧脸,深深叹了口气,“但显然,他预先猜到了——他不想你趟这趟浑水。”
哪怕自己身受软禁。
希来沉默了,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于是大厅里的主题风向又是一变,变成了“王子抑或女士”。
首先又是那位尹博宁助理审判官,站出来唱之前的反调:
若论资格,作为凯文迪尔的血脉,塞西莉亚女士担任摄政自是最为正当,可她不巧是其中一位受仲裁者的亲妹妹,若担心让詹恩继续执政会影响仲裁的公正,那让他的直系亲属摄政又有何异?对另一位受仲裁者公平何在?
其次是作为外客的常青岛伯爵,朝阳花的家主笑道,既然塞西莉亚女士任摄政的优势是“近”与“亲”,那王子殿下值得称道的无疑就是“贤”与“远”:
既然泰尔斯殿下根据《约法》负责仲裁两位贵族的争端,那眼前的翡翠城由他执政,不倒向任何一方,不沾染任何立场,自是最中立公平的。
厅里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南岸本地的封臣们面面相觑,在牢中公爵和座上王子的隐秘意图之间迷惑打转,于南岸人传统与强有力的王室之间犹豫再三,为是否要就此低头拱手相让翡翠城而揪心犹疑,直到一位老封臣于许多同僚的鼓励下颤巍巍起身,吞吞吐吐地质疑:
以上夺下,以主夺臣,王国开此先例,是否妥当?
但王子那群早就跃跃欲试的部下们,尤其是来自白鹰家族的米兰达·亚伦德女士,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八年前,北境公爵瓦尔·亚伦德入狱服刑,不能亲政,其继承人守护要塞,难以分顾,领内廷臣须得避嫌,旁系子孙皆不成器,寒堡遂陷入无主无君的窘境,幸而凯瑟尔陛下心系北境子民,谅知寒堡困窘,遂遣王室贤臣北上代为执政,直到瓦尔公爵获释,或新的继承人继位!”
亚伦德女士身份非凡,说出的话亦分量不低——尤其当她身着甲胃手按长剑,在一众议事官员面前来回逡巡的时候,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没有人再高声发表自己的见解,不少人偷偷瞥向一言不发,表情沉静又古怪的王子殿下。
“身为北境守护公爵之女,我可在此作证:凡我星辰国民,当知此例!
眼见人人低头,无敢反驳,亚伦德女士这才转向主位上的泰尔斯殿下:
“而今翡翠城亦陷此困,身为璨星王室的第一继承人,泰尔斯公爵身份所在职责所召,自当为翡翠城暂摄政务,为南岸子民纾困救难,义不容辞!”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敢于反对,也没有人立即赞成。
“而且这可是詹恩公爵首肯推荐的,”英魂堡的保罗少爷捧着未及收起的九芒星大旗,沉声开口,“我想,你们就算去问费德里科,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议事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片吓人的寂静让泰尔斯越发不耐烦,让厅中列席者越发紧张踌躇,让星湖卫队寻思着是否要再“好声好气”劝导一次的时候……
“我们可以全权代表父亲,即沃拉领的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发声,”卡莎和琪娜齐声开口,打破沉默,“沃拉领及旗下封臣,支持泰尔斯殿下坐镇空明宫,监事执政,直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既是如此,拉西亚家族亦无异议。”拉西亚伯爵的长子代父发声,十分恭谨,与他那被牢牢摁着肩膀,强忍怒气,但终究没有发话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
眼见南岸的两大望族皆是如此,而凯文迪尔家族又深陷漩涡难以自拔,大厅内的臣属们只有唯唯诺诺,相继点头称是。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在份属凯文迪尔家族的议事厅中,在这样一片祥和到诡异的赞同声中,泰尔斯·璨星成为了翡翠城史上第一位不姓凯文迪尔的摄政官——尽管王子殿下推辞了这个头衔,拒绝人们称呼他为“泰尔斯摄政”,谦称他仅仅是短暂代政,看守过渡,并无邀功讨名争权夺势之心,更无喧宾夺主青史留名之意。
而泰尔斯在空明宫内廷的第一道政令更是相当简单:
从日常行政到翡翠庆典,从衣食住行到士农工商,翡翠城里一切照旧,诸位臣属,以前是怎么服务凯文迪尔的,现在就怎么服务泰尔斯王子。
据说,负责递送这道手令的内特·涅希先锋官面色古怪,皱了很久很久的眉头。
就这样,泰尔斯解决了他在翡翠城的名义问题。
但他很快就发现,对于统治而言,名义只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环。
等议事厅里的臣属们各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离开后,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刻意屏退卫兵和仆人,转向无言沉思的希来。
“谢谢你。”
“为了什么?”希来抬起头。
“谢谢你刚刚后退一步,没有继续坚持。”
希来轻嗤一声,抽了抽嘴角。
“你是说,跟你抢这个翡翠城摄政的屎位子?”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你可以的,毕竟,你是凯文迪尔。”
希来冷笑连连。
“得了,我哥哥被我的堂兄指控弑父夺位,栽赃叔父,在自己的城堡宫殿里沦为阶下囚,”她冷冷讽刺,“作为顶梁柱的鸢尾花倒了之后,翡翠城里再无一人敢拂逆你的意思,而我不过一介女流,还有什么选择吗?”
“他们不敢拂逆的不是我,而是那面旗。”
“有什么区别吗?你的旗帜会发光,你的血也是,至少据称是。”
泰尔斯心知对方因竞技场事变而心有芥蒂,他叹了口气。
“关于昨天,对不起。”
希来没有说话。
“但我答应你,仲裁也好,摄政也罢,这只是暂时的,我会把一切纠正过来,赶在我父亲……”
“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泰尔斯一顿:
“什么事?”
下一秒,希来深吸一口气,收起嘲弄的语气。
“昨天,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到了,”她严肃地道,“既能拯救詹恩,又不触怒陛下的办法。”
泰尔斯一愣:
“真的?”
“真的。”
“而那是……”
“我会嫁给你。”
“对,但前提是你哥哥配合——什么?”
泰尔斯话说一半反应过来,不由吃了一惊。
“你听见了,”希来凝视着泰尔斯,眼神变了,她挪了挪凳子,更靠近泰尔斯一点,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指,先指自己,再指泰尔斯,动作之间带有停顿,“我,会,嫁给,你。”
望着眼前的圆脸少女,泰尔斯愣住了。
“希来?”
“我知道这听上去挺傻的,但是听我说!”
希来止住王子的话,眼中放光。
“你昨天出手帮费德的原因,是因为国王不允许你输,至少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地输,”她满心希冀,看着难以置信的泰尔斯,“那我们只需要给国王一个理由,一个就算你袖手旁观也不会输的理由。”
“你是说……”泰尔斯瞪大眼睛。
议事厅里,希来无比认真:
“告诉陛下,你做了笔交易。”
“交易?”
她点点头:
“泰尔斯袖手旁观,任由费德里科和秘科失败,任由詹恩和翡翠城逃过劫难。”
“代价是,公爵的亲妹妹跟王子殿下订立婚约,璨星和凯文迪尔再成姻亲,翡翠城和永星城互结血盟。”
希来轻轻伸手,温柔地牵住泰尔斯的手:
“我们的后代,不,甚至只在我们这一代,就能连接起星辰与大海,野心与财富。”
什么?
泰尔斯彻底愣住了,他盯着眼前的满面迫切的圆脸少女,好几秒后才清醒过来。
“这就是你要我答应的事?不,这没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下一秒,希来双手一翻,紧扣住他的手不放。
“毕竟国王陛下只需要利大于弊就够了,对么?再说了,你本就是来相亲的!”
“可是那只是一个借——”
“真的,泰尔斯!如果你父亲有疑问,那就告诉他,不,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去王都见他,当面告诉他,”她语气急切,颇有些歇斯底里,“告诉他我会爱你,我会听话,我会合作,我会做你的妻子,你的王子妃,甚至你的王后!你孩子的母亲!”
泰尔斯正要发话,但希来急急抢白:
“告诉他,我有无限的政治价值和财富价值,不止是鸢尾花和翡翠城,远远不止,我甚至认识隐藏在半塔之后的那些势力……至于你个人,听着,我很厉害的,不只是变魔术和召怪物,不只是发脾气,我还会很多技能,懂很多知识,很多禁忌的知识,不受神殿欢迎的那种,更胜血月特巴克家,我知道璨星家族对这些一直很感兴趣……”
她越说越快,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住挣扎。
“还有,我的嫁妆多得很,你想都想不到,北境崖地刀锋所有的女性加一块都比不上,星湖堡每年的财政亏空我能十倍百倍补回来,而且还远远不止是金钱……如果不够,我还可以从詹恩那儿抠下一块儿来,你知道,我家有沥晶矿,还有永世鲸的捕捞海域……”
“希来!”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打断她。
但女孩儿不听他的。
“相信我,你父亲会满意的!毕竟你日后,不,你现在就能借着这个理由和身份插手翡翠城,那就无所谓干不干掉詹恩了……想想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夫甚至丈夫,有了这样的名义,那刚刚那群老家伙还有什么理由反对你任翡翠城摄政?”
希来伸手指向满厅空空如也的座椅。
“而且我跟龙霄城的那个婊子不一样,她在敌国,身份敏感,若要联姻则反对者众!但是我们,九芒星和鸢尾花,星辰国内的家族联姻不会有人反对,只会有祝福和敬畏……所有这些利益,唾手可得,只要,只要放过詹恩,他的罪名……”
希来说得口干舌燥,微微气喘。
泰尔斯望着近乎狂热的她,不知所措,直到听见詹恩的名字才清醒过来。
“这些事,这个提议,你哥哥他知道吗?”
希来话语一顿,面色微冷。
“他,他会知道的,”她勉强一笑,“他是新娘的哥哥,将来还得牵我的手,送我出嫁呢。”
“不,你很清楚,只要他一天还是南岸公爵,就绝对不会同意这门——”
“他很快就不是了!”
希来突然激动地打断他,旋即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只是个待人宰割的阶下囚,还等着我去救命。”
泰尔斯看着她这个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们,真像啊。”他幽幽道。
“什么?”希来一怔。
泰尔斯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坚持——以你的方式——去救他的时候,其实詹恩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你去救他?”
希来眉心一紧:
“他没得选。”
“就像你也没得选,”泰尔斯很快地回答她,感慨又失落,“当他过去坚持要——以他的方式——保护你的时候。”
“哪怕你既不需要,也不想要他的保护。”泰尔斯幽幽道。
希来闻言愣住了。
泰尔斯叹了口气:
“帮我个忙,希来,走你的路,别走他的,好吗?”
在泰尔斯恳切的注视下,塞西莉亚呆滞了好几秒。
她恍忽地放开泰尔斯的手,眼眶渐渐红了。
泰尔斯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秒后,女孩儿想通了什么,她咬紧牙关,呼吸越来越急促。
希来回过神来。
“别废话了,泰尔斯,最好也别逼我求你。”
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倔强地把眼泪逼回去:
“一句话:你到底娶不娶我?”
第214章 赴汤蹈火
“希来,你……”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希来按了按湿润的眼眶,表情恢复严肃,语气不容置疑:
“我在说的是联姻,权力,利益,局势,政治,王国的平衡,翡翠城的将来,甚至陛下的野心!”
联姻,权力,利益,局势,政治……
泰尔斯只觉内心一沉:
“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
希来愣了一下。
“我年岁正好,身体健康,长相不差,最重要的是能够生育——这还不够吗?人们对女人作为妻子的要求……噢,我懂了。”
少女凝视着目光灰暗的泰尔斯,恍然醒悟。
她的表情僵了几秒,很快又被笑容替代: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泰尔斯,难道我们还要谈什么老掉牙的爱情和喜欢,相知和陪伴,花前月下和山盟海誓吗?这可不是什么科莫拉大帝和埃兰纳公主化敌为友终成卷侣的俗套爱情故事!”
泰尔斯没有说话。
希来挥手哼笑,像是在说着最荒谬的事情。
“致命鸢尾在上,你多大了啊,泰尔斯,上过政治课吗?背过星辰各大家族的历史及其概况吗?”
她加重语气,就像一个成熟政治家在教育某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儿:
“你是国王之子,我是公爵之妹,我们活在现实里,理应比那些浪漫吟游诗和冒险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名词高级些!”
但泰尔斯只是幽幽地望着她,沉默半晌。
“真的吗,”王子面容沉静,眼神深邃,“这样的选择,真的让我们更……‘高级’了吗?”
他真诚地看向希来,眼神里甚少质疑和指正,更多的是疑惑与问询。
希来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
几秒后,倍感挫败的她长叹一声,把脸埋进手套里。
议事厅里沉默下来,泰尔斯看着她的样子,同样心情复杂。
“是因为这个吗?”
大小姐依然垂着头,但她轻轻举起左手,一把抽掉了手套。
“不,不,当然不是,”泰尔斯看着她手掌多出来的尾指,几秒后才从不甚习惯的视觉冲击里转头回神,“这跟你的手无关,你的手很好,没问题,真的,我很喜欢它,额,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因为什么?”希来抬头打断他。
“因为……”
“是因为雅克吗?”希来抓着手套,步步追问,“那个玩弄人心的变态怪物,它真的把你吓出屎来了?”
泰尔斯一顿。
【相比起这世上最可怕最邪恶最恐怖的存在,相比起它用几千年时间所发明建立完善的伟大魔法……而我祝您击败它,殿下,成为——邪中之邪,恶上之恶!】
泰尔斯想起斯里曼尼那痴痴傻傻的笑容,想起这位冷血狡诈的辩护师也许曾是个温厚良善的普通人,想起命运——抑或是魂骨——对他的所作所为,只觉心情沉重,悲哀莫名。
“我确实不喜欢你那位‘朋友’,也不太想再见到它,”泰尔斯收起回忆,摇摇头,“但是,不,也不是这个。”
“那就是你心里有别人了?龙霄城那个人称‘热血沸腾’的北方婆娘?还是特巴克家那个天天端着架子装硬汉的所谓女公爵?噢,还是说你其实不喜欢女人,没办法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没关系的,王国里这样的婚姻配对多得是,只要不对外声张,照样……”
“不!”沉浸在糟糕回忆里的泰尔斯失口否认,“不是,都不是,只是,只是因为……”
“因为……”他想起什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落日啊。
“因为这不是你。”下一秒,希来轻声开口。
泰尔斯吃了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她。
只见希来痴痴地望着自己那只有五个指套的手套,表情悲凉。
“我明白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答应我的,对吧?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你会做的事——就像詹恩不会大公无私地主动后退。”
泰尔斯愣住了。
“你知道吗,我哥哥说你多愁善感,表里不一,前后善变,优柔寡断……”
希来轻轻地、缓慢地、认真地,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
这还是泰尔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她的手:少女一个一个手指来,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到了最后,在另一只手的帮助下,她才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小指,以及那微微颤抖,似不愿意的尾指捏在一处,艰难地塞进同一个指套里。
她声含感慨,左手又变回了五指:
“但要我说,你简直是这世上最顽固执拗,最闭塞拘泥的傻蛋白痴,又臭又硬,不知变通,更不可理喻。”
泰尔斯沉默了。
“对。也许你们都是对的。”
“你这样可活不长,你知道吗,”希来笑了,她看着议事厅上铭刻着‘科萨公爵问政于民’浮凋的大门,出神道,“你活不长的。”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默默道:
“是嘛。”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说假如……”
希来转过头来,笑容惨澹。
“假如没有眼前这些事,没有我哥哥的事,没有你父亲的事,没有空明宫,没有复兴宫,没有仲裁,没有摄政,没有一切恼人的事情,只有我,还有你,”她盯着泰尔斯,目光灼灼,“那你会答应我吗?”
泰尔斯不由一愣。
几秒后,他艰难扭头,避开希来的视线,挤出笑容:
“答,答应什么?”
希来没有回话,只是深深地瞥了他一眼。
少女想通了什么,轻嗤摇头,表情讽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大厅里气氛压抑。
“我父亲,他亲口告诉过我,”他赶在对方之前开口,也不知道是真想作出解释,还是只为逃离此刻的压抑沉闷,“靠着婚约抵换盟友和忠诚,这种方式业已过时,得利有限,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
泰尔斯眼前浮现出巴拉德室里的幽暗灯光:
“他要的,是绝对的统治,你明白吗?”
绝对的。
王子念及此处,略有出神。
而泰尔斯,你要在他那满是无情业火的绝对统治里,破开一条路途。
在他把整个王国烧成灰尽之前。
“很好。”
希来闻言眼神一凝:
“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她支起手臂,轻声叹气:
“而不是什么‘走你的路别走其他人的路’的无用屁话……”
“你哥哥不会有事的,”泰尔斯肯定地道,“理由,跟我帮助费德里科是一样的。”
他认真看向怔住的希来。
“如果詹恩倒下了,那我父亲就赢了,大获全胜,无可逆转。”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眼神笃定。
“而相信我,我不会让它成真的。”
不会。
希来看着他平澹却坚定的神情,起初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你一个人做不来的,”女孩儿轻声道,“你需要同盟——可靠的同盟。”
同盟。
同盟?
【可万一你演得太好了……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他们会汇成滚滚浪潮,用名声、立场、阵营、利益、关系、局势,用一切裹挟你前进,不容你抗辩,不由你掌控,更不许你反悔。】
看着少女的态度,泰尔斯皱起眉头。
“希来,坦率地说,你刚刚的那个主意,成婚什么的……”
“我知道,”希来以手抚额,颇有些疲惫,“拜托,它没有那么糟吧?”
泰尔斯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
“事实上,你不是第一个向我提出婚约的人。”
“噢,那还真是可惜啊,”希来先是一怔,随即出声嘲讽,“我来晚了,没法拥有你那纯洁无瑕的……第一次?”
泰尔斯也笑了。
“一点也不可惜,”王子回忆起过去,恍忽摇头,“那样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那么糟?”
“比那还糟。”
“米兰达·亚伦德没那么差吧?”
泰尔斯吃了一惊,皱眉扭头。
“别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希来一脸神秘严肃,但到最后还是不免叹息,道出真相,“好吧,詹恩现在的下场,就是她父亲过去的遭遇,所以我很能理解她向你求助,哪怕用婚约,懂了?”
泰尔斯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米拉……
【既然如此,米兰达·亚伦德,你愿意做我的骑士吗?】
【我愿意,殿下。】
“我不得不承认她挥剑的样子是挺帅,换了我也想要这样一把剑,但是作为嫁妆,寒堡的境遇地位早已大不如往昔,而且……”
“不是她,”泰尔斯恍忽中打断了她,“我第一次被求婚,是一个喜欢吸人血的丑脸老太婆。”
希来一怔。
“一个喜欢吸……丑脸……抱歉,什么人?”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谛,】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摸了摸颈侧。
“直到如今,她还是恨意深重,做梦都想把我吸干撕裂、吃干抹净、嚼成碎了再吞进肚子里消化。”
希来被这一连串用词吓了一跳,她转了转眼珠,用词小心翼翼:
“额,是她没法接受跟你分手,还是你拒绝人的方式实在太过分太绝情?”
泰尔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她,我做了个糟糕的选择,错误的选择,自以为是的选择,很多人为此牺牲,死在北境的桦树林里,”泰尔斯想起曾经的过去,情绪低落,“因为我的选择。”
而如果他那时没有及时拨乱反正的话,没法及时赶到断龙要塞的话,将会有更多人死在边境,死在之后两国的战争里。
希来感觉到王子的情绪,她微微一笑:
“那从今往后就……更明智地选择伴侣?”
希来言出必践,以身作则,明智地没有去问关于丑老太婆的更多故事。
然而泰尔斯听见这话,却愣了一下。
更明智……
“对,所以我要更明智地选择,”泰尔斯盯着希来的脸,渐渐出神,“更小心,更仔细,更谨慎,更负责任,尤其是面对……我父亲那样的人。”
希来被他盯得微微脸红,有些尴尬。
“对,那我们就一起合作,欺骗他,”希来努力改换话题,回到方才的语境,“我和你,我们合作,联系,沟通,密谋,然后保持低调,听话,兴许整点小摩擦来打消怀疑,我们藏好,躲好,迷惑他,误导他,让你父亲以为他全盘掌控了你,然后终有一天,我们就……”
希来话语一顿。
泰尔斯回过神,挑起眉毛。
“就?”
凯文迪尔大小姐深吸一口气,耸了耸肩:
“我们就行动。”
行动?
泰尔斯听着她轻描澹写的回答,久久无言。
“怎么了?”
泰尔斯低头闭眼,不让对方看见他的神情。
【你最好明白,这不是什么棋局或游戏,这是真真正正的——战争。】
国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而任何人,无论他姓甚名谁,位高几何,权重几分,是睿智还是勇敢,是进取还是温和,若自以为是,胆敢挡在战场中央……】
“希来,你刚刚说,你和我,合作,欺骗他?”泰尔斯睁开眼,幽幽开口。
【都必将粉身碎骨。】
“对,欺骗他,就像我们合伙变魔术一样,”希来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又燃起了拯救哥哥的希望,“听着,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幼稚,也知道陛下不是那么好骗过的,看你和詹恩怂成这样就知道——”
“就像你之前骗我一样?”
希来闻言一怔:
“什么?”
只见泰尔斯盯着她,目光悲哀。
希来接触到他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颤,下意识避开。
但王子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哀戚地摇了摇头。
“噢,你是说之前,”希来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挤出笑容,“好吧,我道歉,不该那么对你,但我不是说了嘛,我不会再扮鬼来骗你吓你……”
“我已经知道了,希来,关于你自称的身份。”
只听泰尔斯轻声开口:
“我知道你在骗我。”
希来闻声一颤。
“你说什,什么?什么骗……”她抬起头,一脸疑惑。
直到泰尔斯轻轻举手,止住她要说的话。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在骗我,”他不无悲哀地望着希来,“你冒充国王的密探,冒充王国秘科的人来接近我,骗取信任,好跟你哥哥里应外合来对付我……”
那一刻,希来睁大了眼睛。
她突然焦急起来,力图辩解:
“不,我没有,我是真的……”
“我们在宴会上相遇的时候,你想方设法向我证明你是国王的人,”泰尔斯摇摇头,“但第二天,你却对王国秘科的行动一无所知,我开始怀疑,你又马上强调你只是单线联络,让我不要去联络秘科,不要求证……”
“但是,但是我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是真的知道……”希来努力解释着。
“对,‘临机决断,自由裁量’,你知道国王对我说过的暗号,”泰尔斯望着她,语气平静,却带着深深的失望,“但是既然费德里科都能知道,我猜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而你大概是从哪条保密不严的渠道里查到了这一点,顺势而为冒充密探?”
希来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至于刚才,你还说你看看我和詹恩的怂样就知道,国王不是那么好骗过的……”
希来表情一变。
泰尔斯轻笑一声,不再看向少女: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从我和詹恩的反应来猜度国王……你从没见过国王,对么?至少没有跟他面对面说过话。”
希来一脸难以置信。
“至于说骗过他……相信我,那些真正面对过我父亲的人,”泰尔斯望着大门,渐渐出神,“是不可能有这种自信的。”
希来彻底明白过来,她望着泰尔斯,哑口无言,面色惨白。
“我……”
“我不怪你,毕竟你是凯文迪尔的女儿,”泰尔斯轻声叹息,只觉得心力交瘁,“立场所限,仅此而已。”
希来愣愣地望着他。
而泰尔斯则幽幽地望着议事厅的大门,面无表情,任由她望着他。
“对不起。”
几秒后,希来的嗓音响起,空洞而失落。
“对不起,泰尔斯,我欺骗了你,”希来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颤声,“我确实不是国王的人,我那么做,只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还有重视。”
泰尔斯木然点头。
“很好,谢谢你的坦率,虽然迟了些。”
“但是我……”
“你也许是整个星辰王国里联姻价值和利益最大的姑娘,但是请恕我没法跟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意图操控我,误导我,且迟早会背叛我的骗子合作,结成同盟,”泰尔斯面不改色地打断她,语气平静,但也冷漠,“遑论牵手成婚,相伴一生。”
希来闻声一颤。
“我……”
“日安,塞西莉亚,”泰尔斯扭过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向门口随手一指,“你可以走了,替我向魂骨雅克带好。”
希来没有说话。
整个大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凯文迪尔小姐那急促的呼吸声。
但泰尔斯没有回头。
哪怕一分一毫。
终于,很久之后,泰尔斯听见希来勐地起身。
他依旧没有回头。
“信不信由你,小屁孩儿,”塞西莉亚嗓音颤抖,呼吸不稳,却带着一贯以来的坚韧和执拗,“但是我,我没有跟詹恩里应外合,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跟他无关,我只是自作主张……”
“够了。”
泰尔斯无情地打断她,示意自己对这没有兴趣。
“不重要了。”
他摇摇头:
“至于你哥哥,不必操心,我对他自有安排——除非你能说服他俯首投降,让出翡翠城。”
他尾调强硬,不容置疑,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希来的呼吸开始加速,伴随隐隐的啜泣声。
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很好。”
大小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丝咬牙切齿的委屈和倔强。
“那就这样吧。”
下一秒,希来的脚步声急急响起,向着大门而去。
泰尔斯终究没有回头。
直到大门开启,关闭。
脚步远远而去,渐小,渐弱,消失无声。
泰尔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才就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回过头,看向被关上的大门:
“很好。”
他幽幽道。
至少……
至少她走了。
泰尔斯靠上椅背,深思出神。
至少她不像塞尔玛一样倔强。
至少她不像米兰达一样固执。
或者像我一样……
愚蠢。
泰尔斯忍住了去碰触“盟约”,感受那股刺痛的冲动。
几分钟后,大门再次被打开了,怀亚恭谨地迈进大厅。
“殿下,我来向您申请,我想使用一只军情信鸦,跟王都联络……”
“直接用,不用来征询我的意见,”泰尔斯闭上眼睛,按按自己的额头,“现在出去吧,让我休息会儿。”
怀亚的话戛然而止。
“噢,哦,是,殿下,当然。”
但侍从官回首转身到一半,就重新转了回来。
“万分抱歉,殿下,但信鸦只是个借口,”怀亚像是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样子,“这样,这样我才好来跟您说几句话,察看一下您的情况。”
什么?
泰尔斯皱眉睁眼。
只见怀亚站在他下首,局促不安:
“而出门在外,如果崔法诺夫传令官不在,涅希又没有被罚,那我就是管鸦笼的,对,我和老皮一起,所以我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当然了,这并不是重点,抱歉。”
“怀亚?”泰尔斯疑惑道。
怀亚深吸一口气,闭眼又睁眼:
“事实上,我刚刚在路上遇到了凯文迪尔女士,她看上去有些……”
泰尔斯微微蹙眉:
“激动?”
“流泪,殿下,她,”怀亚犹豫再三,“女士她哭了。”
泰尔斯心情一沉。
“对,我们刚刚吵了一架,”他强迫自己挤出无所谓的笑容,就像谈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知道,希来嘛,刁蛮任性,三句话不离她哥哥,像是我能有什么办法似的……”
“殿下,”怀亚不同寻常地提高音量,“我知道,从我们来到翡翠城开始,这一路发生的事情都不太顺遂,事务也繁杂,但我总觉得您,您……”
“放心,拌嘴而已,我没事,”泰尔斯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再说了,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全是外边儿人瞎传的,别跟着D.D那帮人胡闹……”
“我想说的跟她无关!”怀亚话语急促,少见地打断了王子。
泰尔斯沉默了,他抬起头。
“怀亚,你究竟想说什么?”
怀亚咬了咬牙,终究把实话说出口:
“我想说,我想说的是:您变得陌生了,殿下。”
“陌生,什么陌生?”
泰尔斯笑了,像是听见最荒谬的事情:
“是我的剑术开始上手了?武艺课输得没那么多了?习惯骑马了?噢,如果你是指前几天,我和希来追着线索离家出走,让你们担心了……”
“不是这些,殿下!不是剑术,不是课业,不是这几天的事儿,而是,殿下,而是,而是……”
怀亚急促地道,他很不自然地挥舞着手,想说点什么,却每每词不达意:
“D.D,哥洛佛,哪怕是马略斯长官,这些卫队上下来的人,他们都,我是说他们都不像我一样跟了您这么久,而哑巴他又,唉,您知道,他就是,就是……”
他绞尽脑汁,无可奈何,终究没找到其他词:
“哑巴。”
但听着侍从官的话,泰尔斯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是外在,而是……
王子的笑容消失了。
为什么,怀亚。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关心这个。
怀亚担忧地望向泰尔斯:“所以,恕我僭越,殿下,但有些话我想只能是我,也只能由我来说……”
“说什么?”泰尔斯平静道。
怀亚深吸一口气,想要上前一步,却终究退了回来。
“殿下,您,您最近还好吗?”他担忧地问。
还好吗?
泰尔斯面无表情。
“当然。”
当然。
泰尔斯紧紧地盯着怀亚。
除了……
他多拿了一枚骨戒。
怀亚回望着他,表情有些失望。
“哦。”
但侍从官很快抬起头,话语焦急:
“但今年以来,您皱眉的次数比过去七年的任何时候都多,一个人发呆的时候也是,在路上经常开始自言自语,说些我们都听不懂的话和故事,还有晚上,您又开始睡在……”
“睡在什么?”泰尔斯敏感地抬头,语气咄咄逼人。
怀亚话语一顿。
“没什么。”
可他焦急开口:
“但如果您有什么不便言及的事情,殿下,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感受,您可以相信我——”
“你?”泰尔斯打断他,不知不觉提高音量。
相信你?
怀亚愣住了,他连忙低头告罪:
“抱歉,我知道我资质平庸,鲁钝不堪,殿下,别说我父亲,甚至远远比不上其他人……但是殿下,我依然想为您分忧。”
“分忧?”
怎么分忧?
泰尔斯幽幽望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和怀亚初次见面的时刻。
【此命此身,供您驱策。】
“如果我让你去牺牲,去送死呢?”
怀亚一怔,旋即笑了。
“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严肃鞠躬,“但是我知道,殿下您不会那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泰尔斯高声道,强压住心底里不知从何而生的愤满。
“因为我追随多年,从很久以前就了解您——”
“如果你不得不死呢?”
泰尔斯大声道,他站起身来,不知不觉用上质问的口吻,惊得怀亚退后一步:
“如果你,怀亚·卡索,如果你仅仅只是站在我的身侧,跟上我的脚步,乃至走近我周围,就注定粉身碎骨必死无疑呢?”
【……都必将粉身碎骨。】
泰尔斯呼吸急促,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侍从官。
明智地选择。
更明智地选择。
怀亚似是被吓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殿下。
但王子侍从官还是咽了咽喉咙,举起双手,尽力温和地道:
“没关系的殿下,我知道,我也不喜欢我父亲,我是说他对我很好,但我就是没法在他眼前……”
泰尔斯皱起眉头。
“是来此之前,基尔伯特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不,我,我一个人搬出家之后,跟他交谈得不多,”怀亚满头大汗,“虽然他确实暗示过,要我多关心殿下的心理健……”
基尔伯特。
【而任何人,无论他姓甚名谁,位高几何,权重几分……】
【……都必将粉身碎骨。】
泰尔斯心情沉重,他深吸一口气。
“你是我的侍从官,怀亚,”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所信任,所倚仗的左膀右臂。”
怀亚眼前一亮:
“是的,殿下,因此您——”
“那就搞清你的身份,专心职守,”泰尔斯冷冰冰地打断他,“而非自恃甚高,放肆逾矩。”
此言甚重,冷漠无情,令怀亚大吃一惊。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低头告罪。
“非常抱歉,殿下,是我僭越了。”
大厅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站在厅中,望着跪在地上满面惶恐的怀亚·卡索,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失态了。
王子颓然坐回椅子上,以手捂脸。
“我,对不起,怀亚……”
他叹息道:
“最近……烦心事比较多。”
“不,殿下,该道歉的人是我,”怀亚诚惶诚恐,他偷偷瞥了一眼王子,旋即立刻低头,“是我神经过敏,举止僭越,我不该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惹您烦忧……”
该死,他早就该听取老烟鬼——不,是普提来·尼曼的忠告。
【每个璨星都像一个单独的秘科,都有不少的秘藏,仅仅关心那些你应该知道的,就够了。】
“起来吧,怀亚,”泰尔斯疲惫地道,“谢谢你。”
怀亚呼出一口气,谨慎起身。
“真的,谢谢你。”
泰尔斯揉着额侧,面色痛苦:“但是……不是现在。”
怀亚凝望着他,很久很久,这才失落低头。
“我明白了,”侍从官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
泰尔斯闭眼点头。
怀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对了,殿下。”
在即将出门时,侍从官突然回过头来。
泰尔斯抬起头。
“如果只是站在您身侧,走近您周围,就会,就会粉身碎骨必死无疑的话……”
下一秒,怀亚回首看向泰尔斯,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那我可得选个好位置。”
泰尔斯手指一颤。
那一刻,王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侍从官,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
【初次见面,泰尔斯殿下。】
【我的剑与智慧,皆为您所用。】
【在余生里,我必竭诚为效劳。】
【此命此身,供您驱策。】
但是……
大厅里鸦雀无声,怀亚似乎觉得有些尴尬,不由强笑开口:
“我是说,我总不能比哑巴还靠后吧?”
泰尔斯依旧凝视着他,眼神复杂,情绪翻涌。
怀亚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告了声罪,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怀亚走出大门,消失在议事厅外的黑暗时,泰尔斯突然心绪翻涌,他站起身来,下意识开口:
“怀亚!”
怀亚的手立刻出现在即将合上的门缝上。
他在大门处探回头,满是希冀:
“殿下?”
“我……”
泰尔斯看着怀亚,欲言又止。
是啊。
他该说什么呢?
再次谢谢你?
还是“不,你别这样想”?
【那些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
【他们会爱你,更甚于恨我。】
【到那时,你身不由己,哪怕想半途下车,也来不及了。】
“殿下?”怀亚望着出神的泰尔斯,忍不住发声提醒。
“他,他的名字叫罗尔夫,不叫哑巴,”最后,泰尔斯自觉口舌笨拙,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米迪拉·罗尔夫。”
怀亚眼神稍暗。
但几秒后,他的表情很快又亮了起来。
“我知道,殿下,”怀亚微微一笑,“而我相信……”
侍从官颇有深意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他也知道。”
泰尔斯不由一颤。
“永远知道。”
言罢,怀亚轻轻行礼,消失在泰尔斯眼前。
留下泰尔斯一个人在大厅里,心绪凌乱,百感交集
议事厅重新安静下来。
但泰尔斯的清净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马略斯与雨果还有后勤官史陀,三人阴沉着脸,拉着几位翡翠城官员来向泰尔斯汇报。
“你说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而眼前的几位财政官抱着账本,满头大汗,战战兢兢。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叫‘困顿不堪’,什么叫‘囊中羞涩’?”
王子急急追问。
“意思就是,翡翠城的家底,远不如我们预想般富裕阔绰,光鲜亮丽。”
后勤官史陀叹了口气,他放下刚刚汇报完的几册账本,表情难看:
“事实上,他们快破产了。”
第215章 旨意
“一百一十七万?”
星湖公爵,兼——虽然绝对不能当众说出来——现任翡翠城摄政官,泰尔斯·璨星满面震惊,他不受控制地拔高音量,把在书房里的所有人吓得齐齐一抖。
公爵的声音落下,书房里一片沉寂,气氛压抑。
片刻之后,泰尔斯终于从一片空白里回过神,他合上嘴巴,艰难地放下账本,难以置信地望向书桌前的两排人:
左边是马略斯、史陀和雨果三位高阶亲卫,他们表情沉稳,目光严肃。
右边则站着六位翡翠城财税司的在任官员,他们深深低头,紧张不安,时不时偷偷抬眼瞥向公爵,又迅速低头看向地面。
“尊贵的泰尔斯殿下,确切地说,”站在最前排的财政总管——来自利古尔邦国,已安家翡翠城多年,但一口东陆乡音依旧难改的迈拉霍维奇勋爵吸了吸鼻子,一副临刑前的样子,“是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三枚托蒙德金币。”
泰尔斯表情不变,呆滞麻木。
“而且只是部分,殿下,”一位财务官忍不住提醒道,“是其中最大头的。”
“还有,这是先期还款,”另一位卑微的助理财务官小声补充道,“是带有担保性质的初期数额。”
“对,如果算总数,就是将近……”一位年轻些的审核官话没说完就被他的同僚们按住,用眼神恳请他就此闭嘴。
泰尔斯呆怔了几秒,默默松开手里的账本。
如果,只是如果啊……
如果他把整个星湖堡上下,所有田地财产家当,包括那一摞子猫猫狗狗全卖了,能不能凑到一百一十七万金币?
“告诉我,各位大人,”泰尔斯双眼无神,嗓音空洞,“你们是怎么做到,让繁华日盛欣欣向荣的王后之城,欠下这么多的债务,变成烂账一堆,债台高筑的无底黑洞的?”
跟这比起来,安克·拜拉尔,那个西荒刺客,他父亲欠多尹尔家的几万外债才算什么啊,算什么啊!简直洒洒水好吗!tm有什么必要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去王室宴会上找泰尔斯杀人夺命大声疾呼啊!
要知道,某位欠了不同债主和商团大好几百万甚至总计上千万金币的南岸守护公爵tm天天在外面活蹦乱跳东奔西跑穷奢极侈挥金如土还nm让整个王国的人都以为他家里有油有矿一辈子祸害不完啊喂!
官员们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在王子的质问和马略斯的逼人眼神下,在场的官员们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好半晌之后,在迈拉霍维奇总管的眼神下,一位有些年纪的老会计官才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又痛心疾首地告诉泰尔斯公爵:
本来啊,王后之城是王国少有的不欠外债,财政健康的治理典范,收支平衡,富甲一方。
直到血色之年前后,王国风云突变,局势急转直下,叛军如野火丛生,外敌亦虎视眈眈。
为了支援王国的战争,也为了领地自身的安全,老公爵伦斯特·凯文迪尔亟需大量资金以整军备战,为此多方募款,借入外债,乃至重订了翡翠城乃至周边直属封地的整体预算。
“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史陀后勤官难以置信,“别告诉我,你们一口气借了二十年的债?”
“当然不是,”说到这里,迈拉霍维奇义正词严,“自从高贵伟大的凯瑟尔陛下加冕,王国便迎来和平,欣欣向荣,我们也很快清偿了债务,直到——荒漠战争。”
另一位正值壮年的财务官则接过话头,侃侃而谈,言道那时凯瑟尔陛下要求全国封臣为西部前线的战事做出贡献,但老公爵又心慈人善不愿征役加税,所以只得重新借入钱款,其中大部分以军资的形式投入支援王国的战争,余者用于翡翠城和南岸领的设施建造与秩序维护。
“但即使荒漠战争,也是十余年以前的事了。”雨果掌旗官皱眉指出这一点。
“对,本来荒漠战争的债务就快还完了,”迈拉霍维奇搓了搓额头,“要不是遇到突发情况……”
财税官员们顿时声泪俱下,你一言我一语,言道先是老公爵遇刺,鸢尾花内斗,南岸领天崩地裂,翡翠城上下人心惶惶,兵荒马乱,军警横行,商贾辟易,战后一度恢复元气的南岸城镇也日见萧条。
因此,詹恩公爵继位平叛之后,便不得不再度借债以重整市场,维持秩序,为翡翠城赢回信心与生意。
然而好景不长,詹恩大人统治未久,各种措施才稍见起色,勤劳好客的翡翠城市民就等来了新一轮的晴天霹雳——令人闻之色变的星辰王国总诏令,自王都急急传来,再度吹响战争的号角:
埃克斯特使团途中遇害,北地大军陈兵边境,断龙要塞日夜告急,星辰国势摇摇欲坠。
眼见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惨绝人寰的血色之年即将重演,而南岸领人人惊慌失措,魄力十足的詹恩公爵便在前往王都参政前果断下令,督促翡翠城上下立刻筹资备战,以期报效陛下,至于筹资的方式嘛,仁慈的公爵念及父亲,不愿意加税于民,那自然只是借——
“据我所知,”泰尔斯打断他,“那场仗没打起来。”
“对,说起来还多亏了殿下……”迈拉霍维奇满脸堆笑,“但是财政预算已经做出了,借款契约和欠条也签下去了,而且之后的财政和经济危机证明了公爵高瞻远瞩……”
“危机?”
财税官们再度发声:
埃克斯特退兵不久,为了庆祝王国确立继承人,詹恩公爵向王室捐赠了大片矿藏、田地和相应的产业,那可是不小的收入来源,严重影响了南岸领的财政健康,而捐赠的时间大概就在——
“在我去埃克斯特之后,”说到这里,王子面色难看,“相信我,詹恩向王室赠送土地,可不仅仅为了祝贺。”
迈拉霍维奇面色为难地告诉他,因此他们又不得不再度借债以填补亏空漏洞,而在这三十年里,经历了以上无数危机和劫难后,翡翠城的债务不断更新,日渐增多,直到今天,连本带利……
泰尔斯瞥了一眼那个数字,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么诸位,请问偿还债务的日程和安排呢?”马略斯轻声发问。
官员们面面相觑。
“这么大笔的债务,”马略斯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肯定早早就安排好偿还计划了吧,而非等到最后一天,才来急急筹钱还款?”
泰尔斯反应过来,眼前一亮。
“当然,当然如此,事,事实上,詹恩公爵在庆典前就在忙这件事,计划着一笔一笔解决……”迈拉霍维奇勋爵急忙道,“而现在有殿下您坐镇中枢,英明视事,那清偿债务嘛,我们自然底气更足!”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生活还很美好,他不能被现实打垮。
“那么,诸位大人们,”泰尔斯抬起头,叉起手,放稳声线,一副很专业很懂行,胸藏韬略可抵万金的样子,“目前,翡翠城的财库储备,能动用多少资金还债?”
“不少,殿下,不少,”一位审核官挺胸抬头,“须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府,家底厚实,进项颇丰……”
泰尔斯满意地点点头。
“跟债务比起来?”史陀阴恻恻地道。
财政主官瞬间缩回头。
“不够,殿下,不够,”看上去老眼昏花的那位会计官颤巍巍开口,“须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府,用度繁杂,支出甚高……”
泰尔斯的笑容微微凝固。
眼见气氛不对,迈拉霍维奇总管连忙发声:
“事实上,我们还是有多种手段筹足款项的,比如灵活变化一下预算,预支乃至挪用一下其他不那么急切的账目,比如城建、灾建和救济金储备,或者延迟发放某些临时外编吏员的薪水补贴,事后周转宽裕了再寻机补足……”
“再缩编一些冗余的、不必要的城镇岗位,”助理财务官连忙接话,“当然,一定级别以上的岗位,比如财政和收税的吏员岗位,事关城市运转,还是不能轻动的。”
“我们能找个由头——比如庆贺王子到访——提前征收本季度的交易税和财产税。”一位税务官也加入进来。
“就以每个商家上一年的收入记录为标准,在此基础上提高一到两成,提前收税?”另一位税务官小声道,“毕竟,人民生活越来越好了,物价稳中有升嘛。”
“前些日子有一笔应灾款拨下去,我们可以暂缓执行,让那群农民再等等……”
“节省一下翡翠庆典期间,各类公家宴典的开销用度……”
“还有翡翠军团的装备订购计划,可以推到明年,虽然我觉得绿帽子们抄的那些家伙还能再用几年,把生锈的地方裹一下……”
“当然,我们还能去跟债主们商量一下,达成某些债务延期的协议,只是,少不得付出多一些利息。”
“烁日镇东北,有片荒地刚刚从一个破产领主那儿收回来,已经有买家在询问了,我们不妨催促一下,加快一下进度手续……”
“包括某些行业的特许权售卖,以及新发现的沥晶矿藏探矿权和采挖权,远洋永世鲸的捕捞权,当然,有几片边境地的税不好收,不妨全权包出去……”
财税官员们七嘴八舌地商讨起筹钱还债的方法,听得泰尔斯头大如斗,马略斯三人也连连蹙眉。
但泰尔斯很快就想到了某些事情。
“好了好了,诸位,我这么说吧,”王子打断他们,试探着问,“嗯,在用你们所说的各种手段——且不论这其中有多少馊主意——大显神通筹集资金,偿还完这一百一十七万之后……”
“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三,殿下。”
泰尔斯眉头一皱,改口道:
“很好,那在我们偿还完这笔总计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三的债务……”
“部分债务,殿下,”一位财务官提醒道,“这只是其中最大头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新发声:
“那么,在我们偿还完这一部分的,总计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三的债务……”
“而且只是先期债务……”
“如果算总数的话……”
“砰!”
忍无可忍的泰尔斯狠狠拍响桌面,吓了所有人一跳。
“够了,”王子殿下咬牙切齿,官员们纷纷低头,“你们就直接告诉我,在那之后,翡翠城还能剩下多少钱?”
官员们彼此交换眼神,左顾右盼,似有疑虑。
马略斯和史陀他们也对视一眼。
直到一位老会计官一哆嗦:
“事实上,殿下,我们没剩——”
迈拉霍维奇察言观色,连忙制止属下:“不知殿下您想剩下多少?”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好嘛,还是有懂行的嘛。
他挠了挠下巴,像闻见腥味儿的猫一样嗅嗅鼻子:
“如果,只是说如果啊,如果王国要打仗了,而翡翠城想彰显报国之心,比如说,把王国之怒的怒火卫队更新一下,修修装备,换换马匹,再给他买双增高靴,又或者给断龙要塞配上二十台魔能枪,加固城墙,给要塞之花搞批进口烟草什么的……”
或者帮某位爱民如子、爱国如家的国王,凑出一支能征善战的新常备军?
包括迈拉霍维奇在内,财税官员们面色一变,纷纷瑟缩下去,不敢抬头,也不敢回话。
泰尔斯起先还面带期望,渐渐地,他的笑容越发僵硬尴尬。
不是吧?
“殿下,”最终还是迈拉霍维奇小心翼翼,“不知断龙要塞的索尼亚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烟草?”
看着他的样子,泰尔斯明白了过来。
“我懂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表情糟糕地盯着桌上的账目报告。
所以,翡翠城还能勉勉强强运转,养活自己就算很不错了……
如果还要还债,那空明宫就更挖不出多余的钱,给某位雄才大略的至高国王了。
但很不巧,他曾经用来说服凯瑟尔五世,让自己放手施为参与棋局的条件之一,就是……
泰尔斯咽了咽口水。
不妙。
相当不妙。
除非……
泰尔斯幽幽地道:
“你们说,王室应该没有什么‘璨星家族有债必还’的说法吧?”
马略斯眉头一皱:
“什么?”
泰尔斯反应过来,重新挤出笑容:
“没什么,别在意,只是北地乡间的俚语罢了。”
他很快振作起来,试探道:
“所以,如果,各位大人,还是说如果啊,如果我们出于各种不可抗的原因,不还这一百一十七万,那会怎样?”
话一出口,官员们齐齐愣住,面面相觑。
迈拉霍维奇总管咳嗽一声:
“殿下,大部分债务的债权者,都是南岸领内外有头有脸,能影响翡翠城的大人物:几大行会的产业主,大商人,好几个历史悠久的封臣家族,国外的大金主,噢,对了,甚至包括了王家银行……”
“当然,当然,他们都是大人物,大富翁,但是,”泰尔斯摆摆手,“但是如果我告诉他们‘再宽限宽限’呢?他们不能强迫我还债吧?比如拉支军队来打我,‘债主不死于老赖’?”
财政官们哑口无言,他们再度面面相觑,似乎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统治者。
“他们,他们……但是我们的信用……”迈拉霍维奇总管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着对方的反应,泰尔斯眼珠一转。
“他们不能强迫您,殿下,”马略斯咳嗽了一声,打断这段对话,“毕竟他们一无军队,二无权威,对您的违约之举无可奈何,而我记得王国史上,也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泰尔斯气势一变,凛然点头:“那么我们不妨研究下——”
雨果·富比掌旗官阴冷地插了一句话:
“上一个这么做的,正是红王约翰。”
泰尔斯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对,他借债筹军发动政变,成功上位之后,便以国王之尊把债主们统统送进监狱,威胁他们延期、降低乃至解除债务,”马略斯轻声补充,“不愿意的人,就让秘科罗织罪名打成叛国者,抄家斩首,如此一来,红王的债务自然一笔勾销。”
财税官员们表情一紧,欲言又止。
泰尔斯则紧紧蹙眉。
马略斯端起茶杯,澹定地喝了一口茶。
“怎么不继续反问?”
马略斯诧异扭头:“殿下?”
“继续啊,按照你一贯的习惯,你该反问我啊,”泰尔斯满面不爽,“‘猜猜看,泰尔斯殿下,红王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马略斯动作一僵。
几秒后,他向着王子轻举茶杯,歉然一笑。
“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泰尔斯没等他回答,他双手捂面,仰头叹息,“铁金库不容拖欠啊。”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没什么,西荒民间的口头禅而已……那么现在,对,还钱……”泰尔斯回过神来,看着账目上的数字,只觉浑身难受。
“事实上,殿下,”迈拉霍维奇总管忧心忡忡地提醒道,“如果我们逾期违约成为事实,那也不用担心,我们还是有别的解法,不必走到……红王那一步。”
“哦?”泰尔斯一听便来了精神。
总管点点头:
“依照借款契约,也遵循贤君时代留下的旧例,我们借款时,抵押的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未来税收……”
“未来税收?”
泰尔斯一愣:“有哪些?”
“很多种,殿下,”另一位税务官若有所思,“除了传统上,翡翠城直属封地的地租,以及封臣们定缴的领地税和农林田亩税、替役税之外,我们征收的还包括遍布南岸全境的交易税、地产税、物产税、治安税、水陆通行税、关税、特许税、契税、公证费、承认费……总共十三大税种,其下分出不同的四十四种次级税目,每种税目之下再分出详细的种类……”
“够了够了!”泰尔斯听得耳朵疼,“天啊,我永远搞不懂财务这回事。”
但等他反应过来,面色又是一变!
“等等,你是说,如果我们违约了,就得在未来交出南岸领全境此后几个季度乃至几年的收入进项?”
“并不是全部,殿下,不是,”老会计官颤巍巍发话,“根据欠债本金的多少,还有违约滞纳的程度,以及每份债务契约的罚金高低,抵押的税收也有一个大概比例……”
“大概比例?多少?”
“不多,殿下,毕竟翡翠城乃一方首府……”财政总管英姿雄发,大手一挥。
泰尔斯又动起了心思:“那如果,还是说如果啊,如果西部前线需要钱去——”
“不够,殿下,”税务官极快地回答,斩断泰尔斯最后一丝侥幸,“毕竟,翡翠城乃一方首府。”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书房里也安静下来。
“好吧,那简单来说,因为这该死的部分先期债务,”泰尔斯努力不去想更多,“翡翠城现在债务缠身,也囊中羞涩,没法在短期内支取大量资金,去支援国家建设和复兴大业?”
官员们连忙扭头,看向别处。
“而如果我还不上债务,那就更糟了,”泰尔斯越说越是脸色难看,“因为南岸领未来连续好几年的收入都没法稳定保障,遑论在未来腾出手报效王国?”
话音落下,官员们深深低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泰尔斯瞪着他们一个个人的头顶或帽子,等了好几秒,都没有等来一句回答。
泰尔斯按住自己的心脏,深吸一口气,再狠狠吐出。
“那我——”
泰尔斯努力压下烦躁,也压下即将说出口的话:
那我坐在这里干屁啊?
“抱,抱歉,财税司能力不足,让殿下您失望了。”迈拉霍维奇总管满面惭愧。
“失望?”
泰尔斯压下脾气,挤出嘴角的弧线:
“不不不,我怎么会失望呢,失望该另有其人……”
王子的笑容渐渐消逝,他麻木地看着眼前的账目报告:
“哈哈,哈哈,至于我嘛……”
我完蛋了。
眼见公爵坐在位子上,面色难看一语不发,书房里的气氛越发阴沉压抑。
直到——
“等等,”泰尔斯想起了什么,醒悟过来,“这些债务,它们都是经詹恩签章首肯,以凯文迪尔家的名义借入的,对吧?”
官员们齐齐一怔。
迈拉霍维奇勋爵转了转眼球:
“这个,詹恩公爵本人确实担保了债务的到期偿还……”
“谢天谢地!”泰尔斯先狠狠挥了挥拳头,然后才发觉自己有些过分,连忙正襟危坐,“我是说,就算拖欠债务,那也是凯文迪尔的信用受损,对吧?‘凯文迪尔有债必黄’?”
所有人再度愣住了。
看着大家的表情,泰尔斯收起讪讪的笑容,咳嗽一声。
“别紧张,开玩笑的,债务还是要还的,只是……凯文迪尔究竟有多少家底来着?”
“殿,殿下?”迈拉霍维奇想明白了什么,表情惊恐。
马略斯同样眼神一冷。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泰尔斯挠着下巴,“从空明宫的库存,到鸢尾花名下的产业,或者小花花的私房钱,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总共值多少钱?”
老会计官面色大变:“殿下,您这是要,要罚没凯文迪尔家的……”
官员们齐齐色变!
泰尔斯耸了耸肩:
“怎么,他留下的烂摊子,他签字欠的债,我用他的钱还,还帮着他稳定了翡翠城的财政状况,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谢天谢地?”
财政总管颤抖着道:
“但是詹恩大人……”
泰尔斯大手一挥:
“我相信,他公忠体国顾全大局,一定不会反对的。”
吧?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顿时鸦雀无声。
无论财税司官员还是马略斯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泰尔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好了,开玩笑罢了,我没打算抄空明宫的家,”王子咳嗽一声,连连挥手,仿佛要把时间拽回过去,“我给陛下去信了,放心,复兴宫很快就会回信,定夺相关事项……”
到那时候,无论是变卖祖产还是抵押偿还,就轮不到詹恩或他自己作主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表情一暗。
那时候,也是他真正转身,面对凯瑟尔王的时候了。
他眼珠一转:
“但是,当然,为了仲裁也好,为了财政也罢,搞清楚凯文迪尔家的私人账本上有多少钱,这也很有必要,对吧?”
书房一片安静,没有人敢回答他。
泰尔斯只得收起笑容,讪讪挥手:
“去吧,忙你们的事儿,日常事务,筹钱还债,还有……”
看着眼前唯唯诺诺不敢多言的财税官员们,泰尔斯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在王子的催促下,史陀和雨果把官员们统统送走,送回去工作,越快越好。
毕竟,要他烦心的事儿还多着呢。
等大门一关,泰尔斯就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
“这tm什么烂摊子。”
留下来的马略斯却若有所思,手臂上还缠着绷带的他缓缓踱步。
“一声令下,就将一方封疆公爵剥夺头衔,抄家罚没,”守望人幽幽道,“您知道,上一个这么做的人,是谁吗?”
“哈,让我猜,”泰尔斯端起茶杯,无精打采地讽刺道,“是个国王?死得很惨的那种?好方便拿来跟我比较?”
“不,不是国王。”
“谢天谢地,那就没啥好比的了。”
“是个皇帝,”马略斯轻声道,“世界上最后一个皇帝。”
泰尔斯端着茶杯的手一僵。
“嘿,托尔,你的伤怎么样了?”
一秒后,泰尔斯泛出笑容,在对方给他讲述‘末帝’塞巴斯蒂安九世的悲惨下场前及时岔开话题。
马略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绷带。
“不碍事了,多谢殿下关心垂问,顺便恭喜您,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执掌空明宫。”
“没什么,反正也不是我的功劳,”泰尔斯头疼地合上桌上的账目报告,“而我也只是因势利导,临时过渡,看守一下空明宫。”
去他妈的临机决断。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道:
“对了,谢谢你,托尔,要不是你及时赶到竞技场,詹恩就……”
“他不会的。”
泰尔斯疑惑抬头。
只见马略斯目光笃定:
“即便我没有扛着那面旗到场,詹恩公爵也依旧会退让的,顶多过程艰难些,方式难堪些,但您依旧会平安顺遂地坐上这个位置,执掌空明宫。”
泰尔斯神情一凝。
“你怎么知道?”
马略斯瞥了一眼桌上的账本。
泰尔斯皱起眉头,沉默下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半晌之后,泰尔斯轻哼道,“如果我吊死刚刚那几个尸位素餐屁用没有的财政官……”
他抬起头:
“那你说,财政司剩下的人会更尽心尽力,帮我解决债务,带来收入吗?”
马略斯微微蹙眉。
“猜猜看,殿下,”几秒后,他幽幽开口,“红王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泰尔斯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冷哼一声。
“好吧!”
泰尔斯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张开双手:
“你知道,比起这个,更让我惊讶的是翡翠城财税司,他们的规模和人手,是王国财税厅的三倍还有余。”
他沉思着。
看看那个迈拉霍维奇和他的手下的人,难怪裘可总管和他的会计税吏们搞不过他们。
“不止这个,还有市政官、交易官、审判官、警戒官……”泰尔斯出神地喃喃道。
“确实如此,”马略斯望着桌上的账目报告:“令人惊叹。”
“告诉你,托尔,从行政到治安到市场再到财政,我光一个早上就开了四次会,”泰尔斯回过神,看着只觉烦闷不堪,“大部分时候只能微笑点头,看着一个个官员毕恭毕敬地进进出出,说着正确无误但屁用没有的废话……”
“有劳您了,”马略斯恭谨回话,“也不知道以前,詹恩公爵一天要开几次会。”
泰尔斯顿时哑口无言。
几秒后,他深深叹息。
“等会让怀亚过来,托尔,我要再给复兴宫那位写封信,提醒一下。”
“您是说写封信,要钱还债?”
泰尔斯手指一僵。
怎么可能。
就算要钱,也得在下下封信里才能提。
马略斯眯起眼睛:
“陛下恐怕不会太满意。”
泰尔斯转向马略斯,无奈叹息。
“对。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满意的,托尔,至少不会满意这份账本,”王子拍了拍桌子,向守望人也向自己解释道,“但如果他以为这儿跟北境一样,只派一队督办官和王室特使就能轻轻松松接管,快快乐乐拿钱,那他就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嗯哼。”
“更糟糕的是,他不是一个能坦然宽容面对自己过错的人,”泰尔斯自言自语入了神,“相反,作为统治者,他只会冥顽不宁坚持不懈,直到把自己的过错变成全世界的。”
至于代价,却要所有人陪他一起承担。
“因为那样就显不出他错了?”
泰尔斯抬起头,意外地瞥了马略斯一眼。
他真没想到对方会接话,而且是这么……欠缺体面的话。
“对,如果牛不喝水,他不会强按头,”泰尔斯轻笑道,“而是挖垮大坝直到洪水滔天,然后指着沉入水底的牛,‘看,它这不就喝水了’。”
“而且喝饱了。”马略斯轻声道。
泰尔斯跟他对视一眼,轻声一笑。
“正是。”
“那么,殿下,”马略斯话风一转,“您想好怎么为那两位‘宾至如归’的凯文迪尔居中仲裁了吗?”
泰尔斯面色一沉。
“没有。”
“但是事已至此,恐怕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泰尔斯向头顶指了指,“至少在复兴宫回信之前,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那时,属于他的战斗,才真正开始。
“但他们有,”马略斯道,“所以我建议您最好准备起来,先做些什么。”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
“查出当年伦斯特公爵遇刺的真相,”马略斯道,“这才是仲裁此桉的关键。”
马略斯看向桌上的账目报告:
“也许,还不止此桉。”
泰尔斯闻言表情一暗,沉默良久。
“托尔,你真认为是詹恩弑父夺位,嫁祸亲叔吗?”
“我不确定,殿下。”
“那就是费德里科诬陷了他,为了替父亲复仇?”
“我也不确定。”
“那你宁愿真相是前者,还是后者?”泰尔斯轻声问道。
马略斯察觉有异:“殿下?”
“反正我们查来查去,不外乎就是这两个结果,”泰尔斯出神道,“费德里科想要前一个,詹恩想要后一个。”
马略斯皱起眉头:
“他们都只想要有利于自己的结果,殿下,此乃人之常情。”
泰尔斯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查出当年真相如何,是确有其事还是凭空诬陷,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意义呢?只需要知道多年以前,詹恩因为这事上了位,多年之后,费德里科又利用此事掀翻了他,不就够了?”
王子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从灭口桉到竞技场之变,只觉烦闷不堪,反胃恶心:
“真相,托尔,对某些人而言,真相什么都不是。”
书房里安静下来。
“但您不是‘某些人’,殿下,”马略斯轻声道,“对您而言,真相意味着一切。”
泰尔斯微微动容。
“而无论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晓知真相的人,才能真正掌握主动。”
这次,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好吧,托尔,派人去追查当年的旧桉,查出真相,”泰尔斯叹了口气,“尤其是老伦斯特公爵和他兄弟,那位索纳子爵的恩怨,虽然我高度怀疑这么多年过去,詹恩还会给我们剩下多少线索,多少证据。”
“遵命,殿下,”马略斯微微一躬,“事实上,我已经派人着手此事了。”
泰尔斯一愣,旋即不爽道:
“哼,我就知道。”
马略斯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但是,托尔,”就在马略斯走出书房前,泰尔斯突然开口,“你我都知道,复兴宫里那位,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马略斯神情一凛。
“你知道的吧,即便我们查出了真相,也不抵复兴宫的一封来信,一道旨意。”
泰尔斯出神道:
“那才是我们,不,是我真正要面对的最艰难的战斗。”
马略斯沉默了一会儿:
“您真的这么认为?我们该担心复兴宫?”
泰尔斯闻言失笑:
“不然呢?”
马略斯转过身来,肃颜正色:“您在哪儿,殿下?”
泰尔斯一愣,他看了看四周:
“额,贵宾书房?一百多年前贤君用过的书房?”
“不,”马略斯摇摇头,一字一顿,“我问的是:您,此刻,正,在,哪儿?”
泰尔斯怔住了。
“空明宫,”他沉思许久,最后明白过来:“我在空明宫——‘鸢尾花’凯文迪尔家的世居宫殿。”
马略斯点点头: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泰尔斯看着他的表情,不自觉紧张起来。
“哪一个?”
王子凝重地道:
“在这宫里,托尔,你真正担心的,是哪个凯文迪尔?”
马略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反问道:
“哪个不是凯文迪尔?”
泰尔斯顿时一怔。
但他们很快被打断了,怀亚和几位卫士来到书房,振奋又恭谨地告知星湖公爵: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经过数只最快的军情信鸦不眠不休、夜以继日的接力疾翔,复兴宫发给泰尔斯殿下的回信终于送达了。
泰尔斯怀着沉重的心情,带着迎接战斗的心情,接过被怀亚像保护性命般保护着的信筒,抽出写着至高国王旨意的信卷,缓缓展开。
但这一次,国王既没有给他写来冗长繁复的夺权指南,也没有送来长长的接管翡翠城的官吏名单,甚至没有对詹恩本人和当年旧桉的处理意见,就连一句严厉苛刻(像泰尔斯所习惯的那样)的指责和教训也没有。
在星湖卫队众人的满心期待,以及泰尔斯瞪大眼睛的注视下,这封短小得出奇的国王回信里,只写了寥寥几个——甚至没有印在外面的九芒星火漆宽的——单词:
【你看着办。】
第216章 境外势力
泰尔斯读罢复兴宫来信,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愤慨与郁闷。
但面对在场众人的灼灼眼神,修养深厚的星湖公爵不得不认真严肃地瞪着信纸上的空白,装模作样地把这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多读了整整三分钟,途中还停顿下来喝了两口茶,时而蹙眉,时而颔首,口中不忘念念有词,作如沐春风状,阅毕更是掩信沉思,咀嚼陛下教诲良久,最后方才珍而重之地收起信件,叠好藏实,对属下们释出胸有成竹的微笑。
“王都诸事可还顺遂?”
“有关部门什么时候来接管?”
“陛下对翡翠城之事可还满意吗?”
“复兴宫是否派干吏支援?”
“我们嘛时候回家?”
“会派常备军过来吗?”
“翡翠城的债务怎么还?”
“对凯文迪尔旧桉如何裁定,陛下可有旨意?”
面对星湖卫队这些充满希冀又躁动不安的问题,泰尔斯自信挥手,一一解答,言道国王妙计安南岸,赔了王子又折财……咳咳,总之凯瑟尔陛下英明睿智,朝堂诸公算无遗策,复兴宫计策精妙布局深远,统揽星辰全境一盘棋,对翡翠城现况尽皆料中,更早有安排,唯此中真意乃王国机密,圣心独断,不可轻易宣之于众。
至于翡翠城之后去向何定,具体事务如何办理,现实困难如何解决嘛,嗯,陛下心中有数,懂的自然懂,不懂就不懂,说了也不懂,不懂好过懂,一句话,事到其时自见分晓。
所以在那之前,大家不必杞人忧天,宜尽心尽力各安其位,各位此行安邦定国不计毁誉,功劳甚大,复兴宫诸公必将明察秋毫,赏功酬劳,但诸位须得谨记,所谓成功不必在我,功力必不唐捐……
这么一番七拐八绕又官里官气的解释,好歹暂且安抚住了大家疑惑不解、躁动不安的情绪,待众人或激动或怀疑或若有所思地散去,各归岗位,泰尔斯这才颓然倒在椅背上,麻木叹气。
我看着办?
我能怎么看着办?
我尼玛该怎么看着办——
“我猜,复兴宫能提供的支持始终有限,筹备起来也需要时间,”马略斯没有离开,他留下来关上房门,“而在此期间,陛下希望您挺身而出肩负重任,暂且稳住翡翠城大局,直到他们做好接管空明宫的准备,才好功成身退?”
泰尔斯情绪不明地“哼”了一声,口出大逆之言:
“你有没有考虑过当个国王,托尔?”
马略斯眉头一皱,但他陪伴璨星日久,对谋反一事经验丰富,闻言不慌不忙,回答波澜不惊:
“有——当我五岁玩过家家时,直到被叔祖父一巴掌扇掉谋逆的野心。”
“你叔祖父看走眼了啊,”泰尔斯看着手里的信,讽刺道,“要知道,你至少比我们的国王能言善道多了。”
“也许他是看走眼了,但我至少不用因谋反上绞架,”马略斯面不改色地还击,“或者发愁怎么补上一百一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三枚金币的窟窿。”
星湖公爵闻言一颤,终究因被对手命中要害而败下阵来,瘫倒在桌上。
“殿下?”
“没关系,翡翠城有自力清偿的机制,顶多就是挤不出钱来而已,”泰尔斯把自己从桌子上艰难地拔起来,仿佛溺水的人最后挣扎,“至少它没出什么大乱子——搞什么?”
泰尔斯话语一顿,他勐地站起身来,走向窗边。
“殿下?”疑惑的马略斯正要开口询问,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殿下!本地官员又来急报了!”D.D几乎是扑进书房的,“他们说翡翠城出乱子了,就发生在——”
“在鲁赫桑大街,对么?”泰尔斯头也不回。
多尹尔一愣:
“您怎么知道?”
泰尔斯阴沉着脸,转过身来,指了指窗外:
繁盛兴旺的翡翠城内,一道细密却结实的黑色烟柱突破重重建筑的阻拦,伴随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火光,直冲天际。
马略斯和D.D齐齐变色。
几分钟后,当泰尔斯在前呼后拥下匆匆出宫,靠卫兵和警戒官们奋力驱赶人群挤开通路,来到光荣区的鲁赫桑大街时,他的脸色从没有如此难看过。
这处平素繁华热闹的集市街区,此刻正被翡翠军团和警戒官们严格封锁,拉出警戒线,死死拦住外围想要垫脚看热闹的人群,泰尔斯一行人穿过封锁线,为眼前的景象震惊:
不知何时,光鲜亮丽的街道被烧得乌黑一片难辨原貌,不少摊档店铺被毁得破破烂烂,无数货品杂物散落一地,无人拾掇,亮红色的鲜血在地点点晕开,与泥土灰尘混杂一处,难分难解,更别提遍布视线的残肢断臂,肠子脏器,以及卷刃折损的铁棍刀具……
不计其数的人们正在地上,或躺或坐或趴,或相拥颤抖,或挣扎呻吟,或木然呆滞,或绝望呼救,落日神殿与教会的医官和祭司们脚步匆匆,进进出出,抢救生者,运送伤者,忙得满头大汗也不见休息,冥夜神殿的祭司们则低声诵念着经文,指挥信徒们扎起担架,在家属们呼天抢地的悲号中拉走确认不治的死者,甚至是漆黑的焦尸……
消防官们人人灰头土脸,最后一队人还在拉着水管,摇杆抽水,在阵阵白烟中,扑灭最后几丝火苗;警戒官们面色铁青,站岗时手里的警棍或剑盾从不放下;翡翠军团的骑兵们三人一组,骑着高头大马,从这处街巷巡逻到那条大道,警戒四周;更远的暗巷里,好几队警戒官挥舞着手里的棍棒,让一群人排好队伍,双手抱头,靠墙站立,随即再上前搜身检查,动作粗暴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湖味和血腥味,耳边的呻吟声,哀嚎声,恸哭声,呵斥声,怒吼声,指责声……无数杂音混杂一块,再加上满目疮痍触目惊心的景象,鲁赫桑大街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泰尔斯一行人难以置信地穿过满地的伤者和鲜血,来到街道中心,翡翠城各大官署的主管或代表们早早等候在那里,对王子的位临颇为不安,战战兢兢。
事情是今天中午发生的,据说是两拨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在附近的一处货仓产生了摩擦,起先是些许口角摩擦,其后演变成打架斗殴。
本来事情不大,可双方的火气却不小,遂各自呼朋唤友压阵助拳,短短一个小时,两拨人马越聚越多,足足有两百来人,冲突很快从对峙挑衅上升为大规模械斗,其中一方因人数优势而占据上风,另一方不得不撤退败逃,然而坏就坏在他们专往人多的地方——鲁赫桑大街跑。
事发突然,眼见一群抄着家伙、满身鲜血的亡命徒气势汹汹而来,集市上摩肩接踵的大批旅人、游客、商家们措手不及,许多人慌不择路地逃跑,家人们彼此失散,一片恐慌中,又有人不慎失手打翻油灯,引起火灾,让场面更加混乱。
火势蔓延,在无数惨叫、谣言、火光、浓烟中,高度密集的人群不可阻挡地涌动起来,在狭长的街道巷口间,往着一个方向亡命奔逃,又引发了更严重的挤压和踩踏事故,街口处有更多路人被无辜殃及,最终演变成一起后果严重、影响恶劣的人间惨剧。
“警戒厅和翡翠军团方面闻讯后迅速部署,以守护市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为第一原则,及时赶到,立刻行动,阻止冲突,恢复秩序,成功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而消防司则很快集结了十队人马,依照平时的操练规程和在场领导的指示……”翡翠城的警戒厅总长不自然地道。
“伤亡呢?”泰尔斯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想再听官里官气的废话。
“冥夜神殿还在统计,殿下,但是光当场抬走的遗体就不止三十具,还有不少重伤垂危……”另一位年轻些的政务官满头大汗,满身烟灰和血污的他顾不上粉饰诿过,“冥夜祭司们召回了所有人手,他们不得不把尸体停到殿外的阴凉处暂放,因为殿内正在整修,能用的葬仪房不多,沥晶往生台倒是够了,唯独火葬用的高纯度永世油还在等进货,因为自血色之年后就没应对过这么大规模的伤亡……”
“伤者更是不计其数,从最严重的烧伤、刀伤、骨折,到钝伤、踩伤、压伤、撞伤……我们协调了落日神殿和教会,落日在上,祭司们把殿内能派的医官和修女都派出去了,教士们也开放了教堂和修道院,腾出来做病房,鸢尾学院甚至动员了一大批治疗学的学徒,连为战争存下的药物储备都用上了……”
“鲁赫桑大街上的商家全部损失惨重,殿下,家家都在索求赔偿,但这还不算什么,”另一位市场官忧心忡忡,“真正受损的恐怕是人们对翡翠城秩序的信心,现在市民和旅客们,特别是住光荣区附近的都很害怕,翡翠庆典的鲁赫桑大街上本该是最繁华的时候,但现在……而且家家关门闭户,商家也闻风远离,这样下去生意可怎么办……”
泰尔斯越听越是心情沉重。
“现在还有许多家属聚集在神殿和警戒厅外,哭着闹着要找自己失踪的家人……当然,殿下,对某些受不明势力唆摆,胆敢来空明宫门口闹事的,我们绝不手软姑息,抓到一起处理一起……”
“警戒厅反应太慢,到场也太晚了,如果在事情有苗头时就及时介入……”
“这是什么话?集市不是你们管着的吗?市场的管理和行会的监督到底是怎么做的,事先就没收到一点风吹草动,防患于未然……”
“我们只负责管理市场和交易秩序,而不是维持治安!明明是你们安排不力,人手也不够!如果后续增援警戒官及时赶到的话……”
“那你们就少开几个集市,少赚几个子儿不会死!你知道我的人在庆典期间每天要加班到几点吗?”
“你知道你的薪水是从哪里赚来的吗?我们是能少开几个集市,只要你们减薪的时候能乖乖接受,安静一点……”
“都是那群该死的刁民,野蛮卑劣,自私下作,tm有什么矛盾什么委屈不能好好谈判解决?翡翠城的法制和文明都是摆设吗?遇事不懂上报警戒官吗,上审判厅打官司啊!一天到晚就知道闹事作乱……”
“他们之中本就有不少偷鸡摸狗的罪犯,天性卑鄙,素质低下,多得是胆大包天,想趁乱闹事趁火打劫的凶徒恶徒……”
“依我看要学学王都,搞一次清理行动,把许多藏在城市角落和阴沟里的流浪汉、乞丐、外乡人、无胆匪类,把趴在翡翠城身上吸血的这些寄生虫全都——”
“够了!”
王子暴喝出声,把在场的官员们压得鸦雀无声。
马略斯轻轻咳嗽一声:
“请殿下示下?”
王子殿下一皱眉头,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他看着眼前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官员们,不得不长叹一口气,收起怒火,学着记忆里詹恩冷静而理性的样子,先温言抚慰官员们,赞许他们的应对,原谅他们的错误,如此虚与委蛇一番,才在官员们的感激涕零和歌功颂德声中话锋一变,严肃下令:
翡翠军团和警戒厅紧急加班,在几个繁华的街区加强巡逻,维持秩序,务必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让人们知道翡翠城还是安全的;政务厅则及时贴出告示告知真相,安抚民情,同时尽力救治伤者,体面安葬死者,全力做好善后工作;市场官员则努力用各种手段拜访和安慰受损的商家和店铺,赔偿损失,挽回声誉与信心……
至于泰尔斯本人,则在几位官员的建议下,于重重护卫中前往落日和冥夜神殿,看望和慰问伤者,在一片哭泣和哀嚎声中哀悼死者,同时向在场民众表示翡翠城官方已经采取措施,保护市民安全,确保此类事件不会发生。
最后,官员们拍着胸脯向泰尔斯保证:他们一定尽心尽力善后,引导舆论,告知大家这场悲剧是天灾、意外和偶然,与新上台执政的泰尔斯殿下无关,务必不让任何人怀疑星湖公爵的执政能力和水平……
泰尔斯越听脸越黑,但碍于种种掣肘,不好当场发作(“他们怎么不干脆当面叫我‘灾星’算了?”——王子殿下对布偶小熊的抱怨),只能草草回宫。
“这绝对不是巧合。”回宫的路上,保罗信誓旦旦。
“当然不是,”D.D难得同意他,“殿下掌权第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而且是‘自血色之年后就没有过’的伤亡,谁信呐?”
“凯文迪尔,一定是他在幕后遥控这一切,”涅希义愤填膺,“他自己虽然身陷令圄,但是空明宫里绝对有人跟他暗通款曲,布置了这一切,想破坏殿下的统治,搞臭我们的名声……”
“幸好翡翠城有钱,”孔穆托心有余季,“这些事情都能拿钱摆平……”
坐在马车里的泰尔斯沉着脸,听见这话微微蹙眉。
领头的马略斯和史陀对视一眼。
“哈,”D.D讽刺一笑,“相信我,能用钱摆平的,只有钱本身。”
“那我们怎么办?”怀亚忧心忡忡,“在殿下来此之前,詹恩公爵就是翡翠城的最高统治者,整个翡翠城,不跟他暗通款曲的人恐怕才是少数。”
“首务乃是维持稳定,稳固统治。”
保罗沉吟片刻:
“封锁现场的相关消息,对外贴出告示,将事情归责为外邦人闹事,再抓几个有桉底的外国罪犯,告诉市民,这是本地有叛徒勾结境外势力,意图破坏翡翠城,比如埃克斯特的野蛮人或者卡塞海盗,实在不行就说是海对岸的某大国……”
“真的?境外势力?”队伍中,一直默不作声的摩根突然开口,语含讽刺。
保罗有些意外,但仍旧沉声回答:
“此事乃有人故意作祟,这本就是实情,我们不过在说法上稍作变通,至少能引开注意,平息外界对殿下的质疑……”
“血色之年以前,”摩根冷笑打断他,“那帮天杀的刀锋领贵族,天天贴布告做宣讲,说什么边境的叛军只是一帮匪类,是一小撮恶徒,是受敌视王国的外国人资助,是被蛊惑扇动的,不存在什么封臣领主们的横征暴敛,也不存在什么贵族老爷的敲骨吸髓,更不存在人们的不满和抱怨,‘艾迪国王治下百姓安居朝堂清明,阴影里的宵小无所遁形’……”
摩根鄙夷地看着他:
“哼,来来回回,上面怎么说怎么教,下面就怎么夸怎么哄,你逗我捧,说得tm连自己都信了。”
保罗哑然失语,合上嘴巴。
“直到有一天,血门宫里醉生梦死的大人物们回过头来,发现四面八方遍地都是起义的恶徒,个个都饿得双眼发红,握着淌血的草叉,恨不得把贵族们剥皮拆骨。”
队伍里的众人第一次看摩根这么健谈,颇为意外。
“境外势力这破借口,关键时刻用个几次就罢了,”摩根死死盯着远方的天空,目光里满是憎恨,“用得太多了,次次都靠它,那就没劲了。”
“哪怕是真的,也再没人信了。”
他话音落下,整支队伍都沉默下来。
第217章 二十八小时
“因此我们失败了。”
牵着珍妮的杰纳德突然发声,让不少人侧目。
“血色之年,我们星辉军团驰援刀锋领,”杰纳德抬起头,同样望向天空,满是感慨,“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路丢盔卸甲。”
摩根摸着自己的刀柄,皱起眉头。
“约翰公爵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一举九芒星旗,对面的敌人就士气大振,发狠发怒,悍勇不畏死,堪比北地人——现在我懂了,我们这些自以为去解放刀锋领,去‘抵御敌寇’的家伙,才tm是真真正正的境外势力啊。”
此言一出,星湖卫队众人为之一静。
泰尔斯坐在马车里,不言不语,表情难看。
在周围民众的陌生目光中,他们一行人走在翡翠城的陌生街道上,意兴阑珊,气氛压抑。
但泰尔斯很快就意识到,鲁赫桑大街一事影响深远,而他执政期间要面对的挑战,更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这确实不是巧合。”
几个小时之后,哥洛佛和米兰达从外头回来,带给泰尔斯第一手的、最直接的、不受任何官员势力掩盖遮蔽的真相:
“是必然。”
原来,起冲突的两拨人不是什么小混混,相反,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一边是车马行会的车夫们,大多是南岸本土人,在翡翠城街头催马赶车,送货拉客,另一方则以外地移民为主,许多都是码头和货仓的脚夫和力工,乃至清扫工和挑粪工,出卖纯粹的劳力谋生。
两群人阶层不同,来源不一,却因为生意活计而有所交集,产生嫌隙,以往也起过摩擦,但在翡翠城的森严法度下,双方都极为克制,顶多相互使使绊子,从不敢逾越底线,遑论在最繁华的街市上厮杀械斗,直到……
“以前他们产生冲突,都是各自的领头人坐下来谈判,”米兰达沉声道,“但是据说拉车的那帮人,他们的头儿最近失踪了,至于另一群脚夫们,他们都是临时生计,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没什么领头人,唯独给一个掏粪工的头头面子,也只有他能在那帮人里说得上话。”
哥洛佛点点头,嗓音沉重:
“那家伙叫罗杰,外号‘粪蛋’……”
“血瓶帮的头子之一,”泰尔斯皱着眉头,“死在内讧里那个?”
哥洛佛轻轻颔首。
“至于今天这件事,我们还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究竟双方是真的因为意外而扩大冲突,还是背后有不明势力从中挑拨,但是……”米兰达补充道。
“没有区别了,”哥洛佛摇摇头,“我了解这帮人,血瓶帮出事之后,两边人马都没了领头的和说得上话的,更没有居中协调的,那打起来就是迟早的事儿,只是没想到闹得这么大……”
泰尔斯沉默下来。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哥洛佛和罗尔夫见证的那场血瓶帮内讧,将凯萨琳老大掀下台,意义绝不仅仅是夺权或复仇。
“所以是巧合也好,有心也罢,这件事终究是因我而起——自从血瓶帮大乱,它就是注定的了。”
哥洛佛和米兰达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对他们挤出微笑,让他们不必忧心。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子殿下马不停蹄地在空明宫的书房、议事厅、会客室与外宫的几大官署之间来来回回,巡视慰问,会见官员,安抚人心,下达命令,而每当他好不容易坐下来,以为能稍息片刻时,书桌上总会出现一大堆文件和信件,需要他一刻不停地阅览过目,执笔批复,签字画押,写信回信,让他连静静吃个午饭的时间都欠奉。
就这样,还总有新的意外事项——比如方才鲁赫桑大街的惨剧——突然蹦出来,强行插进他本就没有多少空隙的行程表里:
疲惫不堪的泰尔斯不禁咬牙想道:
作为城主和公爵,詹恩以前也是这么忙的吗?
然而祸不单行,距离王子回宫不过几个小时,几位官员就又匆匆来报:
翡翠城的物价有异,行情有变。
事情最早是一个收税官在收取摊贩费时发现的,他的收费对象——商人们,无论是那些从周边城镇或者更远方赶来,拉着货物要在庆典上销售的游商小贾,还是本地屯着货打算小赚游客一笔的大商铺和小摊贩,彼此之间开始了降价的恶性竞争:
同样是卖织物,你降两个铜子,我就低三个铜子,你两件一起优惠搭售,我就放上三件……
起先这样的事只是零星发生,局限在同一个集市上的四五家竞争者圈子里,但在鲁赫桑大街的悲剧之后,好几个城区的市场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忙碌了大半天的泰尔斯不得不强忍疲劳,听取市场官的汇报,表情越发凝重:
很快,无论行商坐贾还是工场作坊,甚至包括许多大商团,大家纷纷效彷,开始批量抛售货物,从粮食肉蔬到香料脂粉,从本地特产到远洋海货,翡翠城市面上几乎所有的商货,纺织品,工艺品,奢侈品,必需品,价格都在一路下跌……
直到几位市场监督官员发觉不对,一路追索查问,这才发现不妙:
不知何时起,城中起了谣言,说鲁赫桑大街的变故只是前兆,而以星湖公爵连酒都不喝的性子,翡翠城的政治动荡恐怕很快就要波及到市场……
如此一来,许多商贾都在争先恐后地急着销货清理库存,为此不惜降价,宁愿亏本卖,以换出现钱。甚至还有一艘正在海上前来翡翠城,满载奢侈品的商船,船主听闻了翡翠城之变后焦心不已,急忙遣信鸦通知货栈,要将船上的货物以半价乃至更低的价格预先出售,以防靠港之后滞销亏损。
“我听说在码头,甚至有商家把卖不掉的货丢到大街上白送,任人捡拾,乃至直接扔进水里。”在外面打听了一圈回来的米兰达脸色铁青。
“这些都是恐慌性的抛售,他们在担心政治动荡,看衰未来的行情,是以先行确保手里的现金充足。”
几刻钟后,收到消息赶来的财政总管迈拉霍维奇在议事厅里算着账目,紧皱眉头:
“可是殿下,再这样下去,翡翠城在商路上的信誉和名声都会越来越差,市场也只会越来越糟,翡翠城如此繁荣,所赖以为生的进项——交易税、财产税、关税,恐怕都得腰斩。”
“如果翡翠城岁入下降,不能确保下季度的收入超过,或者至少与本季度持平……”税务官咬牙切齿,“该死,我们还指望着拿它还债呢!”
泰尔斯听得头大如斗。
“诸位,这只是最轻的后果,”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市场官满头大汗,“听我说,再这样过上几天,消息传出,商人们无利可图,就失去来翡翠城做买卖的动力了,等城里的商品抛售得差不多了,商货又没有更多的流动,市场就会开始萧条,紧接着就是物资短缺……”
“那我们怎么办?”怀亚头疼道。
“调拨资金,先出手稳住物价,维持市场平稳,”迈拉霍维奇总管咬牙道,“钱的问题,只能用钱解决。”
“那我们的债务怎么办……”
“先别想着还债了,渡过眼前再说!”
“实在不行,就再去借吧,拿新款还旧债……”
“那债务会越滚越大的……”
“先保证岁入平稳,只要翡翠城统治稳固,那债务总会有办法解决……”
“殿下,不知道陛下是否来了旨意,有无示下如何处理?”
“永星城能支援一下我们的财政吗?”
“实在不行,免掉一部分要上交王国的税收行不行啊……”
议事厅里来来回回吵成一团,被无数难题闹得焦头烂额的泰尔斯越发难忍,他罕见地发了怒,让马略斯将这些官员们统统轰出去。
“从财政到税收,从市场到治安,我看得出来,他们都没有尽力,都在阳奉阴违,拖拖拉拉,敷衍塞责,”保罗关上议事厅的门,表情严肃,“甚至等着看我们笑话。”
“毕竟原来的公爵昨天才下台,而且方式不怎么好看,”米兰达叹息道,“可以理解。”
“他们办事不力,那我们能不能杀鸡儆猴,治他们的罪?”摩根冷哼道。
“他们没有公然抗命,也没有言出不逊,”D.D摇摇头,“顶多是办事敷衍,吊儿郎当,这可远远算不上是犯罪。”
“对一般人当然算不上,”摩根做了个凶狠的手势,“但对这些当官的嘛……哼。”
“小心,大家,”怀亚端着笔记本,“遇到挫折和灾祸时,怪责他人往往是最容易的,尤其是归咎那些权位在我们之下,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者。”
他警告地看了众人一眼:
“《贤君政略》有言:舍难求易,往往是暴政的起源。”
“啊,不会又是王室卫队入队测试的参考书把?”D.D挖了挖耳朵。
“额,不是,这是我自己的课外读物。”
“还tm课外读物?”
坐在主位上的泰尔斯揉着自己的额头,感慨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条,听到他们的对话,难得一笑。
可怀亚的话还没说完,便再度被人打断。
这一次,来的人是翡翠军团的指挥官,塞舌尔骑士兼上尉。
星湖卫队顿时紧张起来,严阵以待。
但幸好,进入大厅的塞舌尔骑士只是轻蔑地瞥了众人一眼,便遵照规矩卸下武器交给老杰纳德,再有模有样地行礼,向泰尔斯公爵汇报:
翡翠军团在全城的各大岗哨都发现,参加翡翠庆典的旅人、宾客、商人……此时此刻正大包小包,接二连三,争先恐后地收拾细软准备离城,为此,翡翠城的港口和陆路要道正挤满了人,堵塞不通。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又是坏消息。
人皆有眼,这样的举动一传十,十传百,争相离城的人群很快让城里很快起了谣言,说詹恩公爵下狱和鲁赫桑大街的悲剧只是前兆,很快空明宫就要颁下更多措施,严查小公爵灭口桉和老公爵遇害桉的始末,到时候整个翡翠城都将鸡犬不宁,而泰尔斯王子的怒火势必熊熊燃烧。
泰尔斯越听越是皱眉。
此等局势之下,争相离城的人越来越多,拥有船只和马车的船主车主们成了香饽饽,出城的船票和车位价格越炒越高,诸如卖票行骗、趁机抬价等事频频发生,让翡翠城面临的治安压力越来越大,警戒厅和翡翠军团叫苦连天。
不妙,泰尔斯心想,这样下去,翡翠城——在他手里——的萧条和衰落,只会越来越快,而且不可避免。
该死!
“不止是外来的旅人和客人,我听说有许多本地人,甚至不少贵族都在收拾行装,打算离开翡翠城一段时日以避祸。”孔穆托小声地从旁补充。
“祸?什么祸?灾祸吗?”泰尔斯无奈道。
“人们在担心,唯恐翡翠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局势不稳,”塞舌尔骑士死死盯着他,“尤其在政变之后。”
是啊,好像我不担心似的。
“但那不是政变,只是……”泰尔斯苍白地解释道。
“我知道,只是翡翠城行政领导层的临时人事变动,对吧?”塞舌尔冷冷道。
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怎么没去做个政务官?
“好吧,那民众恐慌,争相离城,我们怎么解决这件事……”
塞舌尔点点头:
“我们可以限制人员流动,比如在出入口设卡,不让他们出城……”
“不!”泰尔斯和马略斯异口同声阻止他。
王子和守望人对视一眼。
“但是确实不能这样下去,恐慌会蔓延的。”马略斯沉稳地道。
泰尔斯点点头:
“我们得做点什么,稳住人心,打消他们的疑虑。”
王子叹了口气,越发头疼:
“怀亚,你拿我的手令去一趟市政厅,督促他们贴出布告,放出消息:从明天起,翡翠庆典继续进行,一切照旧,下一个环节是什么来着?”
“不夜宴游,”怀亚翻开笔记本,“主要的活动都在晚上,翡翠城将在全城各地点起灯火回廊,市民们彻夜巡游,以纪念海曼和雷吉娜在兵荒马乱中的月下相遇。”
“卧槽,都兵荒马乱,还tm月下相遇,”满头烦恼的泰尔斯很不体面地骂了句粗口,“真尼玛浪漫死人了。”
没有人敢回话。
“还有,召集目前正在翡翠城的重要封臣,还有行会和商团的首领,他们的势力遍布南岸,我得跟他们开上第五个会,稳住市场,最好能得到承诺……塞舌尔骑士,你还在这里?”
泰尔斯疑惑抬头。
在众人的目光中,塞舌尔骑士微微颔首,目光如剑:
“我听说,殿下你,打算解散翡翠军团?”
泰尔斯一愣。
“哪儿来的消息?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让财政司挪用了我们的用度支出,甚至答应好的,庆典期间的加班奖励?”塞舌尔骑士提高音量。
议事厅里的卫士们紧张起来。
泰尔斯闻言一滞。
“我向您保证,塞舌尔骑士,此事我并不知情,”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但我想……”
“看来消息是真的,”塞舌尔打断他,冷哼一声,“詹恩公爵失势之后,殿下你要挪用翡翠城的款项,去供养永星城。”
泰尔斯皱起眉头。
糟糕。
“而我们这些人,拿剑的,执笔的,经商的……就是代价?”塞舌尔骑士缓步上前。
马略斯上前一步,轻描澹写:
“塞舌尔上尉,你要做什么?”
周围的星湖卫士们面色不善,纷纷手按武器,站成阵势。
塞舌尔看了马略斯一眼,眯起眼睛。
“塞舌尔骑士,我向您发誓,我并无此意,”泰尔斯尽力诚恳地发声,消弭紧张的气氛,“毕竟,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长治久安,还有赖于翡翠军团的守护。”
塞舌尔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殿下,请展现诚意,发放我们上个月的薪资,确保我的军士们不会听信谣言,以为自己即将要失业,”塞舌尔冷冷道,“而且我的手下们在翡翠庆典期间加倍操劳,如果能预支这个月的薪资以作激励,那会更好。”
“嘿!你怎么说话——”涅希不忿开口,却被保罗一把按住。
“我军团里的兄弟们,虽然都是流血卖命的,但他们都值得更好的人生,”塞舌尔丝毫不理会他,而是兀自转过身,走向大门,从杰纳德的手中夺回自己的武器,“否则,殿下,您就可以找其他人来维持治安了。”
言罢,他毫不客气,也毫不留恋地走出议事厅,留下轰然关紧的大门。
“托尔,再麻烦你带我的信,亲自去一趟外宫的财政司,”泰尔斯痛苦地揉搓自己的眉心,“除了之前的问题之外,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拆东墙补西墙,给翡翠军团的用度都不能削减。”
马略斯微微颔首。
议事厅里的人们面面相觑,D.D闻言打抱不平:
“殿下您别怕他啊,再说了,财政司那帮狗屁官员连账目都算不清,还在头疼怎么筹集资金平抑物价……”
“根源本就不在于物价,”泰尔斯疲惫地摇头,只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作对,“怎么花钱平抑都是没用的。”
“不管我们信不信,从财政到税收,再到市场,再到刚刚的治安问题,”马略斯点点头,“如果翡翠军团再有变故,比如不再听令,又或者处理治安问题时睁只眼闭只眼……”
众人齐齐一凛。
“我现在理解这些官员们,理解他们为什么敷衍低效了,”泰尔斯无奈叹息,不得不再次执笔写信,“如果觉得自己前途不明,岗位不保,谁特么还有心思工作啊?”
看见殿下这副模样,怀亚忧心不已,但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狠拍大腿:
“该死,为什么今天就诸事不顺呢?”
“因为我们树大招风?”D.D耸耸肩。
“因为他们是故意的。”保罗目光幽深。
“因为在这里,”米兰达突然发话,“我们都是埃克斯特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泰尔斯的笔尖也微微一顿。
“杰纳德,”泰尔斯想起什么,轻声问道,“你们怎么赢的?”
在议事厅门口的杰纳德正在训斥威罗,闻言一怔,凑上前来:
“泰尔斯王子?”
“你今天说,星辉军团刚到刀锋领,被打得大败,”泰尔斯放下纸笔,“那后来,约翰是怎么反败为胜的?”
杰纳德犹豫了一下。
“跑。”
众人齐齐侧目。
只见杰纳德深吸一口气:
“我们撤退,殿下,一路败逃,引着叛军来追:从刀锋领撤到中央领,再撤到南岸领,几个月下来,我们练出了一身跑路躲藏的本事,前一刻还在烧火煮汤,后一刻就能端起锅一路小跑,哈哈,还能边跑边煮汤……”
“而敌人,敌人则像野火一样蔓延,声势越发浩大,人数与日俱增,野心也逐渐膨胀,领头的甚至要在索达拉城开国称王。”
杰纳德渐渐出神:
“等到这些叛军背井离乡,不再是人人同情的‘起义者’,而是人人憎恶的‘入侵者’,是真真正正的‘境外势力’时,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泰尔斯眼神一动。
杰纳德低下头,眼里的怀念变成落寞:
“于是,就赢了。”
议事厅里安静下来。
涅希听得一头雾水,米兰达却眼前一亮:
“对,索尼亚女勋爵跟我提过,不愧是星辉战神。”
“噢,不是,”杰纳德回过神来,纠正道,“这战略最初并不是约翰提出来的,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大贵族参谋,从南岸来的,叫什么卡拉比扬的。”
泰尔斯闻言一怔。
“但这样的方法,”怀亚忍不住道,“放弃土地,诱敌深入……一路上,要死上不少人吧。”
“是啊,不少人。”
那一瞬间,杰纳德话里的意气风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少。”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眼中情绪不明。
一个小时后,在星湖卫士疑惑的眼神中,泰尔斯站在走廊里,看着重重护卫的卫兵们让开通道,为他打开一扇房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向属下们挥了挥手,严肃凝重地迈入这个不同寻常的房间。
身后的房门轰然关闭。
房间里,一个男人姿态自若地坐在一套用料华贵的沙发,背对着他,自顾自地斟酒。
“二十八小时。”
泰尔斯闻言愕然:
“什么?”
男人轻声一笑。
“我是说,撑到现在才来找我……”
只见深陷漩涡的南岸守护公爵,詹恩·凯文迪尔举起一杯名种葡萄酒,悠然回顾。
“不错,你比我预想中的,还多坚持了四个小时。”
第218章 黑目
“看来你把自己招待得不错。”
怀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来到詹恩对面,拉开一把名贵的扶手椅。
“彼此彼此,”南岸公爵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打开茶几上那壶瑟拉公国产的葡萄酒,“当心,殿下,那把椅子不太好坐。”
泰尔动作一顿。
他拍了拍扶手椅,面色一冷,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这么贵重的椅子,居然会不好坐?”
“正因如此,”詹恩斟好两杯酒,看着他坐上椅子的动作,目光耐人寻味,“贵重之物,用着往往并不舒适。”
“既是如此,”泰尔斯摩挲着光滑温暖的扶手,感受着皮革的质料,啧声道,“也没见你扔了它啊?”
詹恩端起一杯酒,向泰尔斯托举示意。
“如你所言。”
公爵轻笑一声,将另一杯酒推到泰尔斯跟前,伸手示意,语气深邃:
“它很贵重。”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话,他盯了对方很久。
“那可真得小心些了,”泰尔斯倾身到茶几前,轻描淡写却也不容置疑地把那杯酒推了回去,“否则椅子被我坐坏了,可不好修复。”
詹恩看着泰尔斯推拒葡萄酒的动作,目光微微凝固。
“也并非无法修复,”他微微一笑,收回手掌,毫不在意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只需找对匠工师傅。”
泰尔斯靠回靠背,默默观望着詹恩享受酒中醇香,轻哼一声:
“既是这么名贵的椅子,无论哪个师傅,修起来都花费不菲吧?”
詹恩晃晃酒杯,轻啜了一口酒,啧声赞叹:
“总比椅子本身便宜。”
“那你是宁愿花钱修它,还是宁愿它完好如初?”
詹恩目光一凝。
“那得看椅子摆在哪里,”鸢尾花公爵幽幽道,“是摆出厅堂给人看,还是放在卧室自己坐。”
泰尔斯沉默了,詹恩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卧室里静静相对。
半晌之后,詹恩放下酒杯,率先开口。
“所以,现任翡翠城摄政来找我这一介囚徒,却又不肯赏脸喝我的酒,”他盯着泰尔斯的脸,意有所指,“可是统治有所不顺?”
泰尔斯轻嗤一声。
“身为一介囚徒,足不出户,你是怎么知道我‘统治不顺’的?”
詹恩笑了,他转向阳台的方向。
“拜托,光荣区冒起了那么大的烟柱火光,就连空明宫里藏得最深的老鼠,都闻见味儿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而詹恩闭上眼睛,表情享受,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酒香。
“你知道,星湖堡有阵子也闹过鼠患,”泰尔斯盯着桌上的酒壶,“直到我把老鼠全清理了,一只不剩。”
言罢,他死死瞪向詹恩。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一只不剩?”
鸢尾花公爵点点头:
“那可得用上不少捕鼠猫呢,不少。”
“确实不少,”泰尔斯不甘示弱,“但我后来发现,真正有用的猫,其实仅有一只。”
詹恩冷笑一声:
“噢,哪一只?”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了好一会儿。
下一瞬,泰尔斯突然挂起了笑容:
“您适才误会了,公爵大人。”
只见泰尔斯身子前倾,端起原属于他的那杯酒。
这次换作詹恩轻蹙眉头了。
“翡翠城的统治一切顺利,无波无澜,市民安居乐业,官兵尽忠职守,”泰尔斯自在地晃晃酒杯,向詹恩致意,“像鲁赫桑大街上的火灾意外,根本都不用我操心,各级官吏自己就解决了。”
詹恩眼神一凝。
“我想也是,”他向后一仰,瞬间变得冷漠,态度拒人千里,“否则,您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哪还有闲暇来找我喝酒,聊椅子和老鼠的事儿。”
“你父亲痛苦吗,”泰尔斯笑容依旧,却冷不丁转移话题,“当他去世的时候?”
詹恩表情一动。
泰尔斯倒是淡定地继续:
“尤其当知晓自己遭人背叛,知晓杀自己的凶手,是再信任不过的血亲?”
詹恩面无表情地盯着泰尔斯的酒杯,但就在泰尔斯以为他终究要变脸的时候,詹恩却面色不改地抬起头:
“请原谅?”
泰尔斯望着对方,轻哼道:
“我说了,翡翠城天下太平,应该说是过于太平了,正因如此,我整日里无事可做,这才有闲暇来忙这个——为你和费德里科的争端进行仲裁,为已故的伦斯特老公爵和索纳子爵,查清真相,还以公义。”
王子殿下特别重读了最后的几个词,眯起眼睛:
“怎么,哪儿有问题吗?”
好几秒的时间,詹恩一动不动,就像一具雕像。
直到他吐出一口气,重新给自己斟酒。
“您刚刚说,得用的捕鼠猫,仅有这一只?”
詹恩斟酒的动作沉稳如常,未有丝毫不妥:
“未免有些过于单调,欠缺新意。”
“然而老鼠们被逼到角落,走投无路时,”泰尔斯摇晃着酒杯,目光须臾不离詹恩的面孔,“还真就吃这一套。”
詹恩重重地放下酒壶。
“但您确定,要清理的只有老鼠?”
公爵托举起酒杯,细细观察着灯光下的酒色:
“要是城堡里藏着更凶猛的野兽,光有只捕鼠猫,可远远不够看。”
詹恩的酒杯上,泰尔斯的面孔透过葡萄酒的折射映出,显得猩红扭曲。
“事实上,我的那只猫出爪无情,可凶猛了,”泰尔斯同样对他举了举酒杯,“管够。”
詹恩的表情冷了下来。
他垂眸望向泰尔斯的酒杯:
“酒都快被你晃洒了,真的一口也不喝吗?”
“杯子在我手里,”泰尔斯冷冷道,继续晃着酒杯,“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詹恩沉默了。
几秒后,他端着酒杯,缓缓踱步到窗前。
“当然,那你就想什么时候喝,再什么时候喝吧,”詹恩望向窗外,态度冷若冰霜,“但酒已开封,也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他的眼前,翡翠城里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星河璀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有所思。
“我早该想到的。”半晌后,泰尔斯突然道。
“想到什么?”
“你推举我上台摄政,却又极力反对希莱参与统治,不仅仅是因为你心疼妹妹,”泰尔斯眯起眼睛,“更因为你还在棋局里,而空出来的城主之位,只是你的另一枚棋子,目标是吃掉任何坐上它的人。”
詹恩头也不回:
“将统治的不足与不顺归咎于一介囚徒,这可不符合您一贯的形象。”
泰尔斯冷哼一声。
“那封信。”
“什么信?”
泰尔斯抬起目光。
“不久以前,你给我父亲的那封《替役请愿书》,说什么缴税替役削减兵员,看似要啥给啥恭顺服帖,实则暗藏玄机满布陷阱。”
“你在竞技场里说过,”詹恩冷冷道,“那封信被你撕了。”
“对。但‘不以敌亡’如你,就连给至高铁腕王的求和信都敢阳奉阴违,留足心眼,那当你面对我,被迫走下城主之位,把翡翠城南岸领拱手相让时,”泰尔斯的诘问既严厉又不屑,“又怎可能不暗藏后手,不布设陷阱,不在空出来的位子上,为继任者留下满座荆棘?”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那你可曾想过,”詹恩望着曾经属于他的城市夜景,目光犀利而深沉,“也许,要想坐稳那把椅子,本就应该披荆斩棘?”
“本就应该?”
泰尔斯不屑道,重重放下酒杯。
“我的人花了一整天,还好声好气地劝着不少财政官加班加点,这才大概厘清了翡翠城的账目,尤其是那堆债务。”
“恭喜你。”詹恩不无讽刺。
泰尔斯靠上椅背,抱起手臂:
“事实上,巨额的公共债务对于翡翠城而言不是坏事,而是多年来的家常便饭,更是支取未来发展治理的手段。”
“真希望我手下的财政官们,人人都有您的视野。”詹恩依旧像是在讽刺。
可泰尔斯却目光一动:
“但蹊跷的是,翡翠城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整理和重组债务了,有的改期有的拆分,有的合并有的修改,有的甚至大笔大笔地加借,到最后,林林总总的各项债务被集中成三批:光是第一批,就包括了上百万的先期债务,得从现在开始的两年内还清。”
王子冷冷道:
“第二批的债务归还期限在十年上下,第三批,则在十五年前后。”
詹恩没有说话,但他终于把焦点从窗外转移,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泰尔斯。
“就像你以前说的,你很早就料想到复兴宫要对鸢尾花下手,但你不知道他们会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来,于是你干脆早早提前备战,未雨绸缪。”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三批巨额债务,其实都是你利用翡翠城财政,给自己留下的三重保险——在这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无论谁以什么方式颠覆了你的统治,攫取了翡翠城,都得要面对险恶的债务陷阱……”
“钱的问题而已,”詹恩打断了他,把手里的酒转出一个猩红色的漩涡,“璨星王室富甲天下,你肯定有办法解决,对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钱的问题?”王子冷哼道,“翡翠城易主,本就在经历政治动荡,习惯了翡翠城贸易秩序的商家们开始恐慌抛售,导致物价不稳,行情紊乱……”
再加上‘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王子要加税圈钱’或‘王子要清理门户’等各色谣言……
他不无忧虑地想。
“而等我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想法子开源节流还债时,更多的麻烦就来了,”泰尔斯冷冷道,“缩减开支,挪动预算的主意一打,各级官员的办事效率就肉眼可见地下降,塞舌尔骑士——不管他有没有得到你的授意——甚至不动声色地威胁我军团要罢工。鲁赫桑大街的意外,姑且看作是意外吧,就是这些原因和警戒官们效率低、血瓶帮大乱动荡所共同造成的。”
詹恩静静地听着,用令人心悸的眼神盯着他,毫无幸灾乐祸的笑意。
“然后就是人心惶惶,人们对翡翠城的未来失去信任,有点家底的人纷纷逃离,市面上的治安案件频出不止,”泰尔斯紧紧盯着对方,“若再不做点什么,曾经繁华似锦的翡翠城,恐怕就要开始衰颓了。”
詹恩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酒杯:
“喝酒吗?”
泰尔斯深深蹙眉,但他并未理会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打算召见南岸领的实力封臣和大商人们,甚至是国外的商团财主,威逼利诱,让他们出借钱财,帮助翡翠城填补亏空,暂时纾困……”
詹恩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但在那之前,我就接到了阿什福德管家送来的账本,上面是关于凯文迪尔家族私产的状况。”
詹恩眼神一动:
“果不其然,你把主意打到了凯文迪尔的头上。”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的人刚刚大概搞清楚了,鸢尾花家族的确富可敌国,光是在沥晶矿探采这一行上,你们的资产估值就有足足百万之巨,而且都是能源源不断生财的摇钱树活资产,还没算上冶炼和贸易,”王子闷闷不乐,“哪怕只挤出一半,也够翡翠城暂且渡过难关。”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耐人寻味地注视着他。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泰尔斯离开椅背,死死盯着对方。
“我翻遍了账本,搜遍空明宫上下,发现凯文迪尔家族能腾出来的现金居然寥寥无几,加起来还不到五万。”
詹恩勾起了嘴角。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你就开始运作,把绝大部分的家族现金都投入了各大产业——比如翡翠城棉毛商会,就有你的两成股份,北部的许多沥晶矿都是凯文迪尔和拉西亚家族合股投资的,拱海城永世油业的一半商团都跟鸢尾花签约合作,而这些还只是能查得到的,像达戈里·摩斯这样的商人恐怕还有不少,人人都是你的资产白手套,遍及翡翠城南岸领,甚至星辰王国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泰尔斯越说越是严肃,咬牙切齿:
“所以,如果我要动用凯文迪尔的钱,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南岸领上下十几个富庶产业里,抽调并变卖资产,而我一旦这么做了,比如说,低价抛售你留在纺织业里,遍布南岸的那十几家工坊,几十库原料,几百家店铺,几千张织机……”
“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詹恩接过他的话,显得轻松自在,“本就不稳的行业秩序和经济行情,短期内只会更恐慌,更混乱,更动荡,还坐实了‘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的传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压抑情绪。
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算了,不重要了。
“更糟的是,”泰尔斯艰难地继续,“如果我通过贱卖你家的资产渡过难关,从而导致了经济动荡,行业危机,则那些跟你勾结合作,盘踞在行业上下游的无数大商团大财主,贵族势力,封臣家族,比如在纺织业里跟你们合股投资的卡拉比扬家族,这些遍布南岸领的巨擘大鳄们,他们的利益同样会连带受损。”
泰尔斯握紧拳头。
“所以,我取消了跟这些人的会面,也打消了向他们借钱纾困的打算。”
詹恩默默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早都在经济上产业上,和你,和鸢尾花家族紧紧绑在一块,割舍不开了,”泰尔斯不屑道,“我又何必无故树敌,自找不快?”
詹恩没有说话。
“反正这一轮下来,财政,债务,税收,商业,治安,民生……”
泰尔斯压抑着愤怒:
“前前后后从头到尾,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会得咎,无论实质上谁得利谁受损,无论里头过程多么复杂,最终的代价和骂名,都将由上台掌权的我一力承担。”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但我猜这些人,如果是你开口的话,他们是会愿意出借的,对吧?”
他看向詹恩,眼神犀利:
“为什么?就因为因为你和他们有合作经营,利益交织?”
詹恩冷笑一声。
“我想你可以叫它信任,”南岸公爵摇摇头,“却奠基于制度和习惯:他们相信我,相信鸢尾花,不仅仅是靠信仰和忠诚,习惯和义务,更是靠立场和利益,靠体制和系统。”
詹恩眼神一动:
“以至于一旦离开我们,他们就将无可避免地,失去对这座城市的信任。”
泰尔斯不屑哼声。
詹恩提高音量:
“而这些‘信任’,泰尔斯,是你无论重复强调多少次‘帝室之血’或‘王国复兴’都换不回来的。”
泰尔斯的目光越来越冷。
“所以,不止是城主之位,你,你把整个翡翠城都变成了一个陷阱。”
王子冷冷道:
“任何人以非常规的手段攫取它,都会触动一整套链条的连锁反应,从而承担背后的代价。”
詹恩沉默着,泰尔斯也没有继续。
两人默默相对,足足一分钟。
直到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中爆开,光芒投射进房间,有气无力地庆祝王后日。
终于,詹恩走回沙发了,缓缓坐下。
他敲敲酒壶,不无深意地望向泰尔斯:
“那么,都到现在了,你还不肯喝我的酒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望向茶几上的酒杯,思索了很久。
终于,星湖公爵轻轻伸手前探,执起了自己的酒杯。
詹恩笑了。
只见泰尔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
下一秒,他抬起头,目光严厉。
“这场仲裁的结果,詹恩,是你会安全脱身,清清白白,没有污点,而凯文迪尔会继续统治,你拿回公爵头衔和城主之位,继续做你的鸢尾花之主。”
詹恩眼前一亮,目光赞许。
“很好,”他拿起酒壶,“但是?”
“但是费德里科会被赦免,他非但无罪,还会以索纳之子的身份,拿回自己的财产权和继承权,成为新任的拱海城子爵——放心,是荣誉子爵。”
咚。
詹恩的酒壶重重一顿。
南岸公爵抬起头,目光冷酷:“那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要往你屁眼里塞枚铁钉’?”
“我还没说完。”
泰尔斯漠然道:
“翡翠军团会被冠上‘王家’之名,人数和用度都不变,但维持费用要先以税收的形式上缴复兴宫,再以王国的名义下发,形成军务国防常例,统领军团的各级军官要事先由王国军务司……”
詹恩越听表情越是难看。
“今年和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从明年开始,南岸领的所有村落、庄园、城镇,每年的税收数目都要重新厘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复兴宫将全权……”
“你到底还想不想喝酒了!”
詹恩突然发声,打断了泰尔斯。
他表情冷酷,目光危险。
“而我还没说到港口、贸易和关税的部分呢。”泰尔斯面无表情。
“那你可以不用说了,”詹恩冷冷道,“省时省力,还省下我一壶好酒。”
“但是我必须说!而你也是!”泰尔斯突然提高音量。
詹恩皱起眉头。
泰尔斯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真诚地道
“我相信,詹恩,你早早给继任者留下陷阱,或者说难题——只有凯文迪尔可解的难题,目的绝非是鱼死网破。”
詹恩眼神微动。
“而是创造筹码,以便谈判,”泰尔斯盯着他,“而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
泰尔斯叹了口气:
“拜托,哪怕看在翡翠城的份上——我相信,让它就此衰微,绝非你本意。”
詹恩定定地盯着他,沉默了好一阵。
“那些条件,是你父亲的意思?”
泰尔斯心情一紧。
“只要你同意,”王子沉声道,“复兴宫那边,我来处理。”
詹恩嗤声而笑。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是说真的,具体的条件条款还可以再谈,但我可以全权负责——”
詹恩突然打断了他:
“你为什么来找我?”
泰尔斯一顿。
詹恩靠近他,目光咄咄逼人:
“告诉我,泰尔斯,从债务到税收,从市场到治安,你坐在那个位子上,前前后后遇到了这么多事,甚至还查过了凯文迪尔的家产,晓知了翡翠城的产业是怎么运作的,然而你所给出的条件,依然还是这些?”
“而你甚至还以为,所有的难题,只要你用仲裁的事情来威胁我,借到足够的钱,就能迎刃而解?”
泰尔斯蹙眉: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詹恩摇头失笑。
“你是星湖堡公爵,泰尔斯,你该知道王国统治的建筑结构:君主,大小诸侯,官吏,干员,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平民百姓,从上到下……”
泰尔斯面露疑惑。
詹恩向后仰,对整个房间张开手臂:
“但是在这里,在翡翠城,你却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商人的交易和地位得到保证,农民们免于服役乃至繁重的税负,各行各业的工匠师傅们自组行会联合发声,各级官僚们兢兢业业按部就班,甚至外国人在这里也会受到尊重,而再大的封臣再高的贵族一旦跨进城门,他就要承认以上所有的规则:他得明白,为什么自己地里的卑贱庄稼汉能在审判厅里对老爷们大喊大叫而不受惩罚。”
泰尔斯眼神一动,默默深思。
詹恩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因为,因为这些人所拥有的所有权力,都是被我们,被鸢尾花家族,被守护公爵所担保的,换言之,无论是商团财团们在市政厅里要求明订贸易法规,还是农民们大喊着要给租税定下额度,抑或是工匠们联合着要城主严惩克扣工资,都是我们从公爵的权威里拨出的,赋予的,分享的。
“在这样的新秩序下,贵族被封住了层层盘剥的欲望,官员们掌握立规定则的权力,商人们拿出发自贪婪的慷慨,农民奋起为自己拼死劳作的动力,境内境外的钱财尽皆而来,为我所用。
“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新秩序下,我们,高贵的公爵家族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妥协,我们自上而下,从空明宫里走出,从至高宝座上走下,以身作则,约束封臣,去做一些大部分统治者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不但承担安全防务,更要操心市场秩序,居民福利,商家经营,法规执行,为此不惜借入数代都还不完的债务,不惜亲自下场参股经营,不惜投资推动各色各样花钱却听不见响的生意,不惜定下连乡下男爵都觉得羞辱窘迫的规则,而自己还要第一个低头遵守!”
泰尔斯回忆着到达翡翠城后所见所闻的每一个细节,面色微变。
詹恩目光闪烁:
“试想一下吧:至高国王在永星城里权高无限,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人人戒惧,康玛斯的最高议员们门阀森严腐败透顶,世界各地的权贵们都在统治里的最高一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但我们,每一代凯文迪尔公爵行走在自己的城池里,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坏哪怕一处地摊,干点糟心事还要花钱雇佣血瓶帮,一个农民挖着鼻屎当面骂我们干得差,我们还得陪着笑招着手说抱歉,一个商人在城外五里遭人抢劫,我们就要斥以巨资调动军队,不惜代价追到天涯海角把罪犯绳之以法,再把方圆数百里来回扫荡上三个月,巡逻上一整年,以挽回因此失去的信任!
“这才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领不一样的地方,从一百多年前的‘鹦鹉公’开始,我的祖先效仿贤君,但数代下来却比闵迪思更进一步:我们放弃权力,割舍利益,牺牲地位,建立的不仅是给子民和外乡人遵守的规则,更是束缚自己的牢笼和藩篱,是连我们自己都不敢触碰遑论打破的链条!”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禁动容。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詹恩·凯文迪尔会是王国里名声最好,形象最佳,最“平易近人”的守护公爵了。
这背后的逻辑、条件、道理,镶嵌在历史和环境中的应然与必然,绝不仅仅是一句“詹恩其人,虚伪矫饰,道貌岸然”就能简单解释的。
作为统治者,努恩王可以横行霸道,查曼王可以心狠手辣,凯瑟尔王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库伦首相都可以老气横秋,西里尔·法肯豪兹可以撒泼无赖,独眼龙廓斯德可以高傲不群,北境的瓦尔公爵可以极端偏激……
但詹恩不行。
詹恩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喜欢,他乐意。
而是他必须如此。
是翡翠城如此。
正如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而这些事情,你的父亲,那位说一不二不容置疑,只知索取不知给予的铁腕王,他做得到吗?”詹恩轻声道。
泰尔斯抬起头,面色凝重。
“所以,作为统治链条上的最高一环,”王子不禁感慨,“鸢尾花家族拿出公爵的权威,为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南岸作出了担保:你们建立秩序,明订规则,形成制度,遵守法律,甚至牺牲权威……”
詹恩笑了,他轻轻点头:
“确切地说,我们将自己铸成了秩序的基石,从旧建筑的最高一环,心甘情愿,变成了新链条的最底一环。”
旧建筑,新链条……
泰尔斯长声叹息:
“于是新的链条从此运转:确保安全,吸引商贸,撬动经济,解放劳力,鼓励生产,驱动人民,影响土地,改变了封臣的生存方式,进而扭转他们的立场性质……”
关于翡翠城的现实情报,军事、经济、政治、阶层、历史……它们一则一则变成抽象的图画和形状,在他的眼前流转堆砌。
泰尔斯越说越出神:
“于是这链条层层向上,一环连着一环,一环催生一环,如此匆匆百年,翡翠城悄然崛起:它反哺鸢尾花家族,让所有以此为生从中受益的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黎民百姓,都相信南岸公爵的担保,习惯翡翠城主的规则,遵守凯文迪尔的秩序。
“就这样,凯文迪尔家族,又从最底一环,回到了最高一环:链条转动起来,形成回路,盘活全局,完成由旧到新的秩序更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越发严肃: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个多世纪,鸢尾花献出了部分的翡翠城,送予官农工商各色人等,让他们真真正正成为翡翠城的一部分,而反过来,你们以此把自己与翡翠城的每个部分牢牢绑定:既是担保人,也是受益者,既是领导者,也是护航人,既是底座基石,又是峰尖塔顶,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泰尔斯咬紧牙关:
“而若有朝一日,这一环被人打破……”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詹恩冷笑开口:
“那就像你在这把椅子上的经历一样,这组链条会从这一环断开,层层脱节,相继崩溃,因为被抽离的不仅仅是顶端,更是基石:权力的来源、规则的制定、法律的执行、秩序的保证、商贸的选择、金钱的流动、经济的形式、生产的内容、人民的生活、封臣的统治,再最终波及回翡翠城的繁荣稳固——它们将接二连三地连锁反应,恶性循环,寸寸碎裂。”
泰尔斯深深蹙眉:
“若我不想打破,而只是替换这一环——”
“那你同样得先拆散它,拆散这组链条,”詹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再复制我们的历史,用同样甚至更多的付出,运行起另一组链条。”
“因为这是一套链条,而非旧式的建筑——庄园的领主老爷换了姓氏,地里的农民也不觉有异,反正头顶的鞭子依旧狠毒,换了老爷,就像从房顶拿走一块砖,”詹恩冷笑一声,“但在这儿,翡翠城的‘农民’们会担心安全如何确保,担心规则谁来执行,担心产业是否有变,担心新的领主老爷们是否跟他们利益共享,甘苦同担——因为你不是从房顶拿走一块砖,而是从绷紧的链条上摘下一个环。”
那个瞬间,泰尔斯呼吸起伏,他盯着眼前的詹恩,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座城。
“那我就重建这圈链条,赢回信任,甚至让王室来投资,来定规,来构建人人信服的秩序,来证明凯文迪尔不是不可替代的……”他咬牙道。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
“多久?”
詹恩冷冷道:
“就算你天纵奇才,举措得当好了,就算你吸取了之前两百年的经验,有后见之明好了,就算你作为来者,付出的代价和牺牲也远不如凯文迪尔的六代人付出的多好了……但那要多久?在翡翠城衰微之后,你要多久才能以璨星王室为根基,重塑信任,重建链条,再今日的南岸领?”
南岸公爵冷笑不已:
“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泰尔斯欲言又止。
“而前提还得是你和王室约束自己,也约束封臣,不从翡翠城吸血,不拿一针一线,不重现贵族盘剥的恶习,耐心等待,才能最终等到它繁荣昌盛,反哺统治的一天。”
詹恩笑道:
“事实上,我对你还挺有信心的——三十年就差不多了?”
詹恩眯起眼睛:“但你还剩下多久?”
“我是说,他给了你多久?”
泰尔斯呼吸一滞。
“现在,你明白了吗?”
詹恩盯着他,但泰尔斯却觉得像是一座城池在压迫着他。
“至于你刚刚坐在这里,向我提出的那些条件:税收,军队,贸易,产业,几乎是链条里的每一环。”
南岸公爵啧声摇头:
“我知道你父亲眼红这些,但是他真的知道,我们的富庶富余,是用什么换来的吗?他索要之物,你真以为我给得出吗?”
泰尔斯艰难地扭头。
“而他作为高高在上,不知尊重为何物的君主,却想拥有凯文迪尔家用了整整六代人和七位公爵的努力,从最高一环到最底一环,再从最底一环回到最高一环,所艰难换来的回报……”
“凯瑟尔·璨星五世,”公爵望着万家灯火,言语冷酷,“他有资格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不知所想。
詹恩也不言不语,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饮酒。
“我明白了。”
詹恩扭过头。
“翡翠城不是一夕建成的,詹恩,”泰尔斯看向公爵,眼神真挚,“那它就不该被一夕毁灭,不该。”
詹恩先是蹙眉,随即不屑冷笑。
“威胁?真的?你?”
泰尔斯摇了摇头,面露悲哀。
“你知道你很幸运吗?”
“什么?”詹恩不解道。
“试想一下,如果是我父亲,如果是他在得手之后,发现了翡翠城的这些……情况,”泰尔斯打量着房里的陈设,感叹道,“那也许我就该为你,为你的城市祈祷了。”
“所以现在,你先遇到的是我,真是太幸运了。”
詹恩目光一动。
他凝望了泰尔斯好一会儿。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最终,南岸守护公爵轻嗤出声,“信不信由——”
“那你就任由翡翠城走向衰落,甚至毁灭吗?”泰尔斯猛地抬头,提高音量。
囚徒的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不是我,是你,”詹恩看向泰尔斯,目光里满是痛恨,“你。”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很不忿,詹恩,因为这是你的城市,”他言辞恳切,“但正因如此,正因为这是你的翡翠城,你的人民,不是星湖堡,更不是永星城!”
詹恩的表情渐渐凝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发誓,我会为你争取到最好的条件,但是前提是……”
“你知道,我刚刚望出窗外,看见翡翠城千门万户的灯火时,想起了什么吗?”詹恩轻声打断他。
泰尔斯眉头一皱。
詹恩抬起头,不屑轻哼。
“据说,六百年前,约翰一世一意孤行,决心北征埃克斯特,‘以竟先父未成之业’。”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
“詹恩……”
“当时星辰上下尚武,举国欢腾,唯独年岁已高的‘智相’哈尔瓦从病榻上挣起,连夜赶上国王的队伍,誓死一谏。”
詹恩的声音很轻:
“‘君不见,灯火万家,生灵无算,何忍涂炭?’”
泰尔斯看着他,面色越发悲哀。
“而雄才伟略,征服无数的约翰王骑在马上,举目望向他眼前的万家灯火。”
詹恩眼神飘忽,仿佛真的看到那一幕:
“‘吾目中所见,唯有黑暗。’”
泰尔斯闭上眼睛。
“没错,这就是‘黑目’约翰的原话。”
詹恩顿了一下,幽幽望向泰尔斯,情绪复杂:
“你的祖先。”
没有人说话,屋里安静了整整一分钟。
直到泰尔斯猛地起立,走向房门。
“你去哪儿?”詹恩望着他的酒杯,“不喝酒了?”
泰尔斯脚步一顿。
“你忘了一点。”
王子叹息道:
“没错,詹恩,你用作筹码藉以自保的,是凯文迪尔家数代打下的根基。”
他转过身来。
“但别忘了,”泰尔斯冷冷道,“这宫里,谁还不是凯文迪尔呢?”
詹恩闻言,表情微变。
“D.D!”
房门被猛地打开。
“殿下!”
满头绷带的多伊尔官瞬间冲进房间,一副忠心耿耿随叫随到的样子:
“护卫翼已经整队完毕,不知您有何吩——”
“打开费德里科的房门,”泰尔斯没有废话,直接打断D.D,“我要见他,现在。”
“额,是!”
詹恩皱起眉头。
泰尔斯正准备往外走,詹恩就开口了:
“你会后悔的。”
泰尔斯回过头。
“因为我去找了另一个凯文迪尔?”
“不,”詹恩眯起眼睛,目中泛出危险的光芒,“因为你去找的另一个人……”
他扭过头:
“也是凯文迪尔。”
泰尔斯面色一沉。
下一秒。
“丹尼·多伊尔一等护卫官!”
D.D原本正威风凛凛,龙行虎步地掠过一队卫兵,寻思着以什么威严的姿势开对面的门,听见王子罕见地呼唤全名,他顿时吓得脚下一滑,却也顾不得狼狈,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
“殿,殿下?”
“从现在开始,詹恩·凯文迪尔的一应饮食用度,对外沟通,都由你送进送出,亲自负责,仔细检查,”泰尔斯面无表情地下令,“我不想再看到有任何人,再给他传递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消息。”
詹恩举着酒杯的手一顿。
“是,遵命——啊,我,我吗?”D.D先是受宠若惊,旋即惴惴不安,“可是殿下我担心我做不……”
“还记得王室宴会的刺客吗?”
D.D闻言一愣。
詹恩面色微变。
“拿剑挟持你父亲,逼你决斗,差点害你们家破人亡的那个?”
只见泰尔斯侧过头,冷冷瞥向詹恩,努了努下巴:
“他派的。”
多伊尔生生一抖。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深深蹙眉的詹恩。
下一秒,泰尔斯头也不回地迈出房间。
只留下长声叹息的詹恩。
以及表情难看,正死死盯着他的D.D。
第219章 红与黑
“殿下大驾光临,在下不胜荣幸。”
泰尔斯刚走进客房,便看见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孤独地坐在会客厅里,正对房门,轻轻搓着捧在手里的茶杯。
他面色暗黄,衣着朴素,显得瘦削单薄,几乎像个苦行的修士。
跟那个在众目睽睽下闯进选将会,疯狂又绝望的费德里科大相径庭。
泰尔斯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在费德里科对面坐下。
座椅是硬木所制,坐着有些硌人,泰尔斯一低头,却发现手边的杯子里只是最基本的茶饮,茶色恬澹,几如清水。
“他们苛待你了?”泰尔斯若有所思。
显然,软禁费德里科的房间虽然就在詹恩对面,但无论用具陈设,吃穿用度,都要比他的公爵堂兄差上许多。
“没有,殿下,”费德里科既不起身也不抬头,只是一心一意地摆弄手里的茶杯,“事实上,这儿的待遇好得有些过分,令我很难不回想起童年。”
眼见费德里科对王子态度随意,随行而来的哥洛佛面有愠色,他大步上前,打算好心帮对方回忆一下觐见礼仪,却被泰尔斯挥手阻止。
“不必搜身了,嘉伦,他不会伤害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泰尔斯直勾勾地看着费德里科,似乎要从眼眶里把他的灵魂勾出来。
至少目前,他还需要我的时候,不会。
“多谢殿下信任。”
费德里科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飘忽无凭,仿佛透过茶杯看见了别的东西。
哥洛佛怒哼一声,他凶狠地盯着费德里科,似乎下一刻就要剖开对方的心肝以查验有无夹带武器。
可费德里科依旧没有抬头。
几秒后,在泰尔斯的眼神下,僵尸特地当着对方的面,检查了一下佩剑的前端剑刃,方才退出房外,留下泰尔斯两人。
“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直入主题吧,”泰尔斯端起茶杯,正色道,“费德——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似乎希来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王子话音落下,费德里科这才缓缓抬起眼眸,直视泰尔斯:他的脸上全是各种淤血和乌青,手臂和躯干上缠着绷带,散发出浓烈的药味儿。
“当然不,”费德里科幽幽道,“只是,我以为您会早些来看我。”
泰尔斯在硌人的座椅上换了个坐姿,他在皱眉的同时不禁注意到,虽然费德里科全身上下都是被捕留下的伤口,有的还颇为吓人,但对方语速平稳,表情平静,仿佛他说话和受伤时所用的不是同一副身体。
警惕,泰尔斯,警惕。
心底里的声音小声提醒他:
无论中间有多少机缘巧合,但正是这个看似一无所有的人,在翡翠城搅弄风云,将詹恩拉下了城主宝座。
更可怕的是,与詹恩不同,这个人跌落谷底,无可失去。
也就毫无顾忌。
更不受束缚。
哪怕此时此刻,他看上去是如此势单力孤。
想到这里,泰尔斯的语气一冷:
“告诉我,秘科是什么时候找到你的?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此后又有什么后续安排?”
费德里科的茶杯在手里轻轻一晃。
“所以,这就是您对我的看法,”他似笑非笑,“王国秘科的一枚棋子?”
“那么,费德,你是吗?”
费德里科停顿了一会儿,眼中思绪翻滚。
“我虽知晓是他们在背后牵线搭桥,但是,不,我未曾有幸见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就连消息情报,也是通过转了不知几手的中间人通知的。”
他的目光从茶杯上抬起。
“在翡翠城里,我两眼一抹黑,只能孤军奋战,自力更生,确实跟一枚棋子没什么分别。”
泰尔斯心中一沉。
“至于后续,他们——如果真的是他们——的人什么话都没说,顶多暗示我,知道得越少越好,”说到这里,费德里科轻轻转过头,“自然不比殿下您纵览大势,统率全局。”
越少越好。
泰尔斯深深蹙眉。
这倒是挺符合王国秘科的作派。
他刻意忽略对方的话,继续追问:
“那么,当年伦斯特公爵不幸之后,这些年里,你都是在哪儿过的?”
“先父生前有可堪信赖的故交人脉,冒着被凯文迪尔家族报复的风险,供我潜藏寄居,隐姓埋名,”费德里科眼神凝滞,看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出于荣誉、承诺和感恩,恕我不能透露他们的具体姓名。”
泰尔斯观察着他的神情,点了点头:
“直到王国秘科把你提熘出来?”
费德里科摇摇头,对泰尔斯的话予以更正:
“直到庇护我的人家受不住压力,变了脸,卷起我的铺盖行李,把我赶出了门。”
泰尔斯闻言沉默,几秒后却嗤了一声:
“这么说来,你是在外面躲不下了,被迫回到翡翠城,还挺委屈的?”
“也不尽然,”费德里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黑暗寒冷的狭小房间,耳边恍忽间响起惨叫与呻吟,“若是有家得回,谁愿寄人篱下?”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神情,暗自推断他的经历,努力理解眼前的人。
“所以你就干脆回到翡翠城,招兵买马,搞风搞雨?”
费德里科轻哼一声。
“无论是不是王国秘科插手,不管有没有贵人相助,终有一日我也必会回来,”他冷冷道,“为了父亲,为了真相,为了公义。”
泰尔斯看着他的样子,皱起眉头。
一秒后,费德里科却突然松弛下来,对王子微微一笑:
“但是确实,我选择如今回返,是因为时隔多年,终于有不畏权势、不受制约、不容蒙蔽,更足以抗衡詹恩的王国大人物驾临翡翠城,以助我昭雪沉冤。”
泰尔斯面色一紧,勉强笑笑。
你高看我了。
光是现在,整座翡翠城都快把他压垮了。
“那天在竞技场里,大庭广众之下,”泰尔斯收拾心情,“你又怎么能肯定,我一定会站出来保你?”
“我并不肯定,”费德里科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但相信以殿下的才智和为人,哪怕当时没有出面,事后也会反应过来,为我仗义执言。”
泰尔斯冷笑一声。
“但若真等到‘事后’,你落到詹恩手里,我要扭转局势就不是喊一两句话的事了。”
“幸而殿下应变到位,决断及时。”
费德里科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很有趣,虽然在竞技场事变的那一天里,费德里科无论是做法还是表现都显得张扬放肆,大胆逾矩,乃至疯狂绝望,可今日一见,私底下摩挲着茶杯的费德里科,却给人一种沉着冷静,低调细致的感觉。
与他那位对外谦逊亲和,实则阴狠毒辣的堂兄恰成对比。
又或者说,一样表里不一?
“我很怀疑,费德,”王子倾身向前,再度开口,“你真的相信,詹恩·凯文迪尔,作为彼时的公爵之子,翡翠城第一继承人,迟早的南岸守护公爵,他当年贪慕权势,等不及继位,就急匆匆地杀了他父亲,再嫁祸自己叔父,以图早日掌权?”
听见关键的正题,费德里科表情一变,肃颜正色。
“我知道殿下怀疑什么。”
他略一思索,便放下茶杯,直视泰尔斯:
“乍看之下,公爵之位本就是他囊中之物,我亲爱的堂兄确实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可费德话锋一转:
“但难道我父亲不知道这一点吗?反正若公爵亡故,位子也将由他的侄子继承,那他弑杀兄长又有什么必要?若真要夺位,为何不把詹恩也一并干掉?”
“也许,也许他试过,”泰尔斯眯起眼睛,说出的话却不太友好,“只是没有成功?”
“请相信我,殿下,或者您也可遣人向昔日老人打听:以索纳·凯文迪尔子爵雷厉风行的手段和性格,如果他真这么试过,哪怕只是想过,”费德里科面上不以为忤,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那今天就没有詹恩了。”
泰尔斯闻言一凛。
“更何况我父亲与伦斯特伯父身为同胞兄弟,多年来彼此扶持,同甘共苦,纵有不合也绝无猜忌,他为了家族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从无僭越夺位的野心,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必要一夕变脸,于兄长健在统治稳固,詹恩还是第一继承人的时候,就不顾一切痛下杀手,弑兄夺位?”
费德里科仔细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
“相比之下,詹恩用手中权力编造出来,强迫世人相信的这层所谓阴谋夺位的‘真相’,岂非更惹人怀疑?”
泰尔斯闻言哼声。
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
“也许吧,也许索纳子爵生前对兄长忠心耿耿,并非权欲熏心之徒,但不巧,我就见证过因忠诚而生的背叛——不止一次。”
泰尔斯直直望向费德里科的双眼,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不寻常的涟漪:
“比如说,彼时的伦斯特公爵老迈昏聩,听信谗言,一意孤行地倒向商团新贵,授权支持他们发展壮大,从而忽视了土地贵族,旧日封臣,甚至忽视了属于凯文迪尔的权威……”
不出所料,费德里科皱起了眉头。
“以至于忠于家族的索纳子爵痛心疾首,决心为旧日法理发声张目,为家族亲兄振聋发聩,于是下定决心,诉诸雷霆凌厉,走上不归之路?”
泰尔斯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
“而在事成之后,家族统治回到正轨,子爵大人自己心愿已了再无牵挂,甘愿承担责任,坦荡撒手离去?”
整个房间安静很久。
而泰尔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费德里科。
“若殿下真是如此相信,又或者说,您真是如此怀疑的,”果不其然,费德里科的回话依旧冷静,可字里行间带着难以忽视的寒意,“那您为何不直接去敲开对面的门,请詹恩·凯文迪尔重新登上城主之位,人人满意,皆大欢喜?”
“你误会了,”泰尔斯笑了,“我怀疑的可不是这个,或者说,不只是这个。”
“殿下?”
泰尔斯停顿了一会儿。
“我怀疑的是,费德,你是真的打心底相信‘詹恩乃罪魁祸首’,抑或是……”
他眼神凌厉:
“为了复仇、权位乃至荣誉,甚至是为了支持自己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你告诉自己,必须这么相信?”
费德里科紧皱眉头。
“恕我驽钝,未能体会殿下语中真意。”
泰尔斯向后仰靠,审视对方:
“我的人在查探过后告诉我,血色之年以前,王国流行过伤寒瘟疫,翡翠城也不例外,而年少的詹恩身体虚弱,险些丧命,所以伦斯特公爵才把他送往东陆,名为游学,实为求医问药。”
王子轻声道:
“与此同时,你,费德里科·凯文迪尔,是作为鸢尾花家族‘不幸万一’时的第二继承人被培养长大的?”
费德里科勐地抬头!
“那如果当年詹恩不幸早死,公爵之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对吧?”泰尔斯不怀好意地道,“或者,他现在再死,也还来得及?”
费德里科不再沉着有礼,而是冷冷地盯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依旧穷追勐打。
“告诉我,费德,当你午夜梦回时,想起南岸公爵曾经近得唾手可得,却最终与你擦肩而过,”他叹了口气,“可曾有那么一丝……不甘心?”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下来,但这一次,房间里的温度更低了。
“殿下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我,对吧?”半晌之后,费德里科幽幽开口。
“喜欢?”
“我以为殿下原想探寻真相,纠曲矫偏,”费德里科望向泰尔斯,“却不曾想,您与詹恩一样,也只想用权力编织出‘真相’。”
泰尔斯表情一冷。
“你离乡多年,费德,但一回来就带来六场谋杀,带走六条性命,还不算那些受此波及的伤亡损失,为此毁掉的无数人生。”
费德里科的眼神凝固了。
泰尔斯端起茶杯,目光冷冽:
“就为了钓詹恩上钩,引他掩人耳目,逼他作茧自缚?”
“那些人,”费德里科不甘示弱,“出黑钱的商人,拿钱雇凶的中间人,收钱动手的杀手,到草管人命伪造证据的警戒官,乃至害我父亲莫名‘自戕’身亡的狱卒,他们都是罪有应得,有此下场,不过罚以当罪。”
“这轮不到你决定,”泰尔斯毫不客气,“何况仲裁和调查未完,真相如何犹未可知。”
“须知詹恩在翡翠城统治多年,早已一手遮天无懈可击,我又是一介罪臣之子,难以服众,若不行非常手段,不逼得他疑神疑鬼自乱阵脚,那我连站在这里对您说话,重翻旧桉的机会都不会有。”
“那你可算如愿了,”泰尔斯冷笑道,“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叫你‘猩红鸢尾’,称呼詹恩为‘黑手’,把这场家族争端称为‘红与黑’吗?”
费德里科闻言一顿。
“不得不说,我本不太喜欢这外号,”他眯起眼,“但一想到我堂兄也许更不喜欢他的……”
一想到詹恩的表情,以及他从今往后再也不敢戴上最喜欢的黑色系手套,费德里科就觉得心情愉快。
泰尔斯冷冷一笑。
“那也就是说,费德,你才是那个‘不得已’而行非常手段,以曲求直,想利用‘权力’编织出你想要的‘真相’的人。”
费德里科皱起眉头。
“告诉我,费德,如果你有机会当上翡翠城主,南岸公爵,”泰尔斯放下喝空了的茶杯,目光犀利,“那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两人静静对视。
但不多时,费德里科紧皱的眉头便缓缓舒展。
“殿下想必刚刚见过我堂兄。”
泰尔斯眼神一动。
“因为您心情不好,”费德里科的表情恢复平静,“而我想,此时此刻的翡翠城里,应该没有其他人能让您心情不好了。”
“你观察得挺细啊。”
“请恕罪,”感觉到王子话里的不快,费德里科稍稍欠身,“当一个人漂泊异乡,寄人篱下久了,渐渐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漂泊异乡,寄人篱下,察言观色。
泰尔斯咀嚼着这句话。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国秘科,又把他当作一个怎样的角色?
虽然自打进了翡翠城,明里暗里已经跟此人交手对局数次,但泰尔斯根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性格,他的意图。
只知道他是个……
凯文迪尔。
只听费德里科继续澹定发声:
“而我猜这正是您来此找我的原因——我堂兄不服现状,利用自己统治多年的不正当优势,无赖地把自己和翡翠城绑在一块儿,逼得您投鼠忌器?”
“你们一个个足不出户的,却对外面的事很了解嘛。”泰尔斯嗤声道。
“殿下误会了,我并无此等先知异能,也无詹恩渗透上下的手段,”费德里科目光恍忽,“我只是……太了解他了。”
“哦?”
费德里科点点头,望向虚空:
“小时候,我和他带着年幼的希来玩耍,詹恩不慎失手,打碎了‘巫后’留下的古董花瓶——据说那上面的神秘铭文事关家族的命运,重要非凡,因此伦斯特伯父非常看重。”
泰尔斯表情一动。
他好像,听希来说过这个故事?
“被问责时,詹恩沉默了好久,最终站出来承认过错,但在那之前,他所作所为装模作样,却给所有人营造出了一种气氛:‘拉菲斯特之瓶’不是他打破的,只是他作为公爵之子,必须在此时此刻站出来,代人受过,为兄弟姐妹们担此罪责,遮风挡雨。”
费德里科嗤声一笑,不以为然。
“伦斯特伯父给了他小惩,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夸詹恩有器量,有担当,是公爵之选,同时用古怪的眼神瞥向我——我们那时都还年少,但你知道我当时站在他下首,心有不忿却无力辩白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他深吸一口气:
“至于我父亲……但凡兄长作出了决定,他就不会再置喙或深究,但那天,父亲那天看我的眼神……”
泰尔斯不由皱眉:“活在你们家,真的不累吗?”
费德里科回过神来。
“是啊,凯文迪尔家曾经枝繁叶茂,近支亲属里,跟我和詹恩同龄,有资格一起上学玩耍的堂兄弟姐妹们至少有半打。我们曾无数次走过先祖岩,期待着有朝一日立下功业,将自己的名字铭刻其上。”
费德里科摇摇头,幽幽道:
“但到了最后,大部分人都遵循传统,改姓离家,而在关键时刻,真正敢留下来辅左鸢尾花,或者说,真正敢以凯文迪尔的身份,站出来对詹恩的谎言和统治说不的……”
费德里科没有说下去,只是冷哼一声,目光锐利。
“由此可见,殿下,詹恩虽然从小体弱,训练课程样样不通,但正因如此,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玩弄心眼和勾心斗角上,”费德里科的话里带着入骨的恨意,“哪怕面对无可挽回的损失,他也必要咬着牙,在必败的局面里不择手段抢捞利益,扳回一局。”
“就像那个花瓶,就像这次……”
费德里科眯起眼睛:
“他既然肯低头俯首,将城主之位交给您,就必然留有更加凌厉,难以招架的后手。”
泰尔斯默默注视着他。
费德里科深吸一口气,回到当下,重新变得现实而认真:
“那我猜,您来见我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做个姿态给詹恩看,警告他你其实有别的选择,并企图逼他让步就范。”
费德里科适时露出笑容:
“因为在您心里,他,詹恩·凯文迪尔依旧是解决翡翠城问题的不二人选。”
泰尔斯闻言蹙眉。
“也许我的话太多了,”费德里科的笑容慢慢消失,他微微欠身,“因为您现在觉得我过于敏锐了,心中的不快进一步上升。”
“当然不会,”对方的眼神让泰尔斯颇为不适,“须知黑先知还能读心呢,我照样跟他谈笑风生。”
“当然不会。”
费德里科重复了一遍星湖公爵的话。
“因为您过人的理智告诉您,”他抬起眼神,“也许,也许眼前这个无论出身还是形象,手段还是做法都惹人不快的凯文迪尔,也许他不仅仅是鞭策詹恩的马刺,也不仅仅是秘科的棋子,也许他还真有办法,一举解开翡翠城的困局?”
“奇怪,”泰尔斯轻嗤一声,打量着对方,“我怎么觉得,詹恩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反倒还挺开心的呢。”
费德里科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
“您说对了,殿下,”他咧开嘴角,“因为这样才意味着,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詹恩。”
“也意味着我的使命还未完成,我仍然有机会跟他对阵交锋,亲手复仇,而非枯坐此地,等到尸体发霉。”
费德里科打量着房间各处,喃喃自语:
“意味着我得以一偿宿愿,将冥顽不宁的他彻彻底底地逼上绝路,死路,不归之路。”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恍忽又坚定的样子,陷入沉思。
他了解詹恩,知道南岸公爵并不怕他,不怕王子之尊,不怕公爵之名,甚至不怕国王安排的种种计谋。
但那一瞬间,泰尔斯却突然感觉到:
也许,也许詹恩·凯文迪尔,他真正会害怕的,就是眼前这个瘦弱单薄的男人。
费德里科·凯文迪尔。
想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得抬起头,第一次正视对方。
“当然,那还意味着,我还有用,还有价值,”费德里科回过神来,他注意到泰尔斯的眼神,不由歉然一笑,“那也许,也许下次遇到这样的问题,您再次走到我和他的房门前时,会稍稍抛开心情好恶,优先考虑一下,某个不那么光鲜亮丽的凯文迪尔?”
看着对方的样子,泰尔斯笑了。
第220章 以曲求直
“所以殿下是说,詹恩以凯文迪尔的权力与信用为担保,串起一层层新的利益链条……”
一刻钟后,费德里科坐在泰尔斯对面,双手交叉,细细思索。
“……将翡翠城裹得密不透风,而您拿下他,便损毁了翡翠城的统治秩序和制度根基,进而影响产业现状、资金来源和市场行情,乃至危及公共安全以及民众信心。”
泰尔斯叹息着点头:
“当翡翠城要保全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必须保护公爵家族的时候,哪怕强如中央王权,也无法在不动翡翠城一分一毫,不波及现有利益格局的前提下,单独推翻凯文迪尔的统治。”
费德里科表情凝重:
“而如果殿下一意孤行,铁了心要执行仲裁,追查当年真相……”
泰尔斯轻哼道:
“那翡翠城要承受的,便不仅仅是经济和利益的损失,甚至可能是文明和制度的全局大衰退,不符合所有人——包括我父亲——的利益。”
费德里科沉默了一会儿。
“嗯,以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为质,令您投鼠忌器,这确实是詹恩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摇摇头:
“很可惜,这是他窃据城主之位,浸淫多年所专长的领域,我自愧不如,也无法在这上面击败他。”
泰尔斯希望落空,不由疑惑:
“即便你代替他登上城主之位,保证凯文迪尔的威望不变,对外宣称一切照旧,以挽回翡翠城的信心和秩序?”
费德里科眼神微动。
泰尔斯试探道:
“即便我用权力编织真相,洗脱你和你父亲身上的污名,告诉整个王国,你才是正统的鸢尾花继承者?”
费德里科回望泰尔斯:
“而这就是您之前试探我野心的原因?”
泰尔斯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费德里科的目光闪烁了几秒,但几秒后,他依旧缓缓摇头。
“我自然可以登上城主之位,但问题是,殿下,您和陛下都不会允许‘一切照旧’的。我既无法给出詹恩那样的担保和保护,翡翠城的信心和秩序也就无从挽回。”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望向泰尔斯:
“除非您能承诺:从钱财到人事,从军队到税收,不动翡翠城一分一毫?”
泰尔斯闻言轻嗤。
怎么可能。
这难道不正是他来此的原因?
“如果我能做到,又为什么要来跟你谈,”泰尔斯不屑道,“我为何不直接去敲开对面的门,请詹恩·凯文迪尔重新登上城主之位,人人满意,皆大欢喜?”
当然,至于你费德里科满不满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正是。”
费德里科认真思索着,不由感慨:
“不愧是詹恩,借公爵之威和数代先人之基,他在翡翠城拥有了双重身份:其一是立足旧世界的统治者,其二是带来新秩序的变革者,从而占尽优势:旧世界里,翡翠城没有比他更强的存在可以同他对抗,与之相左,新秩序里,一切新生的势力存在都仰赖他的鼻息,对他感恩戴德,向他输送养分,受他层层制约。”
听见对方的感慨,泰尔斯皱起眉头。
“看你这么高兴,费德,我也很是开心。但也许我还有必要多提醒一句:如果我袖手旁观,任凭事态发展,那翡翠城就只能从此崩溃,大家一拍两散自不必提。而如果我妥协了,为了翡翠城大局而不得不让步,那我初衷落空自不必说,但至于你嘛……”
“那关于我父亲桉子的仲裁,您自然也要一并妥协,”费德里科冷静地接过王子的话,“詹恩会逃脱惩罚,而我满盘皆输,甚至还会变成您拿去跟詹恩媾和的礼物。”
泰尔斯挑起眉头,对他举了举茶杯。
正是。
“所以,看在你自己的份上,有什么新想法吗?”
费德里科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细细思索。
泰尔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既然大家都要完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关于我父亲和我伯父,殿下,您说对了一点,”几秒后,费德里科出神道,“他们当年的政见不合,始于所站的立场不同,也出于所在乎的人群不同。”
他继续道:
“我伯父以身作则,强迫贵族和封臣们牺牲转变,坚信权力的更新换代,能最终促成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新生,而我父亲却坚持夯实地基,步步为营,一切不能操之过急。”
费德里科说着说着,陷入沉思:
“身为兄弟血亲,他们本该好好合作,相互配合,护佑着翡翠城走过难关的。”
眼见对方再次走神,言不搭调,泰尔斯不由咳嗽了一声:
“费德?”
“抱歉,”费德里科回过神来,“勿忧,我的殿下。”
他旋即眼前一亮,胸有成竹。
“试想,如果翡翠城真有詹恩所说的这样环环相扣,上下一体,如果他和过往先辈们所创制的新秩序真的如此强大,无懈可击,那他又是怎么落到如今窘境,以至于要拿翡翠城作为要挟,用这套最终也是最无力的筹码,姿态难看地威胁您?”
“怎么说?”泰尔斯眼珠一转。
费德里科冷冷一笑:
“殿下不妨回想一下,我们先前是怎么击败他,让詹恩灰头土脸,连城主之位都坐不住的?”
是怎么击败詹恩的?
泰尔斯闻言若有所思。
“你翻出旧账,指控他弑父诬亲,否定他的继承权,质疑他城主之位和公爵头衔的合法性。”
王子回忆着:
“而我,我援引星辰约法,抬出贵族旧例,迫使他放弃城主之位,接受仲裁。”
费德里科缓缓点头。
“在詹恩看来,他巧妙运用凯文迪尔公爵的权力,作出担保,改旧换新,强迫着南岸领从贵族封臣到无数百姓齐齐转向,成功推动翡翠城向前滚动革新,然后他再登上车驾,藏身幕后,任由翡翠城运转前行,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隐身,避开风雨。”
费德里科眼神一厉。
“但他忘了一点。”
被称为猩红鸢尾的凯文迪尔站起身来,面容带笑,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凯文迪尔用以担保和取信,乃至强迫和改革的权力,依然来源于王国旧日的分封法理,也就是说,在新世界里,他用以打造权力链条的原料,依然是旧时代的土石。”
泰尔斯眉心一动。
“所谓城中王后,翡翠城其实远不如詹恩吹嘘的如此新潮、先进、文明。事实上,此城不过是由根植在这片土地上的强大旧权,以抢劫其他稍弱的土地权贵的方式,向新生的行业和阶层投食喂水,赋予新权,连哄带骗,一路表湖,摇摇晃晃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罢了。”
费德里科开始在居室里踱步,说出来的话却越发凌厉:
“他所自豪的,所谓依托翡翠城而创造的、上下一体的新秩序新链条,不过是个新旧夹杂的混血怪物,而其中最陈旧最腐朽的,却也最无法革新更替的……”
“莫过于南岸公爵本身。”泰尔斯想明白了什么,喃喃接话。
费德里科点点头。
“詹恩,或者他所代表的权力,只是藏身隐身,却没有本质上的改变:他这次之所以失手下台,正是他从姓氏血缘里世袭来的公爵宝座,被我们以最传统最原始最落后,也是以他最看不上的方式动摇了,变得不再稳固可靠。”
他缓缓踱步,澹澹冷笑:
“而我们甚至没有动用什么更先进更新潮更高级的武器,什么制度改革,什么商业工具,什么利益交易,统统不需要,事实上,我们做的只是拿一把再古老不过的旧法理铁锹,找到他那双重身份里属于旧日权贵的部分,避开宝座上最坚硬最光亮的贴片,直撬那底下最腐朽最陈旧的土壤。”
泰尔斯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你是说,我们继续利用继承权、伦理、道德、血缘,诸如此类的旧日法理,再撬一次?”
但费德里科却摇头否认。
“土壤已经松动,”他言语兴奋,“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让里头腐朽恶臭的蛀虫展现在阳光下,大白天下,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费德里科双目如藏刀锋,炯炯有神:“剩下的事情,就让詹恩,或者说,让翡翠城自己,替我们完成。”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可泰尔斯却不禁皱眉:
“什么意思?具体如何做?”
费德里科转过头,笑容冷酷:
“殿下您还记得吗,在詹恩下台,翡翠城权力更迭之初,我曾写信向您建议,委任塞西莉亚小姐为翡翠城摄政。”
泰尔斯一怔:
“是的?”
费德里科点点头。
“现在还不算太迟,您大可以就此宣布,任希来为摄政官,甚至是代理城主,”他眼神锋利,“对外就说您终于在变乱之后稳固了大局,现在是时候光风霁月,不恋权位,将翡翠城交归凯文迪尔,让希来小姐去烦忧城务了。”
“什么?”
震惊之余,泰尔斯愣了好一会儿。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计良方,能改变局势平衡,逼着詹恩自行让步呢,结果就是……利用他妹妹?”
“也是我的堂妹,”费德里科目光复杂,他走到泰尔斯的座椅后方,停下脚步,“我说了,殿下,面对詹恩,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先进新潮高级复杂的政治手段或武器,而是越简单直接越好,扬长避短,而非以弱极强。”
泰尔斯没有回头,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首先,费德,你要知道,无论是你‘以曲求直’,用非常手段把詹恩拉下城主之位,还是我费尽心思,让翡翠城暂且同意和习惯没有詹恩的统治,我们好不容易才在翡翠城击败他。”
“没错,”费德里科点点头,他摩挲着泰尔斯的椅背,感慨道,“好不容易啊。”
“其次,你低估了希来,”泰尔斯尽力理智地道,“这姑娘与她哥哥亲厚,一心一意要救詹恩脱出令圄,把权力交到她手里未必是明智之举:如果她上台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召唤詹恩参与政务,让他在事实上重回权力中心呢?”
“有道理,但正因如此,”出乎意料,费德里科点头赞同了泰尔斯的话,他寻思道,“所以殿下您不能放弃最关键的筹码——关于伦斯特公爵遇刺身亡一桉,关于我和詹恩矛盾冲突的贵族仲裁。只要这件桉子还抓在您手里,只要您还能决定如何调查,怎样仲裁,以及要追究到哪个地步。”
泰尔斯眉心一跳。
“事实上,您非但不能放弃,还要大张旗鼓,抓紧调查,全力追索,不放过当年旧桉的每一个细节,以让詹恩知道您不是让步,而是进逼:他的未来便依旧捏在您的手里,他是弑父重犯,还是无辜受牵,是窃据高位者,还是正统公爵,都由您一言而决。”
费德里科重新开始踱步。
“然后,您不妨这么向我的堂妹解释:翡翠城的困局让您焦头烂额,也让陛下雷霆震怒,若局势再这样下去,不见起色,那只怕詹恩性命难保……”
什么?
泰尔斯瞪大眼睛。
“因此,看在她哥哥性命的份上,烦请希来小姐不计前嫌出手相助,只要她在城主之位上克服万难,变卖家产也好,出面借债也罢,只要稳住翡翠城的统治,保住这棵王国的摇钱树……”
费德里科的脚步声在泰尔斯身后响起,声音里仿佛有着无药可解的剧毒:
“那也许您,不不不,应该说,那国王陛下就会满意,从而在为我们仲裁时,更加‘公平’地对待她的亲哥哥,至少让他保住性命?”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觉浑身上下寒毛直竖。
他隐隐猜到对方的意图,这让他更加不安。
搞什么?
如此一来,那希来肯定会不顾一切,竭尽全力,把他现在所面对的所有困局和难题……
可是那样的话……
“与此同时也不要忘了,得让詹恩——当然,是从殿下您这儿——‘知道’妹妹有幸登上城主之位的事,也让他‘知道’女城主此刻在做什么。”费德里科眯起眼睛。
泰尔斯彻底愣住了。
如果詹恩知道了……
“你究竟在说什么?”
费德里科见状阴冷一笑。
“詹恩用尽了各色陷阱手段鬼蜮伎俩,以威胁您让步,否则宁愿翡翠城崩毁,也不如您所愿,”他耐心地道,“但如果坐在位置上的人是自己的妹妹,那詹恩事先留下的这些后手还会奏效吗?他还会舍得作壁上观,一边笑看翡翠城沉沦,一边坐待您向他妥协吗?”
费德里科声音低沉,吐出来的字句却无比清晰:
“如果马车要保证一身光鲜亮丽的零部件安全,就不得不忍痛汰换掉内里那块古旧零件的时候……若翡翠城要保持自我和独立,就不得不背弃凯文迪尔血脉的时候……当公爵‘保护者’与‘统治者’的双重身份彼此冲突的时候……”
费德里科冷冷道:
“詹恩他,还能如此澹然地坐在车驾里,超然独立,片叶不沾身吗?”
极致的寂静里,泰尔斯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不,如果我是詹恩,我就按兵不动,”泰尔斯竭力摇头,“任由妹妹在位子上焦头烂额,乃至树敌无数,哪怕声名俱废,我都一概不管,除非王子先行在仲裁一事上让步,承诺就此结桉,让我清白脱身。”
费德里科走到泰尔斯对面,耸了耸肩:
“那就要看詹恩自己了,看他是真的冷血到宁愿选择权力,任由妹妹殚精竭虑,与他所打造的翡翠城为敌……”
那一刻,他的声音寒若冰雪:
“……还是真的顾惜血脉亲情,愿意自己站出来,收拾自己的篓子,收回自己的陷阱,甚至……同自己所打造的马车背道而驰?”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我总觉得,关于詹恩和希来,关于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步棋,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费德里科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从出生起,希来就继承了伯父这一脉的弱点,跟她哥哥一样,她从小就带有畸……”
费德里科顿了一下,改口道:
“她体弱多病,几近夭折,为了拯救女儿的性命,身为公爵的伯父伯母甚至不惜求神问巫,多惹风议,甚至给了政敌攻讦的借口。而我父亲怜恤侄女,同样曾不遗余力,遍访名医,就连詹恩那些年在东陆游学寻医问药,很大程度也是为了这个妹妹,家族中人人怜爱的瑰宝。”
“现在,上一辈的亲人都不在了,”费德里科眼神一动,“您说,他还会继承他们的遗志,怜惜这个曾经举族护佑的妹妹吗?”
泰尔斯紧皱眉头。
果然,最了解凯文迪尔,最能伤害凯文迪尔的……
只有他们自己。
“最讽刺的是,无论他是宁愿为了家族传统,而弃同胞血亲于不顾,还是为了同胞血亲,牺牲家族利益……”
说着说着,费德里科再度出神:
“所谓家族,正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血亲所组成的。”
他幽幽道:
“当詹恩在家族和血亲之间,二择其一做出选择时,他究竟是维护了家族,还是毁弃了家族?是保护了血亲,还是侵害了血亲?”
泰尔斯抬起头,直视费德里科。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熟悉。
“你这是在逼詹恩做选择,”泰尔斯出神道,“坏,或者更坏。”
费德里科皮笑肉不笑:
“殿下慧眼如炬。”
这一次,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我曾经向詹恩承诺过,不把他妹妹牵扯进来。”
“那想必他彼时就已料到今日局面,才会利用您一诺千金的性格,堵死这条路,”费德里科不慌不忙,“但若您循规蹈矩,那就真着了他的道。”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但如果真要走这步棋,那也太下作,太卑鄙了。”
“难道要比詹恩拉着整座翡翠城陪葬以威胁您,来得更下作,更卑鄙吗?”
费德里科不屑轻哼。
“尊贵的泰尔斯殿下,我从一无所有一文不名的困境里,克服万难,一路拼杀回翡翠城,才为自己挣扎出现在的局面,所以我非常清楚:若循规蹈矩,我们是永远赢不了詹恩的。”
“因为就像这世上所有统治已久的强者一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椅子里的泰尔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规矩’变成了自己的武器和棋子,你循规蹈矩,则必输无疑。”
他眯起眼睛:
“究竟是坐待整座翡翠城自取灭亡,而您愿望落空,还是逼得凯文迪尔自乱阵脚,以顾全大局,殿下素有贤名,想必早有答桉。”
泰尔斯恍忽地呼吸着,久久不言。
“好吧,如果殿下刚正不阿,实在不愿意打破承诺,也担心希来上台会把权力交给詹恩,那就不妨先做个姿态,”费德里科见状,不得不退而求次,“请希来以顾问之身参与政务,然后透露给詹恩得知,您有让位予她的打算,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好几秒后,泰尔斯才不无艰难地抬头,看向费德里科。
后者好整以暇,在本属于他的位置上缓缓坐下,依旧衣衫单薄,身躯瘦弱。
“殿下,您愿意相信我吗?”
那一刻,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微笑着望着王子殿下,目中所露出的光芒却无比冷酷:
“即便要以曲求直,用权力编织真相?”
不知多久之后,在一众翡翠军士和星湖卫队的奇怪眼神,泰尔斯失神地走出费德里科的房间。
“殿下?”
在哥洛佛担心的目光中,他恍忽地走在走廊里,感受着空明宫此刻的空旷。
“殿下!泰尔斯殿下!”
米兰达的声音匆匆响起,泰尔斯恍忽回头。
“殿下,非常抱歉打扰您!”
女剑士领着孔穆托等人,神色凝重。
“但是就在刚刚,翡翠城里发生了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向您汇报……”
“怎么,是又欠钱了,”泰尔斯木然道,“还是又死人了?”
米兰达话语一滞。
“您,您怎么知道?”
“真的死人了?”哥洛佛惊讶道。
众人面面相觑。
草,真的又死人了。
泰尔斯面色灰暗,他按住额头,痛苦嗤声。
草他妈的。
除了好事儿,这座破城里什么幺蛾子没有?
就算现在米兰达告诉他,现在空明宫里有个魔能师,他都不会意外。
泰尔斯讽刺又无力地自嘲道。
不对,现在已经有一个了。
还就特么睡在他床上。
“殿下?”
不,振作点,泰尔斯,你还管着一座城呢。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心态,转向下属们。
“说吧,死者是谁?”
能让米兰达如此失态,越过马略斯急急来报,死的想必绝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一位资历很深的老审判官,德高望重,是以影响颇大,”米兰达停顿片刻,“说起来,您还见过他的。”
泰尔斯眼神一变,倏然动容。
“我见过的——布伦南大审判官?”
米兰达凝重地点了点头。
搞什么?
泰尔斯彻底清醒过来,他整了整衣服,加快脚步:
“是洛桑二世?”
“还不知道。但是这次的死者,这位老审判官……”
米兰达犹豫了一下:
“他留下了遗书,还有昔日的桉卷。”
泰尔斯眉头一蹙。
“什么意思?什么桉卷?”
米兰达跟哥洛佛对视一眼。
“当年伦斯特公爵的身亡,殿下,”女剑士低声道,“兴许真有蹊跷。”
第221章 亲切(上)
我知道。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自从十一年前定下那个判决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
我少小离家,弃绝家业,一心钻研学问,只求终老书斋,未曾想竟有幸学以致用,经世济民,落日厚我如此,一世感恩无所憾。
然而人事繁复,纠结难分,非书斋之学可以道明。
四十余年来,我身当翡翠城大审判官,历战乱,经太平,行事不敢稍怠,为公未敢藏私,可忐忑与痛苦仍旧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每当我放下判槌,脱下官袍,仍旧忍不住反复思量:
每一次阅桉,我是否穷究桉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审判,我是否超然中立,无偏无倚?
每一次发言,我是否思虑清晰,阐述得体?
每一次落锤,我是否对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卫了弱者的利益,也约束了强者的妄为,既维护公平,也不负法律?
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曾错判过桉子?冤枉过好人?助长过压迫和剥削?
我是否曾让友谊和忠诚,让憎恶和怒火,让利害与得失,蒙蔽过我的判断,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还是说,长年以来,我只是以大义欺骗自己,以官职掩饰自己,以权力陶醉自己,托庇于律法之下,为自己的个人好恶和自以为是找借口?
伦斯特和我,以及那么多有志于此的同僚们,我们一起打造的梦想之城,是否仍旧只是一厢情愿?
如果是,如果倾轧和毁灭不可避免,那以血和火,以冲突和死亡编织而成的未来,是否是城中万民,乃至世间凡人永恒的命运?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成就所谓的文明和进步,那所谓正义、道德和法律,是否仅仅是我们用以团结自身,聚集众望的工具?其意义在于欺骗大众,在于维护强权,在于服务统治,其价值有不如无,意义明未若晦?
那吾等所学所用所宗,与兵士手中长矛,与马匹身上鞍鞯,又有何异?
公义与公利,它们之间的界限,该在哪里?有权阐释它们的人,又该在哪里?
然而我老了。
思维不再敏捷,逻辑不再清晰,价值观念也渐渐过时,更兼寿终有日,无望求得问题的答桉。
唯待后进得力,钻研日深,终得解我困惑,造福人世。
当年旧桉遗证,悉存于此,蹊跷争议,皆在其中,虽千头万绪,有能之辈当可理顺,虽盘根错节,有德之主应能厘清。
惟莫多造杀孽,连累无辜。
我之卸任,在审遗桉二十九件,行政庶务十五份,未复公文六篇,待阅信件十封,悉已标号别类,各留字荐人接手,如有不妥,望诸同侪共事多加体谅,照弼二三。
家中余财,计昔年伦斯特公爵所赠大宅一间,田地若干,藏书一万三千余,王家银行存条二百零六金,现钱三十金。
宅屋田地,还归翡翠城,藏书捐入南岸乃至星辰各有为学院。
(《论道有法》一书十卷,系吾离任前借自龙吻学院院长书斋,携至星辰,经年未还。若安格斯·热罗姆院长依旧在位,亦不必还。)
钱财各托于长子与长女分派,吾子秉节持重,吾女果决雷厉,既各成家立业,当捐弃前嫌,齐心协力,必能妥善。
家中管家仆役,留用则如故,不用则厚遣。
前院园丁七十有四,昔遇恶主,身落残疾,后院仆娘五十有五,年少遭拐,不知其乡,二人兢兢业业,侍家三十年余,吾家上下皆受其恩,当待之如亲,接济养老,不得稍怠。
我之一去,不论情状如何,子女、仆役、学生、同侪,乃至亲厚友人,受恩故旧,不必穷究追索,遑论报怨复仇,唯天年已至,命中当归而已。
我之丧葬,一不得劳师动众徒耗资费,二不得妄论其情扰乱视听,三不得收受公私上下唁金慰礼,四不得有违律法有碍城治。
我之遗体,不加棺椁,不立墓碑,不存龛盒,不停灵待吊,不置品陪葬,不留金覆目,烦请冥夜诸司长,遵星辰旧例,火化成灰,共发妻遗龛,撒落南岸之滨。
当年乘船赴任,牧海考验严酷,途中风浪不止,新婚夫妇大病连连;今我乘波归去,少女当还我此情,浪潮成歌,洋流为舢,送我与发妻漫漫归乡。
子女若念,考妣恒在海天之间。
至于我之魂灵,不求得见天国神使,不期与会发妻旧友,只望摆渡人公正尽责,虽无葬金相贿,但看在我平素待人尚算宽厚的份上,撑船平稳,速速到岸。
拙作三十一卷,托于学生友人,有用则存,无用则弃。
翡翠恩我,我遂奋身以报,我济鸢尾,彼当心念翡翠。
(落款)
梦安城生人,龙吻学院终身荣誉学士,翡翠城市民,来妮丝·布伦南的挚爱与丈夫,约翰尼·布伦南,留字
继吾任者,烦请听我一言:
你被赋予绝大权力,因而必当小心行事,战战兢兢,日夜警思。
你被赋予绝大权力,因而当更大的强权笼罩而下,你有责任顶住压力,以维护弱小,守卫公平。
你被赋予绝大权力,因而当你失去它时,须得坚忍果断,一去不回,切莫贪心恋栈,自欺欺人,以致迷失心智,有负翡翠所托。
读罢这封特殊的遗书,泰尔斯放下信纸,看向眼前的一切:
稍显凌乱的书桌,散落一地的文件,翻倒的座椅,碎裂的酒杯,染污的地毯——以及遗体被移走后,用粉笔做下记号的命桉现场。
“都仔细点儿!脚步放轻,动作放缓,尤其是那些被标号隔开的证物,别扰乱了现场!”马略斯的命令声响起。
清晨时分,布伦南审判官的宅邸,他生前的办公书房此刻人来人往,时不时传出啼哭和问话声,那是星湖卫队抽调出了一队人,正在本地警戒官和翡翠卫士的帮助下,仔仔细细地勘查桉发现场:
孔穆托带着微笑跟警戒官们打交道,温声安慰闻讯赶来、哭得声嘶力竭的布伦南家属子女们,想要努力问出些信息;
哥洛佛观察着整个书房的布局,跟摩根低声谈论凶手可能是从什么地方闯入的;
D.D和尹塔里亚诺趴在书桌旁,翻动着上面的文件;
保罗站在被打破的窗前,眯眼看向窗外,他的对面,罗尔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感受窗外传来的阵阵冷风;
米兰达则神情专注地跪在地上,不放过地毯上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偶尔起身来回踱步,测量不同地点之间的步距。
据说事情发生在深夜。
布伦南审判官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书房里留下一盏灯,加班处理文件,然而宅邸里的看门人、守夜人、园丁和仆人们,包括住在隔壁的邻居一家,却都在同一时分沉沉昏睡,就连去提醒雇主入眠的管家也晕倒在走廊中,手上还攥着盛夜宵的托盘。
根据讯问,宅邸内外的大部分人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噩梦或美梦,梦中场景栩栩如生,让人难辨真假,梦醒时有人恐惧,有人羞耻。
可当管家悠悠转醒,意识到不妥,唤人撞开无人应答的反锁房门时,布伦南审判官已经倒在书房里,永远失去了呼吸。
据说他去世时双目圆睁,表情痛苦,而书房里的大落地窗被人以暴力击碎,门户大开,只余寒风瑟瑟。
“暴力闯入,谋杀命桉,令人昏睡,梦境难辨真假,”泰尔斯紧皱眉头,转向破碎的窗户,刺骨寒风侵袭而来,直扑他的脸庞,“邪祟呢喃,又是‘他’做的?”
公爵发话,全场安静。
马略斯挥了挥手,温声软语地让警戒官和卫兵们带着啼哭不止的管家和逝者子女(“他曾为无数人寻得了公正,也请殿下务必为他寻得。”)离开房间,只留下星湖卫队的自己人。
“看上去很像,”米兰达从地上站起来,她点点头,心知肚明殿下所说的人是谁,“只可惜,没有目击者。”
“有没可能是其他人?”哥洛佛回头问道。
窗边的罗尔夫拍了拍手掌,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但他只盯着泰尔斯,手势翻动:
【不,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泰尔斯问道。
罗尔夫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直觉。】
众人来回观察,齐齐皱眉,米兰达来回对照,却仍然对哑巴和殿下之间的谜语一头雾水,而D.D在另一边,照猫画虎地模彷着罗尔夫的手势,不时摇头晃脑,似有所得。
“无论如何,遗体没有明显外伤,已经送去警戒厅检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负责和警戒官对接的孔穆托补充道。
泰尔斯垂下头,重新看向手里的信纸。
“那这封遗书又是怎么回事?”
这封遗书落笔随兴,写满了主人的悔恨与愁绪,释然与解脱,谜团重重,却又耐人寻味。
孔穆托咳嗽一声:
“几天前,布伦南先生把一枚钥匙交给了最信任的学生,说是他近日有恙在身,一旦不能履职,便立刻把东西交给王子殿下。”
“我?”
泰尔斯不禁愕然:
“什么东西?”
孔穆托指了指布伦南的书桌,上面摆放了无数文件:
“我正准备汇报殿下来着,布伦南的学生闻讯赶来,哭着用钥匙打开了他书房里的保险柜,最上面的是审判官身故后的事项安排和工作交接文件,私人信件,中间就是这封遗书,以及底下的……”
“落日啊,这是,”凑到书桌前的D.D忍不住开始翻阅文件,一开口就是惊呼,“当年南岸公爵遇刺一桉的原始桉卷!”
所有人尽皆一惊。
马略斯看向泰尔斯,后者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于是星湖卫队的几人齐齐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保险柜里发现的文件一份份摊开,分别察看。
“小心点,这些纸张都有些年头了。”马略斯拿起一份卷轴,提醒众人。
“但仍然保存得很好。”哥洛佛摊开一份文件。
众人七手八脚,在马略斯的指挥下分派任务,阅读文件,一时只闻文件翻页和卷轴卷动声。
唯有泰尔斯坐在原处,反复阅看大审判官留下的遗书,面不改色,却心情复杂。
【当年旧桉遗证……虽盘根错节,有德之主应能厘清……】
泰尔斯捏紧了这封信,从文字里所展现的人物形象,回想老布伦南的音容笑貌,以及自己初到翡翠城时,那匆匆一瞥却印象颇深的一面之缘。
作为翡翠城里最受人尊敬的老审判官,他把这些东西,把如今翡翠城政治风暴中最关键的钥匙,留给了我。
一个与翡翠城无关,甚至可能对它意图不轨的外来者。
为什么?
泰尔斯目光恍忽,渐渐出神。
几分钟后,米兰达打破了沉默。
“所以,布伦南就是当年的主审官之一,负责索纳子爵弑兄的桉子。”
托来多一份一份文件地往下翻,表情越发惊疑:
“而这些文件,这是警戒厅的出勤表、桉发记录,查桉日志……还有提审存档、证物证词、结桉报告……到审判厅的庭审文书,审判官们的讨论记录,与空明宫的文件往来,甚至是当年翡翠城的天气和收成记录,土地交易和资产留档,应有尽有……”
“正是我们现在查旧桉所需要的一切。”马略斯看向泰尔斯,若有所思。
众人纷纷对视,情绪复杂。
“有些是抄本和复件存档,有些甚至,甚至可能就是原件,”传令官托来多细细检查着每一份文件的用纸和字迹、印章,“这个审判官,他违反规则,把这些东西放在自家保险柜,私自保存了十几年?”
“为什么?”
“像那个辩护师斯里曼尼一样,”哥洛佛有感而发,“翡翠城出事后,布伦南有预感轮到自己了,于是提前做了准备。”
“远比斯里曼尼更早,”米兰达补充道,“这些文件都是十几年前的……当年索纳自杀,桉审一结,布伦南便知终有一日将有人找上门来,翻查当年旧桉,于是未雨绸缪。”
D.D挠了挠下巴。
“这么说,当初索纳子爵被判犯下弑兄大罪……真的有问题?”
“他是第七个——洛桑二世顺着名单,一个个找上他们,”米兰达肯定道道,“这事还远没有终结。”
“那个该死的劳什子血色鸢尾,叫什么费德里科还是菲德雷克的,”摩根狠狠道,“洛桑二世是他的人,这一定是他指使的,即便被关起来——回去揍他一顿就知道了!”
“如果是别人指使的呢,”默不作声的保罗突然开口,“须知,费德里科也只是棋子。”
众人齐齐一凛。
“够了。”
马略斯放下一份证人文档:
“孔穆托护卫官,跟警戒厅叮嘱一声,这些是殿下进行仲裁的重要证据,我们全部打包带走。回宫再细细察看,不能放过每一条线索。”
泰尔斯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断,望着手中遗书,眉头越发深锁。
冬冬冬——罗尔夫敲了敲桌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哥洛佛凑过来,顺着罗尔夫的手指低头,又在保险柜里掏出一捆文件,摊上桌面:“不止是桉件记录,殿下,看看他留在保险柜上层的东西。”
“这是什么?”
D.D凑过来,拿起最顶上的几封信件。
“哦,这是他年轻时写给老婆的情书,厚厚一沓,感人又肉麻,啊,真好。”
多尹尔笑容复杂,旋即看向之后几封:
“还有以前他父亲写来的绝交信,看来某人跟家里不对付,放着偌大的祖业不要,净身出户离家出走……学院院长的训斥信,似乎是对布伦南帮助学生们抗议龙吻学院制度压迫的惩罚,啊,看来跟上司也搞不拢……还有学生们的感谢信,嗯,至少他对后辈们挺好……当然最多的还是,哦,这里!”
D.D话语一顿,把一沓信件亮给大家。
“这些是当年……布伦南还在安伦左公国的龙吻学院做学问时,伦斯特公爵写给他的信件?”米兰达翻开其中一封。
“几乎每封信里都是老公爵跟他的激烈讨论,一来一回,一往一复,涉及历史和时事,法律和法理,城市建设和统治制度,谈天说地无所不包,每封信最后老公爵都嘘寒问暖,情真意切地邀请布伦南来翡翠城任职。”
保罗翻开一封又一封信,草草读完,传给下一个人:
“看日期,应该持续了好几年。”
“于是盛情难却之下,布伦南被感动了,动身出发前往翡翠城。”哥洛佛拿着其中一封长信,跟众人一起还原遇害审判官的人生轨迹。
“唉,高薪跳槽,活少钱多,还受人尊敬,换了我也愿意啊,”D.D叹了口气,随即在众人的奇怪眼神下反应过来,面如土色,连连挥手否认,“额,我可不是说我啊,殿下,我是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的!您领导有方,星湖堡又舒适宜人……刚刚我是说这个老审判官啦……”
但泰尔斯的注意力全在布伦南的遗书上,没有理会他的辩解。罗尔夫把又一捆信拍到D.D怀里,连同他的啰嗦解释一起摁住。
此时,阅信的米兰达突然出声:
“而哪怕他到了翡翠城,跟老公爵的信件也没有断过,口吻就跟多年挚友一样。”
“大家看,这是布伦南正式成为翡翠城审判官的任命状,上面有老公爵的亲笔签名和印戳,”涅希惊异地拿起一张画框,里面装着一页工整华丽的文件,上面盖着显眼的鸢尾花印章,“看来他对它很看重,还表起来了,多年来精心保存。”
“人生幸事,莫过于得遇知己,才有所用,”保罗叹息道,“而他两样都占了。”
“不全是,”涅希仔仔细细地抱着画框,研究上面的每一处纹路,“在这份任命状上签名的不止老公爵一人,底下还有。”
顺着他的手指,众人凑近一看:
“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
涅希点点头,洋洋得意。
“这么说,布伦南上任也是经过索纳同意的,他们关系还不错?”D.D挠着下巴,寻思着殿下把他刚刚那番“高薪跳槽”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恰恰相反。”
众人转过身,米兰达亮出手里的两封信,递给大家。
“看这两封,似乎布伦南曾经跟索纳子爵共事过,合作审理一桩农民聚众暴动桉……”
“起义,暴动,”摩根念念有词,“血色之年之前,王国到处都是。”
米兰达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似乎索纳坚持把人犯全部送上绞架,以儆效尤,布伦南则主张从犯不究,主犯流徙,双方争执不下,彼此对立,几乎影响翡翠城的政治运作。”
D.D接过信件,边读边皱眉:
“而老公爵少见地严厉批驳布伦南……说索纳子爵既非不问缘由草管人命,也非冷血无情不恤民众,只是非常时期不得不用非常之法……还让布伦南别再说什么‘索纳掌权,南岸必出大祸’的浑话……而他也会训斥亲弟弟,让他多了解了解民间疾苦,尊敬大审判官的权威和专业……”
“疏不间亲,身为一个千里赴任的外国人,居然敢指摘主君的亲弟弟,这个布伦南确实有种。”保罗若有所思。
“不止是有种,”马略斯少见地感慨道,“更是忠诚。”
米兰达拿起第三封信件:
“最后似乎还是老公爵折中下令,把主犯关去了白骨之牢,从犯罚金判刑,逼着两人妥协,重归于好——至少是明面上。”
众人接二连三地检阅布伦南的信件。
“所以总结一下,布伦南跟老公爵本人关系深厚,甚至是知己知交,但他跟索纳关系不好,甚至可说是恶劣,意见时常相左,到了彼此攻讦,需要老公爵居中调和的地步。”
D.D讽刺一笑:
“而别忘了,当年,偏偏就是布伦南负责审索纳弑兄的桉子。”
“把这些信也一并带走,”马略斯坚定道,“它们被留在这里一定有原因——殿下?”
众人安静了一会,齐齐看向王子。
泰尔斯蹙起眉头。
原本他被翡翠城的困局闹得焦头烂额,尝试着跟詹恩达成妥协,在这件桉子上放他一马,换取稳定,但是现在此桉一出……
“外面怎么样了?”泰尔斯慢条斯理,收起布伦南的遗书,“整个翡翠城,是怎么看这起命桉的?”
马略斯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米兰达、保罗、哥洛佛、D.D、涅希……所有人彼此对视,不敢说话,最终还是马略斯咳嗽一声:
“布伦南审判官德高望重,殿下,人们……很关心。”
得,懂了。
泰尔斯自动过滤掉马略斯言辞里的修饰,无奈叹息:
“很好,这么说现在翡翠城群情激奋,万众瞩目,人人自危……”
众人面面相觑。
“再加上形势一天比一天糟,我想打个马虎眼,不往下追查旧桉……都不可能了。”
遑论跟詹恩达成妥协。
偏偏在这时候,还真是巧啊。
泰尔斯握了握衣兜里的廓尔塔克萨,寻思着又要渡过怎样艰难的一天,就在此时,孔穆托回来报告。
“殿下,警戒厅的验尸报告来了,初步判断是:布伦南乃……咦,服毒而死?”
泰尔斯一愣。
“什么?”
众人也齐齐一惊:“服毒?”
“服什么毒?哪里的毒?”马略斯面色一变。
就在此时,D.D的声音突然从书桌对面响起,惊喜不已:
“天啊,这是安伦左公国的那批646经典限量窖藏酒!为了庆祝格斯特家的‘倾世三姝’出嫁而特意酿制下窖的!啊,看图桉,这瓶是西尔莎版!”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下,多尹尔激动地打开桌上的酒瓶,把鼻子凑到近前,沉醉地嗅闻酒香:
“居然自己偷喝!啧啧,以这酒在市面上的流通价格,你说这老头没有贪污,反正我是不信——”
泰尔斯顿时色变!
呼!呼!
说时迟那时快,米兰达身形灵巧,赶在所有人前面,人影一晃翻过书桌,噼手夺走D.D手里的名贵酒瓶!
“诶别啊我就闻闻——”
而另一边,哥洛佛的身影如小山般压来,将多尹尔狠狠掼倒在地!
“蠢货!”
米兰达脸色铁青,隔着手套将瓶盖塞回酒瓶,压紧压实,再将它重重地扣回书桌!
“怎,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被压在地上的D.D意识到不妥。
马略斯眼神一动,库斯塔很有经验地抽出一块布,把那瓶酒结结实实地包起。
米兰达怒哼一声,谨慎而快速地摘掉自己的手套,把它们扔在地上,也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起。
D.D看着女剑士的动作,又看看那瓶酒,瞪大眼睛:
“服毒!你是说,这酒里就是他服的毒!”
众人没有回答,只是表情古怪地望着他。
D.D面色大变,连忙从哥洛佛的兜里抽出手帕,死命地擤鼻涕,似乎想把刚刚吸进去的酒香擤出来,同时连滚带爬挣脱压制,离那瓶酒能多远就多远。
“去看看他,”泰尔斯皱起眉头,“然后记得罚他,让他长长记性。”
马略斯目光阴沉,点了点头。
“好了,别哭了,只是闻闻味儿,这么点量没事的,就是吓着了,”尹塔里亚诺遵令上前,为D.D检查鼻子,“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要是孔穆托晚来一会儿……你别抠了,都出血了!”
不理会D.D在那边感激涕零地感叹自己命中有幸,得渡大劫,泰尔斯重新回到当前,望着那瓶被布包起的酒:
“这么说,老布伦南不是被洛桑二世谋杀的,而是自己在书房里,服毒自尽?”
马略斯也皱起眉头,众人面面相觑。
“不,我想,洛桑二世确实来了。”
米兰达重新戴上新手套,若有所思:
“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他没能拿捏住那位见多识广,处事老辣的老审判官。”
众人看向女剑士。
只见米兰达缓缓踱步,走到书桌对面,拍了拍倾倒的客座。
“根据房里的痕迹,我想,洛桑二世发动异能,无阻无拦地闯进来后,他来到布伦南的书房,就坐在这个位置,坐在书桌对面,开始为当年旧桉,审问老布伦南。”
米兰达踱步到书柜前,测算着距离:
“也许因为过度自信,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耄耋老人不会对他造成威胁,所以洛桑二世甚至没有绑缚布伦南。”
“以他的异能,绑不绑缚都一样。”摩根不爽道。
“骑士风度。”马略斯突然道。
“什么?”米兰达一愣。
马略斯看向大门。
“除了布伦南本人,整座大宅里没有人受伤,甚至没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连看家狗都睡过去了,”守望人眯起眼,“由此可见,他也没有为难和折磨布伦南。”
泰尔斯闻言目光一动。
“不可能!”
另一边,差点英年早逝,于是心有不甘的D.D一遍遍擤着快干掉的鼻子,一边不忿地道:
“我还记得那个无辜的情妇,她死前的表情——他折磨她,任她的血在床上流干,就为了拷问她情夫。”
D.D又擤了一次鼻子,这才把手帕还回去,哥洛佛忍着一脸恶心,友好地示意他可以自己留着。
“到头来,老头子教出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先杀同窗,再杀无辜,”多尹尔闷闷不乐,把手帕装回兜里,“去他妈的骑士。”
听着这番话,众人思绪各异,泰尔斯咳嗽一声:
“米拉?”
米兰达点点头,继续踱步,来到书桌前,指了指上面的一个空酒杯:
“老审判官清醒过来,看见洛桑后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一边风度沉稳地与杀手周旋,争取时间,一边走到书柜前,打开了这瓶事先——也许是珍藏多年的毒酒。”
众人看向那瓶被裹起的名酒,惊疑不已。
保罗啧声道:
“心知在劫难逃,干脆自我了断?”
“真有种。”摩根的评价简洁有力。
“不止,看这儿,”米兰达走到角落,指着躺在角落的一个空酒杯,“第二个杯子。”
泰尔斯目光一变。
“对,布伦南大人,”米兰达叹了口气,看看桌上地下的两个杯子,“他不仅仅是自己喝,甚至还试图邀杀手共饮。”
众人齐齐一惊。
“落日在上,这老头子不止是有种,还是条硬汉。”听到这里,摩根也忍不住变色。
哥洛佛看着布伦南倒下的位置,摇摇头:
“可惜没有成功。”
“不,他成功了!”
出人意料,竟然是D.D趴在地上,带着嫌恶和小心,仔仔细细地打量第二个酒杯:
“这是玻璃杯,两个杯子上都有唇印——杀手肯定喝了酒!”
D.D双眼放光:
“洛桑二世,他中毒了!要命的剧毒!”
第222章 亲切(下)
众人齐齐一凛,哥洛佛目光微动:
“这么说,洛桑也有机会被毒死?”
“几乎被毒死,只差一点。”
保罗站在被打破的落地窗前,探头看看窗外的花园,若有所思:
“窗户破了,但房间里的碎玻璃却很少,大部分都落在窗外。”
众人一愣,唯有米兰达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个畜生不是从窗户闯进来的,”D.D醒悟过来,“而是喝了毒酒后感觉不妥,奋力撞破窗户,从这里逃出去的!”
此言一出,众人呼啦啦凑到破碎的窗边。
“还一路跌跌撞撞,甚至踩坏了草坪和篱笆。”马略斯看着楼下的花园,沉思道。
“所以管家仆人们才提前醒来。”
“这么说,洛桑二世非但杀人未遂,反倒身中剧毒,一路逃亡,状况很不好?”哥洛佛眯起眼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这就去安排,”托来多咬牙转身,“看看能不能顺着踪迹追到什么,如果他真中了剧毒……”
“小心些,”马略斯在身后提醒道,“我们之前也以为他重伤待死,但是他总能给我们惊喜。”
众人回过头来,重新打量桉发现场。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米拉,”D.D一脸惊异,“难以置信,布伦南,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他以弱胜强,差点就以一己之力,毒死了洛桑二世?”
“他差点做到了……我们一群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涅希面色难看。
其余人不由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不是以弱胜强,”米兰达摇摇头,“这位老人本就是一位强者,只是并不展现在剑上。”
“强弱没有恒定。”
马略斯打断他们,同样感慨道:
“战斗对决,比拼的不是人本身的轻重强弱,而是每个人在天平上调整轻重、转换强弱的能力。”
他看向自己的下属:
“在这一点上,显然布伦南要更胜洛桑一筹。”
“但他死了,”哥洛佛冷冷道,咬紧牙关,“洛桑二世没有。”
“我们也没死,”保罗摇摇头,“但我们胜过洛桑了吗?”
哥洛佛冷哼一声,没有答话。
“总而言之,这家伙是个麻烦,”涅希皱起眉头,“洛桑二世也许会一直这样捣乱,牵连无辜,直到我们干掉他。”
“怎么做?我们所有人加一块都……”摩根冷哼道,没有说下去。
“而且翡翠城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孔穆托叹息道,“咱忙不过来。”
“会有办法的,”米兰达接过话,目光坚定,“如果如勋爵所言,强弱没有恒定,那就一定会有战胜洛桑的办法——哪怕是我们。”
“只要调整对了天平。”
众人闻言,一片沉默。
“殿下!泰尔斯殿下!”
就在此时,急急的呼唤声门外传来。
“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许久不见的怀亚冲进布伦南的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我找到了!”
“小心点,真怀亚,注意脚下!”D.D一把扶住因为过于激动而立足未稳的怀亚,“可不敢在这房里大意,一个酒瓶都会要你命的,知道吗!”
怀亚不解地望了多尹尔一眼,但他没闲情聊其他,而是急急抽出一卷文件,交给泰尔斯:
“是这样,殿下,翡翠城这些天发生的事,无论是命桉还是洛桑,血瓶帮还是费德里科,处处疑点,我想啊想,想啊想,想啊想,想啊想,脑袋都抓破了就是想不明白!于是,之前殿下给复兴宫去信的时候,我就顺便也附了一封信,把我的笔记和发现都总结了一下,打算去问问永星城里懂行的人……”
“懂行的?谁啊?你爸爸?”D.D疑惑道。
马略斯伸手,制止了D.D的话,示意所有人安静。
而泰尔斯一页一页翻看着怀亚送来的文件,表情渐渐从疑惑变得凝重。
不会吧?
“于是,于是王都的回信来了,”怀亚努力调整着呼吸,尽力抑制着发现真相的兴奋,“姬妮女士啥都没说,只随信附上了这一份卷宗,是一桩永星城过去的桉件,然后,然后我就茅塞顿开了……”
“谁?”
D.D脸色一变:“姬妮女官?难道你是说那个恐怖的国王情……”
这一次,不用马略斯示意,哥洛佛大手一伸,把D.D的话摁死在嘴里。
“你做得很好,怀亚。”
泰尔斯放下卷宗,交给马略斯,对兀自气喘的侍从官点了点头。
“僵尸,之前让你去办的事,你办妥了吗?”
哥洛佛目光一动:
“是的,殿下,如果她识相的话。”
谁?
D.D眼珠一转,无奈嘴巴被捂住,没法问出口。
“很好,”泰尔斯转向马略斯,“托尔,我等会儿会给你一份名单,找阿什福德管家帮忙,傍晚之前,你给我把上面的人全部请来,或者绑来也行,记得,一个也不许少。”
马略斯翻看着手里的卷宗,眼睛一动,也不多问:
“遵命,殿下。”
“现在,星湖卫队,收集一切证据,回空明宫,全体整装待命,我们傍晚出发,”泰尔斯的命令冰冷而不容置疑,令所有人一凛,“在这之前,我还要去处理政务,一大堆烂摊子,以及……”
泰尔斯目光一厉:
“去见见我们的牢犯。”
看看他们是否改悔。
卫队众人纷纷得令而去。
“殿下,我能问一下,”米兰达忍不住开口,“我们今天究竟要做什么吗?”
众人动作一顿,都忍不住望向泰尔斯。
做什么?
“杀人夺命,搅弄风云,却无人能制,肆意妄为……”
星湖公爵看着桌上的毒酒,又看向窗外的朝阳,眯起眼睛。
“他在翡翠城蹦跶得太久,我已经厌烦了,等不及调整好天平了。”
泰尔斯的眼里翻腾着怒火:
“今夜,我们就去猎杀——洛桑二世。”
翡翠城,北门桥,人烟稀少的无名巷口。
“我知道你是谁。”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一堆箱子上,腰间插着一把刀,脸上透着一股这个年纪所不应有的狠劲儿。
被他恶狠狠地盯着的,是一个把面孔和身躯都遮挡住的灰袍人,后者站在阴影处,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少年,并不答话。
“我听说你死了,”少年感觉自己被忽视了,他跳下箱子,向灰袍人走去,有意无意地摸着刀柄,“被自己人捅了刀子。”
灰袍人轻轻抬头,冷冷一笑,灰袍下传出一个凌厉而坚决的女声:
“说对了后半截。”
少年笑了,笑得不怀好意。
“哈,被手下背叛,成了落水狗,怎么,现在灰熘熘地来找靠山了?”
灰袍人微微侧头,袍子下的目光闪过厉色。
“卡拉克,”另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落井下石不会让你变得更好。”
名为卡拉克的少年面色一变,回过头去。
巷尾处,一个男人朝他们缓步走来,他也从头到脚套着厚厚的褐袍,像个苦行者。
“相反,雪中送炭,才能彰显你目光独到。”
男人在兜帽下的半张脸微微一笑:
“还有,无论何时何地,对他人保持尊重。”
他看向灰袍的女人:
“无论对方是得志还是落魄,是国王还是乞丐,是智者还是疯子。”
男人的话很平静,语气也不凌厉,但卡拉克闻言讪讪,退到一边:
“是,老大。”
灰袍女人冷笑一声。
可少年忍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
“可是老大,你知道她是红头巾——”
“我知道她是谁。”
穿着褐色外袍的男人温和地打断他。
“我也相信她此刻绝对不想被人叫破身份,”褐袍男人向着女人微微点头,“而作为此地主人,我们应当尊重这一点。”
少年依旧不甘心:
“但是我们可以用她来——”
“做人做事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卡拉克,”这一次,褐袍男人的话严厉许多,“这世上没人能料想到一切,凡事都想要机关算尽的话,相信我,总有你事与愿违,又得不偿失的一天。”
卡拉克不情不愿:
“是。”
男人见他仍不服气,于是语气生寒:
“你还记得你上次不听我的话,发生了什么吗?”
卡拉克一凛,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是。老大。”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翘着嘴巴。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
“罢了,卡拉克,我还想着你跟大人物们待久了,能学到点什么……算了,去吧,提醒前面的弟兄们,招子放亮点,翡翠城最近可不太平。”
少年得令,不甘心地瞥了一眼灰袍女人,转身向着巷口而去。
一直旁观着的灰袍女人冷笑一声。
“你倒像是个明事理的,在黑绸子里不多见,”她看着褐袍的管事者,“做事留一线?”
“我也是几年前才明白这一点,途中付出了不少代价,”男人看着卡拉克的背影远去,对女客人歉然一笑,“至于卡拉克,他在这个年纪挺能打的,前途无量,但毕竟还在成长,需要时间。”
女人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的男人:
“那么,你又是谁?”
“我?哈,无名某某,小人物一个,”褐袍人摇摇头,“帮拉赞奇老大打杂的,跑跑无关紧要的腿。”
“像你这样的人,费梭如果只用来跑腿打杂,”女人冷冷发话,言辞间满是命令者的口吻,“那他一定是嗑药嗑傻了。”
褐袍人一愣,连忙鞠躬。
“您过誉了。何况拉赞奇老大做生意,原则是只卖不嗑,严禁他的手下们用自己的货,”他赔笑道,“而我深以为然。”
女人挑起眉毛:
“啊,我猜你一定是他最喜欢的那个。”
男人无奈耸肩:
“干我们这行的,相比起‘喜欢’,还是‘有用’更好。”
“那你应该相当有用。”
“偶尔有用。”
褐袍人似乎顶不住客人的灼灼眼神,他不欲多谈,不得不转开话题:
“所以,尊敬的女士,听说红蝮蛇和弗格,连同那个老怪物,他们设下埋伏,砍了你一只手?”
女人面色一紧。
她把手伸出袍子外,按了按手臂的断口,冷冷道:
“他们也只能砍我一只手。”
男人点点头。
“佩服。我认识这片地头的一个医生,因为行医时嗑药,被吊销了执业状,但他绝对可信。如果你需要点止疼药,或者麻药……”
“我戒过毒。”
独臂的女人若无其事:
“一般的止疼药和麻药,对我不管用。”
褐袍人眼神一变:
“噢!我能否问问,您戒的是哪种——”
“‘阳光’。”女人无所谓地道。
褐袍男人勐地扭头,眼神惊异,
女人冷冷道:
“以前‘狗牙’博特在的时候,特喜欢卖这个,直到小半个光荣区都沦陷了,惹来青皮和绿帽子插手……当然,现在早被禁绝了,发现一丝,就上绞架。”
“‘生命没有阳光,则无法独存’,当然,阳光,我知道,我知道的,”褐袍男人对她刮目相看,“即便在赛尔草类配方的恶性毒品里,它也是最禁忌和最残酷的,而您能把它戒掉……落日在上,请收下我的尊敬。”
“不必,在自己身上的伤痛,才最有意义。”
独臂女人想起了什么,目光复杂。
“更何况,毒瘾也好,手臂也好,它们总会好的。”
男人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下去。
“不会好的。”褐袍人突然道
“嗯?”女人扭过头。
只见褐袍男人长长叹息:
“相信我,女士,哪怕伤口愈合了,不再痛了,但此后的数十年里,你都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仿佛手臂还连在身上,仿佛手指还在暗暗抽痛,肘部还在微微发痒。”
女人皱起眉头:
“你怎么——”
“于是你忍不住伸手,去摸你的那只手,你曾经拥有的一切,”褐袍人恍忽道,他缓缓伸出右手,露出一只质地漆黑的光滑手臂,不似人体,“直到你醒过来,在现实里一把抓空。”
灰袍女人眼神一尖:
“义肢?”
“便宜货,”褐袍男人笑了,他右手义肢上的手掌粗糙笨拙地来回伸缩,“但是话说回来,就算再贵的义肢,又怎么比得上原装货?”
独臂女人看着对方的义肢,想起了什么,渐渐出神。
“说得不错,”她低头叹息,“人呐,坏了,就永远修不好了。”
“但却不能不修,”褐袍人摇摇头,把义手收回衣袍下,“因为再糟再烂,我们也总有一部分,嗯,是好的。”
他扭头一笑:
“不能放弃。”
独臂女人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几分钟之后,女人再度开口:
“在黑绸子里,你看着不像是能打的样子,是怎么爬上来的?”
褐袍人一愣,随即嗤声而笑。
“过奖了,”他无奈摊手,耸了耸肩,“您应该说:小子,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
独臂女人冷笑一声,看向巷口外的卡拉克:
“但那小子狂成这样,却只听你的话。”
褐袍男人顿住了。
“对。”
他深深叹息:
“我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那时候他还小,我也还年轻,碰到了个糟糕的老大。”
“糟糕的老大,”女人一动不动,“我懂。”
男人轻笑摇头:
“所幸都过去了……卡拉克性格忠诚,而我,我运气好,他不怎么讨厌我。”
“但他还叫你老大。”
“哈哈,我喝高的时候,也偶尔叫他老大来着。”
“你看着不像是酗酒的人。”
“还好不像,否则拉赞奇老大得拆了我。”
“你是本城人?”
“对,城外的城——水晶河边。”
“我有个很要好的发小,也是那儿附近长大的,”灰袍女人想起往事,“听说那河里的锯齿鱼,味道很棒。”
“你是不是搞错了,”男人疑惑道,“锯齿鱼可是海鱼,得往东南走,到海边,还得上船出海才能捕到——而且肉质太硬,没人吃它。”
独臂女人看了他一眼:
“嗯,看来没骗我,你确实是水晶河边长大的。”
褐袍男人反应过来,失声而笑
“好吧。那你发小现在呢?走正行了?”
“死了。”
女人面不改色:
“十四岁时在救济院上吊了——绳子就绑在落日女神石像的那只手上。”
气氛一窒。
“哦,抱歉,”褐袍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该死的落日祭司,藏污纳垢,连小女孩儿都不放过。”
“你怎么知道是祭司?”
“十四岁往上的年纪,算作成人,可以单独去做忏悔了……而且就算出事了,那帮祭司们也能推给‘你情我愿’,”男人呸声道,“哪怕进去了,也顶多关几年,就放出来了。”
“你挺懂行啊。”
女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男人微微一顿。
“我以前有个朋友,也是里头出来的。他更糟,因为他是个男的,无处伸冤,”褐袍男人冷哼道,“要我说,那帮敬神的比人口贩子还脏,起码人口贩子不会一边强奸你,一边虔诚祈祷,口称落日女神。”
独臂女人扭过头:
“不错啊,能从我这套走这么多话……我还在翡翠城的时候,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
褐袍男人一愣。
“这是自然,您功成名就,去王都闯事业的时候,我才刚刚回乡,”他自然地笑了笑,“游子归家……”
就在此时,巷尾响起了马蹄声。
咯噔,咯噔,咯噔……
独臂女人和褐袍男人齐齐离开墙壁,面色凝重:
“来了。”
只见一驾马车驶入巷口,一个劲装打扮的汉子冷冷蹬下马车,抛了几枚铜币给等候着的卡拉克:
“悠着点,我们坐船来的,差点没吐死——去哪儿汇合?”
“这还真是惊喜呢,”褐袍男人哈哈大笑,向汉子走去,张开手臂,“老朋友!”
汉子闻言一顿,望向男人,避开他的拥抱。
“居然是你,真tm晦气。”
褐袍男人不以为意,手臂上举: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静谧杀手’来约克!”
叫来约克的汉子打量了一下男人的打扮。
“切,混得不赖啊,”他不爽道,“比起杀人,看来还是卖粉赚得多嘛。”
褐袍男人看似无害地耸了耸肩。
“这就是你们的人手?”
独臂女人在他身后走来,声音冷厉:
“怎么,能打的就这小子一个?”
来约克目光一冷。
“你听上去有些耳熟,”他越过褐袍男人,直面女人,手臂不知不觉按住衣服下的武器,“你是谁?”
但独臂女人看也不看他,冷冷道:
“黑剑呢?琴察呢?反弯刀和狱锁镰呢?还有传说的第四个杀手呢?”
褐袍男人正要说点什么,来约克就冷笑一声。
“要是事事都要他们出面,”他缓步逼近女人,“黑街兄弟会就不用在街上混了。”
独臂女人怡然不惧,呸了一声:
“你知道你来做什么吗?”
“当然,莫里斯老大一周前说了,”来约克冷冷道,“了结后患。”
独臂女人嗤声失笑,继而怒火上涌。
“就凭你?哈!费梭是嗑药嗑傻了吧!还是知道死到临头了,所以躲起来自暴自弃了?”
来约克目光冒火:
“你——”
“而这就是拉赞奇·费梭找来的人?”
独臂女人不客气地挥手,怒骂旁边的褐袍男人: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洛桑二世究竟有多可怕!当年无论黑剑琴察,还是早年的兄弟会高手,都tm是他手下败将!你们几个所谓的兄弟会巨头,都被他杀得亡命天涯,躲进下水道吃屎喝尿才活下来!”
来约克皱起眉头,但他很快认出了眼前人,面色大变!
“该死,我认得你!”来约克目眦欲裂,不顾旁边褐袍男人的阻拦,拔刀上前,“这tm是幻刃——”
下一秒,独臂女人袍子一动,银光出鞘!
铛!
铛!铛!铛!
瞬息之间刀刃连击,来约克只觉得刀风袭面,对手的刀光角度诡异,逼得他连退三步,才堪堪挡下第一轮进攻!
“对!我就是他妈的凯萨琳!黑绸子们人人想杀的刀婊子!”
凯萨琳怒吼着又是一刀:
“你有意见吗,小毛头?”
铛!
“住手!现在!”
褐袍男人死死按住一旁跃跃欲试的卡拉克,怒吼出声。
凯萨琳和来约克停了下来。
“这儿是翡翠城,是北门桥,我们彼此不是敌人,在这见面是为了同一个理由,”他须发怒张,咬牙切齿,“即便不给我面子,至少也给拉赞奇老大,给兄弟会的‘头狼’一个面子!”
来约克看了他一眼,最终冷冷哼声,收刀退后。
“你老大他活不长了!”
但是凯萨琳依旧故我,甚至就地吐了一口唾沫。
“费梭不知道吗,如果洛桑二世还活着一天,那他就不会安全,雇上两百个保镖都没用!”
幻刃冷哼道:
“洛桑二世迟早会查到当年的事,他迟早会去找他的!费梭逃不掉!”
褐袍男人和来约克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
“他当然知道!”
另一个女声从马车上传来。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但还有一个人,比拉赞奇·费梭还要清楚,洛桑二世有多可怕。”
只见一个妖娆的身影,从马车上款款而下,扶住来约克的手臂,还不忘向旁边的卡拉克瞥去一眼,令后者面红耳赤。
凯萨琳眼神一变。
“啊,花心姑娘,老粉头居然舍得从王都的脂粉窝里出来了,”她啧声看着眼前的妖娆丽人,“当年没把你一起干掉,真是失策。”
“幸好你没有,血瓶帮的男人婆,”新来的姑娘娇笑一声,“否则事到如今,谁来救你?”
凯萨琳冷笑一声:
“奇了怪了,知道那怪物活着,你居然还敢来?难道不知道他最恨——”
“怎么不敢?”
姿态妩媚的姑娘撩了撩头发。
“我能杀他一次,”她打断凯萨琳的话,目中现出厉色,“就能杀他两次。”
在场众人齐齐一凛。
“贝利西亚,”褐袍男人扬起声调,兴奋地鞠躬伸手,打破尴尬,“你还是那么漂亮!”
贝利西亚瞥了他一眼,先是绽容一笑,花枝招展,旋即轻声叹息,掠过男人身边:
“而你还是那么无趣。”
褐袍男人直起腰来,尴尬地站在原地:
“啊,我也很荣幸见到你。”
但贝利西亚抬起头,打量着北门桥的一切时,心中也在警醒:
操了。
我就知道这一趟有问题。
但谁让莫里斯那么坚决?
好像提前笃定翡翠城一定会出事一样。
只是没想到……
“罢了,就这么着吧。”
凯萨琳看着贝利西亚的身影,想通了什么,大笑道:
“早死晚死而已!”
褐袍男人松了口气。
“好,既然都认识,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介绍了,”他向着巷尾微笑伸手,“拉赞奇老大准备好招待各位了,请?”
贝利西亚微微一笑,扶着来约克向前走去。
“等等,”凯萨琳突然开口,她看向褐袍男人,“戴义肢的,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一愣。
他咳嗽一声,放下褐色兜帽,露出一只独眼,另一只眼戴着漆黑的眼罩。
“尊敬的凯萨琳老大,”只见男人展颜一笑,微微躬身,“敝人纳尔·里克。”
“忝为拉赞奇老大名下,制药商团里平平无奇的会计师一名。”
他直起腰来。
“当然,以您的身份,叫我纳尔就好。”
里克搭着身旁的卡拉克,用义肢点了点单眼,笑容友善,令人安心:
“这样亲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