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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六章 牵连(上)

    皇子落水,这件事将天都捅破了,何况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身患腿疾!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皇帝尚未来得及花时间去查,下了大力气救援,沿着陈河两岸五里一兵,十里一哨地挨个排查,总算是在下游寻到了六皇子周慎与黎令清的踪迹,泡在水里两天一夜的皇子高烧不退,大夫不让挪地儿,皇帝便拨了旧邸让两人好好将养。

    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水涝堤防不固,让天家血脉遭蒙此难,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庙堂之上的事儿,方皇后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在找着六皇子的消息还没传到宫里的时候,好好拘束六宫——宫里人势力得很,那两天王嫔的宫门都快被提着八色礼盒上门的人给踏破了,行早礼的时候方皇后狠狠责难了几个妃嫔,“...眼皮子都放宽点儿!无风不起浪,你们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若是宫里再起波澜,就一个个都收拾东西滚去浣衣苑!”。

    话儿说得重了,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哭,几个小美人儿哭哭啼啼去寻皇帝,却又被皇帝骂了回来。

    一桩事儿接着一桩事儿,原本宫里头还在风传方皇后气得顾氏卧病的谣言,可一听皇帝仍旧信重着方皇后,谣言不攻自破。于凤仪殿而言,反而因祸得福。

    行昭素手交叠,牵着蒋明英的手,跟在方皇后身后,走在九月的重华宫宫廊中,陆淑妃是个好静风雅的人,除却一应的红墙琉璃绿瓦,左拐出了游廊,便有几幢红泥小筑映入眼帘,松松垮垮的栅栏篱笆,曲径通幽的石板小路,清水墙,朱绛瓦,像是哪个乡绅的乡间庭院,不像是端严肃穆的掖庭内宫。

    行昭身上戴着母丧,不敢穿红着绿,穿得素净走在这重华宫里倒也相得益彰。

    一入内室,欢宜便眼圈红红地迎上来,先是带着哭腔和方皇后行了礼,“皇后娘娘恕罪,母妃起不来身子,在内厢躺着...”,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带,账幔被风吹得起了卷儿,便能透过缝儿隐隐约约看见陆淑妃的样子。

    娇容泪眼的人儿靠在床沿上,皓腕从被褥里伸出来一截儿,套在其上的翡翠镯子空落落的,碧莹莹的光悬在瘦得没有光泽的腕上,还空出了好长一截儿。

    行昭心头一酸,连忙屈膝颔首,示了礼。

    陆淑妃眼神木木愣愣地,僵硬地扭头望过来,见是方皇后,眼圈顿时便红了。

    “...定云师太给老六算过命数,说是一辈子都和水过不去,那小子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内里的性子却倔得很,非要去太液池学凫水,扑棱了两个夏天好容易学会了,我心里头的石头放下去了,如今又出了个这事儿...”

    话里头带着心有余悸,陆淑妃伸手去拉方皇后,一道说一道止不住地哭:“我原就不让老六去,老六非得去,说是要去挣前程。我拗不过他,如今好了!被人从水里头捞出来,病得回不了宫,心里舒坦了!翻过年才十四岁,小胳膊小腿的挣什么前程啊!一辈子慢慢悠悠地过就好了,富贵荣辱老天爷自有安排,他争个什么劲儿啊...”

    行昭垂着头听,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头一回听到六皇子落水消息时她的反应,心慌。

    是的,心慌。

    前世的六皇子没有跟去江南,自然也不会落水,若是因为她重活一世,倒叫旁人不得善终,她一辈子也安不了心。

    六皇子在水里熬了两天一夜,她又何尝不是熬了两天一夜,白日陪着欢宜去妙经阁抄佛经,夜里来重华宫守着陆淑妃,整日整日寝食难安,一落睡便会梦见那晚在太液池旁六皇子将信递给她的模样,就算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面也酸得想哭。

    每日方皇后只在重华宫正院里坐一坐,却不敢进来,大约是不知该如何劝慰淑妃。

    方皇后端了根杌凳陪坐在床沿边上,笑中有泪:“小郎君愿意争气,拿出一条命去搏,是男儿汉的气魄。你应当欢欣才是。亏得老六硬气,非得把凫水学会,听来回禀的人说,老六还拖着黎大人游了好长一段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总算是峰回路转...”

    方皇后说得风轻云淡的,行昭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性子绵和,于朝事并不关心,只问六皇子什么时候回来?病得重不重?能不能带信去?

    方皇后虽没当过母亲,可一个欣荣一个行昭,都当是自家女儿在养,由己及人,也懂得淑妃的心绪,更不欲将朝事与淑妃明说,笑着顺话儿劝慰:“皇上派了九城营卫司的人手去接,总要养好了些再动身,否则车船劳度,若是又有个好歹该怎么办...带信肯定是能带的,皇上晚上过来瞧你,你便求上一求,看能不能再送点贴心的东西去...”

    六皇子找着了,对陆淑妃而言就是顶天的大事儿,只要儿子没事儿,管他皇帝老子,她只顾着高兴便好。

    可方皇后却不这么想,从重华宫一回来,将阖上门,便教导起行昭来:“想事情做事情,要由表及里。你好好想想,这件事皇上会怎么了结?”

    这是在将行昭当儿子养。

    “太后病重在前,皇子涉险在后,两厢的怒气加起来,皇上不可能善了。”行昭迅速从先前的情绪中镇定下来,先给出结论,再进行分析:“户部此去江南是为了查堤上的款项清白,江南官场一向护短又封闭,可他们还没这个胆量谋害皇嗣——这就是为什么皇上默许六皇子跟随黎大人往南行的缘由。先前回禀说是六皇子在跟船查访的时候,被卷进了水里,当时只有黎大人与几位亲随在场,出行是偶然决定,带的人手也是一向得用知根知底的,船上并无他人,这也杜绝了谋害的可能。如果不是谋害,那就是天灾,水涝连年,朝廷拨重款修缮堤防,疏通河道,治理水患,可讽刺的是皇嗣出行仍然深受水涝之害,这是逼着皇上下重手去查江南官场是否有贪墨之举。九城营卫司一向是皇城护卫,皇上却派了九城的人马去接六皇子与黎大人,只是因为保险起见,还是猜忌江南官宦,其中寓意都叫人深思。”

    方皇后眼神亮极了,她还清晰地记得最初一手一脚给小娘子教导朝政时,小娘子手足无措的模样,可如今都已经可以侃侃而谈,见微知著了!

    “照你的意思,六皇子落水一事,是偶然,而非人为了?”

    行昭越来越觉得,若是事情乱得像一团麻,快刀斩乱麻是行不通的,斩开之后呢?还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丝毫没有帮助。

    她需要做的是手里掐着那根线,一点一点地往下找,总会找到头。

    “阿妩认为是偶然,而非人为...”行昭脑子里面过了过,将一条条线串在一起,轻轻点点头,渐显笃定。

    “若并非人为,皇上派九城营卫司出动又是防的谁呢?”方皇后循循善诱。

    “水清则无鱼,浑水摸鱼之人比比皆是,前有梁平恭于山西府遇害,已经在皇上心里敲了警钟,若是有人趁着水浊将手伸进去,皇帝只会更难查证。”行昭挺了挺身,那皇帝防的是谁呢?

    六皇子一死,谁获益最多?

    自然是二皇子。

    龙椅近在咫尺,路上已经没有了对手与障碍,触手可得。

    王嫔出身不显,母族低微,会让皇帝如此忌惮吗?准二皇子妃闵寄柔出身信中侯闵家,百年士族,又与二皇子结为姻亲捆绑在一起,皇帝以为他们会出手相助,成就从龙之功吗?

    行昭抬头看了看方皇后,面庞明丽,与母亲相似的大大的眼里尽是鼓励与赞赏。

    九城营卫司是皇帝的亲卫,严密得油都泼不进去,任他外臣武将手里握着再大的权柄也不能安插人手,在里面培植亲信,难保皇帝就没有防范着方家...

    她在宫里住得越久,心里的恐惧便越深,她没有办法想象方皇后是怎么走过这漫长的时光的,遇事想三分,话前想三分,真正的孤立无援,宫里的温情价值千金,可也分文不值。凡事要想得面面俱到,手腕要软硬兼施,若是一时疏忽,便是一条人命。

    皇帝要防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最后连枕边人的熟悉眉眼也能看出三分猜忌来。

    行昭艰难地抿了抿唇,再艰难地摇摇头。

    方皇后笑颜越深,笑着将行昭拉过来揽在怀中,轻声缓语:“...我也认为是偶然,可皇帝已经怕了偶然便必然这一出戏码了,索性早些下手防备,连江南的府邸都不让老六和黎令清住,另外选址收拾旧邸给他们住。应邑的辞世,梁平恭的身亡,对贺家的失望,顾氏的病重,皇帝意识到他已经老了...夺嫡立储该提上日程了,可皇帝却不承认他老了,否则按照他的个性会暗地里派人去护卫,守株待兔地等藏在浑水里的人自己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第一百四七章 牵连(下)

    方皇后是想说,若是皇帝下定决心立储,就应当把六皇子当成一个饵,引诱那些藏着坏心的人上钩,最后才能得出立储的人选和判断。

    可皇帝并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把护卫之意摆在明处,震慑着那些人把利爪都收回去...

    行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倚在方皇后的怀里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吗?”

    方皇后笑着点点头,

    行昭垂眸,轻手轻脚地扳了扳套在方皇后拇指上的那个嵌八宝绿松石扳指,轻声道:“可江南官场却恨不得将水越搅越浑,陈河的水最后一定会浊到京城里来...”

    方皇后微愕,笑问:“阿妩缘何如此笃定?”

    行昭缓缓抬头,唇角一勾,细声细气地轻笑回之:“因为现任江南总督刘伯淮是临安侯贺琰的门生,江南总督这个位子还是昌德十年,临安侯在圣上面前帮着求的呢——这是阿妩问过林公公的往事。”

    方皇后心下大慰,将小娘子搂得紧紧的,静默无言。

    宫里头平静无波了很些时日,朝堂上却惶惶不可终日,在六皇子病好启程返京的第二天,贬谪江南总督刘伯淮的圣旨就下来了,雷霆之怒下,刘伯淮被一撸到底,革了功名,虽无性命之忧,可一辈子也别想再涉足官场了。

    刘家是诗书传家,刘家尚有人在朝中做官,可做到一方总督刘伯淮是刘家第一人,他一跨,他的亲眷,好友,姻亲纷纷避之不及,刘家开了宗祠将刘伯淮从宗祠中除了名,旧日一方大员如今像丧家之犬,谁听见了都只会道一句可怜,可除了可怜别人还能再说什么?圣意就是天意,天意如此,只怪他气运不好罢。

    江南官场涉及面之广,打击之大,堪称近五十年之最。

    谁都猜测皇帝是想借六皇子落水一事,把江南的肥脂软膏拾掇妥当再重新划定这片富庶之地的归属之权,可知晓内情的却不以为然,皇帝盛怒之下,责罚重些,牵连广些,只是情绪使然,压根没想那么深,手段更没那么狠。

    “皇上连账目都没拿到就定了刘伯淮的罪...”

    临安侯府别山之上,贺琰阖眸静坐于黄花木大书案之后,手一下一下地扣在木沿边上,语气颤得像筛子:“刘伯淮是我举荐的,皇帝会不会收拾了江南的人,就将眼神落在我身上了...”

    再睁眼,却见太夫人屏气凝神,手里数着佛珠像什么也没听见。

    贺琰承认他慌极了,应邑在他眼前身亡,七窍流血,嘴里鼻里全是黑血,他眼睁睁地看着应邑慢慢阖上眼,他想破门而出,脚下却走不动道,等向公公再进来,又让两个小内侍把应邑的脸蒙上架在担子上往外抬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应邑想让他去大觉寺,不过是知道自己要被赐死前,想最后见他一面!

    一壶茶,两个杯子,就算到了最后,应邑也没舍得把那杯茶递给他喝!

    他就知道他贺琰的运气一向好得很!应邑死了,梁平恭死了,顾太后瘫了,他们都得到了报应,只有他,他还是当朝的临安侯,还是稳稳地坐享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不会的,应邑死后,我去见皇帝,皇帝都没有异样,没道理现在把十年前我举荐刘伯淮的旧事再拿出来说!”

    太夫人没回应他,贺琰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语气笃定地提高了声量,却终究是不确定地再开口问询:“这件事会就这样终止了吧?江南官场腐朽经年,皇上定也是这样想的...”

    太夫人手下一顿,佛珠便滞在了两指之间。

    她有多绝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按下大夫救方福的手是因为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情形之下,她必须有所抉择。

    难道方福不死,方皇后就肯忘了应邑和贺琰是怎么逼方福的了吗?不可能。只要方福死了,制住行昭,谁又会知道贺家那时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硬起心肠来收拾残局,却对那个疼爱了许久的孙女心软了,心一软,事情便彻彻底底地垮了下来。

    “男子汉敢做便要敢当。”太夫人睁开眼时,满含怜悯:“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一片叶子落下来,你都惊得跳脚...阿琰,你如今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心里明明知道缘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贺琰喉头一哽,眼看着太夫人缓缓站起身来,手里捻着佛珠往外走,将行至门口,转过头来轻声说了一句话,“阿琰你已经输了,从应邑身死,皇帝便将眼神落在了你身上。若刘伯淮不是你举荐上来的,或许他还不会落得个这样的境地...”

    太夫人一只脚跨过三寸门槛,头抬了抬,天儿将放了晴,雨后初霁的暖阳膈在眼里,晒得人慌。

    口中轻声呢喃了一句,贺琰听不见,连服侍在太夫人身边的张妈妈也没听清。

    “幸好还有景哥儿...贺家就不会亡...”

    六皇子抵京之日,皇帝便当庭斥责了临安侯贺琰“识人不明,鱼目珍珠,敷衍了事”,停了他五年的俸禄,又命他以丧妻之由将手头上的政事全权交予方祈处理。

    说起来临安侯手头上哪里有太多的政事啊,皇帝这是当众在下贺琰的脸面。

    勋贵公卿之家,领的是皇家的俸禄,吃的是皇帝给的贡米,穿的是皇帝愿意给你才能有的脸面。

    皇帝如今不愿意给贺琰脸面了,贺琰惴惴不安惶恐之余,便觉着自己是光着身子在朝堂上行走,头上像悬了把刀子一点一点地落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头上,开了花儿,流了血,可也算是解脱了。

    “他是分不清楚什么是鱼目,什么是珍珠。”

    方皇后难得起了性子,亲手拿着牛角梳给行昭梳头,口里品评着皇帝的那番话,“皇帝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先是摘了贺琰羽翼,再下了贺琰脸面,等梁平恭那件事水落石出之时,攒着怒气数罪齐发,这可叫贺琰该怎么活啊...”

    是啊,这可叫贺琰怎么活啊...

    行昭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上,看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前世别人都说她与贺琰长得像,如今细细瞧,果真是像,外面像可内瓤不像,她也不能十分算作是贺家人。

    方皇后梳来梳去也不能油光水滑地给小娘子挽个发髻,皇后只能把梳子交给莲玉,交代莲玉:“...给小娘子挽个圆髻,梳得高点儿,也别全梳上去了,下头留两攒头发,显得稚气些。”

    去重华宫吃六皇子的接风宴,为何要显得稚气?

    行昭想一想,终是对着镜子,叹口气儿,六皇子的示好,欢宜的唠叨,她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又不是正正经经的七八岁小娘子,就算是七八岁的小娘子如今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婚事了,又哪有不明白的呢?

    方皇后更明白,她是不想行昭再嫁进这个人吃人的地方了。

    重来一次,让该得到报应的人都过得不好,应邑死了,梁平恭死了,顾太后瘫了,贺琰日日活得战战兢兢的,不知等着他的结局是什么,她心里是安了,也放宽了,可她的以后要怎么办?上苍开恩让她重新来过,总不会是让她带着怨恨过活一辈子的吧?

    行昭陡然发现她从来没有好好地想过这个问题。

    她想嫁人,纵然这个世间有如贺琰,如皇帝这样的男子,可也有像舅舅,像行景那样的男人,她前世执拗得像她的母亲,蠢得又像应邑,最后得了那么个结局,是她活该。

    可她又不想嫁人,前路漫漫,她活了这么长的时光,这几日在凤仪殿是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一旦嫁人便意味着未知的将来,未知的前程,未知的人在等着她。她很明白自己并不像方皇后那样聪明,就算重活一世,她仍旧一步一步地学得艰难...

    行昭冲着菱花镜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里面的自己也冲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方皇后便笑着给她选好襦裙,直撵她出门:“...和欢宜好好地处,淑妃是个心细的,素斋铁定都给你备好了的。只一条,不许多吃甜食,乳牙才换完,小娘子牙齿长得不好,整个人都显得不好看。”

    行昭一道披上披肩,一道往外走,一道回过头来笑着点头称是,倒是忙得很。

    十月近在眼前,仲秋近冬,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凑近了瞧便能看见青石宫灯壁上的那层霜气。

    莲蓉哈了口气,便万分惊喜地同身侧的莲玉说:“...如今的天儿都能哈出白气儿了呢!”

    行昭也转过头跟着笑,一扭头便瞧见有抹藏青色的身影从拐角处出来,像是远山之中幢幢影影的雨后青影,又像是小桥流水之间清清泠泠的一洼细水。

    真是难得,男儿汉也能用清清泠泠四个字。

    行昭连忙敛眸屈膝,轻声唱福:“臣女给端王殿下问安。”

    “起来吧。”

    六皇子声音哑哑的,是身体还没好全?

    不能够吧,还没好全,皇帝能让他启程回京?淑妃能在重华宫里请了小字辈们去办接风宴?

    “说是用晚宴,用过了便去湖心亭赏月,温阳县主怎么去得这样早?”

    “欢宜公主说是有副画邀臣女看。”

    行昭回答得简短,规规矩矩地佝着头,六皇子不动步子,她也不好动脚往前走。

第一百四八章 接风

    “大姐喜欢侍弄花花草草,一向不耐烦水墨丹青...”

    六皇子清清淡淡地含笑出声,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顿了顿,便顺势转了话头,“...温阳县主近来可好?”

    话一出口,六皇子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掉,纵然如此,少年郎却仍旧昂着头遮掩住心虚。

    来来去去都这么多句话了,这才想起来问好...

    “自是好的。”

    行昭心里腹诽,笑一笑,索性沉下心来,侧了身子让出一条路来,“...您算是重华宫的主人,臣女受了欢宜公主的邀约,都不好去得迟了...”

    六皇子一愣,连忙遮掩似的轻咳一声,脚下的步子迈也不是收也不是,少年郎踟蹰未定,袖里沉甸甸地总觉得这不是好时机,掩了掩袖子,又咳了一声,便举步往前行。

    行昭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看着六皇子藏青的袍裾动了一动,这才敢将头抬起来点儿。

    六皇子的侧脸在行昭眼前一晃而过,是黑了些,瘦了些吧?

    原本风流翩翩的少年郎好像长高了,也长大了,执扇的手如今习惯翻账册了,赏画的眼也见到世间疾苦了。

    行昭赶紧将头埋下,与之隔了三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六皇子身后,走在狭长的红墙碧瓦之下,二人一路无话。

    候在不远处的小宫人眼眸亮亮地探出半个身子去瞧。

    洞门高阁霭余晖,桃李阴阴柳絮飞。

    明明是初冬的天儿,小宫人眼瞧着二人渐行渐远,歪着头却好像在这一青一浅的背影上看见了明媚春光。

    六皇子步调一致,虽走得不急不缓,行昭人小腿短,跟在后头仍旧吃力。

    莲玉莲蓉一左一右搀着,行昭总算是松了口气儿,好歹能借力歇一歇。

    哪晓得将过春妍亭,六皇子陡然走得缓了下来,莲蓉脸色便憋得像棵青柿,凑在行昭耳朵边上说悄悄话:“...素来说端王殿下稳沉,稳沉的人能一会儿走得这样快,一会儿又慢下来,反反复复的...也不晓得将才是在和谁使气!”

    行昭捏了捏莲蓉手心,冲其笑了笑,没说话。

    眼角的余光里瞄到春妍亭,大约是初冬来了的缘由,亭子里头挂上了深色幔帐,外面也安上了几盏透亮的琉璃屏风,就怕宫里头的贵人在春妍亭赏花赏月的时候吹了凉风吧?

    宫里头的女人活得很精细,却常常会死得很粗糙。

    多讽刺啊。

    行昭一道向前走,一道扭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春妍亭,却陡然在衬着深色帐幔的琉璃屏风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小娘子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神色不明地停下了步子,看向前头缓了步调的六皇子,掩眉敛目,看着青色裙裾下躲闪不及的鹅黄绣鞋,心头怅然却又有回甘。

    重华宫居于西六宫最远,只因淑妃好静,一路过来,就算六皇子明显慢了步调,行昭仍旧累得气喘吁吁,与六皇子一道去正殿给淑妃问了安,便听了淑妃的好笑声:“...你姨母年轻的时候,骑马射箭都是好手,踢毽子踢百索,打马球样样手到擒来。就是本宫年轻时候,也不怯这点路...”

    行昭听得面红耳赤的,嗫嚅几下嘴,看着精神奕奕的淑妃心里只顾得欢喜便一时间没想出要说个什么由头来。

    淑妃便看着行昭笑,淑妃越笑,行昭脸上就越发烫,这不是明晃晃地在说她懒得动弹吗...

    幸好欢宜过来救了场,拉着行昭去了内厢,将一进去阖上门便问:“你从凤仪殿过来,老六从崇文馆过来,你们两个怎么凑做了一堆?”

    行昭抬眸认真的看了看欢宜,原来并不是她故意为之的啊...

    一边为自己的多疑好笑,一边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水,大口喝了两口,这才缓过神来,笑着说:“原来端王殿下是从崇文馆过来的啊,我还以为他是从仪元殿过来的呢...大约是六皇子从太液池过来觉着路程有些远,便干脆绕进了宫道里?”

    行昭回得一派风光霁月,欢宜蹙了蹙眉头,没说话了。

    她让行昭早些过来无非是想让行昭与老六早些碰面,哪晓得老六还晓得守株待兔地手在了凤仪殿的宫墙外头!

    孺子可教!

    欢宜眉头又松开了些许,笑着让宫人又上了两盅茶来,和行昭闲扯开来,话头从“东院的桂花开得香得很,可惜等冬天来了雪一覆上去,香味儿便没了。”,到“...昨日母妃去侍疾,太后娘娘却不许母妃进去。听丹蔻说,太后娘娘已经失禁了...”。

    前一桩事儿风花雪月的,行昭便风花雪月地应承。

    后一桩事儿涉及皇室私密,欢宜说得,她却说不得,只好打着哈哈回:“淑妃娘娘好孝心...”

    欢宜扯的话头跨度有点大,行昭能看出来欢宜心不在此,却仍旧耐着性子陪她天南海北地说话儿。

    欢宜在想些什么,行昭当然不知道,可六皇子却知道。

    “温阳县主才多大?我才多大?母妃未免思量得也太远了!”

    六皇子小啜一口茶,茶还没咽下肚,却险些喷出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殿上的陆淑妃,脸上烫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赧意还是羞意。

    “知子莫若母,你拿一条性命去拼前程是为了什么?你几天几夜没合眼驾着马回京,一出仪元殿便去拦阿妩,是为了什么?你在皇帝面前三番两次上梁平恭和顾先令的眼药,又是为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陆淑妃笑意浅浅淡淡的,还是一副娇容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儿却总算是让人信了,她也是出身陆家的将门之女!

    “人生在世几回搏?打猎认准了一只兔子,就算箭筒子里只剩一只箭也要下狠心去拼上一拼!阿妩还小,可你却十四了,皇帝让小顾氏进宫跟着欢宜伴读,未尝就没有想拿王妃的位子去补偿顾家的意思。方皇后肯定不喜欢将阿妩再拖进天潢贵胄的是非圈里来,前路漫漫,你以为还容得下你踟蹰不定?说一千道一万,宫里头的人过得大抵都不如意,你既欢喜阿妩,便至少有了过得如意的一半可能,小郎君便要勇于去搏一搏,就像你这回豁出条命去搏前程一样。尽人事听天命,你若不努把力,拿出一颗真心出来叫小娘子与方皇后看见,人家平白无故凭什么放心你,愿意试上一试?”

    六皇子沉眸垂首,既没否认陆淑妃说道的他欢喜阿妩的事儿,也没急于表达决心。

    少年郎的指腹上有了一层薄薄的茧,他执意要跟着黎令清去辽东,无非是想在皇帝跟前露脸,可为什么想要争气呢?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拳头大的人说的话才是话,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所以他必须强起来,才能将他想护着的人都掩在羽翼之下。

    他的母亲是个不争不抢的,对那个位子从来也没有肖想过,这是陆淑妃头一次让他搏上一搏,只为了去争一个小娘子。

    六皇子笑了笑,半大的少年郎看不懂世事,却能看清楚真心。

    宫里的女人锦衣华服地心苦了一辈子,却在心底里留了些许地方放着一个叫“爱”的东西,她们仍旧渴望爱,就算自己的孩儿能够拥有便也此生足矣。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相邀的小字辈也陆陆续续来了,二皇子四皇子一道过来,住在慈和宫的顾青辰带了两樽水天青碧的古窑花斛来,正好配欢宜屋子的黑漆黄花木炕桌,欢宜就算与小顾氏一向不咸不淡,也笑吟吟地让人去剪了几枝桂花插在花斛里,立刻摆上了炕桌。

    这个接风宴说是淑妃办的,还不如说是欢宜办的更贴切。

    请来的都是正正经经住在宫里头的小字辈,开宴的屋子是摆在欢宜内寝的正厢里,大周民风开朗,这一桌子上的人又都是牵了关系的,彼此之间哥哥妹妹,姐姐弟弟的称呼,倒也不用特意避嫌再开一桌。

    热热闹闹地坐一起,将上桌,二皇子便嚷着要灌六皇子酒,口里说是庆贺他大难不死,欢宜却和行昭咬耳朵:“...二哥吵着要不醉不归几天了,总算是将憋着的那口气放了出来。”

    六皇子豪爽地一饮而尽,又兄友弟恭地斟满了再去灌二皇子。

    几个半大的小子吵吵嚷嚷地,二皇子端着酒杯走直线,四皇子抿了抿唇要唱戏,六皇子便拍着巴掌,扣了五钱银子在桌上,赌“...四哥唱夜奔!若唱得比柳文怜还好,我便和你学甩水袖!”。

    行昭捂着帕子笑完这头笑那头,最后笑倒在欢宜身上,迷蒙中却看见顾青辰下巴抿得尖尖的,眼睛媚媚的,像极了慈和宫的顾太后。

    二皇子想不醉不归,如其所愿,身侧的宫人扶都扶不住,还是淑妃让人熬了解酒汤两碗灌下去,少年郎才清醒点。

    几个内侍扶着二皇子往外走,顾青辰往慈和宫去,欢宜让身边的大丫鬟江草送,自个儿亲将行昭送到了门廊里。

    行昭将轻捻裙裾拐出游廊,便听见身后急急慌慌的呼声。

    “温阳县主且等等!”

    行昭扭身一看,是个面生的丫头,自个儿的手还没伸出去,那丫头便将一个香囊塞了过来,又福了福身,便转头往里小跑。

    香囊硬硬凉凉的,行昭将栓得紧紧的绳抽开,把装在香囊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抖落在了掌心里。

    借着画梁上摇曳的微暖的光,行昭手心的那颗小小的绛色雨花石亮晶晶的,光从石头的边缘擦过,直直撞进了小娘子的视野里。

第一百四九章 初冬

    日子将进了十一月,天儿又到了冻得人僵手僵脚的时候。

    深秋近冬的月份,天儿开始亮得晚,黑得早了,天际边上将蒙蒙亮,掖庭里的小宫人们便搓手跺脚地裹着小袄,提着个比自个儿一半还要高的木桶挨个儿排着队打水。

    小丫头们拎不动沉沉甸甸的桶,水便晃晃荡荡地洒了一路,等到了天色微熹,路上的水便被冻得结成了霜。

    欢宜捻着夹袄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意在避开路上的霜气,还扭过身时不时搀一把行昭,声儿放得特别小。

    “...入了冬,常先生的课还开得这样早,咱们小娘子也不需要考状元,更不要当惊采绝艳的女词人...”

    说实话,皇家的公主皇子们过得是锦衣玉食,可也着实辛苦。

    宫外头的勋贵侯府,哪家小娘子小郎君会卯时一刻就起床来,喝几口乳酪,吃几口点心垫肚子,背着行囊就去崇文馆温书?

    相对之下公主们算是过得松活的,想一想几个皇子还没领差事的时候,说是卯正就要起来扎马步,扎完马步就去崇文馆。二皇子说起这茬时,便以一种小狗望食的眼光望着四皇子,眼睛闪闪的,好像很羡慕。

    行昭想着便笑起来,二皇子是不着调,会因为四皇子腿脚不好不能扎马步,晨间便可以睡得久点儿,便艳羡得跟个什么似的。

    行昭笑着笑着,笑容便渐消了下去,长廊上的霜气冰冰凌凌莹然得就像那日夜里,暖光下的那颗雨花石。

    她明白这是谁送的,一回凤仪殿就将一五一十地将这石头坦白给了方皇后听,方皇后既没深究下去,也没让她还回去,看着石头只说,“...你现在年岁小,这石头做成项圈太小了,做成簪子又太大,先收着,左右现在用不到。”

    方皇后转手便将雨花石给了蒋明英,吩咐她收在匣子里。

    行昭心里却很清楚,这颗石头应当是再也见不到了。

    重来一世,行昭想自己应当能够分得清楚爱与恨了,爱需要聪明与良善,若是她再不管不顾地,直冲冲地一头扎进去,她就是愚不可及,人蠢了,还谈什么爱呢?

    所有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伤人伤己。

    小娘子沉了沉首,隔了片刻,再一抬头,面上恢复了神采熠熠,笑着去牵欢宜的手,真心相邀:“...午晌的时候,贺二夫人要入宫来,我三姐也跟着来,她是个爽直的,你要不要一道过来瞧一瞧?”

    “原你这两日开心得上脸是因为你三姐要入宫来啊?”

    欢宜眸光一亮,随即黯下来,摇头:“你若只邀我去,却撇下那个,倒落人话头。”

    那个,指的便是慈和宫的小顾氏。

    进宫不过两旬,上上下下还没听见有人说过她不好,莲蓉那样的嘴说起她来也只有这么一句话,“顾娘子性子蛮好,为人也和气,天儿凉了都不叫她屋子的人拿凉水洗衣裳,将水烧得温温的,让下头人使。还准屋里人晚上拿热水泡一泡,驱寒气。”

    瞧瞧,一两桶水,一两把柴禾的功夫,就让宫人们交口称赞起来。

    可再仔细想一想,天儿凉起来,各宫的井里都结上霜了,不好用了。

    宫里要分水两个时候,一个晚上拿水车挨个宫的运送,一个就是晨间让人去皇城东边提水用。

    晚上的水各宫都是有定例的,若想多用就只有早晨让人多提几桶水过去,谁来提?还不是宫娥们从皇城东提到皇城西。她们累不累?想一想,也不比拿凉水洗衣裳轻松多少。

    只是提水的是粗使宫人,用水的却是有头有脸的近身侍候的,前者说不上话,后者获益良多。

    顾家娘子,善是善。

    可惜是伪善。

    行昭眨眨眼睛,十足不在意:“不怕。顾娘子是入宫伴读伴侍的,她的差事出了崇文馆就要被拘在慈和宫里,你去给皇后娘娘问安,难不成别人也要说嘴?”

    “那过会子你同我一道去重华宫用午膳吧,小厨房的师傅学了两道素斋,一道素三鲜,拿笋尖,莲子还有木耳烩在一起垫在糯米锅巴上,再拿热油往上一淋,脆脆香香的,好吃极了...”

    若要说欢宜哪点不像个正正经经的端庄名姝,那就只这一点——喜欢吃。

    行昭笑出声来,算了算时辰,应当是碰不着旁人,便点头称好。

    常先生讲书讲得好,知天命年岁的老头儿,书也没看,盘腿坐在上首,昂着头,一道捻胡须,一道抑扬顿挫地在讲着《中庸》。

    大约是在长身体,一上午还没过到一半,行昭便饿了,扭头眼巴巴地瞅着欢宜,欢宜便从小书囊里偷摸拿了几块绿豆糕出来,再从书案下头蹑手蹑脚地偷摸塞给行昭,还轻言细语提醒一句:“...放心,是花生油做的...”

    两个小娘子私下的这一场官司,被顾青辰看得清清楚楚的。

    手指蜷了蜷,再慢慢舒展开来。

    入宫两月,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宫里人看她的神色恭敬中却有蔑然,宫妃待她的态度,生疏且平淡,就连两个小同窗待她也只是担了个面上情。从顾家独一份的小娘子到如今要看人脸色的原因,她心里明白得很!大周看重祖宗家法,做官凭的是谁家祠堂的牌位多,顾家是什么出身?宫里头这些主子又是个什么出身?两厢一比较,她心头跟个明镜儿似的。

    说是给欢宜公主当伴读,可凭什么贺家的小娘子没担个伴读的名头才好名正言顺地住在宫里?

    顾青辰薄薄的嫣红的唇抿得紧紧的,顾太后靠着容貌和两个儿子把顾家推到了这一步,凭什么她不可以?

    约莫是中途进了几大块儿绿豆糕,行昭午膳的时候就有些用不进去,手里头杵着银箸,从眼角的余光里却从重华宫里的摆设一一扫过,用旧的了黑漆黄花木大书桌,挂落了两排的,笔尖分了岔的笔,旧窑还剩了半盆水的笔洗,三三两两随意堆落在一起的古籍,挂在墙上的几副农耕图...

    一切都看起来简单质朴,却随意坦然。

    欢宜将她拉到东厢的书斋来用膳,就是为了让她看看六皇子的书房长什么样吗?

    行昭心头堵得慌,索性又拿起筷子恶狠狠地夹了块儿笋尖,咬在口里,脆生生的。

    从重华宫再回凤仪殿时,过了晌午,天色放晴得厉害,初冬时节的暖阳透过白蒙蒙的一层霭,照在灰墙青瓦上,恬淡得不像话。

    欢宜找了托辞,在要到妙经阁的时候停了停,说是,“...去给太后娘娘求个平安符,过会子再过去瞧你三姐。”

    宫里头长大的都是人精,欢宜这是明白两姐妹有话说,她这样做既显亲近又识趣。

    一路上都有阳光相伴左右,行昭心里头雀跃起来,其婉候在门廊里,细声细气地给她通气儿:“...贺二夫人和三姑娘是掐着点儿来的,皇后娘娘将用完膳,就听了传召。欣荣长公主也来了,比她们早来,和皇后娘娘一道用的午膳,用的时候还问起了您...”

    边听其婉说,边拐过长廊,还没穿过中庭,便能隐隐约约听见二夫人的声音。

    “府里都好...侯爷如今赋闲在家,进进出出的倒只有臣妾家里头那个有差事了...太夫人照旧吃着药,静心养着不能生气...”

    行昭愣在门外,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贺家的人与事如今离她离得太远了,她此生也不想再靠近了。

    其婉束着手偷偷拿眼小觑行昭的神情,小娘子的神色好像迷蒙着在云端一样,就和这一段时间里的这一长串事儿扑朔迷离得一模一样。

    南风拂面,行昭终究是回过神来,重新展了眉,笑着探出身去拿手轻轻地扣了扣门板,笑眯眯地先同方皇后屈膝行了礼,再挨个儿下来朝着二夫人,欣荣长公主行礼,扭到行明那处跟前的时候,一抬头便看见行明眼眶红红的小模样。

    不过半年未见,小娘子的轮廓就长开了,长成了标准的鹅蛋脸,面容秀丽,好像性子也沉稳了下来。

    是了,这大半年的,贺家起起落落,人心难测的,想不成长起来都难。

    “瞅瞅这小两姐妹,半年没见便想成了这个样子。”方皇后冲着欣荣笑行昭,“阿妩带三姑娘去瑰意阁转一转吧,转一圈儿再把欢宜叫过来,左右天儿也凉了,三个小娘子就在一起烫锅子吃...”

    欣荣靠在椅背上,衣着宽松,却眼见着已是显了怀,面若圆盘用在这里刚好,性子却没大变,直让:“...不管不管,我也烫锅子吃!”

    “你去烫什么锅子!老老实实窝在这里,外头路滑着呢!”

    方皇后吵欣荣的样子和她吵行昭的样子像得很,行昭一边笑一边拉着行明出了正殿,将出正殿,两个小娘子便异口同声。

    “你在宫里过得还好吗?”

    “你在贺家过得怎么样?”

    话音一落,两个小娘子相视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全都红了眼眶。

第一百五十章 昏因

    行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拉着行明进了瑰意阁,小苑径深安好,朱门轻掩成一道缝儿。

    屋子里暖暖的,莲玉已将地龙烧得旺旺的,莲蓉眼中含水,亲手斟了热茶奉上来。

    行明单手接过茶,眼神从瑰意阁里一一扫过,笑中有泪:“皇后娘娘是你亲姨母,总是护着你的...”话停了停,欲言又止终是长叹了口气儿:“进宫住也好...那把火烧得人心都快慌了...”

    话音一落,沉重得便将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些。

    连行明都瞧出来了...

    “不过半载没见,三姐做什么学得像个大人儿样!”

    行昭语气高昂,兴高采烈地岔了话头。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无比怀念那个横冲直撞的行明,那个会一巴掌扇掉黄三娘威风的行明,是什么把曾经的鲜活的小娘子磨成了这个样子的啊。

    行昭艰难地昂了昂下颌,将眼里面的泪忍了忍,贺家遭逢此难,和她脱不了关系,方皇后投鼠忌器,她又何尝不是。

    若要把贺家一撸到底根本不难,可要既不牵连别人,又要让贺琰伤筋动骨,这就不那么容易了。

    若是将无辜之人牵扯进这一桩事儿里,这样的处事为人又和应邑有什么分别。

    行明眸光柔柔的,将手覆在行昭的手背上,眼神四下望了望,语声一滞:“...要嫁人了,不作出一副大人样儿,还能继续放肆不成?”

    明明是很淡的语气,行昭却莫名地听出了心灰意冷。

    哪家的新嫁娘不是喜气洋洋地备嫁妆啊!

    行昭蹙眉,一把将行明反握住,压低声音:“是王家不好吗?还是王三郎不如意?还是王夫人为难了你?你且同我说,左右还没下定,我就去求求皇后娘娘。”

    行明轻轻摇摇头,抿嘴笑一笑,王家不好吗?

    不,王家太好了。

    以她的身份能嫁进王家同长公主做妯娌,照她母亲的话来说“...是托了阿妩和方皇后的福,才能嫁进王家,嫁给嫡幼子。”,照太夫人的话说是“方皇后心善,看在阿妩的面子上给你寻了这么一桩亲事,做小辈的有了自己的主意,当长辈的便不好管了。”

    太夫人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可脸上漠然的神色却像把尖锥一样刺进了行明的心上。

    她本就应当是受漠视,坐冷板凳的人,好歹阿妩还惦记着她,越过太夫人让皇后间接决定了她的婚姻,否则她根本不敢想象太夫人会把她嫁到哪家去——拼命撕破脸也要保下阿妩院子里的那个丫鬟,给二门的婆子赛银子只求打听一下外头的情形,再通过欣荣长公主口把情形递给行昭。

    她明里暗里忤逆了太夫人多少次。

    太夫人心里头明白得很,只是闷着不发,攒着怒气就等着在婚事上卡她。

    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做下的,不足挂齿。

    “都好都好,王夫人前些时日上门来,看起来为人很和气的样子。王家三郎也见过几面,没多少话性子也蛮好...”行明垂着头只顾上搅帕子,拿出一套标准的却敷衍的说辞。

    行昭急得很,世间哪有这么多的佳偶天成啊!

    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一双怨偶!

    “三姐,你对我都不说实话了吗!”行昭探了半个身子,将帕子从她手里抽开,兀地想起什么,佝了腰声音愈低,“是...是...克扣了你的嫁妆了吗?”

    是了两声,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行明却明白这说的是谁,连忙摆手:“贺家女出嫁公中出得多,这是定例,左右嫁的是幼子,又不是长媳,也不用太多的嫁妆撑门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行昭叹口气儿,她是真心希望行明能够过得好。这个世间太艰难了,会耍手腕的,会耍心机的,会谄媚作小的常常过得会很如意,可立身正的,腰杆直的,不懂得转弯俯身的往往更容易走进死胡同里,往哪处走都是个死。

    行明个性坦然,死倒还够不上,可总不能图面子好看,嫁个人,然后郁郁寡欢一辈子吧?

    “阿妩日盼夜盼,三姐能入宫来让阿妩瞧一瞧。方皇后说起这桩婚事的时候,只有好字儿,阿妩看欣荣长公主如今也过得好极了,王驸马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便也很为三姐高兴。”行昭仰着脸轻声道来,“可今日看三姐,三姐其实并不欢喜,婚姻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日子是自己慢慢过的,一天不舒心还可以忍,可是一天又一天的不舒心加在一起,三姐你想怎么办?一辈子这么短,趁事情尚有回寰余地,三姐如今不说清楚,往后便只有囫囵着过了。”

    行明听得目瞪口呆,睁圆了一双眼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好像一直都没认识过她。

    话糙理不糙,字字斟心,行明心里又酸又苦,她不喜欢王家小郎,可她喜欢的身侧又已有佳人相伴了,往哪处走都不通。祖母的漠视,母亲的焦虑,父亲的无能,还有压在心上沉甸甸的爱慕与遗憾,让小娘子差点喘不过气来。

    行明的脸色变了又变,行昭看得慌,果真王家小郎做事不地道!?

    不能够吧!识女看母,识子看父,看不了父,看看兄也能略觑一二吧?

    欣荣成亲快两年了,长公主府里妾室不纳,通房没有,连清秀点的小倌都不往内院进,别家的夫人说起来是语气酸津津的,有说欣荣河东狮吼不贤惠的,也有说方皇后气势大压住王驸马不准纳妾。

    可行昭却晓得,明明是王驸马自己不想纳,欣荣有孕,是备了通房的,方皇后也从六司里选了两个面貌较好的宫人送过去。

    哪晓得第二天,欣荣就喜气洋洋地进宫里来,说是“...驸马把那两个丫头送去铺子里了。”

    那小模样,啧啧啧,得意得很。

    王驸马是这样的人,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品相能差到哪里去?

    不过既有歹竹出好笋的,难保就没有好竹出了个长歪了的!

    小娘子的心思你甭猜,猜来猜去,一准儿猜错道儿。

    行昭利落地趿拉着木屐,扶着莲玉就要下炕,口里直说:“...若当真是因为王三郎的缘由,三姐也甭拦阿妩,我总不能眼看你往火坑里跳!”

    “哎呀!阿妩你别急!你难做,皇后娘娘也难做!”行明连忙来拉,四下看了看,脸色也急得不得了,“不是因为他!是因为...”

    行昭身形随着其话头顿了顿,扭过头去看行明。

    行明拉着行昭衣角的手一点一点往下滑,眼神从高几上的绢花移到雕着五子登科的书匣上,最后定在了铺了羊毡毯的青砖地上。

    行昭静静地看着行明,小娘子的脸色又白转青再转红,最后红成一片,分明是面带赧色。

    叹了口气儿,挥挥手,莲玉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出,屋子里只剩了姐妹两人,行明舒了口气儿,嗫嚅嘴唇,最后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连成了几句话。

    “是因为我自己...我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啊。看看你母亲,再看看我娘亲,一个主持中馈了这么些年最后...”

    没说出后话,“一个为子嗣所困,现如今都没有办法解脱出来。成亲了便要侍奉公婆,侍奉相公,忙里忙外,忙成一个黄脸婆,最后还要帮着夫君纳美进门,不纳就是喝醋,连带着自己的女儿都难嫁...”

    行明说话越说越顺溜。

    行昭险些信了,一转眼却看见了行明黯得像一口深井的眼波。一定不是这样的,行明这样的个性,就算把她抛到荒郊去,她也能边哭边啃着树皮,活得很好。

    因为恐惧婚姻,才会低沉得不像话。

    她才不信。

    行昭手撑在木案上,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行明的话越落越低,最后连行昭的眼神都不敢看了。

    行昭的仗义,她明白得很,行昭帮她出的头不少,她默默维护行昭的举动也不少,可这样荒诞的理由说出来,她自己都嫌脏了耳朵。

    行明渐渐不说话了,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地龙烧得旺旺的,火苗扑哧扑哧地往上窜。

    隔了良久,行明重重地叹声气儿,再抬头眼圈又红红的,说话出声来,语带哽咽。

    “我不喜欢王家小郎君...我欢喜的...我欢喜的是...黎家大郎...”

    话音一落,便传来行昭惊呼一声:“可是黎家长兄有妻室啊!”

    行明红着眼颔首,头点着点着便低得要垂进了泥里。

    行昭一双手掐得死死的,直颤,她脑子里陡然想到了应邑、贺琰和她母亲的那桩陈年官司!

    再扭头看着行明可怜巴巴的模样,行昭猛地甩了甩头,将手捏紧成了一个拳头,强迫自己放低了声音。

    “阿范长兄知道吗?二夫人知道吗?还有别的人知道吗?阿范长兄欢喜三姐吗?阿妩记得阿范长兄是六年前娶的妻室,琴瑟和鸣得很,两年前才给黎三娘添了个乖巧的小侄儿,三姐不也去看了他的洗三礼的吗...”

    行明将头垂在胸上,讷讷地摇摇头,隔了良久才轻轻点头。

    原来她心里都清楚得很...

    行昭顿觉颓然,陡然觉得情爱这种东西飘渺得就像晨间的雾气,山林的莺啼,突兀得就像陡然而至的海市蜃楼。绊住人难得往前走,来得又没头没脑,无迹可寻——黎家大郎比行明大了接近一轮,怎么就突然欢喜上了呢!

    婚姻,婚姻,分明就是昏了头的因,才会造就出来的果。

第一百五一章 落雪(上)

    皇城之中,银装素裹一片。

    定京城里的第一场雪是在行昭去送贺二夫人和行明出宫门的时候落下的,暮色微合之下的黄昏,扑扑簌簌掉下来的雪粒儿,还有靠在青帏小车旁小娘子微红的眼眶。

    像一幅水墨丹青,又像一阕伤心词。

    行昭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白粥,木木愣愣地看着袅袅而上的白雾气儿。

    “...把库房里头的刻丝、妆花都清出来,欢宜那头赏两匹,慈和宫赏两匹,再给阿妩做几身新衣裳。”方皇后靠在软缎垫子上,抬眼看了看神色怏怏的行昭,边将册子放下,边拿手背去摸小娘子的额头:“自从贺三娘出了宫,你神色便有些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小娘子耷拉了眼,那口白粥没动,顺手便将勺子原归原好地放在碟子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

    她脑子里乱乱的,既为行明捏了把汗,又感慨世事无常。

    那日,行明一直不说话,她便只好直截了当:“你当如何?撬掉阿范长兄的妻室?堂堂贵家娘子去与人做小?这两桩事儿你都不可能做出来,又何必将那个不可能的人放在心上了呢?日子总是要过,少了谁都能咬牙过下去。再问你,阿范长兄也欢喜着你吗?这应当只是三姐的一厢情愿吧?退一步说,就算是阿范长兄也欢喜着三姐,可他尚且有正妻嫡子,聘者为妻,奔者为妾,二夫人只有三姐一个女儿,下半辈子就靠守着你慢慢悠悠地过。人活一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你且想一想你的母亲!若行举之间稍有逾矩,便是万劫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姐,你当三思!”

    作为妹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僭越。

    可她当真是怕了,见惯了女子的飞蛾扑火,最后却被火苗烫成灰的故事,她生怕行明一个不当心便毁了她的一辈子。

    她的母亲个性和软,她便慢慢地哄,最后终究失去了她。

    现在想一想,当真是悔不当初。

    行昭至今仍记得行明当时的神色,小娘子悲伤是悲伤,可并不见迷惘,隔了半晌后,死死抿着唇直摇头。

    “我从未想过要做些什么。欢喜谁是不能选择的,可我能选择还要不要执迷不悟下去。”

    短短的一句话让行昭顿时失言,大愕之余险些泪流满面。

    行明只是想将年少的旖旎情思说给旁人听,她不能对二夫人说,也不能对丫鬟们说,她憋了这样久只为了将这番话说给她听。

    说完了,这桩心事便也算了了。

    之后欢宜便过来了,之后这一年的第一场雪便也不急不缓地扑落在了地上。

    方皇后笑着探出半个身子,拉了拉小娘子的手,笑着同蒋明英说:“听说过苦夏的,倒没听说过苦冬,这是怎么了?若当真身子不舒坦,过几日也不许去雨花巷吹风了!”

    “姨母!”行昭一听便急了,好容易回过神来,“您可不许出尔反尔!都答应舅舅了!”

    方祈之妻刑氏来信,说是趁着年前赶紧进京,总不能叫雨花巷过年都没个女主人。

    行昭也看了信,刑氏行事说话很有一番爽利,前世没怎么见着的舅母,好像在这字里行间俏生生地立了起来。

    方皇后也愿意让刑氏早些来京,笑眯眯地揽过行昭:“不出尔反尔!”小娘子间的悄悄话儿,她也不愿意刨根问底下去了,索性转了话头:“...等翻了年就纳吉下定,先将贺王两家要成亲的风声传出去,就怕贺太夫人从中作梗,我也让贺二夫人注意些,这一两年都甭叫小娘子出门了,连院子也少出,就怕防不胜防。”

    方皇后的顾虑是有道理的,行昭也觉得让行明静一静更好。

    拿两年的时间去忘却一个人,再做好准备去接受另一个人,足够了吧?

    行昭眼睛转了一转,主动将话头引到了前朝:“西北战事落定,秦伯龄将军总要带部回贵州吧?梁平恭死了,舅舅直隶中央了,空出来一个西北总督的位置,西北一块儿肉又要让谁去啃?舅母带着表兄进京,把西北晾在那里...”

    行昭的意思,方皇后闻一知二。

    “西北是方家的老巢,谁没铁齿铜牙还想去咬上一口,纯属找死。”方皇后不信佛,没那么多善良,攥在她手上的就是她的了,只有她不要的,才准别人去碰,“原本怕顾先令趁乱盘踞西北,谁曾想顾太后生了场病,生得巧得很,估摸着皇上也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升他的官儿来补偿,一道旨意把顾先令也叫回来了,同时也算是彻底绝了顾家争西北的念头和可能...”

    行昭原先恨不得拿纸笔把方皇后的话儿记下来。

    如今她真的这么做了...

    方皇后啼笑皆非地看着悬腕笔走游龙的行昭,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小娘子的头,继续道:“方家活捉托合其军功卓著,皇帝多疑,你舅舅在定京里避个几载再筹谋回西北也是个好主意,索性他手底下这么多兵将,西北总督的位子要换人,他手底下的那些佥事、指挥换不换呢?随便插几个进去,就这几年的功夫要想把西北吞下肚,笼统地看了看朝中之人,谁也没这么好的胃口...”

    行昭喜欢听方皇后一板一眼地分析庙堂之事。

    就像常年被拘在笼子里的鹰,偶得空暇才能在空中飞上一飞,抖落了羽翼显得一反常态的精神抖擞。

    行昭手里执笔,仰脸望着方皇后笑,方皇后庇护她,她也想叫方皇后高兴起来。

    姨甥在内厢围着暖洋洋的地龙说着话儿,没隔多久,便听外间有宫人通禀,“和嫔来给皇后娘娘问安了!”

    和嫔是谁?

    行昭心里头挨个儿过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那个顾家旁旁旁支的顾家女一连称病了几旬后,总算是来给方皇后请安了。

    方皇后面色一沉,让行昭只管安安稳稳地坐着,“...本宫的外甥女去避一个嫔妾?宫里头还没这个道理。”

    行昭笑着颔首称是。

    一个小顾氏不到两个月便让宫里头的人交口颂赞,另一个小顾氏却静默无声了这样久,顾太后兴起之时,母家势弱,如今却不一样了,顾家成了气候,皇帝顾忌母族情谊,就算顾家再上不了桌面,也想让他们在人前显上一显。

    顾太后喜欢做交易,行昭却觉得这个交易划算极了。

    半边身子瘫在床上,却把两个顾家女都送进了宫,顾太后心里一定也觉得没亏吧?

    说没幸灾乐祸,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前些时日她随方皇后去慈和宫侍疾,顾氏不让她们进,方皇后便在外厢坐了一晌午,终究是拗不过她。

    阴暗迷蒙中看见昔日趾高气扬的顾太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满面褶子,一半脸笑一半脸抽搐的老妇人,行昭纵然有准备,仍被惊了一惊。

    “嫔妾给皇后娘娘问安...”

    软软绵绵的一管好声音,麻溜地将行昭给拉了回来。

    眼瞅着四角窗棂之前,微光之下有一佳人着秋杏色右衽褙子,佩之以银灰下裙,臻首微垂,行昭便正好看见小顾氏的侧脸与纤弱扶柳的腰肢。

    心头一叹,好美的容貌!

    宫中从来不缺美人儿,方皇后的大气沉着,淑妃的缄默软和,惠妃的明艳高调,王嫔的娇柔清灵,行昭自诩算是阅尽千帆,可这个小顾氏却绝对能排上其间一二。五官精致,巴掌大的小脸儿,欲说还休的眼眸,怯生生的水灵灵的神情,慑人心魄。

    顾青辰是顾家发迹之后的嫡支嫡女,养她便以上流世家女儿的教养来规范,可这个顾氏是顾家旁支,长在贫乐之家,自然是照着民间的礼数养出来的。

    十六七的年岁,没有顾青辰的柔婉端丽,却陡增一股子媚态,是因为有着顾太后年轻时候的媚态,才脱颖而出送进宫的吧。

    “和嫔免礼。”方皇后言简意赅,沉声让碧玉上茶又赐坐。

    和嫔顿了顿,余光瞥向端坐于下首的行昭,再顿了顿,终是捻了捻裙,半坐在了凳子边缘上。

    行昭单手端着一盏茶盅,和嫔顿了两次,是想给时间让自个儿给她行礼吗?

    嫔位不算低了,王嫔熬了几十年,又生了皇长子不也才册的嫔,平心而论,行昭,这个温阳县主是该先起身向她行礼问好。

    呸,她偏不。

    方皇后要给和嫔下马威,她率先行了礼就是拆了台,如今可不是讲礼数的时候,让她去给又一个以色侍人的主儿行礼问安,她心里都堵得慌。隐忍是要的,可她就是心里不舒坦,若要隐忍之后再给敌人一巴掌,那时候的痛快根本就不足挂齿了。

    “和嫔身子骨可好些了?”

    方皇后眼神从行昭身上一晃而过,嘴角轻轻勾起,“算起来这也是本宫头一回见到和嫔吧,和顾太后长得不太像,再细看看和顾家娘子长得也不太像。”

    “嫔妾惶恐。”和嫔将头佝得愈低,“嫔妾从永州来京,恰逢秋过冬至,缠绵病榻了三月,连宫门也没出,直至这些时日好了些,这才敢来凤仪殿同皇后娘娘问安。”

    温茶从喉咙里滑过,行昭放茶盅的手一顿,换了种眼光打量小顾氏。

    相貌好,心机也不弱。

    将才那番话分明是在同方皇后表真心——病了几个月,连慈和宫都没去,自个儿表姑母都没见,病一好就过来请安了。

第一百五二章 落雪(下)

    多乖巧,多知事,多势弱的小娘子啊。

    行昭掩了掩眸,顾家人越来越聪明是真的,是一种蓬门小户的,在天桥城门口讨生活的聪明。

    “是吗?本宫问太医,太医也说是水土不服,让你好好养着。”方皇后展了笑,十足敷衍,“如今可好些了?”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关心,太医医术卓绝,嫔妾已经好大全了。同您问了安,便也要去慈和宫同太后娘娘问安。”

    好全了能出来活动了...

    给掖庭之中的女主人行了礼,是不是就该向男主人行礼示好了呢?

    行昭心头腹诽,抬眼望了望腮凝新荔的小顾氏,越发觉得她是打了这样主意的。

    “那便好...”方皇后轻声出言,眼神重新落在小顾氏身上,身子照旧坐得笔直,话说出来却显得不那么留情面了,“去慈和宫的时候记得穿素净点儿。太后娘娘尚在病中,看不得秋杏银灰这样亮堂的颜色,穿青碧、月白就很好,老人家看了心里也舒坦。”

    小顾氏面上一红,连忙起身谢罪:“是嫔妾思量不周,谢过皇后娘娘教诲。”

    行昭看不出她是真惶恐还是假惶恐。

    穿得像春朝里头的一支新绽的花儿来给主母问安,放在哪家都说不过去,高门大户的妾室在主母面前立规矩的时候,恨不得把自个儿收拾得能淡没在气里,别叫主母瞧见了。

    小顾氏新晋入宫,又无宠在身,哪里来的胆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方皇后跟前来现,又不是正正经经的二八少女,做事欠思量...

    行昭手头一紧,难不成她就是想叫方皇后以为她就是个十六七的,出身贫苦的,看着聪明实际漏洞百出的小娘子...

    刀要怎么才好用?

    要主人拿到手上使得顺手,用得放心。

    她,一个姓顾的小娘子,想成为方皇后手里的刀?

    方皇后亦沉了沉,小顾氏称病蛰伏几月,如今贸贸然出宫率先就往凤仪殿来,不得不叫人思量。

    当事有疑窦之时,以他言蔽之。

    “家在永州?父亲在朝廷里做官吗?往前可曾见过太后娘娘?在家排行第几啊?定京城的菜式是吃得惯还是吃不惯?”

    一连串的话儿没多大意义,方皇后可不是个喜欢听家长里短的女人。

    “回皇后娘娘,家在永州,父亲在县里头做一个小吏,主家都在定京城里,算起来嫔妾家父与顾佥事的父亲是出了五服的弟兄家中还有一兄一弟,所以街坊们都唤嫔妾叫做元娘。”

    小顾氏将最后一个问题草草略过,“嫔妾尚在病中,司膳房送来的饭菜也都以清淡为主,嫔位心里十分感激。”

    并没有说吃得惯吃不惯。

    说吃得惯便是托大,主子娘娘们吃的也都是这些菜式,你一个小小和嫔上哪里来说吃得惯,说吃不惯更是栽进了坑里。

    宫中女人们的言语机锋你来我往的,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方皇后的咄咄逼人叫行昭看在眼里却是竖盾自保,你进我退,我进你退,饼只有那么小一块儿,谁咬了一口,别人都面临饿死的处境。

    行昭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元娘啊...”方皇后笑一笑,顿了一顿,让小顾氏喝茶,“...往后可不能再叫元娘了,跟着进宫的丫鬟口中的称谓也该改一改了,元这个字儿在宫里是不能乱用的,进了宫你就既不是你家的元娘,也不是顾家的小娘子,你是要为天家添枝加叶的贵人了。”

    小顾氏面色一喜,适时地红上一红,余光再瞥见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行昭,晓得今日之话应当是到此为止了。

    搭着椅背,颦颦袅袅起了身,又颦颦袅袅地深屈了屈膝,又求皇后:“嫔妾得蒙天恩,有幸入宫选侍左右,嫔妾心头既惶恐又欣喜。奈何嫔妾长在乡野之间,虽是在宫中已有几旬,可身子不争气,缠绵病榻许久,宫中的规矩虽有嬷嬷教导,可难免有所疏忽...”

    伊人软语,轻柔得像拨弄盛夏温暖的水面。

    方皇后笑一笑,云袖一挥,让小顾氏先回宫去。

    第二日便从六司里选了一个教养嬷嬷,先让蒋明英带去慈和宫瞧一瞧,谁也不知道顾太后点头没有,可方皇后说是顾太后点了头的,那阖宫中人便只能认为这人选也是顾太后选出来的。

    莲玉万分赞叹,边给行昭递上修剪花枝的银剪子,边轻声轻气:“和嫔娘娘到底姓顾,皇后娘娘既是卖了皇上的情面,往后和嫔出了什么事儿,也和凤仪殿无甚关系了。”

    行昭笑着将绿萼花枝摆正,她的外祖母应当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养出了方皇后这样的女儿,也教得出方祈这样的儿郎。

    只可惜去得早,否则她的母亲怎么会一点心机和手段都没学到呢?

    和嫔得了教养嬷嬷,礼尚往来,自然又到凤仪殿来谢过一回恩,从凤仪殿一出去便拐道去慈和宫谢恩,一来二去,和嫔顾氏的名声终究也同她的表姑母一样,以貌美在宫中打响了。

    宫中两顾氏,一个品性端,一个相貌美,女人的所有好处都被顾家女占了,到最后连皇帝也惊动了。

    “...那个和嫔顾氏可是身子骨好些了?”

    “我看着和嫔是身子好多了,话儿也说得,路也能走,身子一好便来和母后和我请安,大约是出身旁支的缘故,虽没有大家闺秀之态,可小家碧玉能担得上,言谈行止也很是有番味道,想来也是个立身正的。”

    方皇后婉转答话,笑着努嘴指了指行昭,“小丫头不懂事儿,见着和嫔也不晓得行个礼,倒叫和嫔多看了她两眼,临走的时候我一忙又给忘了,别叫和嫔心里不舒坦了。”

    行昭瘪了瘪嘴,轻手轻脚地过去帮着皇帝斟满了茶,再双手恭恭敬敬奉上,话里辩解:“...和嫔娘娘一进来,阿妩便惊呆了,从没见过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美人儿姐姐,后来听宫里积年的嬷嬷说,和嫔娘娘和太后娘娘年轻时候长得像极了,阿妩便又去崇文馆翻太后娘娘年轻时的画册,又去丹青阁找...”

    “天天翻得灰头土脸地回宫,一张脸花得擦都擦不干净。”

    方皇后从善如流接过话头,笑着请皇帝喝茶,“常先生最近在上茶道课,小丫头逮着谁就请谁喝茶,就属您还没喝过了,您且尝尝看。”

    皇帝听完行昭的话儿,面色沉了沉,又听方皇后后言,面上展笑,小啜了口热茶,摸了摸小娘子的双丫髻,笑言:“半灌水响叮当,阿妩再练练,还差了些火候!”

    行昭靠在方皇后怀里,抿唇笑了笑。

    皇帝过后便再也没提及和嫔顾氏了,同方皇后从“扬名伯的府邸还在选,是城东靠着绛河好?还是城西靠着骊山好?”一直扯到“朕琢磨着也得给方祈手下的几个千户安个差事做了,他们家眷都在西北的吧?那还是按例升一级,再回西北去就事也好。”

    新纳的妾室长得像自家老娘,任谁也鼓不起这个勇气敲开这美貌妾室的厢房吧。

    皇帝始终不去,和嫔顾氏造再大的势,掀再高的名声,也只是昙花一现,终是徒劳的。

    小顾氏沉寂了两三日,又时不时地再登凤仪殿了,陪着方皇后唠家常,打叶子牌,教导行昭做针线,从开始的隔一日登门一次,再到后来的日日登门。

    方皇后没发话,凤仪殿上上下下都以最恭谨的态度待她。

    行昭待她不咸不淡,说话间既有对长辈的恭敬,也有心不在焉和随心所欲,更叫小顾氏心生异样。

    她原本的算盘明明就打得很好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男人嘛,都要吊足了胃口,半遮半掩地才能处得长久,她的样貌她心里头十分有底儿,藏了几个月,再横空出世,皇帝不会对她有所期待和疑惑吗?

    方皇后也拜访了,慈和宫也去了,嬷嬷也派了,动静有了,皇帝也知道她了,怎么就是不来呢!

    小顾氏始终想不通,去慈和宫的时候,她的小辈顾青辰这样一番话却让她毛塞顿开,“皇上最喜爱惠妃,与德妃最随意,最信任淑妃,可最敬重的却是方皇后。好生待在方皇后身边,叫皇上真真切切看到你,比听你的名字听了一万遍都强。”

    宫里吃穿不愁,她已是十分满足了。

    可当人看见别人用的是云丝锦,自己却穿的是三江布时,心里难免不会生出别的期望。

    她照着顾青辰说的做,终究在腊月前夕,方皇后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儿:“...皇上喜欢吃胭脂鸭片,喜欢看流水夜灯,腊月的天儿这样凉,皇上还要去太液池看灯,真真是怎么说也说不听。”

    小顾氏手头一紧,一圈线便险险抠进肉里。

    行昭埋头绣给潇娘的香囊,心里苦苦酸酸的,将自个儿的夫君绕这么大个圈子推给别的女人,会不会比割肉还要疼呢?

    方皇后心里疼不疼,行昭不清楚,可小顾氏的春风得意,行昭却看在了眼里。

    带着方皇后的准许,太液池夜遇,终究让小顾氏青云直上,位分从嫔升到了婕妤,宫室从偏厢搬到了东厢。

    行昭没心思去管这些以色侍君女人们的心事与得意,因为她的舅母与表兄表姐总算是在年前赶到了定京城来。

第一百五三章 雁回(上)

    马蹄踢踏,有两匹枣红色宝骏在前开路,后有一驾素青绘虎纹马车“咯咯吱吱”地沿着老城墙的汉瓦青砖行得沉稳。

    大雪积了些时日,放眼望去尽是苍苍茫茫,天地间像悬挂了千万幅竹帘,透过扑簌簌落下的雪,便能看见大道蜿蜒无垠的白茫茫,还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雨花巷里整装待发,气势浩荡,从铁马冰河翩然而至的将士们配上刀,穿上甲,面色肃穆地一个挨着一个站在巷口。

    站在最前列的是个迈着外八字,套上夹袄,背手挺胸,很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的当朝右军都督方祈,其后三步的是个身形颀长,剑眉星眸,蜜色肤色的健硕少年郎,少年微微佝弯了身子是为了迁就自家那个身量还小的小娘子。

    东市集的人透过栅栏缝儿偷摸往里瞧,啧吧着嘴,从西北来的将士是当真杀过人,见过真东西的!

    瞅瞅!

    瞅瞅这气势!

    叫人都不敢细瞧!

    外人看上去很威风的方都督却面带赧色,一扭头一开口,这浩荡的气势立马碎成了渣渣。

    “你舅母又不是没来过京里,还非得让几个小兔崽子把盔甲洗一洗穿上来迎,整这么大阵势...我看老毛头冻得直打哆嗦,哈喇子顺着胡须流,可是流到一半就给冻住了...”

    行昭眨了眨眼,眼眸兴叹,这哪里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啊...分明就是“快看啊,在雨花巷巷口那里,怂着好大一坨方都督”!

    流着哈喇子的毛百户四下望了望,十足不服气,抹了把嘴角,明明就没被冻得流口水!

    便嚷嚷起来:“将军!给俺留点颜面成不!”

    行昭抿嘴笑了笑,一道踮着脚往外望,一道细声细气说:“舅舅您也别闹别扭不好意思,您且瞅着。舅母铁定是憋着火气儿来的,您姿态放低点儿,阵势鼓捣大点儿,舅母一看,便什么火气儿也发不出来了,只觉得脸上有面儿!”

    方祈哼哼一声,骁勇的都督如今心里头却慌得不行,他屋里那娘们是个什么性子,他还不晓得了!

    贸然出击,孤身涉险,不留一词,杳无音讯。武将的女眷日子过得难,就怕一觉醒来便听到了老爷们死在外头的消息。

    外人看起来他是英勇无常,忠心耿耿,只有内里人会心疼他。

    可照着她的个性...非得抓起他来剥掉一层皮!

    阿妩说得没错,如今认个怂,服个软是为了让他今后的日子好过点...

    思及此,方祈又挺了挺胸,挽了挽袖子,试图将胳膊上那道疤再露得明显点儿。

    行昭偷偷觑着方祈的行为,笑弯了眼睛。

    小娘子耳朵尖,眼神也不赖,撑在行景的身上,素手一指,惊喜唤道:“舅母来了!”

    白茫茫的天底下是愈加白茫茫的一片,从远处青瓦灰墙之畔,有一抹枣红光影由远及近,冲破雾色,疾驰迫近,像雾霭沉沉中的一道余晖,又像破空而出的朝霞。

    行昭人矮,率先入眼的是喘着白雾气儿的马头,再一点一点地往上瞅。

    骏马流畅的身线,厚重的羊皮靴子,扣在马缰上的一双手,最后定格在了少年郎轮廓分明的脸上。

    是舅舅的桓哥儿!

    行昭攥紧了行景的手,眼看着少年郎一个利落地翻身下马落地,顺势单膝跪地,双手成揖,极亮极朗气的一声。

    “父亲!我们回来了!”

    方祈眼神闪了闪,这个铁血男儿汉终是放开了怀,朗声大笑,一把将儿子捞了进来,“你母亲和妹妹呢!”

    “爹爹!”

    马车渐进,行昭一抬头,便瞅见了有一梳辫着胡裳的小娘子俏生生地半斜身子立于其上,撩开车帘便胆子大极了,“腾”地往下跳,随后便是一个姿容爽利,眉梢之间尽是精神的中年妇人撑着小娘子的手下了马车。

    是潇娘与刑氏。

    刑氏长得端正,不算很美,可粗眉大眼,眼窝深邃,显得特别精神。潇娘肖母,却也有方家人白白的肤色,和一张圆圆的脸,小娘子顾盼生辉起来,有一种晨头的朝气。

    终是一家团圆了。

    刑氏一下马车,方祈便红了红眼,挺直脊背与之对视一刻,却扭头转身一把将行景推了出去:“还愣着!快去扶着舅母!”

    行昭心里又酸又甜,方祈是怕他们见景伤情吧?或许她与行景没有一个好父亲,可他们还有着一个好舅舅...

    刑氏红着眼摆了摆手,没让行景扶,从传来方祈回京,她心里头的情绪便复杂极了,欢喜有之,心酸有之,彷徨有之,可看着如今活着立在她跟前的夫婿,陡然发觉心里头还是欢喜与庆幸更多。

    忍了忍,笑着一手牵着潇娘,一手去牵立在行景身侧的行昭

    “这也不是说话儿的地儿,都还站着做什么?大冬天儿的不嫌凉啊!”

    一边往里走直撵众人进府,一边嘴上也没闲下空来,“几个大爷们儿在京里也不晓得买点仆妇,我还不晓得你们这群人,吃也将就着吃,住也将就着住...”

    走在最前头,路过中庭瞅了瞅已经被雪掩成一片的庭院,直咂嘴:“打仗倒是打得来,扫个雪倒成了难事儿了!邋里邋遢的,幸好皇后娘娘没来过,否则一定气得掉头就走!”

    走在游廊,刑氏“嗖嗖”地走得快极了,压根不像是赶了三天路的人,手指头抹了把扶栏,瞪了眼毛百户:“你瞅瞅,有多少灰?惯得懒出了一身臭毛病,往后还怎么说媳妇儿?”

    毛百户快哭了,将才没被冻得眼泪鼻涕流出来,这回被话儿伤得眼泪快出来了。

    怎么又是他啊!

    他都缩到角落里蹲着了,怎么夫人还是忘不了他啊...

    一路上刑氏的话儿就没停过,有人通过痛哭流涕来表示欢欣,有人用哈哈大笑来表示欢喜,有人...行昭抬眸憋笑,瞅了瞅刑氏正经的一张脸,有人欢喜得翻了天,便会止不住地说话!

    前头刑氏在说,方祈跟在后头默默地听,时不时耷拉着脑袋应承两句。

    生死相逢的气氛被冲淡成了一张薄薄的纸。

    这样也挺好的,没有抱头痛哭,也没有相拥而泣,安好流年,恍如昨事,这样也挺好。

    方家人总有这样的本事。

    行昭笑一笑,一仰头便正好撞见了潇娘好奇的眼神,小娘子索性眯着眼咧开嘴粲然笑开,欢喜得像年画里头拜福的童子。

    潇娘愣了愣,随即也咧开嘴,回之一笑。

    一进内间,行昭与行景便规规矩矩地给上首的方祈与刑氏叩了三个头,又同桓哥儿、潇娘姐姐弟弟,哥哥妹妹地见了礼儿。

    这是这一世的头一回正式相见,行昭笑着给潇娘送了绣成的香囊,给桓哥儿送了一方玉佩。潇娘大大咧咧地接了,拿在手里头便惊呼:“...定京城里的小娘子莫不是都要去绣坊里学一圈!”

    连声赞完后从袖子里掏了一个嵌八宝的赤金镯子,行昭接在手上愣了愣神,便笑开了,西北民风彪悍,小娘子送礼连个盒子也不装!

    行景备了一幅画儿给潇娘,一个亲手扎的蹴鞠彩球给桓哥儿。

    用过午膳,行昭便告辞,“...您才到定京城,前前后后都要拾掇,也要休憩,阿妩过些时日再过来同您正经请安...”

    林公公驾着马车候在外头,刑氏便牵着行昭往外走:“阿妩的心意,皇后娘娘的心意,都明白。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方便,我什么时候递帖子进宫问安...”

    一道说一道行至游廊口,轻声一叹,“左右事儿都过去了,景哥儿住在这儿,就是住在家里,女眷间的事儿,老爷们儿不好出面,我却是个能泼的,任谁也抢不走景哥儿。请皇后娘娘安心些。”

    她今儿个出宫来迎,方皇后本是不许的,赖不住她软磨硬泡。

    其实方皇后也明白,刑氏带着儿女一进京,西北战事又定了,鞑靼俯身为臣,托合其作为俘虏便也要交还了,景哥儿再住在雨花巷里就不那么妥当了,贺琰不喜欢景哥儿,可架不住景哥儿争气啊。

    这是贺家如今能捞到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先去看看你舅母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也好,若是前缘后事都清楚,景哥儿挨着他们住我也放心。若是是个拧不清的,就要早做打算了。”方皇后也没太见过这位嫂嫂,又习惯性地将事情往最坏处想。

    如今看起来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刑氏拧得清得很。

    行昭点点头,又是深深屈了膝头,请刑氏快进去,“...过年事儿忙,可皇后娘娘总要看看外甥外甥女吧!”

    回了凤仪殿,方皇后便问起来,行昭一五一十答了,说起刑氏擦灰怪罪毛百户的时候,方皇后乐不可支地倒在软缎垫子上。

    晚上就让六司选了几房仆从,又领到庭院里瞧了瞧,便让人给雨花巷送下去。

    莲玉心里头担着忧虑,总怕贺家又把行景连着行昭要回去。

    行昭盘腿坐在炕上喝乳酪,边喝边说:“贺家按兵不动,咱们也装作不明白。哥哥身上可是担着爵位的。一家两国公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过,分了东府和西府住,反正临安侯才年逾不惑,总要再续弦生子的,嫡长子承扬名伯,嫡幼子承临安侯,就算是拿到皇上面前也能说得通。”

    那头的地龙烧着火儿,莲蓉侧开身子避在一旁,将盆儿的纸一张一张往里投。

    火舌咬住了堂纸,火势弱了弱,接着便又突突地冒了起来,纸张四角起了卷儿,最后慢慢烧成了一堆灰烬。

    行昭余光里瞥见,心头一叹,有时候白纸黑字就像一柄利器,落在有心人手里,伤的或许就是自己。

第一百五四章 雁回(下)

    刑氏一回来,雨花巷就一连有好几个大动作——将旁边的几处大宅子都买了下来,挨个儿分给蒋千户、毛百户还有方祈手下的几员大将,又从西北大大方方地接了几房仆从进京,加上方皇后赏下去的那几房人,雨花巷总算是不那么像安营扎寨的军营了。

    毛百户又被派到回事处来递帖子道谢,行昭都能想象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儿汉一副委屈得要死的神色。

    方皇后笑吟吟地接了帖子,只吩咐道,“让平西侯夫人好好将养着,从西北过来难免会不太适应,屋子要收人也要管,若是六司送过去的人倨傲不听话,便拿着卖身契发卖了便是,不用顾忌。”

    “不用顾忌”四个字儿,像一颗定心丸,刑氏吃下去了,便更放开了手脚干,又给蒋千户一行人买了丫鬟仆从,算是昭告“方家的兵,方家的将士,咱们方家里里外外都安置好,哥俩好,仗义着呢”!

    方皇后不急着见刑氏,行昭想也想得到。

    亲得不能再亲的血缘,难不成别家还能因为方皇后晚些召见刑氏,就猜测亲兄妹疏离了?

    她们急,有人比她们还急,就等着贺家自己露破绽便是。

    进了腊月,扳手指头一日一日地算,数着日子就该是除夕了。

    宫中好喜庆,皇帝的寿辰,皇后的千秋,辞旧迎新的除夕,三个日子是顶顶重要的,若是再加上个太后寿辰,勉强能算作四角齐全。

    顾太后瘫了,没气力应付六宫朝贺,方皇后便领着后宫中排得上号的妃嫔们排成两列,在慈和宫院子门口全了礼数,顾婕妤跃众而上,站在王嫔之前,王嫔垂着头没说什么。倒是陈德妃说话一向无所顾忌,当天就从长乐宫里传出来了颇为打抱不平的几句话。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春日花开艳,能开几日香。待到花谢时,落红堕泥壤。”

    话儿没说透,传到方皇后耳朵里,方皇后便细问行昭,“...这几句话儿说得怎么样?”

    行昭愣了愣,便抿嘴一笑,垂了首一道将顶针从手上脱下来,一道口里插科打诨:“阿妩觉得德妃娘娘好文采,信手拈来就是一首诗,又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

    方皇后被逗得直乐,笑靠在软榻上,冲蒋明英说:“...小娘子也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行昭咧嘴一笑,埋首认真地理了理绣花箱笼。

    将青碧的线团成一团放在一旁,再将绛红色的线从头理到尾不紧不慢地卷在一起,名贵的银丝线要单独放,羊绒纺的线不能沾水,而普通的常见的丝绵线没那么多顾虑,可以随随便便堂而皇之地搁在大庭广众之下。

    婕妤顾氏,就是那种普通常见的丝绵线,就算有惊人的美色,被染就成了国色天香,可内瓤和材质决定了她不可能比银丝线高贵。

    就算将她摆在了高处,她也只会拖后腿。

    不信?

    瞅瞅顾太后,手里攥着稳赢的一副牌,也能将日子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便就晓得了。

    想一想,觉得时人要娶妻娶贤是当真有道理,大户人家的嫡出闺女从小跟在母亲身侧看惯了大场合,自然眼界心胸都要更宽些,小户人家的小娘子或是庶出也不是没有不好的,可大多都被拘在了小天地里,受自个儿姨娘的教导,教过来教过去,无非就是怎么样抓住男人,又或是怎么样把别的女人踩下去的蹩脚招数。

    爹挫挫一个,娘挫挫一窝,古人诚不欺我。

    陈德妃话说得重极了,阖宫众人都在等着方皇后和皇帝的反应,出人意料之外,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皇帝没反应,下头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唧唧喳喳地说道个不停,位分低的美人才人便往王嫔身边凑,她们没德妃那样足的底气,只能话儿说得模棱两可的,却叫王嫔直道感怀好意。

    待到皇祠祭祖之时,顾婕妤面红耳赤,瞻前顾后地不知道该站在哪头,论位分她是压着王嫔一头的,可宫里头的风言风语又不得不叫她三思而行。

    方皇后最后解了围,云袖一挥,“顾婕妤与王嫔站在一排,宫里头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姐姐妹妹的何必争朝夕之长短,若叫本宫再听见哪家的小宫人口无遮掩,就照多舌杂嘴处置。”

    夜幕一落,顾氏便红着眼圈地往凤仪殿来了,一见方皇后的面儿,便提着裙裾袅袅跪下了。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庇护,嫔妾这几日吓得都不敢往长乐宫去,就怕因嫔妾之故,叫德妃娘娘心里头又不舒坦了...”

    行昭一看这架势,书页一合拢,便往笑着起了身,朝顾氏福了福,又同方皇后请辞。

    “...想起来描红还没完,明儿个常先生能把阿妩给吃了...”

    顾氏伏在地上,清妙目泪眼婆娑地往上瞄了瞄,又立马垂了下来。

    行昭一脚将踏出门槛,身后便能听见顾婕妤的软语曼声,“...皇上原先不乐意去嫔妾那儿,是皇后娘娘给嫔妾指的明路,如今宫里人指指点点,也是皇后娘娘庇护的嫔妾。嫔妾初初进宫,太后娘娘又卧病在榻,嫔妾心里头慌得跟一头乱麻似的,得亏还有您...”

    行昭步子停了一停,默上一默,方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谱儿。

    太大胆了,可照方皇后的性子,她做得出来。

    老的那个都没玩赢方皇后,无论小的这个是虚与委蛇,还是由衷地心悦诚服,她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反正小顾氏日日吃着慈和宫丹蔻给她的健子药,也是生不出孩子,找不到出路的。

    是的,不晓得什么时候丹蔻就便成了方皇后的人,行昭掐着指头算了算,或许是在顾太后在中庭里跌了一跤前?

    除夕一天更比一天近,二皇子自觉自愿地领了内务府布置太液池和放烟火的差使,整日拽着几个小字辈去看他的成果,今儿个是五福献寿的花样,明儿便问“要是现在让内务府做一千盏绡纱灯笼还来得及吗?”,二皇子兴致勃勃,四皇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极其捧场地拍掌,行昭便是被强拽过去的其中之一,每日便数着人头,二皇子在,四皇子也在,欢宜在,就连顾青辰也在。

    就是还少了一个人。

    欢宜使坏不说,行昭便当什么也没发现。

    到晚上,欢宜身边儿的画莺捧着漆盘俏生生地过来给行昭请安,“...公主亲手熬的薏米银耳羹,熬了一大锅吩咐奴婢给您送一盅,给端王殿下送一盅去...”一道将托盘放在案上,一道自说自话,“您还不知道吧?户部年终对账忙得很,端王殿下跟着黎大人日日夜夜熬了几个通宵了,淑妃娘娘和公主都心疼得不得了,可也自豪端王殿下日渐能在户部里说上话儿了...”

    六皇子周慎这一世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是富贵闲人,皇帝应了淑妃的请求,定了淑妃娘家的侄女儿,安安稳稳地清贵一辈子。

    这一世却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去拼...

    行昭晃了晃神儿,手里端着薏米银耳羹,兀地重重摇了摇头。

    羹汤随之撒了出来,溅了几滴在手上,不过隔了片刻,就变得凉兹兹的了。

    不得不说二皇子布置的太液池星河流转似千帆舞,四皇子管着的乐伎苑排的几出戏也排得好极了。

    皇家也是家,也要摆除夕家宴的,贺家没动静,方皇后也乐得贺家没动静,一早便将行昭的位置安排好了,又怕贺家借着除夕团圆的由头把行景叫回去过年,便给刑氏递了话儿,“无论如何都不许景哥儿去临安侯府”。

    事实证明,贺琰这回没按套路出牌——他连声儿都没吭。

    行昭眼神直直地,越过波光粼粼得像面菱花靶镜的太液池面,定在了湖心亭里绵声长调的那出戏上。

    再细看了看,佝下身子小声问欢宜:“...那个唱思凡唱得比柳文怜还要好的呢?我怎么没见着他?”

    欢宜不动声色,抿了口果酒,眸光未动,话儿压得低低的:“既是长得像...又怎么可能在除夕家宴里出来?四哥还是有分寸的。”

    四皇子有分寸吗?

    行昭抬眼看了看正望着二皇子周恪笑得一脸腼腆的老四,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这又是一场难解的官司。

    连临安侯府的家宴都是繁琐且无聊的,还能指望天家的家宴能有多活跃?

    行昭再转头看向下席,平阳王妃正和中宁长公主凑拢了脑袋说着话儿,四下看一看只有平阳王世子周平宜在,也是,前世的晋王周平宁如今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平阳王妃怎么可能乐意带他来皇家家宴。

    宴到一半,皇帝率先起身举杯,下头人窸窸窣窣地一串接着一串也站了起来,祝酒词岁岁年年说的都是那些话儿。

    无奈众人还要用一副感激涕零,扬我国威的神情一饮而尽。

    行昭单手执盏,无意间看见清透的果饮里摇摇晃晃地映了轮弯弯的月亮,小娘子一愣神,举起杯盏的时候便晚了旁人半刻。

    连忙一抬眸,却见对列的左上方,六皇子周慎亦是单手执盏,冲她扬了扬酒杯,再展唇一笑,最后仰首一饮而尽。

    多年之后的行昭都还未曾忘记,那年那夜,在那轮弯月之下,众人之中,少年郎遥遥轻笑着冲她举杯致意。

    眉眼温柔得,好像玉色清辉倾洒在了水波荡漾的镜面之上。

第一百五五章 新年

    和皇帝吃饭,吃得饱吃不饱都不重要,吃的就是个恩宠和赏赐。

    皇帝在上头,谁有胆子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去夹菜啊,不得警惕着皇帝会不会随时发问啊?

    所以行昭没吃饱。

    在漫无边际的粲然烟火中,旧岁已去,新朝在际。

    对有些人来说,除夕之夜的味道是满鼻子的火硝,或许是案上的甜甜腻腻的胭脂鸭脯,又或许是陈年老酿的酱香芬芳。

    对行昭来说,这个除夕的所有味道,就是这一大海碗的芝麻芯汤圆。

    糯米软软的,紧紧粘着牙,芝麻馅儿香甜得能让人和着馅儿将舌头都囫囵吞下。

    行昭把头埋在碗里,吹过凉风守完岁后,“呼呼啦啦”地喝一碗烫热的汤圆儿,以慰空落落的肚子。

    还有一颗怅然若失的心。

    行昭一闭眼,一滴泪便砸在了汤里,醪糟酸酸甜甜的味道里,顿时有了些许咸味。

    莲玉立在窗棂之下,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娘子,一没留神,眼泪便险些下来了。

    初五按照惯例是进宫朝贺,外命妇过来叩拜方皇后,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回侍立在侧的是风头正劲的顾婕妤,与王嫔。行昭照旧伴侍在方皇后身边儿,低眉顺目规规矩矩地眼观鼻,鼻观心。

    去年,她在下首伴着她尚在人世的母亲,今年,她却端着杌凳坐在了凤座之侧,伴着她的姨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其中寓意大抵如此。

    三个女人一台戏,行昭抬眼数了数,这都能凑成多少台戏了啊。

    “...早听说临安侯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太舒坦,怪道臣妇找了又找也没找着贺太夫人的影子,太夫人是着了凉呢还是吹了风呢?也不晓得温阳县主知不知道太夫人是受了什么病症?”

    此话一出,正殿里便瞬间静了下来,信中侯闵夫人轻敛了容,微微侧了身子,眼神瞥到说出这番话的黎太夫人。

    是了...

    黎家与贺家是至交之家,黎太夫人与贺太夫人是自小的手帕交,会出言为难也实属正常。

    话里话外,这是在怪行昭不孝啊!

    大周朝重孝,孝悌能顶半边天,被人指摘为不孝,未出阁的小娘子怕是嫁娶都会变得艰难...

    “其实阿妩也说不明白。”

    小娘子轻轻脆脆的声音由低渐强,响在偌大的正殿里,还是显得有些气弱:“阿妩听了心里也急,请来张院判细细问询了祖母的病,张院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了祖母说胸闷头晕,阿妩便看了看方子,却都是补气养身的药材,说来说去都是党参黄芪,也没多大用处...”

    张院判是国手,是皇帝信赖的太医,谁敢说他医术不精?

    既不是大夫的错,那当然就是病患的错了,国手都诊不出来的病,又该是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啊...

    在场的都是簪缨世家的家眷,谁家没有过装病的前例啊,为避事儿为争宠为了什么的都有,装病多好啊,病了往床上一躺,谁也甭找我,谁也甭来和我过不去。

    夫人奶奶们面面相觑了片刻,神色不明。

    “老人家年岁大了,身上各式各样的毛病就窜出来了,人一颓下来,便希冀着子孙儿女守在身边儿,子孙满堂环绕膝下,看着欢喜,心里头一欢喜了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行昭总算是知道黎令清的倔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这母亲就是个顶倔的,当着方皇后的面儿,找她外甥女的茬子,还理直气壮又颇有替天行道的气势在里头。

    行昭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唇色便有了些发白:“大抵是入冬天凉,阿妩的风寒也还没好透,怎好贸贸然就将病气儿过给太夫人...”行昭拿帕子揉了揉鼻头,再放下时,鼻头红彤彤的一片,一双眼睛水水泠泠的,眨了眨便望了别处:“这些时日,阿妩连太后娘娘也不好去拜见,做了东西都要先请顾婕妤拿开水烫了,去去上头的晦气,再送去慈和宫,以此聊表心意...顾婕妤,您说是吧?”

    小顾氏一怔,这小娘子祸水东引的招儿使得炉火纯青的了...

    心里腹诽,她却晓得她不能不接,不仅要接还要接得漂亮——皇帝决定宠不宠她,方皇后却决定她能得多久的宠,这是她在方皇后一次两次地帮扶之后得到的结论,她姓顾又怎么样,顾太后说话已经没人听了,不,顾太后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方皇后的话却显得振聋发聩。她既不傻,也不癫,就算不知道方皇后问什么要帮扶她,她却只能牢牢地乘着方皇后的东风,以达到直上青云的目的。

    一道婉和了面容,放低了姿态,一道回笑应和:“是呢,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却总问‘这个装着薄荷的香囊是谁做的?’又或是赞温阳县主‘木匣子上的扇套绣得好看’...”

    黎太夫人的后话被呛得梗在喉里,她总不好责问小娘子关心太后却不关注自家祖母吧?天地君亲师,天家可是在亲眷前头!

    小顾氏接着话头岔开了,下头人也好做了,或三三两两关切问询“太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或是不着痕迹地恭维“皇后娘娘到底是一片慈母心肠,养出来的小娘子个顶个儿的好”,话儿终被越扯越远,行昭的面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贺琰看不透这个道理,贺太夫人却看得明明白白的,她算准了方皇后不敢下狠手对付贺家——在外头人眼里,无论这其中有着什么样的官司,行昭与行景都是姓贺的!

    深入骨髓,亘古不变。

    黎太夫人的突然发难并没给整个场面带来多么难以挽回的后续,连方皇后都没发话,小娘子一个人便将话儿给带走了,方皇后心里头大畅,照旧赏了几家人的膳,最后留下了方祈之妻刑氏。

    人去戏散的正殿空落落的,方皇后特意放缓了声调,缓声柔气地与刑氏寒暄。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还是阿福在陪本宫闲聊。本宫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朝会是远在西北的嫂嫂在这儿,同本宫闲话家常。”

    “臣妇也未曾想到。”刑氏笑一笑,眼神却望向行昭:“阿福去得冤枉,贺家欺人太甚,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阿祈没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您与阿妩过得有多难,臣妇想一想便心惊胆战的。阿祈叛国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臣妇被圈在方家老宅里头,来的是九城营卫司的人,待臣妇和两个孩儿,还有方家的旁支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是来圈禁,反而像是来保护的。”

    皇帝做事一时糊涂,一时精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耳根子软,心也软,对谁都是这样。

    方皇后见怪不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刑氏在劝慰她,可却不曾想一想,泼一盆热水就想融化一整块儿坚冰,可能吗?

    “那段日子谁也不好过...”方皇后沉声暗叹,“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到底心软,功高两个字儿接下去便是盖主,与其忍气吞声,倒不如秉承哥哥一贯的个性...”

    方祈一贯的个性是什么?

    行昭默默想了想,脑海里只浮现出了四个字儿“撒泼卖乖”,小娘子顿觉不妥,“啪”地一声把这四个字儿打掉,换上另外四个字儿“审时度势”。

    “方家在定京城里至少要待十年,该强硬的就强硬起来,该软下来的...”方皇后顿了顿,偏头想一想,随即霸道十足,“没有需要低头的地方,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定当加倍奉还。”

    加倍奉还...

    刑氏想起梁平恭的惨死,冯安东的销声匿迹,应邑的负屈错嫁,顾太后的瘫痪在床...

    阿福一个人的死,让两个人给她偿了命,不对,是三个,应邑腹中的胎儿也算上。

    果真是加倍奉还。

    刑氏点点头,笑着看行昭:“两个孩子是不能再回去了,狼窝虎穴的,一进去便再出不来了。景哥儿我自会好好照料,他没了母亲,我便是他的母亲,从衣食住行,到嫁娶敦伦,我都一肩挑了。临安侯膝下还有一双庶子庶女,成不了气候,定也不会善罢甘休。阿妩是小娘子,又是您亲自教养,贺家没这个胆子要小娘子回去,可景哥儿是嫡子嫡孙,贺家就站了个理字儿。”

    “贺家?”方皇后嗤笑一声,“贺家根本就没资格让我们低头,态度尽管强硬起来,景哥儿的事儿自有法子,等过了三年孝期,定了桩亲事,名正言顺地自立门户,传出去还能有个好名声——给他爹的嫡幼子袭爵让位。”

    方皇后眼神望向窗棂之外,行昭顺着方皇后的眼神望出去,映入眼帘的便是藏在飞雪朦胧间,檐角横飞的仪元殿。

    贺家没资格让方皇后看成敌人,那皇帝是不是就有了这个资格呢?

    若方皇后是个男儿身,若方皇后生了一个儿子,若方皇后没有嫁入皇家...

    行昭颤了一颤,不敢再想下去。

    初七早朝,扬名伯贺行景在朝堂之上,自请外放,请旨要去的地方是东南福建府,福建也不太平,经了几次天灾,渔民便落草为寇,成了海盗,时不时地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抢杀劫掠。

    皇帝拿着折子沉了沉,没立即给答复,转过头便来凤仪殿说了此事。

    方皇后不惊讶,行昭也不惊讶。

    行昭偏头算了算,大周外放一向是三年为期,这个法子还是她给方皇后通的气儿呢。

第一百五六章 春暖

    皇帝思虑了些什么,行昭堪堪能摸得到点儿头绪。

    无论如何,隔了几日后,圣意便允了行景自请外放的请求。

    十五岁的正六品经历司经历,放在大周朝几百年的历史中,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少之又少。

    下了朝,既有人去九井胡同恭贺临安侯贺琰的,也有机灵的,打听了点儿内情的,提了两壶好酒直奔雨花巷,叩开了方府的大门。

    木已成舟,贺琰赋闲在家,没这个资格上书,更无法力挽狂澜。

    刑氏倒很是焦灼了一把,上上下下地就又开始忙了起来,拾掇行装打理随性人员,还要催着方祈写几封信给官场同僚,意在把路给行景尽量铺得稳当些。

    “...出去三年见见世面,再回定京城里来,羽翼便不会被定京城里四四方方的天给拘住了...”

    凤仪殿烧得暖暖的,方皇后说得平心静气,一道给认真描红的行昭将鬓边的散发拂到耳朵后去别住,一道往后说:“男儿家是应当出去看一看的,看看这世间既有玲珑水乡,又有黄沙古筑,心胸便能宽广起来...其实景哥儿外放去西北就很好,战事已平,既无性命之忧,又有方家人在旁左右帮扶,西北民风彪悍可人的心眼却没有定京城里多,少年郎过得也能舒心点儿。我是老了,小郎君的心事也猜不透了,福建外有海寇,内有掌着实权的地头蛇,我当真是不放心...”

    行昭笔尖顿了顿,抬眸一笑。

    方皇后是不愿意叫景哥儿再涉险境了,可景哥儿若是自请去西北,皇帝会肯吗?没得再叫皇帝心里头给方家再记上一笔——方家从西北利利落落抽了身,倒把自个儿外甥给送过去补塞,阳奉阴违,居心叵测的...

    正月里头,行景进宫来给方皇后问安,方皇后便把几个选择放在台面上让他自个儿选。

    行景毫不犹豫选了最为生疏,条件最艰苦的福建府,言之凿凿,“...男儿汉十几岁的时候不拼一把,什么时候拼?等到胡子拉碴的时候再去拼命?西北,就算我肯去,皇帝也不能让我去,又何必在风口浪尖上惹眼?乱世出英杰,平稳安顺的地方瞧不出我的本事,在杂乱中闯出一条路来,叫别人看一看我的拳头也不小,别人这才肯静下心来听我说话。”

    率直单纯的少年经历了丧母之痛,安静阴霾之后,终究长成了一个肩负担当,目光坚毅的好儿郎。

    左想右想,外放东南是对行景最好的一场磨练,也是避开贺家最好的办法。

    方皇后明明每日口里头念叨着“玉不琢不成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话头,却仍旧惴惴不安了许久。

    放手让孩子去飞,每个母亲都懂得这个道理,可到了最后关头总是还有紧紧抓住孩子臂膀,舍不得放开的。

    行昭也舍不得,哪家的妹子自家亲兄才从一个死人坑里回来又要把他推到另一个险境里去?可行景的一番话说得极斩钉截铁,“...母亲之亡可以怪罪到我年岁小,可也是因为我不够争气,无法让别人心声忌惮。这个世间苦的难的就该男儿汉去扛,那时候的贺行景无能做不到,我必须保证以后的贺行景能够做到这一点。”

    少年郎笑一笑,眼神落在自家妹妹身上:“姨母也莫太挂心,阿景自会好好保重的,阿景还要给妹子攒嫁妆呢。”

    在西北的风吹日晒,让行景的肤色变得离定京城里公子哥常见的润白极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沉的古铜色,眼神亮亮的又坚定,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您啊您...”

    行昭看着好笑,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却听见方皇后陡然沉声的一句问询。

    “我记得景哥儿身边那两个丫鬟一直是跟着他的?听你舅母说一个长得很好身世也曲折,鹅蛋脸,柳叶眉的,名字也好听,叫...叫什么屏来着?”

    行昭眉心一拧。

    笔尖上头的墨已经微微凝成了一滴,颤在那儿摇摇晃晃地想要滴下去。

    “叫玉屏,是在临安侯府就一直跟在哥哥身边的大丫鬟,父亲早逝,母亲在外头帮人做绣活儿,一家几口都和贺家没关系,哥哥一去西北,玉屏便没了差事,后来贺太夫人为了掩人耳目,把无关紧要的人都打发走了,家生子打发到了庄子里,买来的便让家人来赎,若是没钱,那就一道跟着去庄子。阿妩看她可怜便赏了十两银子算做赎身钱,让她寡母接走了。哪晓得后来她母亲也过世了,就来投靠哥哥这个旧主了。”

    行昭答得简明扼要,玉屏的来历很清白,行景也是个念旧之人,在军中没人在身边服侍很正常,可舅母刑氏一回京,买仆从买地买铺子,火火热热的,既有知根知底又身世清白的旧仆来,军队出身的方夫人让人里里外外地查了又查,连玉屏身边养的那条狗都被查了个底儿朝天,终是愿意接纳了。

    方皇后是想到了什么?

    行昭脑中电光火石而过,却暗自觉得方皇后想得太远了。

    “哥哥一向缺根筋,没去西北之前,每天除了练武就是读舆图,身边的丫鬟只是端个茶送个水,哥哥连更衣都是自个儿更,更莫说别的了。去了西北就更癫了,上回阿妩去雨花巷,在哥哥的书斋里愣是连个香囊都没找着,一点女人脂粉气也没有...”

    定京城里公子哥儿尚文,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黏在暖榻上,更衣束发,连烟斗都是丫鬟帮着捧。

    行昭说得轻轻的,方皇后怕玉屏与行景有私情,小娘子额上冒出一溜冷汗。

    怕是在行景眼里头,美的丑的都长成一个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可能他觉得梅花桩子长得比这些小美人儿还好看些...

    方皇后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

    她怕行景走错道,更怕行景年少旖旎时爱错了人,便堪堪辜负一生,当不了解感情之处,少年人过早的情思显得既脆弱易折又无拘无束,一头扎进去,只会遍体鳞伤。

    方皇后挥手召来蒋明英,吩咐道:“...请平西侯夫人将景哥儿身边的人都安顿好,那个大丫鬟既是一早就侍候景哥儿听起来又是个身世坎坷的,就先将她风风光光地在定京城里嫁了吧,配个品性好一点的管事或是小厮都使得,一家子跟着景哥儿去福建,也能服侍得尽心些。”

    到底还是不太放心。

    配了人嫁了,便是杜绝了行景开窍过后的一切绮思,通常来说小郎君身边的大丫鬟若是年龄适合,样貌过得去,长辈们都会先将这样的丫头开了脸放到小郎君身边去,等正妻进了门,再由正妻决定是给这丫头一个名分还是不给。

    玉屏活脱脱的就是个通房丫头的备选,行景尚在孝中,可一旦出了孝,长辈是不是就该操心起来了呢?

    可方皇后却连玉屏做通房的可能都给先下手给遏制了...

    方皇后不喜欢家里有通房妾室的人家,连自己身边的小辈这样做她都很反感,说起来又有哪个正妻喜欢这些妖娆的偏房呢?一笑而过的能被称得上贤惠,会主动帮自家夫君纳美进房的就能担得起一句贤妇了。

    说了这么一场番话儿,笔尖上的那一滴墨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纸上。

    行昭愣愣地看了看那一团墨色,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

    她能接受枕边人纳妾纳美吗?

    想一想,好像是能的。

    前世她爱周平宁爱得发了癫,不也眼睁睁地看着他抬了一房接着一房的侧妃进府,心里苦啊,苦得跟黄连似的。

    若是这一世不那么爱,是不是就没那么苦了?

    行景出行定在三月初,春寒料峭的,方祈和桓哥儿一道将行景送到了城门外,刑氏与潇娘站在里头看几个老爷们小声小气地说话儿。

    方祈一直揽着行景的肩头,沉了沉音,隔了良久才将话头给交代清楚。

    “不许在福建逗猫惹狗的,撩拨几下就不动了算什么好汉子,打蛇不死,反遭蛇咬。看到蛇,就要狠下心肠,摁住七寸,手一捏,掐死了,你才安全。”

    行景咧嘴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方祈狠狠拍了拍少年郎的肩,指了指天晴方好的城门外,朗声笑说:“去吧,风景又岂是只有这头独好!闯出片天地来!”

    行景眼眶一润,利落翻身上马,摸了摸心口行昭缝制的匕首套子,又摁到了胸口那枚冷硬的玉牌,深呼出一口气儿,佝了脖子一把掏出来,俯身交给方祈:“...劳烦舅舅带给阿妩...”

    方祈手一滑,轻叹一声。

    上头分明是个贺字儿。

    城门口百里送君的那幕行昭自然是没看到,那时那日小娘子正着了寒,病得头晕眼花地卧在床上,心里默默怨怪自己。

    拿自己身子不舒坦去敷衍旁人,是会遭报应的!

    这不,才敷衍了黎太夫人一把,拿自个儿着了寒把事儿给扯远了,这下当真就病了!

第一百五七章 风寒

    风寒也不是大病,可病起来当真是要命。

    这一年过得这样艰难,行昭都打足了精神,哭过痛过绝望过,可就是没病过。

    如今尘埃落定了,只管守着日子慢悠悠过了,浑身上下一松懈反倒还病了下来,先便是发热,烧得混日都睡在床上,春寒还没过,料料峭峭的,黄妈妈也不十分敢放冰帕子顶在行昭额头上。

    行昭整日都躺在床上,头晕得不得了,睁开眼都艰难,兀地想起了前世里临死前的情形,也是每天儿卧躺在床上,像一个活死人一样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的,除了惠姐儿来还能笑一笑,平日里动都不乐意动。

    那时候是真想死,人生的意义了无指望,自己的缺陷造成了别人的寡情,别人的寡情又让自己心死,一颗心都死了,身体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

    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太自私的理由和选择,活该轮不到她过好日子。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这么蠢呢?她这么一走,她的惠姐儿又该怎么办呢?

    行昭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做梦尽是梦见上辈子的事儿,惠姐儿,欢哥儿,母亲的脸交替出现在她眼前,咽得心里头堵得慌,一口气闷在那里,总不见能舒坦下去,可万分努力地睁开眼睛,困扰她的梦靥便也就随之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纱样直直垂下的一件乳白色绡纱罩子,还有安静地燃着暖光的羊角宫灯。

    一切是显得安谧且宁静。

    是啊,前世她以颓靡的姿态面对世间的无常,今日她却只是一门心思地想让这场病好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方还有更好的日子,更好的事在等着她,不对,是她还能过出更好的日子,做下更好的事儿,遇见更好的人。

    良药苦口,行昭每次都捧着药碗“咕噜咕噜”地几口喝下,就着帕子,十足豪爽地抹干净嘴角。

    方祈听小娘子病了,下了早晨便过来瞧她,见小娘子喝药的这幅架势,便直笑:“...小娘子总算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优点了,咱娇是娇,喝药却不怕!下回跟舅舅一道喝酒,咱也一口干!”

    行昭端药碗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仰着脸,眨巴眨巴地看着方祈,再弱声弱气地点了点头。

    方皇后额头上一溜冷汗冒出来,索性将他打了出去。

    一避开行昭,方祈便从怀里头将那个玉牌拿出来给方皇后瞧,“景哥儿出发之前给我的,请我转交给阿妩。你嫂嫂觉着没必要再拿贺家的人和事去烦两个孩子了,我想一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方皇后接过玉牌,上下打量了一番,玉是好玉,雕工也好,篆刻也好,只是上头的那个贺字儿太刺眼了。

    心里轻轻一叹,血脉亲缘,上天注定,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折磨了自己这么久,如今才算彻底将父族的恩恩怨怨放下...

    “哥哥替景哥儿收着吧,没必要给阿妩了,平白惹来烦思。等景哥儿往后娶妻生子了,你再把这个玉牌给他,是传下去也好,是毁了也好,那时候都随他...”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与父母,可是却能够选择自己认定的对错与漫漫前路。

    方皇后深重的思虑,行昭自然无从知晓。

    受了寒便要养着,幸好日光明媚,偷得浮生半日闲,每日便将四角窗棂撑开,暖阳从中而入,晒在身上暖得哟,叫人一下子能甜到心里头去。

    行昭身子软,脑袋晕,轻易不动弹,这回一场病好像把一年的晦气都攒在一起齐齐发了出来,来势汹汹又缠缠绵绵,二三月的春日都过了,行昭仍旧是全身都没气力。

    夜里睡得也沉,行昭习惯睡前靠在床沿上看会儿书,看着看着便睡了,索性便将书放在了床头的黒木匣子上。

    可一大清早起来,却发现床头上的那册书没了影踪,一找却在内厢里的木桌上瞧见了书。

    一次两次的都还好解释,可三次四次的,行昭却是生了疑窦。

    莫非是年岁大了,记性便差了?

    行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莲玉,莲玉也说不晓得,只笑着说,“大抵是下头的小丫鬟放的,乱动主子东西,我下去便教训她们。”

    从此往后,便再没出过这等子事儿,行昭的心放下了。

    太医过来瞧,只说“小娘子瞧上去身子骨健实,可几个月的病都积在了一起一并发出来,不得好好养几个月啊?”。

    瞅瞅,大夫都让好好养了,行昭便安安心心地守在凤仪殿里,时不时让人去拔个草,要不就搬个椅凳子再游廊里坐着看花儿,或是听其婉讲书。

    其婉的声音脆,跟着莲玉学识字儿,捧着话本子磕磕绊绊地念。

    行昭便笑,笑的不是话本子上的故事,而是其婉时不时地念错个字儿,或是卡在上文,久久读不了下文的小模样。

    淑妃闻讯也过来瞧她,神色上并不十分担心,照旧笑得风轻云淡地给小娘子亲手温水擦了擦脸,细声安慰:“小孩子发热都是在长高,等阿妩好全了,便同你欢宜姐姐一般高了,到时候我就给阿妩做酥皮糕吃。”

    方皇后性情倔强硬气,当然不会这样哄她,刑氏也是个务实的,宁愿多给小娘子喂两勺药,方祈...

    算了,不说他了。

    前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没被人这样温柔地哄过,当下便脸上发了烫。

    突然觉得偶尔这样小小地病上一病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病了就能让人无条件地,心安理得地软弱下来。

    陆淑妃满眼是笑地看着小娘子一张红彤彤的脸,笑得愈发真心。

    娘都来了,女儿还会远吗?

    自从方皇后帮行昭在崇文馆请了假,欢宜得了空暇便过来坐一坐,方皇后怕欢宜也跟着染上,不许小娘子久待。

    欢宜便抓紧时间和行昭说话儿,宫里头长大的学得好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能让欢宜三句里有两句都在提着的人,大多是真的戳到了欢宜的厌恶点了。

    阖宫称颂的顾青辰,便有这样的本事。

    “...常先生说要教琴,那个便来问我‘能不能跟着姐姐去重华宫练琴,太后娘娘还病着,在慈和宫弹惊扰了凤驾,臣女担当不起’,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母妃喜欢乖乖巧巧的小娘子,我也便应了。可哪晓得她会挑时辰得很,每回都挑老六来给母妃请安的时候过来。那个安的是什么心,我也不好猜,捕风捉影的事儿也不好做,可就是心里不舒坦。”

    “自从我允了她来练琴后,她便时不时地过来给母妃问安了,有时候带着点心有时候带着做好的绣活儿,话里话外说得都挺妥帖的。我就是不欢喜,德妃娘娘那儿不去,凤仪殿不来,王嫔那里不去,偏偏往重华宫来得勤。昨儿个四哥都在问我了,问说我什么时候与顾家娘子处得这样好了?我真真是欲哭无泪,我什么时候与她处得好了!”

    “课上,常先生要默写文章<烛之武退秦师>,那个默完这篇还跟着默<曹刿论战>,都是<左传>里头的文章,都是年少得意的,她倒会找共通点,显得她多聪明,多伶俐多会举一反三啊,倒显得我又蠢钝又懒。”

    欢宜说起顾青辰,真是满脸的厌恶。

    一个聪明的,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小娘子,行昭见得多了。

    说实话,她倒并不是很讨厌顾青辰,一个小娘子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交口称赞,手腕一定是有的,心机也不差,敢拼能闯,这是很多人想要却没有的东西。

    可顾青辰到底还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顾此失彼,得了郎情失妾意。

    她若是想要靠近六皇子周慎,好好地与欢宜相处便是当下顶要紧的事儿,是小姑子重要还是火急火燎地想要入老六的眼重要,用脚拇指想一想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司马昭之心,淑妃又不是眼瞎,欢宜更不是耳聋,哪里会体味不出来?

    欢宜说话虽是不太客气,可行举言语之间却仍旧是得体得很,行昭只躺在软缎背垫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

    其实顾青辰配六皇子当真不错,皇帝对顾家怀着愧疚之心,难保就没有想给顾家小一辈做媒,以保住顾家一门荣华富贵的心思,男才女貌的,又有圣意推动,不是佳偶天成,是什么?

    欢宜这样大的反应,行昭下意识地想劝,可嗫嚅了几下嘴,始终说不出话来。

    大约是着凉,病久了,一口郁气就停在胸腔里,难受极了。

    行昭是女眷,二皇子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当然不好往内厢里闯,可少年郎到底还记得一起唠嗑的情谊,遣了宫人送了几匣子川贝过来,说是搜罗到的四川当地产的贡品,行昭吃了两天,觉得嗓子是好受了些。

    四皇子也适时地表达了关切。

    可就差了一个人。

    吃着川贝枇杷熬的膏汤,行昭嘴里甜甜的,心里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日子过了又过,缠绵病榻几个月,行昭终是身上有了气力,夏天也跟着好心绪来了,天家小字辈的第一桩喜事也接踵而至。

    行昭想了想,其实认真算起来,这并不能叫做是喜庆事。

    二皇子纳侧室,能算什么正经的喜庆事啊?

第一百五八章 纳娶

    二皇子纳侧妃,是钦天监算了又算,拿着纸笺进进出出凤仪殿几天,方皇后点了头再能算作是准了的好日头。

    五月初三迎亲,虽然是纳侧室,可到底是天家人添丁进口的大事儿,侧妃能进宗祠上牌位,也算是正正经经地挂着布幔嫁娶的大喜事儿。

    可惜,挂的布幔不能是正红的就是了。

    可就算是挂的是绛红色,六司也要打起精神来全力应对,方皇后里里外外都忙,行昭万分心疼,帮着对册子找东西,“...您呀,就是什么都要一手抓,可宫里头的事儿就有这么多,做完这件做不完那件,二皇子要纳妾室,您就放点权让王嫔去管,到最后再总的查账就是了,自家儿子的大事,她还能不用心做?”

    方皇后不习惯把事情交给别人来办,可再一想想,她就是个劳碌命,凭什么她累死累活地要给自家的庶子做尽颜面啊。

    到底还是躲了一回懒,交代德妃与王嫔一道将事儿办好。

    行昭身子渐渐养好起来,正如陆淑妃所说,小孩子家家发热就是长高,行昭一好便被方皇后拉到中庭里的那棵柏树上去划身高了,方皇后拿小铁片在柏树树干上刻了几道印子,就像民间的寻常人家那样,孩子长高一寸便划上一道,也算是成长的记忆。

    行昭两世为人,可看到柏树上那几道深深浅浅的刻痕,仍旧是不可抑制地欢喜起来,心里明媚得就像这初夏的天儿。

    可就算她好了起来,她也不能去凑这个热闹,到底是居母丧,身上带孝。

    欢宜无比惋惜,五月初一的时候特意过来劝:“...既是纳侧礼,可也算是乔迁之礼,二哥好容易从皇城搬出去住,也算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儿了。”

    欢宜浑然没将纳侧礼当回事儿。

    “阿妩已经选了几件儿好东西给二皇子和石侧妃送去,左右身上戴着孝,总也不好冲了二皇子的喜气不是?”

    行昭却不能不将纳侧室当回事儿,石侧妃便是安国公家的亭姐儿,明明很平顺的一段人生却被应邑那桩事儿突兀地打断。

    皇帝要安抚给石家,给个妾室的名头,却让亭姐儿先于闵寄柔出嫁,一个一早便摸清楚王府里门门道道的侧妃,一个初来乍到的正妃,将两个人人为地放在了对立面,皇帝这件事儿做得其实挺绝的。

    可也还算聪明。

    没有敌人便给你树一个敌人来。

    有了敌人,才能无暇顾忌其他,一心只想着在艰难地斗争出压倒对方。

    大家都是牺牲品,又何必互相为难?

    “你啊,就是太规矩了...”欢宜笑一笑,压低声音说起另一桩事儿,“你们两兄妹已经算是守规矩得很的人了,虽说是守孝三年,可定京城里哪一家不是明面上做得好,暗地里脏兮兮的?平日你连鸡蛋都不吃,连给你送个绿豆糕都要用花生油做。朝堂上的言官却还是咬死你哥哥要去福建做经历司经历不放,武将战场之上原就不谈丁忧,庄德年间就有武将守过百日的孝,便重新领差出征的前例。明明是父皇下的‘夺情起复’的谕令,几个御史却偏偏直咬住你哥哥‘不孝忤逆’的话头...”

    托黄家那几口子的福,行昭对言官、御史这档子人是当真没好感。

    完全是看戏的不怕台高,恨不得天天掀起三尺浪,淹死一个算一个。

    行景去福建是做什么去了?是去镇压海寇了,又不是甩开膀子去和花姑娘搂搂抱抱!是要拼血拼汗的!

    一早便有“金革之事不避”的说法,也有“墨绖从戎”的道理。大周以文立家,到今朝,拿得出手的武将寥寥可数,梁平恭死了,方祈皇帝不会考虑起用且给予实权了,秦伯龄尚要镇守川贵。

    行景选福建,也有这一层道理。

    蜀中无大将,廖化都能当先锋,于公于私,无论皇帝出于哪种考虑,都会允了景哥儿的自请外放。

    行昭多了个心眼,笑眯眯地替欢宜斟满一盏茶问:“你是从哪儿晓得的啊?”

    欢宜抿嘴笑一笑:“是老六同我说的。几家御史死死咬住,几家御史没什么反应,几家御史却上书赞颂扬名伯‘忠孝不能两全之时,忠义为前’,父皇偏偏皆留中不发,可批那几个死拽着不放御史的折子时一个字儿也没往上写——这个就是阿慎问的向公公了。”

    向公公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的人,几个皇子见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又要离得远远的,生怕惹上了勾朋结党的火星子。

    六皇子向来明哲保身,却敢去和向公公套近乎,问皇帝批折子时的动静...

    想到阿慎两个字儿,行昭心里就堵了一堵,喝了一天的决明子菊花茶,总算是舒了舒气儿,当天夜里就同方皇后说起这件事儿。

    却言语含糊地略过了是谁探听到的这层消息。

    方皇后一早便晓得了,笑一笑,“甭理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贺家已经势颓,如今连几个言官也掌不住了。往前还能掌住朝中言语风向,如今却硬生生地出现了三家之言,窝里内讧,你舅舅这时候铁定会趁乱推上一把。”

    方皇后认为这是贺琰出的坏水儿,行昭也并不惊讶,心底里也没那么多寒气了。

    能将发妻逼死的人,凭什么要求他在万劫不复的时候,对自己的骨肉还留存着一丝善心?

    五月初三晴方潋滟,纳侧礼是黄昏时分开始,石侧妃将坐四人小轿在晌午过后从王府的偏门入内。

    端着皇家人的矜持,欢宜愣是等到用过午膳才和顾青辰一道出了皇城,青帏华盖小车从凤仪殿旁边儿的宫道过,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轱辘”地响,明明瑰意阁在凤仪殿的深处,行昭仍旧觉得自己听得清清楚楚的。

    耳朵边上有隐隐约约这样的声音,行昭看着眼前闵寄柔的脸,便觉得小娘子像被罩在了一道微暖的光晕中似的。

    连带着闵寄柔的话儿也显得空灵而深远起来。

    “...今儿个皇后娘娘召母亲与我入宫,这样天大的好意,我心里头都明白。其实我是不恼的,寻常的公卿贵家公子哥成亲前屋子里都要放几个通房丫头,实属寻常也是惯例...”

    行昭随着闵寄柔的声音渐渐回了神。

    抿唇一笑,闵寄柔心思深,从始至终都是。可胆子也大,竟也敢将圣旨定下的亭姐儿说成通房丫头...

    “姐姐不恼便好,自己能放宽心比什么都重要。”

    人以真面目待己,吾亦将以真相待人。

    行昭让莲玉掩一掩窗棂遮光,笑着回头与闵寄柔说起后话:“没了石家姐姐,也会有李家姐姐,张家姐姐,王家姐姐。恼怒有什么用?姐姐还能去王府去把挂着的那些幔布给扯下来,不让二皇子纳侧啊?前些日子二皇子还说起你,一说你,一张脸便红得跟个大红灯笼似的。纳亭姐儿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到底是造化弄人...”

    八九岁的姑娘说出造化弄人这四个字儿,闵寄柔想笑却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可不就是造化弄人。

    三家人入选,看见了皇家的绝密丑态,还能脱身就算是万幸了。

    何况她的际遇算是三个小娘子中最好的了——陈家姑娘嫁了个瘸子,亭姐儿却成了侧室,她嫁的那个人也还好,至少还会时不时地在信中侯府左右晃荡,奉年节生辰也晓得托人送个礼进来。

    她该知足的。

    方皇后特意选了今儿个召闵家人入宫叙话,是在给她做脸面,可她坐着小车过城东头的时候,挑开帘子看了看路边的情形——一派喜气洋洋。

    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痛上一痛。

    “是啊...到底也不是他自己去求的恩典...”

    闵寄柔声音陡然软下来,话里虽用了恩典两个字儿,可行昭却听不出任何崇尚。

    前世二皇子登基,陈婼一跃成了陈皇后,豫王正妃闵寄柔却是未央宫贤妃,那时候的闵寄柔都能不认命,奋起一搏,如今的闵寄柔更不可能认命了。

    安国公石家大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识女看母,亭姐儿又何尝是个能让省心的?

    势均力敌之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行昭私心却不想受伤的那个是闵寄柔,只因为在临安侯府的那场大火里,是闵夫人给了她一个拥抱和支持。

    可站到了闵寄柔这边,那亭姐儿又怎么办?

    行昭叹了叹,终究是忍不住,启言劝道:“其实石家姐姐也无辜,好好的贵家娘子成个亲连大门也不让走,双囍也不让挂,又不是自己贪图享乐非得争去做小,阴差阳错的...”

    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无辜,谁不无辜?难道嫁了四皇子的陈家姑娘就不无辜?皇家大过天,谁无辜都得忍着,若要想兴风作浪,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本钱。

    “左右二皇子欢喜的是闵姐姐,姐姐又是正室,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也不能过差。”

    闵寄柔敛眸垂了垂首,面颊上红了一红,二皇子欢喜她吗?好像是吧,见着她便要么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要么前言不搭后语,横竖不敢盯着她,哪里看得出来是个天潢贵胄的皇子啊。

    小姐妹间东拉西扯,好歹把这一晌午的难熬也熬过去了。

    闵寄柔要走的时候,行昭拉着她悄悄求了求:“...劳烦姐姐无事时,便遣个人去瞧一瞧我家三姐姐。欣荣长公主的夫家才下了定,三姐姐不好出来,估摸着也闷,您便让人去瞧一瞧她,看看她过得好与不好。”

    行明的事儿压在行昭心头也挺久了,一听见贺家,行昭便支愣起耳朵细听,没听到行明的消息,便长长松口气儿,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意味她没乱来。

    行明个性朗直,要么走进死胡同里,要么想了想自己便走出来了。

    行明的事儿不能叫方皇后知道,行昭只好托闵寄柔帮忙去瞧一瞧。

    闵寄柔满口答应,过了几天便让人给行昭递封信笺来,信上说了几桩趣事,有说她与行明通信往来的事儿,也有说五月初三那日,二皇子和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连屋也回不了的事儿。

    行昭反复几遍看了看,晓得这是行明没出事儿的意思。

    可后头的那桩事儿却让她在脑子来来回回过了几遍。

    五月初三是纳侧礼,二皇子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就算灌了几碗醒酒汤也动都动弹不得...

    新郎官醉得动都动不了了,又怎么可能去和女人圆房呢?

第一百五九章 孙氏

    五月初夏,日头渐盛。

    世间有些人喜欢冬天,有些人却更喜欢夏天,可谁也不能只过冬天或是只过夏天。

    四季循序渐进而来,这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这个凭人之力,永难更。

    可人世间还有好多事是多个心眼,使个劲儿就能留意就能改变的——比如闵寄柔心思活泛,极早地便晓得了石家亭姐儿尚属完璧的消息。

    “...闵娘子心思深,还没进王府里当主母呢,便什么都能知道。”

    午后的瑰意阁静悄悄的,莲玉捧着瑞兽香炉进来先让小宫人出去,麻利地选了沉水香借火折子点燃了个头儿,拿小饵舀进香炉里,再鼓了腮帮子轻轻将火折子垂灭,这才一道低声说,一道将香炉放在高几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不晓得闵家姑娘是放了人进府,还是另找了条路。同您来信时说这些事儿,却显得有些失礼了...”

    莲玉难得地出言僭越。

    行昭抿嘴一笑,莲玉这是担心自个儿被闵寄柔拉拢、利用了吧?

    “闵姐姐心思深,可立身却是正的。”

    否则前世里她与陈婼针锋相对之时,也不会坚持不对陈婼两个女儿下阴招了。

    “先做好准备也好,否则让旁人占尽先机,拱手白白让掉好处,吃亏的也是自个儿...”行昭也有自己的坚持,就算重来一世,这个坚持也不能消磨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当加倍奉还,“出了瑰意阁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闵姐姐愿意和我说这件事儿是想让我放心,和别的没干系。若叫旁人听见了,又是一桩官司。”

    莲玉忙敛容称是。

    说起官司,朝堂上倒是出了桩官司,死咬行景的有个姓孙的御史被别人咬出桩事儿,他那在宫里做才人的女儿哭哭啼啼地贴着凤仪殿求情。

    “说是子不言父之过,父亲做了些什么,嫔妾哪里有这个脸再明明白白地说一遍啊!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嫔妾安安分分了这么些年侍奉皇上的面子上,出面劝一劝皇上,能给父亲留个颜面,年老致仕也是隐退,被斥责发还也是隐退,就不能让老臣风风光光地回乡吗...”

    行昭一手捧了盆小花石文竹,一手捻了捻裙裾隔着游廊静静地听。

    想不到孙才人还有把好嗓子,畅亮高昂的,一个哭声唱出来九曲蜿蜒,三日绕梁。

    那个孙御史在朝堂上做出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痛斥行景“忤逆不孝,三年之期已为短少,厮守孝一载却已无耐心”,要是行景在他跟前,怕是唾沫星子都能喷到行景的额头上。

    就这厮,前几日被人咬出来在外头养了个外室,是戏子出身,下九流的身份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可孙御史还和那女子生了个小郎君,再往深里扒,不扒不知道,一扒吓一跳,那小郎君出生的日子正好在孙御史他老娘死了一年过后。

    这下好了,圣人也不装了,彻底颓了下来,皇帝勃然大怒,顺势就把压着的火气一并发在了那几个死咬行景的言官身上。

    孙御史被火烧得最严重,皇帝要打他五十大板发还回原籍,其他几个大抵都是降职贬谪,倒都还闷着声儿不出气儿,算是对这个惩戒挺知足了。

    只这罪魁祸首仗着女儿在宫里头给皇帝做小,偏不服,孙才人好好的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行过早礼了就趴在方皇后脚边哭,哭祖宗哭身世,行昭觉得她都能哭出个上下五千年了。

    到底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方皇后这几日是既不许行昭去正殿,也不许下头人偷偷摸摸给小娘子说这起子腌臜事儿。

    方皇后不许下人给行昭说,可架不住有人喜欢和行昭一起闲嗑牙啊...

    二皇子说起这些事儿时,眉飞色舞地都快欢喜上脸了,隔着常先生的课,跑来崇文馆说得绘声绘色的,少年郎到底还是晓得点分寸,没直说外室这两字儿,用了红颜知己四个字儿来代替...

    欢宜端着架势当面没理,转过身就小声给行昭说:“你舅舅真行。”

    所以说淑妃教的两个孩儿都聪明,一眼便望见了这背后的伎俩,欢宜都看清楚了,皇帝还能看不清楚?可这事儿又该怎么说呢,你打我一下,我再反击回去,这很正常,要是方祈由着别人诋毁自个儿外甥,他也就不是方祈了。

    清风拂面,吹得中庭的柏树窸窸窣窣地闹开了花儿。

    行昭回了回神,里间的孙才人还在哭,哭得一抽一搭地,柏树的枝桠也被清风拂弄得一下一下地点头。

    蒋明英远远望过来,便看见行昭左手捧了盆绿得翠蒙蒙的文竹,靠在红漆落地柱上,眼神迷迷蒙蒙的,像是罩了层纱,便笑着朝方皇后附耳轻言,方皇后正专心看着册子,听蒋明英的话儿,这才抬了抬眸,眼神落在哭得梨花带雨的孙氏身上,温声说道:“才人能跪过去点儿吗?你挡着本宫的眼神儿了。”

    孙才人一口气儿憋在喉咙里,涨得一张脸通红,头回也不是,低也不是,屏了口气侧过半个身子。

    方皇后这才看见行昭,笑眯眯地朝那头招招手,连声唤:“进来吧,外头热!”

    方皇后先头不去行昭去正殿,如今总算是得了允,行昭才敢将文竹交给莲玉抱着,提着裙裾便小碎步迈脚进了正殿,一进正殿,这才清楚看见那孙才人的长相。

    和王嫔是一样的人物,走婉和柔弱的,五官比王嫔长得好,比顾婕妤稍逊点儿,可眼角边的一颗泪痣将所有的风情都显露了出来。

    皇帝心软,耳根子软,好像也特别偏爱这样软软柔柔,颦颦袅袅的女人。

    顾婕妤慢慢也学得聪明起来了,妩媚妖艳既然皇帝不喜欢那一套,干脆也换了衣裳,日日荷色莲色还有月白色轮着穿,隆重雅贵的杭绸不喜欢,只让司线房送绡纱和轻薄的软布,大约是脸长得好,学什么都像那回事儿,没有东施效颦的可笑,反倒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翻一翻彤史册就晓得顾婕妤有多得宠了。

    是不是这样的女子都很会哭...明明看起来没力气,哭起来却缠缠绵绵地断不了音。

    就连行昭进了正殿,那孙才人的哭音也只是小了小,没见停。

    方皇后置若罔闻:“捧个文竹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看您正殿里头只有花儿,单调得很,其婉照料这些花草有一手,便让她照顾了一盆文竹特意带过来给您摆上。不珍奇但看上去舒服。”行昭回了话儿,冲孙才人颔首示礼,笑言:“阿妩原本是等才人小主哭完再进来的,没曾想阿妩腿都站软了,小主也没见停...是阿妩无礼了。”

    方皇后望了望孙才人,也倒是个知机的,不说求情,只说能让她爹风风光光致仕返乡...

    孙才人就着帕子轻拭了拭眼角,余光里瞥到那温阳县主,小小娘子话里头软硬兼施,分明活生生又是个方皇后...

    “哪里是县主无礼,是嫔妾的错儿...”孙氏抿了抿薄唇,眸光流转,心里头斟酌了下该如何说下去,还没张口便被行昭打断了。

    “自然是小主的错儿。”

    行昭顺势接起后话,没客气,“皇后娘娘是掌六宫之事的主儿,皇城有多大?里里外外每天有多少事儿?小主行过早礼便守在凤仪殿哭,皇后娘娘慈心,只能让您进正殿来哭求,您便也欺负皇后娘娘好性儿...您哭完了便回宫接着好吃好喝好睡了,可皇后娘娘却还要点着灯继续对册子看账本,昨儿个便睡好,谁曾想您今儿个还来...”

    都用上欺负两个字儿了。

    孙氏吓得一顿,她吃了豹子才胆敢欺负皇后!她原想哭上两声,搏个孝顺的名头,好叫皇帝记起她来,她本就是庶女,孙御史对她也算不得十分好,否则又怎么会把她送到这宫里头来暗无天日呢!

    一连几日,方皇后任她哭,她也乐得清闲,哭完拍拍膝盖,便回去补补身子。

    今儿个却被温阳这个小丫头呛...

    再滞了滞,去瞧方皇后的神色,心头一沉,方皇后并没丝毫怪责的意思!

    庶女长大的从小就会察言观色,连忙端正了神色,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给方皇后赔罪:“...嫔妾惶恐!嫔妾僭越上位,自请罚抄佛经五百张...”

    方皇后不在意地挥一挥袖,示意她先告退,“也先别抄了...色字头上一把刀,有那起子不知轻重的女人使尽浑身解数要去勾,男人能克制住就不叫男人了。你父亲也老了,该辞官返家了,只是打几十个板子就有点太不给老臣颜面了。皇帝那头,本宫会劝,你自个儿也要努把劲儿才是,有什么话儿见着皇上再说。”

    孙才人猛地抬头,杏眼睁得圆圆大大的,身上直颤得慌。

    等见了皇上再说...皇后是要推她去见皇帝的意思了吗...

    皇后是想让她和小顾氏争个长短出来吗!

    大户人家的主母常常会推两个小妾出来,不希望看见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死东风的场面,只是希望看见两厢对峙的场面...

    行昭扭头望了望被风吹得拉拉杂杂的柏树,心绪全然没了将才的惬意。

    等到了盛夏,又出了一桩事儿。

    有个慈和宫的宫女儿跪在凤仪殿的宫道上死活不挪步。

第一百六十章 布

    太阳热辣辣的,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球悬在天上。

    瑰意阁却是一派阴凉,白纱窗棂被能让人静下来的宝蓝缎面轻轻地蒙上了一层,湘妃竹帘垂得低低的,将火红的光尽职尽责地挡在了外面,以保一室静谧。

    莲玉声音平缓,神色平静:“...昨儿个是各宫拿份例的日子,黄妈妈带着莲蓉与我整理库房,只得支了其婉去内务府拿东西。选绫布的时候她便正巧碰见了顾家娘子身边的锦罗...就是外头跪着的那个。因您还在服丧,平日里只好穿素淡颜色的衣裳,其婉一眼瞧中了一匹青色莲纹的软缎,正想拿,还没下手却被那个锦罗抢了过去...”

    行昭正襟端坐于正首之上。

    话儿听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妃子们之间都会因为内务府派的东西将闹起来,何况两个都是寄住在宫里头的小娘子。

    轻轻抬下颌,示意莲玉将话说下去。

    “其婉当然不服,宫里头讲究富贵喜庆,每季也就那么几匹您能穿的颜色,您的份例是比照欢宜公主来的,一季三匹布,若没了这匹,您便只好穿一个杏黄色,一个月白色的了,两个颜色都不好看,皇后娘娘也不喜欢...其婉原也是谨言慎行的人,只是那锦罗说的几句话儿将她激起来了...‘既是守孝,本就该粗布麻衣地守。扬名伯伯爷在外头,温阳县主就更应该一个人守两个人的孝,都得守足了才算孝顺...温阳县主一向是个温静人儿,也不会在乎这一匹两匹布的得失。’,其婉一气之下便同她争了几句嘴,到最后弃了布,直接去找司线房的管事夫人,又开了库房才好好地给您挑了两匹秋冬穿的缎子出来...哪晓得今儿个一大早那锦罗就跪到了前头的宫道上来,蒋姑姑过问了一句,便没再管了,小宫人去劝了劝,她也不听,便由着她跪到了这个时候...”

    “到底是匹什么模样的布?”

    行昭出声打断,饶有兴致地问立在莲玉后头,惴惴不安束着手的其婉。

    其婉一贯安分老实,被行昭杀了个回马枪,猛地抬头,想了又想,结结巴巴回:“...好像是匹青花莲纹织锦缎,是苏绣,绣工很好,莲花儿一朵挨着一朵,青底儿淡得也好看,粉荷嫩得也好看,颜色都很淡,不喜庆但是显得很雅致,面料摸上去光光滑滑的,和您那件小袄是一个料子...”

    摆明了这是内务府给她特意备置下的,是该争。

    行昭点了点头,捧起茶盅小啜几口,又问她:“我晓得你是个不善言辞的,还敢和别人争嘴了?跟我说说,都争了哪几句嘴?”

    其婉脸上一烫,却不自觉地浑身放松下来,再想一想昨儿个她的回嘴,一张脸变得又羞又愧,将头埋在衣襟里头,讷讷回话。

    “奴婢说...奴婢说...温阳县主是个端厚人儿,不在乎一两匹布的得失,难不成顾家娘子就是个小家气儿的,还在乎这一匹两匹布了?”其婉顿了顿,再抬头眼眸子里晕了几分水意,终是沉了口气儿又道:“...奴婢还说了...‘就算让你家主子,顾家娘子来都没这个资格说县主不孝顺,更何况你一个奴才。’...”

    行昭长长松口气儿,说得还算有分寸,到底没涉及顾太后!

    要是话里头涉及到了顾太后,她加上方皇后也没办法保住其婉!

    行昭抬眼瞅了瞅莲玉再瞅了瞅其婉,手指一下一下扣在黄花木桌沿上。

    顾青辰让那个锦罗,在凤仪殿外头的宫道上长跪不起,明面上是赔罪,暗里却是将题抛还给了她,言下之意无非是我诚心诚意地让丫鬟过来吃了苦头赔了罪,那你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处置处置你那个丫头,两厢再谦逊一番,握手言和,就又变成“处得好的关系”了呢?

    其婉最后其实是让了那匹布的,顾青辰却惯会打蛇顺棍儿上。

    阖宫众人只会看到,是顾青辰率先服了软,要是自个儿不理会就坐实了倨傲的名声,要是她理会了...

    行昭发现,如今她很能理解欢宜那副扭曲的神情了,她现在也万分扭曲,顾青辰喜欢做好人当圣人,她管不着,可顾青辰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踩着她的颜面做好人!

    行昭沉了声没说话,其婉不敢抬头看,莲玉心头也惶惶然——蒋明英问了一声便没再过问了,摆明了是方皇后放手让姑娘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儿...

    自家的小娘子自家知道,姑娘是个适合出谋划策的,是适合做军师的。顾家那个捏着把软刀子想要坏小娘子名声,这边让那个锦罗随意起了身就相当于凤仪殿对慈和宫服了软,可让她在这大热天的日头下就这么跪着,难保不出事——因为一匹布丢了条人命,保准明儿个阖宫上下沸沸扬扬地又要开始甚嚣尘上...

    明明是顾青辰先抢的东西,这样来一出,无论结果如何,顾家那个都是立于不败之地,都是有利可图的!

    “行了。”

    行昭声音清脆打破静谧,展了笑瞅了眼忐忑的其婉,吩咐道:“没多大回事儿,你也没说错什么,顾青辰确实没这个资格来教训我。”边说,边偏头将茶盅搁在案上,“可还是得罚一罚你,你这月份的月钱分给下头小宫人买糖吃,莲玉和莲蓉也罚三个月俸禄。”

    其婉眉梢一喜,来不及欢喜,却听行昭后话。

    “...狠话都说出口了,衣裳还是没抢着,真是丢我们瑰意阁的脸...往后要么不抢,要么就狠下心肠也要抢到,没道理受了气和委屈,还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要是让方都督晓得,铁定笑你傻得慌。”

    行昭笑咪咪地搭着椅背起了身,示意人把湘妃竹帘卷上来,招呼来莲玉:“让那个宫人先跪着吧,她主子不怜惜她,还能指望着别人怜惜?走吧,咱们去慈和宫瞧一瞧顾家姐姐穿上青莲色,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顾青辰喜欢耍心眼,她请好,只一条,别将别人拖下去。

    是,宫里是个戏台子,敲锣打鼓之后,众人便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场了,可她顾青辰又不是名角儿,没道理强求一群绿叶去称她这朵儿红花。

    湘妃竹帘一寸一寸挪上来,日光便带着热辣热辣的气儿倾洒而来。

    其婉愣了愣,待行昭走远了,这才悄声悄气儿地给莲蓉赔不是:“是其婉连累两位姐姐了。”

    莲蓉抿嘴一笑,伸手弹一弹小丫头的双丫髻,笑道:“没你事儿,姑娘是恼我与莲玉没一早将这事儿告诉她,倒让慈和宫那个先下手了,算起来我们的过错比你大,姑娘没明面上责怪我俩,是在给我俩颜面呢...要这月份没钱买零嘴吃尽管来找我们,别的不敢说,莲子酥管够!”

    若叫行昭听到莲蓉这番话,一定心下大慰。

    可她应当是听不见了,一路盛夏,繁花似锦。

    两世加起来,行昭来慈和宫的次数,满打满算,一个手就能数完。原先顾太后还好的时候,不喜欢她去,可以看做是老人家守旧怕行昭身上的孝冲了她的福气,可行昭却觉得顾太后未必就没有怕,做贼必定心虚,顾太后不想见她也是有道理的。

    日头晒得很,行昭选了条廊桥路走,避在阴凉下,走得不急不缓。一道走,一道脑子里在过顾青辰的事儿,将走过太液池,行昭却陡闻身后一声唤。

    “温阳县主!”

    扭头回望,看见六皇子提着长衫,快步走过来。

    行昭不自觉往后一退,规规矩矩地敛眸问礼,余光却瞥见了六皇子两鬓有汗,走得很急,心里暗叹一声,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叹了个什么名堂。

    六皇子好容易站定,少年郎颔首回礼,笑一笑朗声:“身子不是才好些吗?这几日热得常先生的课都停了,日头这样大,还出来走动?”眼神又往莲玉那头瞧一瞧,“也不叫丫鬟拿个罩盖来,风寒如体最忌再加风热。”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六皇子这么多话吧?

    这好像是她今年第二次见到六皇子吧?第一次是在除夕家宴上,他隔着人朝她举杯致意。

    行昭眼神落在六皇子微微卷起的长摆上,是拘于礼数,更是拘于规矩,并不敢抬头看。

    “谢过端王殿下关心。”行昭答得简洁明了,陡然发现她欠六皇子好多句谢谢,给信是一次,托欢宜给她递消息是一次,送石头是一次,谢谢攒多了,她都没这个脸面道谢了。

    行昭抬了抬步子又往后退一退,显得有些局促难安,“从凤仪殿去慈和宫也不算很远...再穿过春绿殿就到了...”

    六皇子面色一滞,眉心沉了沉,小娘子许久不见,是长高了许多。往前到他的胸口,如今险险要到他的肩了,仍旧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腰,与之平齐缓言问:“慎冒犯多问一句,县主去慈和宫做什么?”

    老六凑得越来越近,眼神变得越来越亮,行昭心里头就越慌。

    和前世见到周平宁的情窦初开不一样,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慌张,慌得想赶紧跑开,行昭下意识地撇头避开,“是去瞧一瞧顾家姐姐...”鬼使神差地加了后句,“她的侍婢跪在瑰意阁的宫道上...”

    六皇子先是神色一黯,接着眉头愈锁愈紧,沉声接其后话:“顾家娘子办事老道,又一向目的明确,请皇后娘娘出面虽是杀鸡用了牛刀,可也好过你...”

    话头一顿,少年郎陡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行昭的模样,小娘子明明心里是发虚的,可还是强硬起来去诈那个市井婆娘,一直是神情很笃定,神采也很飞扬。

    无端放了心,可还是转了话头:“千万莫硬扛,什么名声都是小的,名声当不了饭吃。顾家娘子口甜心苦,你若觉得委屈就放声哭出来...”越说,原本放下的心就越提了上来,“要不慎陪县主一起去?或是叫上大姐?”

    大姐就是欢宜。

    行昭缓缓抬了头,眨了眨眼,眼里酸酸涩涩的。

    六皇子不是一向是个风度翩翩,做事说话都是缓声缓气儿,书生气十足的小郎君吗?

    什么时候变得和黄妈妈一样唠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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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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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