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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一章 青辰

    春绿殿倚在太液池畔,暖光潋滟,藕色似烟。

    从游廊走巷里望过去,好像一向雾蒙蒙的皇城深处都变得难得的澄澈起来,湖面泛光,一折贴着一折,再泛起涟漪来,往湖畔上凑,最后水波打在微湿的壤上,留下了几点明明暗暗的光,还有一两点透亮的气泡。

    这还是行昭头一次将身边的景象都看得这样细致入微。

    抬头看一看走拖拖沓沓走在面头的老六的背影,陡然觉得自个儿还是埋首去瞧烟波微茫的湖面比较好。

    是的,到最后她也没有拗得过六皇子,人家连“县主去瞧顾家娘子,慎就去给太后娘娘问安,只是携伴同行罢了。莫不是县主想要拦着慎去给自个儿祖母问安?”的话儿都有脸说出来,行昭脸皮再厚,心事再深,后话也被梗在了喉咙里。

    两厢同行的结局,全都倚仗六皇子的坚持。

    和无赖...

    六皇子走路不喜欢说话儿,小郎君老神在在地瞅着眼前的青砖专心走,心里头在想些什么,行昭不得而知。

    行昭如今连自己心里头在想些什么都摸不清楚,更何况去猜别人的心思。

    日子好不容易能够平平稳稳地往前进了,行昭她是再不想陷入是非的怪圈里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有资本脑袋发懵,可她没有。

    她心里明白得很,她是很难嫁的。

    复杂的身世,父族的颓势,母族的势大,牵连极广的过去...

    方皇后如今是皇后,可她膝下无子,二皇子登基,她虽是太后,可到底血脉相隔,怎么会安心容忍没有亲缘的外戚做大?贺家已显颓势,墙倒众人推,一大堆烂摊子谁会主动去收拾?

    娶她,可能会娶到荣华富贵,可更多的可能是娶进门一连串的麻烦。

    淑妃聪明,膝下的一双儿女也聪明,六皇子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更甭提皇子的身份有多特殊,皇帝尚未立储,非嫡出的皇子去对中宫皇后的家眷示好,其中意味着什么,六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却仍旧不管不顾,我行我素...

    年少的绮思大抵都成不了真,前世的她与周平宁,方福与贺琰,应邑与贺琰,方皇后和皇帝,行明与黎大郎,或是一厢情愿,或是情投意合,最后的结局没有一个是好的...

    她赌不起。

    过了春绿殿,慈和宫便近了,安安静静地连蝉鸣都听不见。

    盛夏的日头下,偌大的宫殿静得像个坟墓,红漆还是原来那样红得庄重,琉璃瓦也贵重得如同旧日,可终究是不同了。

    一种从往日的得势飞扬,陡然沉寂下去的不同。

    顾太后说不了话,起不得身了,可耳朵还没聋,慈和宫的小宫人连走路行举都是蹑手蹑脚,恨不得脚后跟着地,前脚掌踮起来走,是丹蔻出来请的安,笑着特意压低声音:“...顾娘子住在小苑里,这会儿怕是午睡将起来,奴婢先领温阳县主过去...”又唤来个绞了刘海的小宫人给六皇子上茶,深弯膝给六皇子请了个安,“太后娘娘正要喝药,您是预备等太后娘娘用完药进去问安还是如今便进去呢?”

    丹蔻是方皇后的人,阖宫上下应当没几个人知道。

    可当丹蔻先给行昭屈膝问安的时候,六皇子的眼神一敛,随即松了神色,是他多虑了。

    关心则乱,以方皇后的心智一定是留了后手,这才敢让小娘子气势十足地来寻衅顾青辰...

    “现在去同太后娘娘问安吧。”六皇子释然,展颜一笑,佝腰同行昭轻声交代:“...日头这样大,那丫鬟一直跪在宫道上也不是个事儿,索性快刀斩乱麻,早些交待早些好。”

    六皇子一张脸陡然放大,眼神亮亮的,好像瞳仁里还有水痕在流转。

    这就是男人的桃花眼吧?

    薄唇,眼勾,眉长,分明每一点都是薄情郎的样子...

    行昭走神走得远,等回过神来,六皇子早进了里间。

    行昭抿一抿唇,埋头重重甩一甩,将心头的杂思都沉下去,整理好思绪跟着丹蔻去小苑见顾青辰。

    是不是老天爷没给顾家人脑子和好心眼,便全拿一副好皮囊给补足了?

    这是行昭见着顾青辰迎着暖光,盘腿坐在炕上做女红时,脑袋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行昭没先行礼,却笑着先开了口:“这还是阿妩头一回见姐姐做女红,阿妩手笨,总分不开线,每每都是丫头们帮我。姐姐的丫头跪在瑰意阁外头,想是帮不了了,姐姐手巧没丫鬟帮忙也能细细摸摸地绣下去。”

    行昭一进慈和宫,便有宫人来给通禀了,说是六皇子在半路碰上了便一道过来给顾太后请个安。

    凤仪殿这个小娘子会直接过来,出了她的预料,六皇子会一道来更是个意外。她一向看不透六皇子,摸不清楚是偶然巧遇呢?还是蓄意为之,正想打扮打扮去正殿候着,却又想端起矜持来,两厢一犹豫,贺家那丫头就过来了。

    心头暗悔,面上却是略显惊愕,连忙起身趿鞋,先亲手跟行昭斟茶,这才启了口:“锦罗还跪在妹妹宫外头!”语气惊诧地扬了扬,顿一顿,又抑了下来:“叫她吃点苦头也好...我也是一早才听到那丫头和妹妹的丫鬟抢东西,便让她来给你认错...这丫头认个错都不会认!自个儿吃了一身苦头,却不叫妹妹晓得!”

    不得不说顾青辰极会说话,三句两句就定死了行昭折腾人的名声了。

    踩着别人的名声,往上爬,顾青辰当真是家学渊博。

    “跪了个大活人在宫外头,阿妩又不是瞎的,哪里会不晓得?”行昭单手接过茶盏,小娘子的手稍比茶盅盖大上一些,再轻搁在了小案上,“定京城盛夏的晌午,天儿热得能将人给憋闷得慌,阿妩看着心里怪心疼的,让小宫人去拉,锦罗也不起来,话儿也不说上一句。就这么跪着,背也湿透了,膝上的布也磨破了,看上去狼狈极了。阿妩胆子小,总往不好地方去想,宫里头女人多,阴气重,原以为锦罗是撞了什么邪气,才冒冒失失地跪到阿妩宫外头去,又不敢让人用强去拉,也不敢靠近了去瞧。这不,听姐姐说了,才晓得那锦罗原是去赔罪的...”

    行昭一番话说得平平顺顺的,说到撞邪气的时候,小娘子身子往后一倾,显得有些后怕。

    “阿妩原先还有些怨怪姐姐。凤仪殿住的是皇后娘娘,怎么叫自家屋子里中了邪的宫人往凤仪殿赶?惊扰了皇后娘娘算谁的?”

    话儿说得顾青辰心口一滞,面上扯开笑,和这小娘子处了有些日头了,性子看上去温和驯静,抢布匹名声传出去不好听,可她却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啊!

    都是寄人篱下,谁又比谁尊贵?

    最后不也是那个其婉先软下来,将那匹布让了出来吗?

    “妹妹屋子里的人没同妹妹说?”顾青辰眼落在深褐色的茶汤之上,决定硬气到底,如今败下阵来,以后便只能一直矮上一头了!

    “锦罗去帮我拿份例,看见那匹青莲纹的缎子还不错,便想选回来。谁能料到妹妹屋子里的小丫鬟也看上了,两个丫头争了几句,锦罗不懂事,还是妹妹屋子里头那个明事理,当下就让了出来。今儿个早上,锦罗回来说与我听,我便气得发抖,当下发落她到妹妹宫外头跪着,不得原谅不能回来...”

    一个字也没错,可还有好多句话没说出来。

    以偏概全,择其善者而选,到最后也有推脱的余地。

    行昭笑一笑,接其后话,压低声音反问一句:“顾姐姐是觉得锦罗冒犯了阿妩?”

    顾青辰愣一愣,说冒犯,锦罗便不是跪一场了事,那么简单了。

    可不说冒犯....

    “世人既有兄友弟恭之言,也有君子不夺人所好之说。”顾青辰迟疑片刻,“锦罗个性倔强,冒犯了妹妹屋里的人,便也算是冒犯了妹妹。望妹妹看在锦罗诚心致歉的道理上,网开一面...皇后娘娘是个善心人,又颇有容人之量,妹妹是养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品性自然也错不了...”

    行昭大怒。

    她一个顾家人上哪里来的胆子对方皇后品头论足,以方皇后的脸面来步步逼进!

    “那照姐姐的意思,是锦罗冒犯了阿妩宫里的其婉了?”行昭气势盛了起来。

    顾青辰话已出口,眉心一蹙,犹豫中点了点头。

    “其婉是上的凤仪殿的册子,翻了年就要添上女官的候补,是棵好苗子。锦罗既是冒犯了其婉,便让锦罗提上四色礼盒去凤仪殿给其婉行礼赔罪便好。照她那样跪在宫道上,来来往往的见着其婉多少次,也没说出口来,到底是小娘子脸皮薄。姐姐对自家宫里人也太狠了些,半分脸面也不留,倒吓得阿妩午睡也来不及歇,顶着日头就过来细问。”

    行昭一句话连着一句话,六皇子没说错,是应当快刀斩乱麻,顾青辰喜欢打嘴仗,自以为面面俱到,实则漏洞百出。

    “其婉性子宽和,既然能让得了衣,也能谅解得了人。若锦罗当真是诚心诚意赔罪,哪里需要隔着宫道跪下来给其婉赔罪啊,都是宫人,其婉何尝又受得起这份大礼。寻个黄昏,就后日吧?叫锦罗沐浴更衣过后就来瑰意阁吧,有阿妩看着其婉也不敢不给锦罗脸面。”

    顾青辰张了张口,一张脸发白,她争的就是一个口气,就是一个高低先后,也想叫阖宫众人看一看她顾青辰是个多么谦逊端贤,吃得亏的小娘子...

    她屋里人去跪贺家丫头,没什么丢人的。

    可她屋里人去跪贺行昭的丫鬟,她的脸都丢到了骊山外了!

    可说锦罗冒犯其婉的人是她,说要赔罪的人也是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憋屈得连疼不能叫,这是什么道理!

    顾青辰的脸色好看,青变白,白变红,红变青,来来回回三个颜色,好不热闹。

    慈和宫的小苑也是安安静静的,处处点着檀香,做出一副安宁沉静的模样来。

    行昭在等顾青辰说话,半晌没等到,便搭着木案起了身,抿嘴一笑冲顾青辰颔首致意,便告辞欲离,将行至门廊,想一想,侧过身,平心静气说了句话。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聪明伶俐的人数不胜数,人呐,最忌讳自个儿觉着自个儿最聪明,下一步棋能看三步招,偶尔笨一些,安分一些,是吃不了亏的。”

    她不怕事,更不怕别人来挑衅,若是前世有人在她身上算心机,她早就一巴掌挥上去了。

    重来一次,才感觉到率性而为其实是个很浅薄的词儿,只有束手无策的人,才会放任个性,做事不顾后果。

    顾青辰手蜷得紧紧的,眉色一抖,再轻轻展开。

    抬首望了望,行昭已经出了门庭,小娘子素青色的衣裳和着澄澈日光,像一杯静静透透的水。

    贺行昭穿青莲纹是好看...

    顾青辰脑子里无端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第一百六二章 心思

    慈和宫的锦罗在凤仪殿外头跪了一下午,最后还是顾青辰遣了人过去扶回去的。第二日锦罗没亲自过来给其婉赔罪,让个小宫人提着四色礼盒过来,说是“锦罗姐姐跪久了,腿脚便有些立不起来...”

    行昭不置可否,让其婉安安心心地收下,再找了两盒跌打损伤膏给顾青辰送过去,让人带话儿,“...叫锦罗好生休养,别人不晓得好好将息她,自个儿总要懂得好好将息自个儿。”

    一个耳光狠狠扇在顾青辰脸上,这耳光可不是别人扇的,是顾青辰自己扇的自个儿。

    行昭的手,不会疼。

    和方皇后说起这件事儿时,行昭避重就轻:“...顾青辰到底没有顾婕妤能屈能伸,算计错了人,到最后还端着一张脸面。千人千面,不是谁都卖她面子,更不是谁都会委曲求全。”

    暖灯之下方皇后的神色显得很恬静,眼神没离过手上捧着的册子,却心有七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所以世家子愿意求娶世家女,靠女人发的财造的势,都不长久。顾家没男儿汉立身,没富贵个几年,就想跻身世家。底蕴不够,又沉不住气,又弯不下腰,偏偏自己觉得自个儿聪明得不得了。”

    方皇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只有两个字儿。

    浅薄。

    行昭笑一笑,捻了捻针线,没答话。

    那天从慈和宫回来,小娘子便静了下来,方皇后抬眼瞅了瞅,阖上书页,笑道:“听说老六和你一道去慈和宫的?他来给我请安也是为了将你送回宫吧?老六倒是一向心思细。”

    那日她从顾青辰的小苑出来,却见六皇子早就候在了中庭的篱笆下,细细摸摸地上下打量了几遍她,便笑一笑,“眼圈没红,脸上也没水,总算是放心了。”又将她送到了凤仪殿门口,进来给方皇后问了安,顺水推舟,接过方皇后的话头,留在凤仪殿一道又用了晚膳,暮色将迟,这才大大方方地提着盏羊角灯笼回重华宫。

    欢宜说她六弟是个内敛羞涩的...

    那天晚上,死乞白赖留下来蹭饭的时候,请问一下,他的羞涩是被狗吃了吗?

    行昭手头上的事儿顿一顿,又眼眸敛了下颌,她想同六皇子说明白,可嘴都张开了话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人老六可是什么也没明说,她冒冒失失张嘴,倒显得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

    大不了避开些吧,就像行明一样,一年想不明白,就两年的时间,少年郎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行昭正绣着丹凤朝阳,正好绣到了凤凰银灰色的眼珠,埋头将针刺下来再把丝线“唰”地一声拉伸直,一边儿轻声回应方皇后后话:“往后的端王妃是个有福气的,也不晓得花落谁家,一定是位性情温和,容貌娟丽的小娘子,往后呀和六皇子站在一处看上去就像一双璧人。”

    方皇后眼底黯了黯,自家养的小娘子自己心里明白,行昭愈是神色平静地说这么长番话,愈是其实上了心。

    老六好不好?

    平心而论,很好。

    相貌出色,品性上佳,对行昭上心,生母姐妹也不难缠,万般都好。

    只一条,他是皇家人。

    方皇后叹了叹,没再继续试探下去。

    宫里头久未出事儿,两个小娘子明枪暗箭的交锋冒了头儿,连皇帝也过问上了,方皇后笑着解释了一遍,“青辰才进宫,做事情难免谨慎些,阿妩胆子小,一觉起来发现有个人哭哭啼啼地跪在自个儿道上,把小娘子吓得够呛。”

    皇帝都是高处不胜寒的,笑呵呵地当做家常琐事听,隔一天便吩咐向公公给行昭和顾青辰一人赏了五匹上好的织锦缎。

    行昭自己做主,选了三匹让莲玉给欢宜送过去,欢宜过来道谢,和行昭独处时,神色有些不好:“你是受了委屈,可她顾青辰却是那个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到最后却盖棺定论成两边都要安抚着...”

    皇后的外甥女有,太后的娘家侄孙女儿也有,只有她这个正正经经的天家公主没有。

    行昭完全能理解欢宜的别扭,所以说皇帝一时精明,一时糊涂啊。

    行昭握了握欢宜的手,仰头笑着开解:“难不成还要皇上放在台面上去偏私不成?阿妩和顾青辰是因为什么住进来,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争一朝一夕。”

    欢宜面色松了松,要说多舛,行昭和顾青辰都算是命途多舛,论旁人看上去再尊贵,没亲生的爹妈庇护,心里能舒坦?

    “二皇子的新家在城南?听皇后娘娘说是个正院三进,东西两边都有跨院的大宅子?”行昭趁热打铁,岔开话头。

    二皇子搬出去住了,闲磕牙的人又少了一个。

    城北哪家的闺女长得丑,城南哪家的公子哥儿包了戏苑子里的当家花旦,城西哪家的老爷和外室来往甚密...

    没了二皇子的魔音贯耳,行昭现在是两眼一抹黑,啥啥都不知道。

    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前世那个暴戾嗜血的君王和现在这个眉梢眼角都飞扬青春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夺嫡立储腥风血雨,其间发生了什么,行昭不知道,可闵寄柔由嫡变庶,陈家一跃而上,处处透露着诡秘。

    行昭心头一动,陡然发现二皇子上位之后,竟然是王嫔娘家与陈家人获益颇多,等等,贺琰好像随着新帝即位,三公三孤都包揽全乎了...

    看谁动了歪念头,就要看是谁笑到最后。

    这三家究竟做了什么?

    “是呢,王府大得很,又有湖又有山,二哥辟了块一大块地儿来种瓜果菜蔬,又是拿青竹杆子扎篱笆又是特意养了苔藓铺在阶上。”欢宜敛了敛心绪,顺着话头走,说着便笑起来:“石侧妃住东跨院,抬着小轿进来绕那片果蔬地,绕了一圈儿,轿夫说是脚都走酸了,二哥便又多加了赏钱。”

    欢宜无论遇上什么事儿,说话都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

    小娘子低吟浅淡的声音像在念一册清隽咏丽的游记,行昭缓了神来,笑着将话扯开了。

    话儿说到石侧妃,入了深秋临近初冬,亭姐儿便入宫来请安见礼了,新妇讲究个三朝回门,亭姐儿是侧妃,说好听点是妃,说难听点儿就是妾室,长辈们想见便宣来见见,不想见亭姐儿便连宫门都进不了。

    王嫔想见见她,不和方皇后说,偏偏凑在侍寝的日头给皇帝提起这事儿来。

    “...虽是偏房,可也是您御旨纳娶的,也是阿恪头一回风风光光抬进门的侧妃,皇后娘娘重礼节,臣妾总怕惹恼了皇后娘娘...”

    皇帝耳根子软,不代表他是蠢钝得不像话的。

    王嫔分明是想借他的口,抬老二的体面。

    一个侧妃,还需要劳他和皇后通气儿,堂而皇之地叫进宫来看看?

    皇帝沉了沉声,当晚没在王嫔宫头住下,返身折去了孙贵人处。

    是的,那日哭得百转千回的孙才人已经变成孙贵人了,到底不是一枝独秀——和顾婕妤、惠妃三足鼎立。行昭私心想,若是方皇后再推个美人儿出去,正正好能凑个四角俱全,四美一桌打麻将。

    宫里的事儿没影儿都能起风,何况这还是一向稳如泰山的王嫔跌了颜面,传来传去传成了“王嫔狂妄得不行,仗着自个儿是二皇子生母,竟然妄图让二皇子的侧妃来给她行礼问安了咧!”

    王嫔吓得不行,急急慌慌地来凤仪殿辩白,柔柔婉婉的女子掩眸安宁:“臣妾也就是这样一说,哪晓得皇上生了气,连带着宫里头的话儿也不那么好听了,臣妾心里惶惶然,又怕连累老二不受待见,又怕皇上龙体为臣妾这般无足轻重的人气出个好歹来。”

    行昭停了停手上的动作,心里头确定了皇帝就喜欢这样弱不经风款式的女人。

    男人们千奇百怪地,这都什么癖好啊。

    方皇后怎么可能不晓得前因后果,后宫的事王嫔越过她去寻皇帝,她也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王嫔恭恭谨谨多少年,会出这种岔子?

    “老二向来心宽,你也别多虑。”方皇后同王嫔说话,是和顾婕妤、孙贵人之流完全不一样的腔调,“你想见石氏就来和本宫说,本宫琢磨掂量一下,再给皇上通气儿,你冒冒失失地惹恼了皇帝,怕是老二没被牵连上,石氏倒先遭皇上嫌恶了。”

    王嫔敛首垂眉,安安静静地听方皇后的责难。

    多少年了,皇帝恼了,只要来寻方氏准没错,一物降一物,皇帝宠外头那些光鲜漂亮的年轻女人,可心里头只敬重爱护方氏。

    否则怎么可能方皇后推谁,谁就能受宠呢?

    顾家那个且不说,就说近来的这个孙氏,若不是方皇后的捧,皇帝看都没看过那孙氏一眼...

    “臣妾不是...臣妾也不敢同您说,就怕惹您误解,心想石氏到底是皇上钦赐的侧妃,皇上总还是满意的,这才壮着胆子僭越了...”王嫔神色惶恐。

    方皇后挥挥手,算是一锤定音:“后宅不安宁,男人们一辈子都不安定,你的顾虑本宫也晓得,哪日见一见,安安心也好。”

    方皇后口中的哪日便是十月初八,一同还宴请了才生产完的欣荣,平阳王妃,中宁长公主,未来的四皇子妃陈媛,二皇子妃闵寄柔,定京城里的几家小娘子,有黎三娘,方祈家的潇娘,陈媛胞妹陈婼,还有另几家煊赫世家的嫡长女。

    全当做是皇亲国戚小娘子的一次盛会。

    方皇后想做什么?

    行昭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待等到方皇后让蒋明英一个一个都先对一对属相,小娘子属相是鼠的,便在名字前头打个记号时,总算是摸清楚了真相,她属狗,行景比她长五岁,行景属蛇。

    蛇鼠一窝要打架。

    方皇后总算是开始大手笔地着手操办行景的婚事了。

第一百六三章 山茶(上)

    方皇后掌后宫之事二十余载,一向以内敛庄严之姿示以众人,莫说山茶筵,连妃子们在曲水流觞摆话会,她也只是赏几匣子东西下去。

    连给二皇子选妃也是先在平阳王府看了看,最终确定了三个人,这才领到凤仪殿来相看的。

    共赏山茶一番话儿一出,方皇后的一反常态,阖宫随即哗然。

    上头令一下,下面人跑断了腿儿,六司的管事捧着或粉或紫,或重瓣或曲瓣的山茶一天来要凤仪殿来八百次,方皇后没这个空闲审视,便让行昭和蒋明英去看,只交代了一句,“有些小娘子肤色白,簪什么花色的山茶都好看,有些小娘子肤容没那样白皙,就要选一选花样的颜色了。”

    不仅是赏花,还要簪花啊...

    人有高低,花有贵贱,总不能是每一株山茶都是玛瑙茶,宝珠茶,一捻红那样的名品吧?

    来的小娘子算起来能有五六个,一定有配贵的山茶的,也一定会有配不那么尊贵的,这又该怎么分呢?

    仲秋午后,天便暗了下来,没一会儿,雨就像幕帘一样扑扑簌簌地砸了下来。

    欢宜从烟雾朦胧中走来,一道抖索了袖子撩脸进瑰意阁,一道眼神黏在了中堂里一盆儿接着一盆儿的山茶上了,口里称奇:“好看是好看,怎么没有像南山茶那样碗口大的?花儿团簇成一团儿,大朵大朵的,好看得很,味道也清雅。

    行昭正捧着册子选花盆,抬眼见欢宜进来,笑着招呼她,先偏头给蒋明英商量:“...粉的用白瓷斑纹,白的黄的用木栅栏,白底儿红点的用青瓷花斛,姑姑你看可好?”

    蒋明英笑眯眯地给欢宜问了安,便领了册子佝身而出。

    行昭转了头来笑着回欢宜:“大的怎么往鬓间去簪啊?”又招呼她喝茶:“...外头突然落雨,也不怕身上打湿了。”

    欢宜多瞅了那白瓣红点的那株山茶几眼,这些山茶的品相都蛮好,可还是这株蕉萼白宝珠最名贵,笑一笑也没揪着这话头了,“出来的时候没落雨,走到廊桥那儿才落的雨,一路都在游廊里头,身上也淋不到...”

    话顿在这处,心里过了一遍,压低嗓子,轻声问:“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想起邀小娘子来赏花儿了?多少年了,这还是头一回,无缘无故地...”

    哪里是无缘无故,明明是有的放矢...

    行昭眨了眨眼,她总不好说方皇后是为了给行景相看妻室,才搞出这样大的阵势吧!

    文官有贪墨收受贿赂的,武官有私藏粮饷的,可皇后擅用权柄为娘家外甥相看小娘子的...

    这还是行昭头一回见,对方皇后的敬佩之情,再次深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或许是想趁机热闹一下?”行昭打着哈哈,“定京城就这么大点儿,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往后出了阁嫁了人,再想认识认识便也晚了,还是从小就交几个手帕交比较好。”

    瞧瞧黎太夫人,就是念着手帕交的情分,直冲冲地还在为贺太夫人抱不平。

    “小娘子们的手帕交...”

    欢宜默声重复其前话,行昭便笑:“皇城里统共三个小姑娘,来来往往都是这些人儿,皇后娘娘是怕咱们孤单吧。”

    欢宜偏了偏头,想了想,对行昭的说辞不置可否,心却放下了。

    宫里人精明着呢,草往哪头倒,就能断出今儿的风往哪处吹,上上下下都在咬耳朵猜测,说是方皇后要为六皇子周慎定正妃了,淑妃不以为然,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给老六细析“给你娶媳妇儿能不和我说?我和皇后的交情多少年,王嫔和皇后的交情有多少?二皇子相看正妃的时候,连王嫔都跟着去凤仪殿瞧了瞧。皇后若是起意给你相看,能不告诉重华宫一声?”

    老六当着淑妃面,气儿是沉了下来,可背后便给她塞了个红玛瑙石榴开花样式的摆件儿,托她过来探一探。

    若当真是为老六操心,行昭能不同她明说?

    功成身退,欢宜心安理得地收了摆件儿,又给六皇子递了信儿后,便安安心心地等着十月初八山茶筵了。

    一场雨来得急,倾泻而下,一连几日都是夜里落雨,到了早晨反而放了晴,大清早起来,雾气散不开,迷蒙着团在了一块儿,凝浓得像化不开的乳酪。

    到了正日子,行昭起了个大早,麻溜地用了两块儿翡翠酥,吭哧吭哧喝下一大碗乳酪,又要了一碗素三鲜银丝面吃。黄妈妈看得眉开眼笑,端着碗烩竹荪、山药泥、小黄瓜块儿的鸡蛋羹跟在行昭屁股后面,直劝:“吃几口鸡蛋羹坏不了事儿!往前闵太夫人去了,信中侯夫人还偷偷摸摸往闵家娘子嘴里塞牛肉片儿呢!”

    宫里摆宴大多吃不饱,行昭便用得比平时更多些,过会子才能提起精神来。

    方皇后是担心小娘子三年不沾荤腥长不了个儿,便松了口悄悄让人加点鸡蛋在膳食里。

    行昭心里却过不去这个坎儿。

    到底两世为人,黄妈妈像老母鸡似的跟在她后头,正在试衣裳的行昭登时就不好意思了,红着脸三下两下把襦裙穿上了身,左躲右躲避开黄妈妈,闷下头就快步往外走。

    黄妈妈端着鸡蛋羹总不好再跟出去了,巴着门框望着小娘子的背影,轻啧了一声,话里明明是欣喜的,却还是要拿三分惋惜来掩盖:“姑娘到底是长大了...”

    尽管艰难,尽管多舛,终究也在慢慢地长大。

    后头跟着的小宫人捂着嘴吃吃笑,黄妈妈肃起神色回头瞪一眼,却没绷住,半道上转了笑:“便宜你个小丫头了!拿去吃吧!”

    从瑰意阁到正殿路不长,一路过去,却赏心悦目得很。

    游廊边摆着青石栅栏小间,里头种了青幽幽的丛草,又用小石头压住,廊外罩着天云碧色的帐幔,或是绣着双蒂芙蓉开,或映衬着今日绣了几朵碗口大的南山茶,或三笔两笔绣了几波水纹,没什么挡风的用处,就图个好看。

    心随景动,行昭一进正殿便是止不住的笑,方皇后多看了两眼,神色便也跟着舒展开来,又嘱咐了几句“罗家小娘子比你长两岁,性子娇得很,你得注意着些。”,“令易县公家的长女身形有些大,若是遭别人笑了,你要帮着解围”,“都是金尊玉贵的掌珠,谁落了颓,咱么主人家都没颜面,八面玲珑听起来不好听,可长袖善舞却一直是个好词儿”。

    罗家娘子是新入阁罗阁老的长女,罗家是正正经经的名门望族,诗书传家,根儿深扎在川蜀蓉城。罗阁老入阁中央,罗家嫡支这才迁进京来,和方家的情形像得很。

    今日,方皇后邀的多是文臣世家的小娘子,要不就是宗室皇亲,没有老牌的勋贵人家也没有武将之后。

    七月八生辰之后,方皇后便改了寓教于乐的方式,变成了不讲道理直接留课业,方皇后扔了份儿名单给行昭琢磨,行昭便老老实实地打听各家小娘子的身家背景,第二天就给方皇后回了话儿,“勋贵人家和贺家牵扯甚深,若是哥哥想自立门户,此贺即非彼贺。念旧情的,念的都是临安侯的旧情,看扬名伯也是当做临安侯的儿子再看,一辈子都斩不断这个关系了...哥哥身世复杂,既有方家血脉又承贺家亲眷,背靠武将世家,若再娶武家出身的小娘子,前途或能锦上添花,却也可能徒惹猜忌...大家名流的清贵世家就很好了,立身不偏不倚,自有一番精气神在,外能承训家风,内能掌中馈辅助哥哥...还能教好儿孙...”

    日子越久,她便越发觉得教好儿孙最重要,时人重宗祠家族,一代兴盛没什么了不得,三代都兴盛,这个姓氏才算是立住脚了。

    哥哥好容易拼出来的一条血路,不能让一个不靠谱的女人给断了。

    帘帐微动,原是有风穿堂过,透出条缝儿能隐隐约约看见浓烈姹毓的连绵山茶,行昭埋首吹散了黄褐色茶汤上的沫子,看着水中恍惚着眉眼模糊的自己,鼓了腮帮子又轻轻吹一吹。

    面目便立即变得支离破碎起来。

    无论是她,还是方皇后,都只是觉得行景配这样的女子更好,谁问过行景,他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茶沫慢慢又重新往里聚拢回来,行昭笑一笑,是生死荣辱重要,还是美人爱情重要,答案在每个人心中都不一样。

    行昭位子还没坐热,就有人携伴而来了,蒋明英迎了出去,撩帘而进的原是方祈之妻刑氏与罗夫人和罗家小娘子,行昭起身敛容问了安,眼风觑了觑罗家娘子。

    面容雪白,眉深唇红,小模样还没长开,但是已经能看出美人儿胚子的样儿来了,只是唇角抿得死死的,眉梢高挑,便显得有些骄纵。

    再看罗夫人,庄青软缎的棉衣,深蓝的综裙,打扮得是一派大方,神色恭谨行举之间自有分寸。

    罗娘子是该骄纵些,出身好,有个好母亲,又是嫡长女,这样的女子有骄纵的资本,这样的骄纵反倒叫人觉得理所当然。

第一百六四章 山茶(中)

    赏花宴多半是留用午膳,下午赏花听戏,晚上再看留不留晚膳,罗家算是来得特别早的了。

    罗家开了头儿,剩下几家也就都陆陆续续地来了,令易县公家的小娘子当真是身形有点大,长得也忒有福气了点儿...行昭掩了掩眸,心里默默画了个叉,若是自家长兄站在令易县公家的小娘子身边儿...

    额,怎么说呢?

    就像一根胡萝卜旁边,配了坨白萝卜,虽然都是萝卜,但却显得特别喜庆...

    随后,闵寄柔是和陈家两个娘子一道来的,给皇后行了礼过后,便冲行昭笑得温婉。

    行昭抿嘴回之一笑,眼神却落在了陈婼身上,上一辈的孽...她当真是上辈子的孽,不耍任何心机和手段就在周平宁心里头占据了无可动摇的地位,就连欢哥儿疑窦丛生的死,一旦牵连到了陈婼,周平宁都愿意息事宁人。

    她衷心祝愿,他们今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辰光渐过,小娘子们都来齐了,方皇后便笑着每家都垂问几句,欣荣和欢宜一道过来的,欣荣才生了长女,正是丰盈的时候,面容红光焕发,可腰肢却仍旧纤瘦,一进殿便喜气洋洋地给众人问安,又拉着几家娘子的手笑着赞了许久,左右看了看,问起顾青辰,“太后娘娘宫里的那个小娘子呢?怎么没见她来?”

    方皇后笑一笑:“估摸着是前几天晚上看书看久了,只说身子酸得很,没气力。”

    顾青辰安分了许久,皇帝赏了东西,算是明面上不许人再议论这件事儿了,宫里头谁不是人精,看得清楚着呢,这位顾娘子寻衅不成,反遭点拨,是失了颜面不好意思出来了。

    行昭暗忖,这于顾青辰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对她自己来说,是多嘴多舌,还是防患于未然,她也想不明白。

    唉,算了,点拨告诫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吧。

    将近晌午,二皇子府的石侧妃才来,亭姐儿一进殿,殿里便陡然静了下来。

    有拿眼往闵寄柔身上瞧的,也有闭了闭嘴往后靠,欣荣机灵,笑着招呼亭姐儿进来:“...这孩子怎么来得这样晚?等你等得脸都饿瘦了!”

    行昭抬眼去看亭姐儿,亭姐儿身上穿了件儿坠珠织锦福心纹饰的综裙,青丝挽起,做的是已嫁之人的打扮了。

    行昭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

    她自认不是坏人,可她好像也当不了好人了,应邑有孕此事揭开,却以亭姐儿委身侧室为代价,怪来怪去都没有意义,行昭却觉得自己难辞其咎,若不是她的谋划,又怎么会把亭姐儿牵扯进来呢?

    行昭脑子过得快,耳朵却听到亭姐儿这样一句话。

    “豫王爷的扇套找不着了,臣妾找来找去,翻箱倒柜的,总算是找了出来,王爷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吏部...”

    豫王就是二皇子。

    亭姐儿这番话一出,殿内又沉了下去,行昭眉间陡然一拧,猛地抬头,看着亭姐儿远山如黛,唇红潋滟,话不动唇,眼波先行。

    亭姐儿...这是在挑衅闵寄柔啊...

    二皇子连房都没和她圆,又怎么可能将繁琐的贴身之事交给她去做呢...

    方皇后眉心一蹙,再慢慢展开。斗,是无穷无尽的,她们还在,下面的小字辈就已经打起精神斗起来了...该悲还是该喜,她不晓得,可她却晓得亭姐儿在这个时候说这番话就是不给她这个皇后颜面。

    方皇后正要开口说话,行昭却先行一步截了话头。

    “豫王就是整日没个正行儿,口上说着好风雅,十月的天儿了,谁还要扇套!”小娘子弯了眼,就着帕子捂嘴笑,“阿妩也饿得慌了...”说着便起了身去挽欣荣,“...您摸摸,阿妩的脸是不是也饿瘦下去了?好像腰也瘦了,腿也瘦了...”

    “是饿瘦下去了,但是脸皮又厚了!”

    众人便笑起来。

    行昭插科打诨,欣荣接话卖好,好容易将亭姐儿那番话给揭了过去。捱到用午膳,行昭一左一右是欢宜和闵寄柔,闵寄柔神色如常,行昭瞅了瞅,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放下心来。

    定了赏花在太液池湖心岛赏,几架镂空花雕船铁锁连舟串在一起,开得鲜丽的山茶便摆置在花斛瓷器中,搁在船栏里,船一只连着一只,停在太液池上稳稳当当的。

    主子,夫人们坐在船上看戏赏花,乐伎院的伶人们便在湖心岛上搭成的台子上唱,唱腔悠转回肠,被水波一荡更好听。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时节,皇家的富贵少了几分,清雅和随和倒是多了些许。

    这主意是蒋明英提的,方皇后连声叫好后,便分给下头人去办。

    朦胧生烟的太液池,雕栏画栋的客船,昏黄秋寂的落叶,种种情致,行昭是瞧不见了,有孝在身禁丝竹,禁会宴,方皇后便将行昭独身留在凤仪殿里,便领着众人往太液池走。

    凤仪殿顿时空落落下来,自鸣钟堪堪敲过三下,莲玉从外间沉敛步子,踏进殿里,同行昭附耳一语。

    行昭猛然抬头,手上捧着的书册一紧,麻利下炕去瞧。

    廊间有个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儿的小丫头来来回回走着候在那处,见行昭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腰佝得愈弯,声音颤得厉害:“求温阳县主救救我家姑娘吧!”

    “进内间说!”行昭当机立断,一把将她捞起来,推开内间的门,将其扯了进去。

    黄妈妈坐立难安,拉着其婉去守在外头。

    将入内室,那小丫头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抬头已经是满脸是泪了,话儿倒还说得很清晰。

    “...听戏听到一半,姑娘就想解手了,画船上没地方,只好乘小船去湖心岛方便,上了岛上奴婢便请了宫中的一位姐姐指路,大约是今儿个湖心岛上全是唱戏的伶人的缘故,并没有其他的宫人服侍,那姐姐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了。她往西指,我们便往西去,谁曾料到西边的厢房...西边的厢房里...”

    行昭听得心里急得慌。

    若是潇娘出个什么事儿,刑氏和方祈就不要活了!

    小丫头的话儿顿了又顿,行昭便不由自主地往坏处去想,是被某个伶人纠缠上了吗?不,不对,潇娘穿得富贵,任谁也知道这是宫里头请来的客人。难不成是摔着绊着了?可这小丫头分明是让她去救人啊!

    “有什么!潇娘如今在哪处?皇后娘娘和舅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行昭倾身而出,一句话逼着一句话地问。

    小丫头稳稳心神,嗓子眼里带了哭腔:“西边厢房里是四皇子和一个衣冠不整的伶人在...在....在亲嘴儿!”

    莲玉一个激灵,伸手将来捂行昭的耳朵。

    行昭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处,愣了半刻钟,伸手将莲玉的手拿下来,微微张了张嘴,才发现口里苦涩又干哑,四皇子是在和那个长得和二皇子很像的伶人...亲嘴吗...

    说不上晴空霹雳,但是行昭也顿时被震在了原处。

    脑子里一缕一缕的线过得快极了,潇娘去解手,却亲眼撞见了四皇子和那个段小衣在...在...

    “四皇子扣住了潇娘?你又是怎么出来的!”行昭手攥得紧紧的,四皇子扣住潇娘是想做什么?威逼利诱潇娘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还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姑娘走得急,走在前面,奴婢跟在后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四处在打望...姑娘掀开帘子了,便叫奴婢快跑...奴婢跟着蒋百户强身练体,腿脚快些,跑出了湖心岛就把后面的人甩开了,奴婢好歹还记得回凤仪殿的路...一路跑过来也是避着人跑的,也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一路镇定地飞快跑回来,如今终究是憋不住了,“哇”地一声响亮哭了出来,边哭边哽,“姑娘也习武,可那边全是男人,力气又没他们大,奴婢好怕姑娘打不赢他们...”

    行昭愣了一愣,额上冒汗,打不赢他们...

    方家都是些什么仆从啊!

    这时候还在只怕潇娘打不过那些男人!

    行昭想了想地形,湖心岛说是湖心岛,只有三面环湖,一面接着春绿殿,所以这小丫头才能跑回来,若当真湖心岛全在湖里头,今儿个的事儿怕是非得要吵嚷得沸沸扬扬了!

    不能让方皇后出面解决,至少现在不能!

    来人既多且杂,一个不好,潇娘的名声便毁完了!定京不是西北,女儿家彪悍些外放些没什么大碍,就冲潇娘撞破苟且之情,定京城里的口水多着呢,在淹死那两个苟且的人之后,还有剩余来淹潇娘的...

    何况事涉皇家,四皇子再瘸,再不得皇帝欢心,他都是周家的种!

    皇帝能护短地将石家亭姐儿委身老二为妾,他凭什么不可能牺牲潇娘和方家来保住老四和皇家的颜面...

    行昭越想越心惊,手指扣在掌心里,指尖戳在掌心的肉里,有些疼,可更多的是让人清醒。

    四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行昭扪心自问,她也说不清楚,她说不清楚,可有人说得清楚啊!

    沉了沉声,迟疑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连声将其婉唤进来:“你去找一找六皇子在不在宫里!”扶着莲玉起身,从高架上伸手拿下一个宽松的缎面披风,一边披在肩上一边让那小丫头起身,语声十分镇定:“...你就待在凤仪殿里,我去湖心岛一趟。”

    小丫头鼻涕眼泪全都摊在脸上了,还是空出地方来,露出一嘴大白牙,冲行昭咧嘴一笑。

    行昭心里面一暖,连仆从都是方家人的个性,没有闯不过的难关,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其婉带着两个小宫人应喏而去,莲蓉和黄妈妈镇守凤仪殿,莲玉扶着行昭过去。偷摸看着瑰意阁忙忙慌慌中井然有序,那小丫头心终是放下一半,脑子里却陡然浮现出将才那方香艳的场面。

    红了红脸,随即,又红了红眼。

第一百六五章 山茶(下)

    凤仪殿到湖心岛不算近,将才那个小丫头跑得一张脸,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虾。

    宫道狭窄,红墙一度延绵至天际,天才落了雨,灰灰的像张色彩单调的画布。

    行昭的心被闷在胸腔里“砰砰”地直跳,一路捻着裙摆走得飞快,脑子里面将可能遇到的情形过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在状况之外的,是偏离了前世预定轨迹的突发。

    再偏头想一想,四皇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腿瘸,个性沉默,眼神会闪着光地追着二皇子看,恨不得缩在角落里叫任何人也不要看见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有断袖之癖,又对二皇子周恪有超乎兄弟情谊的爱恋,还胆敢扣下潇娘...

    其实四皇子心里应当也怕极了的吧?因为怕,便走了绝路,犯了糊涂!

    穿过春绿殿,小径将显,只有两个一脸稚气的小宫人守在径口,怪不得潇娘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能顺顺利利地从湖心岛出来!

    行昭索性扭头抄近道入内,拂开挡在眼前的枝桠,湖心岛上戏台后头连成一片的廊房便出现在了眼前,莲玉走在前面,牵着行昭的手挡在跟前,戏台子后头的廊房都是给伶人们备妆梳洗用的,清水墙红瓦房,一间挨着一间都长得一个模样。

    两个小娘子缩在树后头,莲玉手心发腻,轻声给行昭咬耳朵:“...要不要先等六皇子过来?”

    行昭眼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素服白衣,脸上浓墨重彩的伶人,咬了咬牙,轻轻摇摇头:“六皇子是来善后的,这事儿压不下去,宫里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我们要先和二皇子交涉好...”行昭边说边扭头往回看了看,树丛幢幢,哪里有人?

    只有风的影子罢了。

    这事儿拖不得,潇娘不在席上,事情闹大了,皇家的脸面没了,方家照旧吃不了兜着走。

    行昭人小,佝下腰就从树丛里窜了出来,挺直了脊背,异常平静地站定在中庭空地之上。

    过往伶人突见一小娘子突兀而至,当即愣在原处,有胆子大的便花着一张脸上来行了礼了,膝头还没屈下去,行昭便做了个手势,神色淡定,轻声垂询:“你可知四皇子在哪里?”

    伶人吓得顺势膝盖一弯,眼神便往最西边的那个厢房望去。

    藏青色的布帘半卷,一串用小白石子儿做成的风铃高高挂在门廊上,风不大,风铃便只四下摇曳地动,却没响出声儿。

    行昭顺着望过去,点点头,走出两步后,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传,上了台就好好唱。”眼神一敛,从那群伶人身上一一扫过,笑一笑轻声道:“段小衣是活不成了,你们要想活,就放聪明些。”

    莲玉身形一筛,黄妈妈没说错,小娘子到底是长大了。

    行昭头也没抬,举步便往西厢去,沉了沉心,猛一抬手,一把撩开布帘,风铃被气儿一冲,便响出了几声细碎的声音。

    厢房里头只有三个人,两人背对而立,一人坐在左上首的太师椅上。

    与其说坐,不如说瘫在太师椅上——三寸宽的布条缠了几圈绑在潇娘的胳膊上和腿上,嘴里还被满满地塞了一团青绢布,潇娘一双眼骨碌骨碌地转,听外头有响动,便猛地抬头,见是行昭,一双眼便陡然亮了起来,重重地眨巴了两下。

    四皇子和那伶人也齐刷刷地往回看,一见是行昭,长长呼出一口气儿后,心又悬吊吊地挂了起来。

    四皇子嗫嚅了唇,却没说出来话儿。

    行昭怒气冲到了脑顶上,心头一痛,好像那晚贺琰逼死母亲时,让两个仆妇捂住她的口鼻一样,顾不得说其他,上前两步,准备麻溜地给潇娘松绑,小娘子手还没下来,却被一只手死死捏住,莲玉冲上前来拉,男子到底力大,怎么样拉扯也拉不开。

    “温阳县主先莫慌,阿憬也没恶意的...”

    声音柔柔绵绵的,软到了骨子里头。

    行昭顺势抬头一看,却是那段小衣,是和二皇子眉眼间有四五分像!只是比二皇子更媚气,眼波也更柔。

    “放开!”行昭手一甩,段小衣便顺势松了手,挡在了潇娘之前。

    行昭压了压心头火,眼神越过段小衣,转身向老四,话儿赶着话儿:“你们憋住潇娘不出去,无非是怕她往外叫,可她出来这么长时候,皇后娘娘能不找吗?一找找到西厢来,你们的事儿便算是昭告天下了!岂不和你们的目的就相悖而行了?”

    四皇子眉心拧成一道杠,叫潇娘撞破内情,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宫里只有死人不会说话,死了人,正好就地抛到太液池里,尸体沉下去,再叫人打捞上来,也只会怪罪到小娘子走路不当心!这世间。便谁也不会晓得这件事了!

    潇娘身边那丫头机灵,跑得快,段小衣便再三催促他下狠手,他拿着布条也勒不下去啊!只好将这小娘子绑在椅子上,犹豫过来犹豫过去,却等来了行昭!

    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是立马放了潇娘,行昭都找过来了,就算不放潇娘也没有办法了啊!

    “方娘子身边那丫头跑得倒快,妾身琢磨着便是找您去了。皇后娘娘找过来,妾身活不成,方家娘子一辈子照样过不好。”

    四皇子没说话,反倒是段小衣斜靠落地柱,白衣长衫垂地,弯了弯腰媚眼如丝都望着行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温阳县主会做吗?若是放了方家娘子,方娘子再四处传谣,方家家大势大的,要再秋后算账,阿憬的声誉还要不要了?阿憬的前程还要不要了?妾身丢了一条命不要紧,下九流的一条贱命要不要都无所谓,妾身只求阿憬能活得清清白白的...”

    这个戏子,倒是个人物!

    行昭一仰脸,便能看见段小衣的轻薄衣衫斜斜地挂在身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像朵蔷薇,浑身是带着刺儿的美艳。

    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来跟她谈条件!

    “潇娘嘴巴严,武将人家出生入死重诺言,一向一言九鼎,你与四皇子的私情决无泄露之忧。”行昭轻抬下颌,眸光下敛看向潇娘,潇娘应景点头,行昭再一抬头却是直直望向四皇子,缓了声调轻声出言:“四哥...你我相处近三载,阿妩是什么样的人,你一向知道。若当真皇后娘娘过来,这伶人被赐死事小,你又当二哥该如何自处?”

    四皇子眉梢一软,段小衣见势不对,嘴角一抿,往出一探:“若叫方娘子立时出去也可,方娘子的贴身汗巾,阿憬要拿一张。方娘子亲笔所书的信笺情话,也要留一张下来!方家若不动,这些东西自然没有能见天日的时候,若方家有异动,就休怪阿憬无情了!妾身是下九流出身,却也晓得义气二字,照样是一言九鼎!”

    这是在要求行昭和方家使力气摁下此事,拿四皇子和潇娘的名分保他自己的命!

    行昭勃然大怒!

    这伶人当真辱没了像二皇子的那四五分模样!

    行昭跨步上前,小娘子压沉了声儿,厉声一句:“荒唐!”

    “荒唐!”

    行昭话音未落地,忽闻而后风卷帘幔,风铃轻动,细碎声响过后,便是少年郎哑哑的,另一句紧接其后的荒唐!

    “将这戏子架出去!”六皇子带了三个内侍进来,其中两个一左一右架起段小衣,往里间走。

    行昭知机赶紧上前去给潇娘解绑,四皇子情急之下拐着脚上前来挡,一张脸涨得通红。

    “老六你是要造反不成!”四皇子腿瘸,幽会情郎,身边也没带内侍,便扬声唤:“来人!来人!”

    外间却无人应。

    第三个内侍将四皇子与行昭隔开,四皇子到底残疾,几下挣脱不开,眼眶红了红,嘴到底没说出更伤人的话来。

    刻不容缓,行昭满头解绳,额上有汗,手上却麻利得很,从绳头三下五除二一把将布条扯了下来,快声吩咐莲玉:“...送她上画船!就说潇娘与丫鬟迷了路走散了,半路遇见了你!皇后娘娘会把这件事儿揭过去的!”

    “船已经备好了,停在岸边,慎也吩咐了婆子从侧面绕过,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六皇子沉声添了一句,待潇娘腿脚麻利地向二人鞠了鞠便快步往外跑后,转身和行昭缓声说话:“你也先回去,这里不是小娘子该待的地方。慎与四哥好好地说说话儿。”

    行昭扭头去瞧四皇子,四皇子彻底颓靡地瘫在了内侍的身上。

    若那个段小衣愿意当即放潇娘回去,根本不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潇娘是个识时务的,看到了也会当成没看到,再幸运点儿,这件事儿根本就不会捅破,段小衣还能与四皇子一起生活得快活极了。

    自作孽不可活,人心不足蛇吞象。

    想拿方家和方皇后的把柄来要挟,段小衣一个戏子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事情如今大了,以己之力根本掌不住了。

    四皇子脸色白得像雪,偏偏眉黛很青,恰似一支含愁的南山茶。

    “四哥...”行昭轻声出言,“二哥是不会知道的...段小衣心术不正...这事儿,历朝历代都有的...”

    她想不出词儿来劝慰了,轻叹一声,扭身向外走,六皇子让内侍去送,行昭揭开帘幔,外面早已没了来来往往素衣白绢打扮的清雅伶人了,有的只有回绕在耳畔边的低吟长绵。

    晚宴是夫人们在船上用的鱼脍,行昭便遣了人去告了恼。

    待宴席结束时,黄昏已过,方皇后回了凤仪殿,看不清神色,头一句话儿却是带了些喜气儿:“...蕉萼白宝珠最后簪在了罗娘子的头上!”

    一下午的辰光,行昭想了又想到底该怎么做,却意料之外地听见了这么句话儿。

    方皇后褪了外袍,松了松身子落了座儿,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吟吟地:“罗娘子敢说敢做,性子不软,这白宝珠原是她与陈家小娘子在争的,她一番话说出来倒叫陈家小娘子退了步‘姐姐身上穿的是青碧色,配上红色便是红配绿,丑得哭了,小娘子还是个性烈点儿好,景哥儿自立门户,就需要能立得起的主母...”

    这就把嫂嫂的人选定下来了!

    行昭默了一默,微微启唇,正想插话儿进去,却听方皇后一句话问:“潇娘怎么和莲玉在一块儿了?去湖心岛解个手都能丢,下回非得让蒋明英跟着她不可。”

第一百六六章 年末(上)

    皇城萧飒,雪从北方而来,落至南方而停。

    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原是小粒小粒地落,雪度过了漫漫长夜,被风一吹,便扑簌簌地一层盖着一层厚了些。

    皇城的最北端,掖庭狭长,灰墙肃立,一条道儿直挺挺地往远方通去,通往...

    究竟是通往哪里去呢?

    阿九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踏出过那扇门,手里沉甸甸的,轻轻摇了摇头,埋首拖着比她还高的木桶在雪地里艰难地抬脚前行。

    听嬷嬷说南面儿的宫城里路上不能有雪的,连雪渣子都不能有,更不能滑——“否则贵人们就该折了腰,打了滑,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这是嬷嬷的原话。

    贵人?

    她们这儿僻静荒凉得连只苍蝇也不来,来的都是死了的或是要死的人,就连嬷嬷也没瞧见过贵人,不对,三日前的夜里,那个被人架着过来的,能算是贵人吧?

    就算浑身是血,口鼻渗血,一双眼睛睁也睁不开,他还是看起来像一个贵人——穿着白绢素袍,鼻子鼻梁高挺,眉修得细细也弯弯的,像初一天上的月亮,声音柔软,宽肩长腿,就算躺在稻草梗上,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可嬷嬷说他也不是贵人,“充其量算是贵人身边的一条狗,下九流的贱种,活着也是拖累人,上头交待了等他死了就把他一把火烧了,烧成的灰正好可以给俺的花儿当养料。”,这也是嬷嬷的原话。

    大雪的天儿,阿九身上却全是汗,心里头苦得像喝下一肚子的黄连水。

    他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死了便一了百了,还得把他给烧了,乡下说人死后被烧成了灰,来世就要入畜生道,下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

    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管声音。

    “阿九,阿九!新来的那个不行了!你去收一下尸!”

    是嬷嬷的声音。

    阿九应了声“唉”,利落地把木桶放了放,再在兜子上擦了擦手,小跑步过去。

    一推门便看见那人撑在床沿边上咳,头发长得覆面,因为长久死人,北苑的屋子每一间都会长久地蒙上一层黑纱,省得一年到头地拿下来再缝上去。

    光线昏暗,满屋子都是甜腻的血腥气儿,阿九在门口愣了愣,回了神便小跑进去,帮那人顺了顺背,小声道:“公公先躺下吧,你要拿什么?阿九帮你拿...”

    那人咳得愈发重了,双手扣在床沿边儿,青筋突显。

    公公?

    是啊,皇宫里只有主子们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不算男人,没了命根子便只能算作阉人。

    他完完整整地去了,也算是他为段家做的另一桩好事儿了吧?

    “...我姓段...叫...”

    三个字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阿九心里慌极了,连忙又去顺那人的背,让他先别说话了。

    那人靠了半个身子在阿九身上,手捂着嘴咳,咳得心和肺都快出来了,咳得全身的伤被牵连,痛得浑身麻木,深吸一口气儿,鼓起浑身的力气想睁开眼来,大约是冬日天凉,血与泪都被冻住了,试了试,耗尽了力气,热泪涌上眼头,轻声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那人声音轻轻的,阿九身形微颤,眼里猛地一酸,却听那人声音渐小,便将头凑近去听,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声音。

    “我叫段如笙...笙箫的笙...不叫段小衣...这世上...世上只有一个人温温柔柔地唤过我小衣...可他不知道。我多么期望,他能叫我如笙啊...如笙如笙,笙箫皆寂,十里人家...”

    声儿越落越低,阿九听不懂意思,却闷头哭得直抖。

    临死前的人大多都有回光返照。

    他是要死了吧?

    段小衣声音渐低,热泪冲化开了血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光化在眼里落成了一点一点的星辰,最后成了乳白的一片。

    段小衣的手在床沿上摸摸索索着,总算是握到了阿九的手,提上了一口气儿:“爹好赌,输掉了咱们家的瓦房和地,弟弟要读书,你要嫁人,我是长兄不卖身还债能怎么办...可弟弟是读书人儿,不能有个下九流贱籍的哥哥,你也不能缩着一口气儿嫁人...他们给你们找的人家,落的户籍都是顶好的...你们好好过...你们好好过...哥哥在下头看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过...一定要出人头地,上头的人不把咱们的命当成命,咱们就一定要成人上人...”

    段小衣一只眼半睁开,一只眼紧紧阖上,脸色乌青,呼出的气儿都是凉的。

    阿九并不怕,手反握住其,死死咬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我...我...我叫段...段...”

    到底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小衣眼珠一瞪,腿一伸,告别世间。

    阿九“哇”地一声,仰头张嘴大哭,口齿说不灵醒,却仍旧努力接其后言。

    “...如笙!你叫段如笙!”

    雪气迷蒙,白茫茫的天儿与地压在一起,好干净。

    崇文馆里,行昭出神地望着窗棂之外,眨了眨眼,便又有一片飞雪落到了沿上,没多久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汽。

    再艰难的事儿最后都能尘埃落定,应邑如此,四皇子如此,可尘埃落定,白雪茫茫覆盖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行昭轻轻叹出口气儿,回了神,没再往窗棂外瞧了。

    一到冬天儿,糊窗棂的桃花纸便被撤了下来,换上了能挡风遮冷的几大整块儿琉璃,说是琉璃,其实也只是新烧制的玻璃,宫里头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若实在用不到最好的,那明面儿上的称呼也必须是最好的。

    崇文馆的地龙烧得红旺旺的,常先生在上头讲《游褒禅山记》,一番话老是拖得又长又慢。

    所幸教授课业的三个小娘子都是性情温和的主儿,都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案上听他念书....

    常先生抬了抬眸,眼神从顾青辰身上扫了扫,想起那日凤仪殿罚跪传言...好吧...就算不都是性情温和的,也都是愿意做表面文章的...

    “先生!”

    绵长的念书被打断,欢宜拿着戒尺举了举,常先生放了书示意她说下去,小娘子抿唇笑一笑,素手纤纤指了指窗棂外:“...估摸着是母妃与皇后娘娘有事儿吧?让人来接我们了呢...”

    行昭顺其指尖向外看去,却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着藏青夹袄长衫,单手执油纸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柄油纸伞的六皇子周慎,落落大方地立在阶上,遥遥抬了头来,冲行昭清冽一笑。

    常先生回首瞧一眼更漏,大手一挥,算是放了小娘子的学了,只嘱咐两句,“...世间山川河流之美,甚于天际之星辰,游记之美在于前人之探寻...花蕊细微,花梗挺直,都是美...”

    常先生喜欢留堂,这时候都还要啰嗦两句。

    行昭抿嘴笑一笑,埋头收拾书册。

    顾青辰收拾得快走在前头,行昭便看着她莲步轻移地给六皇子深福了礼,眉梢眼角皆是笑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欢宜将书放在案上,也不收了,拉着行昭便快步出外,笑眯眯地接过六皇子的伞:“是母妃来寻我了吗?”

    六皇子将伞递给欢宜,又撑了另一把:“平西侯夫人入宫来了,皇后娘娘琢磨着下学的时辰差不离了,慎正好随母妃给皇后娘娘问安,便让慎过来接大姐与温阳县主。”

    顾青辰移了移步子,往这处靠了靠,六皇子又笑:“顾家妹妹还有事儿吗?皇后娘娘说慈和宫晨间又有些不好,顾家妹妹不用回去看一看?”

    顾青辰愣了愣,便佝身婉笑:“...自是要的...”说罢,丫鬟便撑开了伞,换了小靴往外走。

    小顾氏一走,行昭能感觉到欢宜浑身都松了松。

    只有两柄伞,欢宜拿了一柄,六皇子手里还有一柄,行昭便让莲玉拿伞出来,还没开口,便听见了六皇子的一声,“雪大风急,温阳县主还是同慎共撑一柄伞吧,离得远了,保不齐说的话儿便被风吹跑了。”

    他要与她说什么?

    行昭抬了抬眼,想了想,弯膝福了福身:“既是雪大风急,端王殿下千金之躯,若被风吹凉了,阿妩难辞其咎。”一语言罢,莲玉便知机展了伞,行昭凑身进去,笑着扭身招呼:“还是快走些吧,欢宜姐姐不是说饿了吗?”

    欢宜挑眉望了望六皇子,压低了声音:“老六啊...你叫慎啊...”

    话还没落地,欢宜便笑着接过行昭话茬,撑伞追了上去。

    六皇子立在廊间默上一默,隔了良久,咧嘴一笑,手握了握伞柄,终是跟了上去。

    一路风雪,莲玉撑伞砥砺前行,行昭握着暖炉走在伞下,走到半道了,欢宜才想起来书册还放在案上没拿,也不让宫人去拿,只让他们别等着她,“...既是平西侯夫人来,母妃也在那处,你们就快些走,只一条,中午的胭脂鸭脯给我留点儿。”

第一百六七章 年末(中)

    这厢六皇子满口应承,那厢行昭笑着点头。

    一时间,狭长的宫道上只剩下了两柄素青的油纸伞,一柄上头绘着竹青秀影,一柄素净一片,只能看见绫绢的细小纹路。

    安安静静地并肩走了良久,终是听见了六皇子伴着风雪簌簌的声音。

    “段小衣死了。”

    话不长,却让行昭猛地抬了头,她将到六皇子的肩头,只能从斜下方看见六皇子的眉眼,脱口而出:“四皇子知道吗!”

    问完便后悔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十月初八出的事儿,晚上方皇后便从她口中知道了,事关重大,又涉及潇娘,自然是瞒不住的,便又请了皇帝过来,皇上震怒,召来六皇子和四皇子的内侍问了个究竟,当即将四皇子拘在了小苑里,又让向公公亲自审讯段小衣,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人扔到了北苑里。

    北苑是什么地方?

    是铸下滔天错处的宫人仆从最后的归宿,他们决定了你的死法儿...

    本来整个乐伎苑和当天在湖心岛服侍的人都是活不成的,皇帝震怒,只有方皇后能劝住,“乐伎苑的伶人们都是不识字的,只要说不出话了,他们还能怎样和别人说起?当日服侍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摸到点儿内情的顶多几个人,更多的只有冤屈,事儿闹大了,想捂都捂不住...”

    方皇后出面来劝,皇帝妥协,妥协的结果便是,乐伎苑几十人齐齐失声,事涉机密的仆从全部处死。

    别人说皇家人都是福气重的,到底没说错,若是福气不重,又怎么能压得住这么多的怨气呢?

    风夹杂着雪气呼啸而过,行昭身形抖一抖,她没这么多善心,她甚至不敢想象当时若是六皇子没有以强硬的姿态将场面镇住,她、潇娘和方家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六皇子也没有回这个愚蠢的问句,少年郎身形顿了顿,伞往前倾了倾,不叫雪花落在小娘子的肩头。

    “二皇子不知道吧?”

    后语没问出来,行昭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相信六皇子听得懂。

    六皇子轻轻摇头,眉目微敛:“二哥不知道。四哥与伶人纠缠,还企图让忠良之后深陷险境,父皇纵然大怒,也晓得轻重缓急——这件事只有这些人知道就行了。乐伎苑上上下下都哑了,这件事儿瞒不过去,别人只要知道一个伶人不知轻重勾引皇子就可以了,其它的,他们不用知道得更详细了。”

    三分之一的真相,让大多数人都信以为真,二皇子、欢宜、淑妃...都在大多数人的范围里。

    就连四皇子的养母陈德妃也是。

    一向爽利的陈德妃穿着青绫素绢的衣裳,神色憔悴地,坐在下首与方皇后痛心疾首地为四皇子开脱:“那孩子一向是个单纯的,别人说什么便听什么,他喜欢谁便掏心掏肺地对那个人好,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也怪我,他叫我母妃,我便仔仔细细地养着他,什么事儿也不同他说,这不就被人哄了吗...”

    行昭在后厢静静听着,心里松了口气儿,没有二皇子与潇娘的事儿便行了,损失已经降到了最低。

    二皇子不知道便好了,否则再见四皇子时,兄弟两又该如何相处...

    行昭胸腔里闷极了,她与方皇后说起这件事儿时,尽力以一种平顺的旁观者的心态去描述,可她仍旧记得当她提起二皇子时,四皇子陡然软下去的眉眼——四皇子是真的喜欢二皇子吧...

    “那便好...”

    “你让莲玉最近都别出凤仪殿。”六皇子向后看了看,眼神落在离他们三步远的莲玉身上,“你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又是父皇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就算事涉皇家隐秘,父皇都能软下心肠地对你。可莲玉还有其婉就不一定了。一个晓得诸多机密的奴才,就算自家主子愿意保她们,别人也不一定能饶过。”

    行昭闷声点点头,陡然发现就算重来一世,世上比她聪明心细的人都多得多。

    小娘子终是没忍住,常常叹出一口气儿,敛眸轻声问:“你与四皇子...那日都说了些什么...”

    六皇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骨节分明,再慢慢松开,油纸伞便随之往下顿了顿。

    “说了很多。有说小时候,他跛脚的时候,下人们都背地里笑他,他失了母妃,上茶也不给他上温茶,要么烫得嘴都要起泡儿,要么凉得冬天喝下去就要闹肚子,父皇自然不知道,是二哥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拿着剑,冲到四哥屋子里当场狠狠打了一个小内侍几鞭子过后,情况才变得好了起来...也说了他住进德妃娘娘宫里后的场景,四哥有腿疾,德妃娘娘却还是让四哥每日都扎马步,打沙包,四哥吃不住,便去找二哥哭,两兄弟又在王嫔那里住了好些时日,父皇下了令后,二哥才又回到德妃宫中去的...”

    六皇子抬头望了望伞沿边的那抹天,轻轻阖了阖眼,再慢慢张开,动了动嘴唇,继续轻声缓语道:“是说了很多...四哥说的时候有哭有笑,可更多的是一种安于天命的知足...”

    六皇子明明是很淡的口气,却让行昭听出了酸涩。

    知足?

    真的知足了吗?

    喜欢一个人会仅仅只是知足吗?

    若是当真知足了...又怎么会有段小衣这档子事儿呢?

    行昭嘴里干涩,以她的立场,她不知道该怎样接话,才两不相伤。

    六皇子说这番话的神情温和极了,让她无端有了一种踏实感,一个坚持公道,却仍旧愿意维护兄弟的人,就算理性与冷静,他的心里到底还是会因为各式各样的情意变得柔软而贴心的吧?

    两个人并肩执伞,沿着红墙绿瓦,缓缓前行。

    雪落在伞上,再顺着伞沿划落下来,行昭的眼神便顺着雪落下,最后定在了脚尖三寸之外的青石板宫砖之上。

    “阿妩觉得...这件事没有这样简单...”行昭眼神未动,轻声出言。

    六皇子便顺着话儿,轻“哦”了一声。

    行昭仰脸,静静地看着六皇子沉静的侧面,笑一笑:“冷静下来,细想一想,段小衣的身世来历,四皇子怎么会突然选在那一天去戏台后边儿,给潇娘指路的那个宫人是谁,段小衣那天的言行根本就是在存心激怒我,他们不该息事宁人吗?四皇子个性软绵,段小衣能在四皇子跟前得宠,说话行止也不像是个蠢人,为什么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扣下潇娘,再激怒我?难不成他存心是想将事情闹大,最后不好收场?若功成,谁会受益颇多?”

    六皇子停下步子,眼神回暖,亦是静静地看着小娘子。

    行昭仓皇之下,将眼神匆匆移开,加快声调接其后话:“一条线引起的许多支点,四皇子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无足轻重的皇子,谁也不会下这么重的力气去构陷他,可若说是剑指二皇子,未免力度又有些太弱了——这一番活动根本不会对二皇子造成伤害...”

    行昭一道说一道迈开了步子。

    明明半炷香功夫就能走完的路,他们都快走了一炷香的辰光了...

    最奇怪的是,欢宜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六皇子紧跟其后,想了想,正准备开口,再抬头却发现凤仪殿的金檐走壁在烟雾迷蒙中显得富贵堂皇,话到嘴边顿了一顿,轻弯了弯腰,压低声音轻唤一句:“阿妩...”

    行昭抬头,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撞进了六皇子的眼眸里,愣了半刻钟,才听见了六皇子的后话。

    “阿妩,看北边儿。”

    行昭心头一滞,压了压慌张的情绪,以一种极其镇定的方式——彻底转了身,往北边望去。

    雪雾蜿蜒的皇城最北面,隐隐约约有一缕袅袅而升起的烟雾,青云直上。

    行昭不可置信地往前倾了倾,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却闻六皇子轻声长叹,缓声缓气之后言。

    “北苑里死的宫人数不胜数,或是草席一卷扔到了斜烟巷,或是收了别人钱财,便买一口薄木棺材草草埋在皇城郊外,若是上头有吩咐的...便拿一把火...把那人烧成一抔灰...”

    行昭神色半分未动,却以沉默无言的姿态,安静地看着那缕隐约可见的烟雾。

    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可悲的,人。

第一百六八章 年末(下)

    正殿里暖香芬馥,方皇后于上首之位,陆淑妃坐于左下首,方祈之妻刑氏坐于右下首,刑氏口舌爽快,神色极亮地从城南的珍宝阁说到城北的丝锻坊,“...往前在西北,人们穿棉麻的多,穿绸缎的少,大抵是因为西北风沙大,好容易攒钱买了件儿好衣裳,穿出去一天儿再回来,就能变得灰扑扑的,心疼,肉更疼...”

    刑氏眼风望了望门廊,便扭身笑着朝行昭招手,眼神却望向方皇后:“天儿凉,小娘子还穿这么点儿,也不加件大氅在身上,仔细像你大表姐似的,吹了风着了凉...”

    大表姐就是潇娘。

    “年纪轻轻总以为自个儿绷得住!”方皇后笑着接话儿,指了指立在行昭身边的六皇子:“老六不也是,孩子大了,便有了自己主意了,淑妃是愁得不得了...”

    三个女人一出戏,总冷不了场,围着火苗低窜的地龙,暖光之下,相互之间话儿也说得热络极了。

    行昭心绪不太好,可眼见着方皇后与刑氏都是一派风光霁月的模样,长呼一口气儿,强压着将心沉了沉。

    欢宜恰好掐着用午膳的点儿回来的,亲亲热热地挨着行昭坐,细声细气说话儿:“...常先生见我返回去取书,真是一张脸都笑开了花儿,直说‘还是教游学,小娘子们有点兴趣,若搁在教圣人教诲的时候,你们是恨不得将书给撕了,此生不复相见’...”

    欢宜分明是为自个儿半道抛下他们不动声色在做开脱。

    行昭便捂着嘴笑,东拉西扯地接着话儿。

    用完膳,淑妃知趣地便带着一双儿女告了恼,方皇后让行昭去送,淑妃领着欢宜走在前头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行昭与六皇子便落在了后面。

    一道长长的宫廊都快走完了,六皇子才低声开了腔:“是不会对二哥造成伤害,可若当日方娘子身边的小丫头没来向你求救,这件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阿妩以为谁受到的伤害最大,谁获得的利益将最为丰厚?”

    行昭眼神一闪,紧接其后便听见了淑妃温温柔柔的一句话,“阿妩快回去,外头天凉。快过年了,我给你绣了个香囊包,下回来重华宫取。”

    行昭赶紧屈膝谢礼。

    等淑妃和欢宜上了轿撵,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边儿去,六皇子一个人跟在轿撵旁走得不急不缓,藏青的颜色走在雪色迷雾中,像远山新雨后的竹影。

    行昭在原地踟蹰了几下,终是咬了咬唇,轻提裙裾小跑追了上去,和六皇子压低声音,碎碎磨磨说了番话儿,又提着裙裾向淑妃再行了个安,便折身匆匆往凤仪殿走。

    这回轮到六皇子愣了愣,小娘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甜得像街边巷口弹花糖的声儿...

    “...您是弟弟,四皇子是哥哥,您当日却以强硬姿态弹压下了此事。由古至今,帝王多疑,就怕圣上盛怒之后,回过神来便琢磨起了您的不对。锋芒而露纵能得一时之快,蓄力待发却能安长久之力,您在宫里埋下的暗桩和伏笔,手下掌握住的实力和人手,因此事全浮上水面,阿妩还欠您一句谢谢...”

    人生最快乐的事儿,是当自己的好意付出被人看到、接受和感激。

    嗯...要是能有反馈就更好了,他一定来者不拒...

    行昭后头的话儿,六皇子没太听清了,因为他素来清明冷静的脑子好像在一瞬间就发了懵,浑身发热,一路从凤仪殿僵回了重华宫。

    欢宜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嘴里笑着小声和淑妃说故事:“从前啊,有支小青梅还是个小花苞,没开花儿,长在枝头上粉嫩粉嫩的...”

    六皇子面上发烫,随手扯了桩事儿便给陆淑妃告辞行了安,神色镇定极了,心里头却像三月的初春。

    刹那间百花齐放。

    这厢六皇子周慎乐得像朵花儿,那厢的凤仪殿内间却静寂得不堪重负。

    方皇后招待外命妇都在正殿,以示庄重,如今却将刑氏领进了内室,让蒋明英守在门廊里,姜黄的暖罩严严实实地盖在内间里,六扇琉璃窗前都罩上了暗纹云丝幔布,只留了条缝儿,便有莹然的雪光透了进来。

    淑妃一走,刑氏的好神色便敛了敛,手叠在膝间,身子向外探了一探:“...这些时日,阿祈在家不敢轻举妄动,安国公家亭姐儿的下场,谁能忘记?潇娘和阿妩,如今的处境和亭姐儿何其相似,阿祈心里头闷了一口气儿,性子上来了便有些不管不顾了,在朝堂上默了几次,也没见皇上的旨意,又接到您的召见,这才心里放落了些。”

    行昭被允在旁端茶送水,刑氏见方皇后不避她,眸光中含了几分暖意,便接着说:“我心里头也明白,要是潇娘和阿妩被摆在了明面上,这事儿就没个善了的结果了,如今的状况总还算能回寰...”

    行昭心头默了默,她的心绪不好,也是因为这事儿。

    按照皇帝的一贯作风,处死段小衣,毒哑乐伎苑,却独独放过撞破此事的潇娘和她?

    她心里很清楚,这不可能。

    事有因果轮回,无意对亭姐儿造的孽,如今投到了自个儿和自个儿家人的身上了,能不能算是赎罪?

    “只要圣旨一日没下,事情就还有回寰之地。”方皇后声音放得平和极了,让人无端心安:“安国公石家颓了几代人,皇帝行事无需顾忌。可方家不一样,只要哥哥在一天,西北方家在一天,方氏嫡女就不可能为人妾室。就算是圣旨下了,也还有翻盘的机会,嫂嫂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方皇后与行昭不一样。

    想的角度不一样,深度也不一样。

    方家如今遇到了和石家一样的危机,甚至比石家的危机更大,石家选择割臂求生,行昭却知道方家绝对不会做出和石家一样的选择。底气的差异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一个人,一个家族的精气神。

    听刑氏将才的意思,方祈是宁可阖家倾覆,也不愿卑躬屈膝吧?

    刑氏笑一笑,单手端了茶盅,茶水温温的,先是苦味而后回甘。

    “皇上久久没有动静,我便叫潇娘装病。阿祈纵观了一下皇上一贯的路数,要么是让四皇子纳成侧室,要么是将潇娘秘密处死,要么是将潇娘远嫁鞑靼,潇娘心也宽,回了家抱着我狠狠哭了一场,便直冲冲地表决心‘死也好,远嫁鞑靼也好,就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原是我蠢,中了套,我心甘情愿受着。可若要我去做那瘸子的侧室,不,若要我去做任何人的侧室,我便去跳绛河!’。我听得心惊肉跳的,倒是阿祈听了便大笑,连声赞‘不愧是方家的女儿,若是受这样的折辱,为父赔上一个方家给你!’。”

    刑氏边说边看二人神色,方皇后与行昭神色半分未动,心里陡然暖得跟那地龙一样。

    合家同心,便能齐力断金,什么事儿做不成?什么坎儿迈不过去?

    行昭身形陡然一抖,脑子里有个东西疾驰而过,堪堪从指缝里溜走。

    下这个套的人...给潇娘指错了路的人...是预先便料到了方家会是这个反应了吗!?

    若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潇娘的结局必定不会善终,皇家为了敷衍颜面,保不齐能将潇娘拿来做挡箭牌!是赐死还是被四皇子收入府内,全在皇帝一念之间,方祈看似粗犷,却倔气得刚直,忍不下这口气,他会做什么?

    方祈手上握兵,方皇后统领六宫,西北的边域已经插上了方家的旗帜...

    任谁看,都会觉得方家有这个底气起兵谋反吧!

    方祈会不会因为一个女儿造反,行昭一时竟然吃不准了,可为了方家被皇家折辱下的颜面和危在旦夕的亲骨血,方祈也不可能稳坐钓鱼台!

    庙堂之上,处事行止在于一个稳字儿也在一个巧字儿,方祈心绪不稳,方家怨声载道,处事参奏便绝不可能如往常一样沉稳。

    皇帝对方家的态度,会因为方家自身的反应而发生改变,对一个武将最致命的是什么?不对,对于任何一个臣子最致命的是什么?

    是君臣隔阂!

    方家不是石家,一个人手上没有太多东西自然不怕别人把东西抢走,可方家有足够多的,能让皇帝一怒之下夺走的东西,夺到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了,就像石家一样...

    下套之人只需坐山观虎斗,静待其错处,揪在手里便可致命一击!

    行昭浑身颤栗,那人深知方祈秉性,六司那么大,一定有他的人在宫里埋下暗桩,方家被斗下了,谁又能乘胜而上?

    行昭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顾家,没一会儿便被划去了名号,顾家靠女人起家,富贵了不过三代,有什么能力在布下这个局!难道是陈家?陈媛嫁给四皇子,若是四皇子断袖之癖昭告天下,按照皇帝的个性一定会从其他的方面来补偿陈家,是再升一层还是应到陈婼的婚事上,陈家舍了一个女儿博取了皇帝同情,却获得了一个家族的荣耀...

    “...若实在不放心,就早早将潇娘嫁回西北去,在西北总能护她一辈子...”

    方皇后仍旧在同刑氏说话儿,余光瞥见小娘子手执茶壶身形顿了良久,轻声唤了唤:“阿妩...阿妩...”

    行昭一个机灵,回了神来,冲口而出:“表姐不能嫁回西北!”

    行昭顿了顿,抿了抿唇,眉心拧紧,垂首先将茶壶轻搁在木案之上,“此事涉及太深,四皇子再不成器,也是皇上的亲儿子。若是方家专断独行,在皇上做出反应之前,擅作主张将表姐匆匆拔出泥潭,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第一百六九章 新春

    “阿妩以为该如何行事?”

    方皇后目光清明,轻含螓首,问向小娘子。

    刑氏也随方皇后看了过来。

    小娘子沉声,逐字逐句:“事以至此,硬扛无益。舅舅会争一口气,皇帝同样会争一口气,两个都在火头上,皇上或许还会借机生事...别忘了舅舅如今身在定京城中!与其硬扛,不如自断臂膀,以最大的诚意换得方家的安定。”

    方皇后哗然,刑氏默了一默,又留坐了一会儿,待香炉里燃起的沉水香渐渐断了烟火,味儿慢慢淡了下去时,刑氏起身告退,行昭照旧送她至狭长宫道之中。

    隆冬的第一场雪,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到底是停了,没了纷纷扰扰落下的雪花儿,行昭将刑氏的神色看得清楚极了。

    刑氏搂了搂小娘子,压低声音温言软语:“潇娘托舅母同阿妩说声谢谢...”话到这里滞了滞,弯腰附耳轻言:“连累阿妩也被牵扯进了险境,潇娘如今愧疚得不像话..”

    到底是豁达天性,刑氏这时候还愿意同行昭玩笑几句,“潇娘说阿妩那天神气极了,同那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却没想到拳头大才是硬道理,还得亏端王殿下救场。”

    行昭脸上红了一红,她素来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急智,魄力更不如方皇后,所以重生之后,她才会养成遇事多想三分的习性——我不能很好地解决难题,总能预想一下局面吧?

    所以方皇后说她只能当狗头军师,不能当先锋兵。

    刑氏见小娘子红彤彤的一张脸,心绪陡然开阔起来,笑着掐了掐行昭的脸蛋儿,又叮嘱:“...你舅舅念叨你了许久,上元节来雨花巷吧,让桓哥儿带你去放花灯。”

    行昭一双眼眯着笑,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年关将至,除夕晚上家宴,歌舞升平,华灯初上之时,比上一年,筵席又少了一个人。

    二皇子对四皇子之事有所耳闻,便借着酒劲儿在皇帝面前求情:“...和一个戏子搅在一起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儿,哪朝哪代没有?四弟到底还小,又还没成家立室,等翻了年娶了媳妇儿,慢慢就懂事了。阿恪求求父皇,将四弟给放出来吧...”

    二皇子一提起这事儿,行昭的手都凉了,再抬头看六皇子,老六周慎正端着壶酒盅,手指一紧,便骨节分明。

    皇帝存心想压的事儿,没有压不住的。

    二皇子只听说了四皇子与一个伶人不清不楚,却不知道那个伶人四五分长得像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行昭摇了摇脑袋,明明都自顾不暇,还有心思去想别人的官司,当真是闲得慌。

    知晓内情的几个人默了下来,皇帝瞅了眼六皇子后,便让人送二皇子回寝宫歇息了,“老二醉了,送回王嫔那处去。”,王嫔没惊讶,反倒是陈德妃大惊失色,当下战战兢兢地将眼眶里的眼泪给收了回去。

    家宴之后,本是除夕之夜,皇帝却没往凤仪殿来,反倒独宿仪元殿。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方皇后看上去兴致比往常要高些,让其婉带着小宫人们在中庭里踏雪翻花玩儿,碧玉大方,俏生生地立在中庭里,迎着月色亮开嗓子唱了支歌儿。

    碧玉是余杭人,拿家乡话唱的,歌里头的意思其实听不太明白,可小宫女们笑着拍掌鼓劲之后,全都默了下来。

    方皇后也默了默,先吩咐蒋明英亲自往仪元殿送了盅热汤还有软缎被面儿去,又让人加了床被褥,说是“翻了年,阿妩便十岁了,是大姑娘了,今儿个挨着姨母睡可好?”

    方皇后明明和方福长得不像,可柔下声调来说话,看在行昭眼里却是一模一样的。

    正月初一守家门,淑妃遣人给行昭送了压岁钱来,拿大红包装着,装了一叠儿,那宫人行昭也认识,是淑妃身边第一得力的,说话儿说得喜庆极了“...小娘子长大了,胭脂水粉,翡翠头面的都缺不了,拿着钱要买糖就买糖,要买衣裳就买衣裳,索性买着玩儿”。

    行昭先笑着道了谢,打开来看,一看是一小叠儿一百两的银票,数来数去差不离得有一千两上下。

    行昭拿着十分烫手,是...她是以小富婆的名号在宫里头所向披靡...

    可她也从来没收过这么多的压岁钱啊!

    淑妃一年的俸禄才一千八百两,六皇子封了王,可也是住在宫里头的,一年三千的俸禄,皇帝没给,全叫户部给存着。

    淑妃却让她拿一千两买糖玩!

    就算行昭满心都是事儿,仍旧不可抑制地想一想,陆淑妃那样温温柔柔的人儿手里数着一堆银票,然后往前一摞,财大气粗地斜眉横眼地让自家亲眷“可劲儿地玩儿!没钱了,有老娘顶着的”的模样...

    行昭随即抖了抖身形,抖出一身冷汗来。

    莲玉赶忙去翻库房,翻来翻去也翻不到合适的东西给欢宜送过去,最后惊动了方皇后。方皇后笑着让她收下,却开了自己的库房,选了两樽实心的赤金摆件送到重华宫去,行昭这下才安了心。

    这个年没过好,皇帝按兵不动,等待方家自己先开价,连方皇后这处都没来。

    一连几天要么独宿,要么宿在顾婕妤处,要么宿在孙贵人处,孙贵人更懂事些,侍寝过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来问早礼,还带着几朵自个儿亲手扎的鲜丽绢花儿,方皇后笑呵呵地让她服侍着簪在了自己的鬓间,孙贵人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儿。

    行昭安安分分地候在瑰意阁里,到了初七,便候到了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消息。

    就着清水抿了抿鬓角,轻捻裙裾,穿过游廊便到了凤仪殿暖阁之外,方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如释重负。

    “早朝上平西侯解了虎符,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交呈给了皇上?”

    行昭手撑在朱漆落地柱上静了静,心头五味杂陈。

    都是做父亲的,有人对自家骨血弃之如敝屣,有人却愿意以竭力相护。

    西北方家军靠的是家传虎符和方家的名声威望而行,方祈将虎符上呈皇帝,无疑是在表达一个信号——我愿意用西北的兵权,换回潇娘的平安。

    自断臂膀,是行昭的主意,当时她反复想了又想,方家的立身之本在西北,若是拿方家军的兵权去交易,会不会太过冒险,可如果不拿出十足的诚意,被人设套挑起的君臣隔阂,是不会自己修复的。

    方皇后一句话打消了顾虑。

    “方家立在西北这么多年,不是平白立着的,那些将士们是更愿意听哥哥的话还是更愿意听一只虎符的话,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时人立世,讲究一个忠义诚孝,武将更甚。

    文死谏,武死战,流芳千古,闻名于世。

    方祈没死在战场上,他也不能毁在朝堂争斗中。

    虎符算什么,方家真正的财富是在西北一呼百应的气势,可方祈,桓哥儿,方皇后,都身在定京,离了西北那一亩三分地,就像没了翅膀的鹰...他们是身处定京,可方家的外甥贺行景却掌着兵权在外翱翔高飞!

    暖阁里,方皇后大约是得到了蒋明英的肯定回答,语气变得谨慎了些,“皇上怎么说?”

    蒋明英恭谨垂首交手而立,轻轻摇了摇头。

    行昭立在外廊,再没听见后文了,莲玉动了动眼神,行昭长呼一口气儿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一连几日,方祈都或明或暗地想将虎符呈交出来,皇帝都不为所动,终是到了第四日,皇帝收了虎符,紧接着下派了几道圣旨,蒋千户擢升西北指挥佥事,又领五县卫所协领之职,即刻往西北去。

    蒋千户是谁?

    是方祈嫡系中的嫡系,是方祈最忠诚的下属!

    方皇后听此信息,朗声大笑,让蒋明英将埋在中庭柏树下的一壶陈年桃花酿起出来,手执琉璃杯,畅饮三百回。

    方家舍了虎符,换了个掌实权的佥事,看在外人眼里还是会品评一句划不来。

    可有时候吃亏是福,方家气盛,自己压一压,总比别人来帮你压好吧?

    自己吃亏是吃,吃得甘之如饴,别人压着你吃亏就是丢了面子吃黄连,蒋千户收拾行装一走,凤仪殿就开始着手准备探查,到底是谁压着方家吃了这么个亏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上元

    年味儿常常是在初一浓一回,十五再浓上一回。

    宫里头的烟火一飞冲天,冲得老高,就算绽开成一朵光怪陆离的花儿,旁人始终也能从火星子里头瞧出悲凉的意味。

    可定京城里华灯初上的大街小巷不同,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人挨着人比肩接踵地过,满耳都是带了儿化音的京里话儿,京里话儿敞亮开阔,一句话就像在糍粑上拿棒槌重重打了一下。

    平白无故就带了些暖糯的甜香。

    行昭笑吟吟地侧过身,车窗的纱帘薄薄一层,透过纱帘看出去,根本瞧不出来这已经是入暮的天儿了,街巷两边有摊贩一个挨着一个架起竹架子来,上头一层一层地低低坠下花灯,有绘着画儿的,有拿素绢糊的,也有拿堂纸糊的,全都亮着,将天际映衬得亮如白昼。

    “...要过莫愁桥了,过了桥马车便不让走了,下车的时候两个小丫头记得戴帏帽...”

    是桓哥儿的声音,又听他后言,“你们吃不吃黄糖汤圆?桥上老赵头的黄糖汤圆好吃,拿黄糖熬的,汤圆表皮硬酥酥的,一咬开里头就能吃到黑芝麻馅儿,馅儿里没放糖,芝麻已经够香了...”

    行昭脑门一溜汗。

    她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以为桓哥儿是一条沉稳寡言的好儿郎?

    一路上就听他说吃的了,从顺真门旁边的豆腐花儿是甜的好吃还是咸的好吃,说到这莫愁桥上的黄糖汤圆,她一个两世加起来在这定京城里活了几十年的老骨头,都不知道一路还能有这么多好吃的!

    说起豆腐花儿...

    桓哥儿为了让她说到底是咸的好吃还是甜的好吃,各买了一大碗,眼瞅着她喝完,又巴巴地问她结果,行昭觉得那两碗豆腐花儿至今还活在她的肚子里...

    “阿妩不吃!”行昭当机立断,扭头问潇娘,“表姐要不要吃黄糖汤圆?”

    潇娘身子紧了紧,面上愣一愣,便直摆手。

    潇娘个性一向大大咧咧,神色很难得会有沉下来的时候,永远都是眉飞色舞着,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于定京城里的小娘子们,能让人看着便欢喜起来,连欢宜都在说“你家表姐利利落落地说句话儿,我便不由自主地想笑”。

    一个能让别人欢喜起来的人,若自个儿都不欢喜了,又该怎么办呢?

    行昭便扬声回了桓哥儿,“都不吃!”又佝下身轻轻握了握潇娘的手,并没开口。

    上元节小字辈儿们去瞧花灯,原是刑氏的主意,方皇后却十分赞同,“...打发桓哥儿照顾两个妹子,京里的小娘子活得憋屈,一年就那么一天能大大方方走在道儿上,不论门第不论出身,就当去透口气儿。”

    背过身,就递信让方祈备好人马,暗中护着。

    是要护着谁?

    行昭抬了抬头,正好看见潇娘英气十足的眉鬓,心头叹了叹——方皇后根本也不信任皇帝。

    马车踢踢踏踏地过,临近莫愁桥了,声音陡然变得更喧哗。

    噪杂,喧闹,却欢乐。

    行昭扬了扬嘴角,拉了潇娘笑呵呵地扶过其婉下了马车。

    莲玉和莲蓉都没跟着来,行昭大手一挥让两个人都回家里去看看,莲玉的寡母住在外头,莲蓉一家子都在临安侯府,莲蓉愁了愁,又琢磨了下意思,便麻利地将行昭备下的四色礼盒给提溜走了。

    一下马车,原本在纱帘中朦胧的场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暖黄的灯光,波光粼粼的绛河,浮在河上成荷花型的河灯,三三两两随波逐流。

    过了莫愁桥,往回走的人自发地走在了左边儿,往里去的人便走在右侧,桓哥儿将两个妹妹护在身后,小步小步地随着人流挪,行昭瞪大了眼睛,几乎欢喜得快要哭出来。

    人贴着人走,衣角带过别人的衣角,穿着打补丁却干干净净小袄的小娘子们咧嘴笑着,嗓门洪亮地说着话儿,手里或是攥着一盏花灯,或是提着一个小灯笼,腰肢柔软,眼眸明亮地三两凑在一起走在人群里。

    两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未曾有过这样的体会。

    不用担心谁会在背后放冷箭,也不用担心靠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其实是别有用心,更不用担心走错了一步路说错了一句话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方皇后执意让她与潇娘出来走走了...

    人声喧阗,行昭想同潇娘说话只好佝下头,将声量提得比往常大三倍。

    “其实咱们应当买碗黄糖汤圆来吃的!一路走过去,肚子铁定又会饿!”

    潇娘处在西北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欢喜起来,笑着重重点头:“...没事儿!过了这个巷口,哥哥肯定还找得到更好吃的!”

    说得桓哥儿像只嗅觉灵敏的...狗...

    行昭哈哈大笑起来,桓哥儿也跟着笑,直愣愣地点头:“没错!过了巷口有家卖馄饨的小摊,好吃极了!馄饨馅儿里有木耳有马蹄果,汤里下了虾米和海菜,好吃!”

    桓哥儿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行昭仰头笑得止不住,随着人群慢慢梭梭地总算是磨到了河岸边儿上,瞧了瞧,总算是有个自个儿知道的了,投桃报李伸手挨个儿指过去,笑说:“...那个拿绢花和灯笼搭了并蒂莲的灯楼是中山侯刘家的,他们家在定京生意场上混迹,胭脂水粉的小本生意也做,纸张绸缎的赚钱生意也做,是定京的财神爷!”又指了旁边儿那个做成八仙过海模样的灯楼,想了想便说:“那铁定是户部黎大人家的灯楼,他们家的老太太看戏的时候就钟情何仙姑...”

    行昭手移到最右边儿,潇娘便捂嘴笑:“那是我们家的!做的是乌金马鞭!工匠问了又问到底该怎么做,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去,爹爹便一个马鞭抽到地上,恶狠狠地说‘马鞭就长这个模样,看清楚了没!’,倒把工匠们吓得反而一连吃了三碗饭。”

    方家乌金马鞭的灯楼...

    额,怎么说呢...很别致,一眼瞅过去就能瞅见...

    行昭腹诽,那肯定能瞅见啊...一排的花儿果儿,花团锦簇的,方家特立独行一支鞭...

    不过要是潇娘不说是马鞭,行昭准以为,谁家栽了支何首乌在地里头。

    一溜神的功夫,桓哥儿便端了碗还冒着热气儿的馄饨过来,既然是路边小摊,用的碗,拿的勺铁定都是路边小摊的模样,行昭笑眯眯地捧着这只豁了个口儿的土瓷碗,和潇娘一人一只小木勺,躲在店家的檐下,鼓着腮帮子,边吹边吃。

    咬了口在嘴里,是素三鲜,只有木耳、马蹄还有藕丁,连虾皮都没放,却仍旧鲜极了——是桓哥儿特意叮嘱的吧?

    行昭“呼呼”吹散了蒙在眼底的热气儿,一口一个将馄饨吃下去,又就着碗沿大口喝了热汤。

    一下子喉咙,心里,身子全都暖和了起来。

    还没将碗放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唤着阿妩,行昭扭头去看,却是二皇子从河边儿过来,二皇子一张脸笑得跟朵绽开了的花儿似的,揪了揪行昭的小鬏鬏,“皇..你家姨母也舍得放你出来?”又笑着扬手给桓哥儿打了招呼,和潇娘颔首示意,往后头看了看,“怎么没见老六?”还没等行昭回话,又迅速转了话头,自来熟地搭上了桓哥儿的肩膀:“...走,我领你们去吃酱肘子。晋国公家最近有些不太平,哥哥边吃边说给你听?”

    一番话变了三个主题,最后还是落在了说八卦上!

    二皇子对家长里短,是真爱啊...

    他上辈子一定是茶馆里说书的。

    行昭仰脸笑,正了正扎着的小鬏鬏,福了福身,只接了他最后的话儿:“将才吃完馄饨又喝了豆腐花儿,再吃酱肘子,腻得慌!”偏头往后瞅了瞅,方皇后没邀欢宜也没邀六皇子,到底是天家血脉,担不起半点差池,何况江南官场的那桩事儿还没了完,雪融起水,江南若是又发水涝,那一起子官员挨个儿去投江也解不了皇帝怒气了。

    六皇子被这事儿一牵扯,连重华宫这几日都没大回,怎么可能出来看灯...

    和二皇子一道来瞧灯的人是谁呢?

    行昭抿抿嘴,抬手牵住潇娘:“您就这么一人儿来瞧灯啊?也不嫌闷得慌?”

    二皇子手脚蹑了蹑,朗声笑着打哈哈:“哪儿能啊!呼朋唤友的,总能找着人一道瞧灯!你们好好玩儿!若是宵禁了,便拿我的牌子回宫!”

    行昭默上一默,再探出半个身子朝二皇子身后瞅上一瞅,那几个仆从簇拥在中央的身形,分明就是石家亭姐儿。

    男人的石头心肠终会被女儿家的百指柔肠变成怜悯,怜悯之后呢?

    行昭心里头叹了叹,这个世间本来就对女子不公平,又哪里来那么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呢?

    乘着马车打道回宫时,行昭透过纱帘,一眼便瞧见了一盏花灯高高悬在竹架子上,素净得很,青绢之上只有一行大雁从南往北而归。

    寂寥笔墨,大雁归。

    莲玉与莲蓉一早便回了瑰意阁,莲蓉附耳同行昭低低说了几句话儿,行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有小宫人提了盏花灯进来,口里说是“是重华宫送来给温阳县主把玩的...”

    行昭一抬头,眼帘里便映入了其上那行大雁寥寥几笔的模样。

    这分明就是最后落入行昭眼中的那盏花灯。

第一百七一章 摇摆

    “祖...临安侯太夫人近来身子舒爽了些,既见了陈显陈阁老的妻室,也有顾夫人来请过安,莲蓉回家一趟不容易,回来时被荣寿堂的妈妈构陷她顺手偷了东西,还是二夫人出手相助,这才脱了身...听莲蓉说,她的老子娘在府里也失了势,好歹二夫人还愿意帮衬,后院里头除却太夫人又没个正经主子在了,日子倒也过得去。”

    莲蓉回去一趟,跟进了龙潭虎穴似的,和老子娘说完话儿,有人拽着不许她走,有人撒泼来打她,还是二夫人出面才平定下的局面。

    贺太夫人这回没反应过来,反倒让行昭抢了先——顺手请蒋明英去贺家讨了莲蓉一家子的卖身契,打着给温阳县主在外头办事的名号,在自家要一房奴仆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吧?

    行昭想一想有些后怕,若叫贺太夫人下了先手,拿捏住了莲蓉一家子,莲蓉或许也不会反水吧?

    可做主子的不能叫下头人看谁家的筹码大,再决定为谁忠心,索性将所有的筹码全拢过来,别让机会去考验人心的忠心有几成——这也是方皇后教导过她的。

    过了上元节,日头渐渐晴起来,六扇窗棂都支起了角。

    宫里头喜欢双数,双喜临门,八仙过海,六六大顺——连几个活下来的皇子都是二、四、六排下来的,是不是真是双数更吉利些?

    行昭眸光闪了闪,边说边将眼神收了回来,“母亲去后,祖母称病称了近两年,哥哥外放去了福建,荣寿堂的大门才重新打开,看着长房嫡孙使尽招数只是为了不认祖归宗,想是慌了吧。”

    三年孝期一过,行景回京,火速定亲成家,更有理由不回临安侯府了。

    贺太夫人这才看清楚,儿子不可靠,就想着要把孙子攥在手心里了。

    怎么攥?

    景哥儿的底气和靠山是方家,一步步地蚕食下去,方家先失兵权,再失圣心,当靠山自顾不暇,又到哪里去顾忌自家的外甥!

    不得不说贺琰连他娘的半点心机和看一知三的本事都没学到。

    “独木难成林,贺家凭一家之力做不成这件事,先要洞悉老四的隐秘心思,再找到段小衣,将段小衣送进宫来,最后把握时机误导潇娘。”方皇后语气淡淡的,边说边剥了个糖炒栗子,探身塞到行昭嘴里,“宫里宫外要面面俱到,找人塞人要做得轻丝暗缝,就连皇帝的反应和方家的反应都要一一算到。顾家是有个顾太后在宫里头撑着,可瘫得连话儿也说不太清楚,顾青辰和顾婕妤能做什么名堂来?陈家倒是很有动机,陈媛是悉心教导的嫡长女配了个没出息的皇子,对陈家没多大益处,搅黄这桩亲事没可能,可勾起皇帝的愧疚再寻机哭上一哭表表忠心,皇帝是铁定心软的。至于临安侯家...”

    方皇后顿了一顿,手上没闲着,麻利地又剥了个栗子顺手喂食,“全定京城里最恨咱们家的,怕就是贺家了,贺家太夫人要是没搅和,我就把这栗子壳儿给吞进去。”

    一个栗子还没来得及嚼完,又来一个。

    栗子香香糯糯的,一口咬下去又绵又软,行昭边嚼边点头:“...走过的路都会有脚印子在,做过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慢慢查下去,早晚能查到。”好容易嚼完咽下去,这才又开口说话:“反正您不查,仪元殿也不能闲着。”

    到底是自家儿子,就算尚存一丝疑窦,皇帝都要查下去。

    可行昭很怀疑究竟能查出个什么名堂来。

    走过的路是会留下印子,可大雪一覆过去,就什么也瞧不见了。做过的事毁尸灭迹之后,便什么也找不到了——要不然那日段小衣怎么会怂恿四皇子干脆对潇娘下狠手呢,矛盾激化是一个方面,可他未尝就没有闪过一丝一了百了,收手罢休的念头。

    行昭的怀疑在晚间就得到了证实。

    “段小衣出身庄户人家,家在皖州,是家中长子,下头还有一弟一妹,因为段老汉是个好赌的,输了田地又欠了赌债,便索性将段小衣卖到了戏班子,拿了笔钱,又输了个精光,便被追债的打死了。下头的弟弟和妹妹都在饥荒里饿死了,段小衣独条条一个人跟着戏班子来了定京,被乐伎苑的采买相中的,便又被买进了宫里...”

    蒋明英神色显得很平静,站如松坐如钟,很有凤仪殿第一女官的架势,默了默,第一女官的脸上出现了裂痕:“至于给方娘子指路的宫人,按照方娘子所说的体貌特征,来来回回找了几圈,东六宫西六宫,六司的宫人,内务府的宫人,哪处都找了,皇上要将这事儿压下去,我们便只好暗中去寻去比对,可哪一个都不像。”

    主子交待下来的任务没办好,这就是她的不力。

    段小衣的身世听上去好清白——活脱脱的是一个苦命的,最后走错了道儿的小郎君,可任谁心里都清楚,这并不可能。

    方皇后默上一默,却陡然听见悬腕练字,坐在炕上的小娘子清清泠泠的话儿。

    “活人不好找,死人好找。蒋姑姑去找一找从十月初八之后,各个宫里报到六司的去世的宫人,或是暴毙而亡,或是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的,或是因意外身死的,都要寻上一番。”

    如果活人堆里没有,那会不会已经卸磨杀驴了呢?

    宫里头死个人容易得很,茶上烫了,四十个杖责赏下来,一半命就没了,天寒地冻的再被人甩到没地儿避风的屋檐下冻上几天,另一半命又没了,任谁也不会为他叫上一声屈。

    方皇后执掌后宫之后,这个风气刹住了,哪个宫死了人要先去六司报个信儿,上了册子查明了缘由之后,才准重新拨人去那宫里服侍。算是对风气的对抗,可也是种无奈的妥协。

    蒋明英回了神,眼眸一亮,连声称喏。

    方皇后便笑:“西北有句话叫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算卦学跳神。欢宜和老六都是聪明的,日日搅和在一起,倒还是有好处,至少心智有提升。”

    行昭动了动眼色,笔尖一动,笔划往外一撇,像极了那盏花灯上那一行里墨色的大雁。

    六皇子周慎根本就没出宫,更没和她一起逛灯会,怎么就能送了一盏她心喜的一模一样的花灯来瑰意阁?

    她感觉自己提升了的心智又有些不够用了,干脆摇了摇头,将笔搁在一旁,手撑在盘成八字的双腿上,探出半个身子轻声问方皇后:“姨母,您觉得您活得憋屈吗?日日谋划,防不胜防的...”

    方皇后端着茶盅愣了愣,眼睛定在袖口上绣得一层覆着一层精致得不像话的花样子上。

    “憋屈?我不憋屈。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饥荒里和自己儿子抢饭吃的人少了?书塾里你念得好,就一定有人奋起直追要比你念得更好。庄户人家的女人们要忧愁田地生计,高门大户的女人们要主持好中馈,打理好后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每个人都在挣扎,不可能事事顺遂的。傻子都知道宫里头吃人不吐骨头,我是皇后,是竖在别人眼前的靶子,别人不瞅准我打,瞅谁打?没要我去耕田种地挣生活,就让我换种方式拼力气,想一想,其实上苍很公平的。”

    过着更尊贵的生活,就要承受波及面更广的风险。

    方皇后是这个意思吧?

    可惜过哪种生活,从来就不是自己能选的,可是人还能选自己该怎么过下去。

    行昭敛了敛眸,一回瑰意阁就让其婉把那盏花灯从梁上取下来,放进库房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赶在行早礼之前,蒋明英捏了一张单子神色不太对劲地进了内厢,行昭正陪着方皇后用早膳,听蒋明英沉下声儿来一鼓作气地回禀,便不由自主地放了银箸。

    “从十月初八至今,东西六宫共有十三个宫人过世,筛了又筛,符合方娘子描述的,只有一个...”

    行昭屏气凝神。

    “可...可那个宫人是陈德妃宫里的人,在十月初十,挂灯笼的时候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摔到了颈部,当场就死了...”

    德妃宫里的人!

    说出去皇帝会信吗?

    陈德妃是四皇子的养母,养了五六年了,母子情分一向很温和,德妃就指着皇帝殡天之后,四皇子开了府接她出去养老呢!她会设个套为了打击方家,而让四皇子去钻?

    “那个宫人的来历呢?”行昭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蒋明英堪堪松了口气儿,抬了抬下颌,“那个宫人是十年前入的宫,入宫的时候才六岁,因为年岁小一直在浣衣巷里当差,后来认了个师父总算是领到了体面的差事,她师父去了之后,她便去了德妃宫里当差...哦..她师父往前是伺候过贺皇后的宫人...”

    行昭大愕之后,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这不就对上了!

    段小衣是皖州人,陈家是皖南世家,摁得下也捧得起。

    贺皇后掌住后宫多少年?威信有多高?看看她编撰的那本《女训》吧!就算死后也能留下势力在宫中,她也能做到!贺家就算颓了,百年世家的名声也不是白叫的!

    皇帝没明说,证据没确凿,贺家就还能苟延残喘,伺机而动!

    陈家找人送进宫来,或许目的很单纯,只是想挑出四皇子错处,以家族女子的牺牲得到更大的利益,而贺家却利用这个时机,趁乱布下了一局棋,剑指潇娘,意在方祈!

    行昭看了方皇后一眼,突然觉得这个亏没白吃,各家的意图都能管中窥豹了,在方家难得松懈的时候,别家的盘算和角力已经在进行了。

    前世的陈家靠着从龙之功,成为赢家,贺家与其并肩而立。

    却没想这一世,陈家与贺家的结盟,如今便已初现端倪。

    此番角逐都是小试牛刀,从微处着手,过后的争储之战,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第一百七二章 议亲

    一不留神就过了三月,方福就是在这样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过的世,瑰意阁辟了一个小佛堂,拿青竹扎了篱笆,竖在湿意熙攘的泥里,里面青烟绵绕,檀香细密的味道好像每一个地方都能渗得进去。

    行昭跪在蒲团上,轻阖上眼,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儿。

    心绪好像比往常更安宁了些。

    世人皆道,怨怼能更为长久地活在这世间。当人满足的时候,欣喜与欢快常常只会昙花一现,而一旦心生怨怼后,便像长了几百年的树木,根深蒂固地牢牢存活于血脉之中。

    是啊,痛了才会更深刻地记住。

    可这样...

    未免也太悲观了点。

    行昭缓缓睁了眼,起了身,再恭恭敬敬地敬了三炷香。

    瑰意阁离凤仪殿不过一条长廊,走在檐下,时不时有面生的小宫人在引领下畏畏缩缩地行礼“温阳县主安好...”,说完这六个字儿冥思苦想了好像再也刨不出来可以说的话儿了。

    行昭停了步子,先让小宫人起了身,便笑着问莲玉:“...春选的宫人不是五月领差事吗?怎么还这样小就来当差了?”

    是好小啊,就连行昭看过去都只能俯视,只有七八岁吧?

    莲玉笑一笑,回得十足言简意赅:“各宫都缺人,只好抓紧调教。”

    方皇后借陈德妃宫里那个宫人的由头,阖宫开了恩,彻彻底底地将往前残留下来的死角清了出去,便只能再选一批年纪轻的进来,新旧代换,是旧势的大换血,也是新旧势力的对抗和交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行昭点点头,从兜里掏了几个金馃子出来三个小丫头一人一个,有个绞了平刘海,眼睛大大的丫头怯生生地伸手出来接了,还晓得深屈膝福礼,一双眼睛藏在刘海里,转来转去像只刚断奶的猫儿。

    行昭便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那丫头手里攥了攥金馃子,声音放得柔柔的,奶声奶气:“我叫虞宝儿,是皖州人...”

    领着这三个丫头是碧婉,碧玉一个字辈儿的,当下一惊,赶紧出声斥责:“规矩都忘了!再给温阳县主说一遍,你叫什么?”

    “奴婢唤作宝儿...”

    小丫头想哭却不敢哭,身形瑟缩一下,往后一靠。

    宫里当差的宫女儿哪儿有姓氏啊,除非你飞黄腾达了,爬上了龙床,封号前面就是你光宗耀祖的姓氏,要不然就是你死了,墓碑上能再见到你姓什么。

    碧婉便将她掩在了后头,满脸是笑同行昭福了福身,解释道:“这一群都是从皖州僻静点儿的小山乡里面选出来的,没多少见识。小丫头才进宫在您跟前出错儿倒没什么,若是拖到外头出了错儿,那就不得了了。”

    合着是在她跟前练练手。

    行昭抿嘴笑一笑,再瞅了瞅那小丫头,长得亮眉亮眼的,一团孩子气,眼里雾雾蒙蒙一片,怕是没理解到碧婉的回护之意。

    “跟着你碧婉姐姐边当差边学,若学得好,便求了皇后娘娘,将你要到瑰意阁来伺候。”

    碧婉大喜,连忙撺掇宝儿去行大礼叩谢。在凤仪殿伺候的宫人走出去本就高人一等了,可什么样的人能进凤仪殿?长相好,出身清白,手脚麻利,脑子机灵,每天一句话要翻来覆去想多少遍才能抱着自己全部身家半挨着枕头睡过去。在瑰意阁又不一样了,只要不越过底线,温阳县主宽和得很。

    底线是什么?

    就是一个字,忠心!

    嗯...这是两个字...

    碧婉欢喜晕了,行昭抬眼看了看她,笑着抬步往里去,这个孩子是叫宝儿吧?长得灵气,名字也好,白白圆圆的一张脸团在一起,她母亲也是长了一张圆圆的脸,长成这样的女子本来就应该福气重的。

    可惜有人不知道惜福,活生生地将自己折腾成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正殿的夹棉竹帘掩得紧,碧玉蹑手蹑脚过来给行昭附耳轻言,“皇上下了早朝就过来了,向公公说在今儿个早朝山西总督赵帜赵大人遣了急行军送来几顶头颅,说是当日刺杀梁庶人的山贼已经就地正法,并且自请降级,职行不当,以儆效尤。”

    梁庶人,是皇帝对梁平恭最后的处置。

    行昭手一紧。

    心头一声冷笑,击杀梁平恭一事,平心而论,是贺琰最后的绝地反击,同时也为他争取了时间,可也是他唯一一次按耐不住走上台面露出破绽!

    贺太夫人一出手,就是四面发力!

    于外清扫破绽,于内逼迫敌对,每一手都做得干干净净的,是山西总督赵帜捉拿的山贼,是他给整个事件划上了一个句号,是宫里的那个宫人引导潇娘撞破的奸情,可她已经死了,说不出话了!

    贺家是失了圣心,保住一条命容易,可势颓到连自家的儿郎都要不回去,再起复就更难了——可现成就有个能让贺家死灰复燃的,行景。要想把行景抢过去,贺家不能有任何后顾之忧,不能有任何可以让人彻底撬起的破绽。

    方家留着这个硬骨头一直没啃,一是力有未逮,二是总要等行景立身立世才彻底将贺家打下。

    十月初八山茶筵一出,方祈便立即让毛百户去了山西拜访赵帜,可到底晚了一步!

    行昭闷了闷声,脑子转得飞快,这件事皇帝不会特意来给方皇后说,轻了声响抬首问碧玉:“还有事儿没有?”

    碧玉眉心一拧,侧首望了望被风吹起的竹帘,再想了想,面有赧色:“...过后皇上就进去了,内殿一向是蒋姑姑亲自服侍的,向公公出来喝鱼面汤时就同奴婢说了前一桩事儿...”

    意思就是皇帝找方皇后说的事儿,连向公公也不知道了。

    行昭面色陡然沉了下去,正殿窗棂紧闭,薄薄的一层桃花纸还泛着轻油,小娘子索性退后两步从廊角提着裙裾再跑到门廊里,扬了扬声,语气带了些急喘:“姨母!姨母!阿妩...”

    声音戛然而止。

    里殿便沉了沉,过了一会儿,竹帘就被撩开了,蒋明英出来牵着行昭又撩帘进了去。

    内殿沉静,行昭熟门熟路,干脆仰首以明风光霁月之态,大大方方给皇帝屈膝问安赔罪:“...阿妩却不晓得皇上也在,得亏碧玉将阿妩给拦住了,大呼小嚷地惊扰圣驾,阿妩自罚再描五张描红。”

    皇帝脸色看不清喜怒,闻小娘子后话,扯开嘴角终是笑上一笑。

    “五张可不够,惊扰圣驾,需罚上五百张。”

    行昭抿了抿唇,笑着连声应是,端了个小杌凳靠在了方皇后身边,很是规规矩矩的样子。

    方皇后神情看上去平静极了,亦是笑:“那得赶紧向皇上讨两盒上好的膏药下来,平日里写个一百张就嚷着手腕又酸又疼的。”

    “朕就晓得皇后会心疼阿妩!”

    大抵是气氛缓了下来,帝王也是人,娇妻弱女看在眼里,整个场面说不出的柔和,随着语气也变得和缓起来:“皇后也好好想一想,方家娘子的事儿,朕应下来了。平阳王是朕的胞弟,方都督是朕的大舅子,大家都是一家人,亏谁也亏不着一家人啊。”

    边说边拂袖起了身,伸手摸了摸行昭的小鬏鬏,临出门还回头笑话一声:“...小娘子出去逛个灯会,还能吃撑得将肚子给吃坏...”

    桓哥儿一路上都买吃的,行昭全都赏脸吃下去,一回宫当晚不觉着有什么,第二天就吃嗝了食儿。

    行昭心里慌,面上却笑眯眯地东扯西扯,将皇帝送到了游廊里。

    折身一返凤仪殿便看见方皇后脸色沉得铁青,招手让行昭过去,环手搂了搂小娘子,心绪总算是平复了下来。

    “今儿个早朝过后,皇上便召了方都督留殿,问他一双儿女都有去处了没,方都督怕皇帝又记起潇娘的旧事,只称潇娘在西北时就相看好了一桩亲事,只是年岁小,就还没正经定下,但两家人都是晓得的。皇帝便问是哪家...”

    行昭脑门都大了,要敢接下潇娘,要在没和方祈通气儿之前就完全按照方祈的意图去做,更要有足够的身份——没身份撑着,皇帝能信吗?

    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啊!

    绝对的服从,绝对的身份够,绝对的心意相通。

    方皇后接着往后说:“你舅舅便说了蒋千户,不对,是蒋佥事...”

    心里石头哐当落地。

    其实方祈打人家蒋千户的主意,打很久了吧...

    是方祈的部下,跟着方祈出生入死,已经是手掌实权的佥事了,又身在西北,方祈这是反将皇帝一军啊。

    又怎么扯上了平阳王的事儿了呢?

    “哥哥没娶,妹妹怎么好嫁...皇上便能光明正大地将表哥的亲事接下去了...”行昭掌心紧了紧,“要想将方家套牢在定京,其实让表哥尚主是个极好的选择,可欢宜是陆淑妃生的,淑妃亦是出身西北,又同您要好...平阳王只有一个女儿善姐儿,就算是庶出,出嫁之前也能名正言顺地册封为郡主,郡主有封邑,身份够,又是皇家人,等生下表哥的嫡子嫡女,带着儿子女儿又住在了定京,几代下来,西北压根就没方家嫡支什么事儿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拿刀的人最大,武将也是最让主上忌惮的,杯酒释兵权,韩信惨死,哪个不是武将惹出来的下场。皇帝选择了一种他认为最温和的方式来削弱权臣,归集中央。

    行昭思路又拐了个弯儿,她现在由衷地觉得舅母刑氏儿子生少了,生一个独苗苗,被势制住了,就脱不开了。

    人家打虎都还亲兄弟呢。

    行昭暗自决定,往后无论嫁了谁,十个八个的崽子都要连着生,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底气足足的。

第一百七三章 善姐儿(上)

    临近夜幕,皇后问皇帝在哪处。

    蒋明英偏头想了想,“皇上今儿个应当是去顾婕妤那处...”又扭头瞧一瞧才悬挂上门梁之上的华灯,“估摸着现在将进屋。”

    行昭埋头狠狠地就着小银钳子将核桃给夹碎,“咔嚓”一声清脆得不行,倒把方皇后逗笑了。

    “...你亲去请皇上,再同顾婕妤赔个不是。”

    这是和蒋明英说的。

    “年纪长了,气性倒也大起来了,以后叫莲玉把核桃都给你剥开再呈上来。”

    这话是同行昭在说。

    行昭默一默,埋了埋首,规规矩矩地将核桃仁儿挑在一个粉瓷小碟儿里双手呈上去,话儿说得有些愣:“阿妩是见过平阳王长女的,脾性还好,偌大一个平阳王府儿子多,姑娘少,物以稀为贵,统共一个闺女儿,平阳王便多宠她一些。得了郎情失妾意,平阳王妃便有些不待见。”又将两年前去平阳王府时候安国公石家亭姐儿的母亲明里暗里埋汰时,平阳王妃没有反应的反应,“善姐儿没答话儿,却瞥了我好几眼,想是将账算到了我身上了。”

    说的是二皇子让善姐儿将一行小娘子带出来他好问行昭那桩耍诈案时,石家奶奶却怪善姐儿乱跑,善姐儿转过身又怪行昭的那桩事儿。

    当时应邑在场,行昭便坐如入定,可善姐儿在堂上就敢偷瞄她的神情未免也太明显了...

    再想一想前世的这个小姑子,为人没什么坏心,却总爱嫌人穷怨人富——是二皇子让善姐儿带的人,她乖乖将一众小娘子带出去,却将账算在行昭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方皇后听了,没说话儿。

    平阳王妃亲手养大的,她都瞧不上,看一看平阳王世子,外头人说好听点儿是温软如玉,说难听点就是没主见,女人家没主见还能听男人的,男人没主见,听谁的?还听自己老娘的?

    更甭说妾室所出了,方家的宗妇是个通房扶侧生的,方家老祖宗会从地里头跳出来打她的脸吧?

    桓哥儿逢年过节会随着刑氏入宫来问安,说话办事活脱脱又一个小方祈,配个像刑氏一样大大方方的女子过去就很好,配个这样为人不大气的...

    两口子成了家,还没等一道经风历雨呢,就该散了。

    没过一会儿,皇帝撩帘子进来,行昭赶紧起来福身告退,退到哪里去?当然是绝佳的听壁角好地方——内厢暖阁。

    两世为人,行昭倒是觉得自己听壁角的手艺越来越娴熟了,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抓哪个词儿听,再从细碎的声响里推测出外头人的情感走向和话语趋势...

    大势算是稳固下来,行昭便有了心思去琢磨着些旁门左道了...

    “您看好的小娘子自然错不了,可我还是想看一看。总要看看小娘子是个什么样的秉性相貌吧?夫妻两个字儿不好写,一写就要写上一辈子。就像皇上与我,少年夫妻,老来白头,一辈子过下来没红过脸也没吵过架,你来我往说的都是大实话,这样的缘分是天定的。再看看我那可怜的阿福,应邑去的时候还记挂着临安侯,我倒是想亲口问问临安侯究竟将我家阿福放在心里头哪一处了?景哥儿阿妩都还长成,阿福便去了,这就是夫妻缘分寡淡,强拉在一起,反倒叫两个人一辈子都过不好...”

    方皇后说话声音淡淡的,有些闲话家常的味道,说到后头拿方福去将皇帝的军,说的是场面话,里头的酸楚却满得像要溢出来。

    “不是我说您。您挂心桓哥儿的亲事,我这个亲姨母就不挂心了?善姐儿出身好,可到底是养在深闺无人识,脾性习惯,我什么也不知道。今儿一早,您直突突地过来就说起这桩亲事,还拿潇娘与蒋佥事的婚事相提并论,说句心里话,我心里头是有些生气的,您将我当成什么了?后宫的事,外命妇内命妇的事儿,我还要不要管了?您一插手女人家的事儿,叫旁人怎么想?我嫁给您这么些年,膝下空虚,本来就气弱。您是我的君,是我的天,您都不给我撑场面,谁来给我撑场面?”

    两番长话,说得皇帝眼泪都快落了下来,方福的死因,方皇后不能产子的内由...是他对不住方皇后。

    素日里挺起脊梁的女人偶然软下来,反倒叫人更心疼。

    他心里明白他对方家有多严苛,可将大周这么几百年前前后后数下来,哪一朝掌着重权的武将是能一路风风光光到最后的?他愿意以这样一种和平的,保方家一路荣华的方式进行权力的交替,自诩已是仁至义尽了。

    贺家触了他的霉头,勋贵人家慢慢磨,总能磨到一家子都折到土里去的时候,就像现在的安国公石家。

    可方家不行,只要方家愿意,只要方家不顾忌忠义名声,不顾忌血流万里,他们随时都能起兵谋反。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是怎么起的兵,怎么借的势,他背得熟得很...

    一件东西来之不易,人便会更加珍惜,珍惜到后来,就变成一种畸形的偏执。

    行昭很明白这种感觉,竖起耳朵听后话,没等到皇帝的回答,却听到了方皇后轻声的最后一句话儿。

    “宗室人家有这么多小娘子,那日来赏花的令易县公家的女儿瞧上去就很好,八娘九娘的小女儿也很好,都是我见过的,我心里也有底儿。平阳王家的长女,我到底是没见过...”

    方皇后循序渐进,三段话儿慢慢来,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勾起皇帝心头旧事,最后又表示了妥协——宗室人家这么多好女儿,谁都可以。

    只要能慢慢看,在皇帝允许的范围内慢慢找一个品行好,个性好的小娘子,就算是出身宗室也是能够接受的,不一定非要善姐儿不可——这是预先就留条后路,好方便讨价还价。

    皇帝心头一动,终是在圆月将升上枝头时,点了点头。

    四月二十八,是药王菩萨的圣诞,方皇后不信佛,可她却邀了平阳王妃和平西侯夫人两家一道儿去定国寺上香,明面上是“给太后娘娘祈福问经”,暗里却同行昭这样说“宫里头能看出个什么东西来?安安静静坐下,安安静静用膳,什么都有人服侍,出了宫,看着碧蓝的天儿,无论是谁都能将心放下,心一松,言行举止才是最真实的。更何况潇娘才出了那起子事儿,还不如迁到定国寺去,根儿还没挖出来,我可不放心。”

    行昭却觉得方皇后压根就是自己想出去走走。

    借着公差办私事,方皇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在哪儿见人影响根本就不大,因为这回无论善姐儿表现出什么样的言行,都是不过关的。

    皇后出行礼数大,六司忙翻了腿脚,同山茶筵隐晦的目的不一样,这一回的目的倒叫别人瞧了出来。

    欢宜来得最快,一来便直奔主题:“平阳王世子婚约在身,平阳王膝下只有一个庶子得脸,是想帮谁做媒?方家姐姐配平阳王庶子未免屈了些,若是谈的是方家表哥的亲事...”

    桓哥儿来问安,十回有八回是年节来的,沾着亲戚的名分,欢宜倒是不用避出去,可这个端庄娴宜的金枝玉叶每回都红透一张脸拉着行昭避到偏厢去,欢宜没说下去情有可原,小娘子说同岁手帕交的婚事倒还能理解,说起外男的婚事,就有些不妥当了。

    谁家议亲,都不可能还没定下就四下嚷嚷,成了倒还好说,没成两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更何况这只是走个形式,好让方皇后有话说。

    不过...就算方家和平阳王府定亲,这和重华宫,和淑妃,和欢宜,有关系吗?

    行昭纳闷,话里却不能做实心萝卜:“舅舅一家子入京算是外来户,皇后娘娘便提携着要同京里的勋贵们交好...正好又是药王菩萨的圣诞,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不也挺好?”

    欢宜没接话了,后头只叮嘱了行昭,“...自己出门小心些,宫里头这些时日是有些不好,沾沾佛家正气倒也好。”

    行昭笑着点头,抬眼瞅了瞅欢宜,小娘子的神色轻得像荡了几圈儿才停下来的涟漪,她也是想跟着出宫去看看的吧?上元节回来过后,行昭便送了欢宜一只从市集里买的五钱银子的木镯子,欢宜欢喜得立马戴上,一连道了几声谢。

    欢宜是真高兴,从来没见过宫外之物,就连一只木镯子都是新鲜的。

    行昭缓了声儿:“阿妩一定记得给你请一副定云师父开了光的玉牌。要是皇后娘娘准许,就给你买份定国寺后头的黄豆粉糯米糕带回来,说是糯米压得软软地再做成小兔子的样子,最后洒上一层黄豆粉和砂糖,阿妩也没吃过,但是听别人说很好吃的样子...”

    欢宜眼神闪了一闪,抿嘴一笑,两颊边便有个小小的梨涡牵了出来,好像水中涟漪加深的模样。

    到了正日子,两架七宝华盖的马车从顺真门疾驰而出,到了城东就换了辆青帏小车代步,特意绕了绕雨花巷,行昭便下来爬到潇娘那架马车上去坐,刑氏上了方皇后的车。

    潇娘神情看上去好了很多,一张脸红红地给行昭煮茶斟满,不比往常,悄声悄气儿地请行昭喝。

    行昭双手接过茶盏,憋了憋,到底没忍住。

    “蒋千户...不对...蒋佥事...怕是有二十四了吧?”

    “他属马,今年才满二十三,十五入的军...”

    潇娘快人快语,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便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儿上,支愣了下忙敛首埋头,慌手慌脚地又去煮茶,碰了乌木夹子又去碰茶盏,得亏这个茶杯是空的,否则茶水不得洒一地。

    行昭捧着茶盏愣了愣,随即慢慢咧了嘴,笑开了花儿。

    她就说,方祈其实打蒋千户的主意打了很久了吧!

    这不一句话就试出来了!

    合着潇娘便借着这个时机,当机立断要嫁心上人!

    十五的小娘子和二十三的少年郎,英气飒爽的西北小妹和铁血硬朗的寡言军人,一个是将军千金一个是军营新秀,在正好的年华,正好的时机,正好的人,注定能成一桩正好的姻缘吧...

第一百七四章 善姐儿(下)

    马车颠簸一路。

    潇娘个性不拘着,左右都说破了,干脆就一路靠挽着行昭从“他比我年长七岁,蒋家是西北的大户,才入军的时候就成了爹爹的亲卫,教我射箭和骑马,也教我耍剑。小娘子学这些难免慢一点儿,他便脸红脖子粗地吵我,我就直勾勾地瞅着他笑...”,说到“爹爹当天就给他修书一封捎过去,一连两日那头都没动静,我气得想立马冲回西北去,敲开他脑袋瞧瞧,看看里头究竟装的什么...结果又隔一天,西北总算是来信了...里头写得明明白白的是他的庚帖和十几页的聘礼单子...”

    小娘子说话声儿亮亮朗朗的,有时候却会莫名其妙地提升,有时候又直突突地落下,一颗芳心跟着这一路颠簸上上下下,行昭边听边没意识地笑得合不拢嘴。

    她是真高兴,高兴得心里暖和得像是有蜜糖溢了出来。

    原本单单只是为了躲皇帝的发难,可误打误撞,反倒将一桩天赐的姻缘名正言顺地定了下来。

    等过了半桥,就能望见益山山腰处定国寺的庙门了,上回来还是贺太夫人带着一道来相看黄家郎君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一起祈福拜佛的人们早已分崩离析了。

    皇后出行的礼数隆重而浩大。

    马车将行至益山脚下,一片静谧之中,行昭陡然听见了山上传来沉凝安详的钟声,本是暮鼓晨钟,可凡尘俗世间的皇权来了,总要敲一敲钟,告诉极乐里大慈大悲的菩萨一声。

    连潜心修佛的僧人都有了欲望和目的,世人的嘴脸好像也不那么可憎的。

    庄重严穆的定国寺飞檐翘壁,耸立云中,低眉顺眼的尼姑从一百零八道阶梯上一溜儿站了两列下来,铺地的青石板擦得一尘不染,平阳王妃立在最前头,她一早便过来候着了,先去请了五百两的香火,又和定国寺主持定云师太手谈一局,气定神闲得不像是带着女儿来相看的,倒十足像借着由头出来透口气儿的。

    要想让她为善姐儿精打细算,没门儿!

    皇帝要捧杀方家,反倒便宜了善姐儿——她一个偏房庶出,小妇养的,凭什么能有这样的运气嫁到方家那样的人家去做宗妇?

    她倒不急,她嫂嫂方皇后比她急,方皇后绝对不愿意善姐儿嫁进方家去。

    马车一停,便有小内侍手脚麻利地凑上前去,将下马车的小杌凳摆好,方皇后垂首敛裙,将下马车,众人便齐整地磕头叩首,齐声唱福。

    这个礼数是旁人是受不起的,等方皇后说道平身免礼之后,行昭和潇娘才蹿出了身来,规规矩矩地跟在方皇后身后。

    两厢见过礼,平阳王妃笑眯眯地左边行昭,右边潇娘地牵过去,亲亲热热地给方皇后介绍善姐儿:“...长女善姐儿,将满十五,一贯话少,这还是您头一回见侄女儿吧?”

    善姐儿手一紧,赶紧敛眉上前,膝头一低,脆生生地给方皇后单独见了礼儿:“阿善给皇后娘娘问安。”

    “养在深闺无人识,是你自己将小娘子藏得好,反倒怨起本宫不认识侄女儿来了。”方皇后笑着嗔平阳王妃,抬抬手让善姐儿起来,“名字起得倒好,有没有乳名字号啊?”

    “回皇后娘娘话,小时候母妃常常唤阿善叫做若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而攻坚强莫能胜之”

    善姐儿想一想,终究狠了狠心,面色沉得很低,缓下声来回方皇后的话儿。

    方皇后眼神从善姐儿身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平阳王妃陡然变得晦暗的神情上。

    善姐儿这是僭越啊...当着嫡母的面儿话里话外自己的生母,又端不住地卖弄...平阳王妃可能高兴吗?

    抿唇笑了一笑,扬一扬手:“光站在山脚下做什么?上头才是佛堂正殿...”率先抬脚往前走,把将才的话儿给扯远了:“平西侯夫人来定京没多少时日,这还是头一回来定国寺吧?...今儿个是药王菩萨的圣诞,是先去拜一拜药王菩萨还是先去正殿?”

    “是呢,定京城里头双福大街去了,绛河边儿的市集也去逛过了,定国寺倒还是头一回来。”

    “下回我带平西侯夫人去西郊逛上一逛,卖的小玩意儿不值钱却难得做工都蛮好...”

    善姐儿的话儿没被搭理,面上愣了一愣,敛眸掩眉,咬了咬下唇,提起裙裾快了脚步跟上前去。

    大抵是每一处地方都得有个噱头才能红火起来,定国寺这一百零八阶山梯就是它的标识,三个小娘子挨个儿跟在自家长辈的身后,静悄悄的,谁也没开口说话儿。

    潇娘是在西北吃牛羊肉,骑千里马长大的姑娘,一路走得气儿都不带喘一下。

    行昭才走过一次,有心理准备,不声不响地跟在潇娘身后走,虽说吃力却能应对。

    只有善姐儿,走到一半儿,脸色便红了起来,还没走到最后,便落在了行昭身后。

    既然倡扬的是“端静娴淑”,自然世家贵女们都不好动,也不爱动,上回行明和黄家一道来,走到半道上歇了半刻钟,贺太夫人才发话继续往上走的。

    方皇后都没叫歇,谁中途敢说撑不住了?

    最后一步青砖阶梯踏完,方皇后长裙委地,笑着回了头,蒋明英知机赶紧去搀了一把落了三步远的平阳王妃。

    “...阿妩怎么也不去扶一扶善姐儿?”方皇后面容敛了敛,亲自伸手搀了把善姐儿,温下声来:“可是累着了?过会儿去内厢吃盅热茶,缓一缓便好了。若身子不舒畅,怎么不先说?坐肩撵也好,中途歇一歇也好,总好过累成这个样子。”

    行昭上前搭了把手,心头默数十下,等平阳王妃后话。

    果不其然。

    “善姐儿这孩子身子骨是不怎么健实,平日里黄芪党参都是不离口的...”平阳王妃语气幽幽静静地接过了方皇后的话。

    行昭心里一颗石头终究是落了地儿。

    善姐儿心里梗了梗,嫡母这番话其实没有一个字儿是说错了的...她的父亲,平阳王好风雅,亦好美人儿,她生母只得了几天的宠就被抛到一边儿去了,生了她这个长女之后才从通房扶的侧室,便看她看得像看眼珠子似的,不许她吹风,不许她受凉,甚至连书也不许她多看,素日煲汤炖药忙得不亦乐乎...

    可姨娘也不想想,若是平阳王长女多病好药的名声传了出去,她还能攀得上什么好亲事啊!

    方家这门亲事,在她看来,顶顶顶顶好。

    她攒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嫁进方家嫡子嫡孙当宗妇,嫡母...嫡母这番话...是在断她后路啊...

    不,是她生母的小家子儿,断了她的后路!

    善姐儿手缩在云袖之中紧了紧,指尖扣在掌心里头,肉疼得紧,面上掩了掩眸,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菩萨在上,信女周平善若如愿嫁入方家,定当以半身身家供奉其上...

    想了一想,突然悲哀地觉得念佛还不如祈求皇帝坚定立场,既然起了心给了她希望,求求他,求求他,一定要将这门亲事坚持下去...

    皇帝会不会坚持呢?

    善姐儿战战兢兢地在祈求,可行昭却十拿九稳。

    拜过药王菩萨之后,静一师太请方皇后入内厢将几卷供奉在佛前的经书请下来,又请方皇后入内室讲了半个时辰的经,等暮色四合,晚鸦归巢,两架青帏马车便“轱辘轱辘”往皇城驶进。

    皇帝一早便过来了,方皇后服侍着用过晚膳,便斟了盏茶亲手奉上。

    暖光摇曳,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宫人们侍候在游廊里,从糊窗棂的桃花纸上投映出几个青鬓云婉的剪影,气氛显得安谧且宁静。

    皇帝在炕上靠了靠,单手接了茶盅,却对悬腕描红的小娘子温声发问:“阿妩今儿个见着平阳王家的姐姐了?”

    “是!”行昭朗声回话,一道回一道将笔放下,接过莲玉递上来的温帕子,拭了拭手,没接着说下去。

    “朕记得平阳王的长女大阿妩五岁吧?”这是皇帝问方皇后,下头的话又是在和行昭说:“大五岁懂不少事儿了,和阿妩也说得来,和欢宜也说得来,哪天阿妩下个帖子请平阳王家的姐姐来宫里可好?”

    叫她下帖子给善姐儿正名声,交手帕交?

    她才不下。

    “那张院判能守在凤仪殿里吗?善姐姐走两路便大喘气儿,阿妩瞧着心里头有些怕,本是和欢宜姐姐约好踢百索和毽子的,善姐姐一来,就只能去妙音阁听戏了...”

    行昭仰着脸,说得有些遗憾。

    下头的话儿就不该她说了。

    “行了!常先生的功课还没做完,阿妩进内厢去描红。”方皇后言简意赅打断行昭后话,等行昭福身告了退,这才紧紧抿了抿嘴角,一句话直截了当:“令易县公家的女儿也好,八娘的女儿也好,都可以,我都喜欢。平阳王妃都说了平阳王长女身子不健实,没走几步路就撑不住了,往后怎样生儿育女延绵子嗣?皇上再圣明也是男人,总有想不到的地方,眼里光看见了小娘子的好,却没有我们女人想得多...”

    方皇后边说边侧了身,眼圈登时红了:“哥哥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方家除非年过四十无子,否则不能纳妾,皇上是想瞧见方家长房断子绝后吗!”

    放在东西六宫,这话儿只有方皇后敢说。

    只有她敢掂量着几十年的情分说出来。

    皇帝心里当然是想方家断子绝后,或是生养不出成器的儿孙来,可方皇后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他能大大方方说出口?

    方皇后没在他跟前哭过,皇帝偏偏吃这一套。

    善姐儿端不住,沉不住气拂落平阳王妃脸面在前,平阳王妃一锤定音说出善姐儿身子不好在后,因果因果,当真是有因才有果。

第一百七五章 赐婚

    在皇帝面前,方皇后一向是个温和却有主见,又自有一种坚持在的女人。

    皇帝是愿意看那些柔婉俏媚的女人言笑嫣然,可那些是什么?

    是玩物,是妾室,是有了下一个就能忘掉上一个的。

    可方皇后不同,她是他的妻室。

    眼前的女人妆容精致,眉眼舒朗,皇帝在一瞬之间恍了恍神,好像又见到了十六岁的方礼,穿着一身大红西服坐在床沿边儿,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两只脚却藏在综裙里头踮了又放,放了又踮...

    想一想便不由自主地想笑,那个时候阿礼便是个明面上端庄严肃,内里却闲不住的小娘子...

    正殿的窗棂没掩严实,风不大,却还是将拢在角灯里的烛光吹得四下摇晃,映照下来的影子也跟着闪了腰杆。

    皇帝嘴角将扬起,却又慢慢敛了下来,舒了舒拳头,再没开口,起了身,轻轻捏了捏方皇后的肩头,长叹了口气儿,径身向外走。

    游廊里的灯笼是暖暖的绛红色,一团又一团的殷红氤氲在青砖地上,红的外面再团上一圈黑色。

    皇帝背有些驼了,愈往前走,身后投下的影子便被愈拉愈长,影子在阶梯上折了几回弯,便变得坎坷曲折。

    他也老了。

    方皇后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些悲哀。

    外间久无声响,行昭便佝了身子从门缝儿里去瞧,一瞧便瞧见了面目模糊,脊背挺直,久久坐立在上首的方皇后,莲玉附耳轻声:“...皇上已经走了,您去正殿哄一哄皇后娘娘吧。”

    行昭没应话,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轻声出言:“不去哄,姨母不是母亲,哄这个词儿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哄就是表示可怜,方礼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日沐休,行昭却起了个大早,顶着素白白的一张脸来请安,正好在行早礼之前到,方皇后正在内厢上妆,从菱花小镜里瞧见了行昭,便笑:“...无论何时,小娘子处事行止都应当波澜不惊,若皇上坚持,大不了叫桓哥儿娶便娶了。又不是把咱们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嫁过去,桓哥儿五大三粗的少年郎关上门还管不好自家婆娘了?再者说了,往前毛百户总不乐意梳洗换衣,你舅母花了三个月拿着马鞭将他给纠正回来了。一个小娘子往前没教好,落在你舅母手里,不是个好人都能变成个好人儿...”

    反倒叫方皇后来宽慰她。

    行昭暗骂一声自己没出息,面上扯了扯笑,顺手接过蒋明英手上的绢花,手脚麻利地帮忙簪到了方皇后的鬓间。

    尽人事听天命,就算皇帝不那么英明,他也是天。

    方皇后将“断子绝后”这四个字儿都说出来了,皇帝若还执迷不悟就是当着众人打方家的脸,落方家的势,方祈拼死拼活击退鞑靼保住西北,方福被皇家人逼得命都没了,方礼母仪天下,谁不说她这个皇后做得称当?

    方家一族,满门忠烈,皇帝可能在方皇后的话儿都摆到台面的份儿上,还心下坚持吗?

    不大可能了。

    顶多换人选,行昭昨儿夜里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拿着笔挨个儿数下来,换成谁都比善姐儿好——天家到了皇帝这一辈儿除却平阳王,宗亲贵胄们离的血脉就和皇帝远了,一远了,受天家的牵连自然就小了些,这是其一;平阳王是皇帝胞弟,王府地位不一般,连带着他家庶女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皇帝敢把善姐儿许下来,他敢把令易县公家的庶女配给桓哥儿吗?这是其二;善姐儿着实不太大气...这是其三...

    一支笔划来划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人选,令易县公家的胡萝卜和中宁长公主家的长女,都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太差,胡萝卜除了身形是富态了点儿,其实人家小娘子的品性教养都还是可以的...

    行昭一走神,方皇后便笑着摇头,一手牵着行昭,一手拿指尖蹭了点蜜粉擦在行昭乌青青的眼下,边往正殿走边唠叨:“别拿手去揉脸蛋儿,叫旁人看见脸上有蜜粉,回头御史就弹劾你...小娘子仗着年纪轻不好好睡觉,往后不睡觉就起来抄书,保管常先生夸你勤奋...”

    方皇后本来是免了淑妃的早礼的,今儿个难得见淑妃来一次。

    陆淑妃一见方皇后拖着行昭过来,便笑:“...可见臣妾与温阳县主是有缘的,一来便见着了,欢宜那丫头这些日子也不晓得是怎么了,门也不大愿意出,整日都怏怏的,臣妾要请县主过去瞧瞧她,欢宜不干,小娘子使性子到最后还怄上气儿了。”

    行昭一愣,欢宜怄气?怄谁的气儿?她的?欢宜为人聪明伶俐,又知机识趣,心里有话儿也能换着法儿委婉地说出来,欢宜为什么要怄她的气儿...

    行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笑呵呵地向淑妃屈膝问礼,正想开口问,惠妃和顾婕妤一道儿了撩帘进来了,便住了口。

    人儿陆陆续续地来,暖香芬馥,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堂,行昭久没跟在方皇后身边儿行早礼,看着满眼的美人儿只想垂下头来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王嫔是最后一个来的,打头一进来,惠妃便清凌凌地笑一声:“...王姐姐昨儿忙,今儿来得迟些,倒也寻常。”

    皇帝离了凤仪殿,原是去了王嫔那里...

    行昭感到一阵恶心。

    王嫔面上一红,眉梢一敛便就势落了座儿,笑着拿话岔开:“怎么没见孙贵人?昨儿她便没来,今儿又躲懒。”

    “她身子骨有些不好。”方皇后言简意赅,抬眼不经意地往窗棂外头望了望,回过头来笑了笑:“老二的婚事等过了夏就办,秋天儿天气好,新娘子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觉得太热...”

    “算算日子,那就和王姐姐的侄儿差不离的时候办亲事了吧?”惠妃接着后话,仰了脸,眉间有些妒意:“...王姐姐家世不显,王大人靠着您从余杭小县镇里的县丞做到了五品京官儿,如今还有福分和陈阁老做了亲家,您这是托了二皇子的福气啊。”

    行昭猛地一抬头,王家和陈显陈阁老家做了亲家!?

    两个完全陌生的家族,靠什么能最快地凑在一堆儿去?

    自然是姻亲关系!

    二皇子的母族不能是八品县丞,这些年皇帝明里暗里提拔王家,没升王嫔位分,却拨了五品的闲职京官给王父,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行昭看来这句话儿得改改,生个好女子,卖与帝王家!

    二皇子一直都是热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大周建朝几百年,从来没打破过,今朝谁是长?二皇子是长!所以安国公石家就算是侧室也认了,帝王的侧室不叫侧室,那也叫娘娘!

    陈家长女板上钉钉嫁四皇子,陈家却在拉拢王家,烧二皇子这门热灶...

    行昭终于能明白前世的争储夺嫡里,陈家和贺家为什么会成为最大的赢家了,老六没心思争雄,方皇后谁上都可以,前世没有方祈入京这回事,方家安居西北不问中央。

    二皇子一脉持续发力,老二是个不知谱儿的,陈家贺家在建朝之初便抢占先机,恃功而行,借新旧两朝交替之际,巩固势力,光扬门楣,甚至把持朝政...

    行昭手头攥了把冷汗,民间有老仆仗势欺主,把持家财,甚至有恶的扛起小主人便卖到了荒山野岭去...

    朝堂之争何其凶险,二皇子遇事便是直线,算得过蓄谋已久的陈贺两家?手上的权柄是空的,自己屁股下的龙椅是别人舍的,这不是一言九鼎的君王,这是一个傀儡...一个傀儡能做什么?在允许范围内暴戾独行,得过且过,这是二皇子最后的挣扎?

    率真梗直的少年郎被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架上了龙椅,最后变成了那个鬼样子。

    行昭半阖了眼睛,埋了埋头,耳边的王嫔还在柔柔慢慢地接着说后话。

    “...高门嫁女矮门娶媳,陈阁老夫人喜欢王家娘子家教温驯,出身清白...惠妃妹妹后话儿便说得不大对了,嫔妾是托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二皇子懵里懵懂一个少年郎,嫔妾是日日挂心夜夜忧心,就怕他一个不细心就坏了差事...若说福气,还是淑妃娘娘的福气最好,儿女双全,六皇子处事稳妥,欢宜公主也是个端端正正的小娘子,一双儿女看在眼里,夜里都怕是要笑醒...”

    说到最后,便扯到了儿女经上。

    惠妃没有生养过,根本插不进嘴,手头揪了揪帕子,蜀绣丝帕哪里能受重力,立马就变成了一褶一褶的了。

    行昭眼神定在那几番褶子上,王嫔是个聪明人,有的聪明人明哲保身,有的聪明人激流勇进。

    她从来也没想到,王嫔瘦瘦小小的身子里还有这么大的出息。

    话儿扯得远了,女人间一说话便发散得无边无际,坐了约有半个时辰,向公公沉着声儿,走得呼呼生风地过来了,一将手捞起来,行昭便瞅见了一方明黄色的圣旨。

    前头的话儿太长又晦涩,行昭没记住,耳朵牢牢地抓住了后面的一句话儿。

    “...朕之长女欢宜公主,毓德佳满,秀婉钟灵,赐婚下嫁于平西侯方祈长子,择吉日完婚,钦此!”

    平西侯方祈的长子...

    不是桓哥儿吗?

    要嫁给桓哥儿的不是胡萝卜,也不是中宁长女,是....

    是欢宜!

    行昭顿时觉得这个世间活得真是太忐忑刺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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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