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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六章 道喜

    圣旨骈文蹩口晦涩,向公公挺直脊背,念得绵绵长长的,总算念完了,往前鞠了鞠,蒋明英便起身双手领了圣旨。

    满堂哗然。

    陆淑妃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来话,隔了会儿才直愣愣地问他:“这是皇上什么时候宣的旨?”

    向公公面上带善,十分和气,笑着将拂尘往臂上一搭,不着痕迹地恭维淑妃:“...今儿早朝下得早,下了早朝皇上便起了这道旨意,奴才往您这处走,又一拨人儿去了雨花巷平西侯府,您当真是好福气...”

    淑妃手往椅上一搭,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倾了倾,整个人显得有些意外。

    淑妃没接向公公的话儿,方皇后便只能强压住心绪挽场面。

    “向公公还没用早膳吧?”方皇后笑着让蒋明英请向公公去外间吃面,只说:“...皇上记挂着淑妃和欢宜,自然是淑妃的好福气。淑妃的好福气既是自己挣出来的,更是皇上赏的,也是因为淑妃素日里为人和善积的福气...宫里头办完老二的婚事,就该紧着欢宜的婚事了,小娘子不禁留,留来留去留成愁!”

    淑妃面色缓了缓,扯开嘴角朝皇后笑了笑。

    满室乌鸦鸦的一片人,摸清楚实情的没几个,有真心诚意朝淑妃道谢的,也有语气酸溜溜地不情不愿的,正殿里头闹闹哄哄一片,倒显出了来日的喜庆。

    方皇后最后终是一锤定音:“都回去找东西给欢宜添妆吧!等正日子的时候再热闹!”

    德妃最先告了退往外走,开了先头,下面的人就三三两两地起身告了恼。

    最后偌大的正殿只留了方皇后、淑妃和行昭三个人,原本满当当的大殿瞬间变得寂寥起来,淑妃沉了沉声儿,嘴角扯了扯,发觉笑不出来,终是出言:“...我本是想叫欢宜嫁个清贵的翰林,日子过得平淡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却被皇上拿去当了枪和挡箭牌使了...”

    话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奈:“尚了公主的武将,就像被皇家招安了,既是荣耀也是拘束。等欢宜生了桓哥儿的儿女,袭了爵,一代一代安安分分地在定京城里过着纸醉金迷的富贵日子,恐怕就再也看不见西北蔚蓝的天和翱翔的鹰了。”

    淑妃都看得懂的局,皇后和行昭会看不懂?

    善姐儿身份不够,那欢宜总够了吧?善姐儿身子不好,欢宜总好了吧?

    尚主是多大的荣耀啊,可满朝问一问,除却那些身家已显颓势的勋贵世家看中公主带来的嫁妆和声势,谁还愿意娶回家一个公主来供着?尚主就意味着入赘皇家,住的是公主府,用的是公主的长史官,连别人称呼的都是公主驸马的头衔儿。

    驸马听起来好听,却是个虚衔儿,否则渴望权势的贺琰凭什么不娶应邑,反而选择手握重兵,称雄一方的方家女?

    桓哥儿是独子,尚了主,另辟了公主府,那他到底是算姓方呢?还是算姓周呢?

    皇帝这到底算是补偿,笼络,还是进一步的捧杀?

    昨儿个的皇帝是软了软心肠再不提善姐儿,可今日的皇帝却牢牢记得他最初的目的——不惜选择与皇后亲厚的淑妃之女,去压方家,这到底是算饮鸩止渴,还是稳操胜券后的胆大心细,就要看皇帝后面的动作了。

    方皇后静默不语,淑妃一番话说完心里头倒是释然了。

    四月的晨光还未褪去,探出个头的枝桠早已抽出了藤芽,行昭眼神静静地落在窗棂之外,尘埃落定之后反倒心安了,抿嘴笑一笑,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脆脆的,一番话却说得斩钉截铁。

    “凡事都有两面,欢宜姐姐温和大气,表哥率直宽厚,抛开固有成见和猜忌,其实皇上也算是歪打正着。暂且不提这桩亲事带来的不便和拘束,只一条,舅舅家能有一个欢宜姐姐这样的媳妇,中馈主持教导儿女,总是不愁的吧?亲上加亲,锦上添花,更好。还请淑妃娘娘代阿妩向欢宜姐姐带个话儿,欢宜姐姐怄气不来寻阿妩,阿妩过些日子便找上门去兴师问罪...”

    淑妃展了眉眼,笑着点点头。

    淑妃一走,方皇后的身形便彻底软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儿,眯了眯眼,隔了半晌才说话:“...他到底没心软,善姐儿不行就欢宜上,存了心要将方家捧上了天,若方家再有过多置喙,或是有任何异动,史册上只会提一句‘西北方氏过犹不及’,他还是他的清白明君...”

    他自然是指皇帝。

    行昭探过身去,为方皇后拢了拢鬓间的那朵绛红绢花,抿嘴笑一笑:“皇上其实是心软了的,欢宜和善姐儿的作用是一样的,可欢宜总比善姐儿好上一百万倍。如果这是皇上的底线,至少他选了底线之内最好的选择...”

    行昭一边说,一边脑子转得飞快,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从未考虑过的想法陡然窜了出来。

    淑妃和皇后的关系不需要巩固,退一万步说,平心而论,方皇后一定是想六皇子上位的,不需要再用欢宜将六皇子和方家绑得更紧,皇帝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在逐步削弱方家的同时,皇帝还想做什么?

    老二,老六谁上位,方皇后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矛盾不大,只是六皇子上位相对更好些。

    等等...按照前世的轨迹,如果皇帝是铁了心匡扶二皇子上位呢?

    二皇子一旦上位,方家是和老六绑在一起一条船上的,就等于说是压错了宝,下错了庄,站错了队。

    新皇上位,大封从龙功臣是惯例,落井下石清除异己也是惯例。

    皇帝才年过不逾,还有至少二十年的时间从头到尾地为周家天下筹划,就像如今一样慢慢地不着痕迹地一步一步地蚕食方家,等到新皇登基,没了西北之地做倚靠的方家,就像没了爪牙的落入平阳之虎,站错队的旧臣的下场,如今就能想象得到。

    行昭手心冒汗发腻,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从来就不是糊弄人的。

    先拢住方家困于定京,再发配心腹之臣重掌西北,方家就只落了个平西侯和驸马的虚衔儿空壳子,争储之战中方家就算不支持六皇子也支持了,若是六皇子落败,二皇子上位,六皇子是血脉胞弟,命和荣华富贵保得住,可是六皇子背后的方家呢?

    时人重理,行军打仗要讲个名正言顺,处置斩草除根也要讲个名正言顺。

    方家安安分分,从来不给皇帝小辫子抓,皇帝就花半辈子的时间给你布置一个小辫子让他儿子来抓,抓到了就安个谋逆僭越的罪名,一撸到底,永绝后患。

    兵家为了打胜仗,绕多少路,牺牲多少将士都不冤枉,天家守业更甚。

    方家盘踞西北已久,没有一个家族能长盛不衰,也没有一个家族可以永享太平,皇帝容不下方家,行昭完全能够理解,是卸磨杀驴也好,过河拆桥也好,皇帝完全有理由起心将方家打压下去。

    可是,皇帝他有这个心智和耐心来布这个局吗?

    前世有陈家和贺家力推,二皇子上位,可也少不了皇帝的贴心匡扶。皇帝自己是托了长子的福分,即的位,便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坚决拥戴。皇帝从始至终都是想推二皇子即位,二皇子是长子此为缘由其一,二皇子外家飘浮是劣势也是缘由其二,平心而论皇帝一向更喜欢的都是个性耿直的长子,甚而曾评六皇子“寡言多薄义”...

    为了江山太平不起争端,皇帝可以狠心胞妹击杀,也可以对生母瘫痪的缘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他凭什么不能虚晃一枪,围魏救赵?任由方家做大,方祈安分,可他的子孙呢?他的子孙会不会借势颠覆大周江山呢?

    皇帝是这个世间最慷慨的人,也是最吝啬的人,就算只有一点苗头出现,都要立马摁下去。

    行昭胸口闷得紧,再抬头望向窗棂,却发现黑云从西直卷而入。

    “要落雨了呢...”

    行昭望着天儿,轻声说道。

    方皇后僵直的身子终是换了换,抬头望向窗外:“是该变天了,不变天,夏天又该怎么来?”

    行昭扭过头,却发现方皇后的神色比往常更沉静,眸目稳重,却嘴角轻抿。

    破釜沉舟。

    行昭心里陡然浮现出了这四个字。

    欢宜公主下嫁平西侯长子的喜讯一出,阖宫上下便惊了惊,有人惊喜之余静下心来想一想便只让往重华宫送了份重礼去,便再没露面——比如陈德妃与王嫔,有人却不明白这是博弈之后的结果,喜气洋洋地亲自去重华宫登门拜访,却被淑妃挡在门外——比如惠妃。

    当六宫里的女人都炼成精的时候,再看惠妃。

    行昭真是觉得她是个逆天的存在。

    一堆各种类型漂亮的聪明女人里,突然有了个漂亮的却蠢的女人,怪不得她久握圣眷,就算孙贵人和顾婕妤的崛起,都只能和她三足鼎立。

    什么时候蠢也能加分,惠妃一定能得满分。

    等进了初夏,皇帝便在方皇后面前提要升王嫔位分,“老二要正儿八经成亲了,生母晋升妃位,成亲的时候面子上也好看点儿。”方皇后当即一口应下,只问了一句“王嫔晋嫔的时候就没有封号,如今也称一句王妃?”

    皇帝便让向公公去内务府催,内务府第二天便择了几个封号来,朱批御笔圈了个“懋”字儿。

    王嫔一夕之间,变成了王懋妃。

    后宫忙忙碌碌,前朝当然也没闲下来。

    陈阁老陈显之子被一封圣旨派到西北,做的是鞑靼战事时信中侯闵家做的事儿,掌控粮草军饷的督军。

    和他一起去的,便是户部郎中正五品京官贺家三爷,贺现。

    同时调派二皇子周恪往兵部继任差事。

第一百七七章 苦夏

    【昨天的文又修了修,另外经书友提醒发现把欢宜和桓哥儿的年纪搞反了!桓哥儿和老六同岁,现在都是十四岁,欢宜比老六大一岁,现在十五,俺呕心沥血为了让年龄差距小一点,大家就当欢宜是头一年一月生人,老六是第二年十二月生人,这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阿渊惊恐捂嘴,一不小心就写了个姐弟恋...】

    重华宫避得偏,绕太液池过九曲廊,跋山涉水过去,一路倒也没见几个宫人候在宫道里当差。

    莲蓉伸了伸手臂,将青白油纸骨伞撑得高一点儿,低了低声儿,终是迟疑开口:“...顾婕妤算什么人物?也值当您出言教训?别落下个小娘子厉害跋扈的名声...”

    行昭不置可否,拿手背遮在额上,眯着眼睛瞅了瞅天儿。

    八月盛夏的天气是毒辣得很,阳光像水一样淌在墙沿儿下好看是好看,可是辣得伤人。

    也难为这么大热的天儿,大中午的顾婕妤就揣着心事儿跑到凤仪殿来哭哭啼啼了。

    前朝风云诡谲,皇帝落子不定,连带后宫内院格局一夕颠覆——王嫔,不对,王懋妃上位,一下子从惠妃、顾婕妤、孙贵人的三足鼎立,变成了四角俱全,再加上孙贵人圣眷正浓——怀胎三月,皇帝老来得子,能不加倍宠她?顾婕妤争宠败下阵来,沉寂了好些日子。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如今总算是想起来当初是谁扶着她上位的了。

    穿得一副素净的衣裳,一见方皇后便哭着倒了地,行昭本来心里就乱得很,皱着眉头当下起身撂下话儿“...今年江南怕是不会发水涝了,水都从婕妤的眼里哭了出来,您可仔细着点儿,莫把皇后娘娘的凤仪殿给淹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把压在心头的火气发在了小顾氏身上,有点不厚道。

    可一出凤仪殿,行昭抬头望了望艳阳天,心里头总算是爽了。

    皇帝花半辈子的时候布下一盘大棋,以地为盘,以人为棋,穷图匕见,这需要人静下心来慢慢拆解。行昭倒是想过索性硬碰硬算了,可方皇后将舆图拿出来画给行昭看,西北一片儿是方家老巢,以定京为点四处辐散的是宗亲贵胄之地,东南海寇未定,西南有老将忠臣秦伯龄镇守,就算方家揭竿而起,输赢也是七三分。

    行昭听得很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方皇后并不是没有想过谋逆!

    谋逆在胜利者看来是起义,可败了呢?

    九族皆诛,满门屠血。

    方家血气硬朗,可血性不代表傻。输赢七三分,和十成十的赢,惠妃都选得出来。

    厚积而薄发,水滴而石穿,方家连谋逆的心都起了,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慢慢来,皇帝比方家更慌。

    柿子都要挑软的捏,行昭既非君子又非圣人,凭什么她就不能在小顾氏身上出出气,顺顺心了?小娘子身上压气儿压久了,铁定长不高。

    这些话儿给莲玉说莲玉能懂,换成莲蓉...行昭笑一笑,先让她将油纸伞撑得再高点儿,换了种简单的说法,“...自己姿态跌到了谷里,把脸伸过去让人打,别人不打都对不住你...”

    说话间将过廊桥,隔了宫廊便看见了碧竹丛丛,重华宫到了。

    赐婚下来后,欢宜便借羞避在深闺不见人,却夜里遣了小宫人来给行昭带话。

    “往后啊,温阳县主该唤我表嫂了。”

    小宫人学欢宜的腔调学得像极了,短短几个字儿说得又轻又理直气壮,让行昭啼笑皆非,至少欢宜不讨厌桓哥儿,再多想一点儿,欢宜是不是对桓哥儿有好感呢?

    同淑妃请了安,行昭便熟门熟路地往内厢去,一撩竹帘子,便见欢宜穿了件儿天青色菱绢格轻薄夏裙,头发高高挽在脑顶上,箍了个玉簪,斜靠在湘妃竹榻上眯着眼睛听旁边的小宫人念书,手里拿着柄檀香木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

    一派富贵闲人的清雅模样。

    念书的就是那个来给行昭带话儿的小宫人,手里头捧着书册,语声抑扬顿挫的,眼神瞥到行昭进屋,口里顿了顿,眼神又往欢宜面上扫了扫,却不见自家主子有动静,只好红着脸结结巴巴念下去。

    还在怄气儿?

    小宫人口里念的是“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行昭便笑,清凌凌开口:“常先生还让阿妩先描红打基础,教姐姐却教到这篇课文上了,常先生当真是偏心。”

    欢宜睁眼,小扇一合,眼风便扫了过来,哼了一声,却憋不住抿嘴笑了出来,先让宫人出去候着,一道抬了下颌让行昭坐,一道开了口:“常先生偏不偏心我倒不晓得,你这丫头却是个偏心的。”

    行昭愣了愣,便笑了起来:“是怨阿妩没同姐姐说实话?”

    欢宜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哼哼唧唧了一声,只让行昭快吃茶,这才注意到行昭一张脸晒得红红的,便有些自责:“...风风火火非得顶着日头过来?左脸上的印子这才完全没了,又想晒得一张脸红彤彤的?好了伤疤忘了痛,往后要不遣个宫人过来,要不写封信来...”

    “姐姐还没当阿妩的表嫂呢!这就管上了!”

    行昭朗声笑了出来。

    那日欢宜过来火急火燎问方家和平阳王府一道儿去定国寺是为了什么,行昭不好说,只好顺手打了个哈哈,当时挂心桓哥儿会娶善姐儿,没深想下去,如今细想起来,发现到处都有小辫子可揪。

    欢宜是个多自制的小娘子啊,从来晓得什么该多问,什么不该问,直冲冲地来过问方家家事,本就是反常,平日里没过多关注哪儿来这么多的好奇?到底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就算心里头隐隐约约猜到几分,也闷着,这才有了后来的怄气...

    是怄桓哥儿要娶别的小娘子呢?还是怄行昭没说实话呢?

    行昭看了看刷地一下从脸红到耳根子的清丽小娘子,心里总算是舒朗了很多。

    就算前路坎坷崎岖,就算要以卵击石,就算后事未卜。

    只要人还在,心还在,就不用怕。

    方家人最擅长什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

    眼前的欢宜以后也是方家人了,既然被绑在了一起,既然挣不开,那就索性绑得更紧些吧,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呢?一百根呢?要折断的人,您请好,且仔细仔细自个儿,别让筷子扎了手。

    行昭仰脸笑静静看着十五岁的欢宜初初长成,既有小娘子的明丽又有女人家的婉约,笑着笑着便叹了叹:“那日圣旨下来,淑妃娘娘说了句话儿‘只想欢宜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却总不能如愿’,神色有些遗憾...”

    欢宜面容也敛了敛。

    她长在深宫,没理会过朝政,六皇子周慎却不一样,圣旨一下,便风风火火地来将利弊摆在了台面上说得清清楚楚,“说好听点儿是招安,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拘禁,父皇分明是将长姐当成了盾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父皇年过不惑,是该考虑立储事宜了,却在这个时候将正宫皇后的娘家与有可能上位的皇子缠得紧紧的,是什么意思?浅里想是捧,深里想就是杀。捧杀之道,帝王心术。汉武帝赐婚卫青平阳长公主,纳卫氏女为后,给尽荣耀,再捧霍去病与卫青相抗衡,最后事涉太子谋反一案,卫皇后被废,卫家失势...”

    史册不尽信,不全信,汉武帝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立卫皇后所出之子为储君,虚晃一枪,意在卫氏罢了。

    当时当景,今时今日,境况虽有不同,却何其相似?

    行昭没有听到六皇子这番话,如若听见了,心头的震撼怕是不比当日看见那盏花灯时低。

    老六周慎到最后低了低声音,像是说了什么,欢宜却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父皇想将自己当做汉武帝,可方祈就算不是赵匡胤、王莽之流,也绝不可能是卫青。”

    大逆不道的话,却让欢宜在欢喜之中,陡然警醒。

    史书上没写嫁给卫青的平阳长公主的下场,可她却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夫家都被抄家了,就算是公主,能保住一条命,能保住尊严和立场吗?

    “身在皇家,长在掖庭,哪来这么多的平淡啊。”

    欢宜笑一笑,与行昭直视,意味深长:“人们说嫁人,嫁的是门第和宗族,我看不尽然。如果平稳富足的日子,和一个品性低劣的男人一起度过,我宁愿选择一条坎坷曲折的长路,只要身边的人是好的,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同心,总能闯出一条道儿来。”

    行昭心头一颤。

    这是两世加在一起,她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言论。

    只要身边那个人是好的,就算前路再艰辛,也有勇气一起闯。

    年少无知的少年少女们,总是带有一种无知者无畏的感动。

    行昭长长地舒了口气儿。

    就留在重华宫用的晚膳,将上桌,六皇子便回来了,眼神落在行昭身上,愣了愣,随即便轻笑起来,躬身朝行昭作揖:“温阳县主夏祺。”

    行昭赶紧侧身避开那礼节,脸上烫烫的,埋头夹菜吃。

    夜幕四合,欢宜将行昭送到了狭长宫廊里,分别的时候,轻声附耳说了这样一番话。

    “平西侯只有一个儿子,嫁作人妇,自然要三从四德,服侍老小,主持中馈。公主府修缮妥当了没人住,照旧只是一座空城。”

第一百七八章 大喜

    时值仲夏,行昭与欢宜都再没有提及过方家琐事,照旧言笑倩然地一道上学下学,话里话外都是小娘子间亲亲热热的,哪宫的花儿开得艳,哪处的水流得急,什么都说,就是丝毫不提那时那日说过的那些话儿。

    行昭咂舌于欢宜的沉得住气——她上辈子虽活得荒唐,到底也还是活了这么长,见过这么多的人,懂得将事儿给压箱底里头慢慢等它烂。

    欢宜却是个正正经经的,才过及笄礼的小娘子。

    行昭转身便同方皇后语气崇敬地表达了对欢宜的如滔滔江水般敬佩之情,方皇后朗声笑开,侧过身就同蒋明英埋汰起行昭:“...自个儿笨,还不许别人聪明...甭看淑妃现在平平淡淡的,若是没点儿心机能生下一儿一女,还能养大成人?心里头有了主意,嘴上再上道锁,这样才是聪明的。记着一点,咬人的狗不叫。”

    行昭点头如捣蒜,方皇后看着小娘子的模样又笑开了。

    行昭最喜欢看方皇后笑,杏眼笑成弯月,整个人好像瞬间鲜活了起来。

    自打那日顾婕妤来了凤仪殿,方皇后的心绪就一直不好,到了夜里常常让行昭给她念史记听,念到汉武帝刘彻那段儿,便让行昭跳过去。有时候手里明明拿着针线,却还在问行昭绣花绷子在哪儿,这还是行昭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方皇后。

    行昭绝不承认方皇后是个可怜人,心里却常常自有主张地既酸且涩。

    只要身边的人是好的,就算前路再难,也能鼓足劲儿闯下去。

    遇人不淑...

    世间女子最怕的从来就不是节衣缩食。

    而是遇人不淑。

    风雨来临之前的海面常常会很平静,仲夏至秋时,借着行昭生辰之礼,刑氏没进宫,是方祈下了早朝入的宫,行昭算算日子,上元节出宫那日正好赶上方祈会客摆宴,便没见着,上回还是一道去接刑氏的风见的方祈。

    这一年事儿都历得多了,人倒是没大变,来的时候还穿着朝服,面上又在蓄须了,从耳根子蓄到下巴,胡茬短短的很刺人...

    嗯...行昭为什么会知道手感呢?

    因为方祈拉着小娘子的手摸了摸。

    小娘子日渐大了,方祈总算知道不能单手把小娘子扛肩上了,也不能拿脸去蹭小娘子的脸了,只好一脸得瑟让行昭去摸自个儿的胡须,话里得意洋洋地显摆:“...满朝上上下下两列官儿站下来,只有你舅舅我脸上蓄的胡子是黑的,文武百官头一份儿!”

    那铁定只有您是黑的啊...

    别人要么白面书生,要么耄耋老臣,谁另辟蹊径,留满脸的络腮胡啊!

    又不是要上山打猎!

    方祈身形宽,九尺高的男儿蹲下身来正好和行昭平齐,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儿,说着说着,行昭一边儿看着自家舅舅的一张脸,一边儿瘪瘪嘴,两只眼里包了泪,迷迷蒙蒙地险些哭出来。

    男儿郎是撑门庭的柱,是保平安的刀,古人诚不欺我。

    母亲过世的时候,方祈生死未卜遥遥无期,行昭强打精神守着方皇后,如今明明后事更险阻,行昭却一直没慌。

    因为什么?

    因为她笃定就算要屠门屠城,方祈也会背刀持盾,杀得满脸是血的,拼了条命护住家里人周全。

    能有退路与依靠,真好。

    行昭眼一红,倒把方祈吓得不轻,从兜里拿了个包得严严实实包裹塞到行昭怀里,声音放得更低:“...桓哥儿说你喜欢吃莫愁桥的馄饨,原本怕早朝上得早,人家没卖,今儿个一去瞧,老东家倒还摆着摊儿,这可不是你的生辰礼儿,舅舅老早就把你生辰礼给备好了,是鞑靼王妃的红宝石簪子,鞑子蠢,鸽子蛋大的宝石也不晓得镶嵌得好看点儿,我个大老粗都嫌难看,送去珍绣坊重新打了打,过会子给你...”

    行昭手往上一摸,还透着热气儿,红宝石簪子算什么?这盒馄饨才是最要紧的。

    甥舅在外厢说话儿,蒋明英撩帘出来请:“...皇后娘娘让温阳县主会小苑里描红,只叫舅爷进去。”

    方祈冲行昭努努嘴:“...快吃,吃完记得把嘴擦干净,别叫你姨母晓得,她怕是不许你吃外头的东西...”

    大老爷们儿特意放柔的声音哑哑的,行昭一下子绷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地,就算两世为人,她也放下身段撒泼卖乖,死死拽住方祈的衣裳想跟着蒙混进殿去。

    方祈家里一个大半小子,一个明朗少女,哪里见过怀里头抱着盒馄饨哭得一抽一搭,死乞白赖的小娘子,一个大老爷们儿一手搂行昭,一壁眼巴巴地望向蒋明英,左右为难。

    “阿妩回瑰意阁去!”

    内厢是方皇后的声音,语气高高扬起:“哥哥甭惯她,我自有主张。”

    方祈的神情紧了紧,行昭心里头咯噔一下。

    有什么是一定要避着她说的!

    行昭首先便想到了谋逆二字,不对!方皇后舆图都拉着她一道看,就算要商量,没必要避着她!反击,这更不用避着她了,方祈行军喜好出其不意,方皇后向来十拿九稳,行昭出的主意和点子一向都是两者中和,狗头军师的名号不是白拿的!

    她的亲事?

    更不对,前事未定,母孝未过,方皇后就算再急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方皇后不让她晓得的事儿...一定和男女隐秘有关...

    行昭陡然想起那日跪着向方皇后哭求的顾婕妤,后宫之中的男女之事,只能在皇帝与妃嫔...

    一个晌午过得快极了,行昭沉了心神来描红,手腕都酸了,也只描了三五张,莲玉看在眼里,面上不显,敛过袖子加水磨墨,墨在凉水里划开,一圈儿一圈儿地磨,墨便稠了也变得锃光瓦亮。

    “...贺三爷和陈家人往西北去,皇命说的是督查粮草军饷,可实际上却是试探——如今时节既非战乱,又非练兵,户部派人去有什么好查的?文官先行一步,无非是试试方家人的反应,若是方家人没反应,那没隔多久,皇上就该让武将接上了,可偌大个定京城,上哪里再捧个霍去病?”

    行昭话儿沉得极低,莲玉听不太明白,面上却抿嘴一笑。

    小娘子这是在转移思绪——她就怕小娘子倔劲儿犯上来了,非得弄明白皇后和方将军说了些什么,皇后不想姑娘知道,自然有皇后的道理,牙齿舌头在一块儿还得时不时打个架,她就怕姑娘惹了皇后的恼。

    所以说人处的境地不同,想的事儿也不同,害怕的东西也不同。

    莲玉是仆,一心为主,她只关心主子的安危荣宠,不会刨根问底,揪心自己不该揪心的东西。

    行昭笔头一顿,写字要心无旁骛,她心里头装了事儿,便怎么也写不好了,定睛看了看将才写下的那笔垂柳竖,口中呢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文官笔诛口伐,只能伤体肤,动不了筋骨,皇帝若想当即就捧个心腹之人出来接管西北,压根就不可能。若我是皇帝...如果我是皇帝...就要先拖住舅舅,再从长计议,慢慢抉择...”

    可方祈已经在京,已经算拖住了啊,又何必画蛇添足?

    行昭思路陷入僵局,抬头一看,却见竹帘下面兀地蹿出个头来,行昭心头一惊,定睛一看,拍了拍胸,直嗔:“其婉!偷摸缩门口做贼呢!”

    藏不住索性就大大方方出来,其婉不比碧玉会说话儿,支支吾吾老半天儿,将手里攥着的纸条儿拿了出来,行昭蹙眉单手接过,再一细看,心下了然,抬头问其婉:“谁给的?”

    其婉眼神落在脚尖儿,答得倒快:“...本是去内务府拿布绢儿,突然窜了个小内侍出来,把纸条儿往我手里一塞,便跑了。”

    行昭默了默,纸条儿是拿宫里头普普通通的青毛边儿纸写的,被其婉捏在手里捏得久了,便有些皱巴巴。

    行昭埋头轻手轻脚地将纸条展开,手碾在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舒展铺平。

    “水至清则无鱼,贪以败官为墨,惕”

    六皇子这个蠢人,想悄不作声地给她递消息,就别自个儿亲手写呀,他怕是不晓得欢宜将他去辽东去江南写的那些家书一封一封地全展开给她瞧过吧?

    行昭前脚将字条细心收在床头暗匣里,后脚便守在正殿门口,等方祈一出来便递了信儿。

    隔了三天儿,方皇后便笑眯眯地搂着行昭笑:“平西关的账簿向来光明正大地放在堂里,陈贺二人想查便去查,只是他们查的时候你二舅公就守在他们旁边儿,若是想放东西进去,想改东西进去,陈贺两人先掂量掂量自个儿吃不吃得住你二舅公的狼牙棒吧...”

    真是个老当益壮的二舅公!

    到了仲秋,宫里头显得很平缓,只有一桩事儿,孙贵人身子渐重,不能侍寝,顾婕妤扶摇直上,一枝独秀,重获恩宠。

    这事儿算大吗?

    不算,因为宫外头有更大的事儿,今上长子要正儿八经地娶亲了。

    与那一次纳侧纳妃不同,这回子是娶正妃,定主母,再说大一点儿,按照皇帝的喜好,或许往后母仪天下的人也板上钉钉地定了下来。

第一百七九章 寄柔

    二皇子大婚的规格高。

    高到哪种程度了呢?

    二皇子周恪到底还只是皇子,不是太子,大婚不按例能在皇城里头办,只能从信中侯闵家,八抬大轿抬了闵寄柔入豫王府的门,皇帝爱长子,百姓喜幺儿,既然二皇子不能在宫中结亲,那做父亲的便出宫去观礼吧。

    皇帝大手一挥,定下仪程,要六司备着,正日子出宫往城东豫王府去。

    皇帝都去观礼了,二皇子大婚的规格算高不算高?

    方皇后连声应了,吩咐蒋明英着手去准备,大婚的正日子是十月初十,是钦天监给算的,老学究捋着羊毛胡子壬戌申辰说了一大通,最后定下这个日头,“豫王八字缺木,正好信中侯长女给补足了,可豫王妃命里又缺水,天干地支算下来,初十主水,定在十月初十是顶好的...”

    行昭一道儿听心里头一道呸,钦天监盘算的是天家事儿,说的却尽是鬼怪话儿。

    前世里二皇子荣登大宝时,陈家想再上一层楼,愣是让钦天监将陈家二姑娘陈婼百鸟朝凤的命格都算出来了,硬生生挤掉闵寄柔,陈婼上位,如今却又说闵寄柔与二皇子八字正好,天造地设。

    一群神棍也不怕将自个儿舌头给闪折了!

    行昭不信,没有用,只要有人信了钦天监就有赏银拿——听见想听的,自然有人满心欢喜地什么都信。

    忙忙碌碌到十月初,原本是一直缠缠绵绵在落雨,一到初十天儿便放了晴,透过窗棂望出去,万里无云里有些湛蓝湛蓝的玉色,让皇帝连声赞了几句好兆头。

    过了晌午,帝后偕行,一辆青帏小车从凤仪殿里轱辘轱辘地出去,向公公蒋明英一左一右跟在马车旁,后面只跟了两列九城营卫司的人,帝后轻装出行,行昭身上带孝怕冲了喜气儿,只将帝后送到宫道里头,便转身回去。

    将进瑰意阁便听见莲蓉训人的声音,上头主子心不静,下面仆从的躁气儿也起来了。

    行昭叹口气便快步往里走,将绕过拱门,便看见中庭里的小石板路上跪着个绞了平刘海,上牙咬了下唇,一抽一搭却不敢哭出声儿来的小丫头,再细看,却是那日碰着那个虞宝儿。

    “这是在做什么?”

    行昭眼风朝下扫了眼,直接问莲蓉。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丫头上月份才来,是碧婉姐姐保的,说是为人伶俐又得姑娘喜欢,从十几个小丫头里选了三个来补瑰意阁的差,我心道那铁定是个出众的吧?便想好好瞧瞧,哪晓得今儿个我一推门便撞见她在看《白莲记》,顿时就生了恼气儿!”

    莲蓉一张脸红彤彤的,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瑰意阁莲玉的脾气最好,可却是莲蓉最能和人打成一片儿。

    用其婉的话儿来说,“莲玉姐姐得远远敬着,可莲蓉姐姐却是好的坏的,甜的苦的都能同她说。”

    莲蓉如今是气得够呛,行昭没看过这些话本子,眼神却尖,瞅见地上铺了本儿封面画了两朵石蒜花儿的话本子,想弯腰去拾,却遭莲玉一把拦住:“姑娘可不能瞅这种东西!”

    行昭愣了愣,再一细瞅,石蒜花儿红得艳,几重花瓣往外翻,生生画成一副妖冶却拙劣的模样,心里头有了底儿,便问宝儿:“莲蓉冤没冤枉你?”

    宝儿抽搭一番,眼眶红了红,赶紧摇头,愣了愣又轻轻点了点头:“没冤枉...”尾音拖老长:“可奴婢都不识字儿!外间的小内侍说这书有用,等俺大些了就能懂里头的本事了!俺便花钱买了回来,可看也看不明白!”

    莲蓉当真想搂下身子将那丫头的嘴给捂住。

    本事?什么本事?

    姑娘没见过这些话本,她可是见过的,话儿糙得很,言语又粗俗,字里字外地教的全是勾男人的本事!

    所以她瞧见这样的书出现在姑娘的小苑里头,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得亏今儿个黄妈妈不在,若黄妈妈在,能立刻将这小蹄子打得下不了床——若遭旁人看见了,这一屋子的小姑娘还要不要活了,她们家姑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可是在宫里头!

    “什么本事?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行昭的神情倒很平静,抬了抬下颌,清明地看着哭得一脸花的宝儿。

    宝儿口里一呛,支支吾吾:“没花多少银子...说是教...教...做人的本事...”

    “到底是花了多少银子!”行昭逼得急。

    “三两...”

    宝儿将头埋在怀里,手袖在袖里紧紧攥成个拳,她再蠢也知道那内监说的话儿不能给温阳县主说——“宝儿妹妹如今在温阳县主身边儿伺候,一道长大的情谊最难得,温阳县主的身份还不能嫁个好人家了?到时候宝儿妹妹跟着嫁过去,学上两三手本事还不会把姑爷迷得荤素不分了?”那内监笑得谄媚,话儿却让她听得眉开眼笑的。

    哪个不想攀高枝儿?

    行昭一听价钱全笃定了,字儿都不识,能舍得花三两银子去学做人的道理?眼头沉了沉,心里头陡然泛起一股恶心,靠手吃饭就算是稀饭也能吃得甜,靠脸靠身子靠男人吃饭,吃的是天底下最难吃的饭!

    世间笑贫不笑娼,宫里头跟红踩白,既有顾太后以色侍君上位的典范在,下头的宫人自然也跟着学这个本事。

    “外头的东西不许往瑰意阁里拿,吃食不许,信笺不许,什么都不许。新来的宫人若是不懂,就来问上面的姐姐。人笨一点儿不要紧,慢慢教就是,我总要护住你们周全。只一条,若太懂得为自个儿盘算,就可劲儿地自己去盘算,休怪我不留情面。”

    行昭说得很郑重。

    莲蓉莲玉是生死相交,是她将其婉从应邑身边保出来的,她们都是十成十信实的。

    可后来人呢?

    皇帝给了六皇子方家,却给了二皇子陈贺两家,放在明面上让他们两去争,后宫碾压向来无所不用其极,谁能确保下头人的心思都是齐的?她那日要下宝儿是因着这丫头白白圆圆的脸长得有福气,可如今看来,白长了一张有福气的脸,自己太会为自己盘算,算来算去磨来磨去反倒将一身的福气给消磨掉了。

    众人垂首连声称喏,行昭敛了敛襦裙,一道往里走,一道眼神从躺在地上的那本册子上一扫而过,抿了抿嘴,心里有些讥诮。

    明明瓤子是石蒜花,外头却说自个儿是白莲花儿,怪道销路又广又好。

    莲蓉善后,苦口婆心只让宝儿罚跪在廊间:“...念你初犯,又是遭人蒙蔽,今儿个是难得的大喜日子,就不过多责罚。你以为外间的那些小内侍是好相与的?口蜜腹剑的事儿,他们干得比女子都多都熟稔,才七八岁的小娘子,怎么就不能好好当差了呢?安安分分当差,前程自有人帮你打算。”

    跪在廊间,膝下凉凉的,宝儿觉着自个儿脸上的泪被风吹干了,也变得凉凉的了。

    前程帮着打点好,是够吃了还是够穿了啊?为奴为仆的下等人就不能上进了?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五钱儿,掏光身上的银子买了那么本书,是想学本事想过日子的,碍着谁了?

    宝儿抽抽搭搭地哭,哭到最后不哭了,直愣愣地望着天儿从湛蓝变得一片昏黄,她会记着这个晌午的,一辈子都记着。

    将近晚膳,行昭算算时辰怕是已经拜了天地了,搁了笔,其婉便上来轻声回禀:“...将才慈和宫顾家娘子遣了人过来送枣酥,我接了只说您在用功便没让她来个您请安,回去路上便看见了跪在廊间的宝儿,那宫人便给宝儿塞了条帕子又好言安慰了两句...”

    行昭一道接过帕子擦手,一道笑:“这不,就来了朵白莲花儿。来的是原来和你抢绢布的锦罗吗?”

    其婉摇头,心有余悸:“锦罗给我赔了罪,便再没见她出来过,如今在顾娘子身边儿侍奉左右的人叫锦心。”

    也是,锦罗给其婉磕头赔罪,下的是她顾青辰的脸面,顾青辰好面子又好名声,怎么可能再把下了自个儿脸面的丫头带在身边儿?

    遇上个没心的主子,也算是遇人不淑。

    “宝儿还能待在瑰意阁里吗?顾娘子示好,您又惩戒了她,就怕她心里存了疙瘩。”

    行昭喜欢其婉,人总是愿意喜欢和自己很像的人,其婉少了急智,不算太聪明,可处事为人愿意多想三分,也愿意下苦工。

    “留。暂且先瞧一瞧,你们暗捧和她一道来的那两个小宫人,瞅瞅她是什么反应,再留意一下她的起居行事。若是纠得过来就纠,若是纠不过来,就看看能不能吊条大鱼上来。”

    其婉不太明白自家娘子话里的意思,仍旧一脸郑重地点点头,神色决绝得像是要奔赴战场。

    反倒把行昭逗得哈哈笑。

    等天儿上的星辰密得像棋盘的时候,方皇后这才回宫里来,二皇子成亲,皇帝要给王懋妃做颜面,一回宫便过去了。

    方皇后乐得清闲,换上熏得暖香的常服,笑眯眯地揽了揽行昭,话里倒是很喜庆的语气:“...拜堂的时候,老二的脸红得跟他手里的喜结一样,主礼官让他往北拜,他愣了三刻这才过来。”,“我去看了闵家娘子,绞了面敷了粉,活像个瓷娃娃,坐床的时候稳稳地坐着,听欣荣打趣也好,听平阳王妃揶揄也好,巍然不动,看上去是大气。”说着说着话儿便说岔了,“等阿妩成亲的时候,要梳个高髻,阿妩额头生得好,梳高髻也压得住...本来是琢磨想将阿妩许给桓哥儿,表哥表妹过得安生,哪晓得...”

    话儿到后头便低了低声儿。

    行昭凑拢上去,动动鼻尖嗅了嗅,方皇后身上有股酒味儿。

    喝了酒,脑子没平常那样清明了,话儿才敢多,心才敢放宽点儿。

    “不过欢宜嫁了桓哥儿也好,咬人的狗不叫,你舅舅就是太会叫了,胆子也大。撇下亲眷就敢带着人马出城去追击,你说他凯旋就凯旋吧,又一箭把冯安东祖宗牌位给射穿了,最后倒是聪明一把,没亲自下手逼皇帝处置应邑,可话里话外的意思,皇帝能不明白?咬人的狗不叫哟,韬光养晦这四个字儿我本来是不喜欢的,可如今不喜欢也要喜欢了,九城营卫司的军力不比西北铁骑弱...”

    说着说着便笑起来:“方家安安分分几十年,皇帝他满心要防方家,眼里光看见武将手里的刀,没看见那些文臣想流芳百世的心!防来防去,当心引狼入室,得不偿失!”

    蒋明英将门掩得牢实,内厢避在凤仪殿的最深处,四角都有守。

    行昭静静地听,方皇后这段时日过得有多压抑,她看在眼里。

    前世的方皇后和方家都没有陷入储位之争里来,今生反倒被生拉硬拽拖了进来,真是托了皇帝的福。

    明面上看二皇子与六皇子旗鼓相当,你有姐姐嫁方家,我有媳妇儿是闵家。

    可再往细里想想,二皇子明显更占优势。

    皇帝存下心给二皇子铺路,又把老二调到兵部去,又扶持陈家和二皇子母家亲近,可谓是用心良苦。

    可每当行昭看见二皇子那张正气凛然的脸都觉得惆怅,无论前世今生,皇帝都更喜欢二皇子些,“寡言多薄义”竟然拿这话儿去评自己的小儿子,行昭只能感叹一句,十个手指都有长短,景哥儿是贺琰唯一的嫡子,贺琰都不喜欢他,凭什么要求皇帝对二皇子与六皇子一视同仁?

    人都是有偏好的,可皇帝的偏好已经让别人方寸大乱了。

    行昭一下一下抚在方皇后的背上,转过头去斟杯热茶的功夫,方皇后便半阖眼睡得迷糊了。

    行昭双手捧了盏热茶,立在原地愣了愣,指尖上温温热热的,恰似她的一颗心。

    隔天二皇子便带着新出炉的豫王妃闵寄柔入宫来见亲了,方皇后到底年岁大了,前晚上醉了一醉,一大早起来只好拿冰凉水沁了沁脸,清醒了些,便带着行昭往正殿去。

    新妇三日红,闵寄柔一身红敛手垂首,小媳妇儿模样跟在二皇子后头,王懋妃来得也早,落座在了右上首。

    方皇后眼瞧见了,敛了敛眼,没吱声儿。

    二皇子和闵寄柔一道儿行了叩拜大礼,清朗了声响:“媳妇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行昭端着杌凳坐在最尾,两人行礼的时候,便起了身避过那个礼。

    方皇后便笑,让人赐了座儿,特意提了提王懋妃:“...是豫王的母妃,是见过一回面的吧?过会子用完膳一道去懋妃宫里坐坐。”

    婆媳也不是头一回见面,话儿无非问些“豫王府住得惯住不惯啊?”,“要不要再拨几个仆从去?”。

    闵寄柔答话儿答得标准,行昭埋头吃茶,却见对面的二皇子冲她做鬼脸儿,再细一瞅,分明是在说两个字儿。

    “上元”。

    行昭愣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和她提上元节他领着亭姐儿逛灯会的那桩事儿?

第一百八十章 底线(上)

    二皇子生怕行昭看不清楚,两个字说得一张脸皱成一团,活像个鲜肉包子。

    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行昭头往下埋了埋,没给回应,说实话她也不晓得该给怎么样的回应,二皇子为人坦率,自有一番风骨在,可成侠士可为大家,皇帝却要他当天子,将他明晃晃地摆在了方家的对立面,老二被硬生生地架到了火烤火燎的位子上,自己个儿怕是还不知道。

    闵寄柔对得起她的名字,鹅羽千里遥寄柔,说话儿的声音显得既端庄又软和。

    “回皇后娘娘,住得吃得都好,府里的仆从们都还没正经见过面儿,往前豫王府是没女眷打理,男儿汉的心思在外头,自然细不到内院来,媳妇既然掌了内院总要好好地掌下去,只求对得起皇上与您的栽培。”

    没女眷?那亭姐儿算什么?

    宫里头女子的言语机锋真是听个八百年也听不腻,皇后随口提了仆从二字,闵寄柔打蛇顺棍上,当做是领了把尚方宝剑,怕是一回府就该借方皇后名头,清算内宅里头的弯弯绕了。

    亭姐儿能力挽狂澜,赶在闵寄柔嫁过去之前拢住老二,闵寄柔名正言顺,凭什么不能趁机斩你爪牙?

    方皇后眸色一沉,笑了笑,面上十足不在意:“你是豫王妃,执掌中馈天经地义,只是新妇持家还是当以宽和待下为主。”

    闵寄柔眉眼一凛,眉梢眼角堪堪往上挑了挑,随即便恭谨回是。

    行昭默上一默,埋头又倒了盏茶。

    用过午膳,闵寄柔陪王懋妃回宫,老二推脱要去兵部领差事便先行一步,行昭歇过午晌便早早地要去崇文馆上学,欢宜定了亲,便不好再出门上课了,素日就只有她与顾青辰一道上课,嗯,也没想象中那么难熬,至少顾青辰一直表现出与她是交情亲密的手帕交。

    好歹顾青辰还愿意做面子情,行昭也乐得粉饰太平。

    手里夹了书兜走在宫道上,突然有个人影从拐角的羊角宫灯后头蹿出来。

    行昭手头一紧,头往后一缩,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二皇子。

    “您不是去兵部了吗!”

    二皇子拖着腿出来,咧嘴笑一笑:“还没...”话到一半,捶捶腿:“蹲在后头蹲久了,脚麻了...”

    行昭目瞪口呆地往后一瞅,宫灯后头栽着的低矮灌木丛已经被压了个凹形,再回过头来看二皇子,下意识地往暗处偏了偏:“您在这儿是候谁呢?”

    “还能候着谁,自然是等你啊...”二皇子细声嘟囔一句,接着便佝头压低声儿:“宫里头人多眼杂,咱们就长话短说,我上元带石氏去逛灯会是...是因为她太能磨人了,磨了得有一个月,揪着我袖子也不哭也不闹,只眼巴巴地瞅我,我醉了回去就服侍我喝醒酒汤,天儿凉了就给我亲手缝衣裳,我便...我便...”

    “您便依了她?”行昭顺理成章接过后话,二皇子点头,行昭再问:“您来堵我,是想让我忍着,不给豫王妃说起这事儿?”,二皇子再点点头。

    行昭默了默,又陷入了不晓得该怎么样回应的僵局里。

    若她在亭姐儿的位置上,她要怎么做?趁闵寄柔没来的时候,拢住府里上上下下,拢住男人的心,巩固地位若是能有孕产下孩儿就更好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的。

    亭姐儿确实也这样做了,二皇子吃软不吃硬,石头都能被捂热,何况一个怜香惜玉的二皇子。

    站在方皇后的立场上自然是豫王府的内宅越乱越好,否则方皇后也不可能将才在殿上话里话外暧昧不清,可站在行昭的立场上,她想闵寄柔过得好,也不想让二皇子,这个宫里难得的耿直人儿陷入僵局。

    世间的事儿本来就是一场悖论。

    隔了良久,行昭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生涩,正想开口应话儿,却听身后有扬声高唤。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行昭心头一惊,一回头便看见六皇子周慎直裰长衫,原是离得远远的,越走近,行昭便越觉得六皇子好像是瘦了点儿吧?

    二皇子歪过身子往后一探,便笑:“在这儿同行昭说话,你这几日不是在整理卷宗吗?”

    六皇子眼神往行昭身上一扫,默不作声地将快步越过行昭,将她挡在身后:“刚理完,将从仪元殿出来,父皇问向公公你在哪儿,问了好几遍,怕是寻二哥有事儿。”

    二皇子抬头看了看天儿,连道几声不好,冲行昭语焉不详交代几句,“你点头我便当做你应下了!我本是无心的,再加上看她也可怜,别人不清楚,你总是能明白我的吧?”

    行昭心头一咯噔,明白什么呀明白,这不是引人误会吗!

    飞快扫了眼六皇子,悖论不悖论的,矛盾不矛盾的暂且都先放下,只顾得先朗声回了老二:“应下了!应下了!您且快去见皇上!”

    待二皇子身形一远,行昭便先朝六皇子福了身,身子下意识地往宫灯角侧了侧,清了清嗓子,话儿说得有些急。

    “豫王殿下在此处等臣女,是因为上元节的那桩事儿,豫王殿下与石侧妃通行,遭臣女见着了,殿下怕臣女告知豫王妃,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便...”

    小娘子话到后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急急忙忙给六皇子解释做什么?言语顿了顿,话锋一转:“端王殿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六皇子眼眸亮极了,心绪无端大好,伸了伸袖口,眼中带笑:“还没用膳,去母妃那儿吃饭。”

    莲玉跟在后头,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勾,重华宫避在最西边儿,仪元殿在皇城中心,凤仪殿却在仪元殿的东边儿,六皇子这顺道顺得也太巧了。

    十月份的天儿凉了下来,行昭却觉得脸上手上都暖得不行,绣鞋在青石板上蹭了蹭,又深福了福,只作告辞:“您快回重华宫用饭吧,常先生也快开课了...”

    抽身欲离,六皇子却跟了上来。

    “正巧我也想去崇文馆借本册子,便一道儿吧。”

    这少年郎身上熏了什么香啊?

    既像木兰香,浓郁且芬馥,又像沉水香,低敛却恒久。

    行昭一阵恍惚,立在原处,踱了踱步,看着那身素袍直裰往前走,咬咬牙便跟了上去。

    上回落雪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道儿,雪被宫人们扫到一边儿去,可雪气儿却缠缠绵绵地浮在空中,定京的雪几十年就没变化过,来势汹汹下得却淅淅沥沥个不停,既叫人喜又叫人厌。

    就像这世间所有的情感...

    行昭一道走,一道走神,忽然听见六皇子沉吟绵长的一番话。

    “二哥从小到大便长得顺风顺水,父皇先有一个长子,是东六宫一个才人生的,一出世便夭折了,二哥出世,便实打实地算父皇头一个儿子,四哥和二哥年纪相仿,可四哥有腿疾,父皇的一双眼便搁在二哥身上,等二哥满了三岁的时候才有了我...”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其实不仅仅是皇帝爱长子,任何一个世家大户的男性掌权者都更喜欢长子一些——和长子相处的时间更长,投入的精力更多,自然期望更多,长子意味着后继有人,也意味着生命的延续。

    六皇子告诉她这些做什么?

    “父皇的关注,便意味着喜好。或是个性使然,或是后天养成,二哥行事常常无所忌惮,有些事儿他便思虑不到。”

    行昭听得有些迷糊,二皇子的个性说好听点儿是率直通畅,说难听点儿就是不靠谱,这些她都知道啊...

    六皇子脚下一停,语气颇为郑重:“二哥的家事自然有皇后娘娘与懋妃操心,后宅嫡庶之争,女人间的心思本来就阴狠又出其不意,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贸贸然被拖到豫王府的家事里算什么道理?豫王妃与你交好,那位安国公家的侧妃同你也一向有往来,兄弟阋于墙内,外人说什么都是枉然,况且人心难测,豫王妃闵氏处事行举皆有深意,你一个小娘子...”

    六皇子话儿没接着说下去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看见了行昭瞪圆了的一双眼。

    少年郎喉头梗了梗,说起女人家的事儿,脸上有些发红,可到底不放心,跟着便添了一句:“二哥托你隐瞒豫王妃,本就是胡闹,自家家事,旁人能插什么嘴?你答应不说,可若是因此事,夫妻间生了嫌隙,安国公家的侧妃会怨你,豫王妃照样会怨你。”

    老六...

    老六这是在教她?

    在随时随地争储之战就要拉响的时候,他还有心思教她该怎么盘桓在后宅内院的事情上?

    行昭手心发腻,两世为人,重来一次,她不介意方皇后和方祈将她当做实实在在的小姑娘看待,可六皇子将她当成实在的小姑娘看待,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苦,难得的是甚至有甜。

    凤仪殿的宫道离崇文馆不算远,可每次和六皇子一起走,就变得长得不行。

    “我都明白的...”

    六皇子说完一番话,便默了下来,听轻风啸声,行昭轻声出言:“你别担心。”

第一百八一章 底线(下)

    四个字一出来,两个人瞬间默了下来。

    行昭手里一紧,有些手足无措,她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像面前摆了一只装着蜂糖的瓷瓶,盖子是揭开的,香味儿溢出来绕在人鼻尖上转悠,可心里却很明白这蜜糖是不好的,吃了会坏牙,会变胖,吃多了就会发腻想吐。

    可就是想吃,心里告诉自己拿筷子沾点儿尝尝不碍事儿,可尝了一口之后就想尝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吃到最后,满口坏牙,便再也咬不动别的东西。

    她的爱与恨都来得太过浩荡,前世直冲冲地撞进周平宁的网里,死过一次,这才给拔出来。

    她真是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前事未卜,各厢筹谋都在飞快地运转中,格局太复杂了,不能再乱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蠢了一辈子,这辈子总不能再蠢下去了。

    气氛静下来,只能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

    拐过长门,六皇子收了收笑得抿一抿的嘴角,压低了声音:“将才我去仪元殿,父皇问我,财权是七寸,还是兵权是蛇之七寸。”

    行昭抬了抬头,没答话。

    六皇子接着往下说:“我便答,乱世之中兵权如险峻要塞,而太平盛世之中,民生安定祥和,国富则民强,民强则道顺,君子威势方可一言九鼎,天家福祉才能万世绵延。”

    说的都是场面话。

    连行昭这个闺阁女眷都明白的道理。

    可皇帝拿这番话来问六皇子,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皇上怎么说?”行昭忍不住发问。

    “父皇便让我出来了。”

    六皇子神情淡淡的,他心里明白皇帝想问什么,户部最近在整理卷宗,整理的都是西北一带的财政收支,平西关以南上缴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陈贺二人前去督查,并没有查到任何方祈污点。

    朝廷每年拨出军饷军资去充西北阵营,方祈没有私吞库银,却擅自降低税银,贺现的信件来时,上面写到“平西关以南安居乐业,平民皆着松江布,肉食客栈之店来往通行皆利”,方祈擅自降下的税银让西北民众过上了好日子。

    在皇帝看来,等于拿他的钱,给方家做人情和脸面。

    皇帝问他怎么看,他能怎么看待这件事儿?

    是皇帝将方家和他牢牢绑在一起,却想让他反过头来咬方家一口,最后里外不是人?

    二哥是皇上的儿子,难道他就不是了?

    走在狭长的宫道上,六皇子纵使个性再内敛,心潮也有些起伏的,有些话儿不好说全,再想想方祈已经在定京,皇帝想就这件事儿拿方祈的小辫儿,未免杀伤力不太够,仍旧隐晦地出言提醒行昭一句:“西北战事已平,鞑靼三五十年内翻不起风浪,平西侯借东风步步高,身在定京,位达名臣,有利有弊,可在父皇看来,这是底线。”

    在新皇尚未即位之时,将方家拘在定京,是皇帝的底线?

    方家若是拘在这底线之中,便会眼睁睁地看着西北旧地被蚕食殆尽,做人不能起坏心,可也不能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方祈将西北看成禁脔,今上生性多疑,日复一日地担忧,最后所有的担忧加在一起,就变成了积劳之沉疴...

    “然后呢?打一个浑身都是气力的壮汉自然不好打,可打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病弱老人,只需要借力打力,方家便会烟消云散。”

    行昭轻声呢喃:“没有人会坐以待毙的,端王殿下。”

    她在方皇后跟前都没说得如此直白,这是她头一次没在六皇子面前说场面话。

    六皇子步子顿了顿,随即快步向前走:“自然没有人会坐以待毙,平西侯不会,皇后娘娘不会...”

    话到最后,语气放得轻极了,轻得好像险些落入尘埃里去:“我也不会...”

    行昭还是听见了,眉梢半分未抬,将布兜往上搂了搂,一抬眼透过层叠的枝桠便看见了隐在辰光里的崇文馆,脚步猛地一顿,背对着六皇子,终是没忍住缓声问一句话儿:“皇上的底线在这里,那你的底线在哪里呢?阿慎...”

    阿慎两个字,上唇碰不到下唇,本该很顺口的一个词儿,却遭行昭念得极其别扭。

    两人同时在阶前止住了步子,行昭眼神定在了泛着青碧的苔痕上,心里头先有悔意,后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爽快。

    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等了等没等来六皇子的回音,便沉了沉心,动了身形,轻捻裙裾往里走,手指还未曾挨到缎面边儿上,手腕便被人一把扣住。

    行昭浑身一颤,唤阿慎的时候脸上未曾发烫,如今却从脖子慢慢烫到了额头上,发梢上,耳根子后头。

    “我的底线其实很简单。”

    六皇子说得风轻云淡:“能将我身边的人,护得周全。”

    话儿很简单,行昭一只手被六皇子拉在身后,一只手却缩在宽大的云袖里攥成了一只拳,她背对着六皇子,自然看不到他抿成一条线的嘴,也看不见他闪得极亮的眼眸,可她能感受到。

    六皇子手心好烫,就算隔着袖子那层软缎,行昭好像也快被温度灼伤了。

    将身侧的人护得周全。

    何其难!

    莲玉跟在后头,目瞪口呆,她比自己姑娘年长几岁,儿女之情就算没遇着过,也听见过,愣过之后四下张望了下,得亏崇文馆建得僻静,竹影丛丛中,只有隐隐约约看见两个人影在,否则...

    莲玉赶紧摇头,不能有否则!

    可是...额...六皇子这算不算该出手时就出手呢...

    莲玉想了些什么,行昭自然不知道,她忙着将手从六皇子手里挣开,敛过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崇文馆,身子僵直地朝常先生行了礼,便安安分分规规矩矩地拿笔载文。

    行昭满脑子都是事儿,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顾青辰注视了她良久。

    皇帝着手西北之事像老妇人绣锦屏,一段儿一段儿的,遣了陈贺两人去了西北之后,贺现便提了一道折子上书,说是西北民生安定,战乱之苦已经过去,启奏皇帝请求提升税收。

    皇帝朱批御笔驳回,并下令“五载之内,平西关以南免除苛捐杂税,乡绅大户之产过继、贩卖、捐赠皆由本宗族做主”。

    皇帝一手反间计玩得好,贺现当黑脸,皇帝唱白脸儿,无论耕种平民,还是乡绅世家都只有感激皇恩的份儿。

    两厢一比较,原本方家人的威望与好处就显得不那么重了。

    方皇后一码事儿一码事儿地告诉了行昭,问行昭怎么看,行昭神色挺淡定的,只这样说:“提折子上来的是贺现,可皇上御笔亲批下去担当军草粮饷督查主事的却是陈显之子,慈母多败儿,放在陈家就是老子能干,儿子就弱了下来。陈显之子陈放之才疏且志浅,担着一个主事的名头,实在活儿,出风头的活儿却被贺现抢了过去,陈贺两家既无姻亲关系,又没亲眷牵连,一个聪明的心大的,一个蠢的不甘心的,两个人放在一起迟早出事儿。”

    贺现是贺家人,他多本事啊,本事到让贺太夫人忌惮。

    把他放在陈放之手下当差,他能甘心吗?一次两次地夺权,陈放之会不采取措施?

    方皇后笑着摸了摸行昭的头,连声称:“有时候隔阂与嫌隙只需要一句话而已,好好安排,结盟不睦,成何大事?”

    陈贺两家的结盟长不了,各家都在往自己兜里刨好处,前世陈家一马当先,把陈婼推上皇后宝座,贺琰无不懊恼,可一看自家嫡女,一颗心落在晋王周平宁身上没药救。

    行昭抿嘴笑一笑,轻轻甩了甩头,想把周平宁从脑海里给甩出去。

    年一过完,到新春的雪化得干干净净的时候,行昭就该行除服礼了,算算日子,方福已经过世三年,行昭在小佛堂毕恭毕敬地给方福上了三炷香,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沐浴更衣,更的是杏红的高腰襦裙,许久未穿这样鲜丽的颜色,一上身便显得有些突兀。

第一百八二章 除服

    行昭埋头理了理蹙了三圈金线的袖口,金线有些膈人,指腹一点一点抚摸过,既像摸过豁了口的茶盅沿儿,又像抚摸过那段难耐的时光。

    方皇后掌在椅背上,手紧了紧,望着行昭笑,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一道就着帕子擦眼泪,一道儿遮掩失态,笑着朝行昭招手:“你哥哥来信了,昨儿个夜里回事处呈上来的,估摸着你睡了,便没叫你。”

    行昭接过信笺,薄薄一层,拿青泥封的口还没开,信封上写“吾妹阿妩亲启”,字儿还是原来的字儿,可笔锋勾连处却多了些圆滑,行昭笑着指给方皇后看:“...原先哥哥写鹅头勾,恨不得横平竖直都写出个棒槌来,如今却也晓得软一软,弯一弯,写出来的字儿才更好看了...”

    “东南未平,外有海寇,内有大家乡绅,景哥儿学一学忍功也好。”方皇后搂着行昭,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百炼成钢,景哥儿一共寄了三封信回来,她一封,行昭一封,方祈一封,笔墨通信寄相思,可正经的话儿能白纸黑字写下来?过驿站,通宫门,辗转到了她手里,其中有多少人摸过,算都算不清楚...

    寄给她的信上无非写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儿,“...福建多海产,海参补气,宝鲍养血”,要不就是“东南天气时阴时阳,所幸阴天之时不必出海,海寇之患尚在一日,东南渔民惴惴一日”,只在最后提了两句桓哥儿的婚事,“得蒙圣恩,欢宜公主下嫁方家表弟,景归时必至”。

    景哥儿去东南之时,方祈派了十几个幕僚跟在景哥儿身侧,得蒙圣恩四个字,否则照景哥儿的个性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一出。

    景哥儿怕是也挂心这封信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已经被人给看过了。

    被谁看过?

    自然是皇帝!

    方皇后胸腔之中陡然涌起一番汹涌澎湃的恨意与杀机,那日往定国寺相看善姐儿,静一师太与她独处半个时辰,言说“既是来拜见药王菩萨,那便让贫尼为皇后娘娘把一把脉,可好?”,佛家中人太多颇通医药,静一把脉把了将近一刻钟,隔了良久才叹了叹只说了一句话:“世间因缘皆有定数,有的人夫妻缘分相短,有些人子女情分不足,此番不足可因天注定,亦可因人为之故。”

    登时犹天打雷劈。

    照静一的意思,她没有儿女缘分是因为人为缘故吗!

    大婚二十余载,她从未有过生养,几十年了太医原先拿“静养休整”来搪塞她,到了后头连“皇后娘娘脉络壅蔽,只怕是不易有孕”的话都说了出来,她便也死了心。

    可,究竟是她自己不能生,还是有人不想让她生!

    方皇后气息沉了沉,她从定国寺回来,一度终日心事重重,这些话却不能和行昭讲,闷头自己个儿给吞下,静一是说了真话还是受人指使,到底是因她之故还是另有蹊跷,方皇后连想都不敢深想下去。

    皇帝心软却多疑,她一直都知道,皇帝从未卸下对方家的防范,她也知道,可她却始终不敢想象,从一开始成亲,那个偷偷塞给她酥糖的少年郎就在防范着中宫,连子嗣都不能让正宫怀有!

    行昭靠在方皇后怀里,安安静静地看行景写来的信,长篇长篇的全是岭南名胜,或是钟楼古建,不像是去上任领差事的,反倒像是游山玩水的。

    信只有三页,一个字儿挨着一个字儿瞅完了,行昭有些意犹未尽,又翻过头来再看一遍,正想仰脸笑,却陡然发现方皇后的面色变得铁青,连忙正起身来,轻声唤了一唤:“姨母...姨母...”

    小娘子声音埋得低,方皇后身形一颤,回过神来,眸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看自己一手教养的小姑娘——杏眼桃腮,肤色白白的,这点像方家人,眉眼长得浓烈又像贺家人,七八岁的行昭像支挺直的玉兰,十几岁的小姑娘却慢慢长成了一朵潋滟的牡丹。

    难怪老六喜欢。

    年少的人们总以为自己将情思藏得巧妙,哪晓得情窦初开的小模样哪里藏得住啊...

    她的处境像卫皇后,若是老六娶了行昭,未尝就不是多了个陈阿娇。

    方皇后敛了敛眉,抿唇笑了笑,一道儿笑一道儿摇头,索性岔开了话头:“你哥哥送了些土仪来,我往各宫都送了点儿,给你留了几个小木偶人儿,做得蛮好,穿的都是蓑衣草裙,和咱们定京不一样...”

    行昭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方皇后,再轻轻点了点头。

    等过了午晌,欣荣倒来了,她的长女才一岁来点儿,小鼻子小眼儿的,还不太会说话儿,在嬷嬷身上待不住,伸长了个脖子要往自家娘亲身上爬。

    行昭一颗心快化了,就像见着了惠姐儿的小模样,从嬷嬷手里接过襁褓,轻声哄着她。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抱着小姑娘,欣荣看着好笑,见长女待在行昭怀里倒是静了下来,便扭身安心和方皇后说话儿:“...临安侯长房颓了下来,三房在西北争气,我公公是个沉不住气,眼皮子又浅的,直说‘贺家三爷不也有个女儿吗?若是三郎当时定的是贺现的女儿,如今该多风光’,话儿前脚传到公主府来,我婆母后脚就过来了,又是和我商量着纳吉的日子,又是商量着什么时候再一道儿见见贺二夫人,家里总要有个聪明人镇得住,否则一家子都过得难受。”

    欣荣公公,王大人一向没什么才名,看贺现如今如鱼得水,起了心唠叨两句,却遭王夫人摁了下来,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方皇后也笑:“你公公一向眼皮子浅,可好歹还算听你婆母的话,翻不起什么浪来。”顺势接过后话:“王三郎的婚事你们且商量着办吧...贺三娘今年该多大了来着?”

    后一句话是在问行昭,行昭一头放了拨浪鼓,一头回话:“三姐今年该十四了。”

    两年的时间,够不够忘掉一个不可能的人?

    行昭不敢肯定,便又加了一句:“二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怕是想留久一点吧?”

    “十五岁嫁过门,刚刚好!”欣荣也退了一步,单手搂了搂行昭:“阿妩也甭舍不得你姐姐,到时候求了皇后娘娘赐头一抬嫁妆,贺家也风光,王家也风光了,你三姐铁定高兴!”

    方皇后可不想贺家风光...

    行昭抬了眸子,展颜一笑,欣荣这分明是来给王家求恩典来了。

    女生外向,女生外向,皇帝嫁个媳妇给方家,不就等于方家多了个女儿吗?

    “行了,就这个冬儿嫁吧,也甭赐头一抬嫁妆了,大不了本宫让阿妩多给些添妆礼。”就算是行明,方皇后也不愿意给贺家做脸面。

    三句两句定下行明的婚期,欣荣算是完成了自家婆母交待的任务,东扯西扯扯到九城营卫司上头:“...驸马整日整日不着家,我派人去一问,要不在兴盛楼要不在画舫,这家请完客那家请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还想亲元姐儿...九城营卫司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各家都活动开了,他们也不看看驸马管些什么?驸马就一个看尺丈长枪的,管得了他们的升官发财?”

    王驸马年前换了差事,皇帝让自家妹夫去看九城营卫司的兵器,算是信重和恩典。

    有些事儿是瞒上不瞒下的,九城营卫司是大周兵力的重中之重,执掌兵符的只有皇帝,在下头任将帅的便是皇帝信重爱护的心腹之臣,庶人梁平恭去西北之前,便在九城营卫司领差事。

    九城营卫司在进行什么人员调动?

    行昭当下留了心,一入夜,方皇后打探到的消息也过来了:“九城营卫司大多都是城东的军户家在领职,梁平恭死了两年,他一去,带走的那些人空下的位子也有两年没人坐了。九城营卫司的佥事大多是世家出身,可下头的使领却要从这些军户人家里头选,如今一个一个都活动开了。”

    行昭安安静静地听,心里头闪过一个念头。

    “或许这些佥事,也要从这些军户人家里面选了。”

    皇帝遣了文官去西北掌住财权,再遣武馆去西北接任军权才算有始有终,可遣谁去呢?遣有一定根基的武人去,皇帝怕再现一个方家出来,可若是遣个无根无基的人去,怕是要被西北的那群狼啃得渣滓都不剩。

    九城营卫司是天子禁脔,进去镀层金,再带着人手去西北,面子里子都有了,选几家军户,没根基没靠山的,掌起来也方便。

    皇帝没这个胆子掌得住方家,只好退而求其次。

    方家人在西北一忍再忍,等新的守备一去,也该爆出来了。

    行昭慢慢地等,当晚提笔就给行景写了长信,语气含糊地提了提罗娘子,隔了十几天,行景的信就又到了,只寥寥写了几个字儿。

    “先立业后成家,海寇未平不归京。”

    没说对媳妇儿不满意,只说要等等去媳妇儿...

    方皇后便笑,直说景哥儿将方祈的倔气学了个十成十,背过身便托欣荣给罗家通通气儿,意思是你家的小娘子,我们家定下来了,等正主儿一回来便铁定娶你们家姑娘。

    罗家愣了三天,才回了话儿,只说得先想想。

    行景想娶,人家小娘子还不想嫁呢!

    方皇后瞬间惆怅了。

第一百八三章 早产(上)

    其实想一想也觉得能理解,人家罗家书香世家,几辈子没失过体面,人家凭什么把金尊玉贵的小姑娘嫁给行景。

    方皇后如今有天下母亲都有的忿忿不平——自家的瓜是香的,自家的地是肥沃的,更甭提自家的小郎君,八尺男儿汉,又高又壮,长得是星眸剑眉,行进举止又有大家体面。

    “罗家清白了几辈子,储位未定,临安侯贺琰势颓,反倒是三房贺现冒出了头儿,嫁给哥哥就意味着要担起贺家那一桩又一桩的官司,怕是觉都睡不清闲。”

    行昭倒是很淡定,自己家的骨肉自己疼,景哥儿身担爵位住在舅家,宁愿外放也不回临安侯府,定京城里聪明人那么多,实情猜不透,端倪总能看出几分吧?

    一道说,一道剥了个桔子,轻手轻脚地将里头的经络拈净,仰脸笑着递与方皇后:“您也甭急,罗家到底还没一口回绝,还在掂量中。”

    结亲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门第、品性、教养都要挨个儿地看下来。

    贺行景姓贺,可他算是在方家教养的,方家出个皇后,娶个公主,身上有世袭爵位,还领着右军都督的职,外人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态,内外相辅相成,只要方皇后不倒台,方家就能荣耀下去,同理,只要方祈不出错处,方皇后这个位子就能站得住脚。

    可要是方家出了错处呢?

    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从三步高的阶梯上摔下来,脚能疼上一疼,可从千丈高的深渊上跳下去...

    这个道理,罗家沉淀几辈子,明白得很。

    方皇后接过桔子,扳成小瓣小瓣的,像几轮月牙:“罗娘子比你大两岁,如今也该十三了,她能等,景哥儿就有些着急了,如今十六七的人了,再等,非得等到二十来岁才娶媳妇儿?哥哥没娶亲,妹妹就嫁不出去。”她是真觉得罗家很好,就冲罗家没有急急忙忙答应这桩婚事的份儿上,就能看出罗家人至少能实实在在地为自家姑娘着想,没被遮天的富贵迷了眼,叹口气儿:“那就再等等吧,左右景哥儿现在也回不来,人家若当真不想嫁,咱们家还能抢?”

    又不是抢压寨夫人。

    行昭往上数了数,嗬,还真指不定方家上数几辈儿,就是窝在西北当强盗头子的,否则老当益壮的二舅公哪里来的雄心豹子胆,拿着狼牙棒守着公差看账册?

    等来等去,没等到罗家人正经的回复,反倒等见了宫里头的另一桩事儿——孙贵人早产了。

    上辈子行昭是怀过孩子,生过娃的,趁着暮色听蒋明英的沉声回禀,心里暗道一声凶险。

    “...自从孙贵人怀了身子,每日黄昏就习惯去太液池畔走走,今儿个说是晚膳用得晚,出宫门的时候天儿就已经昏黄了,走在小径里头没着意,一个跌跤,当即发作起来。”

    蒋明英每一个字儿的节奏好像都落在了自鸣钟的钟摆节奏上,说得言简意赅,不掺杂一丝个人感情。

    “马上让张院判去东六宫,内务府选的那几个稳婆也叫上...”方皇后迅速做出反应,林公公应声去请皇帝,蒋明英安排人手,小宫人束着手埋着头步子走得飞快,方皇后快声吩咐示下,换上常服预备往东六宫去,却听行昭一声儿唤,“姨母忘了让人封锁太液池了!”

    方皇后脚下顿了顿,没接话,敛裙轻踏过三寸高的朱漆门槛,迎着星罗密布的夜光往外走。

    行昭直勾勾地看着方皇后越走越远的背影,紧蹙眉心,心里头有块儿大石头高高吊起。

    七活八不活,孙贵人腹中的胎儿刚刚好七个月,七月早产很难活下来。无缘无故在太液池的小径跌了跟头,说出去谁信?天家威高,下雪的时候,路上连水气儿都不能有,孙贵人身怀六甲,身边儿服侍的人不说十个,五个总会有吧?

    这还能摔了?

    她不信!

    明明事有蹊跷,方皇后却没让人将事发之地即时封闭,事后方便顺藤摸瓜查下去,方皇后想做什么?

    还是她已经做了什么!

    行昭一口气儿梗在了胸腔里,莲玉知机,奉了盏茶上来,行昭手颤颤巍巍地去拿茶盅,手心一个不稳,深褐色的茶汤便洒了下来,几滴茶水滴在裙面儿上,几乎是立刻就被绢麻吸干,留下几团深浅不一的痕迹来。

    莲玉呼了一声,赶紧蹲下,就着湿帕子擦茶渍,语调缓和:“您莫慌...”劝完这三个字儿,就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孙贵人和自家姑娘八竿子打不着,被皇后娘娘推出去和顾婕妤争宠,她生不生得出来孩子,和自家姑娘有什么关系?“皇后娘娘既是去撑场面了,孙贵人自然能逢凶化吉,产下后嗣。”说到这里也感觉有点不太对,站在方皇后的立场,她凭什么想孙贵人生下这个孩子?莲玉咂了舌,总算含糊其词圆过去了,“总之有人福气厚,有些人福气薄,这些上天都是有定数的...”

    莲玉能含糊其词将念头给圆过去,行昭却不行!

    从年前方皇后便背过她好像做了很多事,私见方祈,密会顾婕妤,和蒋明英悄摸说话儿,这些事儿,方皇后都不乐意让她知道,她想猜,想细析,根本无从下手。

    可她仍旧不信方皇后会亲自下手除去孙贵人腹中胎儿,方皇后一生无子,却又出自女人天性地喜爱孩童,要想让人生不出孩子,这个心结好过,可要让一个活生生的婴孩流去,方皇后绝对狠不下这个心肠!

    方皇后既下不去这个手,更没有道理做下此事——若是一开始就不想孙贵人产子,何不跟顾婕妤一样,喝了汤药,便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方皇后一走,花间便空了下来,灯下黑,挂灯悬在头顶上,便照得什么影子也看不见了。

    从孙贵人有孕后,到顾婕妤凤仪殿哭求,再到顾婕妤复宠成功,如今已是掖庭中一枝独秀,风头无两,这些,分明都是方皇后一手推动的。

    方皇后为什么要推小顾氏再次上位?她和方祈密谈了些什么?孙贵人早产这出戏中,方皇后扮演了什么角色?目的又是什么?

    在小顾氏初初承宠之时,给她树一个劲敌打擂台,这点儿行昭能看得懂,可后面一步接着一步设下的局,让她脑子变得一团迷糊。

    “莲玉拿纸笔来!”

    窗棂之下,碗口大的芍药开得正艳,被暖光一照,像扑粉描眉后熟稔上场的花旦名角儿,行昭盘腿坐在暖炕上,停停写写,一张堂纸写了近半个时辰也只有几个大字儿,杂乱无章。

    莲蓉端了红漆托盘进来,正要开口说话儿,却看见莲玉急忙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看一看手中执笔的,冥思苦想的姑娘,心里全明白了。

    在家时,自家姑娘遇着解不开的谜题就是这幅样子,人长大了,习性却一点儿没改。

    这样的人好,念旧。

    凤仪殿花间没动静,东六宫里的长乐宫却如火热水沸,灯火通明,挂着的宫灯摇曳在风里,仍旧将一宫之室照得如同白昼。

    血腥气儿浓得很,皇帝微不可见地蹙紧眉头,手背在身后,既坐不住,也站不定,来回踱步。

    方皇后坐如入定,腕上的翡翠镯子有些沁人,顺手往上一撩,探出身来劝皇帝:“...既有圣上在这儿镇着,孙贵人本身就是个有福气的——没福气的能怀上龙胎?咱们耐心等...”

    等字儿后头没说完,里间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硬生生地打断了方皇后的后话。

    皇帝转了视线,赶紧往里间瞧,却被罩着的夹棉帘子给挡住视线。

    他不好出声发问,可心里有些按捺不住,他子嗣少得可怜,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如果勉强算上那个瘸腿的也只有三个儿子,阖宫上下几十个有名有份的妃嫔,他却只有三个儿子!

    他需要这个孩子,他需要这个孩子平安降生来向世人昭示,他还年轻,他还干得动,那些不安分的狼崽子们都瞧好了!

    “孙贵人怎么样了?”皇帝终是忍不下,拉住一个埋头进出的稳婆。

    天威难测,稳婆头一次见皇帝,脚下一软,哆哆嗦嗦回话:“贵人...孩子...胎位...一摔有些不正...”

    “孩子有问题吗!”

    “现在还瞧不出来...”稳婆腿抖得像筛子,“如果一直卡在那处,怕是...怕是...”

    皇帝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可若是当机立断,拿刀破开贵人的肚皮,孩子就能皮皮实实,健健康康地出来...”

    在皇家,命叫命吗?不叫,下等人的命叫草,稳婆见多了六司的酷刑,也听过北苑的死人堆儿,她绝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皇帝眉梢一抬,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平缓的声音。

    “现在还不到去母留子的时候!”方皇后越过皇帝,扬声朝帘子里头唤:“若孙氏平安产下皇子,当即册封嫔位!待皇子周岁礼时,加封贵嫔位,贵人且撑住,后头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你和你的儿子!”

    方皇后话音一落,里间又是一声尖利的女声,声音刺得人心头直颤,尖得绕上庭梁似是要划破屋檐。

    方皇后下意识地眉头一蹙,随即便听见了里头微微弱弱,断断续续传来的婴孩哭声,不一会儿便有满脸喜气的稳婆手里头抱着个襁褓出来,福了福身,语气铿锵有力:“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小皇子!”

    皇帝大喜!

    方皇后眉心渐渐展开,眼中却瞬时蒙上了一层薄雾。

    别人都有孩子了,只有她没有,不是她生不出来,是有人不想让她生出来...

    方皇后身形松了松,瘫在了蒋明英身上,扭身看了看欢喜得不知所措的皇帝,重重地阖了眼,再睁开时,薄雾散尽,又是一片清明。

    与往日不同,更多的是坚定与决绝。

第一百八四章 早产(下)

    上上下下折腾一夜,长乐宫的宫灯没掐灭过,先是因为惊骇,后来就变成了喜气儿了。

    几个稳婆欢天喜地地接了几兜子金馃子,三三两两簇拥过来给皇帝和皇后磕了头,再去折过身去给新出炉的七皇子问安,孙贵人位分低,住的小苑也不算大,人挨着人并肩接踵在一块儿,欢喜得像是过年。

    皇帝乐呵呵地让方皇后先回去,心情舒畅了自然脑袋也开窍了,竟然还能想到行昭:“...温阳一人儿守在凤仪殿,恐怕吓得都不敢睡。”

    方皇后温言顺语:“孙嫔立了大功,您可得好好陪陪她...”

    改口改得快,又特意点了将才那个出主题剪肚皮的稳婆进去近身服侍,“这个婆子说话做事倒是有条理,七皇子尚小,孙嫔月子里头你就多担点儿心。”

    皇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见方皇后一派风光霁月之态,再一想想总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默了默。

    方皇后一出长乐宫,狭长宫道里像九曲连环的山涧,暗得看不见前路也瞧不见后事,风一拂过来,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蒋明英眼明手快,从碧玉手上拿了披风,就势披在方皇后肩上,轻道:“夜里天儿凉,您披一披外衫,也算隔一隔血腥气儿,温阳县主还在等着您。”

    是啊,她的阿妩还在等着她啊。

    方皇后耸了耸肩头,拽紧披风,甩了甩手,表示不坐肩撵。

    几个内侍便低眉顺目地抬着肩撵往回走得飞快。

    夜已深了,饶是再鲜丽的红墙绿瓦也都抵不过星河斗转,方皇后披着披风,埋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踏,蒋明英亦步亦趋地挑着羊角宫灯跟在后头,暖光微弱,恰好照在鞋面儿上的那朵并蒂红莲上,缎面泛黄,红莲依旧。

    方皇后将头埋得很低,登时两行眼泪直直划落,再狠狠地悄无声息地砸在衣襟之上,随即扶在蒋明英身上失声痛哭。

    这是这么些年来的第一次吧?

    她的眼泪可以堂而皇之地夺眶而出。

    “蒋明英...”方皇后紧紧攥住袖口,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想说话,想将这一辈子的苦都说出来,话从心里蹦到了喉头,缠绕在舌尖,却终究不能面世。

    这些苦,她没脸说。

    因为她不能生孩子,她惶恐过,愧疚过,不安过,也曾怀疑过,可当怀疑稍稍冒起了一个头儿时,她便自作主张地将这个冒头给摁下去,不敢想,不愿想,得过且过,到最后一个亮晶晶的泡沫被针戳的烟消云散。

    她高估了自己,同时低估了男人。

    蒋明英泪流满面,迟疑半晌,终是轻轻抚了抚方皇后的后背,原以为方皇后什么也不会再说了,却在耳聆清风之时,听到了方皇后这样一番话:“...不要再犹豫了,加大剂量吧,孙氏顺利产子,顾婕妤被逼到墙角,她舍不得将那东西放下。”

    一字一句都很清晰,只能在话尾听见微不可闻的颤音。

    蒋明英心头一凛,随即轻而郑重地点了头。

    女人一旦没了退路,心狠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方皇后如是,顾婕妤亦如是。

    无尽的,延绵的黑,如云卷云舒,又像被笤帚一点一点地赶到了角落里,行昭再一睁眼时,天边已是大亮,窗棂留了条缝儿,便有春光钻进来,拿手揉了揉眼睛,扬声唤莲玉,轻手轻脚进来的却是黄妈妈。

    黄妈妈抿一抿鬓间,将云丝罩子掀了个角,眼里怜惜得很,只劝:“我打发两个丫头都先去歇着...姑娘要不再睡会儿?昨儿满打满算才睡不到两个时辰,一双眼都是肿着的...”又凑近了看,顿时可不得了了:“您自个儿拿菱花靶镜瞅瞅!眼皮子累得只剩一层了!您的双眼皮儿呢!”

    诚惶诚恐一晚上,大早上起来,还要被自家的黄妈妈嫌弃双眼皮儿没了...

    行昭扶了扶额,掀了被儿起身,一边趿拉鞋,一道安抚黄妈妈:“妈妈算的时辰和我算的时辰永远不一样,昨儿寅时正就的寝...”探头看了看更漏,“如今辰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有两个...”说着说着才发现自个儿被黄妈妈带偏了,嗓子眼里咳了一咳,转回正题来:“正殿的行早礼完了吗?”

    黄妈妈一道倒了盏蜜水来,一道摇头:“没呢,皇后娘娘正在训斥顾婕妤,斥责她宫中近日份例用得过了头。”

    行昭接蜜水的手顿了顿,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口小口地啜。

    昨儿个夜里她先是接到林公公递来的信儿,说是孙嫔顺利产下皇七子,当下便将纸上写的“孙”字儿给划拉下来,又在“顾”字儿下头狠画了一横,等方皇后风尘仆仆地回来,从案上拿起她写下的东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头,然后长长叹了口气儿,笑了笑,只低声说了一句话儿,“学这些手段,当真想嫁进皇家来?”

    行昭顾不得羞赧,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

    顾孙两个女人,同一个路数,同一种心机,都是方皇后捧起来的,小顾氏胜在容貌更美,而孙氏却胜在她能生儿子,看过京戏的人都知道,要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放在一起对戏才好看,要不一个楚霸王盛气,一个刘邦弱得很,下头怕是喝倒彩的更多些。

    孙氏有孕,皇帝老来得子,自然得更宠她些。

    前有孙氏春风得意,后有王懋妃、惠妃奋起直追,顾婕妤是被冷落一旁好些日子的,小顾氏不比德妃、淑妃,两妃家世都硬气,淑妃更是有一双儿女护身,小顾氏是被顾家人在旁旁旁旁枝儿,靠美色选进宫来的,她什么也靠不住,只能靠皇帝的怜惜。

    皇帝若宠她,蜀锦金箔,珠玉翡翠流水一般地送进她宫里头,若皇帝不宠她了,宫里人跟红踩白,膳房第二天就敢送冷食去。

    吃过山珍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再回去吃粗粮杂食呢?

    小顾氏只好奋起搏上一搏,最后搏到了凤仪殿来。

    孙氏早产的缘故,小顾氏怕是占了大头,可这个时候方皇后不允许小顾氏出任何差池,所以才有了方皇后难得一次的疏忽——不叫人将太液池的小径给锁了...

    黄妈妈一壁帮行昭拿了热鸡蛋滚眼睛,一壁轻语呢喃:“说来也奇怪,皇后娘娘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没道理孙嫔娘娘盛气儿起来就扭头去寻顾婕妤的错处啊...”半道儿上凶了一凶行昭:“眼睛给闭上!等会儿红着一双眼睛出去,看别人怎么笑您!”凶了之后,又陷入沉思:“皇后娘娘也不怕顾婕妤再打一回翻身仗?顾家娘子好像都有这个本事吧,不费心机就能将男人们给拢住...”

    说着说着,嘴里涩了涩,直想抽自个儿两巴掌,嘴上没个把门的,在自家姑娘跟前也浑说起来了!

    赶紧转了话头:“您也先甭去凤仪殿了,谁面儿上都不好看,等用过晌午,平西侯夫人也得进宫来,到时候...”

    “有时候拢住男人确实是不需要心机的。”行昭神色淡淡的,乖顺地闭了闭眼,轻声打断黄妈妈后言:“一颗香饵,一撮粉末,一缕青烟,就能将男人们拢得死死的,挣都挣脱不开。”

    黄妈妈大愕,手上揉搓的动作停了停,隔了一会儿,像没听见行昭那番话一样,顺其自然地接着说后话:“到时候咱们乖乖巧巧地去给自家舅母问安,等七皇子洗三礼的时候,再跟着皇后娘娘去恭贺,宫里头不比外头,孩儿平平顺顺生下来不容易,孙嫔娘娘好福气。”

    说是热鸡蛋,其实温凉得不像话,蛋白细细腻腻地滚在眼周,是很舒服。

    行昭静静地听黄妈妈后语,听着听着,便勾了勾嘴角,笑了起来。

    七皇子降生是桩大事儿,平西侯夫人刑氏自然不好在皇子降生的第二天就入宫里来,等到洗三礼过了,孙嫔出了月子后,刑氏这才又重新递了帖子进宫来,过顺真门,过太液池,将到凤仪殿阶上,蒋明英便迎了过来。

    这是方皇后在给她体面。

    说句老实话,刑氏真是一星半点儿都不想进宫来,宫里头又闷又静,长廊长得不像话,高墙高得不像话,坐在龙椅上的人儿若不坏了胚子,是坐不下去的。

    先帝过世时,当初为太子,现在是皇帝的那位从来没掌过事儿,四大臣一个也压不住,顾老太后娘家势微,阿礼一介女流什么也做不了,定京里是连襟临安侯贺家在摆平局势,外疆是哪家在举家之力平定局面?

    是他们老方家!

    如今翅膀硬了,说话有人听了,便动起歪门心思了!

    呸!

    庄户人家卸磨杀驴都不带这么见效快的!

    家里那口子是武将,打小学的是忠君爱国,一向拼的是忠臣良将,心头立了道坎儿磨啊磨,就是磨不过去,她方刑氏生在西北,长在大漠,从小打的是狼,耍的是虎,阿礼的主意,方祈畏畏缩缩畏畏缩缩,她却觉得好,皇帝要拿女人家的本事来对付方家,那就拿女人家的本事还回去就是了。

    刑氏走得虎虎生风,蒋明英抿了抿嘴,在后头跟得吃力极了。

    将拐过门廊,刑氏便听见了里间方皇后的话声儿。

    “...林公公前些时候遣人去湖广瞅了瞅,那一万亩良田瞅着还算不错,山下的平地上能种粮食,山上种果树也好养活禽也好,等过了门,专心找经验老道的庄户人家去瞧一瞧。”

    “田地金银,欢宜倒不是很在乎...”

    淑妃下面话儿没说完,顺耳听见了蒋明英的细声通禀:“平西侯夫人到了。”

第一百八五章 双囍(上)

    欢宜的婚事是一早就敲定的,可婚期却定得有些急。

    方皇后、平西侯夫人、淑妃三堂会晤之后,又请了钦天监算日程,又是请皇帝过目,便将日子定在八月份,正是初秋时节。

    行昭有些闹不明白,她是算夫家人呢,还是算娘家人?她是新郎官儿的表妹,可也是新娘子的表妹,是待在宫里头送嫁就好,还是要去公主府闹洞房?

    她私心里是极想出宫的,可方皇后是欢宜的嫡母,要镇在宫里头送嫁的。

    方皇后没那么多顾忌,笑盈盈地叫蒋明英给行昭置办了件儿满襟双柄芍药红高腰襦裙,绣工做得好极了,袖口襟口细细密密地三圈儿,水纹绕着波纹,波纹绕着天碧蓝,又选了副极镇得住场的祖母绿翡翠头面,行昭一瞧这装备,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张脸皱成了团子状,“是欢宜姐姐的大日子,阿妩穿成这个模样,又不是上台唱戏...”

    方皇后恨铁不成钢:“满定京的夫人奶奶们都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小娘子除服之后头一回出去,也叫中山侯家,宣平侯家的夫人们都瞧上一瞧...”

    嗬,一不留神话儿说破了,方皇后赶忙转了话头:“记得戴三四套衣裳去...”想一想干脆算了,“还是头晚上让蒋明英先把衣裳带给你舅母保险点儿,莲蓉丢三落四的,我不放心。”

    行昭眉梢一挑,转过身就去问蒋明英又是中山侯,又是宣平侯家,这唱的哪一出。

    蒋明英便笑,凑过身来细声细气地透底细:“...宣平侯的长子今年刚好十五岁,中山侯的长子好像也满十六了。”

    中山侯刘家钱多,宣平侯林家没个正经的侯爷夫人,尚属太夫人当家。

    一个家里有钱,一个家里没妈。

    方皇后真是矛盾得不知道该选谁好呢...

    行昭默了一默,心里头陡然一空,像七巧板缺了一块,像蹴鞠踢了个空球儿,像长久而来的虚妄幻想终于被现实戳破,你听,不对,本就是虚妄幻生,怎么会有声音。

    不过,这样也好。

    日子有了盼头,就好像过得特别快。

    临到婚礼前一天,行昭特地选在晌午去见欢宜,欢宜便拽着行昭不让走,手指头冰冰沁沁的,话里话外尚还带了哭腔:“你明儿个是来重华宫,还是去公主府?”

    “去公主府,算是夫家人。”行昭答得爽快,见欢宜夸张地舒了口气儿下来,便直笑:“若阿妩不去,你便不嫁了?”

    这还没上花轿,欢宜迷迷蒙蒙地泪眼婆娑,想点头又点不得头,行昭当下心便软了,要唐代仕女图上的美娘子在你跟前梨花带雨,你也得心软。

    “我都不认识那些人...”婚期越近,欢宜没来由地心焦气躁,只要身边人是好的,刀山火海一起闯,小娘子的心愿常常都想得很美好。

    可如果桓哥儿变成了一个薄情寡义男儿汉呢?如果婆母不喜欢她的身份呢?如果方家没争出头呢?如果...

    未来的日子里有太多的如果了,一个不经意,一个阴差阳错,便能全盘覆没。

    行昭是出过嫁的,可她出嫁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周平宁会不会要她,会不会将她撵出去,会不会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喜欢上她。

    新嫁娘们忐忑心绪中,暗藏蕴含的那份欢喜,她从来没有体会过。

    可她能够想象。

    行昭轻轻握了握欢宜的手,语气放得很柔很轻:“你认识的,你的夫君,你的小姑子,你的婆母...你只要认识这些人就够了,只要认定这些人是好的就够了,别的都不重要。”

    行昭越说,心便越往下沉。

    欢宜身形颤了颤,没隔一会儿,便静了下来。

    八月画堂韶光清丽,十五六的欢宜端正娴雅,双肩放平,素手搁膝,有柔光从窗棂之中投射而入,打在她的侧面之上,安静得好像一幅画,一副隽永轻描的水墨画。

    行昭心里很明白,她安抚的其实并不是欢宜,而是她自己。

    无论是未知的恐惧,还是少女的忐忑,都不能阻挡时光的进程,和诸事的忙碌。

    是的,忙碌。

    欢宜是今上唯一的女儿,到了正日子,六司忙得是人仰马翻,蒋明英更是重华宫凤仪殿来回跑,欢宜身着大红双囍服,蒙着红盖头在凤仪殿里待嫁出阁,淑妃狠狠哭了三场,方皇后亲自持戒授女,等到司礼官高呼一声“吉时到!”,二皇子是哥哥,俯身背过欢宜,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走过一百零八步,刚刚好到了顺真门,扶着欢宜进了喜轿。

    天家嫁女,声势自然浩荡。

    行昭瞅了瞅更漏,算算时辰,这怕是还隔着两条街,她耳朵边儿就听见了鞭炮炸呼的声儿,还有唢呐高亢地吹了“喜扬眉”又吹“凤求凰”,潇娘登时坐不住了,扭了扭身子想出去瞅瞅,便有小娘子笑话她:“...可不许去!京里规矩,定过亲的小姑娘便不能再抛头露面了!”

    说话儿的是中山侯刘家的二姑娘。

    论起来行昭还能和她攀上亲——贺家二夫人不就是出身中山侯刘家的?

    行昭抬了眼眸子,一个大堂里乌压压的全是女眷,不算闹闹哄哄的,可也没哪处是清净的,来人勋贵人家的有,文臣武官的也有,刑氏看起来精神头足得很,利利索索地穿了件儿银红万字不断纹十样锦褙子,插着芙蓉赤金头面,笑着一张脸这头招呼一声,那头寒暄几句,四处都没落下。

    刑氏这样精明利落的人,放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这不,才从西北到定京来几年啊,刑氏便领着方家进了定京的圈儿里。

    行昭正走神儿,外间便有人通传,豫王妃和信中侯夫人到,话儿将落,又听通传,陈阁老夫人到。

    刑氏眉梢挑了挑,先拍了拍行昭的肩头,便兵分两路,行昭挽着潇娘去和豫王妃闵寄柔寒暄,刑氏笑着往陈夫人那处走,先夸未来的四皇子妃陈媛,再夸陈婼:“...您这两个小娘子,一个赛一个的乖顺...”又亲亲热热地挽着陈夫人往里走,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来欢宜公主还是四皇子的长姐,等你们家长女正正经经过了门,咱们两家人拐着弯儿地就能攀上亲了呢。”

    陈家要戳开四皇子好男风那层纱,好让皇帝闹个没脸儿,他直管戳。

    只一条,别把方家拖进去!

    刑氏牢记着那出戏呢,皇帝如今要抬举陈家,方家不好明目张胆打陈家脸,话里话外恶心恶心总行吧?

    陈夫人也不恼,笑呵呵地不置可否:“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行昭一心两用,这头和闵寄柔说着话儿,那头支着耳朵听,前世里头陈家能将陈婼硬生生地推上台,手腕心机忍功,能有一样是差得了的?

    贺家有个太夫人谋定而后动是个聪明人,陈家则是一屋子心智都很平均。

    两家合起来,让方家吃这么大个亏,又是交虎符,又是被迫定亲事,甚至将方祈摆在明面上,推到皇帝的眼前,给皇帝心里扎根刺儿。

    聪明得很,聪明得很呀!

    信中侯闵夫人见着行昭倒真是很欢喜,眼圈红了红,揽了揽行昭便轻声说道:“...你母亲三月的除服礼,我且都记着呢,没忘,请了静一师太做法事,打听了皇后娘娘捐了一千两海灯钱,我便只好拿五百两...左右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熙攘喧阗中,陡然听到别人提及母亲。

    若不是闵夫人,她根本就不能从那场大火里头闯出来,更不能从贺家那架牢笼里头彻底出来。

    行昭猛地鼻头一酸,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谢过闵夫人还记挂着母亲,阿妩心里都明白。”

    闵夫人叹了叹,还想说什么,却被外头炸翻了天儿的鞭炮声打断,小娘子们三三两两,笑嘻嘻地凑过去瞧,只见桓哥儿英姿飒沓地走在后面,欢宜蒙着红盖头,大红喜服在地上一拖一拖地往前带,两个人手上都牵着一根红带。

    他们就这样被绑在了一起了...

    行昭立在墙头下,觉得有些恍惚,多奇妙啊,上辈子几棍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这辈子反倒被牵扯到了一起去。

    从此相濡以沫,盛世安好。

    世间多奇妙,谁又能想到?

    入正堂,三拜礼成,方祈大喇喇地坐在上头,眼神却紧张地瞅着长案上自家祖宗的牌位,他上回射穿了人冯安东的祖宗牌位,现在由衷地希望这世上能没有因果报应,阿弥陀佛。

    旁人不晓得方祈在想什么,行昭却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欢宜身份特殊,饶是小娘子们想闹洞房,也掂量了又掂量,桓哥儿在一片儿闹哄哄中掀了盖头,也不晓得是谁嚎了一句“方驸马觉着公主好看吗!”

    桓哥儿的脸登时红通了,讷了几下,索性亮了嗓门:“我媳妇儿能有不好看的!”

    随即哄堂大笑。

    闹完洞房出来,潇娘非得灌行昭几杯果子酒,约莫是喝了酒,小娘子脸蛋红彤彤的,眼神潋滟得很:“...哥哥娶了公主,下头便轮到我出嫁了,等我一嫁,怕是再也见不着爹娘,哥哥还有你了...”

    原先话儿都还说得轻,说到后头,便嘤嘤哭了起来。

    潇娘是要嫁回西北去的!

    行昭单手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再亲手斟满了两杯,一杯推给潇娘,语气十足豪爽:“酒喝干再斟满!干杯!”

    反倒轮到潇娘愣了愣,一咬牙,酒杯碰酒杯,仰头再喝。

    身旁伺候的丫头们也不劝,等暮色四合,宾客们三三两两离了席,这辈子行昭头一回喝得微醺,脑袋晕乎乎地扶在莲玉身上,先同刑氏告了辞,刑氏便笑话行昭,“...喝桑葚酒都能喝成这幅德行?”转身吩咐人去盛醒酒汤来,“先喝碗醒酒汤才许走,叫皇后娘娘看见了,铁定罚你抄书。”

    行昭只好又灌了一大碗醒酒汤下肚,等外头候着的内侍来催了,这才又辞了刑氏与方祈。

    一出府门,便有辆青帏小车候在门前,莲玉扶着行昭上马车,行昭撩开车帘子,使劲睁了睁眼,等看清楚了,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

    六皇子怎么在她的马车里!

第一百五六章 双囍(下)

    内造的榆木精制马车,四角悬灯,内置茶案软垫。

    那人风轻云淡,单手执茶盅,盘膝而坐,一身天青长衫在光照之下,好像要几欲隐没在了暗纹花缎的车厢。

    “你怎么在我的马车里!”

    行昭身子巴在马车边缘上,脑子空白一片,往后四处瞧了瞧,迅速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六皇子这个时候在这儿做什么!”

    六皇子偏头笑了笑,脚下手上动作却快极了,撑起半个身子便将行昭一把拉进车厢里:“阿妩若不怕遭旁人瞧见,慎能立马陪你去逛双福大街。”

    行昭一声轻呼提到嗓子眼里,被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车厢低矮,四盏灯明明灭灭地置在高角,却总有地方是灯下黑,照不到光亮的,明暗斑驳得让人心里又闷又慌。

    行昭手脚拘了拘,理了理裙裾,规规矩矩地压膝静坐,头深埋在胸腔之前,耳畔边便能很清晰地听见“砰砰砰”的心跳声。

    有她的,也有六皇子的。

    两个人的心跳不是同步的,一前一后地缠在一起,说不清楚的暧昧。

    “是皇后娘娘请您来送阿妩回去的吧?”

    沉谧和寂静最难耐,行昭索性心一横,将脸抬了起来,弯唇笑得十足舒朗,一句话跟着一句话,根本不给六皇子插嘴的机会:“您是皇后娘娘的儿子,阿妩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儿,不用攀也是亲。您来接阿妩。虽说是大材小用了些。可到底也还算是情理之中,趁机也还能去瞧一瞧欢宜姐姐。只是这般晚了,也不知道您用过晚膳了没有,若没有,过会儿到了凤仪殿,阿妩招待您吃一碗梅子茶泡饭可好。您也甭挂心欢宜姐姐,今儿个...”

    “中山侯刘家长子年十五,未成亲。可房里已经搁了几个通房,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侍女,也有从外面买的容色好的贫家女子...宣平侯林家大郎君将过十六,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本事就是在他家太夫人跟前撒娇卖乖。”

    六皇子柔了柔眉眼,嘴角似笑非笑:“只是刘家长子到了娶亲年龄了,家里长辈便利落地将通房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做出一副太平之景象。林家大郎君却素以孝顺闻名定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阿妩你还看少了?”

    这回轮到行昭插不进嘴了。

    小姑娘微不可见地往后缩了缩。六皇子的眼睛和耳朵是什么做的!

    行昭身子往后一退,六皇子眉角往上一挑。顺势欺身而向,语气从清朗陡然变得软和下来,眼睛眨了眨像只猫儿:“阿妩问慎这个时候来做什么...自个儿家的媳妇儿都快被卷跑了,慎如何坐得住?”

    媳妇儿...

    妇儿...

    儿...

    就算是内造的车厢也还是太小了些,声音绕啊绕,绕啊绕就绕进了心里头去。

    六皇子欺身凑近,行昭身子一下子僵直成了一块板儿,鼻尖动了动,嗅上一嗅。

    嗬!

    合着是两个醉鬼撞上了面儿!

    她身上是桑葚酒的味道,甜绵得入到了骨子里,六皇子喝的是陈年的花雕吧?后劲儿一上来,满脑子都是回甘。

    行昭眼睁睁地看着二人之间铸起的那堵铜墙铁壁,一点儿一点儿地变薄,变成了一扇木门,一扇桃花纸糊成的窗,一层纱...

    如今好像这层纱也要被捅破了吧?

    行昭伸手往前重重一推,深吸了口气儿,可耻地发现满心里五味杂陈,竟然是期待与欢喜更多些。

    “您喝醉了。”行昭**地一言简之,提高了声量唤莲玉:“...去请舅舅出来,端王殿下喝得醉——”

    “我想娶你。”

    行昭后话戛然而止。

    六皇子的话说得很轻,颇有些四两拔千斤的意思在。

    正逢其时,晚风南钟,迷蒙蒙之中有暮鼓升浮,伴随着月满西楼,随风晃荡。

    车帘被风卷了一角,浮在月夜里的微尘被风一荡,好像有灰吹进了眼睛里,行昭眯了眯眼睛,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

    那层纱终究被被一根手指头戳破了,洞便破得越来越大,最后暖阳毫不客气地倾洒而入。

    让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影之下,无处遁形。

    行昭耳朵嗡嗡作响,手缩在袖子里不由自主地抖,瞪大了一双眼睛,想将眼前的六皇子看得更清楚些,可眼前一花,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

    “头一回见你,你正在审郑家那桩糟心事儿,兵不厌诈,那个时候你门牙还缺了一瓣儿,却极力做出一副极庄重的样子,和寻常的世家贵女们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就在你胆子更大些,小小年纪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再见你,你左脸上有道疤,是那场火烧的,带着帏帽看起来有些可怜,宫里头风言风语多得很,你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妹妹,长姐欢宜也是一个娴静的个性,我便想若我有个妹妹,我会怎么做呢?”

    六皇子向着光仰了仰脸,薄唇一弯:“过后你布下局,却极力不将我牵扯进去,绝口不提那封信是我给你的,或许是因为心善,或许是考量之外,可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便...”

    你便住进了我心里...

    六皇子恃醉卖乖,话在口头却有些说不出来。

    发乎情,止于礼,不必赏诸于口。

    六皇子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儿:“阿妩,我喜欢你。”

    圣人之言犹在耳畔,可他更怕在他还没来得及畅诉心扉之时,他心爱的小娘子便会被人抢走了。

    “阿妩,我一直都喜欢你...”

    行昭轻轻掩了掩眸。这才发现已经是泪流满面。

    六皇子有些慌了。伸手去擦:“你别哭...”

    行昭没动。六皇子的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挨到小娘子的脸上,行昭想扯开一丝笑来,却发现浑身僵紧得动都动不了,边哭边让六皇子背过身去:“您甭看,哭起来丑得很。”

    行昭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她明明应当笑的啊,可从心底儿里一波又一波地总在涌上又酸又涩的情绪,像海潮拍打海岸。永无止尽。

    这能算作是矫情吧?

    可她前世里,连能当面在他跟前矫情的人都没有。

    行昭眼泪珠子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素来沉稳的皇六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索性挨了过去,一道从怀里掏了方素青的帕子给行昭擦眼泪,一道语气有些发涩:“...你若不想回应...便不回应...我同你说,本也不是有逼你的意思...”

    她喜欢他。

    行昭突然发现。

    她喜欢六皇子,就在他说他想娶她之后,原本摇摆不定的一颗心晃来晃去,终于落到了实处。

    娶这个字儿。远比喜欢来得更重,男儿汉可以对无数的女人说出喜欢两个字。可只能对一个女人说出娶。

    婚姻本就比情感更复杂,娶她过门,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要果断地承担起她背后那一连串复杂的家世和纠缠在几辈人之间的恩怨。

    而六皇子先说的娶她,再言喜欢...

    行昭眼中雾蒙蒙的一片,她是真蠢,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是喜欢他的。

    可惜,为时已晚。

    行昭将帕子推了推,喉咙里痛得像有针在刺:“我也喜欢你。”

    短短六个字儿,让六皇子欢喜得眼神粲然得像天际中的星辰。

    狂喜。

    是的,狂喜。

    像醍醐灌顶,又像飞瀑奔流,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气力,有使不完的劲儿,更有说不出的话。

    六皇子一把握住行昭的手。

    行昭却边哭边笑地从他手里慢慢挣脱开:“我也喜欢你,可是我害怕和你在一起,更害怕嫁给你。皇后娘娘与皇上少年夫妻,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母亲满心倾慕地嫁给临安侯,等着她的只是一个棺木。二皇子喜欢闵寄柔,可他们中间还是插了一个亭姐儿。如今你我两情相悦,心有彼此,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等我老了,等方家没落了,等贺家变成了累赘,你还能容忍我多久?”

    婚姻从来都比情爱更重。

    她可以容忍在没有情爱牵扯下的婚姻中,男子胡作非为。

    六皇子与方家的牵扯太深了,方家将六皇子扶上大宝,六皇子与当今圣上不同,他能谋略,心眼活,能忍能想,皇帝识人不清,六皇子却能做到不让人察觉地用软刀子将方家磨成一道皮儿。

    她看够了争斗与血腥。

    而皇宫里,只有争斗与血腥。

    “凤仪殿里春天种三十五种花草,夏天种十七种,秋天只种山茶与绿菊...皇后娘娘被拘在凤仪殿里拘了二十二年,什么都数清楚了,唯一看不清的便是皇上的心。”

    掺杂着情爱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

    若是方皇后与皇帝未曾有过那一段少年情怀,或许方皇后一早便彻彻底底地看透了。

    “阿妩宁可在中山侯家看那些后院千娇百媚的女人儿争奇斗艳,宁可守着宣平侯无所事事的长子,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与我的情意被现实一点一点地消磨光,最后落得个人去楼空的下场...”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更没有办法忍受。

    行昭边头越埋越深,边轻声说着这番话儿。

    挣了半天,手也还没从六皇子的手里挣开,可她知道辰光已经过了许久了,天儿也已经黑下来了。

    黑得连五指与真心,都看不见。

    她埋着头不去看六皇子的神色,手险些抽离出来,却又被六皇子反手握紧。

    “只要你也喜欢我便好了。”

    六皇子丝毫没受影响,话里话外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很平静,可细看起来却仍能在眉梢眼角看出眉飞色舞来:“我从来不言前事,不耽后顾,世间上人与人本就不同,我与父皇是两个人,与临安侯更是两个人,你若拿旁人的准则套在我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话儿说得很郑重。

    暖光摇曳,少年郎的眼里窜出火苗来,亮得慑人,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逼近。

    行昭顾不得哭,赶紧闭上眼往后缩。

    再睁开眼,发现发髻上多了一支钗,木愣愣地拿手摸了摸,材质是木头的,钗头上刻了一朵儿简单极了的青莲。

    “阿妩,我一定会娶到你,我——定不负你。”

    六皇子气息火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一语言罢便神色极好地撩袍下车。

    行昭用力抹了抹脸,神色显得有些恍惚。

    合着她平白哭了一通,都哭给瞎子看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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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七章 钗(上)

    定京城里又落雪了。

    莲玉探身将窗棂推开了些,便有几片雪落在了乌木窗沿上,被火一烘,便融成了一滩水,莲玉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伸手就将那滩水给抹了,再融再抹,到最后索性侧身顺手拿了一块儿木帘搁在床沿边上挡雪,脸朝窗外,一说话,便有白气儿冲出来。

    “今年的雪好像来得特别早。”

    “不算早了,往年里十月初都飘过雪。”

    行昭怏在暖榻上,腰上搭着厚厚的细羊绒毡毯,手上捂了个素银镂空雕花暖炉,眼神随着飘落的雪花儿往下落,上辈子那年雪来得特别早,十月初飘雪,十二月大雪,雪重得定京城全是白茫茫一片儿,街头巷尾里,将积雪拍掉,或许就能拖出来一个冻得直抖,衣衫褴褛的人儿。

    那年雪灾都闹到了天子脚下,周平宁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她便整日整日地喝得烂醉。

    现在回想起来,她竟然能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指摘对错了,庄生梦蝶,也不晓得上辈子和这辈子哪一个才是梦。

    莲玉侧头想了想,没想出来还有哪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可看自家姑娘一张小脸白刷刷地,心疼得很,又探身出去将窗棂掩了掩:“...您一场风寒从仲秋拖到初冬了,身子骨又不比往常,哪儿吹得风儿啊。”

    是的,行昭又病了。

    其实不是病了,是小日子来了。

    六皇子实乃强人也,那天夜里被他一刺激,这辈子的初葵都被刺激出来了。

    虽是隔了两个月,行昭私心还是将这笔账算在了六皇子头上。

    想起六皇子,又是一脑门子官司,那日夜里一回来,方皇后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无数次,她蠢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气鼓鼓地指着红彤彤的一双眼把罪名怪到了欢宜和桓哥儿那场婚事上,“...隆重又喜庆,让人欢喜得想哭!”

    方皇后噗嗤一声笑,也不拆穿,只让她先去歇着,转个背就把莲玉召去问话。

    莲玉多硬的嘴啊,铁棍都撬不开,却在方皇后跟前几下几不下就丢盔卸甲了,差点儿没负荆请罪,装哭倒是装得像:“皇后娘娘眼风一扫,我膝盖就哆嗦,腿上一哆嗦,嘴上也跟着哆嗦,哆哆嗦嗦地就全招了,我好容易逃出了皇后娘娘的手,总不能再落到自家姑娘的坑里吧...您且饶了莲玉这一回...”

    嗬!

    这小妮子跟好人学好人,跟着道姑学跳神,和莲蓉鬼混这么些年,倒把嘴皮子功夫练出来了!

    窗棂被掩得结结实实的,甭说雪气儿,连风都灌不进来。

    正屋里烧得暖和,暖光印上脸来,行昭懒得感觉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儿来,小腹隐痛,一道用手炉捂住,一道捧着红糖水小口小口地抿,莲玉和莲蓉一个盘腿坐在炕上绣花儿,一个拿熨斗烫衣裳,水汽被火一蒸,滋滋啦啦地响开了。

    满室的安宁静谧,让行昭昏昏欲睡。

    却听门“嘎吱”一声响,行昭猛地睁了眼,不多时夹棉门帘被人打了起来,茉莉暖香扑鼻,是方皇后的味道。

    该来的总要来,方皇后默了两个月,总该有个说法了。

    行昭将撑起身来,脚在地上摸索着鞋穿,却被蒋明英指着笑:“...一早便劝您隔些时候过来,您不听,县主午睡还没醒呢!”

    “行了,快躺回去卧着,一张小脸儿卡白卡白的。”到底是自家养大的姑娘,方皇后心里是七上八下,嘴上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却扭身询问莲玉:“乌鸡汤喝了没?红糖姜汤喝了没?别叫你家主子这些天儿碰凉水,论是温茶热茶,都不许喝一口。”

    莲玉连声称喏,“都用过了,小厨房也还温火炖着,过会子用过晚膳就再喝一碗。”

    方皇后放了心,看着行昭规规矩矩地贴着暖榻边儿坐,既不敢躺上去,也不敢下来趿拉鞋穿,心酸得像吃了一篮子山楂,挥了挥手,让小宫人们先出去,蒋明英知机领着莲玉莲蓉避到了花间去。

    行昭埋着头,方皇后怕是什么都晓得了吧?

    不对,在六皇子给她送信那时候起,方皇后怕是就有意识了吧?看穿了,却没说破,只是不许她瞧六皇子送过来的书,也将六皇子送的石头,玩偶,全都收拢在库里,不叫她看见。

    可怜天下父母心。

    行昭抿了抿嘴,等方皇后先开口。

    静了一段辰光,方皇后出其不意沉下声调来。

    “你喜欢老六吗?”

    行昭喉头猛地被一呛,一手扶在椅背上,一手捂着胸口狠狠咳了几声,面上火辣辣地烫,方皇后叹口气过来抚行昭后背,一道帮她顺气儿一道话儿说得飞快:“小娘子家家的,看见老六在你车上,你就该扯开嗓门叫唤,左右那时候宾客们也走了,等你舅舅出来,看他不抡圆了拳头胖揍周慎那小兔崽子一顿!”

    皇后娘娘真是...

    风一样的女子,让人琢磨不透。

    前头话儿是在演西厢记,后头陡然就变成了全武行,连预告牌儿不带打出来的。

    行昭又重重咳了几声,艰难地摆摆手,方皇后一下一下揉在她背上,好容易气儿顺了顺,想开口却不晓得该回答哪一个问,想了又想,弱声弱气开腔:“阿妩本是想让莲玉进去叫舅舅的...”

    这句话倒是真的。

    “却没舍得?”方皇后神色看不清好坏,见小娘子没咳了,又问了一遍:“你喜不喜欢老六?”

    行昭埋头默了默,不敢去瞧方皇后的眼色。

    她该怎么说?

    照实说?还是照方皇后喜欢的说?

    她敢肯定她的大实话,方皇后一定不想听。

    方皇后连人家家事都没打听全,就把她推了出去,中山侯刘家庙堂之上没位子,一心一意挣钱花,不用牵扯进争储夺嫡的漩涡里,宣平侯林家俗称“不倒翁”,一向离权力中心远远的,从这两家人的选择上就能看出来,方皇后绝对不会想将她许给位高权重的人家。

    这世上,最位高权重的人家,大抵就是皇家了。

    行昭不说话,其实已经是给出了答案了,探过身去轻轻将行昭鬓边散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长长叹了口气:“今儿个淑妃过来了,问起你来,话里话外关切得很...”方皇后笑一笑,“分明是将你当成未来儿媳妇待了。”

    淑妃支持六皇子娶她?

    行昭抬了抬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好像话本子里头小娘子与小郎君们缩在墙角里细细摸摸地喁喁细语时,却一把被长辈们逮住,口如黄连,心如蜜糖的样子。

    “阿妩。”

    “啊?”

    行昭头抬得更起来些,轻声应了方皇后的那声唤。

    “今儿个咱们娘俩不说些虚的,老六想娶你,你是嫁不嫁?”

    行昭还来不及回话,又听方皇后接着说:“太平盛世中嫁给老六,我赞同,老二即位,老六当个轻省王爷,养花逗鸟好不痛快,是借方家的势也好,借贺家的名也好,老六不敢对你不好。”

    可如今并不是太平盛世。

    皇帝沉迷于床笫之欢,日日进后宫,夜夜往小顾氏宫中去,有几回差点儿误了早朝,方皇后不发声劝,谁敢说半句不是?孙氏甫产下麟儿,七皇子倒是得圣宠,满月之后便赐下名字来,唤作周悦,悦字儿极好,孙氏高兴坏了,日日抱着孩儿却总不见皇帝去,一打听,皇帝还在小顾氏的宫里头。

    行昭无端想起,前朝旧事,有位君王临近晚年,痴迷寻道炼丹,庙堂之上佞臣把持朝政,一时间污烟瘴气,人人自危。

    与今日之景,何其相像。

    方皇后话没有说完,行昭却都懂。

    “可若你当真喜欢他,你便要想好,你能不能同他一起闯下去?前路道阻且长,未来是怎么样谁都不知道,闯不闯得过这是一关,闯过了人还在不在,心还在不在这又是一关,过五关斩六将,全凭本事。”

    行昭以为方皇后会紧接着出言劝阻,等了半晌,却等来这样一句话。

    心头一跳,猛然抬头,便正好撞见了方皇后眸光粼粼,神情温和却坚定,笑得很浅淡的模样。

    峰回路转,行昭鼻头酸得很,泪意真是止不住往上涌。

    在六皇子面前涕泗横流,脸丢尽了,在方皇后跟前怎么着也得绷住了!

    行昭忍了忍,深深吸了一口气儿。

    “我苦了一辈子,却还是没学乖。”方皇后神色有些怅然若失,“人不一样,际遇也会随之改变,命都是在自己手里头攥着的,日子都是自己一手一脚过出来的,可只一条。”话里顿了顿,“再苦再累,你要觉得值得,若是值得,莲子芯也是甜的,若是不值得...”

    方皇后埋首笑了笑,若是不值得,便会相互折磨几十年,最后磨成一对怨偶,你恨不得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我恨不得叫你生不如死。

    瑰意阁暖烘烘的,行昭觉得所有的暖意都涌到了脸上。

    “阿妩,你觉得值得吗?”

    方皇后接其上言,轻声问询。

    “值得。”

    行昭言简意赅,如是回之。

第一百八八章 钗(中)

    两个字好像用尽了行昭全身的气力。

    方皇后静默了将近一刻钟,忽而轻笑出了声,埋着头先是浅笑,然后朗声大笑。

    同情一个人,其实是在同情自己的弱点,羡慕一个人,其实是在羡艳着自己所缺失的。

    是的,她现在很羡慕她的小娘子。

    羡慕她的无所畏惧,羡慕她的坚韧个性,也羡慕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股劲儿——至少她还有心,她还能爱。

    方皇后笑着笑着,便面容慢慢地浅了下来,佝下身轻轻拍了拍行昭的背,再没后话,敛裙而去。

    朱门“嘎吱”一声开了又关合了,行昭顿时瘫坐于椅凳之上,能隐隐约约看见门缝儿里的几粒飘雪,手扣在椅背之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儿又像是在轻叹些什么。

    莲玉轻手轻脚从花间出来,神色有些惶然,嗫嚅了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终是声音沙沙地轻声试探:“...皇后娘娘会允许您嫁给端王殿下吗?于公,端王殿下与方家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让您嫁过去属于锦上添花,于私...”

    于私,怕不太好办!

    皇后娘娘怎么可能舍得!

    “这已经不是姨母让不让嫁的问题了。”行昭抬了抬眼,神色十分冷静:“是要看皇帝愿不愿意了。我再怎么养在姨母膝下,我也是姓贺的。陈贺两家明摆着是皇帝扶起来给二皇子铺路的,将一个贺家的丫头再指给六皇子算什么道理?皇上虽一时精明,一时糊涂,可这种自拆墙头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

    方皇后只希望她好,皇帝才是真正的阻力。

    行昭就纳了闷了,她两世加在一块儿,想清清白白嫁个人怎么就这么难?

    要是她姓方,皇帝铁定巴不得将她嫁给六皇子,再把六皇子和方家捆得更牢实些!

    可偏偏她姓贺!

    “原以为两厢说开就是一马平川,闹了半天,咱们还在荆棘堆儿里...”

    莲玉有些沮丧,她其实听不太懂自家姑娘的意思,可也明白想嫁和嫁不嫁得成,根本就不是他们说了算。

    行昭舒朗笑一笑,向后偎了偎:“身陷荆棘丛,不动即不伤,可不动,就只能一辈子在荆棘丛里,反倒宁愿伤一伤,总还能拼条血路出来...”

    更何况,这又不是她一个人在拼在闯,有人同她一起闯。

    这才是最让人温暖的。

    入了冬后,日子便越发地冻起来,行明的婚事就定在腊月冬儿里办,方皇后到底还是赐了一丈高的红珊瑚盆景当做头一抬嫁妆,算是给行明添体面儿,方皇后不提让行昭出宫去观礼,行昭闷了闷也没提这档子事儿,托了林公公捎了封书信还有一个装着两千两银票的大黑木匣子当做添妆。

    林公公回来时笑呵呵地捎了话儿:“贺三姑娘想同县主写封长信,拿着笔想来想去也没写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只让奴才给您带个话儿,请您千万勿念,万事皆好。”宫里头人机灵,想了想又笑,“奴才估摸着三姑娘适时也没这个功夫来写信——正在选嫁衣的布料子呢,满屋子大红蹙金丝苏绣缎料,鸳鸯并蒂双囍纹缎面,蚕丝锦的,十样锦的,全架在木架子上险些选花眼呢...”

    行明生性豁达,也该放下了,这都有心思选嫁衣料子了。

    行昭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听说不出宫观礼,莲蓉有些怅然,想一想便明白了:“...去送嫁就得去临安侯府,会不会出事儿,会不会再起周折,只要天知道,不去也好,去了若太夫人拿出长辈的架势来压您,您连话儿都不能说。”

    行昭笑一笑,没接话儿,一手抓了把南瓜子赏给莲蓉。

    年前倒发了一桩大事儿,说是大事儿其实也不大算,九城营卫司的擢升尘埃落定了,领头的那个姓史,没什么身家背景,四十来岁的模样,祖上一直是军户,直到他这一辈儿才发的迹,皇帝喜欢在年前大变动,凤仪殿静静地等着他的后手,果不其然又隔了三两天,皇帝再从九城营卫司里选三个守备去顶西北旧臣的差事。

    财权架空之后,架空军权。

    皇帝步步蚕食,节奏倒是走得很稳当。

    可惜三个守备位子还没坐热,贺现与陈放之就先咬起来,陈放之咬贺现贪墨,一纸诉状递上来,皇帝留中不发。六皇子却意料之外地陡然发力,连递三日奏折要求严查真相,再递奏折请上严查临安侯贺琰财务明细,最后以户部之名要求彻查西北方家积年的财政明细。

    六皇子不按常理出牌,一味偏帮陈家,打压贺家和方家,一时间将朝堂之上的这一池水搅得更浑。

    “皇帝主要想将陈家扶起来,想给老二作势,老六反而帮陈家,压贺方两家...”方皇后哈哈笑起来:“估摸着现今陈家也是懵的,皇上也懵得一头雾水。”

    皇帝想将陈贺两家推给二皇子铺路,陈家为主贺家为辅,可六皇子偏偏摆在明面上向陈家示好,同时却也在打压贺方两家。

    皇帝该怎么想?

    会不会认为六皇子在竭力拉拢陈家,想与方家挣开干系,以示清白呢?

    老六连娶个媳妇儿都喜欢剑走偏锋...

    方皇后笑着摇头,六皇子为人心思细腻,想事情九转回肠,心里晓得明明白白求娶多半没用,还不如自断后路,先破局再补局,退一步进三步,反倒成全自己。

    行昭关注点却在另外的地方:“...陈显陈阁老一家子的聪明人,陈放之明明摸清楚了皇帝的心思,却拆台起内讧,未免有些太蠢了。”

    她才不信方家没在里头推波助澜。

    “为官者哪有通身清白的?贺现太过出头,陈放之年少志高,一时没忍住气儿也是常有的事儿,只是贺现的小辫子不好抓,你二舅公找了好久才抓着,实属不易。”

    二舅公威武!

    陈放之抓不到能杀人的刀,方家便将这把刀递给他,给他机会捅贺现一把,到时候方家还是清清白白的孑然一身。

    可是皇帝会放任自己下的这盘棋被毁吗?

    当然不会。

    六皇子一连上书几个折子,皇帝都压了下来,朝堂之上绝口不提陈放之弹劾贺现一事,反倒斥责六皇子“无事生非,煽风点火”。

    陈放之贸然险行,倒把他爹吓得够呛,陈夫人当即拜访了贺太夫人,以示结盟犹存。

    纵是前朝事忙,年总还是要过的,四皇子禁足一年有余,终是被放了出来,一张脸无悲无喜无嗔无痴,安安静静地缩在德妃身后,像一只无足轻重的影儿,行昭心头叹口气儿,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陈家送段小衣进宫,一桩事做得天衣无缝,方家力有未逮,手插不进皖州去,查来查去段小衣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的——就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伶人,没有人指使,也没有人撑腰。

    四皇子被陈家悉心摆了一道儿,因为她与六皇子的插手,陈家并未如愿得着好,到最后还得将长女嫁进来。

    所以说世事难料。

    年将过完,初五照旧是外命妇进宫问安,行昭日渐大了,避在花间盘腿坐在炕上,将绣花绷子搁在膝上,一手抿线一手拿针,耳朵支愣起来听外面的响动,照例请完安,挨个儿寒暄过后,便有人想留下来,“两载未同皇后娘娘正经请安,老身实在是心中有愧。”

    声音沧桑,字字清晰,是贺太夫人的声音。

    行昭手头一滞,针恰好刺过帕子,徒留一长条线卷在素净的缎面上。

    瞅着门廊看了半天,也没见蒋明英过来唤她,心里头松了一松,也好,不叫她去直面太夫人,也好。

    方皇后正襟危坐于殿上,笑着让碧玉重新烫了壶茶来:“...给临安侯太夫人沏壶温茶来,将才坐久了,太夫人腰背可还好?”

    方贺两家的官司没被抬到明面上,可定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外命妇们哪个不晓得?三三两两地告了恼,便佝身往外退。

    没隔多久,正殿里便只剩了寥寥几个人,贺太夫人敛袖敛容坐于堂上右首,眼角褶子一道儿挨着一道儿,到底是人老了,又强撑起精神来应对这些年的这些事儿,一双眼浑浊得不像个样子,说话反倒还是像往常一样清楚。

    “劳皇后娘娘记挂,老身能吃能睡,除却眼神有些不大好使,别旁的都还将就。”

    哪儿是眼神不大好使啊,分明是心眼歪了。

    方皇后展眉笑一笑:“眼神不好使?那可得着紧些,太夫人掌着临安侯家这么大份儿家业,若是眼神不好使,旁人昧下心眼算计你,你却都不晓得,贺家白白便宜谁去?”

    行昭将银灰丝线卷了卷,又伸展开,铺在软缎上,五彩缤纷的,一晃便找不见了。

    “自然不能便宜别人。”贺太夫人也笑,照旧地慈眉善目,微不可见地侧身往糊了层纸的花间瞅了瞅,“怎不见阿妩?可是那场风寒还未好?”

    方皇后拿行昭身子不舒坦的由头,推了去贺家给行明送嫁的帖子。

    “小娘子年岁长了,性子也敛下来了,便总有些羞见外人,太夫人莫怪。”方皇后说得顺理成章。

    “外人?老身是阿妩和景哥儿的嫡亲祖母,皇后娘娘却将老身归做外人?”

第一百八九章 钗(下)

    行昭眼瞅着软缎上的那卷线,眼眸往下垂了垂。

    莲玉赶紧上前来整理,动作将做到一半,却被行昭拦了下来。

    “乱成这个模样,纠在一起,再理也是理不顺的了,何必浪费时间。”

    是啊,何必浪费时间。

    行昭抬了抬下颌,意味不明地望了眼那一整扇檀木雕花隔板,看不穿,自然也瞧不见她嫡亲祖母脸上的神色。

    她瞧不见,方皇后却瞧得很清楚。

    贺太夫人的脸色没有丝毫异样,既无怨怼亦无愤懑,话儿平缓得像淌在大漠中的清流,又像浮在天际处的流云。

    “血脉亲缘这东西是搀不了假的,可有了血脉亲缘的联系,就不能算成是外人,这个道理本宫却有些不认同。”明明已经撕破脸了,贺太夫人谋定而后动,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进宫来和她打嘴仗的,方皇后笑了笑:“临安侯太夫人想见阿妩?”

    明知故问!

    “皇后娘娘也说了血脉亲缘做不得假,老身自是想见一见阿妩的。”

    “可惜本宫不想让你见阿妩。”

    方皇后抿唇笑上一笑,语气还是沉凝端庄,面容上却有些轻快:“如今是见一面,见了一面就是想带回家住几天,住了几天,阿妩便回不来了。太夫人罪孽没贺琰大,顶多也只是事发之后拘着阿妩,不许阿妩出来,阿妩素来看重情义,见着贺琰她有十足的理由去恨,可对你,她终究是不忍的,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贺家若没有你,一早便败了。”

    贺太夫人也笑。

    方皇后一辈子过得苦,她过得就不苦?

    贺琰是她生的,她自然偏爱他些,可如今看起来老侯爷偏爱贺现也不是没有道理。丈夫死了,儿子废了,野心勃勃的庶子意欲取而代之,她涵养功夫一向好得很,是忍出来的,也是练出来的。

    “若是阿福有皇后一半的手腕和心胸,贺家一定更上一层楼。”贺太夫人风轻云淡提及方福,“西北财政兵权被架空,平西侯耽于定京城内,没了爪子的老虎只能安安稳稳地任由猎人收拾,方家岌岌可危,皇后娘娘还有胆量说出这番话来,老身当真服气。”

    架空?

    这么容易就架空了?

    若是当真这样弱势,方家几代人的心血都拿去喂狗好了。

    行昭挑了挑眉心,人做事常常带有自身独有的处事方式和印迹,六皇子行事布局喜欢出其不意,方祈是简单粗暴但有效,方皇后喜欢借力打力,而贺太夫人常常是九曲回肠,很难有直接的时候。

    正殿之上,方皇后听完贺太夫人后言,笑一笑:“阿福若有本宫一半的心机手腕,一早贺琰就废了,也用不着等到这个时候。”

    皇帝厌弃贺琰,贺琰便废了,靠老娘靠岳家起来的男人,根本扶不住。

    贺琰废了,贺家必须要再推人顶起来,若是景哥儿在,贺太夫人生拉硬拽也要将景哥儿要回去,离心离德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只要景哥儿还在临安侯府,贺家就没败!

    可惜啊可惜,景哥儿一早便外放出去了。

    没靠住孙子,庶子靠得住吗?

    方皇后想一想心里就畅快极了,贺太夫人还没来得及下决断,皇帝代替她下了决断——扶庶出三房贺现代表贺家来削弱方家,贺方两家已经结成死敌了没有错,可是贺太夫人愿意看到一向被压在脚下,深恨已久的庶子取代贺家长房嫡支的地位吗?

    “贺琰废了,可他的儿子还没废,景哥儿是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临安侯的爵位,贺家的家业、人脉、名誉都是他的,没有人和他争。”贺太夫人坐久了,后背与腰都有些痛,没有永远的至交也没有永远的仇敌,只要目的相同,何必在乎过程?

    “阿福的除服礼也过了,景哥儿与阿妩的婚事提上日程,皇后娘娘是姨母却不是生母,行景与行昭姓贺,也不姓方。贺琰只有景哥儿一个嫡子,临安侯的位子只有他来坐,也只能他来坐。等景哥儿当家了,贺方两家一笑泯恩仇,既是方家的助力,也是贺家的退路。得一个盟友,总比树一个劲敌来得好吧?”

    原是来抢景哥儿与她的...

    行昭半晌无言,终是埋首抿唇一笑,翻过手瞧一瞧,薄薄的一层素白表皮之下奔涌着鲜红的血液,她心头徒生怨恨,这些血...只要有这些血在,她就是贺家的人,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无论她多么努力,他们都是她的亲眷,身上流着和她一样的血。

    多令人可怕啊。

    只要贺琰上书一折,请立行景为世子,长子嫡孙名正言顺,无论宗法制度还是皇权意愿,都没有理由说不,行景最后还是要老老实实回临安侯府去,在那四四方方的老宅里再次陷入贺家那一滩漩涡里。

    天将昏黄,贺太夫人心平气顺地告了辞,临了隔着隔板朝花间深望了望,浑浊的眼神陡然变得柔和且光亮,轻声低喃:“...阿妩翻了年快十二了吧?悉心收留的绫布还存在库里,只是不晓得小娘子长有多高了。”

    垂垂老矣的妇人做出这样的神情。

    方皇后竟然一时也拿不准,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食不言寝不语,行昭陪方皇后用晚膳,满堂静谧,只能听见调羹轻搁在瓷沿边儿上的声音,方皇后抬眼觑了觑行昭的脸色,心下大定,等晚膳一收,便长驱直入问:“犹豫三载,贺太夫人终究彻底舍弃贺琰,阿妩当如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哥哥接任贺家家主,于方家于他自身,都是一个助力,这一点太夫人其实没有说错。”行昭讷了讷,今时不同往日,皇帝要推贺家下手对付方家,可若是贺家的掌权者是行景呢?再者朝中有人好做官,若贺家当家人换了人选,行景与贺家撕破脸皮,官宦仕途暂不说受阻,看在贺家脸面上的那些人能推他一把吗?

    太夫人说话说得九曲回肠,可却常常一语中的。

    让景哥儿回来接任贺家,确实是双赢。

    这也不算是妥协,至多算是结盟。

    可人活一辈子,不能仅仅是为了赢面,有时候自己心里头那道坎儿过不去,赢面再大也是白搭。

    方皇后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笑着握了握行昭的手:“太夫人提出来的条件是很诱人,她能掌住贺家,可她能掌住皇帝的心思吗?皇帝愿意推一个与方家亲厚的人坐稳贺家吗?她想让我使力,想得倒美,我凭什么如了她的愿,我们景哥儿又不是没得前程和出路。”

    贺太夫人以为谁都像她一样,把荣耀与体面看得重极了,那她就打错算盘了。方家再破败,也不稀罕一个临安侯的爵位。

    方皇后边笑边将行昭往自个儿身侧拢了拢,话里戏谑:“更何况要是景哥儿真掌了贺家,我们阿妩就更嫁不成老六了...”

    行昭脸兀地一红,风一样的方皇后,思路跳得不是一般地快。

    果不其然等进了二月,贺琰不能上早朝,可他还是能递折子上来的,托了相熟的公公递到了皇帝跟前儿。

    “...临安侯说是年岁渐大,应付起贺家上下家事有些有心无力,想请封行景为世子代其处置家业。”

    临到月白,也不是初一十五,因事涉皇后亲外甥,皇帝到底还是来了凤仪殿,行昭福了福礼,没听皇帝让她避开,便心安理得地坐在下首一壁吃茶,一壁听,借放茶盅的功夫,飞速抬眼瞅了瞅皇帝——眼下乌青,皮肉下拉,眼神涣散,往日里的英姿挺拔如今是半分见不着了,分明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纵欲过度的男人模样。

    行昭却晓得没那么简单。

    皇家人底子都好,少时喝几个奶娘的奶水,中气足得很,寻常的春药与迷香能让一向底子强健的男人在一两年里就变成这幅模样?魏晋名士以食五石散为雅事一桩,可惜服用上了,便再也戒不掉了...

    对皇帝是这样,对与之同食的顾婕妤更是如此。

    “立行景为临安侯世子?”方皇后神色微愕,随即缓了下来,隔了片刻有些喜上眉梢:“这是阿福的心事,更是我一直以来的心事,临安侯自阿福去后便未曾娶妻生子,原是身体不好,有心无力啊。”

    行昭口里含了茶水,一时间喷也不是,咽也不是。

    这个时候方皇后还不忘坑贺琰一把。

    皇帝素来多疑,自同那小顾氏晕乎了几回后,脑子想转却总也有些转不快了,可一瞧皇后的神色,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好,挑着眉心一抬眼便看见行昭,干脆笑她:“若你哥哥当了临安侯,温阳辈分儿便也跟着涨了。”

    行昭仰脸一笑:“那哥哥既是扬名伯又是临安侯了,那他是住在雨花巷呢,还是九井胡同里啊?住在雨花巷是挨着舅舅住,估摸着哥哥也是愿意住在雨花巷里吧,九井胡同的宅子年岁太老了,哥哥总怕瓦墙会落下来。”

    方皇后不好说的话,行昭说了。

    可说了,行昭又怕皇帝迷迷糊糊地听不懂,索性加大力度:“若哥哥领了世子,那舅舅是叫哥哥伯爷好呢?还是侯爷好呢?”

    一身担两爵位,大周不是没有过,常常是一个爵位传嫡长子,一个爵位传嫡次子。

    方皇后便笑:“论你哥哥是侯爷还是伯爷,你舅舅看见他,也要叫一声大外甥!”

    皇帝眉梢快挑到了额头顶上,第二天早朝便没批请立的折子,只说“扬名伯已是世袭罔替之爵位,临安侯年岁也不算很大,总还有次子幼子出世,若着实膝下空虚,弟承兄爵也不是没有过。”

    话儿传到九井胡同临安侯府里头,荣寿堂当下摔了两樽水头极好的玉器摆件儿,第二天便传去要给贺琰寻续弦的风声了。

    贺太夫人在寻亲事,仪元殿里同样有人在求亲事。

    一扇八合门的紫檀木屏风展在地上算作隔开外殿内厢的摆件儿,汉砖地一尘不染,人影倒在地上绰约可见,屏风之后书案之前,向公公臂搭拂尘,佝身与皇帝耳语。

    “...近日六皇子与陈显陈阁老家走动甚密,今儿个一下早朝,便来问询奴才,前朝可是曾有旧例,一门两王妃?”

    老六想求娶陈家次女!?

    皇帝勃然大怒。

第一百九十章 早春

    可这一怒,着实站不住脚。

    皇帝神情冷峻地坐在书案之后默了良久,老六竟然把主意打到陈家身上了!不安分,手伸得这样长,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伸到他身下的那方龙椅上了!?

    皇帝陡然有点灰心。

    先帝,他的父亲虽是对女色上无节制,可朝堂之事全都理得顺顺溜溜的,方家安然镇守西北,秦伯龄把手西南山城之地,文有黎贺陈三家,武有方秦梁三家,中央稳如泰山,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传到他手里呢?

    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啊!这天下都是他的,这些都是他的臣民!可瞧一瞧那些文武百官,一个一个心里头的算盘都拨得又响又亮,他还没死呢!

    全怪鞑靼那一窝狗娘养的狼崽子!

    靠击溃鞑子,方祈军功卓著,从三家之中一跃而上,隐隐变成了三者中的佼佼者,皇帝赏无可赏,三足鼎立之局被打破了,他便全慌了,没有人能比方家的功勋更盛气,也没有人能压得住方家了,连皇家抓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错处都下不了手!

    如果方礼内应外合,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万幸阿礼还是年轻时候的性子,总不愿意伤了他,这世上只有阿礼对他最好,什么都顺着他,在他跟前什么反话也不说!

    也怪应邑那个小蹄子!

    若不是她与贺老大纠缠不清,还下手逼死方家小女儿,他会这么防备方家吗?会打压下贺老大吗?若没有她,文官三足鼎立的态势照旧还在!也不再需要他费尽心力地捧一家压一家了!女人家不守妇道天理难容,当真是亡国之本!

    母亲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女儿,死就死了,还拖出来一连串的祸事!

    还怪方家!

    奴大压主!别以为身上顶了些功勋就能狂吠起来,狗叫不叫要看主人打不打!

    他们全都没将他看作是皇帝,就算元后那个身娇肉贵的老儿子死了之后,这阖宫上下也没正正经经地将他看成是储君过,元后之子一生下来别人就叫他太子,他死了别人还叫他太子,真正的太子在这儿啊!是他啊!

    他们都忤逆他,都不顺从他!

    只有阿礼和老二顺着他,一个把他当成天来崇敬,一个把他看成神来景仰!老六个性沉静风度雅然,阖宫上下都交赞他——多像元后那个儿子,所有人都喜欢他,都将他当做可以信赖的主子...

    而他照旧什么也不是...

    皇帝无端颓然下来,好久没想这么多事情,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眼前全是白光一片,刺得人眼仁疼,索性仰躺在椅背上阖了眼。

    可一阖眼,脑门就钻心地疼了起来,皱了皱眉头,赶紧把手伸到向公公面前。

    向公公腰佝得更低,心头有口长气落了下去,敛眉从贴身怀里掏了只亮釉九节竹纹小青花瓷匣子来,一打开磨得细细的白粉险些被风扬了起来,连忙拿手盖住,再毕恭毕敬地承了上去。

    皇帝深吸一口,脑子松缓些,全身都舒展了下来,像是浮在云端又像漂在水面上。

    “你怎么回应的端王?”

    皇帝声音弱得像从远处幽幽传来。

    他怎么回应的端王?

    向公公迟疑半晌,拂尘一甩再一搭,诚惶诚恐:“天家的祖宗家法、规矩道理,哪里轮得到奴才一个阉人给六..端王殿下回应?只推说不晓得,便急急忙忙地来同皇上回话了。”

    宫中三个皇子,老二豫王,老四绥王,老六端王,皇帝登极之前没封过王,便总说“都是一家子,老二老六地叫唤,这才是叫儿子。豫王端王的叫,是叫臣子,叫疏远了。”

    如今皇帝却将六皇子看作臣子。

    “端王现在在哪儿?”

    “应当是在户部。”

    “叫他过来。”

    向公公佝身称是,向后退了三步,才敢转身绕过屏风,“咯吱”一声推开了朱门,早春时节天欲暖欲晴,紧掩的朱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儿,向公公不敢叫暖阳堂而皇之地照进殿里,怕惊着了内厢那位主儿,只好蹑手蹑脚地从缝儿里钻了出去。

    扬一扬拂尘把徒弟小荣子轻唤了过来,打发他去户部请六皇子,小荣子一脸机灵手往兜里一揣,腰一佝便跑得不见了人影儿。看小荣子一副伶俐样子,向公公颇有些与有荣焉,这世上的位子都是有定数的,小荣子机灵就该轮到他当他向总管的徒弟,往后接替他当着仪元殿的第一人。可有些人坐上了不是自己的位子,论他坐了十年八年,就是做不稳当...

    向公公往回看了看,心里叹了叹,再回过头来眼神落在了远处,余晖斜阳,暖絮乱红,春愁无力,早春的媚和天子脚下的庄重和在了一起,东不像西不像,一个四不像活得艰难。

    这皇城里的宫室有九百九十九间,太祖皇帝笃信世间不能有十全十美,哪会有人什么都占全了呢?

    户部在中郊,六部离皇城都不算远,小荣子在前面儿走,六皇子不急不缓地在后头跟,向公公远远便瞅见六皇子过来了,眼神一黯往雕花朱门里一瞄,六皇子便笑了笑随手赏了个金馃子给小荣子,“去孝敬你师父几坛好酒喝。”

    小荣子先瞥向公公,见自家师父破天荒地眉毛都没抬,便欢天喜地地接了赏钱。

    向公公推了门,隔着屏风沉声通禀:“皇上,端王殿下来了。”

    六皇子眼神一抬,紫檀木八合屏风遮得严实,像一刀将外头的暖与里头的阴果决割断,等了良久才听见内厢传来皇帝颇有沙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向公公手缩在袖里朝六皇子做了个手势之后,便恭顺垂眉手往雕花门框上一架,门便从里向外缓缓阖上了。

    小荣子服侍向公公往外走,边走边压了声音问:“六皇子上的银钱能收,可别人赏的不能收,师父这是什么道理?”

    “甭管什么道理,六皇子要赏是给我给你颜面,老老实实收着就是。”

    向公公人老成精,将行过拐角,皇城便尽在眼下,一层覆盖一层的宫室,狭长绵延的宫道,北折的骊山,碧玉翡翠带似的绛河,可惜都被蒙在了早春余晖的光晕之下。

    向公公轻声一叹:“乱了...全乱了。”

    什么乱了?

    小荣子不说话,大抵是皇帝的书桌乱了吧?

    皇帝自从服食了...那东西之后,他的那方紫檀木书桌便乱得不像个样子了,折子摞得半身高,一折压一折,皇帝却从来不许人收拾,连师父都不许挨,旁人更没这个胆子去碰,可他每次看到那杂七杂八乱放的书桌心里头就像有个爪子在挠...

    内厢的六皇子心里头也像有个爪子在挠。

    里间的空气好像都滞住了,停滞在了老狮子得意的年华里,迷蒙得像缕青烟在扶摇直上中陡然留滞,嗅久了这个味道,鼻头便有些发麻,紧接着身体好像也有些发麻了。

    六皇子垂首掩眸,丝毫未动,静待皇帝出言。

    “你喜欢陈家?”

    皇帝轻咳了两声之后,顺势出言。

    “回禀父皇,谈不上喜欢,陈家家风严谨,诗书传家,又是大周身有底蕴之世家,颇得父皇欢心,儿臣既不敢喜欢又不敢不喜欢...”

    “你也喜欢陈家次女?”

    皇帝不耐烦听六皇子耍花枪直截了当:“你想求娶陈家次女?”

    六皇子愣上一愣,神色眉梢之间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向外看一看,倒惹来皇帝一声冷笑:“向公公领的皇粮,是朕发的俸禄,你的那点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朕!”

    六皇子膝头一松,险险跪地,手撑在矮几之上,一张脸闹得滚烫。

    “在定京城里,在皇城里就要像一根藤蔓,牢牢地和别的藤蔓攀附交结才能立得稳当...”皇帝心头有种莫名的得意,“陈家势力渐起,方家日渐...”嘴上一停,“你倒会烧热灶。”

    六皇子头一次觉得他的父亲是这样的愚蠢。

    善于沾沾自喜,善于自以为是,和他的祖母一模一样,局势乱成了这个模样,若再无振起之力,谈何坐稳江山!

    六皇子的敛面不语,倒叫皇帝开了话头,手撑在椅背之上,每每服食之后脑子有些晕乎,可身上气力足得很,眉梢一挑:“你当真想要求娶陈家次女?”

    自鸣钟摇摆不定,每晃荡一下六皇子的心便沉了沉。

    皇帝心智不清,他近乡情怯,可他更知道只要抓住人性的弱点,无论怎样都有赢面!

    做戏要做全套,半途而废只会徒惹猜忌,反倒坠入深渊!

    “是!”六皇子沉了沉眉,“儿臣倾慕陈家次女已久,陈阁老家训甚好,陈娘子定会成为端王府的贤内助!”

    皇帝面目陡然一沉,怒气再起。

    是倾慕陈娘子已久,还是倾慕陈家势力已久,还是陈家和老六沆瀣一气已久!

    绝无可能!

    老六要和着陈家破他的局,绝无可能!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出去!”

    皇帝声量陡然亮开,震得满室拂尘乱窜。

    六皇子埋首于胸,眸光一亮,埋首踟蹰于原处,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副畏缩后悔的模样,张了张嘴想说话,可一身抖得厉害又将头沉下往外退。

    皇帝电光火石之间脑中一灵机。

    “等等!”

    六皇子脚下一顿,背对于其,眉眼清舒,眸色极亮。

    “温...”

    皇帝梗在一处,挥挥手未在继续往下说了:“出去吧!”

    六皇子心头一跳,随即缓缓放下。

    温是什么?

    温阳县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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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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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