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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一章 夜

    父与子,君与臣之间,这段为时不多,却实在算不上愉快的交谈,在天黑之前便传到了凤仪殿来。

    蒋明英拘手垂眉:“...小荣子寻摸了个犄角旮旯堵的林公公,带了话儿,说得很隐晦,只是说‘皇上与端王殿下交谈之后仪元殿的门儿便也不开了,连向公公也没法子进去劝,怕是因着端王殿下心有些大的缘故’。”

    心大?什么叫心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叫心大,那老六确实叫心大——背靠方家,还想将陈家一并拢过来,皇帝可不就认为你心大了!

    方皇后若不是现在手上拿着册子,几乎想击节赞赏。

    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今不搅乱这一池水,怎么能浑水摸鱼?

    再抬头瞥了眼规规矩矩敛裙坐在炕上抄帖子的行昭,这小娘子口是心非的,眉眼倒是装得很乖顺,偏偏悬腕拿着笔这样久没落得下,朗声笑:“阿妩过来!”

    行昭如释重负,飞快放了笔,正要撑手下炕趿拉鞋穿,一抬头却见方皇后似笑非笑的样子,当即红了脸,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字儿还没写完...不好过去..”

    方皇后便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儿,外厢的风铃轻轻脆脆地响了响,没隔多久,行昭便能看见屏风底下的有双玄色蹙金丝的短靴定在那里没往前行。

    阖宫上下也只有皇帝敢穿玄色。

    皇帝来凤仪殿却没让人通禀...

    方皇后眼风往底下一扫,笑声未停:“既是课业未完,还敢偷摸听我与蒋明英说话儿,明儿个便让常先生罚你一罚...皇上来了!”方皇后赶紧将册子往身侧的小案上一放,笑迎了上去,温言软语:“您可曾用过晚膳了?怎也不叫向公公进来通禀一声?”

    “还没来得及用。”

    从黑到白,再从夜到明,凤仪殿的宫灯里烧的蜡是不是要比别处的更昂贵,更稀罕些呢?怎么别处的就没有这样暖,这样亮呢?

    皇帝怔了怔才接了后话:“是没让向公公先来通禀,你我夫妻,何必通禀来通禀去,夫妻闲话家常,没必要先叫你隆重地预备着。”

    夫妻?

    负气吧!

    方皇后面上笑一笑,扬扬手打发蒋明英:“...让郑婆子给皇上下完鸡汤银丝面来,再煎个蛋,甭煎得太实,皇上喜欢吃流黄的。”

    蒋明英应声而去,行昭借空档也福身同皇帝告了恼只说“课业还没写完,明儿个常先生怕是要打莲玉手板了。”,话一完便敛了襦裙跟在蒋明英身后一道儿出了正殿,蒋明英穿着件儿墨绿杭绸褙子走得飞快,没一会儿整个人便湮没在了夜色中。

    小厨房在西边儿,可蒋明英走的道儿却是东边儿。

    行昭往东望了望,东边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大窟窿,往东去就出了凤仪殿了,再走,便进了东六宫的地界儿。

    谁住在东六宫?蒋明英只有煮一碗鸡汤银丝面的功夫就要回来...东六宫里离凤仪殿最近的是毓清宫,而顾婕妤就住在毓清宫...

    行昭站在廊间愣着神,寻常宫人是不敢来唤这个在帝后跟前都有脸面的温阳县主的,有头有脸的近身女官们不敢抬头来看,反倒是低眉顺眼侍立在阶下的小宫人们抬了抬头再飞快地将头埋了下来。

    丫头们的小动作反倒让行昭回了神。

    莲玉上前扶了把行昭,轻声说:“您是去花间还是回瑰意阁?”

    “回瑰意阁。”行昭眸色深深,压低了声音:“结果只有一个,又何必太在乎过程。”

    她其实不太想看这场夫妻间的博弈,生怕一不留神就看见了以后的自己和周慎。

    她敢说那句“值得”,就有敢承担后果与拼命的勇气和准备,就算这样,她还是怕的,可再来一世,她便晓得了人生不能因为怕就止步不前,她因为怕母亲的悲剧提早再现,一而再再而三的遮掩真相,反倒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她因为害怕面对母亲几近崩溃的情绪,选择闭口不谈,最后酿成苦果自己咽下。

    怕这个字好难听,她若再说怕,便是对不起爱她的,她爱的,攒足劲儿想让她幸福的那些人儿了。

    行昭举步欲离,却滞了滞,侧身往里间深望一眼,耳朵里传来零零碎碎的声音,拼不全,却叫人无端安心。

    “您也别仗着底子好,胡乱地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方皇后拢袖亲斟茶,看了皇帝一眼,拿话儿来引:“可是老六气着您了?”

    皇帝脸色沉得更厉害,茶接了没喝,端在手上,也没回答。

    方皇后心中一哂,事实是不太好说,总不能说窈窕淑女儿子好逑,反倒把老子气得够呛吧?皇帝要说了,她再一细问,为什么陈家女不好再嫁老六?皇帝吭吭哧哧又该说什么?说怕到时候清理不了你们方家?

    不是什么人都能学汉武帝的。

    想学汉武帝之前,得看看自个儿身边有没有个拿得出手的霍去病!

    “为着户部的差事?”方皇后笑说,“老六一贯胆大,前些日子不是还参了平西侯一把?您也说说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既送过平西侯的弓给他,也送过平西侯用过的舆图给他,怎么就大义灭亲了?淑妃身子...”

    皇帝越听火气越盛,抬了抬手一把打断方皇后后话:“将才在同蒋明英说什么呢?”

    是在试探她晓不晓得今下午仪元殿的那桩事儿?

    方皇后笑着将书案上的账册往皇帝身边儿轻轻一推,从善如流:“老二正经娶了媳妇儿了,老四的事儿也该办起来了吧?老四是男儿汉等得起,陈阁老长女今年就及笄了,再磨,定京城里就该笑话了。”

    皇帝现在一听陈家,老四,老六就烦,单手将那本厚厚的账册重新推了回去,不想看。

    一堆烂帐。

    老六想娶陈家女,无非是想勾上内阁那条线,再借陈家的姻亲摆脱方家。

    算盘倒是拨弄得响亮,可惜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顺心遂意!

    他想了又想,要不配个四五品的文官家的姑娘给老六,要不就是一个破落的勋贵世家娘子,就像老二家的那个安国公石家的侧妃一样,掀不起浪来,明面上又够体面,也不至于堕了皇家的威风。

    再顺下来,满堂上下这么绕啊绕,绕啊绕,他上哪儿去立马找个石侧妃那样的小娘子!

    他原是觉得顾青辰就很好,可临到最后念及母家的情分,总不能叫自家生母的亲侄女儿嫁个心不在她那儿的夫婿,然后苦一辈子吧?

    再看文官,文官与文官之间牵扯甚深,同科,师生,姻亲,这些读书人几厢交错缠得紧紧的,看得上眼的文官人家要不和陈家有关联,要不和黎家有关系,要不就是贺家的交好,就没一个是清清白白的纯臣!

    完完全全忠于他的,忠于皇家的,不结党营私的纯臣!

    皇帝心烦意乱,脑子里闹哄哄的,口里头又干又苦,全身上下明明像是充满了劲头,却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悬在梁上的羊角宫灯好像在晃,晃在眼前变得光怪陆离,支离破碎成有棱角的光,皇帝咂了咂舌,他现在好想服用那药,只有那一堆一堆的白色粉末才是他最忠诚的臣民,是他的信奉者,是他的天与地...

    方皇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外厉内荏的帝王,陡然间神色有些恍惚,正想说话,外厢却传来一阵极有规律敲叩隔板的声音。

    “进来吧。”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蒋明英鼻尖上却有汗,脸上像是吹了风,只有颧骨上红扑扑的,恭首垂头捧着黑漆描金托盘进来,放在皇帝身畔的小案上,福了福身便垂首侍立其旁。

    “皇上快趁热用...”

    方皇后话音未落,皇帝扶着椅背刷地一下起了身,撩袍往外走,身后撂下句话:“皇后先安歇吧。朕今儿个夜里去顾氏那处。”

    方皇后连忙起身去送,脚下一歪,一个没站住,身子向左一侧,蒋明英眼疾手快一个跨步扶住,待眼里再看不见皇帝的背影之后,才细声细气地附耳轻语:“...该怎么说怎么做,顾婕妤是个机灵人儿,我只粗略地说了一遍,她便记得牢牢实实的了。”

    “不只是机灵,胆子更大,否则怎么会我只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便敢手眼通天地从宫外头运药进来了呢。”

    方皇后倚靠在蒋明英身上,语气十足淡定。

    孙氏有孕,小顾氏恩宠渐薄,是小顾氏铤而走险运进春药,她掌管六宫几十年,这事儿如何瞒得过她,小顾氏诚惶诚恐地请罪伏诛,可却是她做主,要求再加点儿五石散进去...

    既然人心拢不住人心,那就让换个花样儿来吧。

    大家都是罪人,又何必将谁该下黄泉,谁该下畜生道分得这样清楚呢?

    晚风凉薄,方皇后静静地看着挂在门廊外的那一串八宝琉璃风铃往东摇一摇,再往西摇一摇,可她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入宫二十余载,她方礼虽是女子,为人却只求一个顶天立地,不屑拿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那些同样可怜的女子,她手上虽不算干净,可从未曾碰过那起子阴私龌龊的勾当,可她如今却将这种手段用到了她的枕边人身上。

    何其可悲。

    毓清宫宫门紧闭,内间烟雾缭绕,白雾蒙在昏黄的灯下薄薄的一层久久不散。

    小顾氏半跪于罗汉床畔,白素罗的亵衣顺着光滑的肌肤从肩头沿着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滑,颈上有两条嫣红的丝带交项缠绕,身娇体软往右一靠,眉眼向上一挑,眼神极媚:“今儿个三郎与端王殿下置气儿了?”

    空气中的气味是甜香回甘的,皇帝眯了眼,深吸一口气儿:“老六心眼活,胃口大,想求娶陈家女,朕...到底还没死呢!”

    妾室就是个玩意儿,玩意儿想要就要,不想要扔了就行,谁在乎同她说了些什么?

    小顾氏身子往前佝了佝,眼里蒙了层水汽:“皇上是天子,口无遮拦,贱妾却听得心惊胆战。”

    皇帝眯着眼笑开,一把将小顾氏搂过来,倒惹得小顾氏一声惊呼,惊呼之后便听女人怯生生的又软媚的声儿。

    “端王殿下好无道理,一手舍不得放掉皇后娘娘的娘家人儿,一手又去招惹陈阁老家,贱妾乡下地方来的都晓得,得将自个儿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才好去锅里的,若是碗里头的饭实在是难吃,也要倒掉了再去盛锅里头的...”小顾氏眼里水灵灵地边说边往皇帝身边儿靠,一眼瞥见皇帝沉下去的神色,赶忙笑:“贱妾见识浅薄,还求皇上多教教奴家...”

    尾音向上一勾,小腿便顺势缠上皇帝。

    皇帝身上热得很,却觉得小顾氏说得有道理,眉角一抬,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白素罗本就丝滑,小顾氏胸往里一埋,衣裳便越滑越快。

    “乡下地方话儿糙理不糙,那人既是嫌弃自个儿手里这碗饭,便就是要给他舀多一点儿,再难吃也要守着他吃完,等他吃完了,肚子里也没空当去装锅里的那些好吃的饭了...”

    话儿越说越慢,气儿倒是越喘越急。

    皇帝听得有趣,手一把抓在小顾氏纤细的腰肢上,手上捏了两把,满足地喟叹一声。

    小顾氏哀哀一呼,话儿却要说完:“方家是碗里的饭,陈家是锅里的饭,端王殿下想娶陈家女,那索性指个方家女给他,等他吃饱了,就没气力再要锅里的饭了...”

    皇帝手上的动作一顿。

    方祈的女儿是定了婚约,可方祈的外甥女儿没定啊!

    下午那一声没出口的温阳县主,是因为尚有重重顾虑在,可在如今的红绡帐暖鸳鸯颈前,那些顾虑算什么!

    皇帝陡然觉得自己的智力太棒了,棒得旁人拍马莫及。

第一百九二章 心想

    俗话说得好,笨鸟先飞。

    皇帝大概觉得自己个儿是秀于林被风摧的那根木,脑袋瓜子聪明着呢,旁人谁能算计得过他?

    算来算去,不也被他捏在掌心里头揉搓?

    带着小美人儿服侍一夜的欢愉,五石散的欲仙欲死,还有对自己智力上无与伦比的赞赏,第二天一大早上早朝,皇帝一脚踏进仪元殿正殿,眼里便是满满当当的或着红穿紫,或云纹仙鹤的文武百官,脚就像踩在云端上,飘飘然啊飘飘然。

    陈显陈阁老朝袍玉带,往里缩了缩脖子立于左上,三呼万岁后将起身便执玉芴跨步上前,朗声阔响。

    “明德三十五年,满朝六部各司皆普查财政清廉之态,今上即位二十余载,国富民强,风调雨顺,虽有人患天灾,却亦不足为惧,掌国之天下事者,当以德善大公服人,西北方指挥领体迈年高,臣启奏今上,方指挥领当可赏金千两,赏地千亩,以告老还乡,图慰老臣愁肠忠君之心。”

    “臣附议!”

    “臣附议!”

    立于陈显之后两人紧随其后,撩袍附议。

    方指挥领即是方祈二叔,行昭二舅公,方家镇守西北的二号人物。

    陈放之和贺现没本事名正言顺地将方二舅公蹶下来,陈显终是耐不下性子了,亲自启奏却是拿方指挥领年事已高的由头做筏子,要求他致仕放权?

    高手过招,不耐烦虚与委蛇,干干脆脆地一招锁喉。

    皇帝眉间一挑,抬下颌,眼神落在规矩垂眸,满面胡茬的方祈身上,提高声量问:“平西侯的意思呢?”

    仪元殿的梁柱冲得极高,方祈翻个白眼往上望了望,奶奶个熊,你要撅我们老方家的官儿路还好意思来问老子的意思?老子能有几个意思?又没缺个心眼少条腿儿!

    皇帝指定了人出声问询,那人不开腔,旁边人就不敢接话。

    正殿陡然静下来,陈显侧身眼风往方祈处一扫,再从从容容地收回来,眼神很平和地落在了龙椅下三寸的位置,皇帝不喜欢方家把西北当成禁脔,自然也不喜欢陈家在西北称王称霸,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他喜不喜欢了。

    百官上朝的地方只有端严肃穆,暗黑漆的柱子像是要通天,铺在地上的汉砖一块接一块儿,精密得趴在地上瞧都瞧不见中间接着的那道缝儿。

    “方都督...”方祈不回话,皇帝陡升焦躁,“方都督!”

    两声方都督,一声更比一声来得急,到了第二声分明能听见怒意。

    方祈猛一抬头,神色全埋在了满鬓的胡茬里,只能看见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皇帝胸口一噤,紧接着便见方祈咧嘴一笑,牙齿隐没在胡须里显得又白又憨。

    “臣...”方祈原是敛声,眸光一转便提了声量,中气十足:“臣附议!”

    皇帝手头一松,心下窝火,眼神却不晓得往哪处落,一瞥便抓到了跟在黎令清的六皇子:“端王,你怎么看?”

    六皇子嘴角往上挑了挑,再迅速放下,抬头撩袍上前跨步,一气呵成。

    “儿臣以为大周当以厚德载物,陈阁老宽严并济,治下功卓,当属我朝之大幸。魏征海瑞之流乃太平盛世之清风,山间小涧之涓流。方指挥领年事已高,赐金赐宅,擢升虚衔儿归于田园,已是天家之恩德,皇上之仁厚...”

    话儿倒是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得很是妥帖。

    说得陈显老脸都红了,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一退,旨在离六皇子更远些。

    皇帝神色一木,心下冷哼,大手一挥让六皇子这一长番洋洋洒洒的骈文赞扬可别在说下去了,索性一锤定音:“赏方指挥领良田千亩,黄金千两,人老了是该让贤了。”

    人老了该让贤了...

    六皇子埋首退后一步,回原处站定,好似佳音入耳又像波涛十丈。

    那头的早朝还没下,这头凤仪殿便接到了消息,方皇后颇有些不忍心,叹口气儿:“你二舅公是个闲不住的,年轻时候就喜欢带着你舅舅抄上东西去大漠里射狼,平西关比京里的城墙高出几头来,论是三九隆冬还是三伏酷暑,天一暗,你二舅公准要提壶老酒,上城墙往远方瞅一瞅...”

    每一个西北出来的人,对那一方天地都有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执念与偏爱。

    这与思乡情切不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归属与相拥之情。

    行昭长在定京,一辈子拘在定京,其实是不懂这份感情的,面上笑了笑:“二舅公年岁到底是高了,他老人家想登墙头看大漠,难不成还有人敢拦?舅舅既然敢附议二舅公致仕,就一定是有后手等着陈放之和贺现的...”一道说一道给方皇后递了盏乳酪过去,语气郑重地许下承诺,“您也一定还能回西北去的。”

    方皇后转了头去,无言轻笑,再未接话。

    将过午晌,雨就嘀嗒嘀嗒地往下落了,瑰意阁外间新栽了一株还没成活的美人蕉,雨是春天的雨,打在还没长成的狭长的如碧玉翡翠般的芭蕉叶上,倒也还是有那么点儿绿蜡卷夏风的意思。

    行昭卷了本书仰靠在了暖榻上瞧,凑拢了嗅,还有股沉墨未干的味道。

    “放了一个冬,书上潮气儿重得很,哪日寻个艳阳天,咱们将书拿出去晒一晒。”行昭不喜欢闻水汽儿,索性掩了书卷轻声轻语地和莲玉吩咐。

    莲玉探头望了望天儿,却笑:“怕还得再等一两个月份,等入了夏,天气儿便好起来了...”

    莲玉话儿还没落地,其婉便撩帘进来了,自小进宫礼数是刻近骨子里的,再急的事儿行过礼后才有心思说:“这场雨来得急,端王殿下没带伞,路过凤仪殿来问皇后娘娘借伞,皇后娘娘找了来找了去也找着一柄好用的,让姑娘捎带柄伞去正殿...”

    偌大个凤仪殿没把伞?

    行昭掩眸一笑,莲玉寻了柄素青竹柄的油纸伞来,行昭接过来就往正殿走。

    瑰意阁离正殿近得很,没几步路就到了,隔着游廊便听见里间有声音,少年郎的声音总是很好认的,六皇子习惯说话儿停一停,说完半句停一停,像是在想又像是在特意给听者留出时间。

    “慎到底年弱,若无皇后娘娘当机立断,就怕父皇的一念之差。”

    差之毫厘,去之千里。

    什么一念之差?六皇子要做戏求娶陈婼,若是皇帝一念之差里遂了他的意,她与陈婼的恩怨情仇两辈子都怕是解不开了。

    “我出手不过是让阿妩早些入皇上的眼,你若慢慢来,曲折迂回,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是方皇后的声音,又听她长叹一口气,“你是我看着长成的,又是淑妃的儿子,我自是信你。我且只问你一句话,权势与亲眷血脉,哪一个更重要?”

    “慎身边之人更重。”六皇子语气坚定,“站在高处才能护之周全,先有因再有果,世人却常常本末倒置。慎不是聪明人,却也知道,该将什么放在前,什么放在后,若无人相随,即便手掌权柄,也只是个孤家寡人,岂不可怜?”

    行昭撩帘的手滞了滞,身形未动,手腕却将廊间的风铃碰响了,抿嘴笑一笑,干脆抬脚入内。

    方皇后端坐于上首,见是行昭过来,笑着招手让她快进来,又指了指六皇子:“...淋了一脸的雨,凤仪殿可没备下老六能穿的干净衣裳,你赶紧将他送出去,淑妃怕是也急得不得了。”

    行昭立马老脸一红。

    西北的作风就是丈母娘亲手把自个儿女儿推出去?

    六皇子倒是从善如流起了身,单手从行昭手里接过伞,侧身撩了帘子,示意行昭先行。

    “哗”地一下撑开伞,六皇子便接过了伞柄,将伞往行昭那处歪了歪,当真站在小娘子面前,心里头打好的腹稿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只恨现在面前没摆上几瓶花雕酒!

    六皇子有些恶狠狠地想。

    两人默契地都没往宫道上走,沿着凤仪殿的红墙绿瓦的墙角跟儿悄悄慢慢地走。

    雨打在伞上,迅速分成了几股,在腻光的伞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再顺着伞沿往下坠,“嘀嗒嘀嗒”地正好直直落在绣鞋前头,行昭便停了停步子,抬头望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出来得急,没换木屐...再走,鞋袜怕是要湿了...”

    六皇子一愣,随即便笑出了声儿来。

    少年郎的声音和着雨声,像落在玉盘上的珠翠,行昭脸越发红,踮起脚便想去抢伞柄,六皇子人高手往上一撑,行昭便抢了个空。

    “好了好了...慎不笑便是...”

    六皇子眼里话里全是笑,“近日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

    这问的是什么话儿啊。

    又不是久别小聚,也不是十年未见,不过半载的离别,怎么就问出了牵扯得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了?

    行昭不想回这番话,索性仰脸拿手去拨弄系在伞柄上的如意结,想了想才点头:“自是好的,睡得好,用得好,常先生还时常沐休放假...”

    “可慎过得不太好。”六皇子笑一笑,脸上尽是清朗,“从不晓得娶个媳妇儿也这样难,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早知今日,慎一定拜在方都督门下,将那三十六法都学个全。”

第一百九三章 事成

    行昭脸红得厉害。

    站在小石板路上,正好吹穿堂风,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凉,反而觉得风都被烫呼呼的一张脸暖热了。

    小娘子红扑扑一张脸,像是掐一把就能出水来似的,心里有些嫌弃自个儿的,好歹活了两辈子,吃过的饭怕是比小六子吃过盐还多,怎么就被几句话逗弄得脸都红一片了啊。

    小六子说起甜蜜话儿来,当真是天资卓绝啊...

    绣鞋薄薄的一层,膈在突起的小石子儿上,磨得脚心痒得很,雨水像帘幕一样一滴接一滴地落,最后串成了线,没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清亮的小水洼。

    六皇子收了伞,二人便退到了乌瓦房檐下,行昭低头看脚下是干的,外头的地儿却是湿漉漉的,泾渭分明,莫名心里有种安宁。

    原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不会尴尬的。

    六皇子凭身而立于三步开外,眼里嘴上全是笑意,值了,就算险些将自个儿给绕进去,也都值了,正张嘴想开口说话,却听行昭轻声缓言地开了腔:“...还得加个美人计。”

    六皇子笑得憨,原是愣一愣,再一想才明白行昭的意思,是在说顾氏的煽风点火?

    皇后是怎么将那顾氏捧上去的,又是怎么说动她的,又是怎么摁下她的,他不是没想过,也试探过淑妃,淑妃便装作没听见,他便也不问了。

    皇宫里没有人能不劳而获,顾氏拿了什么与方皇后交易,他并没有兴趣知道。

    无外乎,性命和忠诚。

    宫里头的女人美得艳得好像太液池畔的花儿,风一吹春一过,就凋了,谁也不记得这花儿这样美过,顾氏拿性命去换这滔天的恩宠,怕自己心里也是乐意的吧?

    “顾婕妤是聪明人。”六皇子笑一笑清朗开口,将伞往近身处拿,不叫水落在小娘子身边儿。

    “阖宫上下哪个不是聪明人?”行昭也跟着笑,“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厮杀不见血,只要命。阿妩是个蠢的,若无皇后娘娘的庇护,孤零零地扔在这宫里头怕是骨头渣子也剩不下来。”

    话到最后有侥幸也有感慨,却陡然发现人与人的相处好像果真是有缘分在的,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应和六皇子,也不用费劲心思地去猜测六皇子的喜好,更不用怕一句话没说好,便会引得他勃然大怒。

    前世她执拗地爱着周平宁,所以生来便在他跟前矮上一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恃宠而骄,恃爱横行,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心怀仰慕,而对近在咫尺的人横眉冷对。

    “蠢一点儿好,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

    六皇子手紧握在伞柄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行昭眼睛尖,一眼便看见了,习武之人常年执弓,弓箭那根弦摩擦在虎口处,便会留这个印迹下来。

    方祈有,行景也有,可六皇子走的是文路,手上怎么会有薄茧?

    行昭来不及问出口,耳朵里却听见了六皇子轻描淡写的后语。

    “阿妩也不需要去应付那些聪明人,因为根本就不会有。”

    行昭猛地一抬头,便撞进六皇子的眼里,在清净的瞳仁里隐约看见了自己个儿瞪圆一双眼睛,轻启一张嘴的傻样子。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他不准备纳侧妃,收通房?

    怎么可能!

    行昭一颗心像秋千,晃荡过来晃荡过去,她承认自己喜欢上六皇子的时候,其实是有准备的,时人家里只要还剩了几斗米,还有几口粮都会打着子嗣的旗号,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六皇子姓周,气运好点儿,搏力大点儿,皇位是敢想想的,退一步,就算是个王爷,谁曾见过府邸里只供着一尊正妃在的?

    只要方家不没落,她的身份放在那里,嫁的人铁定非富即贵,非富即贵的大世家规矩严,不许自家郎君随便纳妾,可不许随便纳妾,并不代表没有妾室。

    既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期望只是个梦,那就没整天浸在梦里头,拔不出只有将自己淹死,溺死,气死,闷死。

    再来一世,她只想有一种死法——安安稳稳地活到八十岁,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阖眼长辞。

    行昭抿了抿嘴,喉头发苦,嘴中发涩,不可置信地望了六皇子一眼,再迅速将头埋了下来,只当自己听岔了,明明雨从乌瓦青檐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离脚还很远,还是将身子往里又缩了缩。

    小娘子患得患失的样子,六皇子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六皇子想揽住眼前人的肩头,告诉她不要怕,可握着伞柄的手只能紧了紧,再缓缓松口,索性由浅入深:“将才皇后娘娘问慎,是权势重要还是亲眷重要,慎便明白了阿妩在皇后娘娘心中的地位。蠢人聪明一次多见,可聪明人被一叶障目反倒见得少,因为是阿妩,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是在不确定,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从我的嘴里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行昭自然明白方皇后待她的心。

    “慎便将答案老老实实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这世间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南海的珊瑚,别山的玉,西北的赤金,辽东的参,可这些都是死物,不会动不会笑,更不会说...自己的鞋袜湿了...”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再美再聪明,她们都不是你。

    都,不如你。

    行昭心像被剜掉一块儿,又像被蜜填满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没有酒味儿啊...

    “可是欢宜姐姐教你的?”

    这回轮到六皇子老脸一红了,手蜷成团堵在薄唇前头轻咳两声,欢宜嫁了人,原本贤淑的个性变得更婆妈了,扯着他袖口直念叨“你好意思借着酒劲儿就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手了吗?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也有喝了酒混混沌沌一摊子烂事儿的!等老了老了,阿妩指着你骂的时候,你就晓得厉害了!”

    他现在回想一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听皇后要让行昭去见那两家人,酒劲儿都还没醒,就直冲冲地守在人小姑娘马车上了,又是媳妇儿又是拉手地乱来,得逞是得逞了,到底不是君子之风,也有点太不够诚意了些...

    安排布置好一切,这才空出闲来,来正正经经地没喝酒借醉地表一表心意。

    可到底该怎么表呢?

    他好歹是能在皇上面前没打腹稿就信口开河的读书人,一挨着这事儿反倒肠子都愁得搅成一团。

    欢宜恨铁不成钢,就差没有抄上五十首情诗让他背了...

    这还是行昭头一回见着六皇子的窘迫之态,捂着丝帕笑,一道拿眼横他一道佝了头拿脚尖去碰地上的小石子儿,原来感情是这样的,酸酸涩涩,患得患失,却能因为那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笑得没有办法止住。

    真甜,又暖。

    六皇子又咳两声,看行昭笑得欢喜,自个儿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挑:“话儿是长姐教的,可意思是慎自己想的。只有一个就够了,慎全心全力地去护,多了慎也护不住。”

    不禁护不住,还容易打架。

    一个肚皮生出来的孩子都有长有短的比较,何况是几个妈生的?

    乱,从根儿上就是内乱,后宅稳了媳妇儿心情舒畅了,男人们的前程才稳顺——这是六皇子长在深宫,看尽争奇斗艳的感慨。

    自己的女人自己护住,只有那些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有精明大气又处处能干的妻室,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能蜷着躺着,谁愿意挺直腰杆来迎风面雪?

    六皇子无端想到了方皇后,叹了叹,正想说后话,却见其婉打了柄青油伞过来。

    “皇后娘娘过来问,凤仪殿也不算大啊,县主怎么还没将端王殿下送出去?”

    行昭觉得自己脸红着红着,就淡定了,只吩咐其婉去回禀,“...我马上回去...”又转过头认真地瞅了眼六皇子,“伞你拿着,遣人过来也好,我让人去重华宫取也好,甭再淋一路的雨回去...”

    明明住在一个宫里,却又因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只好避嫌不见。

    六皇子觉得自己心里头像有爪子在挠,面上倒是风轻云淡点点头,看了看其婉,便笑:“若有事便让其婉去找我...”边说,眼神边往花间那扇开得大大的窗棂那头看去,若是再赖着不走,方皇后能让人提着笤帚打出来吧?

    六皇子像副水墨丹青一般,着青衣长衫,执素绢青伞,不急不缓地走在烟雨朦胧里。

    清雅风度,派头十足。

    可怜的小其婉便没这么好的气韵和运气了,自家主子愣了半刻,电光火石中反应了过来,六皇子掐点堵她的次数,原先放在枕边,后来每回都在花间里才找着的书,什么该吃什么不好吃的提醒...

    合着她一早就被其婉卖了!

    不对,合着其婉一早便被六皇子给买了?

    “你什么时候成六皇子手下的人了?”

    “奴婢不是六皇子手下的人...”其婉怯生生抬头,想了想决定耍赖到底,“奴婢是李公公手下的人...”

    行昭气结,李公公不就是老六的内侍吗!

    行昭一怒,嗯..半怒半甜下,小可怜其婉被禁足三日,以儆效尤。

    本是打算日子慢慢悠悠地过,哪晓得将入夜,一颗大石头便砸了下来。

    “温阳县主指婚端王!”

    除却凤仪殿和重华宫,阖宫上上下下又睡不着了。

第一百九四章 朝露

    旨意是入夜之初从仪元殿直接下下来的,连礼部的程序都没来得及走,皇帝御笔亲批一挥而就,左右男方女方都是住在宫里头,没出宫下旨意的耽搁,将用过晚膳,向公公便拿着圣旨过来。

    行昭安安静静地跪在凤仪殿前的青砖地上接了旨。

    “临安侯贺琰长女,朝廷敕册温阳县主,身出名门,钟灵毓秀,沉贞恒淑...”

    就算担了一个春字儿,定京城三月的晚间仍有一丝凉意,双膝跪在青砖地上,冰凉沁人。

    可心却是暖的,好像在心间里轱辘轱辘滑转了几圈儿的玻璃珠子,总算是“咕咚”一声落到了实处。

    向公公念得又慢又亮,内监通常都有一管尖细的嗓音,一开腔便扬得极高,再慢慢地降下来,像领着人从云端上坠下。

    行昭埋着头,脑子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

    “特赐婚于端王周恪!”

    最后一句,一锤定音。

    宣完旨,向公公将圣旨折了两折双手递给行昭,笑眯眯地恭贺:“...豫王殿下与绥王殿下的亲事都是皇后娘娘帮忙相看的,县主这桩亲事却是皇上亲自选的,县主好福气。”

    “也是托圣上的福。”方皇后搭着蒋明英起身,面上瞧不出情绪,瞧了眼满脸是笑的向公公,不经意问:“皇上是什么时候下的旨意呢?”

    向公公笑说:“是瞅完今儿个折子以后拟的旨意,本是想明儿个一早再宣旨,到底还是选在今儿个晚上宣了。大喜的事儿,早一刻晚一刻,殿下与县主的福气也损不了。”

    方皇后便留向公公用宵夜,向公公忙摆了手推辞:“...端王殿下那处虽不用颁旨,皇上却也交代奴才去重华宫知会一声儿。”

    蒋明英笑着将向公公送出了凤仪殿,折道回来,就将事儿摸得一清二楚了。

    “缘由还在那几道折子上,是关于西北的。”

    前头的铺垫够了,临门一脚,几道折子也能成为皇帝下定决心的最后催化。

    行昭窝在暖榻里,怀里抱了个水仙碧波纹的软缎枕憨笑。

    方皇后也望着她笑,笑着笑着鼻头有些酸,探身替行昭将散在耳前的落发轻柔地勾到了耳后,像是同自己说又像是在和行昭说话儿:“自己个儿觉得值得,就好。日子是自己过的,旁人帮不了。”

    行昭重重地点点头。

    宫里头的消息跟长了脚似的,跑得飞快,向公公还没到重华宫,六皇子就已经听着消息了,淑妃大喜之余随即愁了起来,“老四还没娶亲,阿妩那头他哥哥也还没娶亲,长兄不娶,下头的小字辈就算订了亲事也得慢慢拖,没正正经经过门我是当真放不下心来。你是不晓得,那回你在江南生死未卜,我一人儿困在这宫里头,阿妩顶着酷暑日日过来,要不给我读书要不陪我说话儿...”

    每回淑妃提起行昭都会说起这桩事儿,宫里头真情难得,偶得一二便永难忘怀。

    六皇子没言语,嘴上也没笑,眼里像藏了星辰一般。

    淑妃喜欢行昭,欢宜与行昭是手帕交,他的至亲们和睦温暖,就算外人再不喜欢,那又能怎么样?

    行昭原本以为一晚上是睡不好了,哪晓得将沾上枕头,便睡得浑然人事不知。

    大约是心安了,梦想已经变成了现实,自然也再没有做梦的必要了。

    再一睁眼,天儿刚蒙蒙亮,行昭单手撩开帘帐去瞧搁在罗汉床边的更漏,还差半个时辰才到辰时啊...轻手轻脚地趿拉了绣鞋,从高几上解下素绢披风披在身上,从内厢到花间,只能看见熏着香的素罗锦绸,摆放整齐的大多大多的时令鲜花儿。

    廊间有蹑手蹑脚走来走去,或捧着温水铜盆或捧了黑漆托盘的小宫人们,虽不能开腔大声说话,可脸上眼里全是蓬勃盎然的生机。

    君子兰的狭长兰叶上坠了几滴露水,行昭拿手去碰,哪晓得还没碰到,水珠便破了,顺着叶子往下划落。

    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过来,在行昭身后站定没说话。

    行昭望着兰叶笑:“若是母亲知道了,她会高兴吗?”

    大抵还是会高兴的吧,母亲常常都很欢喜,看不透那么多事儿便欢欢喜喜地活在虚假的繁华表面之下,活得不那么聪明,但若是没有遇到贺琰,她的一生会平静而静好,育子教女,好不痛快。

    “只要您高兴,夫人一定高兴。”莲玉轻声说着。

    行昭叹了口气儿,心里头什么味儿都有,紧紧敛了敛披风,转身而去。

    皇帝扔了块儿大石头到水里,激起了无数朵小水花儿,小水花儿们全都在攒足了气力就等着一早的行早礼发出来,德妃今儿个来得最早,一惯的聪明和见缝插针,趁着众妃还没来,便与方皇后拉上了家常。

    “...当真是日月如梭,老六才多大的孩子啊?这就定了亲事了!两个孩子有缘分,这是我一早儿就说了的,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等温阳县主嫁了,是该叫皇后娘娘母后呢还是姨母呢...”

    德妃说着说着便扬眉笑起来,乐不可支又欢天喜地。

    皇后也笑:“皇上惯会乱点鸳鸯谱,先头是欢宜和平西侯长子,现在变成了老六和阿妩,没见过他这样爱做媒的。”

    这种实实在在的家常话也只有皇后敢说,德妃附和着笑道:“也是喜欢几个孩子才好做媒的,怎么没见皇上顾着那头呢?”德妃朝北边儿努努嘴,说的是慈和宫住着的顾青辰。

    方皇后和顾太后婆媳不和,本就是公开的秘密。

    德妃有事所求,自然是着意奉承,捧一个压一个——说实在的,顾太后那处当真不需要人着意弹压了,人都瘫得说不出话儿了,还掀得起什么风浪来?

    方皇后没搭话,敛眉笑一笑,德妃便顺杆爬:“咱们宫里头孩子少,谁家有个喜事儿大家都跟着高兴,老六的喜事儿还得等个两三年,可老四的喜事儿怕是顺着年口就在眼前的吧?”

    原是来挂忧四皇子的亲事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四皇子出了那么一桩事儿,德妃身为养母自然被拖累不少,可德妃还是只要一见皇帝便求情,皇帝恼了也不管,放出话儿来,“谁敢短了四皇子一针一线,一食一粟,她陈德妃拼着一身性命也要算清楚这笔账。”

    养只猫儿养个这么几年也养出感情了,何况是个会笑会闹的孩子。

    方皇后由己及人:“若我是你,我也想老四赶紧娶亲,娶了亲就能出宫,能开府,能自己定事儿,正正经经的是一家之长了。”总比在这宫里遭人白眼的强,后话没说,转了话头:“前些日子我在皇上跟前也说起了这桩事儿,皇上没出声儿,我便也不好再说。”

    皇帝大约是觉着将陈家长女指给老四有点亏了,心里头正后悔呢。

    陈德妃脸皱了皱,方皇后吃了口茶便道:“老四到底还是男儿汉拖得起,陈家长女过了及笄却拖不起了,段...那戏子把一滩水搅浑了,我查下去那戏子是皖州出身的,你说巧不巧,陈家刚好也是在皖州发的迹...”

    往事尘封两三余载,陡然再拿出来说,就像从埋藏许久的丝线堆里生拉硬拽出一根线来,再一掸,灰就到处扬,险些迷了人眼睛。

    德妃瞳仁一眯,紧紧抿了唇,等人三三两两来齐了,她也没再出声说话。

    众妃们都接到了消息,要不恭贺方皇后,要不恭贺淑妃,孙嫔喜气洋洋说是“谁能想得到,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如今成了亲家了!”,话儿说得不妥当,可热热闹闹的气氛里头谁还顾得上咬文嚼字。

    这桩亲事是怎么来的,方皇后和淑妃都心知肚明,这时候要再表现得欢喜无比,得偿所愿,皇帝回过神来怕是什么都明白了。

    淑妃面上扯开笑,将想说话,却被惠妃抢了先。

    “说出这个话儿来,就该掌嘴。”惠妃轻哼一声,心里直冒酸气儿,冲得鼻头呛,“温阳县主姓贺,是临安侯府的人儿,就算成亲家也是贺家与皇后成了亲家,孙嫔年纪不大,脑子更小。”

    孙嫔有了儿子傍身,虽生了七皇子之后身子缠缠绵绵一直有些不好,恩宠也被那顾氏谋了去,可她有儿子了啊!

    惠妃再扫一圈儿,照旧没见着顾婕妤来,心里闷火更旺,这些个小骚蹄子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学的狐媚劲儿,皇帝被她勾得再没去过别处了!整整两百一十三天,她数她宫墙外头小道儿上的那些砖,数过来数过去,数得烂熟于心,皇帝还是没来...

    入宫这么十年,她惠妃一向是毋庸置疑的宠妃,从来没败得这样惨过。

    话儿冲口而出,惠妃再傻也看清楚了方皇后的脸色,每个人都有逆鳞,那贺家丫头就是皇后的逆鳞...

    “惠妃妹妹火气盛得很,咱们女人间东扯西拉的也能较真?”王懋妃温声开口,笑盈盈地转头朝方皇后说,“哪天请温阳县主去豫王府坐一坐吧,成亲的时候就没去,如今成了妯娌,阿柔长嫂...”

    “只是指婚,还没过门呢,懋妃心太急了。”方皇后打断其后话,眼风一扫。

    要闵寄柔拿长嫂的款儿压行昭?

    话儿说得不轻狂,可就是听起来却不那么舒服。

第一百九五章 应得

    偌大个正殿,从上首顺下来,全是有品有级的,能入皇室宗祠的妃嫔。

    方皇后算是当场落王懋妃的脸面,惠妃简直身形一松,欢喜得简直东西南北都找不着了,要不是王懋妃没头没脑地插进来这么一句话儿,这个时候就应当是她的脸面给方皇后踩下去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幸好她脑子抽,王氏比她脑子更抽!

    原先她还能仗着有宠说话不过脑子,今时不同往日...

    她真是恨惨了今时不同往日这几个字儿了!

    王懋妃神情一僵,随即面上却愈发柔婉起来,笑着颔首:“是臣妾考虑不周全,皇后娘娘教诲得是。”

    被这么一打岔,惠妃提起的那桩事儿是彻底偏了,方皇后亦乐得不提,女人们的话头大约总是这样,从张三家说到李四家,再从李四家说到王五家,到最后张三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谁也记不得了。

    众妃三三两两辞行,淑妃想留却不好留,皇帝在沾沾自喜,自以为走了步一箭三雕的棋,她们做妻妾的怎么好拆台?

    蒋明英亲自将淑妃送出去,折身一回来便开口:“懋妃...”

    “儿子大了,也长成了。三个皇子里头就属老二胜算最大,懋妃轻狂些也是人之常情。”方皇后接过其话,其实倒不觉得王懋妃突然截话是因为轻狂,惠妃先头提的是什么?是行昭和临安侯贺家的关系,王懋妃心浮起来敢抢左上首的位子,可懋妃还没这个胆子在她跟前抢白。

    “惠妃提到贺家,我于情于理,都该接着说,这避不开...”方皇后抿了口茶,眼角往上一挑,“她宁愿被我踩脸面也要冒险把这个话头揭过去,摆明了是害怕老六和临安侯贺家再有任何牵扯。”

    贺家是皇帝给二皇子用的,可突然出了个端王妃,这笔糊涂账该怎么算?

    方家硬气,行昭行景硬气,宁愿压上全部身家拿命去搏一把,也不屑与贺家人为伍。

    王懋妃看在眼里却怕得不得了,生怕贺家因为这泼天的利益反了水儿。

    人一走,正殿就静了下来,方皇后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首,脊梁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

    她正襟危坐在这里有多久了来着?二十三年了吧?头一回坐在这个位置,一张脸都是僵的,脚都不知道往哪处放,殿下也还是这些人儿,那时候的王懋妃还是个才人,长得清清芸芸的,一说话儿眼波便动起来,开腔就很柔糯,慢条斯理的尾音拖得老长,如今的官话儿说得顺当极了,虽还是柔,可字正腔圆的自有了股气势在里头。

    其实皇帝的喜好从来都没变,从王氏到小顾氏再到孙氏,他最偏爱的一向都是这样轻声细语,又柔又媚的女子。惠妃是个例外,大概是宫里头的聪明人多了,突然出现个傻的,嘴上没个把门的,倒让皇帝品出了一分新鲜来。

    方皇后垂眉扯开嘴角一笑,手一点一点地将凤座上的那层黄金软缎铺展齐整。

    她坐在这个位子上坐得辛酸非常,她只希望她的阿妩能坐得一帆风顺,平稳妥当。

    方皇后不提行昭回贺家住,皇帝自然也不会提——让行昭回贺家增进感情,然后贺家再权衡权衡,最后倒戈相向,反将他一军?他又不是蠢!为了断贺家退路,他都想赐一碗药给贺琰,新仇旧恨一块儿报了,权衡了再权衡,到底是歇了这份儿心。

    倒不是因为心软,贺琰一死,贺现要接任爵位就得回京,一回京,西北刚打下来的基础,谁来扛?

    帝后二人都没消息,旁人也不至于没眼色地去触霉头,行昭回九井胡同待嫁的事儿算是一点波澜都没起的被否决了。

    宫里头沸沸扬扬那一锅开水蔫了下去,宫外头倒烧开了。

    朝廷上下面面相觑,有些看不懂皇帝下的这步棋,所以他们到底是该去烧二皇子这门热灶呢?还是跟六皇子这匹黑马呢?贺琰颓了,陈显借势而上,一跃成了文官之首,有机灵的拎两壶陈酿去找陈显讨主意,陈显一概不见,回府之后便嘱咐妻室儿女,“绝不能展露出一星半点儿对端王的意思,好的不能,坏的也不能。”又想起六皇子近日无端示好,不禁有些心有余悸,“温阳县主看起来是身份尊贵,可细想起来对端王是半点儿益处都没有——方家本来就是端王的靠山,已经绑得牢牢的了,再不需要锦上添花。贺家,贺琰已经没有助力了,贺现是庶子,本来就与温阳县主人情淡薄,又夹杂了贺太夫人那桩公案,不拖后腿算好,怎么可能相助...端王怕是惹恼了皇帝,皇帝才釜底抽薪下的这么一道旨。”

    猜得八九不离十,哪方的反应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人心,更不可能想到六皇子是钟情行昭,故意为之。

    朝臣们啊,人心都看不透,满眼的手段谋策

    烧开了的水,最好避得远远的,就怕沸水溅到脸上,又痛又毁颜面。

    将进盛春,欣荣和欢宜先行一步,欣荣抱着长女来凤仪殿给方皇后请安,说是请安,话里话外逗弄的却都是行昭。

    “你和老六也是缘分,婚前住一块儿,婚后还住一块儿,又是青梅竹马又是门当户对,这份姻缘哟...啧啧啧,叫满定京的小娘子瞧瞧,心里都是艳羡的!”

    婚前婚后都住一块儿...

    行昭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欣荣也没说错,是住一块,一个皇城东一个皇城中,是算住一块儿。

    欢宜护弟妹,笑着将行昭往自个儿这处揽了揽,直说:“阿妩脸皮薄,九姑姑甭欺负人!”

    欣荣一愣,随即朗声笑开,冲方皇后道:“您可瞧瞧!这就护上了!”

    方皇后最喜欢看小娘子们笑,年纪轻的小娘子无忧无愁,一笑好像满园的花儿都开了,让行昭和欢宜去花间里说话儿,“...小姐妹久不见了,悄悄话说不完,我与欣荣商量商量七夕的家宴。”

    是和欣荣有话说吧?

    可又不好当着欢宜的面儿说?

    行昭心里暗忖,起了身笑请欢宜去里屋,将拐过屏风,便听见身后欣荣的声音。

    “...阿妩旨意还没下来的时候,贺太夫人便火急火燎地四处寻亲事,眼看着都耳顺年纪的老人家驼着背,佝着腰地走,我都觉得不忍心看下去...临安侯是真颓了,见天儿地酗酒买醉,上回驸马在大兴记请客应酬时见着临安侯了,说是身边儿搂着个姑娘,十七八的年岁,长得白白圆圆的,眉毛浓眼神亮,容貌和原先的临安侯夫人有三四分像...”

    行昭脚下一歪,整个人便往身侧的屏风上靠过去,腿软得抬不动道儿,心里翻江倒海着。

    原来这些话儿不是欢宜听不得,而是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说。

    欢宜是该听的她听全,不该听的一句话一个字都入不了耳,置若罔闻像是什么也没听见,赶忙伸手去扶行昭,轻声吩咐莲玉去拿糖饴来,伸手就塞进行昭嘴里,“...含颗糖,陡然眩晕多是因着气血不足,现今饿不饿?”

    行昭摇摇头再点点头,反手覆住欢宜的手背,缓缓撑起了身来。

    贺琰...贺琰何必呢?

    人贱起来,天都看不过去。

    什么痛心疾首,什么悔不当初,什么错过之后才明白真爱在哪儿。

    都是屁话!

    要是贺琰官儿没丢,恩宠没变,势力没颓,娶了应邑,当了驸马,应邑再给他生下嫡子嫡女,他会痛吗?他会反首再看到母亲的好吗?他会看到他的卑鄙与畸形吗?

    他都不会,他照样还是意气风发地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甚至还会觉得没了母亲这个拖累,好轻松。

    既然当时毫不犹豫地选了应邑,如今再做出这番情圣的模样,反倒叫人恶心!

    行昭的脸色慢慢定下来,却陡然知道了她该怎么回答那日一早她问莲玉那个问题,侧过身去轻声出言:“母亲会高兴的,不是因为我与哥哥,而是因为贺琰会带着后悔下去陪她。”

    母亲活了一世,以爱为先,这是让她最能欢喜的事儿吧?

    欢宜有些担忧,捏了捏行昭的掌心,轻声一唤:“阿妩...”

    “没事,都过去了。”

    是了,都过去了,她与行景的不原谅就是咄咄相逼,贺琰已是罪有应得。

    定京的春过得快极了,前半段是属于冬日的,后半段儿是属于初夏的——连正正经经开在烟花三月的桃花儿都没捱得过定京城日渐热起来的天气儿,早早蔫得落在了地上,一瓣瓣既像初雪又像粉嫩的点睛之笔。

    一入五月,天儿便燥起来,人的火气儿就起来了,黄妈妈铁面无私一连罚了两个小丫头的月钱儿,又来怒火冲冲地告那个虞宝儿的状:“...也就是那日我不在,若我在,这小丫头就不只是罚跪扣月钱那么简单了,不得结结实实打四十个板子再撵出去,我就不姓黄!姑娘要留,我便忍了这口气儿,姑娘自个儿去瞧瞧,她管的那一块儿洒扫那一天儿是做好了的?我不求一尘不染,至少也别留那么几片儿叶子在那儿吧?她以为她在作画儿呢!”

第一百九六章 七夕(上)

    人不同,说话处事也不同。

    怒气冲冲地过来告状的,瑰意阁上上下下也只有黄妈妈做得出来,也只有她敢做。

    行昭只好笑着温声安抚:“随她去吧,你该骂就骂,该罚就罚,别因为是我说要留的,就单单给她颜面。过会子你憋出个好歹来,我还得拨两个小宫人来照顾着黄妈妈,得不偿失不是?”

    留下那个宝儿本就是为了钓鱼,如今鱼快上钩了,总不能功亏一篑。

    定京城里燥热,西北一段儿大漠一段儿草场,黄沙飞扬,树都难见着一棵,火气儿只有更大的,这不三百里加急,说是皇帝新调令的守备亲自下令斩了自个儿从定京带过去的八个兵士,赏了十余个兵士五十军棍儿。

    “皇上怕是脸都快气绿了。”

    方皇后心情很愉悦,“守备原是想息事宁人来着,却被蒋千户..哦不,蒋佥事架得老高‘守备是御笔亲批调任的,国之栋梁,西北大幸。皇上对您的信任,西北民众对您的信任就全看在此处了。’,京里九城营卫司那帮兵士从没见过血更不知道西北练军是怎么练的,以为在西北还能像在定京似的?懒懒散散,朝出暮收,狎妓寻欢,犯了三十二条军规,不死也要脱层皮,活该!”

    定京城里没仗打,行军操练都是得过且过,西北不一样,训的是军人,练的是汉子。

    九城营卫司那些人安逸日子过惯了,以为去西北是去混军功,换个地方继续过安逸日子的,却正好碰上蒋佥事要玩儿阴招拿人杀鸡儆猴,这八个倒霉蛋就活生生地被他家守备舍弃了。

    死得莫名其妙又冤枉,可他们既然是军人,就应当知道军规无情,刀剑无眼。

    以身试法,是活该。

    正如方皇后所预料,皇帝脸色大变,却被噎得没话说。

    能说什么?

    人是他派过去的守备让砍的,砍人的理由是他祖宗定下的三十二条军规,一切都名正言顺得很。

    皇帝要架空西北财权,要让方祈的二叔致仕退隐,方家照做,可从九城营卫司派了守备去西北吃相难看的争兵权,能是这么好争的吗?

    八个倒霉蛋一砍,军中哗然,西北军与九城营卫司拨过去的兵士对立为两派,都是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险些出现哗变,守备在定京城里安稳惯了,哪儿见过这幅阵势,缩在城墙上自个儿不出来,蒋佥事却一马当先,站在城墙上连射三箭,一箭射在西北军帐篷挂着的红缨上,两箭射在九城营卫司麾下的木桩子上,又稳又狠,当即镇住了场面。

    军营里崇尚强者,守备既然撑不起架势来,手一转,实权又到了蒋佥事手上了。

    为这事儿,方祈真是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儿,连称自己个儿挑下属的眼光好,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个儿挑女婿的眼光好,再说就成了皇帝挑臣子的眼光好。

    挑来挑去,挑中个软蛋,眼光能不好?

    行昭捂着嘴笑,看着潇娘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心里为她默了把哀,蒋佥事有勇有谋有心计,真汉子一只,照潇娘的个性,还不得被啃得渣渣都不剩?

    潇娘的亲事就定在初夏,送亲的时候行昭请旨出宫帮潇娘添箱,给行明添箱的时候行昭实实在在地拿了两千两银票,是想着贺太夫人铁定不会帮行明扎扎实实地置办好嫁妆,二夫人虽是出身中山侯刘家,可却是庶子嫡女,嫁妆单子也不算太丰厚,与其送几副华而不实的头面,还不如送真金白银,愿意买地也好愿意置铺子也好,都随行明。

    两千两银子虽损不了小富婆多少根基,可到底也算是大出血了一把。

    再给潇娘添箱,便要仔细想了想潇娘缺什么?银钱?方家是盘踞西北多年的土豪,缺什么也不能缺银子,瞅瞅方祈每年送行昭的生辰礼儿,赤金嵌八宝簪子,一整幅祖母绿头面,要不就是直接送金锭——比行昭直接送银票还要霸气。

    首饰?那倒也不缺,再去虏两把鞑靼,啥首饰都有了。

    想来想去,还是熏陶熏陶潇娘的艺术情操吧。

    行昭着手亲自开工,日赶夜赶赶出大漠孤烟直的画册来,她没真真见过,越画越想见,画工笔要细描认真,常常一个晚上描完,眼睛便干涩得很,其婉就奉茶来,行昭一抿,是决明子和苦荞泡的茶。

    “是重华宫叫人送的呢...”

    重华宫送过来的,不就是老六的意思?

    苦荞是苦的,决明子没有味儿,可行昭感觉满口都是甜的。

    请来的全福夫人是黎令清的妻室,有儿有女,高堂尚在,黎令清是带六皇子的老师,请黎夫人来自然也是六皇子拜托的,欢宜瞅着行昭笑,行昭不做声看着潇娘要哭不哭的模样,眼圈红了红再忍了忍,终究说道:“表姐要哭便哭,离家哭嫁本就是旧俗。”

    潇娘眼睛一弯,嘴巴一瘪:“绞个面痛死我了!”

    就知道她是白操心了!

    论是再大大咧咧的小娘子临了上轿的时候,憋了憋还是哭出声了,刑氏靠在行昭身上抹眼泪。

    唢呐锣鼓喧阗,送行的自然是潇娘的胞兄桓哥儿,后头跟着一水儿的兵士,大红喜色,鞭炮炸翻的天都渐渐淡去,行昭拿帕子给刑氏擦泪,笑道:“...您且放心,蒋佥事可不敢对表姐不好。”

    “他要是敢对潇娘不好,潇娘自个儿就能拿马鞭抽他!”刑氏哭是哭,可哭得也是中气十足。

    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父母的爱是为了别离。

    潇娘嫁得远,从定京嫁到西北,往返得六天,回门便给省了,只捎了信回来,特意还给行昭写了一封,行昭拿着信给方皇后念,潇娘信里嫌蒋佥事老爱管她,“大抵是年岁大的男人,一句话能扳成三段来说,唠唠叨叨个没完,我一凶,他就蔫,好生无趣。往后等你成了亲,得自个儿找事儿做,听戏也好打马球也好,总不能叫男人束手束脚地管住了...”

    信写到后头,就从诉苦变成了婚姻指导。

    行昭结结巴巴地念,方皇后就哈哈地笑。

    到了七夕,是办的晚宴,皇帝本是定的都去太平行宫办筵,再一想总要先去慈和宫行了礼问个安吧?可惜顾太后瘫了,去行宫的提议也就搁置了下来,还跟往年一样放在太液池畔办。

    七夕前一晚上,顾青辰过瑰意阁来说是来拉家常的,行昭一听,直接回道“描红做功课,忙得很,既只是拉家常,就等家宴之后再拉,也是等得起的。”

    瑰意阁的大门都不打开,顾青辰磨蹭了两把,终是转身而去。

    行昭放下手上的书卷,眼眸有些深。

    过了家宴,她们两个还能坐在一起拉家常吗?

第一百九七章 七夕(中)

    到了正日子,七夕正好风清月明,筵席摆在太液池畔里的十里长桥里。

    雕栏画栋间,披绣闼,抚雕甍,隔五步摆文心兰,隔十步摆秋海棠,两柄太师椅放置于十里长桥之首,于其左右两列顺序而下,后置黄花梨木椅凳,银箸瓷碗次序放置,宫人们统一都穿着靛青褙子鹅黄综裙,面目恭谨垂手而立。

    家宴是在入暮才开始,宗亲家眷们三三两两在晌午之后就入宫了,先去慈和宫隔着屏风给顾太后叩首问安,再往凤仪殿去给方皇后请安。

    豫王妃闵寄柔来得最早,行昭被方皇后叫出来行礼,闵寄柔忙探过身去扶她:“儿媳与阿妩素日都是姐姐妹妹称呼,您让阿妩给儿媳行礼,岂不是...岂不是...”

    “指了婚,订了亲,懋妃说得是,你往后就是行昭的长嫂了,这个礼也没什么受不住的。”方皇后笑了笑说。

    蒋明英也动作快,没让行昭的膝盖弯下去就搬个了小锦墩搁在行昭身后。

    闵寄柔脸一下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上,懋妃只要一见二皇子,话里话外就是要让二皇子懂上进,“你父皇将路给你铺得顺溜,你就该一步一步地沿着走,别白白辜负了期望...”

    期望?什么期望?

    是要争太子还是准备当皇帝啊!

    说一千道一万,今上还没死呢!就算老二成了储君,她王懋妃也只能是个贵太妃,当不了太后,正正经经的太后还坐在殿上呢!

    闵寄柔婉转了眼神,轻言细语:“母后言重了,等阿妩过了门,既是妯娌又是妹妹,大周以礼治国这是自然,可礼法之中尚存人情,母妃守规矩守惯了,您大人大量千万莫怪。”

    这算是代王懋妃赔了不是。

    方皇后端了茶抿了口,再放下时,就顺嘴说起了摆在十里长桥里的秋海棠,“...原本想摆山茶,又怕再出大前年那桩事儿,左催右催,花房总算是赶在七夕之前将秋海棠给育出了朵儿,算是有个交代。”

    “秋海棠也好看,小朵小朵地缀边儿,不艳不俗,左右是家宴,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就是天大的福气了。”闵寄柔从善如流接其后话。

    王懋妃惹出来的口角,方皇后把气儿发在闵寄柔身上敲山震虎,闵寄柔委实有些冤枉。

    一边儿是姨母,一边儿是手帕交,方皇后要立威,两方打擂台...

    行昭叹口气儿,这还只是开始,二皇子和六皇子的争斗还早呢,朝堂上喧了天儿,可惜两个当事人还兄友弟恭着,二皇子是个性耿直,六皇子是公私分明,两厢见了面儿,幼时的情分还在,两个兄弟都是有情有义的,又还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郎...

    唉,可惜有人把这两个放在了对立面...

    怕是二皇子还没意识吧?

    过了会儿,几位长公主也携伴来了,中宁长公主看起来很憔悴,不过才三十出头,平日里又是养尊处优着,脸上细纹一褶一褶的,眼神耷拉着,别人说到她还得再唤两声,她才能反应过来接话儿。

    应邑死后,中宁过得一直不太顺遂,方皇后拿不准中宁知道多少,可行昭想起来中宁在凤仪殿里就敢来捂她嘴,怕是晓得不少内情,坏主意没少出,更没少撺掇。

    中宁一家子都靠她的封邑过活,又要维持长公主的颜面又要养活一府的人手,既要顾里子又要顾面子。不是所有公主都能活得恣意的,公主的封邑是靠皇帝分的,是分个富庶的郡县还是分个年年闹荒的郡县全靠公主在皇帝面前的脸面了,可惜中宁这个长女在先帝面前是没什么体面的。

    中宁惯会煽阴风点鬼火,出身不高,又和顾家千丝万缕的联系,方家不下黑手整她都对不起方祈赖皮的名声。

    仙人跳,蛊中蛊,放白鸽...

    你能指望一个在西北大漠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鲁莽将军的素质有多高?

    何况方祈一向也没认为自个儿是什么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

    对付中宁,这些市井手法也够用了。

    家破人亡倒还谈不上,只是要维持体面就要银钱吧,可银钱被人骗得团团转,就要去当去贷去借了吧?一去,就又掉到另一个陷阱里了...

    行昭抬眼看了看中宁发髻上斜簪着的那支赤金并蒂莲步摇,上头还坠了颗光滑鉴人的红宝石鸽子蛋。

    中宁真是不遗余力地打肿脸充胖子啊。

    行昭总算是见到行八的那位平乐长公主的长女了,长得是白白净净的,看着一副文弱气,可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稚气,“...宋徵娘给皇后娘娘问安,今儿个七夕,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个正正经经的祝贺词儿,只好照旧例恭贺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原是叫徵娘啊...

    皇后好奇:“在家中可是行四?”

    宋徵娘笑着点头:“是呢,音律五音顺下来,是爷爷给定的名字。”

    宫商角徵羽...那位摊上角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的名字...宋角娘?脚娘?额...真是自求多福。

    未嫁的小娘子算上欣荣家的那只牙牙学语的婴孩也只有三个,人妻们说膳食说被褥说夫君,小娘子们说风说雨说...角娘...

    “您家行三那位是唤作...”行昭终究没忍住,给宋徵娘递了个果子去,压低声音问:“您家行三的是位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呢?”

    宋徵娘边吃果子边甜笑:“三姐姐闺名是娇娘,都是爷爷的嫡亲孙女儿,哪儿能随随便便安个字儿上去啊。”

    行昭恍然大悟。

    说着话儿,平阳王妃也过来了,带着长媳刘氏,中宁顺下来了一个座儿,平阳王妃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左首之位,一面儿笑一面儿同欢宜调笑了两句,“上回出嫁我算是娘家人没去观礼,这回总算是见着了,新嫁娘最漂亮了...”又转过头让行昭凑近点儿,拉着行昭的手和方皇后说话儿:“总觉得是一家人儿,如今果真算是一家人儿了,多少年了家宴都没齐整过,今年怕是最齐整的一回了吧?”

    欢宜赐婚桓哥儿的圣旨一出来,她是一千颗一万颗的心都放下了,她便说那小妇养的气运不能好吧,皇后没瞧中,皇帝为了补偿方家,反倒折了个公主进去。管她善姐儿是在房里捂着枕头哭了几千几百遍,人家方家的门就是不冲她开!她没这个福气!

    只要那起子庶子庶女没好日子过,平阳王妃便觉着心里头像是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爽快。

    行昭只顾着埋头装羞。

    不到一个时辰,殿里满满当当的云鬓裙卷,暖香芬馥,三妃也过来了,懋妃挨着闵寄柔坐,闵寄柔却扭头与欣荣长公主说起了是蚕丝好还是缎面花儿好,懋妃极力克制住想要挑起来的眉梢,却一泄气儿安安柔柔地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行昭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一直盯在遮门的湘妃竹帘上,坐在左首旁的欢宜碰了碰她手背,轻声问:“等谁呢?人都快来齐了...”话儿说到这儿顿了顿,抿嘴笑开,语气异常暧昧,“老六怎么着也是坐在男眷那处吧?就算再想媳妇儿也不好跑凤仪殿来...”

    行昭是快被这群人打趣得脸皮变得比城墙还厚实了。

    心想索性快些嫁了,可等正经嫁了人,她们又该打趣生崽子的事儿了吧?

    为人妻者,荤素不忌,当真是可怕至极啊。

    “要不过会子我帮你们打掩护,你和小六去太液池那处的春妍亭里见个面,说个话儿,诉诉衷肠再表表心意...”

    “我在等顾青辰呢。”行昭脸红着面无表情打断欢宜后话。

    欢宜话头一停,眉心再一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向公公隔着窗棂的通禀打断。

    “皇上已经往十里长桥去了,皇后娘娘可得着紧着些呢!”

    方皇后笑着起了身,眼神在堂中扫了一眼,蒋明英贴上去近耳呢喃,“还差顾家娘子,要不要奴婢去催上一催?”方皇后眼神从殿下神色淡定的行昭脸上一晃而过,面上笑一笑,没回蒋明英的话儿,招呼着众人往十里长桥去。

    行昭等在最后一个才出正殿门,莲蓉候在门廊里,见大流出来了,远远地冲行昭点了点头。

    行昭心缓缓放下来了,一瞬间又提得老高,这事儿她没同方皇后说,狗头军师直面挑衅,也要做一回先锋兵了。

    上下尊卑坐定,行昭左手边儿是欢宜,右手边儿是空着的,顾青辰还没来,宋徵娘隔着空档冲行昭展颜一笑,神情动作尽是大方,行昭心头一动,随即便将心头窜上来的那丛火给灭了——方皇后既已经认定罗家了,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算什么道理?宋徵娘太单纯了些,掌不住行景那么复杂的身家,贸然将她扯进贺家之争里来,指不定又是一个牺牲品,又是一个方福。

    看来看去,还是罗家最好,可惜人家也心疼闺女...

    将坐定,皇帝便过来了,男宾跟在后头。

    行昭一眼便看见了不急不缓走在中间,穿着常服戴帏帽,面容沉静的六皇子。

    好像别的人都是暗的,只有他一人在发光。

第一百九八章 七夕(下)

    可为什么是二皇子在冲她呲牙咧嘴呢?

    行昭低了低头,这个老二,能不能行,能不能有点竞争对手的自觉性啊...

    皇帝一来,众人便起了身,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亮极了,更响亮的是三呼万岁的声音。

    声音很响亮,女人们的柔婉和男人们的雄浑夹杂在一起,萦绕在十里长桥的夜里,皇帝感到好像自己每听见别人称他为万岁一次,他浑身的活力好像就充沛了起来。

    万岁,万岁,与山河同岁,与社稷同德。

    多荣耀啊。

    皇帝轻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来一抬,余光里却瞥见自己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这分明是一双垂垂老矣的手,又怎么能和山河同岁呢!心头陡升烦躁,语气短促地草草免礼。

    旁人自是没觉出皇帝的异样,方皇后却连看了皇帝好几眼,再抿嘴一笑,有些嘲讽的意味。

    将敛裙落座,便见那顾青辰轻捻裙裾入了内来,一进来便面色绯红地跪地谢罪,语气柔婉又有些颤:“臣女罪该万死,午间小憩睡过了头,竟然记岔了时候,将去凤仪殿却听小宫人们说皇上与皇后娘娘已经过来了...”

    说着说着气儿就有些不稳了,眼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红着眼眶眨巴了几下,反倒显出了几分让人怜惜的倔气来。

    方皇后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偏偏皇帝就吃这一套,大手一挥让顾青辰先就座,看了眼方皇后,话里带了笑:“小娘子贪睡是常有的事儿,皇后也不晓得让人去唤一唤。”

    “来人这样多,我拖着皇后娘娘说话儿,一个两个的,哪个记得清楚啊?”欣荣撒痴,“今儿个既是家宴,哥哥甭拿出君王威严来责备人,欣荣看着怕得慌。”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在朕跟前撒娇卖痴!”

    皇帝顺应欣荣的话儿,低声笑道。

    既是被打了岔,众人也顺水推舟接着话儿说下去,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倒当真显出了几分过节的气氛,为了避开四皇子那桩旧事,方皇后没点戏来听,只让人排了几出歌舞,有麻姑献寿也有应景的鹊桥相会,伎人们被安排在十里长桥的空当口歌舞,琵琶声小鼓点儿声古琴声像淌进海里的河,伎人们腰肢柔软,白纱覆面,媚眼如丝,为天家贵胄们下酒应菜。

    人在哪种处境下都是要活的,无论是下九流的伎人,还是自诩身份贵重的天潢贵胄,都要努力挣扎着活下去。

    行昭抿了口果子酒,余光里映照有顾青辰那张面若桃李的脸,她也在挣扎着活吧?只是有些人只想要活下去,风骨峥嵘地活着,可有些人是想活得更好,爬得更高。

    六皇子坐在四皇子下首,靠近中央,行昭却掉在女眷席上的尾巴,两人离得远远的。

    平阳王世子站起身来敬六皇子酒:“...恭贺端王喜得良缘。”说完话儿便拿眼神往行昭这处瞥,可惜隔得太远了,平阳王世子差点瞥成了斗鸡眼,饶是如此心里是有些惊艳的,临安侯贺琰是定京双璧,长相风华,可先临安侯夫人方氏却是以白圆闻名的,外甥像舅,贺行景就像极了平西侯方祈,这外甥女若是长得也像方祈,那不就砸六皇子手上了吗?

    阿弥陀佛,好歹这温阳县主像的是她爹,眉是眉,眼是眼的,杏眼大大的,额头光洁,像朵花儿,像束玉兰花儿。

    平阳王是个附庸风雅的人儿,附庸风雅者常常喜好红袖添香,暖玉相伴,平阳王世子倒把自个儿老子的好处学了个十成十,一边儿心里默默地品评着行昭,一边儿将杯盏举得更高些去迎合六皇子。

    六皇子指腹摩挲了三两下杯盏,眼神飞快往上首一瞥,仰头一饮而尽,“哐当”一声便将酒盏掷在了案上。

    平阳王世子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将眼神收了回来,皇帝却放了心。

    酒到酣处,靡靡之音缠绵地融进夜色里去了,四皇子有些醉了,一醉便恍惚起来,眼神朝十里长桥尽处看去,迷蒙中却将那长衫素衣的伶人看成了那个人,颤抖地叹了一长声儿,拄着拐杖吃力地想站起来,侍立于后的宫人便赶紧过来扶,哪晓得甫一起身,袖口里便有一方透着暧昧的绛红丝帕轻飘飘地落了出来,夜来晚风一卷,丝帕便卷了几个圈儿,最后落在了二皇子跟前。

    素青光亮的青石板上蜷缩着一张四角微卷的绛红色丝帕,显得既突兀又有一种莫名的美感。

    二皇子眼神尖,俯身去捞,见丝帕上有字,便念出了声儿。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念着念着便觉得有点不对劲,声音渐小下去,可正好恰逢乐伎人停鼓更弦之时,二皇子的声音便随后紧接而上。

    行昭眼瞧着顾青辰背板一正,坐得笔直。

    二皇子声音停了,却仍旧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老二手里头拿的是什么?”

    二皇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将帕子往指缝里塞,可这丝帕又鲜丽又轻飘飘的,哪里藏得住?

    皇帝疑窦顿生,眉头紧拧,沉吟一声:“老二,念下去!”

    二皇子面上有惊慌,飞快地往女眷席的尾处扫了一眼,一个举动倒将六皇子的心揪了起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秦观的鹊桥仙,从四皇子袖口里落了出来,四皇子,鹊桥仙,情诗...

    行昭!

    六皇子眉目一拧,手陡然一颤,飞快地看向二皇子。

    二皇子口中一滞,再望向皇帝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哀求。

    “老二!”皇帝的耐心到了尽头,他倒要看看是谁在他跟前耍手段,“读下去!”

    皇帝一声令下,伎人们早已经知趣退下,满席的人论是真的,还是装的醉意全都一下子醒了,似是约定好了一样,眼神齐刷刷地向二皇子看去。

    十里长桥夜空静谧,偶有蝉鸣莺歌之声,却在此等气氛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二皇子费力地吞咽了一下,顾青辰手揪在袖中,神色紧张却专注地直直看着二皇子,胜败在此一举,是一路荣华还是跌回原形,凭什么凭什么她就是这样的好命!

    “念!”

    皇帝手蜷成拳头重重砸在木案之上。

    二皇子眼神再往女眷席尾端看了看,隔得太远瞧不清楚神色,行昭却能感觉出其中暗含几分悲悯。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妾思君无想,常取石榴裙,以慰相思情。君与妾有缘无分,终究情路相隔...”

    “呀!”

    一声女人家的轻呼打断了二皇子后话。

    皇帝将眼神移向顾青辰,顾青辰眼眶微红,有一种不自知的愧疚,紧紧抿了嘴不说话。

    “青辰缘何惊呼!”

    皇帝听了几句便明白了,这不过是不能相守的有情人之间的,急切而喁喁独语的排揎,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顾青辰紧紧阖了眼,摇了摇头,再睁开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直直坠下,捂着嘴嘤咛一声:“...臣女当初看见温阳县主与四皇子的情意时就该站出来,一步错步步错,如今罗敷有夫,使君有妇...”

    “是温阳写给老四的!?”

    席上众人大惊失色,准端王妃却与绥王暗通曲径,皇家秘辛,天家丑闻!

    皇帝大怒,开口欲言,却听二皇子迟疑轻声道:“可...为什么落款是青辰?”

第一百九九章 后果

    【谢谢书友吉利蟹,宫商角(jue)徵羽,多音字儿念jue,前文会相应修改,主线木有什么大变动~再次谢谢书友帮忙抓虫~】

    满堂哑然!

    主人公太多了,平阳王妃表示她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处瞅了,顾家小娘子咬出贺家丫头,老二却说那丝帕上落的款是顾小娘子!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两个小娘子的针尖对麦芒,她看得出个大概,却想不明白内情!

    老四究竟知不知情?丝帕到底是谁的?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甚至老二有没有帮衬...

    平阳王妃心底头不合时宜地升上一股子庆幸来,还好还好,平阳王是多情风流了点儿,可内宅里头的把戏顶破天儿了就是东厢争点针头线脑,西厢午膳要多加个红焖羊肉...再瞧瞧人家皇城里头,动不动就是要人命!

    女儿家什么最要紧?不就是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和贞洁。

    论是她温阳县主,还是她顾家娘子,只有沾上一点儿来,皇家还能容下!?

    平阳王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决定专心专意地瞅着皇帝——下头人翻了天儿,只要这一位扔下个定海神针去镇着,论它狂风暴雨的,都是小意思了。

    二皇子话一出,静默了将近半刻钟。

    “呈上来给朕看。”皇帝沉下语声交待,二皇子瞄了眼坐于尾端的顾青辰,心头叹口气儿,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去,皇帝手一抓,再一展,越看下去面色越沉,老二没说错,落款是落的青辰,也在后头绣了个顾字儿,字迹是绣出来的,瞧不太清楚字迹是不是有不同...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接这小顾氏进宫是为了安抚顾家,进个宫镀层金再嫁高门,如今却搞出这么一出丑事来!

    皇帝觉得又头痛了起来,看这满室的光迷迷簌簌的,警醒地猛地一摇头,将丝帕扬手甩出:“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帕子!”

    最后希冀破灭,顾青辰不可置信地陡然发扩瞳仁,俯身往前一探,脸色兀地一下变得刷白,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明明应当是...”话堵在胸口,理智告诉她不应该继续说下去了,飞快扭身看了眼身侧面目模糊的行昭,腿软得有些站不住,双手便撑在木案上向前一冲,酒盏受大力冲击接二连三地往下倒,深绛红的果子酒倾在素绢的桌布上,不会儿就变成了一滩旧色的水渍。

    她如今应该做些什么!?

    她要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顾青辰手在抖,敛过裙裾跌跌撞撞往外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神色哀哀地朝行昭看去,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方皇后一声打断。

    “诸位怕都累了吧?蒋明英一早便吩咐人将青轿马车备在了顺真门前了,等年节的时候,咱们再聚聚?”方皇后笑盈盈地给坐立不安的众人一个台阶下,几位长公主和平阳王妃如释重负,哪个希望泥水溅到自个儿身上来?忙不迭地行过礼,顶着皇帝铁青的面色,三三两两携家眷而去。

    方皇后当机立断,让宗亲们知道那帕子上的落款是顾青辰就行了,只要没了阿妩的事儿,她们不用再继续听下去了。

    人一走,十里长桥就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了,二皇子眉心紧蹙坐立难安,六皇子舒展了身骨向后一靠,四皇子却有些手足无措,神情慌张地立在原处,全身的重量都托在了拐杖上,他很迷惘,他什么也没做,自段小衣去后,他便深居简出少言寡语,他的贴身衣物都是侍女帮忙准备的,一个无宠没希望登大宝的皇子,没有人来捧,更不会有人费心来踩他。

    这帕子他见都没见过,要说是行昭或是顾家娘子和他有苟且更无从谈起!

    四皇子木木呆呆地杵着拐杖靠在最边上,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顾青辰,再转过头却看见六皇子朝他比了个手势,让他安心,也是,这事儿再拐来拐去也拐不到他的身上来,顶多就是再多纳一房侧室,他左右一个废人,再吃亏能吃到哪儿去?

    人走光,好像连时光都安静了下来。

    顾青辰这时候反倒不哭了,跪在地上肩头耸动一抽一搭,行昭冷眼瞧过去,愣是没见着一滴泪。

    “这方帕子是不是你的!?”皇帝再问。

    顾青辰身形一抖,她急不可耐,话早已说到了前头——贺行昭和四皇子早有情意,一切都顺遂,准备的帕子落了下来,帕子上头的字儿也是原先预想的那样,嘴一快早先将贺行昭牵扯出来,是为了既有物证更有人证,保证万无一失!

    谁曾料到帕子竟然被掉了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果她承认帕子是她的...她很明白后果是什么!

    咬了咬牙回道:“不是臣女的!”飞快抬眸,人在绝境脑子转得快极了,赶忙又道:“温阳县主与四皇子早有情愫,被臣女撞见,便精心设下此套来诬赖臣女以绝后患,皇上,太后娘娘已是口不能言,眼不能视了,您可得要为臣女做主啊!”

    绕得还算聪明。

    行昭坐得笔直,腰杆便有些酸了。情愫这种东西扯不清楚,有物证最好,没有物证只要在皇帝心里埋个根儿,自个儿就能发起芽来,顾青辰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绝处反击虽显稚嫩,但总没有一击之下就丢盔卸甲再难成军。

    顾青辰若当时没有一时嘴快,在大局未定之时,就随口攀扯出她来,这个时候她尚存一丝活路——皇帝开恩,嫁给老四为侧妃。可惜顾青辰眼看着胜利在望,心一急没沉住气,反而落了个攀诬和卸责的名声下来。

    提起顾太后,皇帝心软了软,头痛欲裂嘴又干得慌,想要快刀斩乱麻,转身问四皇子:“顾氏所言可是属实?”

    四皇子摇摇头:“儿臣与温阳县主并无瓜葛,儿臣的贴身衣物一向是侍女打理,更不晓得这帕子从何而来。”

    “那你与顾氏可有瓜葛?”皇帝眼色一深。

    四皇子看了眼顾氏,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样去回答,默了默再摇摇头:“也没有。”

    顾青辰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大喘了几口粗气儿,如释重负。

    行昭心里头一叹,四皇子个性一向纯善懦弱,没这个心去防人,更没这个心思去害人——否则在那个时候,段小衣在旁死命撺掇着,潇娘性命一定不保,到那时方家与天家连表面的平衡都不能维持。

    皇帝一时间看不懂这出戏了,和两个小姑娘都没瓜葛,那这张帕子是打哪儿来的?皇帝不晓得该信哪个了,顾青辰说的那番话也有道理,内情败露,贺家丫头下手陷害这个可能性存在,顾青辰情根深种在老四身上,这个也有可能...

    天儿越晚了,太液池畔升了几笼河灯,映照在池水里像画了一个亮白的饼。

    方皇后事先是不知情,可见此形容,心里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佝了腰压低声音道:“两家各说各有理,阿妩是我外甥女,青辰是您外甥女儿,老四一向老实,出了...那桩事儿之后更缄默了,我倒是信他的。我瞅了瞅帕子是云罗锦的料子,凤仪殿有慈和宫也有,字迹也是绣上去的,也瞧不出真切儿来。唯一能顺藤摸瓜的就是帕子是怎么放进老四兜里去的,您要不要召老四宫里的宫人来问上一问?”

    这事儿必须查下去。

    行昭是钦定的端王妃,若是当真属实,就不是退婚禁足那么简单了,身有婚约尚与外男互通情笺,放在民间是浸猪笼,搁在宫里一碗药赐下去,香消玉殒。

    “召!”皇帝大手一挥。

    行昭一颗心落了地,双手放在膝上,轻轻抬了头,六皇子安静地坐在上首,也没说话。

    只有她与六皇子今儿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从一开始到现在,置身于事外,自然不会引火烧上身。

    从宝儿被罚被顾青辰撞见,顾青辰就频繁地开始接触宝儿,赐金赐银,自以为做得极隐蔽,可这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一早便有人守着宝儿监视,宝儿要从她宫里投布料子偷字帖出去,她放手让宝儿去偷,只是宝儿一偷完,她就请蒋明英按她的份例又送了两匹一模一样的云罗锦去慈和宫,她的字儿不好学,要在这一月几天里头学有所成,根本不可能,这个自然不用担心。

    既然学不会她的字儿,就只有上手绣了,绣成的字儿当然看不出是谁的字迹。

    顾青辰那头一做好帕子,瑰意阁就做了一方一模一样的,只一点不一样,落款。

    四皇子无宠无身家,身边儿服侍的人自然油水少,顾青辰不过费了三锭金子就使唤动了四皇子身边儿的侍女。

    调包,很简单。

    宫里头有头有脸的宫人才会写会画,下头的侍女字儿都不认识,两块儿一模一样的帕子一调包,谁能发现得了?金子是顾青辰给的,帕子是顾青辰给的,连怎么做什么时候做都是顾青辰教的,行昭捡了个落地桃子,只需要把帕子一换,其他的步骤和原样一步一步地来。

    不一会儿那宫人便被领了过来,浑身发颤地跪在地上。

    向公公问她:“帕子可是你递给四皇子的?”

    那宫人连忙摇头:“奴婢不晓得有什么帕子!”

    皇帝头痛得失了耐心,手一挥,那宫人就被拉了下去。

    宫里头折磨人的方法有无数种,向公公有的是时间挑种最见效的,没一会儿就满头是汗地过来通禀:“...那丫头一上刑,哇的一声叫出来,之后就老老实实全招了,说是慈和宫宫人交给她的帕子,让她塞到四皇子的衣兜里去!”

    向公公办事面面俱到,话音将落,小荣子就捧着一个布兜恭恭敬敬过来,捧过脑顶,尖了声音回禀:“从这宫人的屋子里搜出来的三锭金子!成色极好,崭新崭新的!”

    皇帝愈发闹不明白了。

    “小娘子家家的,有些事儿说不出口,写下来就好受多了。”方皇后轻声出言解惑,“一腔心意不叫老四知道也有些遗憾,写在帕子上送过去,就像话本子写的那样,未必有更多的想法,只是全了少女绮思罢了。”

    “可丝帕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出来,顾氏面子上挂不住,便随口攀扯出行昭...”

    方皇后说得在理,皇帝已然信了,低声接话继续说道,越想越发觉得顾青辰嚷嚷出贺家丫头来就是为了摆脱嫌疑,打死不认,虚晃一枪!他竟然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顾青辰说得也有道理!

    行昭就怕皇帝没跟着思路走,听其后言,松了松后劲儿。

    顾青辰双耳都是嗡嗡作响的,脸色卡白,手撑在地上低声嚷:“诬蔑!都是诬蔑...贺行昭...”

    “把顾氏送回慈和宫!”皇帝耐心用尽,“明儿个送到寺里去静心养气吧!”

第两百章 私章

    皇帝一锤子买卖定完音,便甩甩手长溜溜地去顾婕妤那处了。

    三个皇子也不好死乞白赖留这儿了,行过礼告了恼,一南两北地往出走,六皇子神色如常将拐过长廊,心里头有些不放心折身隔着柱子往回瞅。

    二皇子闷声笑:“今儿个合着就没你媳妇儿的事儿!得嘞,顾青辰给老四递情信,被拉扯出来,她是个没长眼,反咬你媳妇儿一口...啧啧啧,那小顾氏是属狗的啊,逮谁咬谁。”

    嗬,这儿还真有人属狗。

    六皇子其实看不太清楚人儿,隔得远了,模模糊糊有个影子,明儿个是她生辰吧?等了这么几年,小娘子才将满十二岁,本命年得送点儿贵重的东西压住,金子太实在不好看,玉器又太寻常体现不出意味来...

    六皇子本来是琢磨今儿个这出戏来着,哪曾想一想自家媳妇儿,想着想着就歪了道儿。

    二皇子冲他乐,却想起自个儿府里头的事儿,叹口气儿,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六的丈母娘是个难相与的,自个儿家里头正妃侧妃满天飞,偏偏他又是个看不得女人哭的,明明是偏向阿柔那处,亭姐儿一哭一求再一抹脖子上吊,他的心就软下来了——还不如有个难捱的丈母娘了,夹在两个女人中间,难受!

    顾青辰如今是真哭了,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地往下砸,也不喧声闹嚷也不抱着方皇后的腿求情。

    至少没哀声求饶。

    这倒叫行昭刮目相看,顾太后那样生性凉薄自私又愚蠢的女人家里倒还养出了一个稍稍有了些风骨的小娘子,可惜骨气是有了,心智和心眼还是顾家人的内瓤子。

    可惜了了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行昭轻捻着裙裾从她面前走过,却听顾青辰埋着头,轻声一低唤:“...虞宝儿是你的人?”

    行昭脚下顿住,眼风往下一扫,多可乐啊,这么简单一个局到现在都还没看透,就晓得急急慌慌地给别人下套了。

    “她在瑰意阁当差,不是我的人,难不成是你的?”行昭一顿,细声细气再言:“我差点忘了,她早就变成你的人了。”

    人蠢无药医,靠着漂亮脸蛋,安分守己一点儿,自然好运气就接踵而至了。

    争,天经地义。正正经经地争,成王败寇,认了。

    只一条,甭将别人都当傻子,全世间就你一个是聪明人儿,你想踩着别人的脑袋上位,你就得防着别人一把将你给薅下来,一不留神摔得个四仰八叉的,多难看啊。

    回瑰意阁已经很晚了,莲蓉端着只瓷碗守在门廊里,见行昭回来了,赶忙迎了过去低声回禀:“宝儿已经被拿下来,捆得死死的在柴房里头。据她说,顾青辰许了她,只要这事儿成了,就跟着把她给要过去,一准儿当慈和宫的女官,等大了些就跟着顾青辰当做縢媵一块儿嫁。”顿了顿,接着说道:“八九岁心智都还没长成,一去绑她,她就浑身抖,抖着抖着就抽搐起来,衣裳裤子全打脏了。就算嘴里不塞布团儿,她怕是也说不成话来。”

    这事儿若是成了,她老早一碗药被顾青辰灌下肚了,女官!女官是这么好当的?

    八九岁的小姑娘,心怎么生得这么大?

    她八九岁的时候天天担忧着自个儿能不能顺顺当当地活下来,到宝儿那儿,当真是上进要趁早!

    虞宝儿再不能留了,吃里扒外的东西,蠢出了格调,蠢出了水平。

    可去哪儿呢?

    行昭陷入了迷津,她很清楚这桩事儿若是成了的后果——她坏了名节,没了命,连带着方家与顾家,皇家的矛盾激化,甚至贺家或许也会窜上头来分一杯羹,局势更乱,到时候死的绝不止她一个。

    可这事儿到底没成,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顾青辰尚且还留着一条命,受她唆使的人没道理连命都没了。

    “赏完哑药,送她去顾青辰那儿吧,明儿个和顾青辰一道送去庙里头。”

    既然早就变成顾青辰的人了,权当全了她的心愿。

    到了第二日,皇帝说是今儿,那一定就要是今儿,顾青辰去的寺庙就是应邑去的那一座正正经经的皇家寺庙,皇帝在顾婕妤那处没起得来,方皇后自然接手全权收拾善后,既然是凤仪殿在安排,行昭插个人进去会难吗?

    顾青辰是黄昏的时候坐的马车走,只带了一两个箱笼走,冬天儿的衣裳都没带上。

    “...她是觉着她还能回来。”

    正殿里,方皇后一道儿拿银签子挑蜜饯吃,一道儿和蒋明英说话,“未出阁的小娘子被家里人送到庙里头去,对外说是养病,对内...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是丢了脸面就是造了孽,放在大户人家里头,等过了三两年再把女儿嫁得远远的就是了,放在皇家...”

    放在皇家,皇帝昨儿个没一条白绫赐下去,就算给足了顾家体面了。

    皇帝这时候还在顾念母家情分...他怎么就不晓得顾念顾念妻族情分!?

    “应邑长公主前车之鉴在前,看皇上的意思,顾娘子怕是回不来了。在大觉寺待个三五年,金尊玉贵的小娘子一早磨成了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的木头了,罪妃在那处疯了的有,寻短见的也有,吃食是不缺的,可顾娘子被人捧惯了,一下子摔下来比什么都叫人难受。”蒋明英边说,边眼瞅着一小碟儿的蜜饯被方皇后挑来挑去快用光了,便笑,“说温阳县主爱吃甜食这是随了谁,原是随了您!您可少用些蜜饯,仔细正经用不了晚膳了。”

    方皇后停了手,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外间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儿,抿抿嘴,将笑敛了敛,这时候看上去有些端肃。

    不一会儿,行昭便撩帘进来了,觑了觑方皇后的脸色,再往蒋明英那处望。

    蒋明英笑眯眯地冲行昭摆摆手。

    “蒋明英...”方皇后眼色往旁边儿一扫,“偷摸做什么小动作,甭以为我没瞅见。”

    方皇后久居上位,不怒自威。

    行昭当然晓得方皇后在别扭些什么,蹭掉木屐便往炕上滚——正好趁现在还没抽条儿,一张圆包子脸放在那儿都是人畜无害,压下声音听起来便有些软绵绵的,“姨母别生气,阿妩知错了,阿妩下回不敢了...”

    “哪儿错了啊?牙齿错了还是嘴巴错了呀?”方皇后没看小娘子撒泼卖娇。

    “都错了...不应当将事儿瞒住您...”

    皇后眉梢一挑。

    行昭便止了话头,想一想,再想不出哪儿做得有漏失了。

    人是一早盯准的,套儿也是一早就布好的,连那个去扶四皇子起身的那个丫头都是买通好的——否则一方轻飘飘的丝帕怎么就飘着飘着,飘到了离皇帝最近的二皇子的脚下了?

    这是顾青辰没想到的,她都帮忙想到了,还有哪儿没做好?

    “疏漏有四,其一,你瞒着我便不对,人手势力你才经营多久?姨母又经营了多久?其二,下手不够明确,要是二皇子没看见,要是顾青辰没一早接茬,要是皇帝不想问下去,你该怎么办?其三,留下四皇子身边那个丫头是败笔中的败笔,要是那丫头反咬你一口,你会被接着被拖进这泥潭沼泽里去。其四,到最后,老四否定与顾青辰有瓜葛牵连,而没有人引导皇帝往顾青辰一厢情愿上想,这个局又有何意义?”

    方皇后神色平静言道,“这是疏漏,想来你也是有应对后手的,其实也不能太算作是疏漏。可你却有两个铁板钉钉的错处,第一太心软,留她一条命做什么?给自己添堵?送到顾青辰那儿去这步棋倒还下得好,可这世上本就不应该有她这个人了。”

    她的阿妩一双手长得最好看,纤若玉葱,可如今不想沾血已经不行了,定了老六,就意味前路是血铺成的,不想是自己的血,就只能是别人的血。

    行昭点点头,等着方皇后说下一句话。

    等来等去没等到,只好自己先解释前言。

    “阿妩瞒着姨母是有理由的,您庇护着阿妩,可总有一天阿妩要自己撑起门面来。按照您的个性,只要将事情同您说了,您一定前前后后全都安排妥帖,最后通知阿妩去看这场戏...二皇子不可能看不见,他若看不见,自然有人提醒他看见,二皇子对任何事物都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态,不可能明哲保身,视而不见。顾青辰若一早出声,那事情就会往另一个方向走,这种情况下她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也不过是赐予老四为妾。皇上若问了就接下去,若不问...”

    行昭其实是没想到这个问题的,想了想才说道:“若不问,惊呼的人便会变成阿妩,事涉阿妩,皇帝不可能不会问下去。其三,四皇子身边那个收了顾青辰银钱的丫头根本就不知道阿妩,和她有过接触的人只有顾青辰,阿妩不过是让人将她藏着的帕子给掉了个儿,何来反咬阿妩?”

    疏漏解释完了,行昭在考虑该怎么解释错处,想了想,嗯...真是没脸去解释。

    她下不去手亲自击杀宝儿,不是怜悯宝儿更不是矫情和痴善。

    “皇帝虽然没明说让顾青辰剃度侍佛,可明白人都知道顾青辰已经回不来了,既然她出不去大觉寺,那跟在她身边的宝儿自然也出不去大觉寺,古佛青灯常伴左右,又说不出话来,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来?”行昭也承认,直接击杀,承担的风险更小,可是...叹了口气儿,她到底是方福的女儿,两辈子加在一起,也只能当个狗头军师,当决策者还缺了点胆量,魄力和决心。

    行昭包子脸耸成一团,方皇后看在眼里心情愉悦起来。

    “我已经托付了大觉寺主持看着她们,若有异动,那宫人当场击杀。”方皇后风轻云淡地说,“你光看见事儿没成,若事儿成了呢?那宫人里应外合的时候,有想过你的命吗?若你陷进去,整个方家会为了保你定会竭尽所能,到时候的局势大乱,根本不容许咱们再有任何犹豫。”

    行昭心里一暖。

    为了潇娘,方祈情愿交出兵权,为了她呢?方皇后怕是情愿和别人拼命吧?

    行昭酸着鼻头,重重点了点头。

    突然想起来还有个错处方皇后没说,仰头便问。

    方皇后展颜笑开了:“订了亲,下了旨,你就是老六的人了,有人来寻衅你,哪儿用得着你亲手去收拾?应当全交给老六去办,女人家若是坚毅很了,别人看着不是敬佩,是可怜...”

    行昭哪儿想得到方皇后的意思是这个?

    当下默了默,红着脸转过头去,专心找蜜饯吃。

    到了夜里,“已经成了他的人”里的他送了个黑漆楠木匣子过来,其婉捧着匣子卖乖,“...为了避人耳目,奴婢可是绕了八九个弯弯,您得好好赏奴婢...”

    行昭伸手抓了把瓜子,财大气粗:“讨老六赏还没讨够?还要吗?这一碟儿瓜子都赏你了!”

    其婉嘴一瘪,转过眼去。

    匣子还没一个巴掌大,上头精雕细篆了寥寥几笔君子兰,行昭轻手轻脚地抽开盖子,当下愣了愣。

    这是一个鸡血石印章,但它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鸡血石印章,因为它上头篆刻着周慎两个字儿...

    这是六皇子的私章。

    本命年得有贵重的东西压住,老六直接把自个儿压上去了...

第两百零一章 喜事(上)

    石头冰冰沁沁的,看上去那么小一坨,拿到手上却颇有分量。

    行昭好想笑,手一摸上了脸,才发现嘴角已经是止不住地往上扬了。

    第二天去给方皇后请安,大大方方说了个全儿,方皇后朗声笑:“别看老六平日里不开腔不出气儿的,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讨女孩子欢心倒是无师自通...”扭了身去给蒋明英壮声势:“碧玉压的是翡翠头面对吧?是你赢了吧?上完值就让她给你一两银钱...”

    她们竟然还在摆庄下注!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说凤仪殿里头规矩严?

    行昭气结,想了想伸头去问:“蒋姑姑压的是什么来着?”

    “老六置办下的地契和文书!”

    怪不得说蒋明英赢了,可不是嘛,手里头握着老六的私章,时人看重印章证明,风雅者常常刻有几颗乃至十几颗的私章,可把玩品赏,也可赠亲馈友,可那都不算是正经的印章,不太具有效力和功用。

    老六昨儿个送的这颗,是能代表他的。

    买卖过户,信笺往来,留字刻印...都是可以的,都是有效用的。

    古时有帝王赐下私章给臣子,持着印章便有如朕亲临的意思在,六皇子送这私章过来,是想让她睹物思人呢,还是想告诉她,她与他二人之间不分巨细呢,还是想跟她说,往后咱家的钱都归你管呢?

    小娘子的心思你甭猜,六皇子当真狡黠,他不来猜小娘子的心思,反倒叫小娘子琢磨起了他的心思!

    狡猾得很,狡猾得很哪!

    顾青辰一去寺里,宫里没刻意摁下这个消息,不到三日满朝上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到底顾忌着顾家还有个婕妤在后宫里头十分得宠,不敢当着顾先令的面儿说道,可背地里说什么都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着传着就变成“顾家娘子不安分,一手勾着六皇子一手搂着二皇子,两只脚还想将四皇子拢住”,“顾娘子在是给二皇子做小还是给六皇子做小上摇摆不定”...

    赫然一副绝世妖姬的嘴脸。

    顾家有气儿闷在胸口,可总不好吼一句“老子家里的姑娘没胃口大到将三个皇子都吞进口,人家只是想专心攻略一个而已”吧?顾先令就这么一个嫡女,还指着顾青辰延续顾太后的荣耀和翻身仗呢,仗还没打起来,阵前颓了,连带着一屋子小娘子的名声都坏透了,能不叫人郁气?闷着气儿容易烧心,顾家家主,中军都督府顾大佥事称病不上早朝,皇帝连朱批都没批,直接把他托病的折子退了回去。

    顾家不比贺家陈家,这两家是有底蕴的,贺家势颓到如今这个地步,定京城里的人也不敢松懈对贺家人的态度,因为什么?因为贺家的人脉和沉淀,在官场混最重要的是什么?才学能力固然重要,可朝中有人好做官这句话也着实不假。只要贺家有一个人冒了头,只要皇帝或者新帝还愿意给贺家一条活路,贺家随时能打翻身仗。临安侯贺琰打不了了,可他的庶弟顶起来了啊,他的儿子也在朝廷里头做官啊。

    而顾家呢?顾家倚仗的只有一点——皇帝的信重和偏袒。

    要是磨啊磨,将皇帝最后这一点念旧都磨没了,顾家的荣华尽于此。

    顾夫人递折子进宫求见顾婕妤,就算只是旁旁旁旁枝,顾婕妤也姓顾,在外人看来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方皇后允了,哪晓得顾夫人刚出宫,顾婕妤转眼就到凤仪殿里求见了。

    饶是宫里头美人儿多,行昭两辈子加在一块儿,也得承认顾婕妤长得是真美,在宫里头排得上头号。

    美人泪目含忧几多愁,明明顾婕妤是和皇帝一块儿吸食五石散的吧?怎么皇帝一副被酒色掏空,满面乌青,暴躁易怒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模样,顾婕妤反倒更显容光,白得比边儿上刷的粉漆还亮。

    所以说话本子都是来源于生活的,狐狸精们吸了书生的元气儿就能活得更长,变得更美。

    “旁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臣妾那嫂嫂却是豆腐嘴刀子心....臣妾将进京里来时什么都不懂,嫂嫂给过臣妾什么?统共一支银钗子,五两白银,连装银子的布包袱也要扯走,生怕臣妾占了他们家便宜...”

    顾婕妤边说边哭,素指向上一翘,面容很是伤心:“青辰论起辈分来是臣妾侄女儿,可人与人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臣妾与青辰的血脉亲缘本就离得远,皇上金口玉言都下了真章了,臣妾当真这样大的本事能扭得回皇上的意思来?臣妾晓得自个儿几斤几两重,只好婉言推脱,哪晓得嫂嫂...”

    半坐在梨花木椅凳上,大约是伤心极了,话儿都说不下去了,就着帕子擦泪嘤嘤地哭。

    她哭得说不了话儿,她后头的宫人便忿忿不平地闯出来,跪在地上接其后话:“顾家夫人好生无礼,婕妤小主是姓顾,可出嫁从夫,如今也算是皇家人儿,顾夫人手指头都快指到婕妤小主的鼻梁上了,婕妤小主当下就伤心起来,憋着话儿就等着同皇后娘娘说,千万望皇后娘娘给小主出气儿做主。

    这哪儿是来求方皇后做主出气的啊,这分明是来表忠心的——皇后娘娘您放心,顾家人对我又不好,我凭什么当牛做马地要把那顾青辰送寺里头捞出来?您放千万个心,我是不能临阵倒戈的。

    行昭看得很明白了,要不干脆就长在贫家里像顾婕妤一样,看尽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了世事无常,反倒练出了趋利避害的能力,要不就顺顺当当地长在通天的富贵人家,一辈子别受挫折,不需要太用心,权势和财力就能保证安危,这一点太难了,前朝的元后之子算一个,可惜早夭了,不对,可惜被顾太后算计了去,如今若是元后之子上位,怕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吧?至少不会嗑药嗑得这样迷糊地偏听偏信。

    “顾夫人再不好也是娘家人,不帮忙说道说道,难保不会落下个寡情薄义的名声下来。你在皇上跟前儿一向得宠,说错了话儿,哭一哭再将罪责往旁人身上一推,皇帝舍不得怪你。皇帝若是责难了你,还有本宫替你撑腰呢。”方皇后最擅长的就是借力打力。

    用小顾氏已经用得顺手了,要没她,行昭和老六的婚事没这么容易定下来。

    顾婕妤一听就明白了,帕子擦了擦泪痕,连连称是。

    把罪过往旁人身上推,旁人是谁?自然是来宫里头找顾婕妤求情的顾夫人。

    顾婕妤泫然未滴的模样叫女人家看了都觉得心软,何况磕了药,日渐昏庸的中年帝王。顾婕妤又会说话又会绕弯儿,左右还得牢牢傍在方皇后身边,一哭一推,就听得皇帝火气冒了起来。

    “今儿个嫂嫂...哦,就是顾夫人来宫里头看妾身,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青辰,大觉寺是个什么地方,臣妾从乡下地界儿来的,没听说过。可也晓得寺里头有多苦,粗茶淡饭粗布素衣,连话儿都不能大声点儿说,旁人不晓得,妾身却是感同身受过的,将到定京来的时候,嫂嫂就让妾身住在骊山上的一个小寺里头。一想到青辰受这般苦,妾身便可怜她...”

    苛待了小顾氏,如今还非得让她来帮自家行差踏错的小娘子求情?

    是哪儿来的脸面?

    第二日早朝,你顾先令不是生病不起了吗?正好,革了你正二品中军都督府的官职,贬为五品围场指领史,听起来还是蛮威风的,可围场就是大周天家的别院猎场,也管事儿...咳咳..可惜管的都是飞禽走兽,高档点儿您能管一管老虎崽子或者是东郊那一窝新出生的小兔子,降品降级再从实权变成了闲职,顾青辰彻底没了翻盘的机会,连带着顾家也受此波及。

    这不仅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背,那石头大得连一家人的脚背都被砸肿了。

    四皇子在整场事件中都是无辜的,也算是因祸得福,他总算是在段小衣事件以后再次进入了皇帝的视线了,久久悬而未决的婚事也定了下来,新郎倌都快十七了,陈家长女都快十六了,一定下来日程就有些赶得急了,定的是明年开春就办,统共半年时间准备。

    行昭扳着手指头等陈家出幺蛾子——皇帝后悔将陈家长女指给老四,陈家更觉得亏了,否则也不可能教唆那伶人来毁四皇子名声从中获利了。可等来等去,从盛夏等到深秋,再等到开年要办婚礼前一个月,也没等来陈家出招。

    “陈显在朝堂之上有个名号...”

    树叶被风吹落下来,行昭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避开,见六皇子光顾着盯着自个儿瞅连话都不说了,老脸一红连忙解释:“沾了雪气儿的叶子一踩上去就贴在了鞋底儿,走起路不舒服...”

    二人真是难得见次面,又得在皇上跟前注意着点儿,又得避嫌,老六又忙,就算住在一个宫里头也没空见。

    如今还得靠欢宜打掩护才能见上一面...一见到他,整个人就欢喜得不行...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显的名号是什么?”行昭赶忙重提旧话。

    “泥鳅。”六皇子笑起来,一笑起来就如沐春风,“滑不溜手,跟泥鳅一样,任谁也别想捉到一点错处。失个女儿还来皇帝欢心,不亏。何况陈家长女一向不算出众,陈家更看重的是陈家次女,请来名士大儒悉心教导,陈显更是将陈家次女放在自己身边儿教养,这才是陈家的宝贝和寄托信誉的下一辈。”

    所以上辈子陈婼被推出来嫁给了上位成功的二皇子,所以这一世十五岁的陈婼还没有定亲。

    合着是要留着好货钓大鱼啊。

第两百零二章 喜事(中)

    大鱼是什么?

    陈家是读书人家,陈显入阁,隐有天下读书人之首的架势,他们家看在眼里的大鱼...怕是只有坐在龙椅上那个人了。

    无论皇帝将不将陈家和二皇子绑在一块儿,陈家都是更心仪老二上位的——老二梗直,心不在此处,易掌控也好蒙昧,可老六...

    六皇子站得笔直,青衫长靴,负手于背,月凉如水之下,依稀可见的眉眼从模糊变得清楚。

    行昭莫名心安,再低头将挡在小石板路上的沾着雪粒儿的枝叶一脚踢开,声音闷闷地:“我不喜欢陈家和陈婼。”

    六皇子心头陡升愉悦,整颗心都好像舒朗了起来——二哥经验之谈,自家媳妇儿愿意在你跟前撒泼卖娇这才叫真爱,凡是那些个规规矩矩,温顺的,相敬如宾的女人家们大多都只是将媳妇儿当成一个行当在做。

    “我也不喜欢陈家。”六皇子亦闷下声音,嘴角一勾:“陈显的心机手段和忍功绝非顾家可比,你才多点儿大的小娘子?顾青辰算计你,你就该立马跑来同我说,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贸贸然自个儿出手,你究竟晓不晓得我当时在筵上心揪得有多紧?”

    行昭心里头是又甜又酸,甜的当然是六皇子的回护,酸的...就像自己又多了个妈。

    一边儿将绣鞋顶在小石粒上轻踹,一边儿胡乱点头。

    六皇子想拿手去揉小娘子的头,克制了半天才克制住,轻咳一声,转身望月:“顾青辰不需要你再担心了,等过了春,她会向主持自请剃度,从此往后皈依佛门,再不理会凡尘俗世。”

    前头的麻烦他没顾上解决,后头的麻烦他总要清理干净吧?

    方皇后自然也使唤了人去把顾青辰看管着,可自个儿媳妇儿自个儿疼,老叫丈母娘护着算什么事儿。

    顾青辰是因为什么下定决心割断那三千烦恼丝,行昭不知道,总是六皇子的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她只知道顾青辰剃了头发是当真出不来了,既然出不来了,那这个世上再没了一个叫顾青辰的美貌姑娘睁着一双绿眼,觊觎着她的郎君!

    就像人死了一样。

    行昭边仰脸笑,边轻声说:“陈显之子陈放之远在西北,西北的势力没那么容易被中央或是陈家归顺。陈显必定会将重心挪到定京来,他是读书人出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老陈大人官儿做到五品就撒手人寰,陈显长子撑起门面,陈家既要维护世家体面,又要精打细算过日子,陈太夫人性情坚毅,硬是顶起了家门来,又帮陈显定下了一门亲眷——定的是沧州知府家的姑娘,门第不显,可是陈家当时最好的选择了。陈显连进三次考场,蹉跎十年,终得两榜进士,皇恩加身,再振家威。升官发财死老婆,前两项陈显都做到了,可第三项陈显没做,不仅没做,还在春风得意之时婉拒了上峰赐下的妾室、伎人。男人做到这个程度,阿妩敢问阿慎一句,是否容易?”

    六皇子眉间锁紧,轻轻摇头。

    “男人家看人常常是从庙堂之上的角度出发,可女人看人却喜欢从一个人的幼时、妻室和儿女相看。上一回阿妩见到陈夫人时,是在欢宜姐姐大婚礼上,大约是年少之时几经蹉跎,陈夫人不过四十,已显老态,可就算如此,陈显也没有再纳美妾新妇。由此可见,陈显是一个极重情意,或者说...是极重诺言之人。陈显之子陈放之年少无知,贸然参奏贺现,陈夫人第二天就提美酒两壶上临安侯贺家的门去拜访贺太夫人,亦能看出陈家是能屈能伸。当初阿慎做戏,为陈家说好话行好事之时,陈家的反应,你还记得吗?”

    “没有反应。”六皇子沉声而道。

    “对了,没有反应,巍然不动。陈家当然明白皇帝的意图,可到底立储之人选有二,五五分的概率,赌对了就是从龙之功,赌错了呢?灰飞烟灭。在你率先下台阶套近乎的时候,陈家或明或暗都没有与你接洽的意思。”

    六皇子眉梢一抬,行昭所说都是他从未注意到的地方。

    最后登上皇位的要么是他,要么是二哥,人的天性便是得陇望蜀,夺嫡争储此等大事,照陈显滑不溜手的个性,会可能将宝全都押在一处吗?

    也是有可能的,除非他笃定了会是二皇子即位,根本不用再看其他选择。

    “重情意,能屈能伸,心志坚定,押宝却押得一点退路都没留...”六皇子轻声默念,蹙紧眉头想:“他还有什么底牌在?文臣最利的不过是根笔杆子,刀一挥便落了下来...他到底藏着什么后手?”

    行昭抿了抿嘴,心里有些惆怅,好容易当回先锋兵,结果被方皇后骂完被老六骂,这下可好了,如今又回归了老本行——狗头军师。

    陈显是重情意,他看准了老二下了注,前世里他到底没舍得把陈婼先送到豫王府里头去做小,而是在老二登基之后,钦天监才说了什么“夜观天象,七星归一百舸争流,隐有红光从东郊破军而出,分明是百鸟朝凤的命格。”的屁话,东郊一寻可不就是陈婼了吗?

    陈显傲气,以这样的手段逼闵寄柔下台,扶陈婼坐上凤座,绝不肯让陈婼在之前嫁入豫王府为妾室。

    陈显到底还有什么底牌?

    行昭心里有个想法,可却隐隐觉得有点不可能。

    皇帝总不会糊涂到想送走虎,却引来狼吧?嗯...再想想其实也有可能这么糊涂的。

    “九城营卫司。”行昭压低声音,带了几分迟疑。

    六皇子猛地低下头,愣了三刻,粲然笑开了,素日沉静的少年郎一笑...嗯...怎么说呢,行昭感觉有点惊悚...

    咧着个大白牙,您老装什么小清纯?

    “哐当!”

    外头有打更的声音,棒槌敲在铜锣上一震,好像要把天上的月亮震得都吓得黯了黯,行昭身形一抖,不由自主往里一缩。美人儿在怀,六皇子表示今儿个走这么远的路值了!

    所幸天儿黑得五指都瞧不见,行昭抵在六皇子胸口前,脸红得跟画了两坨浓抹的胭脂似的,气氛太暧昧,行昭连忙启步往前站了站。

    六皇子眼睛里亮亮的,一边儿轻笑一边儿给行昭咬耳朵说话儿:“你哥哥应当是过了年要回来的。”

    一副邀功的语气。

    行昭一喜,随即眼神往六皇子脸上一瞥:“皇后娘娘都还不知道...”

    “武将出行得四方瞒着。”六皇子言简意赅。

    也是,行景在福建不是去享福的,海是得出的,人是得打的,可你把人都打了,还不许海寇们得了消息,趁你形单影只的时候赌你给打回来?经过战事的武将树的敌不比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树的敌人少。

    是得瞒着。

    四方都瞒着,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

    行昭又一个眼风瞥过去。

    六皇子从善如流:“户部掌着钱袋子,外官回京的车马费,打点文书费,路间食宿费,都是朝廷拨款。”何况是大舅子回来,不得前前后后挣个表现立个功?他是没怎么见过贺行景的,可听旁人说贺行景是方祈带出来的,既是外甥也是儿子,关系就像方皇后和行昭那样亲密。更可怕的是...行昭是被方皇后带成人的,可方皇后强硬刚烈,小娘子到底还是个温温柔柔、淳淳善善的玉兰花儿,人行景是不仅长得像方祈,个性更像...

    想一想就觉得有点绝望。

    赐婚旨意将下来的时候,方祈天天下了早朝就在小巷里头堵他,也不说正事儿,要不领着他去街边喝馄饨,要不领他去酒馆喝酒,领着去喝馄饨他还能理解,阿妩喜欢吃素三鲜馄饨那个味儿。可亲爱的舅舅啊,能不能别在喝酒的时候,一脸嫌弃得跟看只流浪狗一样看他啊?酒量小,真的不是他的错啊,是您要的酒太烈了好吗...

    也是户部掌着天下银钱,细心点儿哪儿的支出多了一笔,一查就能查到。

    行昭顿时欢喜起来,行景离京三年,逢年节也不回来,打的什么主意,她明白得很。一回来就要交际,可一交际别人便称呼他为“临安侯贺家的公子哥儿”,当定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还在养花儿斗鸟的时候,行景早已过上了在刀口上舔血求生活的日子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见过血闯出天地的狼崽子又怎么可能再和温驯谦和的圈养小鹿把酒言欢?

    更何况一回京就意味着要直面贺家。

    她还能赖在凤仪殿里待嫁,行景呢?长房嫡孙,贺太夫人一旨诉状递到顺天府尹去,行景的前程便毁了。

    转身回凤仪殿,行昭便同方皇后说了,方皇后沉吟片刻,让林公公明儿个出去带话:“...从西北抽调三百精兵暗中护送景哥儿回京。”搂了搂行昭,有些感慨:“方家的将来靠桓哥儿,你的将来硬不硬气,靠的是景哥儿。只有哥哥像座山,妹妹才能过得舒心。”

    行昭不愿行景无坚不摧,她只想自家长兄能过得快活些。

    四皇子的婚事,行昭没去,托辞是待嫁小娘子不好出门,可无论如何四皇子却是一块儿长大的,没托老六,反而托二皇子给四皇子封了一封红包去。

    陈家长女一嫁,好像又回到了四角平衡的局面。

    可行昭却很清楚,没有任何一方放松了戒备和进攻。

第两百零三章 喜事(下)

    四皇子娶了亲,阖宫上下就剩了一个六皇子还没娶媳妇儿了,哦,如果算上还不太会说话儿的七皇子,就有两位皇子。六皇子着急,十三四岁也是能出阁的年岁了,就怕夜长梦多,万一皇帝突然一下不迷糊了,这个媳妇儿不就飞了吗?

    方皇后才不着急呢,她得先专心把行景的事儿给定下来。

    罗家一考虑就考虑了整两年,也没拿出个准信儿来,既没说不干,也没说干,反正就笃定了方家干不出仗势欺人的行当来呗。

    方皇后的斗志被激了起来,“阿荇这个小娘子我喜欢,估摸着景哥儿也能喜欢。”

    阿荇就是罗家小娘子的闺名,方皇后至少把人家闺名搞到手了,奉年过节儿的便召到凤仪殿来瞧瞧,越接触就越觉得这小姑娘挺好,说话条理分明,看事情也瞧得清楚轻重缓急,不卑不亢,小聪明有,大道理也明白。

    还懂得争,想一想山茶宴那回,那株顶尖山茶花儿最后戴到了谁的头上?

    “人家小娘子也陪着您耗了这么两年,既不敢说亲又不敢乱动,左右哥哥快回来了,两厢一见面儿,让哥哥嘴巴甜点儿,还能有不成的?”行昭倒是对自家长兄很有自信,猛男兄十万大军都搞的定,还搞不定一个娇小姐?

    定京城的春天不长,盛春将至,行景要回京里来的信儿已经传遍了。

    刑氏和欢宜两婆媳进宫问安,行昭见到欢宜时,惊了惊,银红夹棉薄袄,综裙也加得厚,绣鞋也是厚点儿软面儿的,再一看人,脸上肤容白皙,人是当真胖了,从往日的娴静淑德变成了仪态大方,原来做姑娘家得靠脸蛋儿和皮肤撑起来,现在浑身靠的是雍容和气势。

    同方皇后问安,欢宜腰微微向下弯了弯,没像往常似的行个大礼儿。

    行昭心头一动,果不其然就听方皇后赐坐端茶,紧接着就问:“欢宜身子骨儿可还好?”

    刑氏笑起来:“皇后娘娘眼见儿精明,还没过三个月,可不敢向外说。”

    当真是有了!

    行昭高兴起来,难得地还坐得住,欢宜嫁过去了两年多,一直没消息,时人是恨不得媳妇儿十五嫁进门,十六就能生个大孙子出来——这一年的饭才没白喂!方家家训男儿得过了四十儿才能纳妾呢,外边儿看上去是风轻云淡得很,可行昭却晓得方祈是有点着急,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方家全靠桓哥儿,不敢问方皇后,偷摸问行昭,“我瞧那些个长公主们要不没生过孩子,要不就只生女儿,行八那位长公主是,那位欣荣长公主不也是?”

    满脸络腮胡的西北大汉一脸忧愁,却不知这种话儿也是好问自个儿外甥女的吗!

    行昭转个身就把方祈给卖了,方皇后名正言顺地教训起自个儿哥哥来:“生儿子?在外头拉个女人来都会生儿子,可生下来的子嗣是什么德行,母亲品性不好,孩子从根儿上就是坏的,哥哥自个儿心里头没数?大周的公主一向子嗣少,是因为有公主府的长史官睁着一双绿眼睛死死盯着,欢宜连公主府都不常住,雨花巷和东郊两边儿跑,长史官儿盯梢都没地儿盯去。哥哥慢慢等着,总会有好消息的。”

    方祈如今怕是高兴坏了吧!

    方皇后笑开了,行昭也跟着笑起来。

    欢宜肤色比往常更白了,一张脸肉肉的像只大白团儿,听刑氏这样说,敛了下颌羞得很。

    当真是大事儿!

    方皇后连忙让蒋明英再加个软垫儿来给欢宜靠着,又是将茶给撤了,又是上燕窝汤来,想一想让蒋明英把燕窝都给装好,“得每天儿都喝!温养温养,得每天儿都喝,断一天儿就没那功效了!”又问,“什么时候发现的?是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过会子支使两个膳房的人跟着你回去,人哪,得嘴里、脾胃里舒畅了,身子才能舒畅...”想一想又怕叫人看出端倪来,“算了,等过了三个月再让六司挑几个可靠的人来,咱们慢慢挑,慢慢挑!”

    时人不怕家财无万贯,只怕陋室无人继。

    方家到底是有后了!

    欢宜脚下一松,往后靠了靠,腰肢后背立马陷入了软绵,舒服得直想喟叹一声。

    自晓得了有孕便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就像交了差,连开堂祭祖都能将头扬得高高的,怎么说呢,有一种自豪感,一种长房宗妇能够为自己心爱的男人传宗接代的自豪感。

    她总算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心了——哪怕平日里是一只温驯的鹿,为了维护自己的骨血,也会露出狰狞面目。

    “年后吧,上回用完宴,身子便有些不舒服。正月里瞧大夫不吉利,便拖到了二月才召了太医,这才确定...辣的也喜欢,酸的也喜欢...”欢宜边笑说边看向刑氏。

    酸儿辣女,欢宜不晓得该怎么回。

    刑氏笑盈盈地接其后话:“咱们家既缺小娘子也缺小郎君,生下小娘子就是先开花再结果,往后她弟弟帮长姐出头,生下小郎君就是有个稳稳重重的长兄庇护着。”

    方皇后笑着连连点头,直称是。

    刑氏笑着笑着,笑容便敛了敛,迟疑半晌方道:“...前几日,贺太夫人让人送了一车年礼来,满满当当的,没什么贵重东西,无外乎几壶好酒陈酿,几张成色极好的白狐皮,还有说是‘自家庄子上结的果子,又脆又甜’,来人是太夫人身边儿的张妈妈,神情很熟络,臣妇没让那车年礼进府,让她拉回去,她不拉,便把车上的东西分给了东边市集上的摊贩。哪晓得第二天,她又送了一车一模一样的年礼来。”

    “可是收下了?”

    刑氏摇摇头:“也没有,又分给西边市集的摊贩了。听着景哥儿要回来了,贺太夫人是想同方家把面子活儿给糊全...”

    贺太夫人哪儿是想把面子情糊全啊!

    分明是要表明立场!

    皇帝不惜捧起贺老三,也想让贺家站在二皇子的阵营里,贺太夫人这是破釜沉舟,在和方家示好了!和方家示好是什么意思?是明确表示要站在六皇子立场上!

    想想也是,行昭指给六皇子,贺老三一向和这个侄女儿没多大的情分在,可贺太夫人和贺琰不同,只要六皇子上位,贺琰就是国丈了!论他贺老三,贺老二,贺家的根本还在长房的手上!

    贺太夫人把贺琰屁股后头的一摊子烂事儿清理得妥妥帖帖的,不可能看不出来皇帝是属意老二即位的,如今却甘愿在这摇摇欲坠之时,目的明确地摇旗呐喊要和方家和老六站在同一立场上,助老六登基一臂之力!你要破釜沉舟,就不怕皇帝来个釜底抽薪,明目张胆捧贺老三?

    贺太夫人立身端不端,心善不善,这另论。

    必须承认,这老太太胆子真心大。

    “第三天呢?”方皇后轻声问。

    “侯爷收了。”刑氏拧了拧眉,“只收了几壶陈酿好酒,其它的都退回去了,也没回礼也没请那张氏进来喝口茶。过后贺家就没再送礼来了。侯爷拿这酒招待了同僚,还特意点出来这酒是贺家送来的,臣妇怎么劝也劝不听,旁人甭以为咱们家和贺家言归于好了吧?到时候景哥儿回来了,面皮被糊上了,再撕开又得疼一回...”

    “不担心,景哥儿哪儿也不去,雨花巷不回,九井胡同也不回去,他和同僚住在驿馆里头,住几天还得回福建去。”方皇后语气松了下来,“哥哥这样做有他的道理...”又是一笑,“到底平不下心气儿来,这时候都要再摆贺太夫人一道...”

    贺太夫人先是拿行景的前程优劣来求和,如今再加大筹码,要以贺家的明确储君态度来求和——方家再加上一个贺家总能推六皇子上位了吧?到时候两边都是大赢家,都赢得个盆满钵满的。

    可惜方家这都没领情,这头收了酒,那头就拿出来宴客,满定京到处说,这不是在皇帝跟前给贺家长房上眼药吗?

    贺家长房本就惹了皇帝的厌弃,这回不安分地想勾上六皇子那根线,结果被方家捅了出来,皇帝要不抓紧捧贺老三的节奏,要不抓紧打压长房,最好是打压得行昭背后除了方家再没其他的势力支撑,皇帝这才能放心。

    行昭抿嘴笑,欢宜是孕妇,容易饿,见气氛松缓下来便捂着肚子说饿了,行昭领着欢宜去找吃的,膳房麻溜地揉面,剁菜,勾芡,上头卧了个单面儿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欢宜拿着小勺,小口小口地吃,行昭手脚麻利地剥了个橘子,将白色经络如数挑出,一瓣一瓣儿像月牙儿似的摆在甜瓷小碟儿里头,素手推了过去。

    欢宜一小碗面儿吃完,心安理得地吃起橘子来,觉得不酸,勉强吃了一瓣儿又问小厨房要了一碟儿山楂片,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几个硬气人儿凑一块儿去了,平西侯不领情,理所应当。哪晓得阿慎也不领情,听我跟他说了这桩事儿,直说平西侯做得好,原话儿怎么说来着?哦...‘凡事皆在精不在多,二哥背后这样多人捧,自个儿也没这个意思,有什么用?贺老太太处事太阴狠,贺琰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粘手就甩不掉了,有他们支持还不如没有来得痛快。难不成没有,我就输定了?’”

    行昭能够想象得到,六皇子坐在大书桌后,单手执书卷,风轻云淡却意味十足说出这番话的模样。

    六皇子没在她面前说起过贺家人,从来没有。

    这是她头一次听见六皇子这样评价他们,她的至亲血脉们。

    有贺家支持着上位,自然胜算更大,贺方两家,文武双全。

    可明目张胆地摆了贺家一道,老六却一点儿遗憾都没有,纵然有他看不上贺家的缘由在,可怕她为难的缘由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吧?

    江山女人,希望不是她自作多情,她能不能奢想,在阿慎的心里头,亲眷与挚爱,比江山来得更重?

    “难不成没有,我就输定了?”

    行昭心头一颤,觉得那份感情已经从喜欢变成了,爱。

    入了盛夏,行景策马而归,得先进宫来给皇帝请安,行昭便顶着烈阳候在顺真门等他。

    远处原先有一个很小的点,慢慢疾驰而来,黄尘飞扬,骏马仰首一嘶,马蹄儿停了下来,交叉踱步。

    行昭仰起脸来,眉眼舒展,粲然一笑,朗声唤道:“哥哥!”

第两百零四章 兄妹

    【改正bug,山楂孕妇是千万不能吃的,因为那是舒筋活血的东西,今天阿渊特意打电话问了问做医生的亲戚,其实吃一点点是可以的,但是最好别吃,不冒这个险!前文会做出相应修改,谢谢书友帮忙抓虫子~】

    烈阳如歌,激昂悠长。

    行景撩袍翻身下马,解下披风一把扔给身侧侍立的宫人,眼睛亮得很,神情专注地静静地看着三年未见,俏生生立在眼前的胞妹。

    三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半大的小娘子长成如今这个模样了。行昭穿着绣梅花天青色的上裳,流波水天碧的综裙,头发结结实实地挽得很高,额头便全露了出来,整个人都显得很挺拔隽秀...

    以前的白白圆圆的包子脸,梳在两边的团子髻,笨笨的粗短的手脚全都在成长中慢慢地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行景是个憨小子从来不晓得该如何表达,望着行昭闷声闷气地答了个:“诶!”

    这是在回应行昭将才那声哥哥!

    行昭无声地笑起来,什么话也没应,伸开双臂,将行景一把抱住,十七八的少年壮得像头牛,身形又宽又高,行昭的头刚好在行景的胸口,一抽一搭地哭,哭得把行景的衣裳都氤氲出了一大片水汽儿。

    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狗屁规矩!

    圣人是没有情感的,圣人眼里只有天下苍生,她是凡人,她的哥哥是凡人,她一家子都是凡人,他们屈从于比山川更恒久的情感,屈从于内心的柔软与腰上的软肋,屈从于旺盛的泪水与欢笑。

    “哥哥!”行昭抽着气儿又朗声唤一声。

    行景抬头掐了掐山根——这个被迫长大,流离闯荡的爷们儿突然好想哭,又朗声应了个唉,大掌迟疑少许,轻轻拍了拍小娘子后背,有些手足无措:“骑了三天马,身上脏得很,仔细被泥沙迷了眼睛...”

    实在是憨得很!

    行昭一边哭一边咧开嘴笑了起来。

    到底还在顺真门前,行昭痛痛快快哭过一通,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了行景的衣服上,退了三步,仰头看行景。

    好家伙,往前不过是身形像方祈,如今似乎脸貌都有些像了,长得壮实得像头牛,晒得黑黢黢的,浓眉大眼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没胡子。若说三年前行景的眼神像把开了封的刀,如今就像藏在水底下的无影剑,一点儿波澜也没有。

    行景得先去仪元殿,行昭顺道同他一起,兄妹两沿着宫墙慢慢走。

    行昭每回哭完,一张脸都是红彤彤的,半天都没缓过来,一肚子的话奈何嗓子又哑又在抽搭,说不个全儿。

    行景瞅着妹子憨笑,边笑边比划:“...舅舅来信说有人在顺真门接我,我以为是林公公或是向公公,哪晓得远远望过来却是阿妩...”想问行昭过得好不好,再一想,住在凤仪殿姨母铁定是将自家妹子护得牢牢实实的,再问是不是有点多余?可他还能和小姑娘说什么?行景有点紧张,指领营里全是大老爷们儿,俏生生的小姑娘他甭说没见过,连声音都没听过——哦,就一回,出击追海寇前天晚上有贩货的小姑娘乘船在海上吆喝问要不要甜糕...

    行景猛地甩甩头,怎么就平白无故想到甜糕了!

    “福建怎么样?吃得惯不惯?海面宽不宽?捉海寇是要行船去追吗?马能上船去吗?”见行景满肚子搜刮话的窘迫样子,行昭捂嘴笑,干脆哑着嗓子率先开了话头。

    行景无端松了口气儿,说起老本行便顺溜多了:“很好的地方,山清水秀。开了口岸之后,来往船只就很多了,挂长帆底厢起得很高的是富贵人家的船,精简木料齐整的大多都是商船,也有捕鱼船,都是三两凑在一起,穷苦人家得互助,否则牵不起网,收不上大鱼。”说着说着便笑起来,“当然要乘船去追,海寇海寇嘛,靠的是海,吃的也是海。我一开始没坐过船,第一次上船正好遇上海浪,颠得我哟,把前天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之后就好了,就像骑马一样,头几次骑会腰疼腿疼,之后就觉出了乐趣来了。”

    少年郎说起来,纵然有所按捺,但行昭还是看见了一丝眉飞色舞。

    静静望着行景,无端笑起来。

    前世的金丝雀,今生变成了翱翔天际的鹰,没有什么能再束缚住他的臂膀与心胸了,贺太夫人不能,贺琰更不能。

    一路走到仪元殿,都没遇着多少人,到了东厢,托向公公去通禀一声,没过多久,向公公便出来了,拂尘一搭,面上在笑:“今上身子骨有些不畅,扬名伯隔几日再来可好?”

    行昭偏头一望,从内厢的窗棂的缝儿里蹿出来几缕白烟,心下了然,抬头望行景。

    行景恭谨地跪在天台上,朝正殿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笑着朝向公公颔首示意,照例问询几句:“皇上可有大碍?明儿个再给皇上磕头可好?”

    “约是天儿热起来,积了暑气。”向公公乐呵呵地往回一望,“伯爷甭急,您磕的这三个响头,奴才一准儿替您带到圣前。”

    没明说时辰,行景心里有了个谱儿,同向公公寒暄几句,转头出了仪元殿,走得渐远了才问行昭:“皇上如今还在上早朝吗?”

    行昭一惊,随即笑起来。

    行景憨是憨,他是在自个儿人跟前憨实,哪有狼崽子是当真憨的?

    “一旬里头,除却沐休差不离得有十七八天上着早朝。”行昭压轻声音,斟酌着用了个词儿:“今时不同往日,皇上也是五十的人了。”

    人老了,容易糊涂,在女色上犯糊涂,在定主意上犯糊涂,最怕的就是自己还以为自己不糊涂。

    行景点点头,没再说话。

    从顺真门走到仪元殿,再从仪元殿走凤仪殿,行昭养在深闺,哪儿顶着日头走过这样长的路,将走进廊间,莲玉就很熨贴地递上了镇凉的酸梅汤,行昭转手递给行景,行景边喝,行昭边拿湿帕子帮行景麻利地把衣服上的灰掸下来,又从怀里掏了张帕子让行景把脸给擦一擦,边附耳交代几句:“...潇娘嫁回了西北,欢宜公主有了孕,皇后娘娘抓紧火力在给你寻亲事,今儿个怕主攻的就是这块儿,哥哥自个儿想好话头。罗家娘子当真不错,长得也跟画里人儿似的,哥哥心里头先拿好主意,也甭在皇后娘娘跟前表明态度,是哥哥娶媳妇儿,哥哥得稳着点儿,咱看看先!”

    方皇后和行昭想的不一样。

    方皇后看中的是罗家的家风和罗家嫡长女能撑起的门楣,而行昭考虑更多的是行景的喜好——当然能两方都满足,那就是顶好的了。

    行昭说话慢条斯理的,行景听得直点头。

    说实话,娶哪家姑娘,他都没意见。既然方皇后觉得罗家好,那罗家肯定有可取之处,他的婚事和行昭的婚事不一样,阿妩是女儿家,只要做兄长强起来,娘家硬气了,她才能过得好——想一想母亲,也就冲舅舅不在,姨母失宠的时候,旁人才敢乱动心眼。

    蒋明英掀帘出来,笑吟吟地先给行景深福一个礼:“...皇后娘娘候了您许久!”

    行昭站在前头伸开手,帮行景打帘。

    方皇后情绪一向内敛,又约是娇养女,严养儿的缘故,等行景郑重地行了大礼后,这才温声说话儿:“回京几天?”

    “十五天。”行景舒朗抬头,神情欢快起来:“补足往年沐休和年假,去雨花巷看看,再看看阿妩,等皇上的圣旨下来就再回福建去。您知道的,福建闹海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打小闹,但是遭殃的是那些穷人家的渔民,花了三年大力气才平定下来,还得巩固几年。”

    方皇后也笑,挥挥袖子:“官场经说给我听,我也不懂,留着给你舅舅说去。”看了眼行昭,又道:“听说你妹子的指婚了?”

    行景眉心一拧:“一早听说了,怕信被拦,只在信里提了两句,没深说...”愁得很,“怎么定了六皇子?往前见过那家伙一次,眉清目秀的,脸白手更白,一看就不是良配!”

    行昭就着帕子,捂嘴轻咳了两声。

    方皇后是想拿行昭的婚事做个铺垫,再平顺地过渡到行景婚事的重要性上,一听行景的反应这么大,顿时乐不可支起来。

    壮汉都瞧不起小白脸...

    行昭颓然地想。

    “若是皇上一厢情愿地生拉硬拽,乱点鸳鸯谱,咱们得再想想办法。”行景想得很认真,“皇家的亲事不好退,可阿妩一辈子不能折在那种人身上,仙人跳,放白鸽这样的招数放在皇子身上,有点行不通...”

    行昭脸都快僵了,不愧是方祈带出来的,思路都一样!

    “是两厢情愿!”方皇后边摆手边笑着往后仰,直说:“你先别管你妹子的事儿,先管管自个儿的事儿!你舅母急得没办法,罗家好容易给了信儿,后天腾出空当来,要应酬要吃喝都紧着这两天搞完,后天陪你妹子去雨花巷听戏——你舅母要宴客。”

    宴客?自然是宴请罗家人。

    罗家一听行景要回京了,赶忙递信去雨花巷,说是得瞧上一瞧,刑氏精神一震,自家小郎君就没有拿不出手的!

    行景自然笑得一脸憨实。

    行昭看了看浑身上下都健硕的自家兄长,心头默默祈祷。

    上吧,猛男兄!

第两百零五章 罗家

    【阿渊羞愧捂脸,最近每天写文都超级赶,所以出现了很多很多低级错误,比如孕妇吃山楂,再比如一旬两旬。一月有三旬这种常识,阿渊真的是知道的呢!感谢帮忙捉虫的同学们】

    宴请定在六月初五,日头极好,定京城里难得见到这样蔚蓝得好像一整块翡翠的天际。

    方皇后前夜里是交代了又交代“不许往别处跑,更若是老六没长眼又在马车里堵你,你只管拿茶壶敲那小子的脑袋,咱未出阁的小娘子金贵着呢,就甭惯着他。”

    行昭很淡定地应了个是,转身就意有所指地给其婉通了口气,“明儿个哥哥舅舅都在,六皇子要不怕死,只管来。舅舅耍刀耍得好,哥哥骑射都在行...”

    直接把茶壶换成了大刀...

    其婉也老实,行昭怎么交待,她就怎么说,六皇子一口茶还没咽下肚,险些呛在胸口堵着,这都上哪儿来的一家人啊...

    彪悍,太彪悍。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行昭便乘着青帏小车出了顺真门,马车里头有些闷热,行昭靠在凉竹席垫上有一搭没一搭扇风,青色帏布罩在窗棂上,隐隐约约偷漏进来几道明暗不一的光。

    “你说...罗家为什么先递帖子来方家?”行昭的团扇停了停。

    实在没道理,罗家迟疑两年,一听行景回来就忙忙慌慌地同意了?

    莲玉笑吟吟地给自家姑娘上了盅茶,“您甭挂心,咱们家急的是男儿汉,罗家人急的是闺女,罗大姑娘比您长两岁,算起来如今得有十五了吧?皇后娘娘没递话头,罗家还能装作不晓得。递了话头,他们家能当面给皇后娘娘难堪?”

    行昭笑着摇头,抿了抿嘴,所以这就是权势,让人着迷,让人能站在顶端俯视别人的权势。方皇后是做不出强买强卖的事儿,可只要她透了点儿意思出来,谁也不敢悖逆。罗家人当真能称得上是清流世家了,没一口应下来,甚至还想来看一看...

    如果罗家当真没瞧上行景呢?

    行昭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脑子外头去,自家哥哥又壮实又老实,实乃居家出行之必备良品,既能挥上阵杀敌,又能眯眼扮乖撞憨,嫁给行景虽然是风险大了点儿,可嫁给定京城那些养花逗虫的纨绔们要容忍一妾二妾外室伶人,一辈子就过得不可怜?

    行昭手握在扇柄上,狭长笔直的白玉扇柄冰得沁人,好吧,风险不止大了那么一点点,嫁给行景,需要应付贺家复杂的家世,承担夺嫡争储失败的风险,行差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若她并不喜欢老六,也未必不会屈从于与旁人一样深宅大院,和不同的女人,管事勾心斗角,鸡毛蒜皮的生活。是也很让人绝望,可胜在平安稳妥。

    罗家会怎么选?

    今天应当就会有答案。

    行昭到的时候,时辰还蛮早,欢宜自从有了孕后便住在了雨花巷,一副居家打扮,乌压压的一头青丝蓬蓬松松地低低挽在身后,绛紫色的绫裙,没画眉点唇的一张素脸,双手撑在后腰,小腹就有些显出来了。

    紫藤花枝落下来,光影下衔接。行昭无端想起了赐婚圣旨还没下,欢宜懒洋洋地靠在窗棂前的贵妃榻时的模样。

    时光走得多快啊,快得明朗少女眨眼间都快当妈了。

    行昭绕过拱门,欢宜一眼就瞅见了,撑着腰招手笑言:“怎么来得这样早,正盯着仆从们摆置花草...饿了吗?小厨房还有碗乳酪蛋羹。”

    行昭笑着摇头,身子往里探了探,努努嘴:“哥哥还没来?”

    “哪儿能啊,昨儿个住这儿来着。一早拉着阿桓去后院晨练了。”

    行昭点点头,随手吩咐了个小丫鬟:“...去后院瞧瞧,甭让他们练得个满头大汗的,叫客人瞧见不好看...”话一顿,那丫鬟应了喏,就埋头往前走。

    行昭脑子里过了过,赶紧提了声量唤住她,“先别去!”又道,“打好热水,备几身短褐衣裳,过会子罗夫人来,叫他们换上衣裳,再抹把脸就过来。”

    欢宜瞅着行昭笑,敛了敛裙裾往前走,轻笑:“这桩亲事,难得你这样积极。”

    婆媳,姑嫂天生的敌人。前者是怕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后头也差不离。没娶媳妇儿之前,就是妹子一个人的哥哥,娶了媳妇儿,得先是别人的丈夫、父亲,这才轮到妹子。

    行昭笑笑,伸手去搀欢宜。

    雨花巷和罗府离得远,吓得帖子是用午膳,下午听戏,虽不太和定京城里的规矩去,但归根究底是为女方家着想——怕晚了,九城营卫司盘问得严,都是女眷,就算是跟着仆从,走夜路难免也怕。

    就在邢氏手头捏把汗做最后准备的时候,罗夫人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一般打扮的小娘子,秋杏杭绸的衣裳,绣了三道云纹边儿的综裙,戴着一模一样的赤金翡翠项圈,只是一个身量高挑,一个看起来太稚气了。

    高些的那个便是罗家嫡长女,后一个是...罗夫人统共三子一女,也没听说过罗家长房还有庶女...

    罗夫人把两个小娘子推出来,温声细语:“大的是我们家大姑娘阿徽,小的这个是我们家二姑娘,二叔家的女儿,将满八岁。”

    原来是二房的女儿。

    今日名为宴请,实为相看,带着罗二姑娘来?若不是罗家二姑娘的年岁实在太小了些,行昭险些以为罗夫人是要来拿二房的姑娘替自家闺女的苦差...

    两个小娘子规规矩矩行过安,邢氏只备了一份儿礼,一看情形,笑呵呵地从腕上褪下一对水头极好的老坑玻璃种手镯子,顺势挽上罗大姑娘的手腕上,罗二姑娘年岁小戴不住,便呆呆愣愣地接过来,一双小肉手捧着镯子,仰起一张包子脸,声细如蚊蚋:“平西侯夫人,平西侯没有在府里吗?”

    问得没头没脑的,软软的声音加上眨巴眨巴的一双大眼,欢宜揪着行昭的袖口,感觉自个儿一颗心都快化了。

    罗夫人赶紧把罗二姑娘往里揽了揽,赶紧解释:“从小就喜欢听话本子,一直崇敬方都督骁勇英武,小丫头一听今儿个来平西侯府,非得闹着来,谁拦都拦不住,最后还是老太太发话,这才一并领着来,平西侯夫人千万勿怪...”

    邢氏哪里会怪?扬声让人上茶上糕点,东拉西扯从西市集的柿饼好吃,再到东边儿胡同口的冻皮儿好吃。

    反正拉家常的时候,不晓得到底该说,就说吃食,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行昭眉梢一抬,朝欢宜默默比了个六的手势,欢宜随即敛眉低笑。

    罗家答应这门亲事,至少有六成把握了。

    里厢的女人们说着话儿,外头突然变得闹闹嚷嚷的,邢氏一道打发人去瞧,一道笑说:“铁定是家里两个小郎君晨练完了,臭气烘烘的,您甭怪罪。”

    罗夫人眼往窗棂瞅了瞅,摆摆手:“小郎君可是日日都晨练?”

    “逢天晴就跑操,逢天阴就蹲马步。晨练完了就去书斋背书,哪个时候背完,哪个时候才准吃饭。”邢氏一笑,“景哥儿是哥哥,侯爷练他比练桓哥儿还狠,咱们武将人家出身,哪天让侯爷领着两小子去给罗阁老请安,请罗阁老好生教一教这两皮小子。”

    罗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间就有小丫头通禀,邢氏让两人进来。

    两个身量都极高,穿着短褐,还冒着热气儿的郎君一进来,怎么说呢,感觉很壮观...

    结结实实的身形,不急不缓的步调,黝黑的面容,还有一双极亮又憨沉的眼神。

    猛男兄就是猛男兄,一进来,感觉将门口的光都给挡住了。

    行景目不斜视,先行一步,撩袍给邢氏和罗夫人行礼:“阿景给舅母、罗夫人问安。”

    声如洪钟,音却压得不低不高。

    要看一个人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躲躲闪闪的定藏着坏心眼,眼神往上勾的大多都目中无人,不敢和别人直视的常常是胆小如鼠。

    行景眼神收敛,却没有平静无波,定在黄花梨木把手之上,显得很恭谨却不恭顺。

    罗夫人很满意行景的表现,罗大姑娘也很满意,咳咳,她满意的是扑面而来的浓重的男子汉气息...

    简而言之,行景一身壮实的毽子肉。

    行昭比了个八的手势给欢宜看。

    定京城里的公子哥儿油头粉面,眉画得比柳叶儿还弯,唇勾得比春色还媚,行景这样的爷们儿多难得啊,更何况,人罗家也挺喜欢方家的,否则小娘子家家的怎么就像崇敬英雄豪杰一样,崇敬着方祈?

    照邢氏的意思,本来是安排着要不去游湖,要不垂吊,游湖人太杂,垂吊太安静,都不能好好说上话。

    好容易克服障碍,请来了一个新进京的三泰班来唱戏听,罗夫人听得津津有味,行昭眼神却放在了台上挥水袖的那名青衣身上,眼色一抬,莲玉知机而退。

    听到一半,罗夫人转了头凑过来和邢氏小声说话儿:“...扬名伯往后就住在雨花巷了?不回九井胡同了?”

    邢氏眼神从戏台转向了台下,“哪儿能啊,统共十五天,十五天一完又得回福建去。外放的官儿没那么容易调回京当堂官儿。九井胡同那处的爵位是不想争的,同您说句掏心窝子话儿,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嫡子?嫡子算什么?填房生的照旧有嫡子的名份在。”

    也就是说要自立门户,在福建先过渡,再不回贺家了!

    没有正经婆婆,相貌堂堂,一身本事,脾性看起来也好得很,夺嫡立储之争,放假也未必会输掉!

    罗夫人再看了眼邢氏风轻云淡停息的模样,心里头有了决断。

    行昭看在眼里,抬了抬下颌,九成,哦不,十成把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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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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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