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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端倪(上)

    夜很深了,除却风刮过树杈“呼呼”的声音,再没有任何声音了。怀善苑里陷入了无边蔓延开的黑寂中,只剩了一盏闪着微弱光亮的灯静默地杵在床脚。

    透过青碧色螺纹云丝罩,能看到行昭紧紧蹙着眉,死命咬着牙关,额上直冒汗。

    在梦里,有一个穿着一身大红色龙凤呈祥嫁衣的女人走近了,在一片白光虚无中,那样的红,鲜艳得像是涓涓而流的血。女人的脸一闪而过,丹凤眼,柳叶眉,还有一个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显得倨傲而刻薄。

    行昭心中闷,闷得想尖叫却叫不出声。画面一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躺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支点翠赤金簪子的女人,圆圆的脸青紫一片,显得狰狞不堪,双眼鼓起,眼里直直看向天顶,眼皮怎么合也合不拢。

    行昭拼尽力气往那边跑啊跑啊,却怎么样也跑不到大夫人身边。

    “母亲——”这是一种怎样凄厉又无助的呼唤啊,尖锐地刺破了怀善苑的夜空。

    行昭腾地一下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睡在暖榻上的莲玉赶紧起身,小袄也来不及披,冲上去撩开了帘子,见到的是惊魂未定的行昭,也顾不得了那么多,顺势坐在床沿边儿,一下一下地拍着行昭的背,一摸却发现小衣已经打湿透了,便扬声唤了外间值夜的小丫鬟:“温壶茶水,再打盆温水来!”

    外间守夜的荷叶也听到了动静,趿了鞋子急急慌慌地点烛温茶,端着托盘送进去。

    莲玉服侍着行昭喝了两口茶,又拿着帕子给愣在床上的行昭隔了背,让荷叶出去,才温声安抚:“姑娘是梦靥着了,没事儿没事儿,醒来就好了。咱们喝口茶,定定神。”

    行昭呆呆咽下,眼神迟缓地移向莲玉,看了眼莲玉在灯下温婉和宜的脸,心中酸楚与无助陡升,搂住了莲玉,将脸埋在她怀里,无声地哭:“我梦到娘了,娘还是死了...娘还是死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似乎低到了尘埃里,莲玉鼻头一酸,姑娘日日盘算,步步为营。从坦白,到搬正院,再到套话。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比,她知道姑娘心头是慌的,是怕的,绝没有表面那样的从容明朗。前路不明,又牵扯到了两个至亲的人,又有谁能做到运筹帷幄,不出破绽呢。

    “莲玉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说梦都是反的,夫人与您定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莲玉语声干涩地安慰着。

    行昭怔愣了半晌,才慢慢点点头。

    怀善苑里的灯亮了又熄了,而东厢房次间的灯却亮到了天明。

    芙蓉花开雕花罗汉床里的睡着的贺行晓也在做梦,她一连几日昏昏沉沉中,都反复做着一个和行昭一模一样的梦——穿着大红从虚无走来的应邑长公主和一个手里握着金簪倒地而亡的女人。

    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直到今晚才看清楚那个死去女人的脸,赫然是大夫人方氏的样子!

    贺行晓尖叫着醒来,嘴里含着微凉的茶水,心里却在细细摸索着。那日贺行昭搬院子,是她第一次做这个梦,她被吓得没有了力气,身边的丫鬟说依例要送礼去,她鬼使神差地褪下了腕间那个应邑长公主送的镯子。

    穿着嫁衣的应邑长公主与倒地而亡的大夫人,这个梦,究竟想要告诉她什么?

    一时间头疼欲裂,又晕在了万姨娘的怀里。

    两个小娘子,一样的梦,她们都忽视了梦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应邑长公主大红色嫁衣盖着的小腹,微微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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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大早,行昭满腹心事地去正堂,大夫人已经梳洗妥帖了,贺琰也在,正吩咐白总管:“拿了帖子去请张院判来,请他务必来。”

    行昭与白总管错身而过,白总管向她行了礼后便急匆匆地往外走了。行昭微愕,进屋行了礼,坐在了大夫人身侧便问:“谁不舒坦啊?还劳烦张院判来瞧病。”

    正在摆箸布碗的行时生母刘姨娘,抬了头向东边儿努努嘴:“明儿个就除夕了。六姑娘病还没好,院子一开那边就哭着来求,大过年的多不吉利啊...”

    贺琰听了,蹙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在姑娘面前浑说些什么!”

    刘姨娘三十来岁,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一向是一颗心扑在大夫人身上,生了行时提了姨娘后,更是眼里只有大夫人一个主子了,说话惹了贺琰不高兴,就没开腔了,但也没赔礼,低着头小踱步,站定在了大夫人后面。

    大夫人待人和软,对陪着自个儿几十年的丫鬟更是护着,打着圆场:“今儿个侯爷沐休,可惜常先生不给景哥儿时哥儿下学,否则咱们就可以一家人去和太夫人问安了。”

    贺琰看了大夫人一眼,她这样的话不也没把万姨娘与行晓算进去,夫妻这么多年,她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忍了忍,又想起了另一桩事儿,索性不揪在这一处上了,沉声吩咐道:“开饭吧。”

    贺琰,大夫人,行昭三人是正经主子,便围着黑漆榆木圆桌坐用饭,刘姨娘立在大夫人身后布菜。贺琰讲究儒家那一套,食不言寝不语,故而只能听见瓷器碰撞的声音。行昭只夹了身前的几道菜,瞧着贺琰的速度,边喝着一小半碗红枣薏米粥,贺琰放了筷子,行昭与大夫人也就势放了筷子。

    去荣寿堂,二夫人神情熠熠,带着行明早到了。见大房进来,贺二爷笑着去迎贺琰。二夫人见着行昭,含蓄地笑着颔了首,行明倒是很激动的模样。行昭回她一笑。

    问安坐定后,太夫人便嘱咐大夫人几句,“交好的几家送年礼问安的时候不能怠慢了”、“明儿个的除夕家宴记得加几道水萝卜,小芹菜之类的蔬菜”又问:“...三房的帖子送了没?”大夫人连连点头说:“送了送了,明儿个三房也来。”

    太夫人才放心了,这个儿媳妇儿要时刻问着敲打着,才不会出篓子。又转了首嘱咐其他的人:“明儿个除夕放烟火,都离碧波湖远一点。宫里头的宴约是初五的时候赏,明儿个侯爷和二爷都记得早回来,还指望着你们带着小郎君们。”

    说着这话,太夫人的眼神在贺琰身上定了很久,才移向二爷。

    大家伙儿的都起身应了,贺琰与贺二爷就往外院去,大夫人与二夫人陪着太夫人说话。行昭就和行明两姐妹亲亲热热地坐在西北角的榻上做针线,时不时凑两句趣儿。

    太夫人想起了行晓的病:“....晓姐儿的病还没好?那明儿个还不能出来吹风呢?”

    大夫人有些为难,又不好不答:“是呢。今儿个一开锁就来求,要去请张院判来瞧瞧。说是昨儿晚上又有些不好,小娘子出了一身虚汗。”

    太夫人不以为然,前头张院判来瞧病,开的都是补气安神的方子,说明贺行晓压根没什么大碍,这样的作态又赶上年节,真是晦气。微点点头,便又将话转到了行昭的新屋子身上。

    荣寿堂里正说着话,有小丫鬟来通禀:“应邑长公主的车驾到了门口儿了,说是来问临安侯府年礼好。”

第二十七章 端倪(中)

    太夫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那小丫鬟一眼。

    行昭正拿着茶盅喝茶,听那小丫鬟通禀,茶盅一歪,温烫的茶水就这么洒在了手上。心头百转千回,前一世应邑上门,荣寿堂里有大夫人、她、行晓还有太夫人在。二夫人因为行明在定国寺出的岔子,到年后称病闭门谢客。应邑拜见了太夫人后,送了礼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大夫人见太夫人竟然愣在那里没发话,压下心头疑惑,不管什么缘故,客人来都来了总不好将她一直晾在那儿。

    “快请长公主到荣寿堂来!”

    小丫鬟应一声,便往提了裙子往外跑。

    二夫人眼神一转,笑得清清伶伶地:“可算是奇了。这位主儿连往前儿卫国公家的家宴都推三阻四不参加,今儿个还晓得来问咱们家的年安,还是咱们家老太太分量重。”

    太夫人没搭话,瞥了眼在榻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低着头认真做针线的行昭,心下大慰,君子之心当如碧波莲池,投一块石子儿下去,泛起几朵涟漪后,就应当归于平静。人哪儿能让一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乱了心神。

    等应邑下辇时,大夫人、二夫人带着行昭行明早已候在了游廊里,见一穿着蹙金丝品红绣孔雀开屏褙子的红妆丽人,面敷透白,一双丹凤眼高高扬起,抿着嘴,扶着丫鬟的手,提着裙裾缓缓下来,似是步步生莲往游廊而来。

    “贺方氏携临安侯府女眷,给应邑长公主问安。”大夫人带着众人行礼。

    应邑嘴角一勾,扶住了大夫人,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几日不见,临安侯夫人愈见圆润了。应邑要向大夫人赔不是,那日可灌了大夫人不少酒呢。”

    大夫人面带赧色,忙摆摆手:“本是我贪杯。”又侧身让了路:“咱们快去里屋吧!外头也够凉的。”

    一道说着话,一道走在游廊里,拐过一个弯儿,就是荣寿堂正房了。

    撩开帘子,转过屏风,太夫人稳稳坐在上首的八仙凳上,见应邑挽着大夫人进来,未言先笑:“老婆子今儿早上看案上供着的迎春花儿,爆出个苞儿,心里还暗道是好兆头,这个年能过好。哪想得到先应在了您身上,客走旺家门啊!”

    应邑笑开了,几步就走近了太夫人身侧:“哪儿就是客人了呢,我就是您看大的,您直管将应邑当成自家人。”

    行昭闻言心下一颤,无端想起了登堂入室四个字。

    太夫人笑了笑没接话,吩咐人又加了一筐红螺碳进来,又重新上了茶与糕点,岔了话连声说:“都坐下都坐下!尝尝新做的绿玉糕,我们家二爷是个定京通,前些日子嚷着从皖记高金请来个厨娘,说是做绿玉糕是一绝,我尝着是还不错。”

    应邑长公主坐在左上首,与太夫人并排。大夫人坐在次席左上,二夫人坐在次席右上,下面挨个儿坐着行明与行昭。

    二夫人捂嘴笑,与有荣焉的样子:“若要问定京城里哪里的簪子打得好,哪里的炖肘子好吃,我们家二爷哪个不知道?这绿玉糕是拿过水糯米,加上过霜的绿梅花和珍珠粉,再用白玉盘细细地磨....”

    二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应邑轻咳一声打断其言,眼里仿佛只有太夫人,笑盈盈地说:“您屋子里的东西能有不好的?前些日子我属官从封地里得了一匹老坑玻璃种青碧翡翠。这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上面的水头极好,又侵了几点水光进去,瞧起来像只仙鹤在舞。”说罢,一扬手,身后的丫鬟便捧了一个红漆描金匣子上来,一打开,有一整块的玉璧,水天碧的颜色,没有黑点,只在玉璧中间有几条光丝凑在一起,是像一只仙鹤在扬翅。

    应邑扬了扬下颌,笑得更真心:“中宁要用她的一个小郡邑来换,我没给,就等着捧着它给您拜年礼呢。”

    二夫人面色青一块白一块的,被应邑抢白,面上有些挂不住。再一看那物件儿,不禁也倒吸一口气:“那和氏璧,怕也只有这样的水色!”

    行昭低着头喝茶,贺家招待人的茶分三类,第一等是雨前龙井,第二等是云南普洱,第三等是铁观音。而今日应邑来,太夫人吩咐人上的是六安瓜片,性甘且温,一口品下去,舒坦到了心脾里,感到整个人都安定沉静了下来。

    应邑听了二夫人的话,终于拿眼瞧了瞧她,似笑非笑地说:“二夫人见过和氏璧?”

    二夫人又被抢了话,憋着气再也不答话了。

    “长公主有心了。老婆子倒觉得那和氏璧在这玉璧跟前一比,都不过尔尔罢。”太夫人乐呵呵地给二夫人解围,大约明白了应邑长公主的来意,却推辞“玉养人,人养玉。老婆子怕是没那个福气能养得起这翡翠。咱们大周朝啊,大概只有宫里头的娘娘主子能有这福气!”

    应邑一急,脱口而出:“太夫人莫不是嫌礼轻了?属官快马加鞭送来,中途累死了几匹好马,就为了赶在年前给您拜年呢!”

    行昭默默在心里给应邑安上了急躁两个字。自傲、自负、急躁、恣意还有刚愎自用,多像前世的自己。

    太夫人笑着摇摇头,将那匣子盖上,又吩咐那丫鬟拿过去:“太后娘娘都没有的东西,老婆子敢要?这百子戏婴的匣子挺好的,寓意也好,就当做这匣子是贺礼吧。”

    应邑被第一句怔住,启了唇嗫嚅几下,到底没说出声。她今儿个本是抱着讨好太夫人,为以后嫁进贺家铺路来的。加上贺琰一道支支吾吾,只说让她等,她哪里等得住啊,索性收拾东西就来走太夫人的路子。在那病痨鬼身边忍了十几年,好容易摆脱了,话本子上都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到她那儿就这么多坎坷啊!

    应邑泄气,算是默认了太夫人的道理,自己到底急功近利了些!垂了头瘪瘪嘴,眼神瞄到了置身事外的大夫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腰身,圆圆的手腕,贺琰喜欢的明明是她这样身姿婀娜,个性伶俐的女人!又想起了那几日幽会,贺琰抚过她的背,她的颈,她的眼,热切而急迫地低喁,一次一次地占有她,不禁红了脸。

    “这么些年了,卫国公府与临安侯府也不亲近,应邑空有一颗亲近的心....”应邑扭扭身子,望向大夫人,盈盈道:“这九井胡同是太祖皇帝特意赏给临安侯府的,以碧波湖畔、九里长亭、九转游廊的景闻名。可能劳烦大夫人领着应邑游上一游?”

    行昭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前世里并没有这样的场景!

    太夫人正端着茶盅,闻言手腕一顿,就顺势放下了:“那是自然的。老婆子也要陪着,这才是待客的道理。”

    大夫人大惊,可不敢在这样的大雪天让太夫人出去走,带着歉意同应邑那头说:“太夫人可不敢这样出去走!她老人家腿脚不好,要在外头这样一冻,晚上铁定膝盖疼,怕是明儿个路都走不了。望长公主千万见谅!”

    行昭不由哭笑不得,太夫人主动作陪不就是提防着应邑在大夫人面前说什么,怕刺激她。大夫人倒好,就这样给推了...这样实诚、心好、纯孝又和软的人,怎么生出行景那样率直和她这样的啊。

    太夫人显然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心头没来由的一暖,只好又吩咐:“那老二媳妇也陪着吧。两个小丫头也陪着。总不好叫应邑长公主觉得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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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端倪(下)

    应邑抿了抿嘴,率先起了身,向太夫人一颔首,便往外走去。

    大夫人与二夫人应了声便紧随其后,行昭与行明跟在后头。行昭特意认真地与太夫人屈膝辞行,太夫人一副很疲惫的样子,指了指行昭,侧头向张妈妈说:“你也去看着吧。守在行明与行昭后面,别叫她们俩离水近了,危险。”

    明显的意有所指,行昭郑重地点点头,拉着行明追了上去。

    大约精明的人,都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攥在自己手上。就像太夫人不放心行昭一样,一定要安排一个人看着她,才能安心。

    出了荣寿堂,走在游廊里,转个弯儿,二夫人落在了后头,应邑与大夫人挽着手走在前面,听见大夫人指着西南边在说:“过了碧波湖和九里长亭,就是我们家正院了。长公主春天来最好,能看得见垂柳长堤,偶尔后山养的鸟雀就飞在柳枝上停驻下来,嘤嘤啼啼地叫,五彩的羽毛与碧青色的垂柳放在一块儿,真是好看极了。”

    大夫人说了大半天,见应邑没有反应,凑过身连声唤道:“长公主长公主——”

    应邑这才回过神,漫不经心地望着迷迷蒙蒙的天,敷衍点头:“是好看。”

    行明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走一步就抬头望望天。行昭看着好笑,也抬了头,只能看见雕着或是博古,或是蝙蝠图案的五彩直枧,没什么好看的,推推她,小声问:“你怎么了?”

    行明回之苦笑,特意慢了步程。张妈妈乐得行昭离应邑远点儿,也不催,跟在后面慢慢地走。

    “长公主看不起我们二房,有时候我真羡慕你。”行明轻声说,没有避开后面的张妈妈。

    姐妹多年,这是行明头一回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因为自卑所以敏感,因为自卑所以坚强,行明一向以虚张声势和争强好胜来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这是第一次,行昭听到了行明真实的想法。

    行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头软软的,有一种叫喜悦与温暖的情绪充斥在心间。她轻轻捏了捏行明的掌心,回之:“她也不见得瞧得起母亲和我。你看,母亲说十句,她能回一句都算好。这样没有礼数的人,也不会讨别人喜欢。”

    行明摇头,语气苦涩地说:“她不需要讨别人喜欢。”

    行昭愣了一愣,以前她也以为站得高,臂膀硬,就算别人再不喜欢,场面上也要做出一副谄媚的样子来讨你欢心。可假的就是假的,换不来真心,她正要劝行明,却听见前面二夫人在唤:“两个小娘子快跟上来,可是走不动了?”

    行昭拉过行明就往前去赶上,被行明一打岔,竟然忘了正事儿。

    到了前头,应邑瞥了眼两个,没在意又转了回去。倒是大夫人想起什么,提了句:“要不咱们叫几辆青帏小车来?”

    应邑摇摇头,突然素手一指,烟雨朦胧中越过长亭与半池碧波湖,指向小山腰上的一处小苑,苍翠丛林见隐隐可见飞檐走栏,十分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大夫人顺着手指望过去,一笑:“是历代临安候的书房‘勤寸院’,在别山山腰上,碧波湖围着,又要穿过湖心小岛,上半座山才能到。太夫人说那个地方是我们家的心脏和头脑。”

    应邑步子停住了,直直望向那里,轻声问:“侯爷也是在那里办公,行文,做出举足轻重的种种决议?”

    行昭心里揪紧,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到应邑痴痴的神情和含情的眼眸。

    大夫人没有察觉,笑着点头:“是呢。侯爷十日里有五六日都在‘勤寸院’住,一应日常东西是正院里备一份儿,‘勤寸院’备一份儿。侯爷颈脖不好,坐久了就使不上劲,这样凉的天,也不知道德喜尽心不尽心....”

    大夫人唠叨个没完,应邑支着耳朵认真地听,时不时地应声和一句,“.....那侯爷每回上去都要爬这样高的山?那用膳怎么办?在书房里设个小厨房?”

    大夫人似乎很高兴有人应和,说得更细了:“我们家郎君从小就要勤练身体,这点山路算得了什么。书房不许设小厨房,只能按点烧水,怕出问题。每回就由小丫头提着食盒上去,冬天里饭菜不是容易凉吗?就用隔着瓷碗拿热水烫,烫温了侯爷才吃。”

    行昭不由失语,两世为人,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正室和这样的外室。一个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家老爷的习惯,一个生怕别人看不出藏在心里的居心。

    行昭拉了拉张妈妈的衣角,仰着脸冲她眨眼睛。张妈妈哪里又没听出不对,心中正焦急,看着远远的有个小丫鬟急急匆匆地来报。不由大舒一口气,笑着上了前屈膝行礼:“张院判来了,是让他同您请了安再去瞧病,还是让人直接领去东厢房?”

    “直接带过去,有什么好请安的。”应邑听得正高兴,被人打断,没好气儿说:“东厢房住着谁呢?这样大的颜面,请的来张院判瞧病。”

    行昭心头一动,转眼望着大夫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只听大夫人会怎么说。

    “是万姨娘的屋子。晓姐儿,哦,我们家七姑娘,您也见过,病了有些天了。昨儿个夜里加重了,就请了张院判过来瞧瞧。”大夫人一副粉饰太平的模样,似乎很没有颜面说起侯爷重视妾室的举动来,不自在地拿话岔开:“说起来,侯爷最喜欢北碧波的景儿,还写过一副对联‘绿水柔波碧无痕青光云天亨永享’,还亲自写下来裱了...”

    “裱起来,还充作了东厢房的楹联,万姨娘欢喜了好些天!”行昭掩嘴直笑,杏眼瞪圆了,显得天真烂漫,又扬了头,很是得意的小模样:“爹爹不仅是能臣,还是慈父。平日里除了在正院逗行昭,便是去东厢房看七妹妹,而且常常是一连几日都住在东厢房里了。上回爹爹得了一套十二个红玛瑙摆件,给行昭了两个,其他的都送到了东厢房里了。行昭还在想,七妹妹喜欢的是金器,什么时候转了性喜好玛瑙了呢。可七妹妹是妹妹,行昭得让着她。长公主,您说,行昭是不是可乖了?”

    应邑越听心火越冒,到最后,气得一甩袖,又看见行昭仰着脸得意的模样,心里又气又笑!方氏蠢,生个女儿比她还蠢!庶妹不喜欢玛瑙,可架不住那妾室喜欢啊,嫡出正房不留,流水样地往妾室房里送!请太医院院判去给一个庶出娘子瞧病,还亲自给妾室写楹联,还流连在妾室房里!贺琰不是喜欢极了那万姨娘是什么!?亏得他还口口声声说,一辈子都没忘过她,心里只有她!

    大夫人见应邑神色陡然不好,却不知为何,云袖扫过的风,将行昭的鬓发都吹扬起来。行昭的话虽是冗长些,却是一片慕孺之情啊,莫非是太唠叨惹了这位喜怒无常长公主的厌?

    “小娘子总觉得父亲比天高。”大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赔笑,将行昭往身后拉:“长公主不要怪罪。”

    行昭怯怯地藏在后头,强抑住嘴角扬起的欲望,有期待的女人最容易受挫,他爱我吗?真的爱我吗?只爱我一个人吗?反复反复地想,反复地问,可惜的是男人却总禁不起质询与诱惑。以应邑这样执拗与偏激的个性,容不得贺琰对另外的女人用心。

    哪里来这么多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应邑冷哼一声:“不过一个妾室,至于这么抬举吗?叫旁人知道了,只会说临安候没规矩!”好容易平复下心绪,却终难咽下这口气,转了身:“本公主来得不巧了,遇上临安侯府又有客!就不去同太夫人辞行了,劳烦临安候夫人传个声。”

    大夫人愣了愣,原是看不惯贺琰宠爱妾室,不由惺惺相惜起来:“....卫国公世子原先怕也是在妾室身上用心的吧。长公主正值华年,定能再觅如意郎君。”又扬声唤来丫鬟,“备车!”又转了头,执起了应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哪日我去公主府拜访您!”

    行昭顿时一个扶不住,欲哭无泪。

    应邑一怔,随即点点头。一行人将她送至二门,便又回了荣寿堂里,二夫人藏不住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太夫人沉吟半晌,手里头转着佛珠,边安抚:“那位主儿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定京城里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礼数是周到的,就行了。”又笑着,眼风扫过了行昭,嘱咐一回,“明儿个除夕可是大日子,都穿亮色点儿啊。”

    太夫人目光深沉睿智,这点小把戏依仗的就是行昭年纪小,别人听了不会往歪处想。行昭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坦然坐着听。

    大夫人放下心来,和二夫人应和着。两个媳妇,两个孙女儿陪着太夫人用过午膳,晌间儿又打叶子牌,言笑晏晏间,倒真有点过年的喜气。一天的功夫很快过了,还没晃过神儿来,除夕就到了。

第二十九章 除夕(上)

    第二日,临安候府里欢欢庆庆的一片喜气,仆从间都是相互笑着点头拜年“过年好过年好,一年更比一年好!”、“您也好!”,留着头的小丫头们十分羡慕地望着各房花枝招展的大丫鬟——临安侯府的规矩,只有一等丫鬟在年节儿时能穿得艳丽些。

    “您瞧,戴上好看吗?”

    怀善苑里,莲蓉笑嘻嘻地拿着朵绛色绢花往鬓间簪,又想往行昭这头瞄,又舍不得把眼从前面的铜镜上移开。

    行昭坐在上首,瞧着莲蓉,捂着嘴笑,让莲玉去掐她:“这眼神儿都快忙不过来了,瞧这斗鸡眼!”

    旁边儿立成两排的小丫鬟们也笑,莲蓉作势气鼓鼓地将花儿放在了托盘里,又转颜一笑,直招呼丫头们来拿:“一人两朵,这可是姑娘拿自个儿月例银子从冯记里买的,比内造都不差。”

    凡是怀善苑里的丫头都能拿,二十几朵花儿几下就没了。院子里多是十来岁的小丫头,有更小的七八岁,手里拿着绢花儿,争着要谢礼,谢了行昭,又去谢莲蓉莲玉两个姐姐的照顾。

    行昭乐呵呵地受了,又让莲玉去派红封,大丫鬟能拿两个梅花样的银馃子,二等丫头拿一个,其余的能拿一个稍小点桂花样式的馃子。大的能有五钱重,小的三钱,行昭月例银子不过每月十两,这一下子就去掉了两个月的份例。

    丫鬟们挨个儿叩头,荷叶机灵,从怀里拿了张年年有鱼的窗纸来,一定要行昭贴在窗户上,说是自个儿心意。

    行昭笑着接了,亲涂了浆糊,贴在琉璃窗上,赞道:“好看!”

    一屋子主仆笑着将一上午过了,用过午膳后,大夫人便遣人来催。

    行昭带着莲蓉和荷叶,又往正院去,大夫人见行昭来,拉着行昭念叨,“万姨娘又拿晓姐儿说事儿,昨日张院判来都不晓得开什么方子才好,说晓姐儿气血充足,没什么病,只让静养。将才东边又派人来说晓姐儿吹不得风,多半是来不了。我又从嫁妆里划了一盒百年何首乌给她,本还想留着给你压箱底的....”

    行昭见大夫人说得十足委屈,拍了拍她手,笑说:“我还能缺嫁妆?咱们就当是掉财免灾。她不去拉倒,我一瞧见她就满脸官司,八成和她八字不对盘。”

    大夫人想想也是,在腕间加上串红珊瑚刻佛字样儿手钏,就带着行昭往荣寿堂去。荣寿堂前是一个面生的,十五六岁模样的丫鬟在迎客,见大房过来了,屈膝笑说:“奴才白芷,替素青姐姐打帘。几位爷都来了。”

    一撩帘,二夫人和三夫人正陪着太夫人围坐在一桌打牌九,估摸着是差个人,又捉了二爷来凑数。

    二爷见人进来,连声求救:“大嫂,您快过来顶我。老祖宗将发的红封,这一晃眼就给输没了!”

    大夫人挽了挽袖子,两厢问了礼,行昭又接到几个大红封。太夫人先擦了擦手,戴着玳瑁眼镜,笑呵呵地给了行昭一个红封,行昭摸了摸里头胀鼓鼓的,笑得真心又屈膝谢过,给莲蓉收着。大夫人换下了二爷,行昭就去东次间找行明,行明与行晴正在玩翻花绳,见行昭进来,行明正将花绳翻到自个儿手上,腾不开身,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行晴却起身问好:“四姐姐过年好!”

    行昭笑着应了,便半坐在边上笑盈盈地看她们俩玩,一个接一个花样,翻得龙飞凤舞。

    耳朵却支愣起来,听到隔间有人结结巴巴地在背:“...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是行景的声音,行昭顿了顿,贺琰、三爷和几个小郎君都不在外间,难不成是在这里头考学问?又听一阵衣衫悉悉索索间,是贺琰忍气低沉的声音:“是何解?”

    “君王的儿子..嗯,是亲骨肉,也不能仗着没有功劳在高位上,没有劳动受供奉...而守金玉之重的意思是..嗯,而守护金石玉器的重量,何况人臣呢?”

    行昭扶额,果不其然听贺琰语气含了明怒:“这不是名篇,你背的不熟,也就算了。这么简单一段话,都解释得东拉西扯!还亏得你三叔给你请来明先生做西席,真是丢我们贺家的脸!”

    最后一句话扬了声调,东次间的人都听见了。行明停住了动作,将花绳团成一团放在案上,怕行昭难堪,就凑近了身,同她轻说:“大伯将才也骂了时哥儿,三叔也骂了昀哥儿...”

    竟然越过年长的行景,先考的行昀和行时...

    行昭往隔间看了眼,靛蓝色夹棉竹帘直直坠着,她能想象得到贺琰对行景的态度,贺琰不止一次地说过行景不肖父,而像他舅舅,只喜欢舞刀弄枪。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苛刻的评价。行昭笑着朝行明摇摇头,又招呼着她:“快翻花绳啊!阿妩想看五子登科呢。”

    五子登科,讲的是窦燕山堂前教子,家庭和睦,五子皆及第的佳话。行昭在暗喻,贺琰训子太过。

    里间的贺琰隐隐约约能听到行昭的声音,暗暗着恼,掩饰般的又吩咐行景背,看到长子涨红了一张脸,思绪却飘到了夜里收到的那张信笺上,应邑在厉声责问他对万姨娘怀着究竟怎样的情怀,还说她一过门,他就等着给万姨娘收尸吧。

    应邑闹脾气很好哄,可万姨娘他也舍不得放啊,毕竟陪了他这么多年,又机灵人又媚,最重要的是说话句句能抓到人心尖上。

    应邑最近逼得越来越紧,昨日她竟然还亲自跑来临安侯府,也怪方氏不会说话,竟然把万姨娘也牵扯出来了。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摆脱方氏,又能娶回应邑,还能保全住万姨娘...

    “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顾逐之!”行景高声背完,仰头看贺琰,一脸期待。

    行景背完见贺琰心不在焉,有些失落,倒是三爷笑着开口:“景哥儿这篇背得好,三叔赏你一尊玉如意。”

    贺琰听三爷的话,这才反应过来,正欲言,就看见行昭从竹帘子旁探了个头来,笑嘻嘻地唤:“爹爹,三叔!祖母让你们出去了,咱们一道去九里长亭!”

    除夕家宴定在九里长亭里办,分两桌,仗着在高处,隔着碧波湖就能赏到烟花,能对月饮酒,是个十分惬意的地方。大夫人早早就吩咐针线房赶工出了几丈亮白的夹棉帘子,挂在亭子几方挡风,又在各脚放了火盆,拿香橼、佛手和木瓜熏了果香。

    如今天色微落,夕阳坠在了两山沟壑之间。一行人簇拥着太夫人往长亭走,拐过弯儿,九里长亭就像一个大的,美好的孔明灯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都是嫂子的功劳!”二夫人挽着大夫人笑说。

    行昭由行明牵着,十分高兴地看着波光粼粼之间的长亭,长亭里透着黄澄澄的光,显得温暖且亲切——就像大夫人一样。

    大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她不习惯成为众人焦点,忙上前搀了太夫人,小声说:“娘,您仔细脚下。”

    “今年定在九里长亭办,外面又下雪,阶上万一一个没扫干净,娘摔着了可怎么办?你光晓得搏出彩,却没想到娘的身体。”贺琰往下扫了眼大夫人,淡淡地说。心里又想到了昨夜应邑言辞犀利的责难,全迁怒在了大夫人口不严的错处上。

第三十章 除夕(下)

    行昭看得真真的,也听得真真的,目瞪口呆地看着神情淡漠的贺琰。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贺琰竟然还有脸对大夫人赫然发难?

    “堂前教子,床前教妻。你媳妇一手一脚地操持这家宴,累得偏头痛都快发了。你有什么不晓得好好说,非要一开口就打死人。”太夫人回握了大夫人

    手,看方氏佝着头想说不敢说的样子,又思及昨儿个应邑言谈,心里愈发对贺琰来气,又碍着这么大家人在,拉着大夫人的手往前走,又道:“要论孝顺和厚道,我看老大媳妇是顶好的!”

    贺琰面色一僵,他这么些年没受过太夫人的教训,这下竟然为了方氏这个蠢妇训他....

    气氛一下凉下来,论亲疏远近,三房是不好开口的,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向来爱说话的二夫人身上:“大嫂是个孝顺的,那老二媳妇孝不孝顺呢?娘给评评!”

    行明在后背杵了杵行昭,又一扬眸,示意行昭去卖个娇,打圆场。行昭只做不知,太夫人在给贺琰提醒,又在给大夫人正名,她又不傻,哪里愿意主动地这么插科打诨过去。

    倒是大夫人听了太夫人的话,鼻头一酸,险些掉泪,心里又怕贺琰失了颜面,一抬头笑着出声应二夫人,又招呼众人:“我们家的人哪一个不孝顺?来

    来来,羊肉片儿切得薄薄的,火都升好了,过了点儿怕是就不嫩了!”

    二爷装腔作势地朝大夫人作了个揖:“谢嫂嫂赏饭吃——”

    三夫人轻捻儿了玉色鸳纹帕子,掩嘴笑:“二伯才是个不正经的,二嫂平日里也不管管!”

    二夫人念着黄夫人和三夫人交好,不由迁怒,有心晾晾她,又觑了觑太夫人神色,只好转笑应和:“老祖宗果真是没说错儿,当着孩子们面儿,都是些泼猴!”

    笑闹中,好歹将那插曲掩过去了。家宴没那么多避讳,统共摆了两桌。老爷夫人一桌,太夫人坐在圆桌正东向,左边是贺琰,右边是大夫人,正对着三夫人。小娘子和郎君另一桌,行明拉着行昭坐在行晴边上,三个小郎君坐另一边儿。

    冷菜、拼盘、小食,蔬果,几大样儿、汤锅陆陆续续端上了桌。等太夫人端着酒杯,起了身时已经是十分高兴的模样:“冬去春归一年时,燕子堂前筑暖巢。咱们家明年会更好!”众人都端着酒应和,家宴这才正式开始。

    行昭是真高兴,太夫人愿意表明态度总是好的!

    铜盆刻纹锅子摆在正中,里头的清汤已经是煮得沸开了,上头浮着红的枸杞,碧的青葱,还有黄的姜片儿。行昭笑得眉眼只剩了一条缝,心里放松些,

    食欲就上来了,夹了一筷子羊肉片儿,非得要自个儿踮脚去烫,吓得莲蓉脸色都不好了。

    还是行景解的围,筷子伸得老长,将自己烫熟的肉夹在了行昭跟前的粉彩小碟儿里:“您可别折腾莲蓉了!阿兄烫给你吃!”

    惹得行明与行时伸着头,直嚷着也要,行景只好挨个儿烫好,又额外给行晴与行昀也烫了一碟,还特别细心交代行晴“羊肉才起来,烫。你们在湖广多年,忘了黄豆酱什么味儿没?”,烟雾迷蒙中行晴红着一张脸道了谢。

    行昭边吃,边看得笑。什么是君子,不是不苟言笑、处事冷漠才叫君子。行景虽不擅书,但品性端方,知礼护幼,心细温和,这才叫有君子之风。

    一顿饭从夕阳西下,吃到斗转星移。头桌上,三爷去敬贺琰,贺琰一口气喝干,大夫人斟酒去哄贺琰,他也喝,二爷一直缠着贺琰喝,倒把自己喝趴了

    ,贺琰只红了脸。太夫人瞧了眼更漏,笑呵呵地吩咐人去打帘子,外头天际处“噼里啪啦”地响起几声。

    一众孩子连忙撒了筷子,跑到阶前去瞧,深宝蓝的天儿上熠熠生辉,正红的碧蓝的深黄的颜色,簇成了几朵国色牡丹花,隔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遥

    遥地看,真是十分好看。一朵接着一朵地灭,天际上却始终有几朵花儿在那儿。

    行时前几年还小,没看过,这回头一回看,看得又拍手又叫又笑,把太夫人逗得乐,搂着几个孩子笑。

    就有小厮跑过来,直唤:“宫里来赏了!”

    这回轮到大夫人瞧更漏了,瞧后笑着去搀太夫人:“算算时候也差不多。”

    临安侯府这样的人家,每年都能在接到宫里的赏,东西不贵重,表现的是天家看重贺家的一片心。

    一行人就往二门去,二门前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灯火辉煌,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立在最前头,身后几个人弓着身子正将几抬楠木箱子放下来。那内侍见

    人来了,笑着先问太夫人和贺琰好:“咱家恭祝贺太夫人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侯爷官运亨通!”

    太夫人笑着让人塞了个大红封去,嘴里说:“托贵人的福!”

    贺琰笑问:“贵人这是还有几家儿要走呢?”

    那内侍搭着个拂尘,望了眼贺琰,笑应:“您这儿是头一家!不仅圣上赐了赏,太后娘娘也赐了下来!得两处赏,您是头一份!”边说着话儿又从袖里拿了卷五彩绣九爪金龙踏云纹布卷儿来,这东西阖府都熟,连忙都跪下了。行昭跪在最后头,大过年下圣旨这是做什么呢?边想边听那内侍尖细的声音说:“临安侯贺琰嫡长女贺行昭接旨!”

    行昭怔住,连忙往前小跑,又跪伏在地上。

    “奉天诰命,皇帝制曰。临安候贺琰嫡长女贺氏,定京盂县人,名门毓秀,幼承庭训。年少且淑和,性方且柔嘉。封温阳县主....”

    行昭愣在原地,前世有这一出吗?没有吧!

    来不及细想,谢过恩,那内侍又将那几台贺礼留下,道了个贺:“恭喜温阳县主得封!初五,可记得去慈和宫叩头谢恩呢!”

    这算是点明了是谁封的这名号,不是姨母封的,是顾太后....

    行昭愣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没回过神,太夫人却回过神来了,招呼着人去又去打赏内侍。

    内侍一走,满院子里的人眉飞色舞起来,二夫人喜气洋洋地向大夫人讨酒喝,却被太夫人喝住,“我们家皇后出过,太后出过,县主也出过!沉住点气,心里念着皇恩浩荡就好!”

    太夫人此话一出,都静默下去了。也是,大周朝的县主既无封邑,又无赏地,除了每年能得一点俸禄,倒也没什么大用处。贺家还不缺个县主来撑门面

    大夫人虽高兴,也有些遗憾怎么不将景哥儿的世子位也一道封了呢,好歹凑个双喜临门。这样一想,便拉着二夫人与三夫人去搀太夫人,又往里头走。

    行昭却心乱如麻,忽而福至心灵,“蹭”地一下,起了身去瞧放在匣子上的清单,果然在上头找到了一个前世没有的东西——半边刻明月流水纹路的白玉铜镜,指名给大夫人的!

    行昭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托盘里的那半面铜镜,这分明是对物!太后赐给大夫人的只是阴面!

    “母亲也得了个怪东西!”行昭扬了扬手里头的那半面镜子,高声唤道。

    大夫人接过那半面镜子,有些诧异地左右打量,口里边念叨:“这东西...我怎么像在哪里见过....”

    贺琰本是站在灯下与三爷说着话,余光瞥到有一处反光,心头莫名一颤,撇下三爷快步上前去。一把拿过大夫人手里的镜子,看清了,面色陡然垮了下

    来,这样的半镜他也有一个,是刻阳文的。他一个,应邑一个,是十六岁那年两人分离时留作念想的,凑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太极状圆镜!

    如今却以太后的名义送过来,太后应当是知道了,太后将破镜送来,是要破镜重圆的意思?那皇上知道吗?皇上的态度又是怎么样呢?指名给方氏,是为了警告他还是紧逼他?太后要插手了吗?

    贺琰的面色在大红灯笼下,显得青白一片。大夫人则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行昭见贺琰反常,心落到了谷底,对半之物常常是有情之人一人一半,这个是阴面,那另一个就是阳面。阳面在哪里?不难猜出阳面在贺琰那里。那她能不能理解为太后已经知道了应邑与贺琰的情事,并且表示赞同,而突然册封自己县主,只是为了表示补偿与安抚呢....

第三十一章 谢恩

    太夫人沉得住气,大夫人一无所知,贺琰欲盖弥彰,几个关键人物都是一派风轻云淡,故而大家无论对行昭获封县主,还是太后赐下莫名其妙的对镜,都缄口不言,粉饰太平。

    只有行昭的心中像有几百只老鼠齐挠一样,直痒。

    初一初二不出门,初三初四扫祖坟,一连几天行昭都没有逮到机会和太夫人独处。到了初五,又要套上马车进宫谢恩去。阖家里,太夫人是超品夫人,大夫人是一品诰命,贺三爷的迁令下来了,总算是升上了堂官五品,三夫人的诰命却还没来得及。故而这次去的,也就是太夫人与大夫人,再加个新出炉的温阳县主,贺行昭。

    进宫谢恩是大事,皆是按品大装,几人一车。车上,大夫人显得很高兴,和太夫人天南海北地扯,太夫人笑着应和。

    拐过顺真门,就进皇城了,论你多大的勋贵,多高的官都要在这里下车。

    慈和宫的内侍便领着往里走,太夫人笑着同他打招呼,又问了“...都有谁家的夫人到了?”内侍一一答了,不过来了两三家人。行昭心忖,贺家向来都是赶早不赶晚的。

    进慈和宫次间候着,将进去,就有信中候闵家的太夫人带着几个媳妇来打招呼。大周的丹书铁券之家被废得越来越少,到了这一朝,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勋贵之间就更惺惺相惜了。

    太夫人亲亲热热地和闵太夫人拉着手从养生饮食聊到儿女亲事,闵太夫人边拿眼瞧行昭边拉着太夫人的手说:“可惜我们阿范比温阳县主大了近十岁,否则我一定来提亲。”

    县主没有特定副制,行昭穿着件银红双福纹镶锦竹斓边高腰襦裙,髻上簪了朵品红色的芍药绢花,正脱了玫瑰红灰鼠皮递给宫人,只装作没听到,微红一张脸垂首望地。

    太夫人谦逊地摇摇头,先大赞了闵大奶奶的德行言工,又说:“....除夕夜里领到圣旨,又惊又喜,难得太后喜欢我们家娘子,又感怀皇后照拂——到底是嫡亲姨母。”贺家一直以谦逊温和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受封个县主虽然没什么大不了,却将一向低调的贺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推到了高处,太夫人必须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解释。行昭在旁静静听,这些女眷话里的机锋试探,永远不会少。

    这头说着话儿,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来齐了,就有女官高声呼道:“太后娘娘到!”

    众人便各家各处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便齐齐唱道:“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寿与天齐!”

    不多时,就有一个五十来岁,面长眉挑,中等身材,看起来比太夫人年轻很多的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穿大红花样十样锦纹饰的应邑长公主。

    “都平身吧!”顾太后出身不高,从采女爬到太后,宫中沉浮几十年,养成了无论何时说话都带了几分含蓄和低沉的习惯,待众人都起来了,又让宫女赐坐上茶。

    行昭端手半坐在小杌上,垂首环了内堂一圈,前世她没有封号,轮不上她来。如今看来应邑在太后跟前真的很得宠啊,太后坐在上首,应邑就端了个锦墩坐在太后脚前,太后问询到哪家,只有应邑敢出言调笑几声。

    “临安侯夫人和侯爷可喜欢那几件年礼?”顾太后向前倾了倾身子,面容带笑地越过太夫人,问大夫人。

    行昭心头一紧,面色刷白。这算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对镜是顾太后赏下的!她现在分明已经知道了所有事儿!

    大夫人愣一愣,才起身一福,面色微赧地答:“皇恩浩荡,臣妾自然是十分喜欢的。侯爷...侯爷也很喜欢。”

    顾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看了眼身边儿的应邑,又将眼落在了穿着一身红的行昭身上,扬了扬下颌:“这就是温阳县主?”

    行昭心头一叹,脚上却没耽搁,连忙上前去。由太夫人出声答话,“这就是临安候长女,贺行昭,现年七岁...”

    太后摆摆手,直道:“让她自己说。”

    行昭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口里唱着吉祥话儿,又听上头这样的话,心头疑惑,还想让她说什么?说求求您太后行行好,管管您那不着调的女儿,还是说求求您不要给您女儿撑腰,助纣为虐赶走自家母亲?

    行昭跪在地上,眼神定在青砖上,半天没开口。大夫人急得在后头揪帕子,鼓足气开口:“她——”

    一个她字儿没完,就听见应邑巧笑一声打断:“行昭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娘子,拙言慎行,极似临安候。贺家家教十分好,母后瞧瞧前朝的贺皇后就知道了。”话说完,又让人将行昭扶起来,朝着行昭温声温气地说:“可是太后娘娘亲封的你温阳县主哟,还不谢过太后。”

    行昭抿了抿唇,心头直冒火,应邑这手套近乎玩得不错,她当行昭果真是五六岁的孩童,对太夫人选择曲意奉承,对贺琰选择威逼利诱,对行昭则选择诱哄收买,妄图各个击破。皇家里长大的她似乎却忘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利益和亲缘之间,选择利益!

    “行昭感怀天恩,珍而重之,却无以为报。”好歹开了口,行昭说完垂了眸子,语气干涩地说。

    太夫人一直面色含笑,却没有眼尖的人发现,她紧紧攥成拳头的手陡然松了下来。

    顾太后觑了眼殿下的小娘子,垂着头也能看见眉眼像极了贺琰。恍惚间,又想起了除夕家宴后,一向疼爱的小女儿跪在她前面,一把泪一声哭嚎地求她“阿缓喜欢了贺琰半辈子了,好容易有了点盼望。娘若阻拦,女儿转了头就去投护城河!”她在震惊之后,心里竟然生不出反对来。她只是一个破落官家的庶出女儿,舍弃了多少,沾了多少血才爬上了这个位子,她已经记不清了。女儿不一样,她生来就是金枝玉叶万千宠爱,她不需要舍弃什么来成全....她委曲求全了一辈子,她的女儿不能这样....

    顾太后压了压舌,方家又怎么样。方家还能和天家争出个一二不成?气受了就受了,给我往肚子里咽!那些勋贵世家仗着祖宗耀武扬威得也够了!

    “好了好了,小娘子脸皮薄。这一身红衣穿得,跟应邑站在一起跟母女似的。”顾太后定了心神,笑呵呵地摆摆手,示意行昭坐回去。又转头和闵太夫人念叨:“....你们家阿柔哪天也带进宫瞧瞧,我记得她是仲春生的,开年就满十一岁了吧...”

    行昭低眉顺目地退回去,极尽可能地想忘掉最后那句话。坐在杌凳上,不禁心下苦笑。受尽了苦难,还改不了性子,明明一句好听话就能掩过去的事儿,还非得要硬扛着,位卑言轻,这样的反抗,又有谁看呢。

    殿里的声音像是被钟罩罩住似的,“嗡嗡嗡”的响在耳边,坐了像是有一刻钟,又像是几个时辰。总算是听见顾太后沉喑的声音:“都去未央宫吧。皇后怕是等了很久了。”

    众人才又磕头叩地,由内侍领着往西边儿去。

    进了未央宫正殿,方皇后已经坐在了上首,着明黄凤吟九天纹,头戴九翅瞿冠,眉间点朱砂一点,和大夫人一样是圆圆的脸,却没笑,背挺得直直的,很是端庄的模样。

    下首花团锦簇地坐着四、五个打扮富丽的女子,都是**里排的上的妃嫔。

    行昭一进去,一眼看到了方皇后,嘴角便止不住地扬,方皇后待她如亲母待女。奉诗书,教礼仪,训道义,都是亲力亲为,自母亲去后,说她是由方皇后养大的也不为过。

    按捺住澎湃,随着众人叩头行礼,口里唱福气吉祥话,都是一套的礼数,差不离,皇后说了平身,众人又向几个内命妇见礼。方皇后挨个儿介绍:“陈德妃与陆淑妃都是常见的,惠妃和王嫔则是才拿到宝册宝印的。”

    行昭抬眼看了眼王嫔,二十七八岁,身形小巧,受了众人的礼接着还颔首还一半回去,十分恭谨柔顺的样子——也是未来的王太后,谁也没想到是她生下的二皇子周恪荣登大宝。

    方皇后比大夫人像将门虎女,说话言简意赅,坐这么几个时辰都不会靠在椅背上。不会像顾太后那样和人唠家常接下话来,场面常常会僵下来,每到这时应邑就斜靠在楠木后椅背上撇撇嘴,吹一吹染得血红的指甲。

    好容易更漏打了午晌,方皇后便扬扬手,留了几家赏饭,其余的都叩安回去。

    回去的人家,大都在心头长长呼口气儿,这宫里头行差踏错一步,都不晓得明儿个还不能见着太阳。临了踏过门槛要走了,却又不由羡慕起能被留饭的几家来,瞥眼看看,心里头又安慰自个儿,留下的不外乎是几位长公主,连上贺家黎家,谁叫人家沾着亲带着故呢。

第三十二章 真相

    说是赏饭,又有谁敢真吃饱。行昭现今是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心里头在默念阿弥陀佛,只求吃完这顿饭就赶紧散了。

    好容易用完饭,几位长公主提裾告辞,说是要往康和宫去看各自母妃。

    方皇后哪会不应,吩咐蒋女官拿出几个匣子来,“...从西北送来的药材,有鹿茸有人参,八娘才生了头胎,记得给她捎份儿。”又让蒋女官送出去。方皇后待这几个小姑子是极好的,彰德帝登基时,几个庶妹都还小。说人家、办嫁妆、操办婚事,都是方皇后做的主,顾太后只推脱没有精神来管。

    前头刚走,这头,应邑就叉着一块蜜瓜也不吃,放在自个儿跟前的粉彩小碟里玩,扬眸戏谑:“方家是西北的土皇帝。财大气粗,什么搞不来?也难为嫂嫂了,既没生养过,又没怀过,还知道这些东西对坐月子好。”

    外命妇皆屏气凝神。大周百年,皇后无子的多了去了。只是敢当着面儿指摘的,应邑还算是第一人,她敢说,并不代表外人敢听。

    方皇后置若罔闻,转头又同黎老太君打招呼:“前些日子听闻您腰腿不太好?如今可好些了?本宫记得黎家是住在外郊的双庆胡同,本宫也不多留了,天晚了路就难走了。”

    黎家如释重负,穿着绛色仙鹤纹超品副制的黎太夫人六十多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有些抖:“老身感怀皇后娘娘好意。”黎夫人搀着黎老太君转头向应邑行礼,又和贺太夫人见了礼,这才告辞归去。

    偌大的正殿,只余了方皇后、应邑、中宁长公主与贺家。方皇后这才伸了伸背,眼神定在应邑身上,语声冷冽:“皇帝这两个字儿是可以随便说的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皇家的公主,更需谨言慎行,那番话你将皇帝置于何地,本宫置于何地?”

    大快人心!行昭脑中只浮出了这四个字。

    行昭低垂了头,伸手去拿案上的茶盅,正埋首小啜,突如其来“嘭”地一声——是应邑一气之下将蜜瓜砸在了碟儿上,行昭手一抖,茶水便洒了几滴在衣襟上。

    方皇后瞧了眼行昭,先吩咐人:“带温阳县主去里头更衣。小九的衣服,阿妩也能穿。”

    待宫人牵着行昭进了内阁,方皇后余光里瞥了瞥低眉顺目的中宁长公主:“应邑不晓得长进,中宁你这个长姐就该管起来。本宫说话重,应邑心里不舒坦了。你心疼,太后更心疼。”

    中宁长公主一听脸色都白了,她是什么出身,她母妃原先只是顾太后身边儿的宫人,如今嫁的也不过是个闲散勋贵,靠自己的食邑过。只要方皇后和应邑有了龃龉,顾太后舍不得责备应邑,方皇后作风又硬,第一个被收拾的就是她。见应邑“蹭”一下就要起身,她赶紧扑过去按住,使着眼色安抚住:“你不是和临安侯夫人一见如故吗?何不邀了贺夫人去明珠楼喝茶呢?”

    应邑一听,顿了一顿,转了笑,起身草草福了福,当做赔礼:“原是我浑说,嫂嫂莫恼。”又笑盈盈地袅袅走过来拉大夫人,语中带娇,“临安候夫人可乐意和阿缓去吃茶?明珠楼是我以前的住处,种着各样花花草草,瞧着可好看了。”

    太夫人从今日入宫起,就没将手里的佛珠放下,听应邑这样说,不由拦道:“外命妇哪里敢在宫闱里乱窜?长公主是一番好意...”

    “这是我与大夫人之间的事儿,太夫人就安心在皇后这里吃茶吧,宫门下钥之前,应邑定将大夫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应邑摆摆手,打断了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停下了转佛珠的手,望着皇后。

    大夫人左右为难,她倒是对应邑的印象极好,可又不敢违背太夫人的意愿。

    “应邑邀你,你就去吧。入宫不准带侍婢,就让蒋明英陪着你。”方皇后一锤定音。

    话音一落,“皇后娘娘!”应邑尖利的声音就起来了,中宁在后头拉了拉应邑的衣角,示意她见好就收,应邑撇撇嘴,有蒋明英这个狗奴才在,说什么都不方便——可总比什么也说不成好。

    蒋明英是皇后身边第一得力人,皇后不晓得应邑与大夫人之间的官司,但也心有灵犀一样地将蒋明英放在妹妹身边。应邑挽着大夫人就往外头走,边兴高采烈地吩咐中宁:“二姐好好陪着皇后,正好你们四个人可以打叶子牌!”

    行昭在内阁里换上了九公主的襦裙,青绿镶斓边上襦交领,下幅综裙,又重新梳了双螺髻。一出来却发现大夫人不见了,心头一紧,连声问:“母亲呢!?”

    皇后笑答:“应邑请她吃茶去了。”又招手唤,“快过来,到姨母这处来。”

    行昭赶紧转了身就小跑去追,想去跟上大夫人。中宁探身将小碎步往外撵的行昭伸手一把揽住,箍在自个儿怀里,笑着对太夫人说:“这样大的小娘子乖得跟小猫儿小狗儿似的,追着都要去撵。”

    行昭被按在那人怀里,死命地将她手往外推,却推不动,涨红了一张脸,眼眶里泪打着旋儿。来者不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应邑的来意。不,也许是有的,比如死死拦着她的中宁。

    方皇后见了,眼底里闪过不高兴,“中宁,这是个什么比喻。”又让宫人去牵,温声安抚:“你娘过会儿便回来了,她们估摸着都走远了,你去寻也寻不到。姨母晓得你要来,让人做了金丝酥,你尝尝好吃不好吃?”

    太夫人亲从中宁怀中抱出小孙女,行昭感到自个儿的背被轻轻拍了一下,听到太夫人附耳轻语:“蒋尚仪跟着的,她是个极精明的人。”朦胧中瞥见太夫人一脸笃定的神情,呛了两声忍住哭。太夫人见小孙女平静下来,笑着将她交给那宫人,同皇后说:“从小就黏人,中宁长公主的说法也不算错。”

    方皇后将行昭抱在怀里,轻声抚慰,“喝不喝乳酪?”、“要不让小内监来说笑话?”、“要是你娘没回来,姨母就去帮你寻,可好?”

    行昭心神不宁地一一答,前世相处十几年,她从骨子里对方皇后的不陌生,让皇后喜出望外,直唤着行昭与她有缘分。

    皇城近七十公顷,前朝后寝,应邑的闺房明珠楼在太液池东北角,离乾清宫近,离慈和宫也近,和行昭的怀善苑有异曲同工之妙。

    应邑和大夫人走在归园里,随侍的宫人跟在后头,小斑纹石铺成一条曲径通幽的石板路,路旁的积雪能没过脚背,边有长得葱茏的小矮灌木,也有三人高的柏树,枝叶繁茂,有几束都伸出头来打在了石板路上,瞧得出来这里是宫人们不常来的。

    大夫人提了提裙裾,好容易避开了一滩将化未化的雪水,见应邑走在前头,连声唤:“长公主且慢一点。这路可一点不好走呢。”

    应邑懒懒侧了身,遥遥看着丹屏正缠着蒋明英不往里头走近,放下心来,素手遥指,让大夫人看:“您看那里。”

    大夫人顺着指尖望去,什么也没望到,带着惊诧问:“长公主指的是...?”

    应邑如同恍然大悟一笑,缓缓说:“原是我糊涂。别人又怎么能看得见呢。”见大夫人神色更茫然,好心解释:“少时,我总和一个人偷摸着跑到这个林径里来,坐在树下这样往西望,夕阳余晖,总感觉这就是世间最美的景色了。”

    大夫人一笑,回道:“或许现在是被雪遮住了好景。”

    “不,不是。”应邑正色道:“是因为身边陪着的那个人。那个人在身边就觉得哪里都是一副好画。”

    大夫人愣住了,迟疑问:“是卫国公世子?”

    应邑嗤笑一声,眼神往下看,带着轻蔑否定:“他?他就是个懦夫和小人。”似乎是玩闹够了,猫儿露出了利爪,应邑笑着拉过大夫人,一下一下地拍在大夫人的手背上,压低了声音,吃吃笑说:“那个人,是临安候。”

    如同天雷哄顶,大夫人木在原处,瞠目结舌。

    应邑笑得愈见明媚,似乎很乐意看到这个样子的大夫人,又呆又蠢,红唇凑近了大夫人耳边,继续说:“那个明月纹半镜就是我的,另一半在贺琰那里,凑拢一起才是花好月圆呢...”

    大夫人瞪圆了眼睛,突然想起除夕那晚,贺琰拿着那柄半镜魂不守舍的模样,吓得往后啷噔退了两步,强扯出笑:“年..年少轻狂...谁没有过呢。现在你们两个都成家立室了...”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巴,应邑才死了丈夫!

    应邑轻按了按鬓间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笑哼一声,却带了戾气:“这都是上天安排,否则怎么会一个才脱了身,一个就上赶着来求娶了呢?”

    大夫人愕然,不可置信地摇头:“侯爷怎么可能娶你!怎么可能”到最后已经是哭吼了,捂着嘴边拿帕子擦干,似是在说服自己,嗫嚅:“你在骗我。就算你们互有....你是公主也不可能嫁进来当妾室...”

    应邑噗嗤一笑,乐不可支地挽过大夫人,压低声线,带了几分诱惑:“你不信?那就去问贺琰啊。嫁娶嫁娶,自然是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第三十三章 大白(上)

    大夫人在雪中急急喘粗气,她的思绪已经跟不上应邑的话了,脑海中像有一团浆糊把所有的东西都黏在了一起,使劲拉扯,却还是分不开。这种感觉就像听不见,看不到,说不出话来。她不想相信,但是直觉又是信的。机械地转过头,看着应邑红唇如火,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你胡说!我不信!我是临安侯夫人!你怎么可能嫁得进来——”

    应邑伸手就将大夫人的嘴死死捂住,最后几个字在吞咽与艰难中破碎地唤出。

    尖利的声音把后头的蒋明英一惊,甩开了丹屏的手就往前走。

    应邑冷笑,凑耳轻言,加重砝码:“所以你最好识趣一点,赶紧给我腾出位子来,要么选择和离,要么选择被休。”轻轻一顿,应邑转头看了看,蒋明英往前越走越近,更加轻地耳语:“要么选择,死。贺琰早就想你死了。你不知道吧?同床这么多年的丈夫,竟然一直想让你死。”

    大夫人周身抖筛,见蒋明英来了,手虚空地往前抓了两把,没抓住,顺着应邑的身子往下瘫。

    蒋明英快跑两步,上前扶住,连声问:“临安候夫人怎么了!”

    应邑退了几步,垂首站在一旁,十分无辜道:“本宫也不知道。说着说着话儿,临安候夫人就叫起来,估摸着是犯了癔症,倒把本宫吓了一大跳呢。”

    大夫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支柱,扯着蒋明英的衣襟,浑身发颤,哭说:“应邑长公主说混话,她....”

    “临安候夫人仔细闪了舌头!瞧瞧这是个什么地方!给您的儿子和女儿留点颜面吧!”应邑升高语调,毫不留情打断。她不怕她与贺琰的事情流传出去,她已经舍弃了颜面,豁出性命也不在乎。但现在不是时候,贺琰不会容许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贺琰不高兴,她也不会高兴。

    蒋明英佝身扶住大夫人,没有理会应邑,沉稳地问:“大夫人,您不急,细细说。您情绪不稳定,要不先回凤仪殿?”

    应邑倨傲地一扬下颌:“蒋尚仪好大的口气,犯了癔症的外命妇也敢带到皇后娘娘跟前,惊了凤驾你担当得起吗?”又笑着转向大夫人,“要不先送大夫人出宫,临安候在旁边镇一镇,大夫人或许就能好。”

    犯癔症,常常是说人失了魂。

    大夫人一听临安候,心头一颤,猛地揪在蒋明英的手臂上,哭得喘不过气来,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贺琰,找他问个清楚,现在!马上!

    “我要问清楚!我不信!”大夫人神色迷惘地起了身,细声哭着踉跄往外走,边走边念,脚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能听见枯枝“嚓嚓”的响声。

    蒋明英做了半辈子女官,这样的女人,她在冷宫里见多了,心头一凉,这回的当差出了岔子!两步追上去,扶住大夫人,边轻声哄,边领着她往凤仪殿去。

    应邑轻捻裙裾,踮起脚扬声道:“错了!那条路是走凤仪殿!东边才是出宫门回去的路!”说完,便十分得意地瞧着前面形同疯癫的女人,喜上眉梢,愈发觉得中宁说得没有错,贺家门里大夫人是最容易对付的,往前自个儿想法儿讨好太夫人,逼紧贺琰,还不如让方氏自乱阵脚。方皇后是个性子强的,谁知道妹妹是个这么蠢的!

    大夫人一听,死活不往那头去,任凭蒋明英好劝歹劝。大夫人哭得一张脸花成一片,嘴里还在直念,“先回去!”

    蒋明英想问缘由,大夫人就反复只有这么一句话,逼急了就只哭不说话,扯着她的衣角不往凤仪殿走。蒋明英没有办法,实在不放心,见大夫人哭得着实伤心,闻者都红了眼眶地劝:“您是皇后的妹妹,有什么不能先和皇后说呢!”

    归园是个僻静的地方,蒋明英带的都是亲信,守在四角。

    大夫人垂着头呜呜地哭,抽泣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冒冒失失地说,会伤了贺家和侯爷的颜面..总要先问个清楚!”到这个时候了,大夫人心里还念着贺琰。

    蒋明英心头有了轮廓,见大夫人实在意志坚决,只好妥协叫人备车,又亲自把大夫人送到皇城口,安抚着,不过是“...马上回凤仪殿,贺太夫人回去了什么都好办了”、“您路上注意安全,千万别气糊涂了”、“万事还有皇后娘娘呢”,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大夫人只边哭边点头。

    先送走大夫人,蒋明英加快脚程回了凤仪殿。将撩帘子,就听到应邑的声音:“....临安候夫人大约是癔症犯了,半途里蒋尚仪就将大夫人送回去了。”

    蒋明英心头憋气,低眉顺目地走进殿里先见礼。皇后沉声说了平身,紧接着就问,“临安候夫人到底怎么了?”

    “贺夫人半路哭起来说应邑长公主说混话,应邑长公主让贺夫人想想温阳县主与贺大郎君。应邑长公主便说大夫人是失了魂儿了。”蒋明英声线平稳道,说完往太夫人处行了礼:“而后贺夫人身子不适,让奴才给皇后娘娘问个安,给太夫人告个恼,就先回去了。”

    应邑吹着指甲,置若罔闻地喝了口茶。

    行昭感到自己的指甲都要嵌进了肉里,犯癔症!母亲哪里来的癔症!千防万防,还是百密一疏!应邑先出言刺激,再安一个恶疾在母亲身上,真是铺垫得好啊!咬紧牙关,恨不得骑上千里驹去追!

    太夫人越到危急越沉稳,起了身和方皇后告个恼:“老身实在放心不下大儿媳妇,今儿个怕是要扰了皇后娘娘兴致了。”

    方皇后听得云里雾里,直觉是应邑出言挑衅了妹妹,自家妹妹从小性子和软,遇事只知道躲。听贺太夫人告辞,连忙抬手应允:“本宫谢您还来不及!您多担待些惠娘。”又吩咐人去送,临出门给贺太夫人装了几匣子东西。

    行昭呼了口长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福身谢过后,便搀着太夫人往外走。

    祖孙两个在马车上静默不言,行昭脑中转得极快,大夫人若是受不了刺激,那么就应该请的是太医来,而不是急急忙忙地回去。都没向嫡亲的姐姐辞行,以大夫人的性子做不出来,应邑极有可能将事儿同大夫人说了,却将谜题和矛盾抛给了贺琰,这才让大夫人赶紧回府,半刻也等不得。

    太夫人眯着眼,手里头却极快地转着佛珠,一睁眼,撩开帘子问跟在外头的张妈妈:“今儿个侯爷在家没有?”

    张妈妈想了想说:“门子上说侯爷今儿个晌午有客,现在客人应该走了。”

    太夫人点头,扬声吩咐,把马车赶快一点。

    进了九井胡同口,太夫人这才和行昭说了一句话:“我原以为应邑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和这么厚的脸皮。是老婆子判断失误了。”这是在向行昭解释,她没有尽力阻挠应邑将大夫人带出去。

    行昭一听,鼻头一酸,却勉力稳住心神,重重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长公主来势凶猛,志在必得,行昭虽怕,却仍旧愿意奋力一击。”

    太夫人面容未动,手里头却更快地转动佛珠了。

    一下车,两人便直奔正院去,正院无人,守着的婢子回说:“大夫人去别山找侯爷了。”

    太夫人半个身子斜在张妈妈身上,带着行昭又往别山赶,太夫人并未觉得带着孙女搀和到长辈间有无不妥,就冲着行昭在马车上的那句话,也该带着.心头希冀着贺琰能不干蠢事,不说蠢话。

    将进院子,白总管就把太夫人拦住了:“侯爷和大夫人在里头说话...”

第三十四章 大白(下)

    “侯爷交代的不许我进去?”太夫人练了一辈子的涵养功夫,如今已经临到了爆发点。

    白总管极擅审时度势,连忙赔笑,打哈哈:“哪里哪里。您和四姑娘先去次间用茶,奴才去请侯爷和大夫人出来见您,可好?”又弯下腰来哄行昭:“暖阁有玫瑰羹,还有霜糖糍,您最喜欢甜食了...”

    行昭往太夫人身旁靠了靠,抿抿嘴,耷拉了眼没理他。

    “那就劳烦白总管了。”太夫人虽在笑,却明显带了催促和命令。

    白总管正亲要领路,太夫人手一挥吩咐,“找个小丫头带路就行了,你去请侯爷。”白总管又福了福,转身往书房走,心头暗暗叫苦,心腹心腹,拿到好处的是心腹,被推到刀刃前面挡着的也是心腹。

    半个时辰前,大夫人拿袖掩面,一路哭着要找侯爷,一见到侯爷便直哭嚷。侯爷吩咐他在外头守着,谁也不许进,要是太夫人来了,拦得住就拦,拦不住就来通禀。他隔着门,隐隐约约间听到几个词儿“临安候夫人”、“和离”,不由胆战心惊地赶紧甩手往外走,心里只盼着侯爷能将大夫人安抚住,以免东窗事发。是的,东窗事发,贺琰这些日子的神出鬼没,他全都知道,明明是拐进了一个蓬门青巷,却吩咐他在日程记录上遮掩上公事繁重。

    他不敢问,前后一联系,其实不难猜。男人养个把外室,有什么了不得?何况侯爷权势煊赫,身边有女人凑上来也属正常。只是连侯爷也不敢纳进府,又惹得大夫人哭哭啼啼地来问,想那个女人的身份是实在上不得台面,歌姬?伶人?难不成不是女人,是个美貌的小倌?

    白总管被自己的猜测吓一大跳,赶紧摇摇头,把思绪甩出脑外,快步拐过抱厦,先将耳朵附在澄心窗纸上听,里头已经没了女人的哭叫,心顿时落了一半下,曲指扣了扣黄木隔板,扬声道:“侯爷,夫人,太夫人与四姑娘来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贺琰先出来,大夫人在后头磨磨蹭蹭几下才出来。

    “四姑娘怎么也来了?”贺琰出人意料地先开口问行昭。

    白总管一哽,贺琰一眼就能抓到重点,他还没来不及想太夫人怎么把四姑娘也带过来了,想了想正要开口回,却被贺琰扬手止住,又听贺琰向大夫人说:“咱们走吧。你看你让娘多担心。”

    大夫人脸也红,眼也红,偷觑了眼贺琰,见他不是真生气,放心大胆起来,跟着小步紧追上贺琰。

    勤寸院是历代临安候的书房,堂里摆着的都是庄重肃严的摆设,行昭半坐在黑漆八仙靠椅上,听外头有窸窸窣窣的缎面摩挲声音,她人小脚挨不到地,只能往下一跳,便赶迎出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温笑的贺琰,而后跟着的是垂眸含笑,面有羞赧的大夫人。

    行昭顿时目瞪口呆,如同看到了天桥下耍把式的手艺人——大夫人被应邑出言刺激得连辞行都没来得及,怎么这一下被贺琰一哄,就像雨后初霁了,笑开花儿了呢!

    贺琰见小娘子瞪圆了眼的模样,不由好笑,伸手去拍行昭的肩膀,行昭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贺琰手拍了个空,愣了愣,便笑着转脸吩咐白总管:“带四姑娘去里间。”

    行昭自然不乐意,仗着年幼“蹬蹬”跑过去抱住大夫人,嘴里直说:“我不去!我要在母亲跟前!”大夫人正蹲下身想哄,就听见暖阁里头太夫人的声音:“让阿妩也进来。”

    贺琰无奈,只好让大夫人牵着行昭,单手撩开帘子,便看见了眯着眼,神色肃穆的太夫人,撩袍行了礼:“母亲,今日入宫还算妥当?”

    “本来是很妥当的。”太夫人边说边睁眼,这才看到神色如常的贺琰和情绪稳定的大夫人,中途改了原本想说的话:“你怎么先回来了?皇后娘娘和阿妩担心得很。”

    “媳妇...”大夫人犹豫着拿眼去看贺琰。

    贺琰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应邑长公主不会说话,加上阿福有些胸闷。您说怪不怪,一回来身子就舒坦了。皇后娘娘宽和,做臣子却不能恃宠而骄,是要找个日子去道个恼。”

    太夫人手一停,顺势便将佛珠套在手上,半晌没说话。到底该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如今看来贺琰明显不仅没有做蠢事,还将方氏哄得极好,一派太平景色。罢了罢了,不痴不聋不当家翁。两个小辈愿意将这件事这样过了,那就这样过了吧。应邑再说什么,只要贺琰不愿意配合,终究掀不起大风浪来。

    “那我就放心了。”太夫人笑着起了身,又说:“走走,今儿个晚上我去正院用饭。”边招手唤过行昭,往外走,走到了门框边儿上,太夫人身形顿了一顿,收敛了笑,带着戏谑地说了句:“可见应邑长公主也是个不会说话的。癔症两个字儿也是能随口乱说的吗?”

    贺琰脸色一变,一瞬之间又笑得温和:“是吗?今个儿子陪着母亲用饭。阿福去年酿的梅香老窖挖出去了,咱们一家人喝几盅驱寒。”

    一行人又往正院去,太夫人一天奔波,身子有些受不住,用上了肩撵,身上裹着白羊绒毡毯,半眯了眼,面色平和。行昭却知道这是风雨欲来,满含担忧地望了眼兴高采烈跟在贺琰后头的大夫人。

    用完饭,太夫人将贺琰留在了书斋里,又将方皇后临走时拿的匣子交给大夫人,让她挨个儿对册入库。行昭心头明白得很,这是太夫人支开旁人,只连声唤着要同母亲一起去对册。太夫人也乐呵呵地应了,临了还交代:“不许看晚了,睡前喝碗姜茶。”

    正堂里点着松脂灯油,晕晕冉冉间,清香熏得人陶陶然。大夫人立在妆台前,对册子对得认真极了,手里头拿着一支两个巴掌长,已经成了形的九须人参,嘴里念着:“西北老林是出好东西。”

    行昭坐在炕上看书,有些失语,转了转眼珠,嫩嫩出声:“您身子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大夫人一愣,笑着答,而后便不说话了。

    行昭问不出什么,向黄妈妈使了个眼色,便笑着招呼丫头们往里间儿走:“月巧姐姐,月芳姐姐来教教我绣云纹吧!昨儿个拿青绿配银白,可真是难看。”

    大夫人边对册子边笑着摇摇头,直同黄妈妈说:“这么皮的娘子,怎么就入了太后眼了呢。”

    行昭两步三步走进了隔间里,欢欢喜喜地和丫头们商量着配色针法,心里头却忧心着黄妈妈能不能套出话儿来,想了想,黄妈妈是大夫人身边自小陪到大的丫鬟,自家小娘子在正院做活,屋里那口子在管着大夫人的陪嫁,大夫人什么都愿意和她说,总算是放下心来。

    这厢黄妈妈哪里不懂行昭的眼色,只待几个丫头进了里间,便给大夫人斟了盏茶,顺话接下去:“瞧夫人说的,四姑娘的好,您看的见别人也能看见!”顿了顿,笑说:“勤寸院守卫最严,寻常不敢往那处走,今儿个四姑娘倒被侯爷容许进院子了,这怕是临安侯府这么些年头一遭吧。”

    大夫人听到勤寸院,愣了一愣,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头。黄妈妈也不说话了,笑盈盈地束手侍立在旁。

    “侯爷...唉...”大夫人终是忍不住,把匣子放远了点,顺势坐在锦墩上,示意黄妈妈也坐,想了想,凑近黄妈妈耳边小声说:“应邑长公主,以前...以前和侯爷是一对。今儿个我进宫,她哄骗我自请下堂给她腾位子,还说侯爷也想这样做。”

    黄妈妈半坐在小杌上,一惊,脚下一软差点没撑住。惊天的秘密,叫一个奴婢知道了!四姑娘可是害惨了她了!

    心知还有后文,忧心忡忡问:“长公主是骗您的吧!”

    大夫人抿嘴一笑,含蓄地半含了眸子,却带着十分得色:“是呢!侯爷坦白了年少轻狂时,他和应邑长公主确实是一对儿,可如今都成家立室了,情分早就淡了。是长公主耐不住寂寞,就来讹我,让我千万别上了当。”

    黄妈妈心头惴惴,眼神恍惚。

    大夫人推了推她,又笑说:“你也别怕。侯爷说了我当家这几年只有功没有过,又有景哥儿傍身,阿妩还封了温阳县主,不说坚不可摧,可也是根基深厚啊。”话说到这儿,大夫人喝了口茶,带着些隐秘和狂喜地又压低声音说:“况且侯爷还说,他这辈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对不住我。可携手白头,这个是下定决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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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盘算

    大夫人说到后头,语气渐轻,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掩饰般拿起柳青芙蓉遍彩茶盏啜了口清茶。

    黄妈妈方恍然大悟,面上笑着应和,却不敢把心放下,大夫人在方家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明珠,养成了和软单纯的个性,嫁进贺家来,又将一心扑在了贺琰身上,连她们做奴仆的都不敢完全相信自家那口子,更何况临安候贺琰待大夫人顶多是相敬如宾,敷衍面子情罢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应邑长公主说的倒是十分有八分真,而贺琰突然拿这样话来安抚大夫人...

    “您且放宽心吧!”心下虽惶恐不安,黄妈妈却还是笑着应和大夫人。

    大夫人抿唇一笑,轻轻点点头,仿佛带着无尽欢喜。

    戌时初,怀善苑已经备寝暖香了,行昭坐在妆台前抹春凝膏,莲玉轻手轻脚地进来说:“黄妈妈来了。”

    行昭点点头,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莲蓉亲候在门口打帘,黄妈妈进来时,看到的是行昭穿着蓝青眉织布里衣,坐在妆台前笑得温和地招呼她过去,心下一紧,连忙低眉垂睑,三步并两步,恭谨地见了礼。行昭连忙伸手把她扶住,又唤来人搬上锦墩,上茶上点心。

    黄妈妈只挨着个边儿,坐了绣墩的三成位置,十分恭谨的模样。

    行昭心里有了个底儿,笑着招呼她:“...黄妈妈喝茶。”接着直入主题,“母亲睡了吗?”

    黄妈妈一滞,脑中飞转,四姑娘年纪不大,却行事沉稳又见机敏捷,最重要的是母女连心,四姑娘应该是这临安侯府最和大夫人一条心的了。

    “...大夫人在宫里受了惊吓,回来见到侯爷后,大夫人心就落地儿了,现在点了安息香,已经睡下了。”黄妈妈顿了顿,又说:“我们侯爷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如今却愿意哄大夫人,夫人很是高兴呢。”

    黄妈妈绝口不提应邑的戏份,而行昭关心的则是贺琰的说法,她的身份尴尬,小娘子打探长辈隐秘,放在哪里说都要脸红。黄妈妈的说辞,可谓是机巧十足,大夫人的态度就间接表明了贺琰的态度,而用的那个字“哄”,就很耐人寻味了。哄骗哄骗,哄者,呵也,大约黄妈妈也觉得贺琰是哄骗多于真心。

    还愿意敷衍和隐瞒,都还算好的吧!

    行昭笑道:“母亲安心了,阿妩也就安心了。”接着和黄妈妈天南海北扯开了,从年节摆着的大红灯笼好不好看,到绣归雁是用银灰好还是用棕褐好,话到后头,行昭小小地打了个呵欠,黄妈妈就见机告辞了。

    行昭亲将黄妈妈送出院口,转身回院子的时候,莲玉眼尖,向行昭指了指正院的东北角,行昭踮起脚一探,正院的书房亮着灯,走廊里十步一隔还站着低首敛足的小丫鬟们。看来,太夫人存了好多的话要与贺琰说呢。

    行昭一笑,转身招呼人回屋:“咱们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行昭这边是安稳了,而贺琰与太夫人之间却陷入了僵局。

    “...那位主儿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前年卫国公世子侧室诊出有孕,愣是三五个月就折腾没了——自个儿没有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太夫人双手掌在太师椅上,沉吟道:“应邑就像个火药罐,指不定哪天有个火星子,就能炸得我们贺家粉身碎骨。”

    贺琰没急着答话,啜了口茶,才抬了头。将才太夫人问他前缘后因,他都一五一十答了。从年少时与应邑暗生情愫,到前月再续前缘,一一道来。

    儿子与媳妇、贺家和方家,他深知太夫人的选择,所以无所顾忌。招惹应邑非他初衷,年少之时对应邑确实也用了心,用了情。可到了如今,世事沉浮多变,再多的情谊也被算计和交易磨成了一地渣子。

    “今日之事实属突然,应邑好哄,守着一个承诺能活一辈子。”贺琰边说,边不在意地将杯盏搁在案上,轻声一笑:“我们贺家因从龙发迹,煊赫到今天,定京城里逛一趟,掌着实权的勋贵还有几个?应邑虽是天潢贵胄,也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有这么大的能力...”

    “应邑没有,方家却有!”太夫人一挑眉,气势变得凌厉起来:“你信不信你前脚休了方氏,方祈后脚就能从西北来告御状!你别忘了,皇上如今膝下三子,虽然没有皇后的嫡子,可王嫔生的二皇子母族式微,四皇子无母又有足疾,生了六皇子的陆淑妃,娘家江北陆氏早投了方家,谁当皇帝,方皇后都是唯一的太后,方家都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方家不倒,方皇后就不会倒,方氏也还是临安侯夫人。”贺琰笑了笑,整个人的气质犹如暖春破冰,看太夫人神色不好,言语软和地四两拨千斤:“母亲莫慌。方家这么一个强援,儿不会傻到自毁长城的。应邑是顾太后的心肝,我们是外臣,内宫的事儿不好插言,可应邑不一样,她说一句能顶旁人十句。外有方家为盟,内有应邑支撑,我们贺家会越来越好。”

    太夫人心头凉透了,女子的情意竟被贺琰当作纵横朝堂的利器,他,竟比他老子还不如!至少老侯爷是真心喜爱崔氏!

    贺琰将盘算一点一点地摊开,期待能看到母亲的放心,却不想太夫人半眯了眼,一副不想再言的模样,语气更软了:“母亲您放心。应邑的个性,我自小便清楚,一挠一个准。她怕我不娶她,更怕我不理她。方氏还是临安侯府的当家夫人,只要方家不垮,这点就不会变。就算是太后知道了又能怎样?顾家是外戚,领的是个虚衔儿,说不上话。前朝乐安公主养面首,召入幕之宾,与官吏张昌之纠缠不清,遭御史弹劾后,张昌之没事,因为他是肱骨之臣,根基深,而乐安公主却名声扫地,悬梁自尽....”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是被太夫人缓缓抬起的手打断的。

    “你方方面面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你枕边女人们的心意。”太夫人难得失态,眯着眼,语气难掩失望与痛心,“我一直以为你是冷情,这个不算错处,诡辩与狡敏,也不算错处,可没想到我养了一个这么卑鄙的儿子。我以前是怎么教导你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利用两个女子成全自己,贺琰,我教过你耍这样的招数吗?”

    贺琰顿时哑口无言,他是看着太夫人空灯落寞到大的,可女人怎么可能有成就一番事业来得更重要呢!

    贺琰没说话,太夫人却什么都能明白,苦笑着摆摆手,手撑在太师椅上起了身,口里淡淡地说:“幸好景哥儿不像你,也不像老侯爷。”

    贺琰脸上突如其来地火辣辣的疼,怔坐在原地,他错了吗?他喜欢应邑,却更喜欢权利。他敬重方氏,却更看重地位。他宠爱万氏,前提是万氏不要给他惹麻烦。有错吗?只有站得高,才不会被人砸下来。做臣子做到这个地步,到顶了,再上前就称得上谋逆了。他只是希望贺家不要像“苗安之乱”那几家勋贵一样,在史册上如同昙花一现,盛极必衰罢了!

    太夫人早已离开,乘着肩撵,带着对寄予厚望的儿子无限失望离开了。

    烛火摇曳,蒙着窗棂的澄心堂纸上显出一个剪影,是现任临安候贺琰还在书房里静默,谁也不敢进去叨扰,自然也不会有谁能听到贺琰在最后笑着,嗫嚅了一句话。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名垂青史的,不也有小人吗?”

第三十六章 山雨(上)

    一连几日,太夫人皆以身子不适为由,免了阖府上下的早晚定请。由两个媳妇带着几个孙女交替在床前侍疾,其间贺琰与贺二爷下了朝,穿着官服就过来看,被张妈妈拦在院子口出言婉拒:“两位爷到底是御前行走的人,恐带了病气给圣上。老夫人左右不是大病,喝下几贴药就好了,尽孝也分时候,老夫人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贺琰一听,没回话,只将张院判叫出来好好吩咐一番,便撩袍走人。

    却把贺二爷吓得魂不守舍,惶恐不安地去向二夫人讨主意。二夫人看得透,直入主题:“太夫人骂你向来不留情面,何时这样委婉地让张妈妈来训话了?再说你能见圣上几回面啊,八成你是遭火星子连带烧了起来....”一句话说完,倒让二夫人陷入深思,嘴里小声念:“也不晓得侯爷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夫人不高兴。”

    若是行昭在,定给二夫人献上一盅茶,喝上一句彩。那日宫里发生的事儿,是被瞒得紧紧的,二夫人仅凭张妈妈一番话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二爷放下心来,却不认同二夫人的话,冷声一哼就抬脚往妾室房里走:“我好歹也是穿着官服天天要上朝的人。儿子生不出来,贬老子倒是挺在行。”话一出,顿时将二夫人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第二天就叫来几个妾室通房站在雪里立规矩。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破冰融雪的时候最凉,正院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小丫鬟时不时拿裹铜长夹,夹块儿红螺碳置入火笼里。

    大夫人盘腿坐在东窗的炕上,正对着账册,对到一半,再对不下去,索性把紫毫笔放在笔洗里,凑过了身,忧心忡忡地同行昭念叨:“都怪我不好,定是那日太夫人来回奔波受了寒。”

    行昭没立时言语,合拢了书页,将《左传》放在小案上,太夫人那日和贺琰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可以从这几日太夫人的态度上,能觑出个一二——那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

    “您也别多想,太夫人虽一向身子骨健朗,可人食五谷杂粮,哪里有不会生病的呢。”行昭笑着安慰大夫人,看黄妈妈单手提一个黑漆描金食盒进来,下炕趿了鞋子,边说:“药熬好了,咱们该去换二婶和三姐了。”

    大周约定俗成,摆罐熬药不能在老人家院子里进行,故而生火熬药大都在正院里做,东偏房里也一直在熬药喝,这几日沉积下来,似乎正院里的樟木柱子里都透着点药香。

    行昭一出正堂,就在游廊里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甘苦,心头一动,随即就想到了贺行晓。

    贺行晓的染病,应邑的突然发难,太夫人的插手干预,还有贺琰的选择安抚,一切都偏离了前世的轨迹,而这种错节让行昭欣喜异常,她每日扳着指头算日子,离前世里母亲自尽而亡的日子愈来愈近,可情形变得越来越好,并且逐渐豁然开朗起来。

    行昭一仰头,看见了母亲如满月般的面庞,紧紧攥住大夫人的手。

    到荣寿堂时,行明正坐在小墩上拿了话本给太夫人高声说故事听,见行昭来了,行明将书放下就过来牵行昭的手,太夫人靠在八福杭绸寿星公软缎团枕上,笑呵呵地指了指,同媳妇儿说:“小姐妹情意深。”

    行昭掩嘴一笑,拉着行明顺势就坐在了榻边儿,轻了语调:“您还难受吗?”

    太夫人笑着摇摇头。行昭趁机细细打量——今日的太夫人瞧起来面色已经慢慢转好了,虽然还是瘫靠在床沿上,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

    太夫人是个坚毅的人,一辈子只有两个软肋,儿子与贺家。她在贺琰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

    想想前几日太夫人心灰意冷的模样,行昭心里酸楚,却无可奈何,半坐着拉过太夫人的手,拿着小银钳子,一点一点极认真地给太夫人剪指甲——她要找事儿做着,心里才能少些愧疚。

    “张院判昨儿才在说,叫屋子里不要滞留这么些人。老二媳妇累了一夜,快带着行明回去睡了吧。明儿个不是要回娘家吗?”太夫人扬扬手,让二夫人走。

    二夫人瞧了眼大夫人,牵过行明,行礼告辞:“娘昨夜里咳了几声,今儿记得喝川贝炖银耳。”太夫人笑着点头,二夫人和大夫人见过安后,便出了院子了。

    大夫人边从食盒里端出药,扶住太夫人一口一口喂了,太夫人边拿帕子擦拭嘴角边吩咐大夫人:“...前两天,皇后娘娘派赵公公来问你好,你记得写信送进宫了吗?”

    方皇后放心不下,隔天就派人来问,按道理大夫人应该写封信送进去,才称得上礼数。

    大夫人一怔,随即摇摇头。这几日贺琰都独居在勤寸院,她忙着备被褥、香料和换季衣服过去,一时间给将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那现在就去里间写!”太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话一急就又咳起来,行昭连忙起身,又拍背顺气,又喂水安抚。

    大夫人赶紧应了声,提裙出门。

    待大夫人一走,太夫人就眯了眼,将头仰靠在床柱上,荣寿堂四面窗都留了个缝儿,风吹动了罩在内阁的云丝罗帘子,行昭眼随着帘子一下下地动,也没说话,她直觉太夫人有话要说。

    果然,静谧半刻之后,内堂里响起了太夫人略有沙哑的声音,“别恨你爹。”

    话一出,行昭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刷一下就落下来,拿手捂住嘴,抽泣声却支离破碎地溢出。

    亲人之间的博弈,大概是这世上最让人心碎的,一边要冷静地计算得失,一边又割不断亲缘血脉。

    太夫人长长叹了一声:“这几日我常常在梦到侯爷小时的样子。被老侯爷拿巴掌宽的竹篾子打,眼睛都红了还是强忍着不哭。老侯爷喜欢老三,他不服。三九时抄史记,墨水都凝了,还在抄。三伏时,书房的冰块儿化成了一滩水,早就没了凉意,他里衣外衫湿透了都不将书放下。从小就争强好胜,我也教导他要成为人上人,才不会被人忽视。”

    行昭边听边哭,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流泪,只是胸口闷得像雨前昏黄的天。

    太夫人再睁眼的时候,老人家精干一辈子,现在却露出了迷惘与悔意:“取之有道,取之有道。他读这么多书,怎么一点也没学进去呢....”

    行昭轻轻握住太夫人垂在床边的手,太夫人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太夫人回握住行昭,偏头静静看着行昭稚嫩的脸,再难开口。贺琰的话万千错,有一点她却十分赞同,那就是如果方家一倒,为了贺家,只有舍弃方氏了。这一点她没有办法和行昭说,她经受了一辈子的沉浮,看惯了世间万态,贺家到这一步,一个行差踏错,满盘倾覆。

    “母亲...阿妩只愿母亲安好...”行昭低声说,这是她最终的目的,所以在知道贺琰还愿意哄着大夫人时,异常欣喜。

    太夫人揽过小孙女,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上苍保佑方祈能在西北站得稳稳的,否则方家的两个女儿,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祖孙间一时无话,行昭小时候做的琉璃风铃仍旧高高挂在内阁里,被风吹过,叮叮铃铃地响,很好听。

第三十七章 山雨(中)

    大夫人写好信,折成两叠儿,拿正红撒金信封套上,又盖了红漆封口,嘱咐黄妈妈送出去。外命妇送信进宫自有一套规章,要先统一收到宫中的司房,再分发到各宫各殿去。

    黄妈妈领了命,便往二门走,守门的婆子见是正院得脸的黄妈妈来了,笑脸迎上来,又是寒暄又是相邀:“黄妈妈今儿个怎么想来二门了?那日想请您吃酒,您说您要当差,您且说个时间,咱齐齐整整置办一桌候着您!”

    “约莫出了正月才能得空了,现如今身上都还领着差使呢。”黄妈妈矜持笑了笑,把信从怀里稍稍抽了些出来,露出个红角儿,“帮大夫人往宫里送个信。”

    婆子听得宫里两个字儿,更加羡慕了。帮夫人姑娘做事,体面又清闲,哪像自个儿日守夜守,谁来谁往的还得勤往前凑,才能得个小钱儿,这么大冷的天儿就只有喝口热粥暖暖的份儿,心头这样想,面上就带出来几分。

    “那也是夫人信任您啊!哪像俺们呢!也就是景大郎君心好,整日里出来进去的还能体恤俺们这些做下人的。”婆子佝着腰,笑着边搓手边哈出几口气儿说:“今儿个也算是俺运气了,一早侯爷出去,扔了个银角给俺,大郎君出去又扔了个银角儿,俺都攒着,请老姐姐吃酒!”

    黄妈妈蹙眉,身子往后倾,避开呼出的那团白气,抓住了那话里的动向,皮笑肉不笑地问:“侯爷今儿个沐休也一早就出去了?大郎君这几日也出去得勤?”

    婆子眉开眼笑地点头,直附和:“是嘞!一大早!大郎君这几天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人!”

    庄户里头的人大都认为男人窝在家里是窝囊,整日往外跑的才是有大出息的。

    黄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夫人忙着打理年节,景大郎君又搬到外院了,儿大不由娘,想问也不晓得怎么问起。侯爷又一连几日都独居住在勤寸院,再联想到前几日从宫里回来的事儿,她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时间,事情的接口又对不上,脑子是一团乱麻,摇摇头,索性不想了,和婆子道了别,就往城东司设房去。

    双福大街正熙熙攘攘的一派热闹,百音成曲,其间夹杂着偶有走街窜巷的货郎担高声吆喝,也有天桥下哄闹与喝倒彩,还有剃头匠刮锉刀“嚓嚓”的钝响。

    穿过贞成牌坊,右拐进一个小巷子里,灰砖绿瓦间藏着一扇不起眼的紧掩的角门,推开门,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大早就打马出门的临安候贺琰就在这里头。而在人意料之中的,同室而居的还有应邑长公主。

    贺琰将一张笺纸,“啪”的一声拍在梨花木几桌上,口里隐隐含了怒气:“你打草惊蛇,去恐吓方氏,我并没有责备你半句。现在你又想恐吓我不成!”

    应邑自矜地端身坐着,听突兀“啪”地一声,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里缩了一下,复而又梗直了脖子,不甘示弱地望着贺琰:“你一连几日都不理我,这比责备还叫人难受!”又是一哼,探身将笺纸拿在手上,“我要是不这样写,你会出来见我?”

    贺琰神情郁结,拂袖背过身去,半晌没说话。

    他原想晾一晾应邑,叫她知道贸然去招惹方氏,只能引来他的不赞同和厌恶。哪知昨儿个夜半三更,白总管急急吼吼地跑到勤寸院里来,又哆哆嗦嗦地从袖里掏出封信来,嘴里直念叨,“应邑长公主的人守在我西郊的院子里...说..说要是不将这信立马给侯爷送来,就放把火将奴才的院子给烧了!”

    他本还有些得意,论谁被一个女人这样放在心尖上,都很难不得意。打开那信一看,却大惊失色,上头赫然写着“贺郎无情,妾无义。明朝蓬门小聚,若张生不至,莺莺只好修书一封,告辞人世。”

    贺琰向来不在乎谁以死相逼。可应邑不同,掺杂着情谊与利益的女人不能死,更何况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这样一封书信,牵扯上自己去死。可真是羊肉没吃着,反倒沾了一身羊膻味!且不说顾太后,皇帝也不能善罢甘休。

    应邑转了眸子,眨了眨眼睛,自己也觉得委屈极了,嘟了嘟嘴,站起身从背后抱住贺琰,软了调子:“阿琰...你总叫我等,我半刻也等不得了。由我去向方氏挑明,总好过你落得个陈世美的名声吧....”

    “你可知道我当时有多难做!”应邑语气一弱,贺琰的气势就高涨了起来。

    应邑温恭且清脆地安抚:“我知道,我知道...”

    “那头方氏想不过弯,这头你不去哄,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惶恐,一定就像是进了个死胡同出不来,除了哭着一头撞死,她还能怎么样啊。”应邑既责备贺琰不配合,又怕贺琰来气,将头埋在贺琰背里,语调缠绵悱恻:“阿琰...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母后还想插手,叫我给拦了。”

    贺琰剑眉一挑,他拿着那方对镜的时候,就能肯定顾太后已经知道了,顾太后知道了也不打紧,投鼠忌器,前面挡着个应邑,她不敢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如今之急却在于安抚住应邑,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贺琰反身环抱住应邑,带着笑朝应邑耳垂吹气。

    “你说得轻巧!我不去哄,太夫人就要过问,事情越闹越大,等你嫁进来的时候,定京城里沸沸扬扬的,你又要受太夫人白眼。你不在乎,我还心疼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贺琰腹中的诗书,变成了张口就来的情话。

    应邑吃这一套,绛唇一勾,抿嘴笑着扭捏几下,就想软在贺琰怀里,却想起了顾太后的话“男人,就是你进他退,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急了眼说实话。”,便在他怀里使劲挣了几下,口里念着:“方氏一天不让位,我们一天就是一对野鸳鸯!名不正言不顺,我也是从小念过《女训》、《女戒》的人,我也晓得这样羞人。你好歹是个男子汉,总要给我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吧!”

    又拿手一下一下戳在贺琰的胸膛上,一字一字地说:“否则,就算你再权势滔天,又素有贤名,别人口里,我们也是对不要脸的奸、夫、***!”

    贺琰一怔,心头莫名烦躁,那日太夫人才痛心疾首地说她生了一个卑劣的儿子,如今应邑又拿话来激他。顺势撒开手,冷笑一声:“阿缓,我可曾逼过你和我做对奸夫**?”

    应邑愣了一愣,贺琰的反应并不是预想的那样——哄她,顺着她,趁势给她一个明确的承诺和期限...

    贺琰没等她说话,拿过挂在高几上的大氅,推门欲走,忽而想起什么,反身不耐烦一言:“临安候夫人的位子,你想拿就凭本事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君子,小人向来不喜欢激将法。”

    话一完,门被重重一甩,应邑睁大眼睛看着来回晃荡的门,一脸不可置信,手紧紧握成一团,半晌才又缓缓放松下来。

    应邑的痒处,贺琰一挠一个准。

    贺琰的个性,吃软不吃硬,应邑却没大摸准。

    “各凭本事。好一个各凭本事!”应邑的眼里似乎是有冰,又像要喷出火来,貔貅赤金香炉里的沉水香已经烧得黧黑一片了,语气阴沉得透出水来,“阿琰,是时候叫你看看我的本事了。”

第三十八章 山雨(下)

    定京城的正月十五,难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点滴打在四方光洁的青砖上,不一会儿就氤氲成了一团迷蒙的雾气。

    行昭一副家常打扮盘腿坐在炕上,点着的茉莉香烧到了头,行昭便手里头拿了根素银签子去翻香炉的香灰,将才掀开了鎏金香炉盖子,就听见人一声略带嗔怪的话。

    “您可快歇着吧,风一扬,仔细那香灰迷了眼睛。”

    行昭一笑,扭头看,是莲蓉一手将青蓝油纸伞放在抱厦的小案上,一手提了个秋杏色包袱进来,边说:“春雨贵如油,乡里头的人该高兴坏了。”把包袱交给荷叶,腾出手来抿了抿鬓边的头发,又说:“娘做的糖莲子,姑娘您一向喜欢吃。给王妈妈和莲玉带了两罐鸡油,小丫头们一人一小罐炸面干儿脆!”

    怀善苑的丫鬟们轮替放年假,莲蓉这是才从家里回来。

    “你家就住在后面偏房里,一刻钟不到,愣是一副远行游子的作态,仔细莲玉来掐你!”行昭乐不可支地笑说,又拍了拍身侧的小杌子让莲蓉坐。

    莲玉捂着嘴笑,王妈妈也笑,连声道了谢:“谢谢吴婶子了!”

    莲蓉也笑,避开王妈妈的礼,边半坐在小杌上,边口里嘟囔了句:“将才回来,路过二门,见外头吵吵嚷嚷的,晚上才闹元宵,现在才过午,怎么就闹起来....”

    她说得小声,行昭探过身去听,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见外头急急喧喧的声音,不由蹙了眉,正想叫莲玉去训斥下。只见大夫人房里的月巧一撩开夹棉竹帘子,就哭着告诉行昭:“四姑娘!你快到正院去!大夫人晕过去了!”

    行昭心头发紧,身子赶忙往下一缩,趿上绣鞋就往外头走。

    月巧边哭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行昭问她详细话,也说得支支吾吾地:“有人来闹...闹得凶极了....那婆子泼得都赖到咱们府门口的地上了....”

    “所为何事!”行昭沉声问。

    月巧和大夫人一样的性子,捂着帕子抽抽啼啼,半天话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话里牵扯着景大郎君...像是....”

    “那婆子是谁让人领进来的?太夫人知道了吗?母亲将才情形如何?”行昭等不及,话跟连珠炮似的问,看了眼六神无主,哭得面色卡白的月巧,边加快脚程拐过廊角,边强压住垴坼,轻声安抚:“月巧姐姐莫慌,慢慢说。”

    月巧深吸口气儿,慢慢想,复而又哭道:“是大夫人让人领进来的,太夫人身子不好没往荣寿堂说...大夫人...大夫人一口气儿没上得来,就晕了,如今黄妈妈在主持...月芳切了参片儿给大夫人含着...”

    月巧的一番话,断断续续的,行昭在前头走得像一阵风,话说完也就到了正堂。

    行昭先进屋去瞧大夫人,正堂里暗沉地让人心悸,一走进去就能听见大夫人“嘤嘤嘤”地哭声,还有月芳的劝解,“您消消气儿,景大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儿,您还不知道了?这八成是那起子遭钱迷了心眼的市井小人在攀诬呢...”

    大夫人哭得没有办法,从胸里头抽气儿:“她手里头拿着景哥儿贴身的竹节傩滩玉佩...”

    “母亲——”行昭一听大夫人还有中气说话,手指尖儿渐渐回暖。

    大夫人一听是行昭的声音,如同抓住了稻草一样,从床上起身:“阿妩...你哥哥他...”话没说完,就拿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行昭快步上前,抓住大夫人的手,语气十分沉稳:“母亲,您别慌,您慢慢细说。”

    大夫人边哭边摇头,立在床沿边儿的月芳叹了口气儿,把行昭带进了内室,小声地将事情一一道来:“...外头来了个郑婶子,她说,她说她儿媳妇怀上了景大郎君的孩儿,大夫人一听就急了,赶紧让人把那俩带进中庭来,后来听她来龙去脉一说,大夫人偏头痛便犯了....”

    月芳说得面有赧色,被逼到这份儿上,也不管面前站着的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了。

    “那个郑婶子是什么身份?”行昭沉吟问。

    月芳想了想说:“应该是个军户,她说她儿子在翼城当兵,如今家里头只剩婆媳二人。”看了眼行昭,心头诧异行昭的不动声色,更轻了声调地说:“那郑婶子一来就在我们府大门口撒泼打诨,带着她那儿媳妇,说是要找咱们家讨个说法。”

    行昭眼神落在矮几上那一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上,神色不明,想了想,吩咐月芳:“太夫人这几天身子不好,不好去叨扰她老人家。”又轻哼一声,“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呢。挑了正月十五来闹!侯爷与哥哥在哪里?”

    “侯爷今儿个一早就入宫了,大郎君去城西拜访明先生了,都不在府里。”月芳态度越发恭敬。

    “你亲去东跨院将二夫人请来。”行昭顾不了那么多了,自己不好说的话,二夫人却好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件事在晚上三房来请安前摁下来。

    月芳放下心来应了一声,行昭出了内阁又坐在床沿,吩咐丫鬟去小厨房炖天麻乌鸡汤,细声细气地安慰大夫人:“哥哥是这样的人吗?哥哥才多大啊,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府里的丫鬟们哪一个不是眉清目秀的,犯得着去招惹一个军户家的媳妇吗?”

    大夫人手脚皆软,靠在软缎上,听着小女儿的话,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外头有老妇人扯破喉咙的闹嚷声。

    “我们郑家!三个儿子战死沙场啊!在外头保家卫国!留下来的家眷就这么被欺负啊!俺那早死的官人哟....你好歹也上来看看别人家是怎么欺侮我们的啊...”

    又有年轻妇人的哭嚎:“景郎,你快出来啊!你不出来,阿金就要被沉塘了啊!”

    黄妈妈按不住,叫婆子去架那两人,谁知手还没碰到那妇人的身上,就被那妇人喝退,“我怀着的可是你们贺家的骨血!是你们的小郎君!是主子!谁敢来碰我!”

    行昭眯了眯眼,扭头望向窗棂外,大夫人一惊,赶紧捉住她,连声说着:“你是天上的云,她们是地上的土,这样的龌龊事儿,你别去掺和!”

    “您放心...”

    一句话安抚的话还没说完,庭院里就响起了另一个软媚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呢?大过年的,哭天抢地,也不嫌晦气得很。”

    是万姨娘,行昭缄默半晌,终是拍了拍大夫人的手背,便起了身抬脚往外走:“您放心,过会儿二婶就来了,您偏头痛还没好,让月巧过会儿服侍您将鸡汤给喝了。”

    大夫人拦不住,头又疼得厉害,伸手去拉,没拉住,便又捂着帕子哭起来。

    行昭穿过院堂,绕过喜上眉梢影壁,有一个穿着深蓝色麻布衣,在脑后挽了个纂儿的五十来岁老婆子,跪在地上正哭天抢地,另有一穿着一身俏桃色高襟平襦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俏媳妇拉扯着前头那老妇人的衣角,哀哀地哭。见有人出来了,连忙抬头望,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不由得怔了怔。

    行昭扫了一眼地下,眼神却落在,靠在朱栏上看笑事的万姨娘身上,开口凉凉地说:“晓姐儿的病可好了?姨娘好歹日日去菩萨面前拜拜,戒一戒这多口多舌的毛病,您可积点德吧,兴许七妹妹的病便能好起来了。”

第三十九章 意外(上)

    万姨娘一听,直了脊背,下意识就要开腔,忽而像想到了什么,重新轻笑一声靠在了栏杆上:“夫人才是菩萨没拜好吧,夫人都不着急,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行昭懒怠和她打口水仗,直接吩咐黄妈妈使了个眼色:“把万姨娘带回东偏厢。”又笑,“她老人家总没有那姐姐一般金贵吧。”

    黄妈妈大呼一口气,她虽得脸,到底只是个仆妇,万姨娘在旁边笑嘻嘻地看,偶尔煽风点火,真是叫人心里窝火又找不到地儿发。行昭话音一落,两个婆子就一左一右架住万姨娘的胳膊,万姨娘哪里受过这样对待,下意识就挣扎,嘴里直念:“哪家小娘子敢这么对待庶母的!仔细侯爷回来秋后算账!”

    两个婆子怔住,又来看行昭的脸色。哪料得行昭自顾自地吩咐人端来两把黑漆石榴开花太师椅,放在庭院的正东处,又让人上茶上点心,端身坐稳后,才挥挥手道:“你们直管将她拖下去,有些人自己都把自己当滩烂泥,就别怪别人要抬脚踩上去。和她多说,倒费自己口舌。”

    黄妈妈站在行昭身后,如同孙大圣吃了几百个蟠桃一样爽快,在大夫人身后忍气吞声惯了,行昭一来就摆好架势,以雷霆之势镇住场面,稳住人心,不禁让人扬眉吐气一把。

    两个婆子得了准信,一边一个架着万姨娘就往东边儿走,万姨娘闹闹嚷嚷一路,行昭只当没听见。

    待听不到万氏声音后,行昭边啜口茶,边漫不经心问道:“你们可是庄子上的农户?”

    那郑徐氏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娘子年岁不大,做起事说起话来,却有点无所顾忌的意思。叫拖人走就拖走了,说话更是哪疼打哪儿,这气势比起城东白太守家的当家夫人都要强些。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忽过行昭戴着了一对丁香花白玉耳塞,胸前的赤金嵌八珍缨络,玫红色的绣云纹褶皱襦裙上,这种三江布,怕是要卖二十两银子一匹吧...

    满眼的荣华富贵,终是一咬牙关,又嚎起来:“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军户人家啊。两婆媳守在一处过日子容易吗!你们家大郎君污了我家门庭清白后,就不见了影踪,我将我儿媳妇儿带大,还没和我小儿子成亲圆房,就叫那龟孙子破了身子,怀了个兔崽子啊,今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莲玉赶忙上前来捂住行昭耳朵,终究是晚了一步。

    行昭将茶盅“嘭”地一声重重搁在几案上,指着那老婆子,声量提高:“给我打她嘴巴!”

    黄妈妈出身西北方家,见惯了彪悍民风,招呼两个婆子按住那妇人,亲自上阵挽了袖子,蒲扇大的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啪啪”扇在郑婶子脸上,那郑婶子见是真打,仰天扯开嗓子叫唤:“贺家欺负死了人诶!哎哟喂!我老婆子造的什么孽哦!我家里头小儿子也是在外头当兵头的体面人儿啊!”

    行昭抬抬手,黄妈妈冷哼一声才停了手。

    “太祖皇帝定下的士庶之别,牢牢记着!嘴里不干不净,打你都是轻的!你再满口乱扯,立时叫人拿了棍子将你打出去!”行昭面无表情,冷冷又言:“我们贺家以诗书贤名立世几百年,向来仁义道德,你有一说一,不会说就让别人来说。”

    军户之家在大周不算是良民民籍,贺家是什么门楣,愿意遣个婆子见她已经是天大恩典了,是大夫人一听事涉景哥儿,又怕这两人将事情嚷得满城风雨,同样这两人似乎也算准了贺家不会仗势欺人...

    郑婶子听后立马噤声,倒是跪在后头的那小妇人满脸是泪地接话:“贱妇无知,冲撞了贺四姑娘罪该万死...”俯身磕了个头,又哭说:“小妇人薄氏是城东郑家的童养媳,郑三郎如今在翼城当兵,本说定下七月就成亲,如今...”话没说完,边嘤嘤哭边又说:“四姑娘年纪小,在您面前说这事不体面...”

    能一口叫出深闺大宅里小娘子的排号,说话条理清晰,最后还隐晦点出自个儿年纪小,要见贺家当家能做主的人。

    行昭暗忖,这薄氏不是省油的灯。更让她确信这件事有预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行景马上要下场科考,又要预备说亲事了。陡然出个这样的事情,他还怎么在科考场上抬起头来,又怎么说成一桩好亲事?

    行昭深知景哥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那又是谁给了一家军户这样大的胆子,敢来攀诬临安侯府?

    脑中无端浮现出应邑的面容,不对,应邑当务之急是叫方氏腾出位子来,且投鼠忌器,贺行景无论如何也姓贺,她不敢冒着开罪贺琰的风险贸然行之。

    等等,翼城!中宁长公主的封邑就在翼城!

    中宁与应邑,应邑与贺琰,贺琰与方氏,方氏与行景,行昭陷入了揣测与自我否决的深渊里,事情如同缠成一团的毛线,揪不出首尾来。

    那薄氏见行昭没说话了,便垂头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郑婶子两颊渐肿起,一双眼还在四处乱瞧,看着庭院里斜插在琉璃窗里的兰草,苍劲挺拔的松树,连铺在路上的小石子都大小均一、色泽光亮,郑婶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藏在肉里,露出羡艳的光。

    二夫人一听月芳来请,提着裙子急急匆匆过来,身后跟了个提着药箱的老大夫,转过游廊,就见到行昭小小的一个人坐在正东的太师椅上,前面跪着两个粗麻布衣的妇人,整个庭院安静得只能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行昭见二夫人来了,忙起身去迎,蹲身行过礼后便沉声道:“叨扰二婶了,母亲偏头痛犯了,太夫人近来也不舒坦。阿妩想来想去,只有请二婶来主持局面最为妥帖。”

    二夫人笑着拍拍行昭的手,整个院子里没有哭闹,没有喧哗,闹事的两个妇人都安分地跪着,二夫人不由对行昭另眼相看,但转念一想,小娘子强悍凌厉的名声传了出去,一屋子的姑娘都要受牵连。

    “阿妩,你先进去陪你娘。左右不过是向来讹钱的泼妇无赖,二婶打发出去便是了。”二夫人边落座儿,边不在意地说道。

    郑婶子一听,伸直脖子又嚷嚷起来:“我们是来求个道理的!”

    行昭瞥了她一眼,郑婶子缩缩脖子话声渐小下去,行昭这才转过头来,低声同二夫人说:“二婶可见过哪里的市井无赖吃了豹子胆,敢来讹诈我们贺家?她手里头拿着哥哥的贴身饰物,开头竟然敢在九井胡同里头打滚撒泼,败坏贺家名声,阿妩瞧起来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二夫人想了想,没作声了算是默许行昭在一旁,只吩咐人守着各个院口,不叫多嘴多舌的乱传话。

    行昭轻咳一声,重新坐上椅子,扬了扬下颌,对那薄氏说:“能当家做主的夫人来了,你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罢。”

    只听那薄氏,带了哭腔,却柔声缓语,慢慢道来。

    “妾身薄氏,从小在郑家长大,是郑家三郎的童养媳,但尚未成亲。前月,妾身出门去定河打水,偶遇喝醉了酒的景郎…”薄氏边说边拿袖子拭了拭眼角,似是悲啼细听却带了欢喜,“妾身便扶着景郎回城东休憩,过后景郎,景郎就,”抬眼看了看行昭,面色飞了两片酡红,细声说:“如今,妾身已有两月身孕了,有景郎的竹节腰佩为证,妾身不敢胡言乱语….”

    准备找个时间,让男主露脸了!

第四十章 意外(中)

    薄氏话音未落,那老大夫就躬身去把薄氏的脉,未满一刻钟,老大夫满脸犹豫,几欲张口,二夫人强捺下火气,让他直管说。

    “这位小娘子脉似走珠,律动有力且规律,是,是有两月身孕的脉象....”老大夫说得结结巴巴,每说一个字儿,二夫人的眼皮就跳一下,她完全不敢想象这件事所承担的后果。景哥儿德行有亏,下头一连串的弟弟妹妹都要遭人白眼诟病,行明,行明本来就难嫁了!

    “将她捆了送到顺天府去!大胆贱妇,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竟然也敢攀诬上门,妄图混淆我贺氏血脉,污我一门清白!”二夫人一巴掌拍在木案上,话下意识地冲口而出。

    几个婆子应诺,上前一手一边抬起薄氏的胳膊。

    薄氏大为失色,撑起了身子,陡然厉声出言:“妾身所言如有半点虚假,叫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尖利的声音,几乎要冲破了众人的耳膜。今人重誓,言出必行,这样毒的誓言,让庭院登时静了下来,二夫人怔在原地,几个婆子仆从讷讷不敢再有所动作,那老大夫缩着头,将身形藏在角落里,心里头暗暗叫苦,他本是走街窜巷的游医,今儿个遭临安侯府招进来本是心头窃喜,哪晓得摊上这起子纨绔子弟的破事儿!

    “呵,死后的事情,有谁知道?”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行昭轻声出言打破僵持,她又起身缓步踱至薄氏其前,一根指头抬起她下颌,薄氏的模样不错,杏眼黛眉,脸嫩得似是要滴出水来,抿嘴一笑,轻声说道:“只不过菩萨什么都知道,所以蝇营苟且之徒,大多不得善终。积德扬善之辈,才能造福子孙万代。薄家娘子就不怕誓言果真灵验了,最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境地吗?”

    薄氏下颌被行昭高高抬起,听其后言,眼中闪过几分挣扎,终是下定决心,紧咬牙关,正要辩护。

    行昭一把将其放开,摆摆手止住薄氏,面无表情问:“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郑婶子一听贺家松了口,眼中一亮,连忙往前爬了几步,笑逐颜开说:“我们郑家...”

    “妾身什么都不要!”薄氏被行昭一把甩开,瘫在两个体壮婆子的身上,一双轻妙目婉转盈盈,抢过郑婶子话后,向二夫人重重叩了三个头,又说:“只求景郎能给妾身一个名分,丫鬟,通房都可以,只求您给贱妾一个身份!”

    薄氏果真是聪明,看来这两婆媳各有各的盘算,郑婶子是来求财,而这薄氏心太大,想的却是一步登天。

    行昭点点头,一笑,回身向二夫人道:“连包青天都没有断案只听一面之词的道理。哥哥申时之前必定回来,要不要先听听哥哥怎么说?”拿眼瞥了眼薄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阿妩看哥哥身边的玉屏、欢扉几位姐姐,论品貌论身段,都不晓得高出这薄娘子多长一截儿。”

    薄氏咬咬唇,低垂了头没再说话。

    郑婶子支愣着耳朵听,听贺家这意思是想赖,便又嚎起来:“阿薄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儿,叫人得了手,尝过甜头,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身就是去滚钉伴儿,走火盆,告御状都要求一个道理来啊,别人不叫我活,我拼了条老命也不叫别人好过!”

    二夫人听得满脑门子官司,贺家太平了几十年,这些日子怎么一桩一桩的事儿接着来啊,心里直后悔应了月芳来撑场面。可转念又一想,二房攀在大房身上过活,行昭那句话说得好,菩萨可是什么都知道的,阿弥陀佛,今日二房挺身而出的道义,希望来日能换来行明的锦绣前程。

    “那,等景哥儿回来再说?”二夫人觉得行昭说得也有道理。

    行昭蔑眼郑婶子,冲二夫人点点头,又说:“郑家两位今儿个就在临安侯府住下吧,待之以宾礼,好吃好喝伺候着,郑婶子住在后院东厢房,薄娘子住在西偏房,黄妈妈记得下来嘱咐各自伺候的仆从,不要怠慢了。”黄妈妈反应快,瞬间明白了,行昭一笑,又吩咐道:“等明日尘埃落定,该算账算账,该补偿补偿,不差这一刻。”

    杵在院子里的婆子领了命,一人带着一个往出走,后院住的是贺家家生子,东西偏房是拿来招待奴才亲眷的地方。将两人扣在贺家,放在眼皮底下,行昭放心。且东西偏房遥遥隔了一个院子,行昭又一人遣了一个婆子去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就是守着,不让两个人有商量的机会,只要两个人心里的盘算不一样,各个击破总比合二为一的好。

    那薄氏乖乖跟在后头,临了走出院子,又哭得梨花带雨地折了身,跪在地上向行昭磕头:“劳烦四姑娘与景郎说一句,阿薄无悔!”

    二夫人嗓子眼直发涩,如同咽进去几只苍蝇一样。行昭笑着招招手,示意婆子将她带下去。

    待两人一走,二夫人立时瘫在了太师椅上,行昭却来不及松懈,又接连吩咐下去:“今儿个劳烦大夫了,您且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各位妈妈多领三个月的月钱,今儿个辛苦了。”

    见众人也似乎是松了口气,轻笑一声,挺直了脊背,仰头高声,话是对着整个院子的人在说,眼神却看着那大夫:“我们贺家一向是赏罚分明,诸位今日有功,自当赏。若他日有过,就休怪贺家不留情面了。”

    老大夫哆嗦一下,除了他院子里的人都是贺家的奴仆,这小娘子的话摆明了是冲着他来,连忙摆清立场:“老夫行医走药二十年,眼里只有病患苦疾,再无其他,再无其他!”

    行昭仰脸笑着,满意地点点头,又让莲蓉带着他去账房。二夫人眯着眼听,行昭可是比行明还小三岁呢!

    而后行昭请二夫人去里屋陪陪大夫人:“...母亲遭气得床也起不了,有些话阿妩不好说,劳烦婶婶劝慰劝慰,别叫母亲钻进死胡同里了。”二夫人笑着应了,又起身往里去。

    一时间,庭院幽深,雨一早就停了,青瓦凹陷处积了一滩水,有风吹过,偶有豆大的水滴从檐角顺势滴流下来,砸在中庭的土壤里,瞬无声息。

    行昭一个人靠在太师椅上,微微眯了眼,心中暗忖,这般的来势汹汹,直逼主题倒是很像应邑的手笔,贺琰虽奉行左右逢源,处事圆滑精明,但到底站在风口浪尖上,也不能排除是政敌下套诬陷的可能,或者是方家的政敌另辟蹊径...

    “姑娘姑娘!”

    莲玉在耳旁轻声唤,见行昭睁开眼,凑耳说道:“景大郎君回来了!一听这事儿,就往正院来了。侯爷带了信儿给门子,说今儿个要夜里才能回来了。”

    也就是说,要赶在夜里,贺琰回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行昭敛起裙子,三步并两步走,杵在正院双鹤八卦纹圆门前,远远的见有一少年着豆绿色直缀,步履匆匆地过来,行昭赶紧迎过去:“哥哥!”

    “母亲还好吗?”行景面色不见张惶,只有焦虑。

    行昭大慰,让莲玉去外头望着,扯着哥哥的衣角往行廊深处走,边走边说:“二夫人正在里头劝慰母亲,你先别去。父亲晚上就回来,咱们长话短说,薄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从明先生那里回来,玉屏就哭丧个脸,说郑家那两个娘们儿来了!”行景一挥袖子,只恨恨说:“我那天喝醉了,纵马撞了那婆娘,她不依不饶,讹了我五十两银子和一汪水头极好的碧玺,年前又三番五次来找我,还扬言要告到父亲那里去,我心头一怕,又赏了她家几十两,如今胆儿愈渐肥了,还敢讹到我们府上来了!”

    行昭大喜,踮起脚眼眸极亮,连声问:“没别的了?你没在她家过夜?”

    行景一愣,随即皱着一张脸嫌弃道:“我是会在那种人家家里过夜的人吗!”

    “那你的竹节玉牌呢?”行景虽行事无章法,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行昭心头大慰,又追问道。

    行景蹙了眉头,嘴里边念边去摸系在腰带上的压角玉佩:“配在我身上啊...咦,怎么不见了...”又在怀里摸了摸,冲行昭不好意思笑笑:“你晓得啊,我的东西大多都是林竹在收着,估摸着他昨儿个给我换成了这个玉葫芦压角。”

    林竹是行景的贴身小厮,在他身边儿侍候四五年了。

    行昭止不住笑意,将行景拉下身,踮脚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今儿个郑婶子带着薄娘子来咱们家,口口声声说,薄娘子的肚子里装着阿妩的小侄儿...”

    万分感谢元晞童鞋的调教和指导!大家去看看

    行文流畅,人物生动,一定不会失望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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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