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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 尘埃(中)

    “那平西关是怎么丢的?方祈没错,定下的排兵布阵都没错,守城的兵士也没错,那错的难不成是苍南县近千平民百姓?”贺琰冷言拿话打断了他。

    那兵士一时语塞,随即压低声音,带着愤懑与不甘心低吼道:“将军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城破之时,让我赶紧策马来京报信,说完便亲带了三千军马往西北去了!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贺琰冷笑一声,声音骤凉:“城在将在,城破将亡!”

    行昭垂头束手地站在窗棂外,静静地听,正堂大厅的窗棂上只显出了一个剪影,那是贺琰的身形。那一个兵士只能要么是跪着,要么是趴着。派来定京送信的军士衔不会太低,见到临安候根本不用跪。要不,就是兵士身上有伤,压根就站不住...

    穿青着碧的小丫鬟们三三两两簇拥着围在门帘子外,眯着眼睛从帘子的那条细缝中偷偷往里觑,一个贴着一个,捂着嘴又不敢大声说话儿,又舍不得散去。

    “夜里的规章都忘了不成!”莲蓉越众而上,扬声出言,“该干嘛都去干嘛!不用值夜了吗!”

    小丫鬟们缩头紧脑,作鸟兽状往外散去,里头听见了外面动静,声音戛然而止,不多时白总管便撩起帘子出来,见是四姑娘穿着件儿粉绢素罗里衣,外头套了件白披风,可鞋还是在屋里穿着的木屐,不禁愕然:“这么晚了,四姑娘怎么在这儿?”

    行昭紧了紧裹在襟口的白貂绒薄绒披风,又朝着院子里头探了探,轻咳两声:“初春深夜凉,阿妩能不能进去说话?”

    白总管一时哑然,又不敢真的将四姑娘留在这庭院里头,若是真冻着凉着了,这账大夫人不找他算,老夫人那儿也讨不着好。可里头商量的可是朝堂上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趁白总管犹豫的劲儿,行昭提了提披风,小步绕过白总管,单手“刷”地一声撩开帘子,快步转过用作隔板儿的琉璃八色并蒂莲大屏风,一进内堂果然那兵士灰头土脸地瘫在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已经能看到几点血渍了。

    “你怎么来了?”贺琰以为来人是太夫人,却不想最先来的是小女儿,蹙着眉头声音更冷了。却想起来素日里对小女儿的宽待,语气软了几分,扬声唤来白总管:“...将四姑娘带到夫人那里去,正好陪陪夫人。”

    行昭先是向贺琰屈膝行礼,后蹲下身子,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帕子,轻手轻脚地给那兵士正沁血的胸口擦了擦,凑近一看,才发现胸前有一道深可见骨头的伤口。行昭对伤口没研究,可也知道这伤口又深又窄,肯定是一箭射穿的,后来这位兵士狠下心将那柄箭自个儿给拔了出来...

    那兵士的伤口被手一挨,九尺的男儿汉带着明显压抑地“呲”了短促一声,让行昭顿时眼眶一红,小娘子稚气的声音却平和得让人心安:“我是方将军的亲外甥女。‘方家军,好儿郎’,定京城里没有夸错你们。”

    行昭话一出,这样铁血的男儿汉鼻头一酸,顿时有些撑不住了。一路颠簸,鞑子的暗箭难防,中了埋伏,只能找绝壁残岩里走。伤口再痛,也不敢停,因为西北还有正在撒着血,拼着命的弟兄们,还有那个混在军营里和最低等的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将军!

    伤口的旧肉在烂掉,新肉在长出来,可什么也不比上这一刻心痛。九尺男儿汉抹了把脸,挣扎着起身,要俯身跪拜,哽咽道:“西北五万兵士对不起苍南县的民众,是我们无能...”

    行昭的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直拉着他,不许他再动了。

    贺琰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女儿,听到‘方将军的亲外甥女’时,眉间蹙得更紧了。

    白总管掸着袖子绕过屏风进来,心里头直道晦气,四姑娘不遭排头,可有的是人遭排头。

    果然听贺琰沉着声音,耐住性子再吩咐一声:“把四姑娘领到夫人那里去,哪有小娘子家家的晚上到处乱走的!”

    行昭让莲玉扶住兵士,起了身,又冲贺琰福了个礼,垂着头,将眼落在襟口处的蝙蝠盘扣上,软声软语:“这位大人伤得极重,父亲要不要先请大夫过来瞧瞧?赶紧处理好伤口了,也能撑起气力同您一道去面圣啊。”

    一番话,两个意思。

    贺琰听出味儿来了,单手拦了白总管想上前去的动作,带了几分谑意看了看小女儿。方家的事儿他不着急,他与方祈素来瞧不对眼,方祈嫌他面和心苦,他嫌方祈粗鄙顽劣。鞑子这一次进攻的五万人想来是鞑靼里的青壮年全都上了,大周什么都不多,人最多,打车轮战,以多敌寡还是有信心的,所以多拖了拖,除了对方祈是生死攸关,对其他的事儿其实没多大影响。

    只是苦了方祈了,平西关没守住,方家的几世英名就败在他手里头了!

    脑中却无端浮现出了应邑宜娇宜嗔的面目,又想起方氏的愚蠢、懦弱和迟钝。

    “伤肯定是要治的,留在府里慢慢治吧。皇城早就落了锁,我朝还没有臣子半夜叩开宫门的先例。既然有方将军的书信,明日一早,我独自一人去面圣也能说得清楚。”贺琰沉声说,见面前眼睛红红的,脸蛋红红的,眼神却亮极了的女儿,第三次吩咐:“赶紧把四姑娘带下去!”

    白总管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上前就要来请行昭。

    慢慢治,明早再独自面圣!

    战场的事儿,争分夺秒,更漏每漏下了一粒沙,就是放弃了一条人命!独自面圣,还不是贺琰想怎么说,便能怎么说了?

    行昭明白过来贺琰的意思了,忍着气,更忍着伤心,挺直了腰板,仰头看贺琰。旁人都说她不像她那面带着福气像的大夫人,却像极了她那气度风华的父亲。连贺琰素日也常说,儿像舅,女像爹,待她多了一分其他子女没有的宽和。

    明明是牵扯至深的亲缘,为何一定要走到针锋相对的境地!

    “战机不可延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父亲考校哥哥的文章。兵士中了伤,都能破开定京城的宵禁,一路敲到贺府的门口来。皇上是明治之君,您是肱骨之臣,臣至忠心则君至智。您为了国事敲开皇城,皇上只有赞赏您的...”行昭手袖在袍子里,握成一个拳,心里头满是火气和悲伤,贺琰吃软不吃硬,可生性凉薄的人,向他哀求也是没有用的。

    贺琰一抬眸,眼神却落在高几上摆着的那盆蜀地矮子松上。

    行昭回头望了眼那兵士,莲玉已经打好了温水,又从小厨房里开了一盅烈酒过来,先清洗了伤口,再用烈酒去烫。那兵士吃痛,死命咬住牙关,一双眼睛充得满是血丝。

    舅舅、母亲、哥哥、方皇后,几个人的面容飞快地交叉浮现在眼前,最后定格在梦中母亲痛苦倒地,铁青的那张脸上。

    行昭上前一步,眼眶含泪,扯着贺琰的袖子,哀哀说着:“前朝有宋直谏当堂指着仁宗的鼻子骂,我们贺家是靠纳谏起家的勋贵,我们都不敢去敲皇门,还有谁敢?兵士大晚上的破城报信,明儿个全定京就能知道详情,到时候皇上问起来,您该怎么答?”

    这番话说得就有些重了,直直将了贺琰的军。

    为什么一大晚上知道了这样严重的军情,不去报给皇帝,而是压了下来?欺君,瞒上,还是另有所图?

    贺琰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失了圣心,受到猜忌!

    “援军慢一刻去,将军的危险就多一重。我还撑得住,我同侯爷一起去!”兵士捂着伤口,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白总管左瞧瞧,右探探,终是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那兵士。

    贺琰心头百转千回,方祈带着三千人往西北去,西北是什么?是鞑靼的老巢,鞑靼连平西关都破了,还能怕别人送上门来?方祈若是战死沙场,倒是功过相抵了。可平西关破,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责。被皇帝迁怒的只能是方皇后,方皇后一倒,方家可果真是倒了...

    行昭高声道:“舅舅是西北的战神!无往而不利!谁又能斩钉截铁地说舅舅没有个翻盘的机会了呢!”

    贺琰一听这句话,顿时想起了年少时候,他与方祈一同去拜骊山上隐居的何大士,何大士对方祈青眼相看,赞誉甚高,对他却只摸着美髯笑而不言...

    “既然你还撑得住,那就进宫吧!”贺琰袖子一甩,将手背在后头,没往屋里再看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行昭抿嘴轻轻一笑,转过身,低声嘱咐那兵士:“...见到皇上,不要一味地夸赞舅舅,你一定要牢牢记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皇上的兵,拿着皇上的粮饷,不要提方家军,也不要过于推崇舅舅。”

    兵士一愣,随即重重地点头,靠在白总管身上,吃力地往外跟着。

    待几个人渐行渐远,再看不见身影后,行昭身形一软,顺势就瘫在了小杌上。

    这几日雨后初霁,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中,有星罗密布,却再无安宁。

第五十七章 尘埃(下)

    一整晚,行昭都陪在大夫人身侧,大夫人坐立难安地在里间,先让黄妈妈去二门守着,说是一有消息就赶紧派人来报,而后月芳又问要不要派人去和太夫人说一声?大夫人轻轻摇头,只声音低低地说:“先别和太夫人说。”又抬头不知道望向哪里,语气十分低沉,轻喃一句:“到底祸福还未知呢,怎么能过早下定论...”

    行昭已经习惯大夫人哭哭啼啼和凡事无主张了,大夫人这样达观的表现,让行昭欣喜若狂又深感诧异。

    她不知道方家的波澜到底是什么,再加上如今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原有轨迹,她甚至不能笃定方家是否能够如同前世一样安然度过。行昭强压下心头惶恐,点点头笑着向大夫人回应道:“是呢,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舅舅骁勇善战,否则哪能将平西关守这么久?再说兵不厌诈,优劣之势如易如反掌,谁又知道舅舅没有存下一招杀手锏呢?”

    大夫人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方祈有什么能耐,她最知道,十岁时,与三个壮汉互练,就能游刃有余地全部撩翻了,就这样爹爹还骂他“手段拖沓,处事软绵”,大概除了她的方家人都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本事...

    这样想着,千钧重的心,好歹左右晃了晃,好像轻了些。

    大夫人像是想起什么,连声招呼人:“...把纸笔备好,我要抄《地藏经》。”眸色一黯,低低道:“战死沙场的兵士千千万万个,在边疆,活人们连生死都来不及顾忌,又有谁会想起给牺牲的人超度呢...”

    由己度人,行昭探过身子,小手覆在大手上,一切尽无言。

    整个夜里,一个正院的人都没合眼,供桌上裹银雕福纹烛台盛着的烛蜡一滴接着一滴地顺着留下来,却在半道上凝固了,像极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又像一颗连着一颗的珍珠。

    辰时初起,九井胡同里响起了打更声,行昭睁大了双眼,直直看着东边有一团暖阳从山坳处一点一点地蹦出来,天际处蒙上的那层灰迅速席卷而去。

    行昭深吸一口气儿,心莫名地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看莲玉红着一双眼颤巍巍地立在身后,莲蓉半眯着眼睛靠在柱上,又看了看眼前的大夫人,养尊处优这么多的临安候夫人难得这样身心俱疲,手里已经拿不住狼毫笔了,写成的佛经卷了三卷,脸色已经变得差极了。

    “娘,您好歹去歇歇吧...”

    行昭的话还没落地,外头就有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行昭赶忙起身趿鞋,就看到白总管撩帘子进来,身后跟着精神极差的贺琰。

    大夫人赶忙迎上去,边接过贺琰手里头的大氅,边一句话跟着一句话急急问道:“皇上怎么说?你说得可仔细?这也不单单是哥哥的责任,鞑子来得又急又猛,哥哥如今生死都还不知道,皇上不会有怪责吧?皇上下令增派援军了没有?”

    贺琰嘴角抿得更紧了,冷冷横了一眼刀过去。大夫人吓得一怔,手里拿着大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昭叹了口气儿,双手捧了盏参茶奉上前去,微不可见地挡在大夫人前面,笑着说:“爹也一夜没睡,您喝口参茶提提精神吧,母亲和阿妩候了您一夜,既牵挂舅舅,也牵挂您。”又递了个眼神,莲玉会意赶紧敛首接过大夫人手里头的大氅挂了起来。

    贺琰接过茶抿了口,眼神却带了些深思落在了小女儿的身上,昨夜围魏救赵,直捣黄龙再加个敢想敢说,几句话就改变了他原来的想法。一套手来不像是个七八岁女童能有的眼界,说的话行的事,带的是谁的影子?是他贺琰的影子!

    长子不争气,好歹幼女还能排忧解难。

    贺琰四处看了看,话没到正题上,却说:“景哥儿还没来?”

    大夫人心里急得像百万只蚂蚁在挠,却不敢不回话:“昨夜里白总管将人直接带到正院,景哥儿住在观止院,正院里的人又在各司其职,一时间还没想起来要去叫他。”

    贺琰几个大步一跨,就落座在了正座,挥了挥袖子,冷声吩咐:“去把景哥儿叫过来!”

    行昭心落了下来,贺琰沉得住气是真的,可在这种事上沉住气可没有谁赞赏。要知道方祈不仅仅是镇守一方的大员,更是他的小舅子,这时候忽略掉正头夫人的喜怒,还能拖延时间,说明皇帝的处置,让贺琰很满意,至少对局势是有利的。

    大夫人忐忑不安地坐在右边儿,时不时觑觑贺琰的神情,再吞咽下想问的话儿。行昭端了个小杌挨着大夫人坐,低眉顺目。

    贺琰看着幼女,脑海中浮现出皇帝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神情,和他独身在仪元殿里,探讨西北战事,问询他的建议,连是派谁去督军更合适?要不要再派人去接应方祈?这些话都同他一个文官来说。

    又想起皇帝整夜未眠,披着睡袍还想得起派人去凤仪殿送去三两才贡上的普洱茶...

    皇帝没有换下方祈的意愿,甚至在这个时刻还想得起去安抚方皇后!

    这是一个信号!应邑说,皇帝已经厌弃了方皇后,纯粹是无稽之谈!

    贺琰在想事情,行昭脑袋却是一片放空,不多时就有一个还披着素绢练功服,脚上提了双满是灰尘的马靴的少年郎大汗淋漓地跑进来,嘴里直唤着:“父亲!平西关破了?您怎么不早点给我说啊!”

    “嚷嚷什么!”贺琰看见长子,便心头冒火,随手指了下头的凳子,吩咐:“坐吧!”

    行景哪里坐得住,刚挨着凳子,就面容十分焦虑地望着贺琰,又问:“西北到定京快马加鞭也只用一夜的功夫,怎么这个时候前方的新战报还没传回来!”

    贺琰一蹙眉,见两人都急,三言两语说了:“皇上十分关心西北战况,方将军和信中候都在那支三千兵马里,皇上下令让梁平恭整合军队,誓死保卫苍南县。蓉城渝州加紧时间,整合兵马,由老将秦伯龄带领,往西北深处杀入,接应方将军和信中候。”

    贺琰的话一落,大夫人双手合十,仰面朝天,口吻里有无限感恩:“阿弥陀佛!圣上还愿意接应哥哥!哥哥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行景心里经过大起大落,瞬时瘫软在凳子上,手抚了抚胸口,兀地又坐起身来,直挺挺说道:“爹爹!我要去西北!我也要去接应舅舅!”

    贺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量陡然提高:“荒唐!我们贺家的儿郎是上姓士族!你看到过哪家勋贵儿郎去军营里刀尖舔血,讨生活的!”

    贺琰骨子里就瞧不起军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行昭一抖,猛然一抬头看见的是行景满是朝气与韧劲的面庞。贺琰所说的好消息,没有让她感到意外,而行景却实打实地让她诧异了。

    “别人能去修身齐家平天下,我为什么不行!贺家是多高贵的门楣吗?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行景难得地在贺琰面前争执,小郎君一张脸憋得通红,梗着脖子又说:“我不仅仅是为了舅舅!我昨天竟然梦到鞑子扬武耀威地骑在马上,在咱们大周的领域上,横冲直撞,拿着马鞭上下挥,我一觉起来直犯恶心!”

    “那就多去看看书!”贺琰被彻底激怒了,一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挥挥衣袖:“白总管!把大郎君带下去!事关他舅舅,你们又甥舅情深,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

    行景不愿意走,白总管来拉他,他力气又大,一把将白总管撩在地上。

    贺琰盛怒,大夫人见势不好,看看儿子又看看贺琰,不知道该怎么办。行昭皱了眉头,上前拉过行景,行景自然不敢再甩开幼妹,行昭仰着头小声说着:“哥哥去了西北,母亲和阿妩又该怎么办?”

    行景猛然想起那日的顾虑,犹豫片刻。

    行昭趁着这片刻,双手拉着行景就往外走,到了游廊里头,行景面容上有焦虑,有担忧,有不甘心。

    行景去西北可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妩一直都觉得哥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但不是现在,方家局势未定,你在就是母亲的一张底牌,若你不在,退一万步说,万一方家有事,母亲该怎么办?阿妩又该怎么办?”行昭压低声音缓声细语,又说:“哥哥要三思而行。”

    行景手心直冒汗,少年郎特有的血性和激烈,被这几句话似乎是打消得只剩下了一二。

    孰轻孰重,行景终究屈服在对未来的不确定上。

    行昭望着游廊里,行景独自向前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前路未卜,再也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等三月暖阳彻底蹦上头顶之时,信中候家的闵夫人来了,红着眼眶,带着十分惺惺相惜的语气:“...我家侯爷明明是个文臣,半辈子没见过死人,拿笔还行,叫他拿刀...”

    话到这里,闵夫人终究是忍不了了,哭出了声:“叫他拿刀,怕他刀柄都还没摸着,就叫人给...”

第五十八章 落定(上)

    闵夫人一哭,大夫人就忍不住了,嘤嘤哭起来,又想起来信中候和方祈在一起的,结结巴巴地把早晨贺琰透露的圣意又说了一遍。

    闵夫人大清早才接到圣旨,细细一问,才问出了那个噩耗,登时吓得手脚瘫软,又想起来临安候夫人就是方将军的胞妹,抿了抿头发还来不及梳洗,就火急火燎地往贺府来探听消息。本来是打着这次西去能混个功勋回来,闵寄柔嫁的时候也能更体面些的主意。谁又能料到鞑子这次是吃了个称砣下去,铁了心要和大周作对,硬生生地将板上钉钉的事儿都能变得这样凶险艰难。

    哭嚎、诉说、抱怨总能将烦闷与担心降到最低,可哭泣根本无济于事。

    行昭避到了里间,今儿早上歇了两个时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就爬起来守着大夫人。

    耳朵旁边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外间的动静,女人的哭声与衣料窸窸窣窣交杂的声音,让行昭陡生郁气,歪身靠在暖榻上,从几桌上随手拿过一册书卷,强迫自己静下来,粗粗扫过三列字,发现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一抬眸才看到窗棂前的黑漆大桌上摆着一尊玉色水清花斛,里头插着几株大朵大朵的芍药花,火红得像黄昏时分的火烧云,浓烈而明艳的颜色给寂寥又悲戚的正堂里陡增几分生机,而用来铺桌案的罩子却是一匹素绫暗纹的三江梭布。

    “这花儿和布是谁摆的?”行昭抬了眼神问。

    如今侍立在身旁的是正院的小丫鬟满儿,头一次进内间服侍,听主子发问,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回:“花是花房的王婶子进上来的,罩子是...”陡然想起来这几天府里头乌云密布的气氛,顿了一顿,试探转了话头:“是花摆得不好吗?要不要让人去给王婶儿说一声儿,把这花儿给撤了?”

    “不用了,花摆得很好。赏两个银馃子给花房的。”行昭翻了一页书,沉着声儿又道:“选了这块布的管事妈妈真是惹晦气,咱们府里头还没有办丧事呢,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头一次犯下这等错处,我且饶了。谁要是再敢把素绢黄麻这样的物什放到我眼前来,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满儿没听明白,却觉得素日都笑嘻嘻的四姑娘无端地变得让人生惧,大气儿也不敢出地佝身往外走。

    这一出后,临安侯府的仆从算是看清楚了上头的意思,心里面再惶恐不安,也不敢把心绪往主子面前带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就算是贺琰与大夫人有意瞒着荣寿堂,太夫人还是有办法知道。听张妈妈说起皇帝的处置后,太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只说了四个字儿,也只让张妈妈给行昭带了四个字儿,“静观其变”。

    行昭却没有办法做到像个旁观者一样“静观其变”,在西北,生死未卜的是她的舅舅,在定京,她的母亲也还前路未明。

    贺琰这几日都早出晚归,开头几天都还好,后来便渐渐就有些敷衍大夫人了,再过几天,连正院也不大乐意进了,日日宿在勤寸院。行昭只道这就是贺琰的德行,这个时候自然是战事着紧,便也没多想。

    心里头悬吊着,越发地觉得日子过得慢,行昭只好守着大夫人慢慢过。行景是有去处的,日日去找那兵士聊天打板,说战事看舆图,两人之间说得最多的便是兵马大将军方祈了。

    那兵士原来姓蒋,是方祈手下的一个千户,临危受命,那日去殿前面圣表现得不卑不亢,倒引起了皇帝的垂眼,吩咐他在“临安侯府好好养着,等西北战事大胜而归,便论功行赏”,倒还被拘在了临安侯府里头。

    秦伯龄是镇守渝蜀两地的老将,抗过南蛮,打过北夷,五十岁的年龄,还老当益壮,宝刀未老,整合一万军马只花了三天的时间,之后日夜行军,在梁平恭的掩护下,顺利渡过平西关,深入西北老林去了。

    有秦伯龄的接应,有梁平恭的掩护和进击,有皇帝的宽纵和信任,要是方祈血洒西北,还好交代些。要是方祈铩羽而归,皇帝有多大的期望,就能有多大的失望,有多大的失望,就能有多大的震怒...

    秦伯龄一天一封信地八百里加急传回定京,日复一日地却从来没有方祈和信中候的消息。

    大夫人整日整日地掉头发,哭得眼神都模糊了,看谁也看不清楚,常把行景认成方祈,拉着行景的手不放,直哭:“你怎么还没回来啊!输了一场仗也不打紧,只要命不丢到西北老林就好。我们方家死在西北的人一个手都数不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啊!”

    行景没办法,便望着行昭求救,行昭叹口气,上前去把大夫人扶正,软声温语劝慰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圣上都还没放弃,您怎么能先弃械了呢?”又想了想,笑道:“也有好消息,梁将军把苍南县收复了,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舅舅离回来又近了一步呢?”又朝着行景使了个眼色:“军备布局,我不太懂。可哥哥懂啊,您听哥哥给您说。”

    行景会意,反过手握了握大夫人,笑言:“秦将军在垫后,梁将军在冲锋,舅舅在中间。您想,前后都是我们的人马,就像个兜子一样...”行景边说边拿手绘了个圈儿,边做出个捞人的手势:“就算是兜漏了也能将舅舅兜到!”

    大夫人连连称是,泪眼婆娑。

    行昭余光看见莲玉十分焦灼地在外头向她招手,又看了眼里头,大夫人正拉着行景说话儿,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怎...”

    行昭一出去,还没开口问话,就被莲玉拉得远远的。

    在墙角站定后,莲玉还四下望了望,确定周围没人,这才开腔,一开腔才发现声音已经是哑哑的,带着几分哭腔。

    “坊间都在传,说...说方将军根本就不是因为城破才往西北老林去的,而根本就是通敌叛国,故意给鞑子放的水!”

    莲玉说得又急又气,行昭一听,一口气儿喘得急没上得来,小脸憋得通红,这到底是谁放出的话,其心可诛!其肉可刮!莲玉见状,连忙上前轻抚过行昭的背,红着眼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要是天家信了...该怎么办啊...”

    行昭缓过气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把拉过莲玉,压低了声音问:“你听谁说的?什么时候开始传的?都有哪些地方在传言?府里都有谁知道?”

    “我老子昨天去通州看庄子,今天急急忙忙跑回来就来跟我说,咱们是在深闺里头的妇人,别人要想瞒着,容易得很!通州那边是四五天前就开始传了,旁边的几个州县也没消停。我将才让哥哥去定京城里转悠转悠,哥哥说在定京城里隐隐约约听到些。”莲玉说得乱了语秩,她能感到自己的脚都快软了,在大家贵族里头当差这么些年,看话本子都看了不少,哪个朝代不是靠武将打下江山,过后又开始重文轻武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天家怕别人手里头有兵,能帮他打下江山,凭什么不能帮自个儿打!

    “府里头能出去采买的买办,管事还有能休假,能出门的妈妈应该都听见了些风言风语吧。定京城里也只有茶馆里头,遛鸟的湖边还有几个热闹点儿的大街上在传,毕竟是天子脚下,谁也不敢像在通州冀州那样乱说...”

    行昭往后靠了靠,小小的身子靠在柱子上,背后感到一片沁凉。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她没哭,欢哥儿死的时候,她没哭,离开了惠姐儿,她没哭,方家再起波折,她也没哭...可如今,她确确实实地感到了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侯爷知道吗?”行昭没有发现她说话声儿里带了一丝不露痕迹的颤抖。还没等莲玉说话,行昭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都知道了,没有道理白总管不知道,白总管知道了,侯爷能不知道吗?”贺琰不呈上去给皇帝说,谁敢说庙堂之上,沉浮之间,没几个政敌?方家的宿敌不会说吗?后一句没说出口,却渐渐挺直了腰板,站直了身子,嘴角抿了抿,扯出一丝笑来,扬扬下颌:“走吧,咱们去勤寸院!”

    正院离勤寸院很远,行昭没有备撵轿,身边只带了莲玉一个人,嘱咐莲蓉去给荣寿堂报信,又吩咐了荷叶荷心一个看好正院,一个看好怀善苑,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禀报。

    一路走,一路在想。

    莲玉是如何沉稳的性子,如今都面容悲戚地向行昭哀哀说:“要是将军能活着回来,都还好说。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能抬着将军尸首回来,事情都还能有回寰的余地...”

    只要方祈活着回来,拿得出证据,哪怕这个证据是他自己的尸体,方家一门上下几百口人,都能幸免于难。

    行昭身体抖了抖,可是现在方祈生死不明啊!想辩解都没有人开口,有理说不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不...要不方氏一门就只能以死来证清白!

    这场风言风语,是偶然发生,还是有心策划?拿家国去陷害,谁能有这样大的胆子?行昭一时有些拿不准了。

第五十九章 落定(中)

    惴惴不安的心情,如翻江倒海般,直涌而上。

    行昭提着裙裾,抬眼一望,春光明媚,勤寸院处处都透露出一丝丝古拙、安宁且约束的味道,前次来,心里藏着事儿,这次来,心里还是藏着事儿,多事之春,注定要徒生波澜了。

    行昭将行到勤寸院的门口,就听到两旁的树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是,历代临安候的书房外头怎么可能没有重兵把守。行昭心里明白贺琰已经知道她来了。

    贺琰待她难得的宽纵和不同寻常的耐心,让她决定沉下心来,好歹搏上一搏。

    不一会儿,白总管从青砖小径里,迎了出来——这是极高的礼遇了。

    “父亲在议事吗?”行昭见白总管将她往书房带,仰着脸,语声清朗地问。

    白总管没答话,愈发弓了身子,更加快了脚程,边走心头却想起贺琰听到暗卫来报时的沉吟和最后决定,又想起来昨夜里贺琰独身饮酒,看着酒盏轻轻说的那句话“贺家下一辈中,只有阿妩最像我”,贺琰以为他没听到,他却听得真真的。

    行昭见他不答话了,也不再言语了。

    行昭心里头正盘算着该怎么说,却听“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大大打开,贺琰负手背身立在窗前,勤寸院的书房是坐北朝南的,却晒不到阳光,里头暗得很,一点光也没点,只有那一片窗棂前的一洼转上有星星点点的光。

    “父亲——”行昭轻声唤道。

    贺琰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只有左边脸能看得分明,其余的地方都淹没在了暗黑中,抬了抬手招呼行昭:“你坐吧,听你母亲说你喜欢甜食,上一盅梅汁乳酪来,再来一碟儿糖霜鸳鸯。”

    糖霜鸳鸯是一半黑米,一半糯米,里头夹杂些果脯,梅丝,杏仁和花生,蒸得半熟不熟时再拿水澎了,炒出糖霜来洒在上头,和八宝饭有些像,但是比八宝饭复杂多了。

    贺琰也对她有话说。

    白总管佝身应了诺,先把乳酪端上来,便将门掩得死死的,书房里只留下父女二人。

    行昭心头想着,手脚麻利地搬了个锦墩靠着他坐,仰头望着贺琰,心情复杂极了。这个男人给她生命,却毁了她的母亲,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些什么?他对应邑到底是利用还是动过真情?对大夫人呢,虽然厌恶,但是却也维护过,也为她做过脸面。

    贺琰见行昭乖乖地端手肃立,只好先开口:“外头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你知道了?”

    只有这个理由,能够让幼女独身来到勤寸院找他。

    都是聪明人,行昭轻轻点点头,大大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贺琰:“母亲担心舅舅担心得人都看不清了,直把哥哥认成舅舅,头发掉得正堂里头到处都是。阿妩不知道人心竟然还可以坏到这个程度——方家世代忠烈,外祖是死在战场上的,方家祠堂里的牌位有一半是死在边疆的,方家与鞑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竟然还有人也能狠得下心来诬陷。舅舅现在的处境,和精忠报国的岳飞有什么区别?”

    直入主题,行昭虽然拿不准这件事是诬构还是空穴来风,但是对着贺琰,她选择了最能鼓动人心的一种猜测。

    贺琰沉吟,幼女的早慧他才发现,转过头来细细一想,处理景哥儿的事上镇定自若,激将他早去面圣的局里运筹帷幄,到如今直接开口将事情定性成为攀诬,逼他找出幕后之人来,才显得欣喜万分,更可惜行昭不是男儿身。贺琰自诩不是一个受人逼迫的个性,可面对幼女的机巧,他却发不出脾气来。

    他从前日就着手调查这件事儿,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可查出来的结果,让他心惊,更不能让行昭知道。

    “方家世代经营西北,又掌着重兵大权,权不旁露,在皇城有虎视眈眈之人想从方家脖子后头咬下一块肉,打他们家的主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贺琰避重就轻,将答案说得藏一半见一半,又说:“定京城离西北远,战况如何民众也不知道,私心又不愿意承认国富力强的大周竟然被鞑子逼成这个样子,便自有主张地找到了一个替罪羊。”

    行昭握了握拳头,表情晦暗不明,贺琰说得很有道理,可却没有拿出实质性的话来,摆明了是在敷衍她。

    她在思索之下,竟漏掉了极为重要的两个字儿“皇城”,贺琰个性谨慎,却没有说定京城,没有说京城,却说了皇城...

    “只要爹爹愿意相信,圣上愿意相信,等舅舅凯旋归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秦桧最后不也跪在了岳王庙前头吗?”行昭直觉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以这样的话来试探。

    贺琰一挑眉,光便从熠熠生光的眼移到了笔挺的鼻梁上,三十来岁的男人,气质沉稳又野心勃勃,行昭仿佛有些明白大夫人与应邑会什么如同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了。

    “我愿意相信,至于皇上愿不愿意相信,我不敢擅自揣摩圣心。”贺琰看着身形娇小的幼女,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花费这样多的时间和她磨蹭,七八岁的深闺娘子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再聪明也不能接替贺家,延续门楣。

    贺琰突觉可笑和索然无味,话音一落,便起心想草草结束这段对话。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阗,不一会儿,便有一阵十分有规律且轻盈的扣窗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又听见白总管隔着窗棂低声呼:“侯爷!”

    贺琰一皱眉,大步上前,一把推开门,沉声道:“说。”

    白总管赶忙上前,也来不及行礼了,也来不及顾忌行昭还在里间,长话短说:“皇上震怒,太后娘娘已经下令将方皇后幽居凤仪殿!”

    行昭耳朵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立马起身,提起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走,轻手轻脚地走近门廊。

    出人意外之外的贺琰极为镇定,开口便问:“皇上因何震怒?”

    “惠妃小产,太后娘娘令人彻查后宫,最后在凤仪殿里查出端倪来,皇上已经下令将皇后娘娘禁足了。”

    白总管平日看着是个怕事的个性,做事情总爱夸大其词,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可从刚才白总管的语声里听不出一丝慌乱,行昭又想起将才那串极为规律的叩板声,怪道不得白总管能安安稳稳地坐到这个位置。

    以行昭的阅历,都能够听出来事有蹊跷。方皇后虽然膝下无子,可如今皇上已有三子,惠妃再产子,根本就不重要。再者说只要方皇后稳坐正宫位子,谁上位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娘娘。

    外有方祈生死不明又遭恶意诬陷,内有方皇后陷入困境自身难保,双管齐下,这个局做得太大,就算有顾太后的帮助,应邑也掌握不了。

    行昭细细打量贺琰的神色,只听贺琰轻呵一句:“谋害皇嗣啊,是大罪。就算是正宫皇后,犯了事也不能只是幽居了事。”

    贺琰想得比行昭更深,平西关被破,方祈下落不明,皇帝的首要反应竟然是安抚方皇后,从这一点上就能够知道皇帝与方皇后之间的感情,岂能是一个小小惠妃能摧毁的。

    谣言四起,如果皇帝不有所作为,似乎也说不过去,索性就找个由头把方皇后禁起来,这又何尝不是在保护她呢?只不过,如果皇帝不忌惮方家,为什么又要在年前指派梁平恭先行一步接替前任提督?掖庭常常是庙堂的风向,这会不会是皇上听到谣言之后,两厢的气加在一起,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父女两都在沉思,白总管觑了这个一眼,觑了那个,心里头也在想这件事情,加在一起想,难保不会让人想歪。

    行昭回到正院,惊诧于大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儿。

    大夫人已经快哭不出来了,鬓间的头发都乱了,翻箱倒柜地要找出帖子递上去,要赶去劝慰被禁足在凤仪殿里的同病相怜的胞姐。

    行昭顿觉身心俱疲,沉了脸便问:“是谁给母亲说的!”

    束手缩在角落里的满儿,一听行昭这样凌厉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出来,直说:“大夫人问四姑娘去哪里了,我瞒不住就让小丫鬟去打听,结果打听来打听去,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心头一急,就给大夫人说了!”

    两个哭声夹杂,烦闷得让行昭扶着额头,眼神示意月芳将满儿拉出去,却听到满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声中夹杂着这样一句话“是万姨娘房里的英纷给陈管事塞钱问,我在旁边偷偷听,才探听到的。英纷还劝我给大夫人说,这样只有讨好没有办坏事的!”

    行昭顿时气得发抖,指着满儿:“非常时行非常事,东偏房的话你也敢听进去!拉出去在中庭里打五下板子!”又和黄妈妈吩咐:“您亲自去一趟东偏房,找两个健壮的婆子把那个英纷架出来,立时拖出去发卖了!这样自有主张的奴才,我们贺家留不得!”

第六十章 落定(下)

    行昭难得的一次雷霆之怒,好歹将场面镇住了,满儿再不敢哭喊,大夫人的抽泣声也小了些,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黄妈妈连声称诺,行昭想了想唤住了她,又嘱咐道:“要是万姨娘有委屈,不许她将闹起来。若她实在闹得凶,让她想想贺行晓——方家再失了势,母亲也是临安侯府的正房夫人!”这句话也是说给大夫人听的,又说:“给外院的人今儿个是塞钱,那明天塞什么!东偏房就是这样的规矩?叫万姨娘趁早将一屋子拘束住。”

    黄妈妈是个厉害的人,一听就明白了行昭的意思,连连称是。甫出门,一张脸就码了下去,跟着大夫人一辈子的黄妈妈心头明明憋着气儿,还挂着担忧,万氏还凑上脸来兴风作浪,黄妈妈压制着的火气被刺激得蹭蹭地往上冒,步履稳健又气势汹汹地往东边去。

    大夫人佝着腰侧身坐在炕上,头上戴了个兔毛绒福字抹额,手里捻了方蜀锦刻丝帕子,抽抽搭搭地停不住,整个人眼角皱了一团,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行昭心头无力感顿起,又有焦头烂额之态,只好轻声说道:“皇后娘娘只是被禁足而已。”

    “以前皇后娘娘就从来没被禁足过!”大夫人这时候倒是反应极快地回,又哭了起来:“哥哥在前头还生死不明,姐姐又惹了皇上的眼,焉知没有哥哥的缘由,我们方家只怕是要败了...”行昭还没来得及开口,大夫人又说话了:“这么大的事儿,侯爷不知道和我说!万姨娘都晓得塞钱给外院打探。别是等全府的人知道了,我们正院还被蒙在鼓里...”

    行昭满心都是事儿,一桩紧咬着一桩地来,大夫人的情绪如今正处在崩溃边缘,行昭只能温言软语地安抚:“...父亲是怕您担心呢,您可还记得您抽的上上签?说的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夫人没答话了,她是方家的幺女又是老来女,她甫一出生,西北那场战事就退了,方老将军高兴得很,亲自给她取了名字,唤作阿福。三兄妹中,方老将军最器重长子方祈,最信任长女方礼,最宠溺的却是她。嫁到临安侯府来,她心头也明白,她的依仗只有兄姐。可如今依靠都垮了,叫她怎么能不慌!

    “去请张院判来吧,母亲近来劳心劳力,就怕身子出状况。”行昭缓缓吩咐莲玉,又起身搀过大夫人,仰着脸,似是在缓和气氛一样地抿嘴一笑,语气中带了无比的慎重:“您是方家的血脉,嫁的是当朝一等勋贵临安侯府,一路煊赫荣华。如今您是宗妇,是当家夫人,别人都看您的眼色行事。您一慌,您一怯,其他人就会顺着杆子爬,蹬鼻子上脸。今天万姨娘敢偷偷塞钱到外院打探消息,明天她就敢不认您这个主母了。您身上大担子不比爹爹轻,在外人看来,您代表的是贺家,是爹爹,是阿妩与哥哥。您必须要维持住尊严与体面...”

    行昭说到最后,泪盈于睫,嗓子眼里直泛酸,再没有办法说下去。

    大夫人怔忪,身形一滞,低下头看着幼女的面容,几日没有细细打量,却发现行昭的脸色没有比她好,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显得突兀和残忍,下巴尖了起来,她记得行昭明明是一张圆脸的...

    大夫人鼻头一酸,原来两个儿女活得这样辛苦,只因为有她这样没有用的母亲,所以他们必须帮她维持住她丢掉的尊严和体面...

    若是姐姐在这个境地,她会怎么做?她肯定不会让年幼的儿女挡在她的前面,去分担本该属于她的责任和重担。

    大夫人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个母亲当得这样失败,望着小女儿,行昭的眼神澄澈却带着疲惫,和一丝不属于她的成熟,大夫人失声痛哭。

    张院判过来后,被人迎到了正院里来,手里掌着大夫人的脉,开了几副安神静气的药,隔着云丝罗绛色罩子嘱咐大夫人:“...开了黄芪,枸杞和党参,都是补气养血的,您且静心下来...”缓了缓声调,似乎是迟疑和考虑着,又说道:“以前我也去西北当过随军大夫,方将军是个极硬气的人,有一回在外头,方将军伤口的肉溃烂了,他自己拿着刀,把烂肉给挖了下来,第二天还冲在最前头...这样的人,不可能通敌叛国...”

    行昭侍立在床畔,闻言向张院判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行昭亲自将张院判送到二门,回去后,见正院里头支起的窗棂都放了下来,庭院里头只能听见清风和几丝早春的虫鸣,月芳迎过来禀报,“...大夫人喝完药后,总算是平静下来,如今已经先歇下了。”

    这样也好。

    行昭点点头,叮嘱一声,“等夫人醒了,就赶紧上晚膳,不许再拿事情打搅她。那个满儿算是初犯,罚过了就算了,好好教导,还是留在正院里头吧。”

    话说完,就转过身去就往荣寿堂走,走在路上,心里却“咚咚咚”地越跳越快,停在半道上,望了望碧波湖这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原本像一面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的湖面,变得皱巴巴的,原本在游廊里就能赏到的五色锦鲤,如今在青荇藻草的随波飘扬下,早就不见了踪影。

    行昭突然福至心灵,想要捉不到鱼,既没有办法劝退捉鱼人,那就只有把一池子的水都搅浑了!鱼儿藏在青荇里,行人的眼睛就只能盯着满池的污泥和水藻了啊!

    从鞑子的来势汹汹,到平西关失守,再到定京里谣言四起,最后方皇后被禁足。

    前两个状况是天定七分,人为三分。而两个招法就全在人心谋划煽动,旨在搅浑一池春水,且招招毙命,一箭封喉。若是皇帝信了谣传,那方祈就算是活着回来也只能保全一条命,圣恩已失还徒惹猜忌。方家若是想保全清誉与满门富贵,只有两条路,一则交出兵权,二则起兵谋反。若方祈回不来,一切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对方意在方祈!

    这完全是一个死局,破局的方法难上加难——方祈不仅要回来,更要凯旋而归!

    行昭眼神一亮,转身就要往怀善苑走去,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和一个平和的心态,让她好好想,仔细地想!

    她不认命,更不信命!

    怀善苑里头如同正院一样静谧,却多了些柔和的意味,莲玉束手束脚地守在书房外头。

    中庭里的小丫头芙双手里头拿着铜壶,带着笑在给虞美人浇水,芙双一抬头见识莲玉,笑得咧了嘴要和她招呼。莲玉连忙拿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轻轻朝里间指了指,小丫头一看,赶紧拿手将嘴捂住,眼睛却四下滴溜溜地乱转,像一只调皮的仓鼠。

    后厢房里头的那个丫鬟就没这个好运气了,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五下板子的满儿趴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背后疼得直钻心,手又不敢去捂着,打着嗝儿直嚷嚷:“为好不识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黄鼠狼给鸡拜年!”

    在床缘边儿做了半截屁股的另外个小丫头赶紧去捂她的嘴,想了想又放开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为了讨大夫人欢心,下苦工学下的字儿和词儿,感情都用到这个上头了呢?”

    “呸!以后看谁还要讨她欢心了!”满儿哭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子,直说:“我明明怀着跟好心去通风报信,四姑娘才多大啊!和二丫一样大,二丫还在流鼻涕,四姑娘就敢作威作福,还敢下令打我了!香檀,你多聪明啊,在六姑娘屋子里都做到了大丫鬟了,我当初挤破头想进正院去当差,看重的不就是大夫人性情好,好伺候?哪晓得大夫人菩萨样的人物,生了个阎罗王,咯——”满儿边哭边打个嗝儿,继续说:“还将你们东偏房的英纷姐姐发卖出去,都被主家赶出去了,还能被发卖到个好地儿吗!”

    香檀就是贺行晓身边儿另外一个大丫鬟了,听满儿这样说,一双桃花眼左右转了转,伏低了身子,和满儿轻声耳语一番。

    听得满儿直咂舌,连声问真假,香檀作势推她一下,口里直嗔:“我们多少年姐妹了,我能骗你这个?”

    满儿似信非信,手不由自主地往屁股上摸去,顿时背后像几百万根针刺下来的疼如潮水一样袭来,疼得她扯开嗓子嚷过一声后,似乎是将将才听到的那番话抛到脑后了。

    后厢房里满儿闹哭闹死的这出戏,自然没有传到行昭的耳朵里来。连万姨娘听到黄妈妈趾高气扬,带着明显轻蔑地说,要把英纷牵出去发卖时,没哭没闹,愣了半晌后,让人把英纷带出来,态度谦恭地交到了黄妈妈的手里,倒把黄妈妈惊得三魂少了五魄。

    临安侯府里陷入了短暂的安宁与平静,哪知才到第二天,这种诡异和不约而同的平静就被一件事情打破,临安侯府又陷入了沸沸扬扬之中。

    素以上谏犀利的谏臣冯安东,以西北方家渎职失察,外将三月不理政事为因,要求彻查方家,革除方祈兵马大将军职务。皇帝当即拂袖而去,冯安东便随之一头撞在仪元殿的朱漆落地柱上,如今还不省人事。

第六十一章 死寂(上)

    往往不好的消息都像长了脚似的,传得飞快,这件事行昭拦不住,也不可能避免让大夫人知道。

    因为久不问事的太夫人发话了。

    “秉持着临危不惧,遇事不慌,咱们家才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太夫人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得笔直,话声中气十足,又说:“受中伤的是老大媳妇的至亲血缘,你慌我能理解,也能体谅。”

    行昭垂首坐在最末端,事情被逼到这一步,太夫人会出手也很正常。冯安东是有名的谏臣,前年上书剑锋直指张阁老的新法,实际是为了自己好贪墨安逸,逼得张阁老致仕还乡,同时他也一战成名。

    安国公石家的亭姐儿说起他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腔调——她长兄原是定的张阁老家的长女,如今张家没落了,石家还要做出信守诺言的模样来,将张大娘子给娶回来,否则石家就成了那落井下石的小人。

    “多谢娘挂心。”大夫人自事发脸色就一直不好,可从来没像向今日一样,神色虽哀却好歹显得有了些精神头。

    大夫人的柔声缓语将行昭的思绪拉扯了回来,行昭抬头望了望,太夫人额上箍着个抹额,宝蓝色蚕绸为底,上头只点缀了几颗珍珠,一身便再无他物。

    太夫人是个讲究的人,一辈子没失过礼,更没糊涂邋遢过,哪次见她不是打扮得光光鲜鲜的?这次也是遭逼急了。

    行昭心头暗忖,又听二夫人出言:“嫂嫂的娘家出事,我们大家伙的心都悠着。大嫂且看吧,那起子只晓得浑说的小人总有一天是要下地狱,受尽那拔舌之苦...”

    “行了!”二夫人话还没完,太夫人提高了声量将话打断,又转头向大夫人说:“你先歇几日吧。昨儿个张院判不是给你开了几副安气静心的药吗?好好吃着,好好歇几天。凡事还有我们。”

    太夫人一席话,说得大夫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十分感激直说:“媳妇知道,媳妇知道。”

    太夫人最烦看到大夫人哭,往后缩了缩脖子,招手让她们先走,二夫人应言,遭太夫人抢白她从来就不敢有什么怨怼,这时候有个台阶下,就赶紧领着行明出了荣寿堂。

    大夫人也起身告退,行昭跟在她身后,忽闻后头传来太夫人有气无力的一声话:“阿妩留下来。”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阿福,你不仅是个女人,更是个母亲...”

    大夫人僵在门廊里头,没敢往后望,忍着泪重重点点头,提起裙裾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行昭留在荣寿堂里,鼻尖嗅着熟悉的檀香味,看着摆了满堂黑漆沉木家俱,心里头十分安宁,却又担心着独处的母亲,眼神明明是看着太夫人的,却不知在哪个时候又飘忽到了窗棂外。

    “你在我这里睡足两个时辰,用了饭再回去。”太夫人看着小孙女瘦成一张皮的脸,心里直疼,又言:“你母亲这一日半日的,又是在府里头,能出什么事儿?好歹为母则强,我看她今儿气色好点了,这才敢留你。”

    行昭想一想,点点头,便就熟门熟路地往里间去。

    这厢,大夫人一进正院,便见着满儿神色不明地在正堂前候着她,又想起来昨儿个这丫头不是才遭打了五板子吗,便软了声调问她:“...这是怎么了?伤可都好了?”

    满儿一听,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头越点越低,随着大夫人步子走,进了正堂,这才从怀里磨磨蹭蹭掏出来了一封信,头都快垂到胸前了,口里喃喃道:“将才二门有人带了封信进来...”

    大夫人身形一顿,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脸色越变越青,手里头抖得慌,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像翩飞的蝴蝶儿翅膀似的,又像断了线的风筝。

    “这封信是谁给你的!”大夫人一反常态,神情激动。

    满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太敢看大夫人,直摆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二门塞进来的!我将从后厢房过来,就看到有封信摆在门口!”

    正好这时候,黄妈妈端着盅药进来,看满儿一脸惊慌,心下不悦,又见大夫人手里头拿着封信,便将铜盆交给小丫鬟,走上了前去:“你这小蹄子又不安分了!昨儿打了你,今儿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见大夫人神色不对,忙搀住她问:“夫人这是怎么了!这是哪里来的信?”

    大夫人一听,神儿更慌了,赶紧侧过身将信纸塞进自个儿袖里,嘴里头胡乱答:“没事儿!是闵夫人来的信。”眼神飘忽不定,想起信上所言“寡不巧,手中握有重要信笺,事关令兄身家性命,望贺夫人谨之慎之。今日午时,福满记白玉厢相约共商佳事,若有闲杂人等同来,休怪寡不守道义,一纸上书。方家是死是活,皆在贺夫人一念之间”

    “备车!我去信中侯府瞧一瞧闵夫人!”大夫人感到自个儿的气儿都喘不稳了,又怕黄妈妈看出端倪,挥了挥袖子:“没事儿没事儿!你在家里守着,我...”大夫人四处望了望,看见满儿像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带满儿一路去!”

    黄妈妈蹙着眉头,又听是信中侯家的来信,想一想也有道理,舅爷还没找着,自然跟在一道的信中候也失了影踪,两个女人相互宽慰一下也挺好。忽而倒抽一口气儿,她总算是觉出不对来了,同样都是没找着人儿,怎么弹劾只弹劾舅爷,没信中侯什么事儿了呢!

    正想叫住大夫人,屋子里头却早就已经没了大夫人影踪了。

    论国事吃紧还是重臣受诬,双福大街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青帏小车“咕噜噜”地往前行,大夫人手里头紧紧攥着那页纸,他说他手里头攥着哥哥的重要信笺,能攸关哥哥生死的信笺,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大夫人从未这样无助过,低头又看了看短短几行字,字迹规矩,在最后的鹅头勾上还特意微微顿了一顿,才继续行笔,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字儿好不好看!

    信上的语气温和,似乎还有商量的余地,对方一定是来求财的...大夫人摸了摸袖子里掖着的将才从银号里提的五千两银票,心安了些。

    心里头也在宽慰着自己,难保这不是市井泼皮想出来的另外一招,明明手里头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敢空手套白狼地来讹诈临安侯府,前些日头那个薄娘子不就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过吗?

    等回去,一定给侯爷好好说说,顺天府尹拿着朝廷的官饷,却总不干实事!

    大夫人听外头渐渐热闹起来,将马车上的门帘子掀起一道缝儿来,问:“离福满记还有多远?”

    满儿身子一抖,颤颤巍巍地看了看四下的街景,规规矩矩地答话道:“还有三条街就到了...”

    大夫人“哦”了一声,将帘子放下,没再问询了。

    满儿僵手僵脚地走在马车边儿上,见大夫人没问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天桥下头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穿着青衣长衫,咿咿呀呀地在唱着小曲儿,一双勾得极媚的眼,眼波儿四下流转,引得围观的汉子纷纷叫嚣起来。

    满儿看到那对桃花眼,无端地想起昨儿个香檀的那番话“我们姨娘上回不是叫牛道婆来给六姑娘压惊吗?那牛道婆可是个人物,定京城里的大家贵族谁不知道她?六姑娘的梦靥就是那婆子的符水给治好的!她偷偷给我们姨娘说,大夫人的面相就是个活不长的,更是个压不住福气的。临安侯夫人迟早得换人!所以你还这样尽心尽责地服侍大夫人干嘛啊,迟早要换主子,还不如躲个懒儿,少往她身边凑。能惹她生气就更好了,到时候新夫人一来一问,你既是个不喜欢前头那位的,那不重用你重用谁去?”

    满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头是不信的,四仰八叉地拿话岔过去了,可今儿个偷偷将那封搁在地上的信打开一看,心里头惶恐不安的同时,竟浮现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一家子都将大夫人保护得这么好,她昨儿个通风报信,大夫人为好不识好,还将她罚在中庭里打板子,她可是女娃子啊!被大家伙都知道了这女娃被人打了屁股,她往后可还怎么嫁啊!

    今儿个她就非得要将着信给呈上去,索性将自个儿昨儿个的罪名坐实了!让大夫人货真价实地怕一怕,也好解一解昨儿个的冤屈,反正不是说往后还得换一个新夫人当家吗,她也不怕了!

    满儿垂头丧气地想起将才的气急攻心,真是想啐自个儿一脸!

    一步一步地跟在马车后头慢慢梭梭地走,手里头渐渐沁出汗来,越想越怕,埋着头走,腿肚子直打哆嗦,一仰头就看到挂得高高的福满记,三个大字儿。

    满儿哭丧着一张脸,隔着帘子轻喊了声:“大夫人,我们到了...”又赶忙上前头扶着大夫人往下走,越走近楼里头,就走得越艰难,到后头,干脆止了步子,腿抖得跟抖筛子似的,带了哭腔道:“大夫人,咱们要不然回去吧,别叫四姑娘担心了...”

    大夫人轻横了她一眼,心里头笃定是市井无赖在闹事,便也不怎么怕了,挥挥袖子,只当她这是临阵脱逃:“你到马车上候着吧。我自个儿上去就好。”临了还加上一句:“你先去顺天府登个记,办事儿牢靠点儿。”

第六十二章 死寂(中)

    满儿见大夫人难见的沉稳与笃定,如释重负般,撒脚丫子就往北边儿的顺天府跑。

    大夫人抬眼望了望,二楼雅间一溜地被桃花纸蒙得死死的,榆木梁架窗棂都紧紧关着,看不出端倪来。

    福满记是定京城里大家贵族的老少爷们都乐意来的的地方,胜在地段繁荣,气氛富贵,平日里请宴庆贺也显得体面。

    来往都是人物,大堂里招呼的跑堂自然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大夫人着一身葡萄紫绣百子戏婴潞绸综裙,梳着高髻,一身都是南珠头面,耳下低低坠下的那两颗硕大南珠,在暖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就是大家夫人。

    跑堂的赶忙将帕子往肩上一搭,凑过身去吆喝:“夫人这是来定席面呢还是会友呢?早晨刚从闽西加急运过来了些新鲜的鲍鱼,包几只鲍鱼盒子回去,又讨口彩又有颜面!”

    大夫人摆摆手,道:“见人,带我去白玉厢吧。”

    跑堂的欢天喜地地叫了声“得嘞”,便引着大夫人往二楼走,边走边语气夸张地说:“原来夫人是来会友的啊。将才也来了位天仙似的夫人候在白玉厢。穿了石榴红的颜色,一走进大堂里,就像带着一团火烧了进来!哎哟哟,那通身的富贵气儿!有句老话儿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那样的人物就该和您是一道的!”

    大夫人越听越不好,听到后头,心直颠颠地沉了下来——富贵的夫人在等她,那肯定不是市井泼皮来讹钱了啊!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大夫人后怕起来,往下探了探,街上已经没了青帏小车的影踪,估摸着车夫是被请去后厢吃茶了吧...

    只能硬着头皮又上了层台阶儿,试探性地往前一探,问那跑堂:“她...是什么人...”

    跑堂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儿,倒听到清脆的女声:“贺夫人来了!”

    大夫人愕然抬头,却见一个星眸剑眉,丫鬟打扮的小娘子守在门口,又听“吱呀”一声,门从里头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笑着迎过来,侧身搀住大夫人:“您可算是来了,我们家夫人等了您可久了呢。”

    那丫鬟力道大,看似软绵的动作,却让大夫人动弹不得,架着她一步一步往里靠。

    大夫人娇养玉贵地被养了几十年,哪里禁过这样的场面,僵手僵脚地直愣愣望着那丫头,眉眼似曾相识,心里头慌极了,眼神从雕着博古的直栏四下闪到红沉木铺就的地板上,心里头陡然想起来晨间太夫人的那句话,她不仅是个女人,她还是个母亲...

    紧紧咬住牙关,如果她独自将这件事情摆平了,是不是就看作她在慢慢地承担责任与保护家人呢?

    心里头这样想,脚上的动作就自觉了些,几下挣脱掉了那丫鬟的挟制,忍住心慌,将门推得大了些,再“嘭”一下关住。

    跑堂的有些看不懂了,一个知道来人是谁,一个还在打听,这都是富贵打扮的贵家夫人啊。无奈摇摇头,习惯性地将搭在肩上的帕子拿了下来又一把撩上去,神情重新变得欢天喜地起来,吆喝着跑下楼去。

    大夫人绕过摆在门前隔断的屏风,小心翼翼地探出个步子,等看清了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来人,心头的恐慌与害怕立即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声音高得破开了。

    “是你!”

    红漆八仙渡江大圆桌,上头摆着两盏白甜釉绘并蒂莲纹旧瓷茶盅,一个的盖子斜斜地盖在上头,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夫人带着无尽惶恐与折磨的声音,显然让坐在上首的女子很欢喜,只见她伸手将茶盏端了起来,就着盖子拂了拂飘荡在茶汤上面几片儿茶叶,绛唇凑了上去,小小抿过一口,便在沁白的釉色上留下了一抹玫红,然后绛唇一勾,弯出一个极美的弧度。

    “当然是我,否则您以为是谁?”

    女人歪着头,带了几分不合时宜的俏皮,垂了眼睑,将另一盏茶盅轻轻地推了过来。

    “临安侯夫人尝尝这家的龙井吧。我们两个家里头的茶叶都是宫里赏下来的,偶尔尝尝外头的东西,全当做忆苦思甜。”

    女人的声音又软且媚,伴着白瓷“吭哧”着划过漆木的细碎响声,显出了妖艳与咄咄逼人的气势。

    大夫人感觉自己像被猫儿逼到了墙角的老鼠,本能地就想流下泪来,却无端地不甘心在她面前示弱,忍着眼泪与恐惧:“应邑长公主,您是天潢贵胄,与圣上连着血脉亲缘,万民奉养,百官膜拜,您怎么就这么喜欢逮着我不放呢?”

    又从袖里将那封信掏出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您好好来请!要不下帖子要不您来贺府,我能不见您吗?纵然是上回您骗我,侯爷后来也都同我说清楚了,您和侯爷就算是有过情谊,可如今早就各自成家立室,我能怪您吗!哥哥的事儿多大啊!您就贸贸然地拿哥哥来哄我出来...”

    说到后头,大夫人揪着袖子抹了抹眼角。

    应邑轻笑一声,突然转了脸,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带着风就往这头走。

    “说清楚!什么叫说清楚!”应邑本来就比大夫人生得高挑,如今站得笔直,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夫人,更显盛气凌人:“贺琰无非就是在哄你!我们的事儿还需要你来怪,你来怨?我和贺琰两个人之间恩怨情仇,干卿何事?方福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大夫人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嗫嚅几下唇,还没开腔,就听应邑摆摆手,从桌子上捞起那张纸来,说道:“我今儿也不欲与你多言。这信是我写的,可我并不是在哄你。”应邑的情绪一向是因为贺琰而起波澜,如今想起来正事儿,神情平静下来,中指与食指间夹着那方纸,面有轻蔑有戏谑有嘲讽,继续言道:“我手里头是有方祈的信笺,你猜猜是和谁通的信?”

    话顿了一下,还没等大夫人答,应邑便哈哈大笑起来:“是和鞑子!和鞑子的亲征主帅托合其通的信!西北方家是个多么忠贞的家族啊!自诩‘父子三人死疆场,一门寡妇守贞洁’!合着都是在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你说,好笑不好...”

    “啪”地一声打断应邑后话,十分清脆,不算大却奇迹地堪堪压过应邑的笑声。

    大夫人气得发抖,一双眼似乎充血得通红,嘴唇在颤动,眼睫在颤动,将才一耳光打在应邑左脸的右手缩在袖里颤动得最厉害,她心里是在怕的,可更多地觉得痛快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人,若是手里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捅进应邑的心窝子里。

    应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出手极快,反一扬手,一巴掌回在了大夫人的脸面上:“方福,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大夫人白圆的脸刹那红成一团,单手捂住脸,终究是再也忍不住了,嘤嘤哭出了声儿,后退了两步将身子抵在博物柜上,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夹杂着哀哀地哭声,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地就那么几个词儿:“...你诬陷...道理...回去...”

    应邑喘着粗气儿,瞪圆了一双眼,讥笑:“你除了哭你还会什么?没了太夫人撑腰,没了方家依靠,没了你那姐姐——哦,你那姐姐如今正在被禁足呢,记得前朝的王淑妃就是在被禁足的时候,没了人管,几只两个巴掌大的老鼠将她鼻子都啃没了!”又扬了扬手里头的那张纸,从怀里头拿出叠儿信来,一把甩在了大夫人脚跟前:“等到时候我将这些信都呈上去,你且看着吧!你嫂子你外甥,你们方家里里外外的人,看还有哪个能活下来!”

    大夫人捂着脸,蹲下身去将其中一封信颤颤巍巍地捡起来,迅速地打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看下去,眼神移到了信尾,脸色却一点血色也见不到了。

    “是你哥哥的笔迹吧?听人说方祈又承左皖,先临颜真卿,再习米芾、黄庭坚、怀素。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很是风流,急行狂草也写得顶尖,如今看他的字儿倒真是不负盛誉。”应邑语气里带着得色和嘲笑,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大夫人脸上的变化,心里更开心了:“别人想学也学不来,我说了我没哄你的。”

    大夫人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紧张是失望还是不可置信,她只觉得自己喉头发甜,似乎有一股直冲上脑的血气堵在了喉咙里。

    “我不信!”大夫人三下两下将纸撕得粉碎,一把掷在地上。

    “你既然不信,那你撕了做什么?”

    应邑抬了下颌,笃定发问,又笑着说:“反正你哥哥是个不警醒的,我的封邑离西北多近啊,特意找了人候着。方祈的信笺遭人截胡过一次,还能被截第二次,可见你们几兄妹都是蠢的。”朝着洒在青砖地上,似雪片儿的碎纸,努努嘴:“撕吧,不止这一封,我手里头存着有好多呢。”

    白玉厢墙角,高几,矮杌上摆着有虞美人,有芍药花,有石竹,各个粉浓芬馥,窗棂蒙的是一层沁油纸,能隐隐约约看到外头熙熙攘攘的街景,和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却笑得咧嘴到耳根子的平民们。

    兀地从外头传来一阵“劈哩乓啷”的敲锣鼓声儿,大夫人浑身一震,往四周望了望,明明是三月的暖春,她却如同身处九层炼狱一般,口中干涩,语声嘶哑。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当然想要你的命。”

    应邑一挑唇,娇媚婉转的嗓音压过那腔颓唐绝望的声音,涂得火红的唇却说出如此狠戾决绝的话。

第六十三章 死寂(下)

    应邑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婉转绵延又娇滴滴的像三月春梢枝头上的杏花儿。

    大夫人心头一蹦,像是要直直地蹦出体外,骇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死,信笺就销毁,一共九封,刚刚被你撕了一封,还剩八封,每一封都能让你们方家家破人亡,起棺鞭尸。”应邑维持将才的一抹轻笑,说得十足风轻云淡,“方祈通敌叛国,到底只是猜测和流传,现在还没有证据呢。可若是将我手里头这些信全都送殿前,那不就正好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吗?皇上下株连令的时候,还会有犹豫吗?”

    大夫人背上死死地抵在博物柜上,一个字连着一个字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中,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应邑。她自小便不聪明,她知道,但是女子不应该以柔顺温和为才德吗!她一心一意地崇敬着她的夫君,打理着家中庶务,她对太夫人纯孝至贞,她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不以富贵谄之,不以贫贱轻之。

    她的一念之差,她的软弱可欺,她知道,这些都是错处,可哪个人没有犯过错呢,那凭什么选了她来面对这些啊!

    应邑见大夫人没说话,心头一慌,脑海里过了过该说的,想说的,没有漏啊!一时间也想不出要继续说什么了,压住心头的忐忑,装模做样地拢了拢桌上的几封信。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长公主的意思是,以物易物,以命易命,不是很公平吗?”侍立在旁的那个丫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并对眼前的这出闹剧置若罔闻,却在这个时候,打破了宁静。

    大夫人一抬头,那丫鬟眉目精细,一步不过三寸,一笑笑到眼里,摆明了是宫里的作派,看起来十分眼熟,脑中却纷纷杂杂,使劲想使劲想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哥哥至今还下落不明,是生是死,是伤是好,是在大周还是果真在鞑靼,她统统不知道。

    心如乱麻,心里是信着哥哥不会通敌叛国的,可那字儿那话儿那用语,还有盖着哥哥私章的信尾,却不能叫人不信!

    方祈是什么?是战神,是方家最骄傲的儿郎,是她一直以来所依仗的兄长!信念的分崩离析,让大夫人哭得更凶了,身子僵成了一块木头顺着博物柜往下滑,她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除了哭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好不容易凑出三个字,却只能问菩萨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应邑嫌恶地望着涕泗横流的方氏,决定加把力:“为什么?你不珍重方家,总舍不得自己的骨肉吧?方家倒了,名声臭了,你以为你那儿子还能有好日子过?贺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是贺家和他的前程,他不可能选一个母家犯着叛国这样下贱事儿的儿子当世子吧,嫡长子却不能当世子,这该怎么办呢,只好要不打压得一无是处,要不只有痛下狠手了...”

    应邑抿嘴一笑,眼里头却带着悲哀,又道:“贺琰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你心里头明白。”

    “够了!”大夫人捂着脸的双手直直甩在地上,面容悲戚地望着应邑,轻声道:“你想让我死,无非是为了嫁给贺琰。你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这样费尽心机。你不敢逼侯爷,却敢来逼我...就算我死了,你赢了我,你就真的赢到了侯爷吗?”

    应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站在虞美人旁的那丫鬟。

    那丫鬟心里轻叹口气儿,临安侯夫人糊涂一辈子,这个时候倒一句话正中红心。可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允许任何人退却了。

    “临安侯夫人好口才。可惜长公主一直都胜券在握,先前劝您自请下堂,您装作听不懂,如今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了。可若在这时候,贺家将您给休弃了,在定京城里贺家的名声自然也不会好了。所以只能请您自己去死。”那丫鬟将手束在袖中,面色可亲地笑着说话儿,“您一个人走,总比牵连您的母家,您的儿女一起走向墓地好吧?这桩买卖,您没亏啊。”

    一番话儿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静。

    大夫人手紧紧按在心口,嘴唇发紫,嘴角微翕,右手往前边虚抓了一把,希冀着能抓到希望,希望却总是像看不见闻不了的空气似的,在哪里能抓到,菩萨啊,请您告诉世人吧。

    应邑赞赏地看了眼那丫鬟,按捺住心里头由方氏那番话揪起来的不知名的恐慌,从袖里头掏出一个姜黄亮釉双耳瓶,“咯”一声放在桌上:“生死之事,世人们总是看不透,多好的交换啊。我给您三天的时间,贺夫人尽管地好好想想,三天后,是从容赴死呢还是大义灭亲,都由您。”

    外头街道上陡然愈发吵嚷起来,那丫鬟上前两步,将窗棂开了个缝儿,见穿着顺天府靛青官服的衙役们两个一排地往这处齐步跑来,那丫鬟往大夫人脸上扫了一眼,心头哂笑,却神情自若地去搀了搀应邑,口里说:“长公主,要不先回去吧?您话儿也说明白了,理儿也讲清楚了,好歹先回府里去,在小佛堂烧烧香,拜拜佛,期望方将军没有将其他的把柄掉在外头,否则...”

    话到这里,没有说下去了。

    应邑又将那瓶子拿了起来,晃了晃,便有一阵泠泠的声音,抿嘴一笑,挑着眉便又将那瓶子搁在了桌上,转身提着几欲委地的石榴红镶桃红芍药花裙边,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白玉厢里只剩了大夫人,静谧得让人感到狰狞,大夫人瘫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能透过圆润的桌角,看到那上釉上得极好的瓶底儿。

    不多时,不远处的阶梯就“嘎吱嘎吱”作响,满儿急急慌慌地撞开门,见到大夫人正襟危坐在圆桌前,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没有泪痕,屋子里还散落着一片儿一片儿的碎纸,不禁扬声惊呼:“您还好吗!”

    大夫人慢慢抬起头,再点点头,声音哑哑地回:“还好,别人的恶作剧而已。”

    满儿顿时欢喜得觉得四肢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脸上带着笑,语气里却带着哭,手一下一下拍在胸口,直庆幸:“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又探过头来,四处找,嘴里念叨:“是哪个敢来临安侯府恶作剧,要遭我捉到了,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大夫人嘴角扯开,像是苦笑,又像是似笑非笑:“别找了...早走了...”再抬头望向门外,衙役都藏在暗处,轻轻抬了抬手,口里吩咐:“去给每个小爷发点赏钱...劳烦他们走这么一趟了...”

    满儿连连点头,见大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当脚踩过毡毯上的碎纸片儿,响起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只见大夫人猛然往下一蹲,神色紧张又眼神却直勾勾地定在一个地方,手里在地上乱薅。

    “您这是做什么啊!”满儿赶忙也蹲下身,一动作就牵扯到背后的伤,疼得她直龇牙。

    大夫人像是没听到,动作越来越大地将那些碎纸片儿拢在一块儿,又捧在手里头往房间里,又直挺挺地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房间燃得旺旺的火盆旁,一把撒下去。

    火焰迅速直直而上,纸片儿四角卷起,然后慢慢在火红中变黑变灰,变得再也看不见。

    大夫人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挺挺地看着。

    终于放声笑了出来。

    荣寿堂里,静静地燃着一炷安神香,暖榻摆在花厅里,高几在暖榻的旁边儿,上边儿摆着一盆花蕊鹅黄,花瓣米色的玉簪花,大朵大朵的花儿直直坠下来,像极了簪在鬓间的玉簪。这花味儿不好闻,又因为十分好看,只好在花盆底下放了梅花膏的香片儿。

    “四姑娘醒了没...”王妈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问守着的莲玉。

    莲玉往里间探了探,笑着摇摇头,附在王妈妈耳朵边,还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这几天难得睡这么好,别这么早叫姑娘起来...”

    行昭安睡在榻上,却浑身一激灵,小腿一蹬,便醒了。透过蒙在窗棂上的沁油纸,行昭看到外间有两个人影,呼了口气儿,扬声问:“什么时辰了?”

    莲玉赶忙起身撩开帘子,笑吟吟地进来,口里答着:“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您要不要再睡会儿?太夫人也交代了别叫您起来。”

    行昭一醒就心里头直慌,像是有几个小人儿在胸腔里敲锣打鼓。

    行昭蹙着眉头靠在暖榻上,使劲甩了甩头,想将这不安的心绪抛开,随口问道:“爹和母亲呢?”

    莲玉早有准备,见行昭不想睡了,便佝身将铺盖四个角拉直,理了理抱到了炕上,口里回道:“侯爷出门了,夫人去见信中侯夫人,这才回来呢。”

    “去见信中侯夫人了?”行昭惊异,大夫人不是个乐于交际的人,她和闵夫人的相似之处大概也只剩下都是至亲血缘生死未卜吧。

    行昭起了身,趿过鞋子,想起来舅舅这么久都没讯息回来,这是前世没有过的,心里头也慌。可在正院的时候,大夫人慌,她更不能表现出慌张,她只能强自镇定下来,好歹有个还撑得住的人在,大夫人的情绪也能稳定些。而在荣寿堂里,凡事都有太夫人,行昭能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先吩咐莲玉去问大夫人见着闵夫人后都说了些什么,又让她去打探一下今日西北送来的消息。

第六十四章 挣扎(上)

    “...大夫人今天没带月巧和月芳出去,倒带了满儿出门...”

    莲玉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边拿一条喜上眉梢蚕绸补子帮行昭系上,边面露犹疑,继续说道:“就是昨儿个多嘴多舌那个丫头,或许大夫人是瞧在她今儿个伤也不养了就急吼吼地来服侍,有心抬举她吧...”

    行昭点点头,按照大夫人个性做得出来,又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不过黄妈妈说大夫人一回来便将自个儿锁在了屋子里,谁去敲门也不应,黄妈妈估摸着是同闵夫人说着话儿又想起舅爷,伤心了。后来我又去问满儿,满儿支支吾吾地,只说闵夫人与大夫人是屏退了下人说话的,她也不知道她们两个说了些什么。”莲玉灵活地系了个千福结,话也交代完了。

    “侯爷那边呢?西北的战报怎么样了?”行昭听完,点点头,又问这头。

    莲玉眼眸一黯,没答话。

    还是没找到,舅舅还没出现,母亲已经快成为惊弓之鸟了...

    行昭眉间蹙得紧紧的,终究沉了步子,往荣寿堂正堂走,向太夫人告了恼,“...心里头实在担心母亲得很,母亲一向是不经事的,您也知道。舅舅还在西北,姨母偏偏又被禁足了,听下头人说母亲从闵家回来,情绪就极不好...”

    太夫人沉吟过后,点点头,倒反过来安抚行昭:“我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不过顾太后既然打定主意下令禁方皇后的足,怕是没那么容易见我...”又想起将才听张妈妈过来禀报“四姑娘睡着的时候眉头都没有松开,没有哭闹但是一直翻来覆去的,睡得并不安稳。”,心头可怜小孙女,要是方氏有她姐姐一半沉得住气,儿女哪里需要这样辛苦!

    “你去了也无济于事...”太夫人喟叹一声。

    行昭垂首,轻轻摇摇头,呢喃说了一句话:“非常时行非常事。守着母亲,我心安,母亲有人陪着,她也能安心一点。”

    太夫人没有办法,摆摆手,示意行昭快去吧。

    行昭屈膝行礼,太夫人看着小孙女小小的身形从清晰到模糊,手里头转着的佛珠停了,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身旁侍立的张妈妈缓声抚慰:“您还记得静一师太说过的话吗?舅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天生的好命,一向能逢凶化吉...”话到这里,却看见太夫人皱着眉头摇摇头,又听太夫人满含惋惜与担忧说:“我在担心阿福和行昭。芸香去送帖子进宫的时候,听内务府的云公公说,皇后娘娘昨儿个还向内务府要玫瑰花皂豆和酝蜜香。出身一样的家族,一母同胞,面临着同样的险境,皇后娘娘被禁着足,都能凝神静气地过下去,连熏什么香用什么香气的皂豆都还有要求,可阿福呢....”

    张妈妈安静地听着并没有说话。

    “方家挺不挺得过这个坎儿是一说,姐妹两的表现却高低立见。方家一倒,势必连累到皇后娘娘,我们贺家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阿福在贺家这么多年,过得一向顺风顺水,侯爷虽然不是很喜欢她,可也没怠慢她,有嫡子有嫡女,又有我压着贺琰不许他做过了,她都一度将日子过成那样。方家没落了,方祈不在了,皇后无势了,她往后又上哪里来的底气撑起着偌大的家来?若阿福是皇后一半的品性,我将这一副破败的身子败光,也要在媳妇后头撑着,为她鼓气,可阿福就像扶不起的阿斗。”

    张妈妈越听越心惊,抿着嘴唇,不敢说话,这不是她该插言的了!

    太夫人面带怜悯地望着正院的方向,喃喃地继续说:“我这几日总是反复梦见皇帝才登基的时候,苗安之乱还没去,勋贵人家人人自危,夺爵的夺爵,流放的流放。那时候老侯爷又闹着要换世子,我每天都活在心惊胆颤中,怕官差突然来院子里捉人,怕皇帝被老侯爷闹得不耐烦,从此记恨上贺家,更怕怕阿琰由嫡变庶。可我只能笑啊,笑着到处活动,笑着一遍一遍地递帖子进宫,笑着给阿琰求婚事,笑着给老侯爷下药——我要笑着看到那老畜生在我面前闭眼...”

    黄妈妈浑身一激灵,紧紧握住了太夫人的右手,哽咽地说着:“您别想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高处不胜寒’。”太夫人闭着眼带着笑,轻轻摇着头,苦笑中有无奈和心酸:“阿福不值得,不值得我再为她担惊受怕一遍。更不可能为了她,搭上我双手沾满鲜血,才艰难维护住的贺家...”

    张妈妈顿时老泪纵横,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在惋惜什么。

    纵然行昭走得十分急,却还是错过了正院里的那场谈话。

    “将才四姑娘身边的莲玉姐姐来问我,我只推说我不知道...”满儿束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堂里间的青砖上,边说边拿眼觑了觑大夫人,见大夫人没有责怪,便松了一口气。

    好歹今天出去没有出现意外,满儿庆幸起来,又抬起头,忿忿不平道:“夫人也是太好的性子了,这事儿放在哪家都不是这么好善了的!”

    “你别和任何人说今天的事。”大夫人卧在暖榻上,身上铺着一方羊细绒毡毯,神色晦暗不明,又加了一句:“无论是四姑娘问起,太夫人问起,还是侯爷问起,你全都不知道...”

    大夫人说到“侯爷”二字的时候,分明声音弱了下去。应邑让她方寸大乱,应邑在她面前咄咄逼人,应邑在威胁在恐吓她,她软弱了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办法向应邑求饶,“求求你放过我”这种话,她在应邑面前说不出口...

    好像一说出来,她就完完全全地输掉了,她的家,她的位子,还有她的侯爷。

    就算贺琰是那样的人,可她还是没有办法不爱他...大夫人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戚,更多的却是嫌恶,她头一次对自己的软弱与藕断丝连般的舍不得,感到了由衷的厌恶。

    “...那起子市井无赖本来就该遭活刮的...这样也好,免得遭侯爷知道了让他担心...夫人..夫人!”满儿说得絮絮叨叨的,见大夫人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描金珐琅掐丝罗汉像,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什么也没有啊,

    大夫人无动于衷,待满儿凑近耳畔边,猛然一惊,似乎心中的隐秘遭人一把揭开,掩饰般地朝她挥挥手,直道:“你做得很好,快出去吧!”

    满儿一愣,便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心乱如麻,可不一会儿便将所有事儿都抛在了脑后。只要自己没惹祸,没因为那一时的气急败坏而造成更恶劣的结局,那不就好了吗!而且看起来她现在和大夫人竟然有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小秘密,四姑娘也再抓不到把柄,来打她来骂她,甚至把她卖出去了!

    心头美滋滋的,脚步急急地走在游廊里,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同双福显摆,自个儿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夫人的心腹丫头!

    将拐过游廊,满儿瞪圆了眼睛,拿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前头,惊呼一声:“四姑娘!你怎么来了!”

    行昭被小娘子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蹙眉抬眼一望,却听身后的莲玉语气带着责备,出言训斥:“管事妈妈没有教过你谨言慎行?在主子面前该是这样的言行举止吗?伤好了吗?”

    满儿肩膀一缩,她如今一见行昭便怕,哆哆嗦嗦地屈膝问了安。

    行昭抬起头上下打量一番,语声沉吟问她:“你不知道母亲和闵夫人说了些什么?母亲出门后的神情是怎么样的?今儿个出门怎么带上了你?”

    “我...我在外面没听到...大夫人没什么不一样的...”满儿将将才在莲玉面前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愣了愣,嗫嚅了几下嘴,结结巴巴地说:“可能是闵夫人的帖子,是我递上去的吧...”

    行昭轻轻点了头,抬抬下颌,示意她可以走了。

    满儿立时如蒙大赦,埋着头往外头跑去。

    行昭没在意,举步往里去。

    双手撑在门上,使劲一把“咯吱”一声将门大大开了,黄昏的日头,屋子里却一盏灯都没点,大夫人下意识地拿手挡在眼前遮光,蹙着眉头口里直说:“不是让旁人都不许进来吗?”眼从指缝里却瞧见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小人影走了进来,不由满是爱怜,朝行昭招招手:“阿妩——”

    行昭跑了过去,偎在大夫人怀里头,闷闷说:“在祖母那里,心里头直慌,便捺不住想过来守着您。闵夫人不会说话,您瞧瞧那日明明是闵家惹出来的破事儿,却还是我们家将薄娘子解决的,您别将她话放在心上。”

    大夫人眼里一酸,顺势拢过行昭,一下一下地抚过幼女的头发,嗓子又疼又酸涩,说不出话来。

    她不敢想象,别人指着阿妩的鼻子骂,你的母家是佞臣,是叛国贼,是罪人,这样乖巧的小娘子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母亲是要为儿女们遮风挡雨,而不是让小小的女儿时时刻刻挂心着,若是因为她的死,能换来景哥儿和阿妩的清白出身,掩盖下方家的过失,这算不算同她以前的疏漏与愚蠢功过相抵了呢!

    大夫人将下巴搁在行昭的头上,泪如雨下。

    月芳避在花厅里,偷偷觑着是行昭来了,放下了一半的心——大夫人闷闷不乐,又不许旁人守着,好歹四姑娘来了,大夫人总能开怀些。这样一想,便领着小丫鬟,蹑手蹑脚地握着火舌过去点灯。

    六角如意宫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暖澄澄的光被罩在厚层羊皮里,朦朦胧胧又迷迷蒙蒙。

    大夫人只觉得贴在心口放着的那姜黄双耳瓶,就像一块儿将烧好的烙铁一样,烫得她直慌又烧心。

第六十五章 挣扎(中)

    大夫人的生死徘徊,阖府上下无人知道。

    大约一个从来不知道遮掩情绪的人,下定决心独吞苦果的时候,便能一反常态地平静下来,做到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挣扎和痛苦。

    第二日一大早,大夫人带着行昭去荣寿堂问安,又回了正堂后,黄妈妈面上十足嫌恶地同大夫人耳语,“东边那个又将牛道婆请来了,出手又阔气,一打赏就赏了一根金条。舅爷的事儿难保没有这起子小人在作祟!”

    大夫人听后没言语,半晌才悠悠上来一句:“随她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黄妈妈心里烦躁,只好拿万姨娘出气,听大夫人这样的话,气儿顿时泄了一半。

    行昭被大夫人牵着,仰头望了望,大夫人圆圆的白白的脸,一双温温柔柔的眸子,再加上一张浅浅上扬的小小的嘴巴,心里有苦有涩,却只能笑嘻嘻地腻着大夫人一道抄佛经。

    三月的天儿,门口垂着的夹棉竹帘,已经换成了能透风的窄竹帘子,行昭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笔,一笔一划地极认真地写着。大夫人坐在另一头,身边儿搁着一个青碧色的绣花笼子,手里头抓紧绣着一方凤穿牡丹的蜀锦帕子,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行昭,轻轻一笑,仿佛那温和的笑意能透过眼底,直达心尖上。

    没多时,白总管便气喘吁吁地往正堂过来了,“啪”地一声,帘子被撩开又被摔下。

    “夫人——”白总管欲言又止,弓着身子立在屏风后头。

    行昭侧首,先将笔放下来,又看看神色自若的大夫人,心里头顿生不安,连声问:“怎么了?可是西北出了什么事儿!”

    “侯爷将才下朝,说,说皇上下令让秦伯龄将军撤回平西关里,辅助梁平恭将军抵抗鞑靼。又另派了三百兵士往西北去,要将方家老宅死死围了起来!”

    白总管话音未落,大夫人低低惊呼一声,行昭连忙凑上去看,食指上被针扎得深,已经有一粒儿血珠涌出来了。

    “那侯爷呢!”行昭边掏出帕子给呆愣愣的大夫人包上,边急声问询。

    “侯爷在外头...”白总管回得迟疑,又想起贺琰下朝一回来就面容冷峻地吩咐他来正院报信,自己却理了理衣冠往外走,找幕僚商议,不应该是在勤寸院里吗?侯爷往外走,是去做什么!

    白总管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青巷里的那家红瓦小筑,侯爷也太过趋利避害了些!

    行昭来不及多想,心头陡升悲凉,因为自己的重生,好像一曲谱子里将一个商音改成了一个宫角,然后一整首曲子就全变了!舅舅这么多天没有踪迹,定京城里关于天下兵马大将军方祈通敌叛国的谣言甚嚣尘上,皇上命令秦伯龄收军,是放弃了舅舅。而让三百兵士围住方宅,就是在怀疑和厌弃了方家啊!

    “娘,没事儿的没事儿的!这代表不了任何事儿!围住方家或许是为了保护舅母与表哥呢!”行昭自再来一世,从来没感到如此慌张,紧紧靠在大夫人怀里,反抱住她:“娘!就算是舅舅...您还有我们啊!”

    皇上围了方家,皇上围了方家!

    大夫人感到浑身瘫软,下意识地抱住了女儿,这是应邑的警告吗?现在只是围,要是临安侯府再不传出自己的死讯,那明天是不是就会传来方家一族,男儿流放漠北,女儿充入掖庭为奴的圣意了呢!

    怀里小小的人儿软软的,香香的,会哭会笑,会带着糯糯的童音软绵绵地唤她娘。阿妩还没出嫁,她想看到女儿穿着一袭嫁衣,带着凤冠霞帔地嫁人,生儿育女,绵延后嗣。阿妩这么聪明,都说歹竹出好笋,阿妩一定会比她过得好...

    她真的不想死啊!

    大夫人望着天儿,直拍着行昭的背,明明只要她一死就能将方家的危险降到最低,明明只要她一死,那些信笺那些把柄就能灰飞烟灭,没有证据皇帝不敢把方家怎么样,明明只要她一死,她的孩子就不会胆战心惊地活在鄙夷与险境中。

    那个丫鬟,说得对,这明明就很划算...

    她软弱了一辈子,好歹也该英勇一次吧...

    大夫人偷偷摸了摸衣襟里藏得极好的那个瓶子,紧紧眯了眼,再将行昭死死箍在了自己怀里,再睁眼时,含着热泪地吩咐黄妈妈:“...去把景哥儿叫来吧。”

    不多时,景哥儿没有来,黄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景大郎君没在观止院,留下一张字条!我去蕤葳轩发现蒋千户也不见了!”说着将已经染了汗的纸条呈上来,“‘西北战事忙,家舅无音讯。谣言猛如虎,天不辩忠奸!景往西北去,寻亲路茫茫’西北是什么地方啊!刀剑无眼的...”

    说到后头,黄妈妈嚎啕大哭起来。

    大夫人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接过纸条,看过一遍后,将手里头的字条团在手里头,再止不住了,哭了起来:“景哥儿都不相信哥哥会叛变,为什么别人就信了啊!我要等景哥儿回来!我要等着景哥儿全须全尾地回来!我看过儿子之后才安心!”

    “哥哥走不远,从得到消息到现在不过一时三刻,就算哥哥骑着马全速往前跑,过城门过驿道,也要费些时候!”行昭心里头的着急不比她们少,忍着泪扬声吩咐:“莲玉,你去马厩,挑几个骑马骑得好的小厮,骑上马去追!拿上侯爷的名帖,安顺门的守卫不敢...”

    “追什么追!性情草率,他以为他读了几天兵书,看了几副舆图,就真的成了李广卫青了吗!”外头一阵带着明显压抑着的怒气的声音极大。

    是贺琰!

    “莲玉!快去!”行昭置若罔闻地催促,哥哥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走!前途未明,若是果真如她前面所猜测的那样,西北不仅是外敌,更有内乱,哥哥找到了舅舅还好说,找不到,她就不仅仅是失去一个舅舅了!

    “谁敢去!”贺琰一挑帘子,厉声高呼。

    行昭移过步子,挡在大夫人身前,仰头直视贺琰:“哥哥是父亲的亲骨肉啊!父亲难道想罔顾人伦吗!”

    此话诛心!

    早间的圣意,将才的谈话,长子的蠢钝,如今再加上次女的违逆,让贺琰本就压着火的心,愈发灼伤得慌,长子不听话,连一向看重的幼女也要忤逆他了吗!

    气急攻心之下,手掌高高扬起,带着疾风直直落下。

    大夫人往前一扑,叫声凄厉:“贺琰!你敢打行昭!”

    贺琰立时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气急败坏抬头再看眼前钗落发乱的结发之妻,更觉方家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

    大约人羞愤且气恼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有道理也忘了思量,贺琰从怀里一把掏出一叠儿信来,全部甩在地上,向大夫人低吼:“蠢妇还敢猖狂!”

    大夫人将行昭牢牢护在身后,再一看落在绛红色毡毯上的青色信笺,瞳仁迅速扩大,不可置信地望着贺琰:“你...”反应极快地转首将行昭搂在怀里,推出门去,口里念道:“阿妩先出去,派人将你哥哥追回来!”

    行昭心觉不对,巴在门坊,哭着摇头:“我不走我不走!”莲玉见状,转身立马往东头的马厩跑。

    贺琰心头暗悔,向白总管使了个眼色,白总管见状,踱着小步子又去拦莲玉。

    一时间,庭院里哭的哭,闹的闹,喧阗得不像大周历经百年的大世家。

    “把院子门锁起来!谁敢往外走,立马乱棍打死!”贺琰的声音不大,却带了无尽的冷峻,瞥了眼哭得一张脸通红的幼女,狠下心肠,吩咐院子里他带来的那几个婆子:“把四姑娘抱到外头去,要是让她挣开了,也乱棍打死!”

    那几个外院的婆子一辈子没进过里头来,今儿个白总管来招呼人,统共叫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和几十个配着刀的卫队进来,说是有用,直让她们候在院子里头。却没想到这任务是这样...

    众人都不敢乱动,面面相觑,去冒犯主子,这在她们的认知里,是会被打板子的!

    “谁做得好!赏五十两银子!”

    贺琰话音未落,重赏之下必有猛夫,一个尖嘴猴腮的婆子和一个嘴角长了个痦子的婆子相互望了下,再四下看了看,便直管一把就将死抠在门框上的行昭捞了过来。

    行昭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扳开,小拇指指甲已经翻飞起来,十指连心的痛比不上心里头陡升起绝望与力微,撕心裂肺地在厉声惨叫,“母亲!舅舅不会死!舅舅不会死!父亲...爹...爹爹!舅舅衣锦还乡之时,你凡事做绝,又该如何自处!景哥儿会怪你,阿妩会恨你,祖母会失望,父亲,您想一想啊!”

    贺琰蹙着眉头,眼不见心不烦一样地摆摆手。

    那尖嘴猴腮的婆子便一边儿向贺琰谄笑,一边儿拿蒲扇大的手掌捂着行昭的嘴巴,口口声声道:“侯爷您和夫人好好说,好好说,奴才保管不叫四姑娘闹着您们。”

    说着话儿就作势把行昭往正院旁边的小院里拖,行昭气力小,哪里扭得过这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只能看见小腿在踢,双手在乱舞。

    大夫人惨叫一声,想要冲过来将行昭抱回来,却被另外几个婆子抱住了腰。

    黄妈妈是个浑的,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往里屋进,手里头拿了把明晃晃的小刀出来,老泪纵横:“你们这些人这么作践主子!就不怕遭天谴吗!”

第六十六章 挣扎(下)

    贺琰抬脚踹在黄妈妈的胸口上,黄妈妈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往外头挥挥手,白总管叹过一口气儿,将庭院门的打开了,从外头进来了齐步一列神情肃穆的卫兵,腰间皆是配着亮晃晃的刀。

    正院里头养的是丫头,不是大夫人养的死士,一见这阵势,全都缩在墙角里头不吭声。

    那两个婆子将行昭一个抬腿,一个抬手地抬进了小院里,行昭张口咬在那婆子手上,疼得那婆子“嗷嗷”地叫开,正想下暗手掐行昭,却听外头贺琰的厉声:“谁也不许将四姑娘给伤了!”

    那婆子讪讪缩了手,手一松,行昭被束在里头弹动不得,只能狠狠眨巴眼睛,想将眼中的泪给眨出去,好不容易能看清楚,正堂的门已经紧紧闭上了,心头陡升从来没有过的无助和悲凉,高声唤道:“爹——母亲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打理庶务,母亲一心一意地为了你啊!方家的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舅舅不是个容易善罢甘休的人,父子决裂,外家怨恨,就是您想的吗!就算是舅舅死了,方家还没灭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行昭发狠地用手肘去撞那绑着的婆子,人微力弱,一切都是徒劳,行昭满脸的泪,嗓子里涌上了腥甜,声音嘶哑却仍旧在高声喊:“爹!您行行好吧...您行行好吧....”

    行昭活了两辈子没有求过人,可在权势与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一切的小聪明和言语都只是徒劳,而贺琰就是临安侯府的绝对权威,谁也不敢忤逆。

    行昭哭得瘫倒在地,头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弱小,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贺琰能够对大夫人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再来一回,她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痛苦了!

    “父亲,阿妩求求您,阿妩求求您了!”

    小小娘子的声音扯得高高的,两个婆子相视一眼,眼里头有心软也有疑惑,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莲玉那厢挣开了白总管的管束,哭得满脸带泪,踉踉跄跄地往这头跑,中途有配着刀的兵士一把抽出刀来威吓,莲玉发了狠,双手紧紧握住刀刃,立马满手的血迹,凶狠道:“让开!”

    那兵士往后一缩,看着这小娘子跌跌撞撞地跑进小门去,一把将擒着行昭的那两个婆子的手扳开。

    贺琰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死死咬着牙关,低着头,仰靠在太师椅上轻轻眯了眼。

    大夫人泪流满面,泪眼婆娑地望着贺琰,转身快步冲过去,想去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手将捱到门缘,却听贺琰在身后低语:“你死了,才是对阿妩和景哥儿好。”

    话说得有气无力,其中的意思却斩钉截铁。

    “应邑只给了我七封信,她留了一封。”贺琰慢慢睁开眼睛,眼圈渐渐发红,语气低了下去:“你一死,她就立马把那封信送过来,我以贺家的信誉与前程担保。所以就算你不自己喝下去那瓶毒药,我也会亲手灌下。”

    大夫人愣在原地,背对着贺琰,语气颤抖:“你也想我死?”

    “不是我想你死!是你必须死!”贺琰猛地抬头:“你不死,信笺呈上去,方家会完!贺家也会完!方祈失踪,皇帝召我进宫商议,是我力荐皇上再分出一队来去找方祈,皇帝寄予厚望,特意派了老将秦伯龄,可结果呢!”

    “你以为应邑不会呈上去吗?她疯了!她今天找到我,说给了你三日为限,可她又觉得三日多了,要求今天临安侯府就传出你的死讯!”

    “天子之怒,祸及万里!到时候什么都完了,景哥儿会被充作军户,阿妩充入掖庭,我会被凌迟,家破人亡!”

    贺琰抬起头来,一句接着一句,素以诡辩为善的临安候并没有发现他的语无伦次。

    “你,究竟有没有将我放在心上过...”

    大夫人这么多年,头一次出言打断贺琰的话,轻轻的却极尽婉娩。

    贺琰怔忪片刻,终究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夫人背对着贺琰,自然看不见。后面长久的静谧与悄无声息,却让大夫人扬声大笑,从怀里掏出那瓶贴在心口的姜黄色亮釉双耳瓶,一把拔开瓶塞,转过身去,上前走了两步,脸上再没有了哭,伸直了胳膊手里拿着瓶子,伸向贺琰:“侯爷,我敬你永远权势煊赫,势力滔天。”

    然后将瓶子凑在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颈脖弯成的一道温柔的弧度,像极了那日在堂会上,让行昭感到温暖的那一幕。

    行昭在外头猛然地推开门,看见的便是这一幕,正堂里的烛光四下摇曳,母亲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双耳瓶,以这样温柔且婉约的方式,告别尘世与她深爱着的儿女。

    行昭扑上前去,搂着大夫人的头,连声唤道:“叫太医!拿鸡毛!拿鸡毛和绿豆汤来!”泪水涟涟地将大夫人平铺在地,又拿手去抠大夫人的喉咙,哭喊着一声高过一声:“娘!你吐出来啊!”

    正堂的门开了,原来缩在角落里的丫头们,一瞧里头是这样的场面,纷纷避之不及。

    月巧哭着扶着黄妈妈,一瘸一拐地过来,黄妈妈捂着胸口,脸色泛青:“我去请太医!”说完又一瘸一瘸地往外头疾走。

    不一会儿,莲玉拿着一把鸡毛进来,行昭抖着手从里头抽出一根,又让莲玉在后头抵住大夫人的背,拿鸡毛去挠大夫人的喉里,大夫人铁青着一张脸,紧紧闭着的眼睫毛上还有几粒儿泪珠,被行昭一挠,喉里痒,却没有动弹的气力。

    行昭不敢停,也不敢使劲去戳,只能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搔——这是前世里避在庄子上,看农家人误食了毒物,学到的招数。

    终于,大夫人“哇”地一声,将亮褐色的秽物吐了一地。

    行昭心里头放下了,脸上涕泗横流也来不及抹开,月巧端着的一大盅绿豆汤进来,行昭跪在地上,顾不得哭,刻不容缓地又端起碗,一碗一碗地往大夫人嘴里灌。

    直到大夫人又吐了一滩汤水出来,行昭这才敢擦了把脸,满头大汗又泪眼朦胧地一抬头,却看见贺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正院。

    行昭来不及计较这些,让月巧把大夫人抬上暖榻上去,大夫人紧紧阖着眼,却仍旧有呼吸,五窍也没有流血。

    “月巧,你去请太夫人过来!”

    行昭抹了一把眼泪,突然想起哥哥来,若没有那场僵持,是不是今天的事情不至于走到这里?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桓片刻,终究被甩了出去。毒药、信笺、还有贺琰的来势汹汹,这些不可能是心血来潮!

    不多时,黄妈妈便领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提着一个药箱进来了,见大夫人安安稳稳地躺在暖榻上,又看到毡毯上的一片秽物,心潮澎湃,话里带着庆幸:“我一想太医院远着呢,时辰不等人,便去回春堂请来了坐馆的老大夫过来!”

    黄妈妈的话儿还没落地,外厢又传来阵阵喧哗,太夫人撩开帘子进来,开口便问:“老大媳妇和侯爷吵架了?如今怎么样了!”

    定性为吵架!

    行昭心头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让开座儿,先请太夫人过来,又同那老大夫说:“...也不晓得是喝了什么,已经催吐出来了,劳烦您再瞧瞧吧!”

    太夫人看到一屋狼藉,蹙了蹙眉头,将才月巧来请,说得支支吾吾的,只说“侯爷与大夫人争嘴了几句,大夫人喝了东西。”,可她一进院子里来,有穿着盔甲的卫队,有外院的婆子,还有一屋子战战兢兢的小丫鬟。

    太夫人能猜到几分,立马定下局面来。

    “将夫人抬到里屋去,劳烦大夫好好诊。外头的卫队怎么闯到了内院里来了!都散了!丫头婆子各司其职,该打水的打水,该去煎药的煎药,该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

    几句话一下,正院里的人蜂拥般地往外涌,正堂里只留下了太夫人,行昭,老大夫还有几个丫鬟。

    待大夫人又被抬到里屋的床榻上时,行昭瞧着她的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当务之急是将大夫人救过来!

    大夫隔着帕子摸脉,隔了半晌才说道:“喝的是搀在水里的砒霜,吐了一部分,身体里还有一些,但好歹稳定下来了,得亏催吐催得早。”

    行昭狂喜,连连问要不要开张方子,都用哪些药,又将大夫请到小圆桌上坐着,亲给他铺纸拿笔。

    又让月巧去外头守着熬药,又亲自拿着勺子给大夫人将药喂完,忙完这些,顿觉像是虚脱一样,靠在太夫人身上,瞧着安睡在床榻上的母亲,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细细地想将大夫人蹙紧的眉间抚平。

    太夫人拍了拍行昭的背,没有问先头究竟怎么了,只说:“...你先去将饭吃了,我在这里守着。侯爷来了,也有我挡着,你莫慌。”

    行昭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母亲,半晌才点点头,往外走。

    外边的天色渐渐落了下来,昏黑一片,行昭瘫在莲玉的身上,莲蓉与王妈妈焦灼地在外头等着,行昭劫后余生一般,朝着她们招招手。

    还没等行昭开口说话,只见后面有阵急促的脚步声,又响起月巧撕心裂肺的声音:“四姑娘...大夫人去了....”

第六十七章 惊雷

    恍若漆黑天际中,闪过一道惊雷。

    行昭全身的血液直直冲上头来,手脚僵直,全身冰凉。转过身子,见到了月巧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张脸。

    “你说什么...”

    行昭的声音喑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冰霜,又颤抖得让人不忍耳闻。

    月巧哭得瘫扶在游廊旁的红漆落地柱上,泪眼朦胧里看到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瞪大了眼睛,心头陡升悲凉。

    “您没有母亲了...大夫人突然毒发身亡...大夫人没了!”

    一声高过一声,庭院深深,行昭愣在原地,耳畔边嗡嗡嗡直响,脑中只有月巧那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

    半晌静谧,只有丛中几只早春才醒的蝉颤颤巍巍地发出弱声弱气的叫,行昭尖叫一声,拨开人群,拔腿便往正堂跑。

    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明明母亲已经稳定了下来,明明母亲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啊!一定是弄错了,古书上就有写,人只是陷入了晕厥中,别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一定是这样的!

    别人都以为母亲死了,可是阿妩知道母亲是不会死的,阿妩历经苦难,好不容易一张白纸再来一次,正月里都没有死,现在就更不会死了!

    初春夜里的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行昭拿手抹了把脸,脸上干干的。

    正堂前高高挂着两只红彤彤的灯笼,暖橙色的光闪烁成为了一幅支离破碎的画。

    正堂外的游廊上垂首侍立的丫鬟拿手绢擦眼角,哀哀地哭着。

    行昭跑过,立在门廊里,喘着粗气看着一个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压着嗓子低吼。

    “你们哭什么?临安侯夫人还没有死呢!”行昭去拉帘子,却久久不敢掀开。脚下发软,有一股力量撑着她不倒下去,“你们有气力哭,还不如将热粥和小菜备好,母亲一会儿醒了,肯定已经饿了,到时候又没吃食又没热茶,你们就只晓得欺负母亲性儿好!”

    疾步追上来的莲玉满脸是泪,将行昭揽在怀里。

    行昭揪着莲玉的衣襟,轻声呢喃着:“莲玉,母亲不会死的对不对,母亲明明已经缓了过来,她怎么会死呢?母亲闺名是阿福,长得白白圆圆的,一笑眼睛就弯了,这样的长相是最有福气的...”

    “阿妩——”窄竹上油竹帘终究被太夫人掀开,太夫人正好听见行昭的低声喃语,不禁眼圈一红,口里哽咽:“阿妩,快去见见你母亲最后一面吧...”

    边说边从莲玉怀里将行昭牵出来,太夫人身上让人安宁的檀香味还有那句一锤定音的话,让行昭一瞬间,眼角沁下两行热泪。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行昭近似于爬地进了内室。

    内室里还燃着母亲素来喜爱的百合香,又淡又素却又让人感到温柔,高几上摆着的虞美人粉浓欲滴,东侧的黑漆罗汉床前低低垂下了云丝罗绛红色罩子,随着风儿迤逦地落在地上。

    行昭一步一步走得缓极了,眼神定在床上平躺着的母亲,能隐隐约约透过罩子,瞧见母亲未言先笑的嘴,圆圆的下颌,还有紧紧闭上的长长翘翘的睫毛。

    就那么安宁的睡在那里,像往常日复一日的午间小憩的时光样。

    行昭突然高高地将脚抬起,在重重地跺下去,牛皮软底的绣鞋跺在青砖地上,顿时出现闷闷的声响。

    母亲还是安安稳稳地睡在那头。

    母亲再也不会因为她在屋子里的肆意跑动而从午睡中惊醒,再笑着撑起身来向她轻轻招手,然后温言软语地唤着她“阿妩,小娘子家家的不要跑,晴天走路的时候钗环不动,下雨走路的时候要听不见木屐声,这才是大家女儿的礼数...”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人舍不得看到她没吃到甜食的沮丧,哄着她说加了百香果汁的甜汤不算甜了,再不会有人搂着她告诉她,平金针法与竖横针法有什么区别了...

    行昭陡然仰头,放声大哭起来,她又一次失去了她的母亲。

    再一次的,失去了这个世间,最喜爱她,心最贴着她,最爱护她,对她最不计较的人。

    太夫人站在游廊里,没有进去。

    听见里头在安静之后,传来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声,老人家神情悲悯,扬了扬头,眼角含着的那滴泪终究缓缓从脸庞划下来,一时间,老泪纵横。

    张妈妈跟在后头,看见太夫人的手缩在袖里直颤,心中悲戚,上前一步轻声耳语:“生死有命,与旁人,没有干系...”

    太夫人余光往里间瞥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双手,指甲修得干干净净的,白皙弹润不像是一个老人的手。

    可她却从自己的手上,看到了肮脏和血污。

    大夫人的死,并不是她促成的,可她手上到底还是又沾上了血。

    行昭走后,方氏便开始口吐白沫,她连忙唤来大夫过来瞧,那老大夫连忙号脉,又让人端来熬药的盅,喝药的碗,老大夫尝了尝药,表情十分惊恐。

    “为何药里有这么浓烈的芫花汁!开的方子里有一大味甘草,甘草反甘遂芫花海藻,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这能克死人啊!”

    老大夫急忙动手要催吐,就是被这双手陡然拦下。

    太夫人老泪纵横,转头看着雕着深碧色海水纹路的窗棂里,迷迷胧胧地能看见小孙女跪坐在地上,扑在床前,小手里握着方氏的手,小小的人儿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阿妩啊,下辈子不要投身权门贵家了...

    活在乡野农间,小门小户里,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鸡啼鸟鸣,男耕女织,倒活得痛快逍遥。

    临安侯府陷入了无尽的悲哀与暗黑中,而此时此刻黄城里的慈和宫却灯火辉煌,一片通明。

    顾太后半眯了眼睛,手里头转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翡翠佛珠,微张开了眼,见殿下的小女儿坐立难安地打望着外头,终是先开了口:“是死是活,总会有个说法。贺家死了个当家主母,还能不公开吊唁?你且安心等着吧。”

    应邑自顾自地撇撇嘴,眼光却移到站在顾太后身后的那个丫鬟身上,带了几分不乐意:“您非要我带上丹蔻去见方氏,也不怕引起她的猜忌,万一她认出来丹蔻是您身边的丫头,再往深了一猜——您都出面了,那信能是真的吗?这事儿不就坏了吗!”

    顾太后笑起来,将佛珠一甩,又从头开始捻,这个阿缓素日都是个聪明的,只要事情一沾到贺家,就全乱了套。

    “她是什么样的蠢人,你还不知道了?莫说她只见过丹蔻一面,纵是觉得有些眼熟,她也不敢往那头去想。”顾太后见应邑不以为然,语重心长又言:“你公主府的人虽都是个忠心的,可这事儿太大了,我总要让个放心的人跟着你。丹蔻又自小长在宫里头,见惯了生死和各类手段,总比你府里头的那些人强点吧。”

    应邑想了想,终是轻轻点点头,自从和贺琰见了面后,心里头便总是慌,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头里落不下来。

    这个机会不抓住,等方家有了喘息之机,方氏便将临安侯夫人的位置坐得更稳了!

    她没那个本事,找到人悉心地学方祈的笔迹,也没本事,在定京城里传出这诛心的谣言,更没本事将手插到朝堂上去,指使人死谏当堂,她没有,顾太后也没有,可有人有这个通天的本事啊。

    只要将方祈拦在平西关外一段时日,方福一死,她临安侯夫人的位置一坐稳,就算等方祈回来了,还能怎么样?

    人都死了,还能开了棺材,重新给方福披上凤冠霞帔再嫁一次?

    还是他以为他能动得了她应邑?

    只要她坐上了那个位置,那就是她的了!谁还能从一个渴了几十天的人手里抢走救命的水不成!

    “要是贺琰还存了疑惑,没有去逼方氏,你当怎么办?”顾太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殿下神色坚定的小女儿。

    应邑抿了抿嘴,将鬓间簪着的那朵火红的芍药花往上推了推,隐秘一笑,眼波转得极快:“您自小就教我别将希望寄托在一处上,各处撒网,总能有捞得上来鱼的地儿。”

    顾太后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

    应邑舒坦地靠在猩猩红芙蓉杭绸软垫上,等着顾太后问后言,等了半天,上面却没了音讯。

    就像学堂里刚会背《论语》的小郎君,将书捧在父亲面前,等待着赞扬,谁料得到父亲却不以为然。

    应邑不甘心,只好开口一一坦白:“我早晨去见阿琰,开门见山就告诉了他这些信都是假的,可若是承到殿前去,皇上也没有办法一下子辨别出来这些信的真伪,而我将这些信都拦了下来。”应邑见顾太后听得认真,便高兴起来,“后来我又将前日去找方氏的事儿坦白了,又跟阿琰直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样上天赐下的好时候都不抓住,我就只能怀着他的孩儿去跳护城河了。’...”

    说着话儿,应邑嗤嗤地笑,再言:“不过我也还记得您的教导,若是阿琰靠不住,那贺家里头我还留着后手...”

    话说到这里,被一声极为尖利又高亢的内监声音打断了。

    “临安侯夫人殁了!”

    应邑顿时喜上眉梢。

第六十八章 变天(上)

    定京城初春的天,如小娃娃反复的脸,前一刻还是惠风和畅,暖光宜人,下一刻就春雨连绵,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人心里头绵软又烦懑。

    临安侯夫人方氏突发恶疾暴毙,在大街小巷里传得沸沸扬扬,平民百姓大都爱听这些豪门秘辛,西北方大将军通敌叛国的传言在前,临安侯夫人方氏暴毙而亡的讣告在后,其间的微妙之处,全藏在了走街串巷百姓们逢人便挤眉弄眼的神情中。

    带着不可说的隐秘,和自以为真的半藏半掖。

    双福大街一如既往的吵吵嚷嚷,一个人的死无足轻重,无所谓的人笑谈两句,便该怎么活便怎么活了,口里的谈资哪里比得上生计要紧。

    九井胡同却难得的沉寂了下来,青砖朱瓦上处处挂着素缟白绢,门廊里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早早被撤了下来,换上了两个贴着“奠”字儿的白绫灯笼,虽有络绎不绝的青帏小车鱼贯而入,却还是像如死一般寂寥。

    行昭呆呆地立在怀善苑的门廊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见正院挂着的白绢被风高高吹起,一溜儿一溜儿地飘在空中,像极了断线的风筝。

    两世为人,她经历了三场葬仪,一场是她自己的,另外两场都是母亲的。

    菩萨啊,您让行昭得蒙恩遇,便是要让行昭再重新经受一遍痛苦吗?

    行昭无能无用,不能挽救母亲于水火之中,重活一世都改变不了母亲的命运!

    行昭心里如同千万根针,千万个锥子狠狠地刺下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喘不上来气儿,只有扶着朱漆落地柱,一下一下地喘着粗气,咳又咳不出来,胸腔里像是老人家一下一下地拉过风箱,力气不大又拉不满,只有摧枯拉朽的空洞的声音。一张脸、一双眼涨得通红,眼神却直勾勾地望着正院。

    七八岁的小娘子这个模样,显得狰狞又让人心酸。

    莲蓉肿着眼睛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装着薄荷和紫苏的素绢荷包,赶紧凑上前去给行昭嗅,又扶过行昭,一下一下地轻抚过她的背。又想起大夫人过世了五天,行昭便如行尸走肉般地活了五天,没有话没有声。甚至自从那晚在正堂嚎啕大哭之后,便连哭也不哭了。话里带着哭腔,“您想开点吧,人有生老病死,看到您这个样子,大夫人在下面心里头都不快活!”

    “大夫人大殓,派去的人又没追上景大郎君,时小七爷还小,摔盆捧灵都拿不住...”莲玉声音嘶哑,手上还缠着一圈纱布,没有上前去,立在行昭身后,缓缓道来:“您是长房长女,过世的是您亲生母亲,您不去撑着,谁去?”

    莲玉脸上似有壮士断腕之壮烈,上前一步,低声沉吟道:“大夫人葬仪是二夫人一手操办的,侯爷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太夫人身子撑不住先回了荣寿堂。让侯爷一个人在左右逢源,是不是就算默认了侯爷说什么,事实真相就是什么了?大夫人的死因,您都忘了吗!”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行昭目不转睛,斩钉截铁地打断莲玉的话,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了。

    行昭抬了抬下颌,满眼的素缟白绢,徒增萧索,头往上伸了伸,嗓子里头好受了些,幽幽道:“走吧,时哥儿扶不住的灵盆,我去扶。侯爷讲不出来的话,我来讲。母亲说不出来的冤屈,我来说。”

    莲玉眼圈一红,上前去扶住行昭,没有激将成功的快意,只在心里头泛起阵阵酸楚。

    就算是满心仇怨的四姑娘,也还有生机还有斗志。而行尸走肉的四姑娘,终日活在思念与悔恨中,活着就像是死了。

    灵堂设在碧波湖旁的空地上,大夫人的棺柩停靠在那里,三牲祭品摆在檀木台上,四面都放着几大块儿冰,金丝楠木棺柩前摆了几个蒲团,贺行晓与贺行时穿着麻衣,带着素绢麻帽,跪在上头。

    有贵家亲眷的夫人们来,他们便起身行礼谢过。

    各家夫人便被丫鬟们领到旁边的长青水榭里去歇一歇,行昭从九里长廊过来,定在原地,看着灵堂前燃着的闪烁烛光,忍住泪,转身往长青水榭里去。

    母亲是贺琰逼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血债血偿,杀人要偿命,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素麻长衫拖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将近长青水榭,女人的声音唧唧喳喳又吵吵嚷嚷。

    说了些什么,行昭立在门口听不清楚,倒是守在游廊里的丫鬟见是四姑娘来了,一时间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张口便问:“四姑娘,您的病都好了?”

    是了,贺琰将自己的缺席说成伤心太过,一病不起。

    行昭摇摇头,没搭话,轻轻推开了房门,里头一听门“嘎吱”的声音,再顺着往这头一看,便陡然安静了下来。

    行昭跨过门槛,顿了顿身形,婉和低头屈膝问安,轻声道:“行昭给众位夫人问安,慈母不幸离世,行昭心头惶恐,却也万千感激众位夫人们前来吊唁。”

    说完便又深曲了膝,再言一句:“家母过世,其中蹊...”

    陡然有小丫鬟战战兢兢跑过来,扬声打断了行昭的话:“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未落,就有一着浅碧高腰襦裙,不施粉黛,身量高挑的妇人带着两列侍从,从后推门而入,眼眶微红,却神色端和肃穆。

    里间的夫人们惊得愣在原处,不是说方皇后被禁足宫里,已经失了圣宠吗!如今怎么还敢大剌剌地出现在了妹子的入殓礼上!

    也有反应快的,连忙屈膝叩首,嘴里唱着:“臣妇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反应过来的,便都跟着跪下叩首。行昭手袖在袖里,眼里只有方皇后清晰的眉眼,白净的五官,心里有被救赎,有大喜,有悲戚,五味杂陈让行昭立在那头,哭不出来,笑不出来。

    “姨母...”

    好不容易唤出了声,行昭的眼泪便扑簌簌地直直坠下,您怎么才来啊,您怎么才来啊!

    方皇后没有看行昭,语声清朗,听不出波澜来:“都平身吧。”边说边往正座上走,等稳稳落了座儿,将手交叠于膝上,看众人都垂着头起了身,这才又言道:“临安侯夫人是本宫的胞妹,往日身子一向都很康健,实在是去得突然,这丧仪办得也有些仓促,还有劳各位夫人过来。”

    信中侯闵夫人简直想喜极而泣,皇帝撤军又围了方家,信中侯可是跟着方祈的啊!有糖一起吃,有苦就只有一起尝。

    心里头惶恐不安良久,又突然听到方氏暴毙,更有同病相怜的难过。

    方皇后现身临安侯府,是不是给了一个信号——方家还没垮呢?

    “临安侯夫人是定京城里有名儿的好性儿人,与臣妇又是手帕交...”边哭边拿手帕擦着眼角的是黎令清的夫人,又哽咽着说:“听说是一口气儿没上得来去的,世事难料啊。临安侯也算是有心了,三牲祭品,金银陪葬,又请来定国寺的高僧念福...”

    行昭忍着哭,死命咬着唇,将才想说的话在嘴里头打转,立在下首却见方皇后的眼神瞥了过来,手缩在袖里直抖,生生咽下。

    方皇后神情未变,眼里却闪过一丝悲恸,说:“哥哥在西北战事未了,她也看不到长兄归来了。到底是她福气短,贺家是多有规矩的人家啊,跌进了福窝窝里都待不长。”

    黎夫人一愣,突然想起坊间的传闻,方皇后将两件事并在一起说,话里有话。立马噤口,这件事儿黎家不能搀和,一搀和便像陷在了泥潭里,方家贺家,哪家也不能得罪。

    方皇后又和几个夫人寒暄几句,便起了身,口里说着:“胞妹长子景哥儿身上流着方家好战又好胜的血,母亲过世也忍着痛在西北抗击鞑子,我们大周缺的便是这样的好儿郎!”又下来堂下,牵过行昭,话中忍着悲:“本宫感怀诸位夫人好意,还未祭拜过胞妹...”

    有知机的,便起身恭迎:“...您且去,您且去!”

    行昭被方皇后亲手牵出长青水榭,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正准备启唇,却闻方皇后沉声一语,“阿妩,你将才准备说什么?”

    行昭心头一颤,仰首直直望向方皇后,迅速整理思绪,轻声开口:“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血债血偿,侯爷将母亲逼得这样的田地...”

    “说出真相,然后呢!”方皇后压低了声音,肃穆的神色陡然变得柔软与揪心,“然后呢?你才几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算说的是真话,别人能信吗?贺琰是临安侯,手握权柄,到时候只有落得个父女决裂,将你逐出贺家,剔除家谱的下场,不要丢了夫人又折兵,一切要从长计议...”

    “您知道母亲的死有问题!”行昭手一紧,能感到方皇后的手冰凉沁人。

    方皇后轻声一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敌意:“顾太后突然的诬陷,定京城里谣言的甚嚣尘上,阿福的暴毙而亡。”顿了一顿,方皇后眼眶一红,又是一笑:“一口气儿没上来就去了...贺琰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第六十九章 变天(下)

    长青水榭连着碧波湖和九里长廊,新绿抽芽的柳枝条儿像娇羞的小娘子,低低垂着头,十分自矜又内敛的模样。

    热闹和有人气儿都在长青水榭,这曲径通幽的游廊里,只能听见鸟啼莺歌还有湖水泛起波纹的轻声,莲玉与内侍守在巷口。

    “不只是侯爷,还有应邑长公主。”行昭眼里望着被柳枝打破一池宁静的春水,艰难开口,“三叔回来的堂会上,我听见侯爷与应邑长公主的密谈,既有回忆往昔,也有商议今后,其间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母亲。在母亲过世之前,是和父亲在一起的。阿妩被人强行制在小院里,等阿妩挣开后,一推门,却看见母亲已经仰头喝下了药。当时没有惊动太医,去回春堂请的大夫来,母亲已经缓过来了,却终究还是再次毒发...”

    回忆的力量有多伤人?行昭觉得就像拿钝刀一下一下地在割心头的那块肉,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行昭稳下心头如潮水般直涌而上的悲伤,挺了挺脊背,又言:“方家陡然失势,舅舅传闻连天,您被禁足在宫里。贺家不仅怕被牵连,更期盼能借着这个机会,再上一层楼。”

    行昭边说,边从怀里头拿出一个姜黄色亮釉双耳瓶,递给方皇后:“这就是装着药的瓶子,那时候庭院里极混乱,没有人顾忌到这个瓶子,我便偷偷地将它收了起来。釉色明亮,做工精细,瓶子的底部刻着‘彰德三年仲秋制’,一看便是内造之物...”

    方皇后接过,内造之物,皇亲国戚才能用,住在皇城或与皇家极为亲近的人才能用!

    竟然还牵扯到应邑!贺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说知道八九分,至少也能从中窥探一二——冷静,理智,却极好权势。

    方家隐隐没落,贺琰便弃若敝履,以寻求更大的利益,他做得出来。可太过贸贸然,不符合贺琰一惯的按兵不动。

    谁知道中间还有应邑的一出戏,这便说得通了。

    方家没了价值,便要攀上一个能带来更大利益的人,急切些,嘴脸难看些,也不在乎了。

    只是,究竟两人是沆瀣一气,还是贺琰顺水推舟?

    如果阿福是喝了应邑给的药自尽,那贺琰到底又是怎么逼的她?应邑在其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逼死堂堂侯夫人,真的只有他们两个吗?明明后来都缓了过来,怎么又毒发身亡了?

    幼妹的单纯可欺,又重情重意,是好也是坏。自小在家中顺风顺水,贺家求亲求得诚,爹本听人说临安侯府正值多事之秋,只想把幼女嫁到安安稳稳的把总家里头,便提出要贺家等幼妹五年,想叫贺家知难而退,谁知贺家却一口答应,过后贺琰亲自到西北来,由着爹爹相看,爹爹见他面目规矩又自有一股风华在里头,便终究松了口。

    心里头又想要将一个女儿嫁到皇家,一个女儿嫁到定京的勋贵去,以表忠贞的决心。自幼妹嫁到贺家来后,虽然有格格不入,贺家却总还能看在方家的面上,贺太夫人不摆婆婆的谱,贺琰也不会明晃晃地打脸,原以为一生便也就这么过了,安好沉静。

    哪晓得世事难料,方皇后独身在京,方福与她血脉相连又有漂泊寄托之情,忽闻讣告,心悸又犯,半晌没缓过神来,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便去求皇帝,求恩典,硬撑起身子,鼓足精神要来给幼妹留下的骨血撑场面!

    哪里想得到,近乡情怯,竟然连妹妹的棺木也不敢看。

    方福将贺琰看得有多重,方皇后一向都知道,可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的情债和变心,就将儿女抛下,她却不信阿福会傻到这个地步!

    亭亭而立的外甥女脸色卡白却眸光坚定,心头悲戚却挺直腰板,突逢大难却仍旧条理清晰,方皇后又想流泪又想大笑,阿福遇事便哭的个性竟然有一个这么倔气的女儿,伸手将行昭揽过。深宫的沉浮动辄便是几十条人命,方皇后都挺了过来,如今旁人算计到了自家妹妹的头上,在面临危机并含着冲天的愤怒时,必须要有一个沉稳的头脑和周详的计划。

    “你母亲的死,不可能就这样算了。”方皇后尽管恨得喉头发甜,声音却仍旧既不低又不高,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方家的风波还没过去,我们方家经营西北多年,不可能没有暗线和保命符。皇上围了方家又能怎么样?方家的底牌从来就不在老宅里,我在深宫里接不到消息,可算起来方家的旧部死忠还有家养的暗卫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无论是尸体还是人,等将你舅舅找到,将景哥儿找到,定京城里自然会有新的血肉,来祭拜你那可怜的母亲。”

    行昭猛然抬头,又听方皇后再言:“我们要做的是蛰伏,逼死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方皇后轻轻一顿,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悲哀,“如果你舅舅果真马革裹尸归来,定京城里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我们女人家就更不能垮掉了。这些时日,细细寻,一点一点的证据和蹊跷搜起来,贺家狼心狗肺,阿妩到时候也不必顾忌了,你还有姨母还有桓哥儿还有西北的方家,留好了退路。到时候,临安侯也好,应邑长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好,索性拼个你死我活!阿妩,你不怕,姨母还在。”

    要是方祈回来,自然有方家帮忙出头。要是方祈回不来,手里头捏着证据,管他天皇老子,两个女人家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讨个公道。

    素来冷静自持的方皇后说出这样,不冷静,不理智,不顾全大局的话,让行昭顿时沁出了这五天来的第一滴泪。

    她不怕孤军奋战,可如果背后能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支持着她,就算失败,也虽败犹荣。

    大夫人死后,得到行昭满腔信任的太夫人却闭门谢客,贺琰避在外院,行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痛苦中,方皇后的话像给了沙漠中迷茫的人一口水,像点在寒风凛冽中不灭的那盏灯。

    “阿妩不怕!不怕到时候没有了退路,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被逐出贺家,阿妩只怕错已经铸成,却有心无力,没有办法纠正!”行昭忍着哭腔,高高将头扬起,“是阿妩无能愚蠢,明明很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对,给祖母说,却并没有将事情摆在明面上和母亲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没有告诉母亲,让母亲心里有杆秤,有个准备。是阿妩的错,阿妩自恃太高,满心以为既可以避开母亲,又有能力将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掉。如果阿妩没有刚愎自用,没有束手束脚,没有瞻前顾后,母亲也不会死!”

    心际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行昭打垮,声音越压越低,越来越弱。

    这五天里,行昭无时无刻不在反思与悔恨。

    眼泪喷涌而出,以为知道世事的发展,便可以高枕无忧,以为只要将母亲瞒得好好的,不受外界左右,便可能避免母亲自己走进死胡同里,以为将实情告诉了满心信任的祖母,便是防患于未然了,以为化解了应邑带来的前几波危机,便算是避开了明枪....

    错了!都错了!

    世事无常,自己都能够重生,凭什么事情还要跟着前世的那条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自己不走进死胡同,那如果是别人逼她死呢!如果是将药摆在母亲的面前呢!

    祖母是贺琰的母亲,能够护着隔了一层的孙女,为什么她不能护着嫡亲的儿子!大夫人死后的缄默不语,不就是最好的表态了吗!

    明枪易躲,可惜暗箭难防,当应邑由明面的刺激换成暗地里的鬼祟时,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行昭俯在方皇后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己,揪心与自我厌弃让两世为人的她感到了无助与惶恐——前世的矜傲与自负,在历经苦难之后消磨殆尽。可太过的沉敛与盲目,却让她又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犯下了永远不能救赎的错误。

    方皇后眼眶红红的,这位素来端和自矜的皇后语声骤低:“阿妩,慎言!亲自逼死你母亲的是贺琰,将药拿到你母亲面前的是应邑,亲手端起毒药喝下去的却是她自己!你不要将错处往自己身上随意揽!”

    不能让行昭背上这个包袱,否则就算是讨到了一个公道,她的一生也不会安宁!

    “你母亲会为了贺琰的一句话在我跟前哭一下晌午,会为了妾室的一个举止惶恐不安,会将一件极小的事情放在心上很久。”方皇后红着眼睛轻轻揽住行昭,“你将事情早早摊开只会让你母亲更早的陷入泥潭,她不可能受得了贺琰的背叛,更不可能安然地和你有商有量。可你母亲性情温和,处事柔软,重情重义——她一定也不希望骨肉亲眷永生都活在自责与痛苦中。有罪的是别人,罪有应得也是别人。”

    方皇后口里这样说,心里突然有些拿不准真相,将贺琰看成天地的妹妹究竟会不会只是因为情爱而撒手人寰。

    行昭轻轻摇摇头。

    自省让人明智,更能激起人的斗志。

    她再也不会让一个疏漏造成这样痛心疾首的结果。

    “姨母,请您放心。就算是背弃天下,阿妩也会让母亲在九泉下得到安息。”

    话音一落,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陡然卷起千层昏黄巨浪。

    要落雨了,要变天了。

第七十章 处境(上)

    大夫人方氏的大殓礼维持了十五日,方皇后一来,定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外命妇便也接踵而至,前来祭拜。

    中宁长公主来的时候匆匆上了三炷香,连饭也没留便走了。

    而应邑,至始至终都没出现。

    同样,贺琰也没有露面,连日都将待在勤寸院,连大夫人的下葬礼,都是由太夫人代为主持。

    大夫人下葬的日子,是请钦天监细细算了拿过来的,宜出行宜下棺,葬在定京西郊贺家的祖坟里,拿金丝楠木做棺材,用一整块汉白玉做碑,棺柩里的金银珠翠摆满在大夫人身上,口里还含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这样的排场,叫做富贵。

    行昭只记得自己看着大夫人高高隆起的坟茔时,眼睛里一点泪水都没有,只能听见贺行晓不绝于耳的哭声。

    一回到府里,还没来得及落座,行昭便让莲玉把满儿叫过来。

    大殓礼,人来客往,行昭硬生生地忍了十五日。

    她日日夜夜守在大夫人身边,只有两个时候在她的视线之外,一个是大夫人独身去信中侯闵家,一个是贺琰以强硬的手段将她隔在小院里,后一个错漏让大夫人撒手人寰,那前一个疏忽造成了什么样的恶果呢?

    这便只能问那日跟着大夫人出门的满儿了。

    满儿过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洗得起了浆的素白色小袄,一张小脸吓得卡白,战战兢兢地在门外头缩着,不敢进来,莲玉在后头推了推她,口里直说:“...抖什么抖,四姑娘能将你吃了?”

    满儿被一推,一个踉跄便险些扑在地上,等一抬头看到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行昭,连忙佝下头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才颤颤巍巍地唱道:“奴婢满儿给四姑娘问安,四姑娘福寿安康,福气绵长!”

    “暂且收起你这套嘴脸。”行昭一扬下颌,荷叶便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掀开一看,里头有一锭黄金,还有一根白绫,“那日你和大夫人出门,到底去了哪儿?老老实实地说,说得好,既保住一条命,又可以拿赏钱。”

    金子闪闪发亮,满儿却一眼只看见到了条白绫。

    “去了信中...”满儿左思右想,哆哆嗦嗦地打着抖。

    “大夫人并没有往闵家去!”行昭语声低沉打断其话,招招手示意荷叶上来:“想好再说!我再势弱,你的性命还是能够做主的!”

    荷叶越走越近,满儿心里打着鼓,自从大夫人死后,她便怀疑与那天的事儿有关,又怕像英纷一样被卖到窑子去,又怕东窗事发查到自己身上来,却心里还怀着侥幸,双福将大夫人要死的事儿说中了,万一后头的事儿也中了,她岂不是只要好好过着日子,就有新夫人过来让她青云直上了吗!

    可如今被逼得,说了只是怪罪一个多嘴多舌,不说却会立时丧命!

    “大夫人去了福满记!”满儿哭着赶忙开口,看荷叶的步子停在了原处,心里一松,抬头觑了觑行昭的脸色,仍旧是不依不饶,只好继续说道:“有几个市井无赖写了封信,说手里头有关于方家舅爷的重要信笺,如果不想方家灭门灭族,就要让大夫人去福满记面谈此事....”

    信笺!

    贺琰那日洒在地上的信笺!

    母亲看到信笺时惊恐的神情!

    行昭刹那间,便明白了这出戏的前因后果,手里捏着舅舅所谓的把柄,竟逼得母亲要以死来保全!

    行昭气得手直发抖,狼狈为奸地来愚弄母亲,将母亲的软弱与单纯变成一把利剑,反手刺向了她自己!

    满儿瘫坐地上,垂着头泪流满面:“...大夫人让我去顺天府报信,我便去了,等我回去的时候,厢房里就只有大夫人一个人了,地上有些碎纸片,也都被大夫人烧了,是大夫人不让我说的,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啊,求四姑娘明鉴!奴婢也是看在塞在门口的那封信说得十分严重,这才横下心来拿给大夫人的,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说着话儿又重重地磕了响头。

    行昭瘫靠在椅背上,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雕着博古的朱漆窗棂。

    还没来得及开腔说话,便有小丫鬟隔着帘子轻声在唤:“四姑娘,太夫人请您到荣寿堂去。”

    行昭嘴角微翕,兀地猛然起身,再没看跪坐在地上的满儿一眼,吩咐莲蓉看着怀善苑,“...把她拘起来,正院如今是黄妈妈在一手管着,不会拿这件事为难我们。”又吩咐荷叶,“去正堂将母亲临终时吃的那服药的单子要过来,偷偷地要,再去城西的回春堂去找当夜坐馆的那个老大夫。”

    说罢,便撩帘往外走。

    游廊里还挂着素白的灯笼和随风飘零的白绢,行昭垂了垂眼,此时此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任何悲恸都只能变成力量。

    母亲死后,太夫人诡异的沉默让行昭感到绝望,同时升起一股不由自主的排斥和防备。

    母亲死了,方家与贺家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自己姓贺,身上却也流着方家的血,既知道贺琰与应邑的内情,又知道是自己的父亲亲手逼死了母亲的实情,太夫人再看待这个孙女便只能以一种防备与疏离的态度。

    事已至此,太夫人的立场已经很鲜明了。

    没有什么比贺家与亲生的儿子更重要,她不可能为了一个已逝的儿媳妇与一个孙女,亲手揭开贺家百年世家门楣下的丑恶,也不可能让儿子陷入逼迫发妻自尽的丑闻。

    今时今日,太夫人的态度无外乎两种,威逼与利诱。

    行昭心里陡升出一股悲凉,她是太夫人带大的,母亲给不了她的保护,太夫人给了,母亲给不了她的安全感,太夫人给了。太夫人在她的生命里一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如今抛开情感,理智地分析出的结果,却让人触目惊心。

    心里在想着事儿,路就像变短了,不一会儿就到了荣寿堂。

    照例是芸香守在门口,看见行昭过来一反常态地抿了抿嘴,没有热情的寒暄,单手撩开了帘子,只轻声说了句:“二夫人与三姑娘将走,里边只有太夫人。”

    行昭感激地朝她点点头,提了裙裾往里间走。

    太夫人正靠在软垫上,带着玳瑁眼镜,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在看,见行昭过来了,边把眼镜摘下来放在身边的小案上,边向她招招手:“来了啊,过来这边坐。”

    语气如常,慈和温柔。

    行昭心头一颤,垂下眼睑,没有像以前一样坐到暖榻边儿上,行过礼后,便端了一个小杌凳坐在一旁。

    太夫人心里叹口气,将手里那方绛红色的帖子摇了摇,神色如常地说着话儿:“黄家下月初八娶媳妇,哦,就是年前咱们一家人上定国寺时碰到的那个黄家,娶的是泉州指挥佥事金家的女儿,得罪了临安侯府,定京城里他们家想再找一桩好亲事也难了,只有寻亲事寻到了福建去。”

    行昭垂着头听,太夫人说这么一场番话,绝不可能只是想表达贺家势大的意思。

    果然,又听太夫人后言,“开头黄家寻不到了亲事,黄夫人便哭着来求我,我想了想便给她提了福建这门亲事,哪晓得无心插柳柳成荫,倒真是成就了一桩姻缘了,黄夫人喜得乐开了花儿,说是要来给我磕头。可惜我们家如今在孝中,却是去不了了。”

    行昭静静地听,待太夫人说完,心头已经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祖母这是在教导阿妩要凡事留一线。黄家虽然将我们家得罪狠了,您却还是好心地给他们找了一桩好亲事,怕的是兔子急了咬人。”

    话到这里微微一顿,说不下去了,心头凉得像夏日里抱厦里放着的冰,又气得像冬日暖阁里烧得火旺的火,如果说在路上的害怕只是猜测,那如今却都变成了现实,一抬头却看见张妈妈透过窗棂在往屋子里望,神色带了焦灼。

    “凡事留一线,凡事想宽和一点,才能广结善缘,左右逢源。”太夫人直视着行昭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端倪,又说:“你的个性我清楚,看似柔和却有股倔气在里头。人生在世孰能无过,阿妩,你是子女,侯爷不仅是你的生身父亲,也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多想想凡事留一线这个道理。”

    这是在劝她不要纠缠此事!

    行昭气得直抖,太夫人是她一向崇敬的人,更是抚育着她成长的人,有风雨时一直是太夫人挡在她跟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出面劝她要她忘了亲生母亲蹊跷的死因!

    “阿妩知道。”行昭眼里闪过一丝悲戚,心里如翻江倒海,面上却只有对于亡母的思念:“退一万步说,阿妩不凡事留一线,又能怎么办呢?母亲已逝...”行昭顿了一顿,稳住了心神,艰难开口:“母亲已逝,还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否则母亲泉下也不得安宁...”

    话到最后,一字一顿。

    太夫人手里的佛珠停了转,似是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再看小孙女隐忍哀痛的眉眼,心头一软,朝在窗棂外守着的张妈妈招招手,扬声唤道:“去煮碗珍珠糙米汤来!既是压压惊也是助好眠!”

    张妈妈面色一喜,高高应了诺,快步往外头走去。

    行昭低低垂下头,掩下眼中的情绪。

    祖孙两人有着十足的默契,再没有一个人提起方氏之死的事儿,用过午膳后,太夫人拉着行昭的手,温声说:“...侯爷事忙,等找个时候,咱们一家子一起吃个饭。祖母老了,希望家里能太太平平的,儿孙们都有出息,其他的再不想了...”

    行昭掩下万般思绪,只轻轻点头。

    待回到怀善苑,莲蓉红着一双眼出来迎,行昭压下心头疑惑,只快步走到里间去,这时候莲蓉才哭着和行昭附耳一语:“...将才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妈妈,把咱们怀善苑里的人都压到了院子里头去坐着,说是要将我们全都发卖出去,过后也不晓得是怎么的,又有个婆子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这才放了咱们。”

    行昭紧紧抿着嘴,这才明白过来,太夫人将才原来是在试探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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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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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