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处境(中)
张妈妈的高声应诺,突然说起的珍珠糙米汤,突如其来的试探,加上最后的退缩。
一出连着一出,一环跟着一环。
如果当时她的回话带有半点犹豫和怨怼,是不是就立时能将院子里的这一大群人都赶出去,只剩下她孤家寡人一个呢!
她在防备着太夫人与贺琰。
而仅仅因为她知道是贺琰逼死大夫人的,他们又何尝没有在防备她!
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了往日里太夫人神情淡淡地靠在贵妃榻上,手里头执着一本半旧不新的书册,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听见她的声音,便十分欢喜地将书放下,温声唤她“阿妩”....
行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令人窒息的胆寒与绝望似乎将她包裹,轻轻抬了抬手,才发现周身根本没有力气。
莲玉上前一步,从侧面搀住行昭,压低声音,低低耳语:“您心里知道就好,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可以说。”
莲蓉望了望莲玉,又望了望满脸铁青的行昭,袖着帕子哭,满心迷茫,只能反反复复念叨着几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又想起大夫人过世时,行昭的伤心,莲玉的镇定,黄妈妈蹊跷的伤,终究声音渐小,到最后只剩下了呜咽的哭声。
“祖母根本就不怕我知道将才发生的事儿。”行昭抓住莲玉的手臂,苦笑着,“这是在试探,何尝不是在示威——我就犹如一只困兽,在高调展示实力的对手面前不堪一击,只有靠他们的怜悯与自己的妥协才被允许活下来。”
临安侯府最终的决策者和掌舵者不可能允许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存活在自身的阵营里,至少不能有尊严的存活下来。
莲玉低头数过花厅里铺得轻丝暗缝的青砖,心里乱极了,大夫人的离世就像火药的引子,一点一点地烧了起来,连蒙在丑恶上的那层薄纱也被一把揭开,父与子的隔阂与仇恨,慢慢扩大,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花厅里没有点灯,暗暗的,处处挂着的白绢与素缟到处飞舞。
满屋子难言的静谧被气喘吁吁的一个声音打破。
“四姑娘!”
行昭眼眸一亮,一抬头,便看见荷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撩开帘子进来。
“守二门的婆子不许我出去,说是外头世道乱,府里头也乱,上头下了禁令,不许内院的小丫鬟小厮随随便便出门去,串门不行,连去庄子上看自己的父母也不行!”
荷叶手捏成拳,条理清晰地继续说道,“我偷偷地守在那里,除了几个司房的婆子还有管事,其他人都不许进出了,我便拿了碟儿翡翠酥去套近乎,那婆子这才松了嘴——早晨太夫人房里的姚妈妈过来吩咐门房,说是‘内院里的丫头是绝对不许出去的,信笺往来也要先交上去细细审过,才有答复’,还让她‘好好看门’,看好了有赏。”
行昭心口一凉,太夫人要斩断她的手脚,弄瞎她的眼睛,刺聋她的耳朵。
没有办法与外面联系,就意味着不能通信,不能查明真相,甚至不能自保。
太夫人是在逼她笑着接受,就像桌子上摆着黄连要让你吞下去,还不准你说声苦!
行昭笑出了声儿,悲哀地看着站在身侧的莲玉:“贺家人的聪明,都用在了这里。”
莲玉心头顿时一涩。
“我们要逃出去。”行昭容色渐敛,透过窗棂能看到一片四四方方的,昏黄一片的天,心里兀地想起那日方皇后的话,轻轻摇摇头:“蛰伏?不,蛰伏只能让别人更加猖獗罢了。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了,不能再失去你们了。”
今天太夫人能够因为她的隐忍而一时怜悯,那往后呢?
她不能将赌注压在太夫人时有时无的心软上,太夫人对她还念着一丝怜悯,若是贺琰出手,她无法想象后果会怎样。
“去将三姑娘请到怀善苑。”行昭吩咐莲心,莲心应诺而去。
行昭这才有时间将披在身上的坎肩取下来,露出身上穿着的素白小袄,转身便往暖阁走,同时侧了身子叮咛莲玉和莲蓉:“你们两个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尤其是莲玉。”
从应邑与贺琰的密谈,到最后目睹大夫人饮下毒药,怀善苑里除了行昭,再没有人比莲玉更清楚了。
行昭心头闪过一丝悔恨,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将实情告诉太夫人,她的一念之差险些让这个性情温和却坚毅勇敢的女子陷入险境。
莲蓉愣愣地点点头,也顾不得将才才被狠狠吓了一通,便火急火燎地往出走,说是要去吩咐小厨房给炖上人参天麻鸡汤,好好给行昭补补。
莲玉心里头明白行昭的意思,轻轻叹口气儿,便神色如常地撩袖子立在书桌旁磨墨。
行明过来的时候,行昭正好抄完一章《国语》,最后一个“策”字儿的那笔撇捺写好后,这才抬了头。
行明穿着件月白色杭绸邹纱小袄,只戴了一对丁香花素银耳塞,粉黛未施,亲自捧着一盆君子兰撩帘进来,一见行昭原本圆圆的脸瘦得都能隐隐看见尖尖的下巴了,原本贴身的袄子套在身上还能有风直往里头钻,眼圈一红,先将君子兰搁在案上,便急忙探身去关窗户,口里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屋子里头的丫鬟也不晓得关关窗户,吹凉了人该怎么办?”又来把行昭手里头的笔收走,忍着哭怪责道:“身子不好,也不晓得去歇歇吗?还在抄,想去考科举当状元?”
一句接着一句,虽是怪责的语气,却让行昭听出了温暖。
行昭抿嘴一笑,依言将书合上,朝那盆君子兰努了努嘴:“这些天三姐往这里送了多少盆花草了?先是绿萼,再是芍药,再是这君子兰,下回准备送什么?”
“绿萼是凌寒独自开,芍药是花中君子,君子兰居于谷而不自卑...”行明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明明绣球花全都爆开了,绣球花开喜讯到,明明这样好的意义,怎么就...”
行明哭得泣不成声,行昭抿抿嘴,就着帕子凑上前去给她擦了擦眼泪,抿嘴苦笑:“三姐别哭了,阿妩好容易好些了,您可别又来招阿妩了。”
行明一听,便死命抽了抽鼻子,带着哽咽忍住哭,胡乱擦了擦脸,大夫人过世后,她难受了好久,不说大夫人管家一向是一碗水端平,自个儿闺女是什么份例,她就是什么份例,就说她与行昭的情谊,是为大夫人伤心,更是为行昭伤心。
行昭握了握行明的手,带了几分犹豫,却终是下了决心,缓声问她:“我房里的丫鬟出不去了,就想问问你屋子里的丫头还能出府去吗?”
行明愣了愣,又抽抽了两声,直摇头:“不行!今天本来是金梅的假,她去了二门,又折了回来了。但是娘身边的妈妈好像可以出府去,将才去给太夫人请安时,太夫人还在说‘怕小娘子身边儿的丫鬟没分寸,正值多事之秋,怕贺家的仆从在外头惹出事端来,所以干脆下了禁令。’”
行昭心头一沉,行明身边的人都不许出去,在这个家里,她只有行明还可以信赖了。
二夫人身边的妈妈,她能指使得动吗?二夫人是会帮太夫人,还是会偏帮着她,答案想都不用想。
一旦她有风吹草动,是将怀善苑里一屋子的丫头赶出去快,还是她向方皇后求救快!
行明想不明白行昭怎么会问这个,佝下头来,关怀地细声问:“你怎么了?是缺什么了?马上让司房的婆子出去买吧?香粉?糯米团儿?还是想出马去西郊祭拜大伯母了?不是从祖坟才回来吗?”
猜测终成现实,被逼到这个地步,行昭却坦然了下来,摇摇头,拿话儿岔开:“...胸口闷,又觉得奇怪,便想同别人说几句话儿。”
行明叹口气儿,拿过铜剪子边修剪着放在炕上的那盆虞美人,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好像只要让行昭心里头有事在想,有话在说,就能忘了亲生母亲离世的伤痛。
行昭靠在软垫上,腿上搭了块儿保暖的毡毯,将行明特有的宽慰与安抚,悉数接收。
二夫人如今管得严,行明要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加上府里头仆从们嘴里的风言风语虽然不敢太过谣传,却还是能隐隐地听到这些音儿,世间本来就是热灶争着烧,冷灶无人烧,大夫人一过世,景哥儿又没回来,人走茶凉,独自剩下一个母族日渐式微的小娘子。往行昭身边凑的人原来是星罗密布,如今是门可罗雀。
行明来了不一会儿,便有婆子从东跨院来催她回去了。
行明十足不情愿,饱含歉意地看看行昭,行昭不在意,亲将她送到怀善苑门口。
用过晚膳,行昭拿起笔接着抄书,脑中却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对外,失去了联系,对内,太夫人威逼利诱都用上了,四面的防范措施都做得好极了。
她只能逃出去,她连与贺家人虚与委蛇的感到由衷的恶心与厌恶,要想逃出去该怎么做?
装病?太医院的张院判会将消息传到凤仪殿吗?
硬拼?连正房太太只能一碗药灌下去,什么也不出来了。
哭求?
行昭冷笑一声,她死了一次,十五天前心又死了一次,她再蠢再笨,也再不会一叶障目了!
里间静默无言,忽而听到外间小丫鬟稚嫩的通传声:“张妈妈来了!”
第七十二章 处境(下)
手里的笔顿了一顿,余光看见屏风后走过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将笔一搁,紫竹的笔杆轻轻碰在青花白瓷的笔搁上,发生了脆生生的响声,张妈妈身形一顿,下一刻便转过屏风,露出一张含了抹笑意的脸,见行昭在写字,心里安稳了些,开口便道:“四姑娘这里倒安静,前些日子市集里有一种长不大的卷毛小狗儿,四姑娘若是心里觉得闷,就让司房去买几只来玩可好?”
生母将去,哪家的子女还有心思逗猫惹狗?
行昭垂了眼睑,心里哂笑,合上书页,忙让人莲蓉给张妈妈安坐,又让荷叶去上热茶上点心,弱声弱气地回道:“怀善苑里一向不拘着人,妈妈也知道阿妩近来的心事,想要求个心静。也亏祖母晌午的时候派了人过来管教了一番,大有成效,如今七八岁外头做杂役的小丫鬟都守规矩极了。”
张妈妈一愣,有些讪讪的样子,不一会儿便掩盖过去了,束手束脚地坐在凳子上,又笑着道:“老奴不会说话,只能安慰四姑娘节哀顺变。平日里写写字,画个画,再不济读个佛经也是顶好的,静心凝神,府里都是至亲血缘,太夫人总不能害您吧?要老奴说,往前儿静一师太给算命,景哥儿的命数都才六斤,您却足足有七斤八两。”
说着话儿,张妈妈好像放开了些,恢复了往日的机敏,又道:“闵夫人将下了帖子说明儿个要过来,太夫人便遣了老奴来问您,您的身子撑不撑得住明儿个的应酬?”
闵夫人过来?
是了,方祈的妹妹都死于非命,信中侯的夫人又怎么可能不会急。
撑不撑得住明天的应酬,是在问她想没想好,要不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吧!
“今儿个三姐姐过来陪着阿妩说了一大番话儿,心里好受多了。闵夫人既是母亲的手帕交,闵家又是贺家的通家之好,阿妩不去见礼,岂不是失了礼数?”行昭的语气很平和,略带了些小娘子的忐忑与不安。
张妈妈笑着点点头,放松下来,便拿眼打量了一下侍立在其旁的莲玉莲蓉,微微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丫头从荣寿堂就开始服侍您,如今算起来有十五六了吧?”
行昭身子一僵,没答话。
“老奴记得莲玉还比莲蓉要大些...”话到一半,顿了顿,张妈妈笑了笑又说:“四姑娘本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本不该与您开这个腔,所以太夫人便插手管了管,可总是您屋里的人,总要和您说一声”
“咱们家通州庄子上有个管事,年岁也不算老,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发妻死了留了个儿子,虽然腿脚有些不灵便,但是脑子好使啊,咱们通州的院子上的农务都是他在管着。”张妈妈眼望着莲玉,虽是笑着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欢欣,“这桩亲事是太夫人年前就看好的,大夫人前些日子才去,铁定不能这个时候定下来,可两家人通个气儿还是要的吧?”
张妈妈的语气不容商量,明说太夫人已经看好了婚事,再不容行昭插嘴。
行昭垂眼安静听完,全身都僵直了。
太夫人还是不打算放过莲玉!
前世因为她的行差踏错,连累莲玉像被惩罚一般嫁给那个又老又瘸的鳏夫,难道这一世的悲剧又要重现!
莲玉也僵在后头,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埋着头死死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板。
莲蓉面色发急,正要出来开腔,却被莲玉一下拉住了衣角。
“嫡娘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嫁个管事不算亏。”行昭低着头细声说着,形容十分可怜,再抬头时便已是眼泪巴巴了,“好歹莲玉也在阿妩身边服侍了这么些年,阿妩年弱没想到安置身边人的亲事,莲玉的嫁妆压箱什么都没准备好。如今阿妩又要守三年的孝,等莲玉回去再同她寡母商量一下可好?终究是终身大事,三日后阿妩给回音,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是吧?”
张妈妈也觉得正院可怜,行昭又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小娘子的眼睛泪汪汪的,心里又不敢怪太夫人防得太过了,心一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莲玉还能顺顺利利嫁出去已经是极好的造化了,您去瞧瞧五松山别院里头的仆从,疯的疯,哑的哑,还有多少一铺草席就算是了结一生的....”凑近身子,声音更低了,“太夫人大发慈悲,莲玉没遭灌药了事,都算是万幸的!”
莲玉知道的秘密太多,放在行昭身边放在贺府,是一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的火药。
行昭眨眨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招呼张妈妈吃白玉酥,张妈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而告辞。
行昭嘴里说着胸口闷,让荷心去送。
行昭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妈妈湮没在夜色茫茫中,容色一敛,再不见悲戚。
莲蓉憋得久了,待张妈妈一走,便跳出来,总算是知道压低声音哀哀说着:“通州的庄子是咱们家最辛劳的地方了!三十岁出头,腿脚又不灵便,还是个鳏夫,莲玉嫁给那种人,根本就是太夫人在糟践人啊!”
行昭没吭声,仰头看了看莲玉,眼眶红红的,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又看荷叶束着手立在博物柜前面,眼观鼻鼻观心。
“荷叶,你的意思?”行昭心里头有了主意,便对铺下后路起了心。
荷叶被点到名,有些惊诧,她是这间屋子里知道得最少的人,可府里近日来的紧张气氛,怀善苑与荣寿堂微不可见的疏离,还有今早的那条突如其来的禁令,都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莲玉姐姐终究要出嫁,可嫁到这么远...”荷叶试探性地开了口,见行昭面色如常,便继续说道,“说什么做什么也不方便,莲玉姐姐是第一个,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您身边什么也剩不下了。”
话说得糙,道理却不糙。
行昭舒了口气点点头,莲玉没作声代表她认下了这个结果,可也代表了她愿意为怀善苑牺牲。
“莲玉,莲蓉,荷叶,我都会护住的。”行昭望了望月明星稀的天际,轻轻说道:“来不及了,闵夫人明天来,天却在今天下午放了晴,能看见星星,代表明天即使不会接着放晴却也不会阴雨绵绵....”
几个丫鬟没作声,又听行昭后面轻轻地问话:“满儿放回去没有?”
莲玉摆了头,答:“没有,管事处的人也没来问,正院如今是黄妈妈管着,少了个二等丫鬟不打紧,她被关在柴房里呢。”
行昭缓缓起了身,将盖在身上的毡毯搁在了炕上,缓声吩咐了一句:“都去歇下吧。”
几个丫头应声而去。
一夜辗转反侧,临到寅时才浅浅睡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太阳将刚刚从东边儿露了头,怀善苑就开始进进出出,行昭一会儿吩咐小厨房说今儿个要吃姜汁芦笋粥,素三菇锅子,还有烤口蘑和清炖翡翠白玉豆腐煲。一会儿又去向司房要五大块松香,说一块要用来松软琴弦,一块要用来琢磨着能不能制香,三块要用来自己试一试能不能做出澄心堂纸来,司房管事的妈妈为难说一向没有一下子拿这么多的,莲蓉在司房里很是撒泼将闹了一阵。
事情传到荣寿堂,太夫人听后笑着点点头,能提要求便意味着在妥协,手一挥派了荣寿堂的厨子去怀善苑帮忙,再多加了三捆柴火,又让人带话去怀善苑,“松香造纸是件风雅事儿,若是四姑娘造出来了,分一刀到荣寿堂来。”
只将行昭的反常当做小娘子压抑在心头许久后,突然爆发出来的任性与反抗,而太夫人乐意容忍小孙女这样的小任性与小报复。
几样菜炖的时间都要长,才够味,自然柴火就需要得多。
等厨子挑着柴火到了怀善苑时,行昭便又板着一张脸变了主意:“...天天吃素菜,今儿个要换成素鸡和烩三鲜,尽力做成肉的口味,否则有你受的。”
那厨子只好将柴火放在墙角里,大把大把地擦开汗,然后开灶架势。
行昭在服孝期,不能吃荤腥。太夫人的身子却是要将养着,吃不得油腻,更断不了补,日日都要拿鸡汤涮青菜吃。算是有客来,行昭也只有避在怀善苑里用完饭,才好过荣寿堂去候着客人。
用完午膳,张妈妈来请,行昭满心不乐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昨儿个夜里没睡好,翻来覆去都没睡着觉,心里想着事儿,又怕又急。闵夫人不也还没来吗.怎么就等不了阿妩一时半刻地歇一歇了?叫闵夫人看到阿妩一脸铁青,还以为阿妩是怎么了呢。”
张妈妈瞧着小娘子明亮眼眸下乌青一片,心里不落忍,便只好这样说:“双福大街传来信儿,说是闵夫人都要到九井胡同口了,抵多还有一刻的功夫就到家了,这是大夫人去后,咱们家头一次有客来,总要好好招待吧。”
行昭连连点头,直说道:“准误不了,准误不了时辰!”
闵夫人的马车“咕辘辘”进了九井胡同里,婆子备了青帏小车在二门候着,没了当家夫人,总不能叫客去东跨院吧?
闵夫人便一路到了荣寿堂,先和太夫人见了礼儿,还没在猩猩红垫子上坐稳,正想开口切入正题,就听见外头叫叫嚷嚷的声响:“怀善苑走水了!怀善苑走水了!”
第七十三章 走水
里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姚妈妈神色匆匆地撩开帘子,也顾不得有客,扯开嗓门便唤:“太夫人!您快去看看吧!火窜得都有人一般高了!四姑娘还被困在里头呢!如今吹的又是东风,火苗直往正院里窜,止都止不住!”
“沉稳点!有客人在!”
太夫人虽是心头一惊,却紧蹙了眉头,低声出言,心里头却百转千回,脑海中突然想起来那五块松香,松香是做成火折子的必要之物,前一刻拿了五块松香,下一刻院子就烧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摸不透这场声势浩大的火是偶然还是必然了!
七八岁大点儿的小娘子,能想得出这样将自己深陷险境的招数?
放火,放得不大便没这个效果,放大了,止不住了,烧到的可是她自己的尾巴!
闵夫人愕然在座,忍着不说话,看看这头再看看那头,心里头暗怨来的时候不对。
“正院没了主人家出个纰漏是个很常有的事儿。”太夫人从犹豫里回过神来,眼神落在闵夫人身上,回过神来,这是在同闵夫人解释,见闵夫人似是很理解的点点头,太夫人这才转首一句连着一句地问那妈妈:“叫满院的婆子去救火没有啊?四姑娘怎么在里头,叫人去救了没啊?正院里的人和物都分散出来了吗?”
姚妈妈慌里慌张地摇头,也不晓得该先回答哪一句,心里想着先头怀善苑里仆从们的呼天抢地,带了哭腔:“您好歹去看看吧!侯爷如今在外头,二夫人也在往怀善苑里赶,奴婢将才过来的时候,在别山上头都能看到燃起来的烟了!”
太夫人抿抿嘴,先将闵夫人安顿好了:“...先坐一会儿,春日里才下过雨,木头里都潮着呢,估摸着不一会儿这火自己就能灭。”
“我也去!”闵夫人手里头揪着帕子,心里晓得不敢掺和进去,可想起已逝的大夫人,大殓礼上极力克制着痛苦的小娘子,还有如今远在西北,生死不明的信中侯。顿时心有戚戚焉,焉知这些人的今日不是她的明日!
心里头这样想,便跟着起了身,语气坚定了很多:“大夫人同我交好,我去瞧瞧四姑娘能安安稳稳的,心里也安。”
太夫人嘴角抿得紧紧的,越发蹙紧的眉头显露出她耐心的几近殆尽,思来想去后,只好点点头,便转过身,出了荣寿堂。
太夫人的步子急急的,面容板得死死的,闵夫人觑着神情不敢开口,提着裙裾跟在后头。
加快脚程穿过九里长亭,能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火彤彤的一片,三进的小苑全都被笼在黑烟里,进进出出的人全将湿帕子捂在口鼻上,火势熊熊烈烈,院子台阶上长着的苔藓、庭院里两个人合抱才抱得住的柏树、还有种在石斑纹栅栏里的一丛一丛黄灿灿的迎春花,都已经蔫得不像样子。
闵夫人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原以为是哪个小丫鬟不小心烧起的火,顶多是耳房烧得满目全非,哪晓得连怀善苑门口的横栏都已经烧得黑漆漆了。
二夫人提着裙裾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地主持,见太夫人过来了,高高悬起的心放了一半,形容焦虑没看见跟在后头的闵夫人,急急开腔:“火真是一点儿止不住!火苗都往别山上头飃了!”
说着话儿,心里头急得很,又指了指院子那头,那一群前赴后继提着水桶救火的婆子,眼圈红红的:“都说起火的时候,人不是烧死的,是在里头闷死的...阿妩还在里头,她在午睡,身边贴身的丫鬟也在里头!我们家怎么这些日子祸事不断啊,娘...”
“死什么死,慌什么慌!”太夫人沉声打断其话,心里再琢磨怎么防备着疏远着,终究也是搁在手里头疼到大养到大,宠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强压下心头的惊慌,高高扬了语调:“叫个人通身浇上水,冲进去救人,将四姑娘救出来的,一家子都脱了奴籍,再赏黄金一千两!”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脚却都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退。
连外头的叶子都被烧蔫了,房梁都垮里头的人还能活吗!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重赏之下有猛夫,可也要有这个福气去花啊!
太夫人气结,指着一个婆子便道:“你去!不去的叉出去乱棍打死!”
话音一落,悬在大堂上的门梁带着藕断丝连的火星,“嘭”地一声直直砸在地上。
那婆子闻声,浑身一哆嗦,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趴在地上哭道:“乱棍打死还能留个全尸,被烧死可真是面目都辨认不出来了啊...”
太夫人气得直叫张妈妈将那婆子叉出去,又指了另一个。
被指到的另一个妈妈看前头那位张牙舞爪地哭嚎,心头慌乱不堪,却终是一咬牙,将桶里的水直直倒在头上,作势要往里头冲。
避开燃着的火星,跨过门槛,没走两步,皱着眉头,定睛一看能见着烟雾迷蒙中,隐隐约约有几个身形颀长的人影似拥似搀着身形弱小的小娘子一步拖着一步地往外走。
绝处逢春的狂喜几乎要将这妈妈击垮,转念一想,眼瞧着脱籍千金就要拿到手了,也不往后传消息,索性沉了心手里捂着湿帕子,深吸一口气,便独身闯到里头冲去接应里面的人。
行昭捂着湿帕子,置身炙烤之中,火苗扑扑地往上窜,小心翼翼地走在犹如战后地狱一般的屋子里,将踏出一步,身后的那根房梁便轰然地垮了下来。
行昭一惊,直觉地想往后看,却被莲玉扯住了袖子。
是了,生死时刻也不过于此!
满眼高低乱窜的火光,延绵伸展开的火舌张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地攀上房梁,火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明明来势汹汹,却在吞噬猎物的时候表现出了难得的从容与耐性。
行昭跳着几步上前,烟雾中模模糊糊,终是能看到出了红色以外的颜色了!
莲玉莲蓉一左一右搀在行昭身边儿,弯腰佝头避开火星,前路在望!
几根垮下的房梁交错在一起,行昭佝下身子,想从缝隙里头钻出去,火苗将碰到绘着漆的百子戏婴图,“噌”地一下高高窜了起来,行昭避之不及,左脸顿时火辣辣的一片烧了起来。
“姑娘!”莲蓉在后一惊,哭着脱口唤道。
行昭一咬牙,她能感到脸上的痛,身体越痛,心里的痛好像就消散了些。
行昭卡在缝隙里,莲玉顾不得烧得正旺的火势,一瘸一拐地往这头跑,伸手使劲地想将行昭拖出来。
明明出口就在面前,难道又是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兵行险招,以身为饵,事到如今,行昭只能拼命一搏,怕火烧得不够旺,怕定京城外头看不到,怕消息不够热传不到宫里去,种种害怕加在一起,行昭索性将五块松香全都磨得碎碎的,一点一点撒在房里,柱子上,梁上。
如今的火势汹汹,远远超出了预期的谋划。
行昭微微阖了眼,再睁开时,眼里满是倔气,手努力往外够,九十九步都走了,不能功亏一篑!
手陡然感受到了温度,被外头那人一拉一扯,行昭从缝隙中顺势挣开了。
莲玉莲蓉跟着从里头一瘸一拐地钻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庭院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呼,仆从们一窝蜂出来簇拥过行昭。
行昭的眼睛被火熏得直流泪,眼泪是咸的,划过有伤的地方,行昭感觉自己的皮肉一点一点地绽开,睁开眼睛,眼前仍旧是血红一片,却准确无误地看到避在庭院外侧的穿着真紫色太夫人和其后立着的闵夫人,拖着步子便往那处跑,如同虎口脱险一般,哭声里饱含八分害怕、一分庆幸和一分欢喜:“祖母...祖母...”
一把扑在太夫人的身上,痛哭流涕,揪着太夫人的衣角:“阿妩怕...”
行昭的脸花一团黑一团,蓬头垢面,穿着午憩的素绫暗花里衣破烂褴褛,衣服的边边角角沾了火星,被烧得一个洞连着一个洞,赤着脚哭得抽抽搭搭地扑在她怀里。
太夫人温声哄着:“不哭不哭,总是出来了!”边说边赶忙蹲下身来,拿手想将小孙女脸上的污垢都擦干净,哪晓得手一碰到左脸,行昭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嚷疼。
太夫人心头一惊,忙拿帕子出来将铺在上头的灰擦了干净,白白嫩嫩的面容上突兀地一大片血红,上头被燎起的那一串水泡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骇人。
“拿帖子去太医院请张院判来!”太夫人喜怒不行于色,如今声音却颤抖着开腔,又高声重复了一遍,“马上去太医院请张院判来,先说清楚温阳县主被烫伤了,让张院判好准备!玲珑你去取冰和拿白玉膏来!”
脸面脸面,有小娘子整日寻医问药只为了将脸面好看一些,有因为脸上长了东西一时想不开上吊的小娘子,再淡泊的小娘子也重视着颜面!
行昭揪着太夫人衣角,身子紧紧贴在太夫人身上,抽着鼻子,眼睛已经不那么涩了,自然被熏出来的眼泪也没了。
第七十四章 初霁
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原本清新恬静的小苑火势凶猛,靠来来往往的婆子小厮堪堪控制了,黑烟袅袅直上,仿佛要冲上云霄。
三月春光伴花好,却负了这断壁残垣。
行昭脸上火辣辣的痛,心却像三伏天喝下冰水一样服帖,她恨不得一把火将整个临安侯府都付之一炬,叫人都看看火红的血肉下都藏着怎样一颗颗肮脏黑污的心。
她却不能叫这些人这么便宜地还了债,母亲经历过的恐惧、忐忑和绝望,他们一个一个都要经受一遍。
那边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莲玉、莲蓉,一个的腿遭燎到了,一个倒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心里头慌。
太夫人都叫她们先去后厢里头歇着,过会儿麻烦大夫也去瞧一瞧,边说着话儿,边搂着行昭坐上轿撵先回荣寿堂,又吩咐二夫人:“...先将火灭下去,人出来了就万事大吉,这边火制住后,将一个院子的婆子丫头都拘在一处,挨个儿挨个儿的审,看到底是哪儿出了纰漏!”
行昭心头一颤,又前因后缘想了一遍,心安了些,稳稳当当地缩在太夫人怀里头。
二夫人连声称喏,人已经活着出来了,压在肩上的担子就没这么重了,这回这个事儿,算是她一个人担起来的,有了个好结局,总能让荣寿堂高看二房一眼吧?
闵夫人跟在太夫人后头,看着往日光鲜端淑的行昭如今却狼狈不堪,心里头直发酸,终究是没了娘,日子便像莲子心一般的苦了!
张院判正在太医院里坐着馆,手里拿着服方子对着药材,外间一撩帘,就有一个内侍拿着拂尘急急慌慌地进来,还没开口便扯住他手,想将他一把扯起来,嘴里直唤道:“张太医诶,您可快起来吧!贺家又出事儿了,温阳县主的脸遭火给燎了!”
张院判一听贺家,额角突突地直冒,临安侯家正值多事之秋,前不久才死了个侯夫人,如今连金尊玉贵的嫡长女脸都被火给燎了!
“他们家真是哪路的菩萨没拜对哟!”张院判嘴里唠唠叨叨,手上却不耽误工夫,麻溜地将膏药方子都收拾起来,一手提了药箱,一手扬了扬衣袖冲内侍招呼:“走呗就!”
外头回事处催得急,又是临安侯家的温阳县主出了这等子大事儿,上头也来不及回,直直便往太医院过来。
将踏出门槛,内侍尖细的嗓音突然一声惊呼:“哎呀!这等子大事儿忘了去和皇后娘娘回了,那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女儿!您自己个儿先去着,时辰不等人!”
张院判一怔愣,顾不得打个招呼,便埋着头便往外走。
贺家派来的车夫赶得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赶到临安侯府,张院判悉心看后,边开方子边说着:“...温阳县主的伤不算重,先敷着药,再配着方子吃,有人留疤有人不会留疤,这得看县主的身子骨,若真是留了疤,也莫慌,总能慢慢消下去...各样的忌讳都写下来了,照着做就是。”
张妈妈亲将太医送出院子去,谢了又谢,又请了张院判身边儿跟着的学徒去瞧莲玉和莲蓉:“...两个丫头也有些不好,是县主身边得用的...”
里厢再不敢燃檀香了,行昭上了药,半卧在暖榻上,手里握着菱花珐琅靶镜怯怯地瞧,想看又不敢看。
素青侍立在太夫人后面,将眼从行昭的左脸颊上移开,定在了面前的青砖石板上,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才死了亲娘,又要被火烧,死里逃生后,脸上又被烧得这么一片红一片黄。
可怜四姑娘还没哭,却一抽一搭地,眼里含着泪又始终落不下来,这样的行状才是最让人心揪的。
难怪府里头沸沸扬扬地在传是侯爷将大夫人逼死的——这才淅淅沥沥地落了几天的雨,木头里都是潮的,哪里能燃起这么大的火来?不是下头哪个奴仆使的坏,是什么?下人们没指使敢纵火伤人吗?
大夫人去了,景大郎君又不见影踪,要是四姑娘都葬身火海,侯爷下头的嫡支算是全军覆没了.....
“阿妩你也别急,张院判既说了能好,咱们就安安心心的了。”太夫人沉着脸坐在上首,嘴里说着安抚的话却显得硬朗朗的,转过身去吩咐:“素青,你去外头候着二夫人。”终究是皱了眉头,嚷了一句:“怎么还没审出来...”
素青一惊,回过神来,忙敛裙出去。
闵夫人揪着手帕坐在暖榻前头,大约做了母亲的人都是一样的心情,以己度人,她甚至不敢想象若是自家寄柔被烧成这个模样,她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心里头这样想,更佝了身子轻声安抚道:“就算再痒再疼,四姑娘也不能拿手去挠,小姑娘家家的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行昭泪盈于睫,轻轻颔首,乖巧地将靶镜翻过身去放在身侧的小案上,也不嚷疼也不嚷舒服。
这下闵夫人看得心里更难受了。
荣寿堂里安安静静的,更漏沙沙的声音都像响在耳畔边一样,太夫人因担忧引起的怒气蔓延开来,侍立在旁的丫鬟们大气儿都不敢喘。
“娘——”二夫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打破了荣寿堂里的沉静,单手撩开帘子,暗含着喜气:“怀善苑的火总算是熄了,事后一瞅,您猜怎么着?连正院的西跨院都烧掉了半匹墙!”
太夫人轻轻拿眼瞥了闵夫人,闵夫人一怔,反应过来了,无论哪里出了纰漏这都是家丑!
“二夫人忙慌坏了吧?您快过来坐!”闵夫人便起了身,正说话要告辞,却听行昭弱声弱气地开腔:“阿妩累了,能不能先同闵夫人去隔间?”
边说着话儿,边包着泪望着仰头望着闵夫人,压低了声音,带了哭腔:“脸上可痒,可闵夫人说不能挠,那让旁人给阿妩吹吹可以吗?”
闵夫人心头一软,过去便牵过行昭。
握着小娘子软软的小手,权当做了回善事吧!
太夫人瞧了这边两眼,终是缓缓点了头,又吩咐小丫鬟不能将闵夫人怠慢了:“...你过来便遇到这起子倒霉事儿,过会儿得拿陈艾沾姜水打了身才能走!”
闵夫人连连点头,牵着行昭往里间走。
待二人一避开,二夫人忙不慌地重新又开了腔,言语里尽是邀功的意思:“怀善苑里的小厨房里本来一直是炖着白玉豆腐汤的,厨子便去歇着了,是一个叫满儿的小丫头守在那里,小厨房里头没人,炉子里燃着火直烧心,小丫头就躲懒到了小厨房外头的游廊里打瞌睡。哪晓得一醒来,整个厨房都遭烧起来,那丫头心里头慌便撒了脚丫子就跑了出来,也没叫醒其他人,也没敲锣打鼓地报信...”
太夫人紧紧收起了下颌。
这个动作代表了太夫人的怒气已经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二夫人一向怕这个嫡母,没敢看上头的脸色,移开眼,加快了语速,继续道:“屋漏偏逢连夜雨,阿妩早晨领到的那五盒松香用都还没用,就随手放在了小厨房隔间的杂物堆里,火一遇到松香不就像瞌睡遇到枕头似的吗?‘呼’地一下就窜了老高!又正值午憩的时候,仆从们都去后厢歇着了,守在外头的婆子也躲懒,只剩了两个贴身丫头守在阿妩身边,等众人心里落定后,却发现火势已经起来了,冲不进去救人了!”
“啪”地一声,太夫人手拍在案上,面色铁青:“这些仆妇养来何用!那个满儿不是正院的丫头吗?怎么跑到怀善苑去了!”
太夫人这些年修佛问道,将早年间的那些脾气收敛了很多,如今的厉声诘问让二夫人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说是昨儿个才被阿妩要过去的,前些日子阿妩下令把那丫头在庭院里打了五下板子,估摸着是心里还记着仇呢。”二夫人面露迟疑地继续说着:“否则一个丫头怎么就敢撒脚丫子自个儿先跑了,让主子身陷险境...”
太夫人不置可否,一连串听下来,合情合理,却总有些稍纵即逝的蹊跷地方,又老是抓不住。
又想起寄予厚望的小孙女脸上硬生生地出现那片红,和想哭不敢哭的神色,心里的气便噌噌往上冒,语声里带了些寒意:“当奴才的做不到忠心侍主,还一心存着怨怼,心里念着脑子里想的都是该怎么报复主子...把那个满儿拖出去!”
不说拖到哪里去,下头人的耳朵里自动就换成了拖到乱坟岗去。
二夫人也觉得这处罚合理,点点头,又问:“其他的人呢?擅离职守,听起来也不是多大的罪...”
“当值的婆子丫头都发卖出去,不当值的扣一年月钱儿扒了裤子打二十个板子,把阿妩救出来那个婆子按着我说的赏。”太夫人雷厉风行,眼里尽是凛冽。
二夫人身形一抖,却没反驳,点点头,正要领命下去。
却听见外间的人又将闹起来,张妈妈撩开帘子,面上也不晓得是喜是悲,口里头说着:“皇后娘娘派人过来了,说是要将四姑娘接进宫将养着...”
第七十五章 开始
太夫人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铁青,明儿个定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又有话说了!
“是谁来的?口谕还是宣了旨意?”太夫人压下心神,先将情况问清楚。
“是凤仪殿的林公公,瞧着没拿旨意,估摸着是皇后娘娘的口谕吧...”张妈妈心里清楚这件事会带来的风波——自家嫡亲的长辈还在,嫁出去的姨母急急慌慌地将外甥女接过去养是什么道理?
觑着太夫人神色不太好,这事儿却耽误不得,张妈妈迟疑道:“您要不要亲去二门一趟?有个什么也好当面说。”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太夫人将手里头的佛珠重重放在案上,心里头的火和事沉甸甸地压了这么多天,连捧在手心里头这么些年的嫡亲孙女都要防着备着,素日里连正院都不敢过,请了定国寺的静一师太过来念法诵经,是为了超度方氏,又何尝不是在安自己的心!
自作孽不可活,可不是还有句话叫,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当面说什么?难不成还敢抗旨不成!圣旨是旨意,皇后下的懿旨就不是了?”
太夫人心头压着火气,边说边大步往门口踏,又吩咐二夫人:“你去善后!把惩处闹得轰轰动动一点——走水,只是因为几个仆从不晓事,和咱们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家的仆从失了职责,怎么就和贺家没了关系?
二夫人听太夫人这句话说得奇怪,却不敢在她火头上去撩,赶忙点头。
行昭与闵夫人避在里间,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着太多,行昭索性不支愣起一个耳朵等着听了,仰着小脸同闵夫人说着话:“...寄柔姐姐可好?阿妩身上带着孝,也不好去瞧她,她一向心思重,您一定让她放宽了心...”
闵夫人怜爱地摸了摸行昭的脑门,半晌未语,终是点了点头。
这趟浑水不掺合也掺合了,不想踏进来也踏进来了,信中侯和方祈在一道没了踪迹,还以为闵家能片叶不沾身吗?
到底是当了多年的当家夫人,行昭非得拉着她一道是为了什么,她还能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想找个见证,小娘子无依无靠地活在这深宅大院里,又刚死了娘,舅舅的传言满天飞,亲哥哥也没在这里撑腰。今儿个被火烧,要是遭贺家压下来了,明儿个能不能活着出门都还不一定。
借着自个儿将事情捅出去,好歹贺家行事也能顾忌些,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外头陡然没了声响,行昭心里急,面上却不动声色,靠在闵夫人怀里头,也变得静默无言起来。
到二门就要穿过九里游廊,看到往日新绿萌芽百鸟争春的怀善苑变得一团乌漆漆,太夫人移开眼神,脚上的步子加快。
林公公正站在檐下,手里头搭着拂尘,抬着下颌百无聊赖地望着琉璃六福青瓦,见那头是临安侯太夫人急急匆匆过来,笑着福了个礼:“...瞧着太夫人的气色倒不错,您近来可好?”
太夫人心头一梗,死了个儿媳妇,烧了嫡孙女,这还能叫气色不错?
“托您的福,老大媳妇走了这么些日子,阖府都不许用大红大紫的颜色,老身心里苦,却总有这么一大家子要活,老身不出面硬撑着,又该怎么办呢?”太夫人苦笑着,单刀直入:“皇后娘娘想温阳县主了,想将温阳县主接进宫里头住些时日?”
林公公笑呵呵地点点头:“贵府烧起来的烟,西郊都能瞧见,又听太医院的说,温阳县主的脸被火燎了,皇后娘娘心里头急,既可怜外甥女年幼失恃又心里头思念温阳县主。”
算是间接地否定了太夫人找的理由。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太夫人被毫不留情面地挡了回来,却愈加慈和地同林公公说着话儿:“皇后娘娘一片慈心暖肠,我们做臣子就更不好打搅了——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不是让皇后娘娘在宫里头静养吗?温阳县主一去,于私是全了姨甥之情,于公却是想着君臣之别,总不好叫一个小娘子扰了皇后娘娘的静修,做臣子的于心不安,更怕太后娘娘怪罪。”
林公公闻言面色微敛,外头都道临安侯太夫人是一番慈心善目,却不晓得也是个能言善辩的!
“皇上点了头的,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觉得将温阳县主召进宫守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林公公一句话堵回去,重新笑呵呵地说:“召个小辈进宫陪着,也不算什么大事儿,皇后娘娘便没懿旨下来,皇上更觉得不用下圣旨,难不成咱家手里头没拿卷轴,临安侯太夫人就心忖着咱家是想哄了您孙女去?”
方礼竟然避开太后,直接走通了皇帝的门道!
不是说她被禁足在凤仪殿里,已经失了圣宠了吗!
太夫人心头大惊,前头的棉里藏针被堵了回来,又有闪过稍纵即逝的怀疑想抓住,可林公公却容不得太夫人多想。
“咱家能耐下性子等着太夫人,可皇后娘娘却早吩咐人将凤仪殿旁边的小苑子收拾妥当了。”林公公拿着拂尘一甩,稳稳地搭在了手臂上,似笑非笑地道:“是宫里头离太医院近些,还是临安侯府离太医院近些,太夫人是一片慈母心肠,温阳县主又是您最得意的晚辈,自然能够安安稳稳地算清楚这笔账。”
太夫人脸上青白交替,再怨一步错步步错,也是事后诸葛亮了!
又想起方氏大殓礼那日,方礼不也出了宫来瞧行昭吗?那个时候都没将行昭接走,这时候起意接走,难不成是真心可怜在外头吃了苦头的外甥女,没别的盘算?
这样想,太夫人心里头好歹安了些,抬了眼缓和说道:“收拾几件衣服倒也快,三日后,老身便将温阳县主送进宫去可...”
话音未落,林公公拿话断了:“温阳县主住的小苑都被烧成了炭,能有个什么好收拾的?宫里头什么置不齐全?您可尽管放心吧。”边说着话儿,手一挥,两个低眉顺目宫女打扮的丫鬟应声出列。林公公继续说着:“皇后娘娘怕您累着,特意带了人来帮着收拾,今儿个时候也不早了,总要让温阳县主从从容容地见过皇后娘娘,在皇城里头睡个好觉吧?”
太夫人身形微不可见地晃了晃,来得这样雷霆!三日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扣下莲玉、莲蓉那两个丫头的卖身契,把正院的那些方氏的死忠或灌药或逼出家门,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也要让行昭将那天的事情吞下去,死死捂在肚子头!
可来得这样急,什么也做不了!
太夫人笑着抿抿嘴,侧身请林公公去里间坐着喝茶:“...是今年的新茶,老身吩咐妈妈领这两位去收拾,总是住个几天就回来了,倒劳烦你过来跑一趟。”
不硬来,能妥协就好!
林公公何尝不是松了口气,又笑着叫住那妈妈一声:“将温阳县主也请出来吧,平日得用的人儿也都跟着吧,小苑够敞亮,能住下这么些人,皇后娘娘也怕生人伺候不惯县主。”
“有两个贴身丫头今儿个也受了伤,怕是不方便入宫了,就留在临安侯府慢慢养着吧。”太夫人笑着打断。
林公公眉头一挑,回道:“可见是忠心护主的,皇后娘娘最喜欢这样的奴才了。”
太夫人顿时无话,心头的火又冒了上来,方礼方福哪里像两姐妹!
一个雷厉风行,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一个却温温懦懦,耽于情爱!
太夫人掌心都沁出了汗,偏生被那一句话堵得死死的,总不能说那两丫头是没眼力见儿活该受伤,不是因为护着行昭伤的吧!
莲玉却是绝对留不得的...
太夫人心里头左思右想,林公公也只将一双眼瞅在外头,不多时便见信中侯夫人牵着一个穿青荇色碧波纹杭绸综裙,襟口系一条五蝠补子的小娘子脚步稳稳地过来,面上带着青帏小帽,看不清颜容。
身后跟着的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一个一瘸一拐,另两个却都是欢天喜地。
太夫人一蹙眉,低了声问:“怎么黄妈妈也带上了,正院不用人管了?”
行昭低低垂了头,青帏小帽上罩着的那层青纱也随着身形往下坠,小娘子语声嘶嘶哑哑地:“黄妈妈是母亲的陪房,正在教阿妩绣牡丹花样——那是从前母亲拿手的花样...”
“去宫里头带着她成何体统。”太夫人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温声安抚着行昭:“宫里头六司有专司针线上的活,什么花样子不会啊?”
“可都不是母亲善用的...”行昭紧紧揪着闵夫人的衣摆,往那厢靠了靠,语气里有落寞有悲戚有思怀。
林公公上前两步挡在行昭前头,一张脸笑得真诚:“既是温阳县主想带的就带上吧,宫里头还缺了一口吃喝了?又是先临安侯夫人的陪房,说明也是从西北过来的嘛,正好叫皇后娘娘以慰思乡之情。”
太夫人手攥成拳头缩在袖里握得紧紧的,明明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明明是很好掌控,如今却完全偏离了预设的思路!
林公公习惯性地扫了下拂尘,笑着扬声唤了句:“得嘞!温阳县主,咱们这就往皇城去吧?”
行昭抬头望了望今日带给她感动与温暖的闵夫人,轻轻松了手,抿嘴一笑,扯着脸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小的人缓缓伏在地上,青荇一眼的颜色一波接着一波蔓延开来,郑重地向太夫人磕了三个头。
没再说话,起了身,又转向闵夫人深深福了福。
没耽搁,转身便往外走,将太夫人惊愕和似是恍然大悟的眼神,闵夫人心酸的神情,还有贺家的种种种种抛在身后。
如今的行昭极想驾着一匹骏马,驰骋而去。
从今日起,她除了姓贺,与他们再无瓜葛。
第七十六章 蛛丝(上)
三月清早间,草长莺飞,青芳凄凄。
瑰意阁靠在廊桥水榭旁,这个两进的小苑处处透着清净,青瓦红墙琉璃砖,处处遍种迎春花和芍药花,如今却只有黄澄澄的迎春花开在石斑纹的栅栏里头,透着一团喜气。
中庭里栽着一棵庭庭如盖的枇杷树还有几棵几个人联手抱才能围住的柏树,每到晴天,总有暖阳透过四仰八叉的枝桠,在地上投出斑斑驳驳的影子。
坐在靠着边儿的炕上,能透过糊了桃花纸的窗棂直透透地看到隐在枝桠树叶中的麻绳秋千。
行昭还记得三日前的那个晚上进宫,见到与前世一模一样的瑰意阁时,涌上心头的那股澎湃和泪盈于睫的感动。
是柳暗花明,更是绝处逢春。
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
这是宋玉对楚王说的,何尝又不是方皇后想对自己说的。
“姑娘,皇后娘娘唤您过去一趟,说是太后过来了想瞧瞧您...”
莲蓉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心里头默默念着“走不过三寸,笑不露牙齿”的规矩,嘴上虽扯开了笑却没像往常,一笑笑到眼睛里去。
莲玉腿瘸了在静养着,贴身服侍的就多是莲蓉在打理,黄妈妈也被方皇后留在瑰意阁里头就当做管事妈妈。
行昭知道莲蓉素日在临安侯府里随性惯了,入了宫就像被拘在笼子里的鸟似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些拘束。
话从耳边过,其中的意思却并不太在意。
“...太后娘娘的偏头疼好些了?”行昭手里边合过书页趿鞋起身,边温声缓语地问。
行昭入宫当日,按例要去慈和宫问安,顾太后却以偏头痛的由头回绝了,到今日已经是三日了。顾太后从身世地位卑微的宫人,再到脱颖而出,再到最后登得最高,看得最远,沉浮一辈子,却将最初的耐性磨得一干二净了。
莲蓉一愣,随即面带赧色地摇摇头:“我...我没想那么多,就急急慌慌地进来回禀您了...”
行昭嘴角弯了个弧度,却扯痛了左脸上的伤,低呼一声。
莲蓉赶忙大跨步上前来扶,口里似怨似嗔:“太医怎么说的?您不能笑不能大哭!怕您痛,更怕伤口裂开!”
行昭揉揉左脸,眼里含着笑意,边往外头走边说:“还是习惯你这个样子,宫里头虽是规矩严,在我面前,你还是原来那个莲蓉。”
庭院不算大,几步路就转出到了青砖红墙的宫道上,行昭抬头瞧了瞧比贺家大了些却仍旧四四方方的天,心里叹口气,压低了声音:“拼死拼活只能将你们三个带了出来,求行明把荷叶收了,荷心家里好,我自然也不担心。怕就怕为难你们家里人...”
莲蓉眼里一红,跟在行昭后面走,也不管行昭能不能看见,头摇得像拨浪鼓。
“爹爹是得用的管事,顶多也就被免个职,被骂两句,能有什么大碍?”
行昭不置可否。
抬了步子往左拐,金檐翘角,貔貅瑞兽,博古横栏便出现在了眼前,凤仪殿正堂端庄华丽,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见行昭过去,立马停了步子,或将头垂得更低,或语气克制地唤一声“奴婢给温阳县主问安”。
方皇后远远地就看见了行昭过来,立起身来笑着招手:“快进来快进来!”又转头同旁边的顾太后笑说:“那晚,臣妾带着行昭风风火火地去和您请安,却听到您偏头痛又犯了,心头一悸,便缩头缩脑地又带着行昭回来,只敢吩咐人给您送去天麻和党参,便再不敢来烦您了。今儿个倒叫您亲自过来,是臣妾的罪过!”
顾太后面沉如水,扭过头去,没开腔答话。
方皇后心头大畅,又想起那日去讨皇帝的旨意时说,“临安侯夫人才去,她的幼女就遭火烧了?我看不是府里头的奴才不经心,是有的人太放心了!”,她和皇帝周衡夫妻这么多年,他脸上的神情瞒不过她——明晃晃地带着不可置信和震怒。
所以行昭入宫才会没那么多波折,所以昨日贺琰就在仪元殿上遭了训斥。
行昭佝着头踏过门槛,屈膝如仪,声音嘶嘶的弱弱的,给殿上道了个福:“臣女贺氏问太后娘娘安,愿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问皇后娘娘安,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鼻子里嗅着安静清甜的气味,心也跟着静了下来——凤仪殿里常年燃着沉水香,如今还没点香,但骨子里都透了几分味道。
顾太后久久没发话叫起,方皇后也不可能僭越,行昭便稳稳地屈膝立在下头。
死里逃生的滋味都尝过了,这点小打小闹,行昭还不放在心上。
“你送过去的天麻吃着还好,可是国舅爷年前时候送来的?”顾太后明摆着折腾行昭,自矜笑着回方皇后将才的话,话音一落,便接着又道:“那哀家还得省着吃了,今年怕是没有西北老林那么好的天麻贡上来了。”
方皇后心头一滞,脊梁挺得笔直,眼神落在殿下还曲着膝的行昭身上,再转头回顾太后,抿嘴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将军在外征战,难不成梁提督和顾守备就不会给母后在西北老林寻好天麻了?”口里接着说:“天麻是温补,母后您千万记着要日日都吃,否则停一日就跟没吃一个模样。偏头痛吃天麻最管用,老人家记性不那么好了,吃天麻也有用。”
这是在说顾太后忘叫行昭起来是因为年纪老了,记性不好...
行昭腿在打颤了,听方皇后的话,忍了笑。
顾太后轻笑一声,没接话了,拿手指了指殿下的行昭:“温阳县主起了吧,赐坐儿。”又笑着和身侧的姑姑说话:“前一回见温阳县主是在正月初五那天,今儿个一见觉着又长高了些。等先临安侯夫人的除服礼成,再领进宫瞧一瞧的时候,估摸着就长成了个大姑娘了!”
方皇后神色如常,顾氏这个人从下头一步一步爬上来,向来话里有话,绵里藏针,说好听点是含蓄,说难听了就是阴毒。
责备个小娘子不好好在家守孝,倒住到宫里来,至于这样麻烦吗?
行昭正襟危坐着,眼神定在那尊双耳玉色白釉花斛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神情低落又显得没了生机。
“臣妾心里头也忧心得很啊。若是都到了除服礼,行昭脸上的那道疤还没消下去,可该怎么办才好啊!”方皇后接过话头,将门出身,向来一招定胜负,不耐烦这样推诿着打话里官司。
眉角稍稍往上挑了挑,口里说:“初一、十五的时候,总也不见应邑和中宁进来问安了,连您前两天不舒坦,她们两个也像销声匿迹了似的,可是家里出了事儿?”
行昭进宫当晚,就将满儿招出的话儿一五一十都给方皇后说了,大家都不是蠢人,前后一联系,哪里还不晓得这是使了什么样的招数!
没待顾太后后言,方皇后轻轻往前探了身,轻笑着似是再同顾太后商量:“卫国公世子去了怕是有一年了吧?应邑一个人住在公主府里头孤孤单单的,历朝来可都没有公主守寡的!守一年,再细细选一年,到第三年,就该将亲事提上台面了。臣妾是做嫂嫂的都记挂着,想来母后心里也有了杆秤吧?”
顾太后神色一凛,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方皇后几眼,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急...”顾太后缓缓把眼神从方皇后脸上移开,口里幽幽说着,“温阳县主还在下头听着呢,方家没教过皇后言礼行止?”
一个没落人家出来的破落户谈言礼行止?
方皇后心头又鄙夷又想笑,胞妹的枉死和这母女两脱不了干系,手上沾的血还没洗干净,还有脸和她谈什么眼里行止!
“方家出身草莽,又以军功起家,教出的女儿都是直来直去,不懂那些弯弯绕,臣女的母亲是这样,皇后娘娘自然也是这样...”方皇后还没来得及说话,行昭却轻轻出声,神色激动,眼神里却带着些惶恐与害怕,边说边怯怯抬起头来,左脸上的疤已经结痂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在脸上,让顾太后心头一虚。
“行昭——”方皇后出声打断,眼里有不赞同,外甥女还小,冲锋在前的有她就够了,不需要再加上一个。又转首向顾太后笑道:“小娘子年纪小,又刚丧母,记得以前臣妾养着小九的时候,她也是冲在前头回护着臣妾...”
顾太后不想看行昭脸上的那道疤,今儿个过来不就是想来瞧瞧这温阳县主有多大的能耐,如今看下来她姨母的半点心机和手腕是没学到——既沉不住气又还说话细声细气,畏畏缩缩。
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活脱脱的,又是一个方福。
顾太后放了心来,终于如同长辈一样轻轻摇摇头,带着宽纵和慈爱,边起身往外走,边笑着说:“温阳县主还小嘛。皇后你是姨母,你好好带着,缺什么要什么,直管开口,宫里没有的,咱们就去外头找。”
方皇后亲身将顾太后送到了凤仪殿外的宫道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行昭在凳子上坐得笔直,面上的恐惧与畏缩尽数褪去,明显是在思索着什么。
行昭见方皇后回来,轻声说道:“应邑长公主为什么逼死母亲?还不是因为临安侯夫人的那个位子。父为妻服齐衰礼是常理,可大周的公卿哪里还老老实实地守着春秋的礼制过?再加上太夫人健在,临安侯至多服百日丧,之后要干什么呢?自然是迎娶继室进门,时间紧着呢...”行昭微微一顿,眼神从那尊花斛上移开,带着揭开谜团一样的神色,喃喃道来:“可顾太后却说不急...”
方皇后心头一惊,唤过林公公,冷声吩咐道:“...派人盯紧应邑长公主府!”
第七十七章 蛛丝(中)
林公公什么也没问,应过诺后,便转身欲离。
“林公公!”行昭提了声儿唤道,林公公转身更为恭谨地垂了头,行昭想了想,温声道:“劳烦您出宫的时候,顺道去瞧瞧莲玉、莲蓉那两个丫头家里怎么样了,可好?”
让方皇后的人时不时地去问问,也算是能给那两家人多一重保障吧。
林公公将身子佝得愈低,笑着应了个“是”,便疾步往外走。
方皇后没制止,那把火是谁放的,行昭入宫第一晚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她心里头既怜悯外甥女这个年纪便要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又后悔自己没趁着大殓礼的时候顺势就将行昭接进宫里来——谁会料到贺太夫人连自己的嫡亲孙女都要防范!
眼里是白白粉粉的脸蛋上有一片凃着白玉膏的疤,显得突兀和渗人,方皇后轻叹一声,吩咐身侧的桃齐:“去太医院请张院判过来,温阳县主的脸怎么还不好...”
“阿妩每日都擦药也喝,也在忌口,小厨房连茶、酱油和醋也不敢放...”行昭不在意地笑着说,带了些不以为然:“总能好的,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慢慢好慢慢好,再隔几年你都该说亲了!”方皇后语气带了焦灼,又催着桃齐去请张院判,她没怀养过孩子,却也知道就算是身份再高,脸上出了事儿,哪里还能说得了好亲事!
何况临安侯府又是个那样的人家!
何况方祈和景哥儿又都还没找到!
方皇后心里头再急,却也还是在上首挺得笔直,虽说病树前头万木春,可如今一层一层缠在一起,想要抽丝剥茧,就必须沉下心来。
“你终究是姓贺,应邑长公主与贺琰的恩怨纠缠,与你无关...”方皇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只是看到七八岁的小娘子脸上虽是挂着笑,眼里却像含着无尽仇恨与倔气一样,觉得心头酸涩。
“人生还长,一双眼里全是黑暗,就算是陡然来了一丝光明,眼睛也会被刺伤,不由自主地闭上后,便再也看不见光明了。”方皇后语气晦涩,她是长辈,如今更是行昭的依靠,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经历了一次伤痛后,便永远失去了欢欣的能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我都做不了的事情,你做什么也都是徒劳。”
两世为人,第一次有人以遮挡的姿态挡在她的前面。
行昭心里紧紧揪了起来,眼里迷迷胧胧地看到摆在炕桌上碗口大的正红山茶花,重重点了头,嘴角弯成一轮弯月的模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也有‘为儒皆可立,自是拙时机’的说法,明知道应邑长公主不对劲,自然要更加紧警惕...”话没说完,发现方皇后端和肃穆的眉眼却轻染了愁,行昭叹了口气,改了口:“姨母说得是,大不了阿妩每日且记着擦珍珠粉罢了,一粒儿一粒儿磨得也不算细,擦在脸上也不晓得是养人还是毁人...”
内务府呈上来的珍珠粉能有磨得不细的?
方皇后笑着轻轻摇头,沉甸甸的心好歹轻快了些。
日子就在眼前一晃而过,堪堪就到了四月份,皇帝不常过来凤仪殿坐坐,偶尔来了,一两次问起行昭的伤,方皇后便叫行昭出来见一见,这时候素日刚强的方皇后便会软了语调,眼神温温地看着皇帝,口里慢条斯理地说着:“...张院判说不打紧,可臣妾心里却慌极了,行昭的伤不好,臣妾总觉得没有办法下去见那早逝的妹妹...临安侯可有问起行昭过?”
皇帝只安慰:“好好的,说什么下去见不见的?温阳县主跟在你身边,是她的福气。”再看一眼眼前这个脸圆圆的,白白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小娘子,又想起原先临安侯夫人诡异的暴毙和顾太后这几日在耳朵边念的话“应邑丧夫也快一年了,总要再选个身家高贵、面貌俊雅,风度翩翩的驸马吧?再嫁也别住在自家公主府了,将就些就住到男方府里去。男方年纪大些也没关系,重要的是门第,毕竟你妹妹也是将近三十的人了...”
身价高贵、面容俊雅、风度翩翩,年纪大些也没关系,门第还要高。
他整个大周看下来,也就只有临安侯贺琰符合这些条件了,可他的发妻死得不明不白,他哪里放心将自己胞妹嫁给那种人,便打了几个哈哈过去了。
“朕也派了人偷偷地去找贺家大郎,少年郎就算是鲁莽了些,一颗赤子之心却叫人喜欢。”这个年近四十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是既在对方皇后说,也在安抚行昭。
皇帝周衡原先是先帝的第五子,非嫡非长,却问鼎天极,这与他有个独宠专房的母亲不无关系,也与他自身的镇定和在先帝面前表现出来的和睦与大度,关系更大。
行昭面露感激,泪盈于睫。
小娘子瘪了瘪嘴,忍着不哭出声,却还是垂下头来,带着哽咽道:“阿妩谢过皇上大恩!”
后宫安静似水,方皇后在不经意间的解禁,似乎除了顾太后颇有微词,连小产后的惠妃都重新变得低眉顺目,日日随着妃嫔过来问安行礼,方皇后看见她跟没看见似的,时不时敲打几句,倒把惠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前方西北接连传来战报,或说梁平恭击溃鞑子主力,或说秦伯龄镇守川西,打退鞑靼的突袭,形势一片大好。
朝堂上自然也跟着出现了两种声音,以内阁陈显陈阁老为主的主战派,另以户部右侍郎黎令清为主的主和派。
一个态度强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衰我盈,故克之!”,这是陈阁老的话头。
一个只哭穷,论陈阁老怎么说,黎令清只管抄着袖子说四个字“国库没钱”。
再加上那个原先在朝堂落地柱上一撞再成名的冯安东将养了这么些日子,又生龙活虎地回到了朝堂上,终日上书的上书、跪在仪元殿前头的跪着不起来,吵得纷扰不休,本来是敌人节节败退的好事情,却将皇帝扰得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青巷里的临安侯贺琰似乎也将火气挂在了脸上。
“方福都已经死了!你就多等等些日子不可以吗?十年都等不过来了,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了那一步,就沉不住气了?”贺琰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袭石榴红青澜纹镶边的贵妇,又觉得自己的语气硬了些,轻咳了几声,又道:“贺家最近可真算是后院起火,一把火烧得西郊看见了,皇后看见了,连皇上也看见了!你自个儿想,皇上几时在朝堂上撒过我的脸面?如今却明晃晃地拿话儿打我的脸!”
应邑轻哼一声,扯过裙摆,往侧扭身,见贺琰没来哄她,到底忍不住,眼里瞧着紧紧闭上的门,谁家两口子说话还要避开人,关着门的啊!心里更觉得闷得慌,语气里不由带了怨怼:“谁让两件事凑得这么巧?正头夫人死了,她女儿的院子就烧了起来,话本子里也没带这么演的!我看啊,是那小娘子在给你们下套!”
贺琰素来对行昭宽纵,逼杀方福时虽是不留情面,可对她留下的这个女儿倒还多有牵挂。
听应邑这么说,心里不免不高兴起来,手端起茶盅来,啜了两口,又想起还搁在暗格里头的那几封信,也不欲与应邑再起争端,索性拿话岔开。
“令清主和,是在拆梁平恭的台子。我也不是没劝过他,可惜一劝,他便气呼呼地拿出一摞账册来让我自己算。”贺琰轻笑一声,将茶盅轻搁在案上,他并不习惯在女人面前探讨国事,可更不想让应邑言辞犀利地逼他快点嫁娶,“国库不宽裕,年前又逢上灾年,眼看着可以拿着西北的战胜刮鞑子一层油下来,等兵强马壮的时候再一举克之,皇上怕难保没打这个主意,可惜放不下颜面。”
应邑哪里不晓得贺琰的本意,嘟囔几句,终究转过身来,对着贺琰:“皇上打没打这个主意,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若是早早求和,那就意味着西北的战事停了,梁平恭是不是得回京了?到时候谁又能代替梁平恭守着平西关,不让方祈进来——要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方祈的尸体还没找着呢!”
贺琰神色一凛,女人家看事情不从大局入手,偏从这些小细节上能抠出骨头来,应邑这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年前梁平恭偷卖火药、云梯、刀盾给鞑靼,发了笔横财,却在无意间遭方祈发现。为了自保,就算方祈骑着千里马,拿着红缨枪,叩开平西关的门,梁平恭也不可能让方祈活着进来!
如果选定了求和,梁平恭自然功成身退,朝廷就会换一个人去西北镇守…
门紧紧掩着,四面的窗棂也关得死死的,贺琰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沉下声来:“让冯安东写封信给梁平恭——冯安东是梁平恭原先的妻弟,他们之间有通信很正常。让他叫梁平恭要么将鞑子彻底打退,要么找到方祈堵住他的嘴,砍掉他的脚。叫他既不能走,又不能说...”
第七十八章 蛛丝(下)
应邑不耐烦听庙堂上的这些东西,直摆摆手,青黛一挑:“你不好找冯安东,我一个深闺妇人就好找啦?”
贺琰面色微沉,他如今正受着皇帝猜忌,若在这个时候还在朝堂上四处乱窜,怕是要遭到皇帝彻底厌弃了,贺琰正要开口,却听应邑那头语气软而绵,似是认命却又暗含欢喜:“罢了罢了,你找我找,谁找不是找?左右你便是我的孽,我今生就是来还债的!”
贺琰展颜一笑,顿时就像暖春时节乍然破开的湖面,既温暖人心又让人沉浸。
应邑胸口甜甜的,垂着头低低轻笑,手捂在小腹间,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了他和她的孩儿,他会软软地唤贺琰叫爹爹,唤她叫娘亲,一定既聪明又伶俐,或许会长着像贺琰笔挺的鼻梁,像她一样明亮的眼睛。
贺琰见应邑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轻声一笑起了身来,搂住应邑的肩,笑着说:“你等着吧,西北老林就那么大块儿地方,等梁平恭把方祈的尸首找到了。我一定去向皇上求娶你,皇上骂我也好,打我也好,甚至撤我职也好,我都不怵。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地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应邑的素手从尚还平坦的小腹上一划而过,心里头有些急,一抬头便看见情郎灿若繁星的眸子,又变得既苦且甜。
“我能等你,可肚子里的孩子能等你吗?我能叫孩子一直不出来?”应邑偏过身去,想起顾太后催她的话“虽说前头那个一死,你就嫁进去,这不体面。可是,你显了怀嫁进去,就更不体面了!”,口里又念叨:“如今还只有两个月份,刚上身的时候又不安稳,一闻到点香的味道就不舒服,连宫里都不敢去,就怕遭那些人精看出什么不对来!别人家都是相公在身边问长问短,又是哄又是喜欢,大气儿也不敢喘。我体谅你,委曲求全着,你却成心要等我四个月、五个月,大着个肚子穿嫁衣!让定京城里的人将我笑死!”
话到最后,却说得拨动了自己的那根心弦,眼眶红红的,心里十分委屈。
手里头攥紧了那方帕子,她原以为方福一去,她和贺琰的路就能成为一个敞亮的大道,如今看起来却还是那条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
这个孩子来得既不是时候,又是时候。
唯一的嫡子不知所踪,便显得应邑肚子里的这个更加金贵。
贺琰嘴角抿得紧紧的,隔了半晌才说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只是现在实非良机,你且忍一忍。不是说三四个月才显怀吗?到时候,大不了咱们就说是早产,木已成舟,我加上顾太后的手腕压下去,谁还敢说你什么?”
应邑的帕子被揪得缩成一团,不答应也只有答应,眨了眨一双桃花眼,轻声一叹,便往贺琰身上软软靠过去。
浓烈的蔷薇香膏陡然充盈在鼻尖,贺琰直直望着前头,神色晦暗不明,年少时的情人如今终于得到了,厌恶了几十年的发妻如今终于摆脱了,滔天的稳定的前程摆在他的面前,唾手可得,他却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像是七巧板里缺了一个。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当事情像葫芦伏在水面上,摁下一头,另一头就翘起来的时候吗?一失足成千古恨,应邑逼得紧,他只有去逼方福,两个女人的争斗里,他找不到平衡,方家已经得罪完了,他如若还不坚定地站在应邑那头,顾太后也不可能放过他。
可方福的死,并不是他的错!
是她自己蠢,是方祈不争气,是应邑逼得紧...
更是天意,生死由命,是阎王爷要方福下去陪他,与他何干!
还是长子失踪,幼女离家的时候?
还是太夫人这几日一直没有舒展开的眉头,还有府里头几道雷厉风行吩咐下去的禁令的时候?
贺琰长长叹了口气,阖了眼,方福圆圆白白的模样便绰绰地浮现在了黑暗中,贺琰心头一紧,重重甩了甩头,方福的脸却在脑海里变得愈渐清晰起来,未语先笑的唇角,闪烁着温柔光芒的眼睛,胖乎乎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成形。
廊间的八宝琉璃风铃“叮铃铃”地响得清脆,应邑靠在贺琰的怀里,轻喃了一句,说得模模糊糊的,贺琰强迫自己佝下头曲认真地听,却还是只能听见“嗡嗡”的声音。
一时间,两人皆静默无话。
西北战事是战是和,尚在商榷之中,但到底西北已经趋于平稳了,二皇子选妃这件大事就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二皇子的生辰在仲夏,听淑妃娘娘说西北那边儿都是算虚岁,照这样算起来,二皇子就十六岁了!嫔妾长在余杭,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算得对不对...”王嫔端谨地坐在下首,眼眸亮极了,一眨一眨地望着方皇后,十分合时宜的模样。
方皇后也笑,却是微敛眼睑,笑得自矜:“是有这样说法。淑妃家和平西关挨得近,那一块儿都是这样算小郎君的年纪。”
王嫔见方皇后也不接话,也不泄气,身子继续往前探了探,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惊呼一声:“那照这样算,西北的儿郎们成亲时不就十七八了吗?放在余杭,十七八岁都能做父亲了!”
方皇后抿嘴一笑,并没接茬。
气氛顿时尴尬了起来。
德妃笑嘻嘻地打圆场:“那我们家四皇子算起来岂不是有十二岁了?怪道他一天都在嫌嫔妾管他管过了,唠唠叨叨个没完...”陈德妃银铃似的声音啰啰嗦嗦的,却让王嫔感激地投过去一眼。
德妃止了话头,一转首看见行昭带着帏帽踏过门槛进来,又笑着招呼:“温阳县主今儿个怎么来得这样晚?往常行早礼的时候,不都是避到花间去描红吗?”
“张院判过来给臣女上药,耽搁了时辰。”方皇后一向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行昭自然也回答得言简意赅,又挨个儿福过了身,便恭谨地坐到了方皇后的身边儿去。
被这么一打岔,尴尬的气氛倒是消除了不少。在行昭的跟前,王嫔自然不好意思再提起二皇子的亲事。
又是一番寒暄,都是德妃在说着话儿,觑着方皇后的脸色不太好,便投其所好,话头都落在了行昭身上:“...温阳县主年纪轻轻的,却十分稳重,记得淑妃姐姐的欢宜也是个好静的,温阳县主如今住在宫里头倒可以往重华宫走一走,都是贞静的小娘子,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皇帝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大公主欢宜,和行昭差不离的年纪,深居简出的,和陆淑妃一个路数。
陆淑妃就是靠着儿女双全,才在这后宫里头立稳了脚跟的。对于这件事儿,行昭记得前些日子,方皇后言传身教时有这样的说法,“我不能生下孩子来,可皇上选了与我亲厚的人生孩子,也算是全了夫妻情谊,也算是为我着想了。”
行昭胆寒,若说临安侯府里只有利益没有亲缘,那宫廷就更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德妃姐姐果真是老糊涂了。既然两个都是不说话的,凑在一起又哪里来的话说?”惠妃轻捻和一张蜀绣并蒂莲花帕子,笑意盈盈地说,未待陈德妃答话,便伸了个懒腰起来,垂下眼睑冲皇后福了身,“嫔妾身子骨还未好全,便就先离了。”
方皇后挥挥袖子,算作准了。
惠妃一走,德妃吃下的瘪还没讨回来,心里不甘心,青着一张脸紧随其后出言告退。
陆淑妃早间要奉佛,方皇后便免了她的行早礼,几个妃位一走,下头的低位嫔妃也坐不住了,纷纷告退离去。
王嫔在最后磨磨蹭蹭地起了身,又福了一福,满是恭敬:“嫔妾也不知道话儿当讲不当讲...”又拿眼觑了觑端首立在方皇后身边儿的行昭,忍了忍话头,便没再出声了。
方皇后心里头明白王嫔要说什么,二皇子的婚事她不着急,总有人比她更着急。
“行昭你去花间坐一坐吧,一早就备上了你素日喜欢杏仁乳酪和盐津梅干。”方皇后将行昭遣开。
行昭心里却知道,平日都在花间里做女红描红,除了一张黑漆八仙过海大木桌,就没地方能放杏仁乳酪和盐津梅干了,能放小食的,就只有和正殿隔着一扇窗棂的廊间。
这是方皇后让她隔近点方便听呢!
行昭蹲身福礼,辞了王嫔便往里走。
行昭的身形将隐没在帘子后头,王嫔清泠泠的声音就响起了。
“...前些日子惠妃娘娘冤枉您害她小产,嫔妾心里有苦说不出。嫔妾自小在家鼻子就灵,就在惠妃怀着孩子的第二个月份,她那长乐宫就日日熏艾,我每回去就点上气味浓烈的八宝香,可嫔妾还是能嗅到熏艾的味道。”王嫔边觑着上头的神情,方皇后神色如常,便加大了筹码:“嫔妾住的永寿宫离长乐宫近,惠妃小产前的几个晚上,嫔妾都看见了应邑长公主和太后娘娘身边儿的丹蔻姑娘进出过永寿宫,也不晓得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王嫔告诉的话儿很有分量,可是很可惜方皇后什么都知道。
王嫔见方皇后不为所动,心头一急,又想起了儿子的苦苦哀求,带了几分迟疑继续说道:“二皇子这几日被准允出宫,也不知道是碰巧还是什么,他几次看到应邑长公主进出冯安东冯大人的府邸,神情十分暧昧...”
第七十九章 马迹(上)
方皇后一挑眉,微微抬了下颌,示意王嫔接着说下去。
王嫔低头抿嘴一笑,应邑和方皇后已经势如水火,如果惠妃之事和应邑有关,那应邑在外头和男人牵扯不清,关系暧昧,就会成为方皇后手里的那把刀!大周虽然男女大防已经减弱了很多,但是寡妇与男人偷情,还是会被千夫所指的!
重则会被浸猪笼,轻则...
王嫔莞尔一笑,没有轻的,皇家斗争哪里来的退路?
“二皇子心里头好奇,便去街坊四邻问了问,问不出名堂来,就守在路口,总算是逮了一个冯大人府上的丫鬟出来,一问,这才知道应邑长公主三天两头便往冯大人府邸上跑,这几日更甚了...”
王嫔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廊间里的行昭面无表情,手却紧紧地抠在黑漆粉彩炕桌的边上。
二皇子能为了问薄娘子事件的最终结果,暗箱操作将行明变成二皇子妃候选。他那样好奇又较真的个性,难保不会因为一时的玩心,就蹲在冯安东府前几天,只为了落实自己的猜测!
王嫔的话,无疑为行昭打开了一扇大门。
“王嫔也算是宫里头的老人儿了,应当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长公主丧夫也有一年了,太后最近急得不得了,和皇上敲了警钟,又来和本宫敲,说是要品貌过得去,身份也够,年纪大些也不要紧的好男儿。”方皇后端端地坐在上首,手里反复地将丝帕盖在臂上,如玉清透碧绿的丝帕趁在品红蹙金丝的衣裳上,倒也好看。
方皇后眉目带愁,轻抬了眼:“可这样的男儿汉,还要没有家室的当真难找。是先细细地帮着应邑长公主选了夫婿,还是先划定二皇子妃的人选,本宫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王嫔心头一跳,皇帝虽说不常来凤仪殿,可他心里头对方皇后的尊敬和信赖,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的。
“冯大人是梁将军早逝妹子的夫君,梁家的女人们个性都强悍,自然找夫婿的时候愿意往低处找,故而冯大人虽是两榜进士出身,却家底实在不厚,冯家却并不显山露水...”
王嫔有些迟疑地说,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方皇后说那番话的用意,借力打力,给应邑找个家世低一点的夫家,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报复!
“月有阴晴圆缺,圆满了这头,那头难免就会有缺憾些。”王嫔言语有了些兴奋,这倒好两处都不得罪——两边儿都是同一个目标!便兴致勃勃地又言:“冯大人除了身份不够高,全都符合了择婿的标准,甚至前头那位连一男半女都没留下!冯大人虽然只是个御史大夫,可奈何长公主与冯大人两情相悦,太后娘娘若是再肯赐个出身,可真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方皇后将帕子一点一点地伸展开来,轻轻点了点头:“你也是当母亲的,就应当知道自己定下的标准与孩子们心仪的标准时发生冲突时,一颗慈母心总会妥协下来,毕竟自己孩子高兴才是真正高兴不是?应邑长公主是顾太后的老来女,虽然与本宫多有不对付,可本宫到底是嫂嫂,总是愿意看着她高高兴兴的,如果嫁的是冯安东,本宫不就更高兴了?”
行昭在隔间安安静静地听,心里的澎湃与荡漾分毫不少,方皇后三言两语就将王嫔由这一个歧途引到了另一个歧途里!
行昭低了低头,手心里直冒着汗,她打的主意与方皇后很相似。她却自诩做不到像方皇后那样,话说一半掖一半,别人却总能往自己预想的那样去猜没说的那另一半话!
果然,王嫔自以为听懂了方皇后的意思,语气十分雀跃,行昭能从里头听出显而易见的笑:“应邑长公主的婚事有了着落,皇后娘娘总算是能腾出时间来操心二皇子的亲事了吧!”
“上回平阳王府春宴,平阳王妃入宫的时候倒是说了几个出众的小娘子出来。”方皇后投桃报李,从善如流:“安国公石家的长女,信中侯闵家的姑娘,还有陈显陈阁老的嫡长女,都不错。只可惜临安侯家二房贺环的差事不够高,否则贺家三娘子也是个不错的。”
王嫔喜出望外,想起儿子像哈巴狗似的一眨一眨眼睛,求着她一定要是闵家的姑娘时的考虑,信中侯闵家如今可是和方家连得死死的!
一旦上了一条船上,想下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方皇后将才那句话说得也好,当父母总是妥协在儿女的要求下,无条件的,欢天喜地的。
“闵家的姑娘就很好!信中侯和方将军在前线奋勇杀敌,可谓是一门忠烈!”王嫔迅速做出了选择,就算方家的罪名最后落实了,信中侯一个护军能承担多大的罪?闵家的姻亲遍布定京城,二皇子缺的是什么?不就是人脉和关系吗?再加上二皇子自己喜欢,做父母的就该认认真真地争上一争。
方皇后难得地笑靥更盛,点点头,又同王嫔商量起另一件事儿来:“...索性请了这几家到宫里来,本宫瞧一瞧,皇上瞧一瞧,你是二皇子的生母也应当来看看,再请上平阳王妃、几位长公主作陪,也表示一下对这件事儿的重视。毕竟二皇子是皇上头一个儿子,皇上嘴上不说,本宫却知道皇上心里是极重视二皇子的。”
王嫔连连点头,又听了方皇后满含寓意的后言,更是心花怒放。
无论再沉稳自矜的人,碰上这么大一个馅饼的时候,也很少有不动心不开心的。
可惜,人一旦陷入盲目的欢欣中,就很难不出错了。
王嫔欢欣鼓舞地离开了凤仪殿,没了外人,行昭便将帏帽摘了下来,素手亲打帘,率先入眼的便是摆在炕桌上的那尊前朝青花瓷花斛里斜斜插上的几支多重瓣西府海棠。
“海棠无香,可惜了长得这样好看,可见世间的事儿大多都是不圆满的。”行昭边说着话儿,边去摘下一朵,几步上了榻前,垂下眼睑,轻手轻脚地别在方皇后的襟口处。
品红绣云纹白鹤蹙金丝的右衽大袍与胭脂点点的海棠哈相映成趣,方皇后多用端庄肃丽的饰物,西府海棠几瓣绽开,倒是徒增明艳。
行昭退后几步,细细看了看,笑着说:“好看!姨母多穿穿胭脂色的衣服,您皮肤白,衬这个颜色也好看!”
方皇后心里的盘算愈渐明晰起来,不欲与小外甥女计较,笑着招招手,示意行昭过来偎着,口里边说:“刚刚听见了?”
行昭笑着点点头,顺势坐在榻前,高声说道:“听见了!”又瞥了瞥在方皇后身后服侍的蒋明英,再四周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将才林公公急急匆匆地进宫来,您的行早礼却还没结束,阿妩便请了林公公去瑰意阁歇脚。”
方皇后似是了然,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怪道你在行早礼中途闯了进来,林公公同你说什么了?”
若说大夫人带给行昭的是一种寄托和支撑,那么方皇后就带给了行昭一种从未有过的保护与理解。
这是前一世所没有的。前世里母亲的死轻描淡写,自己吞金暴毙在房里,方皇后想要为胞妹讨一个公道,也无济于事——这是自尽,而非他杀,怎么同贺家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而这一世,母亲的死轰轰烈烈,顾太后诡异的插手,应邑的急功近利,还有饮药而去的死法,让方皇后的斗志烧得高高的。
行昭心里头这样想着,嘴上却没停,凑近方皇后的耳边,慢慢说来:“...林公公也说了应邑长公主这几日出入冯府甚密这个消息,还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行昭顿了顿,压抑住心潮澎湃:“应邑长公主素来喜香,甚喜气味浓烈的蔷薇香,可长公主府里,一连两个月一炷香,一炉香都没有点过!”
方皇后一怔,如果这也算作是异常...
望着外甥女神色飞扬的脸庞,方皇后不禁一笑,复而敛了笑,亦压低了声音,带了些纵容:“稳沉些,泰山崩于...”
“姨母,应邑长公主是有孕了!”行昭眼眸亮极了,等不及方皇后一句话说完,紧紧接上:“阿妩听说世间有些女子怀着孩子吃不得鱼,也听说过有些喜欢吃酸的,有些喜欢吃辣的,而有些女子却对味道异常敏锐!”
“不能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就认定应邑有孕。”方皇后冷静出言,眼神平静地看着行昭,再重复了一遍:“必须要有证据,或是太医掌脉,或是拿到安胎药的方子,或是得到应邑亲口承认。”
行昭被方皇后的冷静感染,眼神落在方皇后襟口处斜插着的那支胭脂点点的海棠花上,整理了思绪,再缓缓开口道:“应邑趁舅舅生死不明的时候下手,更逼得临安侯亲自动手,可是归结成看准了时机,也可以看成是急不可耐。”
方皇后静静地听着。
行昭一抬眼,抿了抿唇:“我们是只能猜测应邑长公主怀了孩子,要靠什么来证实呢?自然是要由太医诊脉,或是她亲口承认,可她这两个月除了去惠妃宫里传递消息,再就是去慈和宫。她能瞅准了时机,我们为什么不能瞅准时机扳回一城?”
行昭说得隐晦,可方皇后却联想到了王嫔所言,静默的眸子陡然亮了起来。
四月的风轻轻的,吹不皱一池春水,可如果有人推波助澜,可想要重归平静,似乎也有了些难度。
第八十章 马迹(中)
得了帖子和平阳王妃的准信,定京城里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闵夫人双手合十,几乎喜极而泣,皇帝还愿意考虑闵家,就说明信中侯还没有被放弃,心头稳了些,又教导长女闵寄柔:“...贺家一连出了那么些事儿,方皇后心里糟心着呢,这时候还要操心庶长子的婚事,一定加倍地不痛快,到时候少和王嫔说话儿,阿妩一定也会去,你就拉着阿妩说话便好了。”
念叨起行昭,闵夫人便担忧起了行昭的伤,又想起那日行昭遭接走后,贺太夫人说的那番话,“这是皇后娘娘在给行昭做脸,行昭姓什么?姓贺!不也是在给我们贺家做脸?这是天家恩典,看得起咱们呢!”
将一件很打脸的事儿,几句话就说成了天大的恩典。
谁又敢说句不是?
“...你和阿妩说话儿的时候多说说好听的,住在姨母身边儿,总比住在...”闵夫人吞下了后一句话,贺家一向以谦和低调的态度示人,可惜不是有句话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
如今的事儿可以说成是巧合,可定京城里能立住脚的哪个不是人精?谁看事情不会往下想深一层?
闵夫人看了看长女如莲花般白净的面庞带着几分不解,轻轻叹了口气,揭过此事不提。
凤仪殿里,安安静静的,气氛温馨且安宁。
“八个冷碟儿,八个热盘,一个锅子,再加上清炖鲋鱼片儿,这是安国公家的娘子喜欢的,加个胭脂蔷薇蜜鸭脯,这是陈阁老的娘子喜好的,最后再上一个碧水凝露羹,当做是饭后的清热爽口。”蒋明英看着册子朗声念着,念完后边扣上册子边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司乐坊那边点了一折《破冰传》、一折《黄香记》,还特意请来柳文怜来唱。”
方皇后靠在暖榻上,听蒋明英说完,来了兴致,问道:“三家都遣了人去问了?”
蒋明英笑着点点头,说道:“那两家娘子的喜好倒是没费什么功夫就打探出来了,闵家娘子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花儿,喜欢什么颜色,一概不知。”
行昭坐在下首,将手里正做着的针线放下,捂着嘴笑:“阿妩认识寄柔姐姐也有些年头了,仔细想一想才发现,还真是不知道她究竟喜好些什么。送赤金的也喜欢,送玉的也喜欢,送珍珠也喜欢,分不出有什么特殊来。”
方皇后点点头,由此可见,闵家娘子要不是个极其随和的人,要不就是个极其克制的人。
前者好相处,而后者却是表面看上去好相处。
能控制自己喜好,不将它轻易表露出来的人,对别人的戒备常常比想象中更深。
也好,二皇子是个藏不住事儿,娶个这样的媳妇,倒也算互补了。
方皇后又让蒋明英将宴请的名册承上来,一行一行地看过去,点了点头,又让丫鬟送下去给行昭看,见行昭看得仔细,便言传身教地讲解道:“请宴既要请会说话,长袖善舞的,也要请性情沉稳的,否则难免顾此失彼,几个人就争了起来。最好请几个相互之间相熟的,再请一些和她们单个儿熟的,这样场面也就不会冷下来。”
行昭口里握着薄薄的那张纸,耳边听方皇后的谆谆教诲,心里面只剩下感激。
“...请客也要按照主人家的个性来排,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但是我身份又高,寻常人也不敢同我说话儿,长久下去,在别人心里就会落个刻板无趣的印象来,当作皇后刻板无趣也不算太大的错处,但如果皇帝喜欢的是温和敦厚的人儿呢?所以这时候就要请来和我亲厚,又善于说话的人在一旁帮腔了,如果实在是觉得自己失了礼数,就在事后挨个儿的进行或安抚,或赏赐。”方皇后语气平稳,这是在教行昭为人处世。
行昭耳里听着,眼里看着纸上的人选,最后几行字里,赫然有应邑长公主,还有几个太后那一辈儿的大长公主的名号。
行昭一愣,请来应邑的目的,她心里头清楚,却很好奇请来几位大长公主的目的:“...林公公好口才,将一连几月都闭门谢客的应邑长公主,还有万阳大长公主、平阳大长公主都请动了。”
方皇后一笑,蒋明英抿着嘴上前来回话:“这便是将才皇后娘娘说的那个道理了,请来位分高,又善于说话又喜欢说话的人在身边帮腔,才不至于让场面僵下来...”
行昭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了,顾太后出身不高,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万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姐,是顾太后的大姑子,一向瞧不上出身小家子气儿的顾太后,自然便站到了系出名门的方皇后这边来。
而平阳大长公主就和顾太后渊源更深了,她是先帝的幼妹,顾太后连自己的庶女都不太管,一股脑地丢给方皇后。那自家的庶出小姑子就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了,掌了权后,便草率地给平阳大长公主定了门亲事,匆匆地将她嫁了出去,哪晓得那男人窝囊无能,一巴掌打不出三个屁来。平阳大长公主自诩一生都过得不顺,到了晚年就养成了刻薄爱话的个性,并将一辈子的坎坷都归结到了顾太后身上...
这两个辈分重,又喜好说话的女人在,还怕有事情传不出去?
行昭笑着将纸还送给蒋明英,连连称是。
又听蒋明英絮絮叨叨地在商议那日殿里是用蔷薇香还是沉水香时,看见一个小宫人颤颤巍巍地巴着门框,探出一个头来,见行昭看见她了,便喜出望外地向行昭招了招手。
行昭向方皇后望去,方皇后先抬了抬手示意蒋明英先别说话,看了眼那宫人,又笑着向行昭颔首:“出去看看吧,是淑妃宫里头的丫鬟,想是欢宜找你有事儿。”
德妃那天的话儿一落,第二天欢宜公主的帖子便送到了行昭的手里头,一来二去,虽说没成就和行明一样深厚的情意,但也算是交上了面子情。
行昭笑着应了,起身福了福,便往外走。
淑妃住在重华宫,是个极为省事的人,守着自己的两个儿女过小日子,方皇后连淑妃宫里头的小丫鬟都认得清楚,可见两人的来往密切了。
小宫人在前头佝着腰走,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都还没长开,行昭跟在后头沿着红墙绿瓦的脚下走,行昭伤了脸后,心里又藏着事儿,原本性子里的固执与自傲却被逼了出来,日日躲在方皇后的宫里头,也不常出来。
可前世的记忆还没有消去,四周看了看,她也知道这不是往重华宫去的路!
正要停住脚步,却见到前头长亭里头有个身影,穿着宝蓝色直缀,头发上簪着一支刻着兰草的沉木簪子,面背小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行昭心里十足的疑惑,按捺下思绪,提着裙裾低低福了身,高声唤道:“臣女给六皇子问安!”
六皇子周慎被小娘子声音惊了一惊,随即便想明白了,转过身来,沉下音:“温阳县主起来吧。”
宫道里有守值的丫鬟内监,听见了这边的响动,更收敛起了动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行昭起了身,垂了头就不说话,她与六皇子并没有交集。不对,除了郑家的那个婆娘来闹事,六皇子陪着二皇子在窗棂外头静静听的那一次,他们算是十足的陌生。
小娘子刻意扬声,也不晓得是在避讳些什么,还怕自己将她扛出去给卖了不成...
六皇子蹙着眉头胡思乱想着,却兀地想起正事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二哥不好过来,便让慎来同温阳县主说几句话...”说到这里,稳沉的少年郎难得地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硬着头皮说下去:“..二哥想请温阳县主照料着闵家娘子一些,这是闵家娘子头一回入宫觐见...”
话到这里,六皇子说不下去了,又想起薄娘子事件时,眼前的这个小娘子表现出来的果敢和伶俐,又想起定京城里的那些猜测和传闻,再看到小娘子脸上那道若有若无的疤,从袖子里掏出一盒黑漆广彩小匣子来,递到行昭眼前,干脆岔开了话题:“回春堂的大夫自然是比不上太医院,可这双凝膏却是久负盛名。宫里人不信外头的东西,反正是多个选择多条路,温阳县主试几天吧,若是好就继续用,若是不好便不用就是了。”
行昭愣愣接过,比起二皇子对闵寄柔前世今生态度的大转变,六皇子的突然示好更让她不知所措,却福至心灵地想到开头二皇子的所托,笑着将小匣子卧在手里,又福了福身:“闵家姐姐一向和臣女交好,二皇子不来交代一声,臣女还能为难闵姐姐不成?”
再看六皇子窘迫的样子,也是,一个少年郎被人托付着去向另外一个女子述说情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臣女万分感激二皇子的挂牵——有时候民间的东西却更传世更牢靠,臣女一定会用的...”
二皇子求人办事,还晓得送个东西,行昭心里头在笑。
两世为人,更觉得少年郎和小娘子的心思既让人会心一笑,又让人觉得美好。
六皇子垂了眼睑,嘴角是挂着笑的,对行昭的回答不置可否,摆了摆手,便道:“温阳县主快回吧,免得皇后娘娘担心。”
话说完,便疾步往西边儿走。
行昭手里攥着做工精细的小小的小匣子,看着六皇子离去的身影,不由笑了笑,至少闵寄柔的命运变得比前世好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的事情都会跟着出现转机呢?
第八十一章 马迹(下)
宴请定在四月初十,和定京城的宴请规矩大致相同,晌午听戏,晚上赏宴,除了给那三家儿下了帖子,其他来的都是皇亲贵胄了。
请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二皇子的身份特殊,皇帝都捎了信,说是晚宴的时候过来露个脸,这是给二皇子做足了脸面了。
自鸣钟钟摆堪堪地敲了十二下,王嫔最早,穿着件丁香色素面妆花褙子,清新雅致,柔顺地避开了方皇后的风头,在髻间簪了朵娇艳的秋海棠,本就身形娇小,如今看起来水灵灵的,压根就不像要娶亲的小郎君的娘。
一进门王嫔行过礼后,便四下瞧了瞧,脸上一展颜:“嫔妾倒成了来得最早的了...”又看素日都在皇后跟前儿的行昭也没了踪影,笑着边落座儿边笑说:“嫔妾将才还在疑惑着呢,怎么一路过来没听见那管儿清清泠泠的声音,原是温阳县主不在!”
“怕冲了二皇子的喜气!”方皇后难得地扬了声调,眼朝花间里头瞧了瞧,轻笑着又道:“过会子等人来齐了,叫她出来问个安就行了。听戏在畅音阁里听,离东所也近,让二皇子过来给几个姑母和姑奶奶问个安。”
王嫔连连称是,她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儿子,就像商人做生意似的,谁不想将自个儿最得意的东西摆到台面上来啊!
“过会子应邑长公主也来,这几天她没进宫,本宫便派人去和她通了个气儿。到底她与冯大人的事儿还没摆上台面,贸贸然地说出来也不大体面。”方皇后眼瞅着腕间的那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淡淡地说:“但不是还有句话叫时不待我吗?若是赏晚宴的时候能抓住个机会,我起头你帮腔,几说几不说就将这事儿给成啰,就算过后顾太后心里恼火,皇上也得要偏袒着自家胞妹不是?到时候也算是你我功德一件。”
王嫔脑里转得飞快,应邑与冯大人有情,却顾忌着顾太后的反对,到晚宴的时候皇上也在,若是自己能帮个腔搭个话儿,做成了这件事儿,应邑长公主不得卖个好给自个儿?方皇后不得记着自个儿的情?就算是顾太后秋后算账,不也有皇后在前头顶着,又有皇上的点头,关她什么事儿?
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能做。
“如果皇上也恼冯大人配不上长公主,咱们还在推波助澜,会不会觉得咱们是居心叵测呢...”王嫔迟疑着问道。
方皇后轻轻一笑,一把将腕间的翡翠镯子撩上去,笑着说:“皇上怎么会这么想?一个是皇后,是做嫂嫂的,一个皇长子的生母,两个人合起伙来去算计一个长公主?她有什么好叫人算计的?咱们也是送佛送到西,虽说咱们大周的公主活得都肆意,可若是应邑长公主一时遭男女之情蒙了眼睛,超出了底线,吃苦的是谁?还是她自个儿,还累得咱们皇家的名声有了瑕,还不如咱们找个由头说出口来,早早成了,既避免了公主名誉有损,又能让应邑记着咱们的好,又做了月老积了福分。”
王嫔侧着头,细细想着。
“退一步说,天塌了总还有本宫顶在前头。你可记着呢,可是你们二皇子撞破了自家姑姑进进出出冯家大门的!”方皇后脸上是笑着的,手一下搁在了小案上,镯子撞在黑漆螺钿花鸟木边上闷闷“吭”了一声。
行昭身上带着孝,避在花间里,随着那声闷响,肩一抖,食指被针刺破,氤氲出了一滴鲜红的血。
行昭愣愣地望着那抹殷红,半晌没回过神来。
王嫔心头一凛,垂下眼睑低眉顺目,二皇子的亲事还没定,左不过是帮腔添油的事儿,若成了,应邑高兴皇后高兴。若不成,至多就是皇帝嫌自个儿多嘴多舌,能有什么天大的错处?女人活到这个地步,靠的从来就不是枕边人,而是自个儿儿子了!
王嫔的静默不言,被方皇后认成了默认,笑了笑,又将话儿转到了下半年的黄道吉日上去。
说话间,安国公家的,陈阁老家的,信中侯家的就陆续到了,几位长公主也脚跟着脚地来了,长在方皇后跟前的九娘欣荣长公主挽着平阳王妃进了凤仪殿,一进来各家见过礼后,便直嚷着要见行昭:“...可见嫂嫂是个藏私的,往前儿我住凤仪殿的时候可没见嫂嫂藏着捂着,不让人见我,如今却将温阳县主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人瞧!”
欣荣长公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是杏眼浓眉,跟方皇后很亲昵,年初没来是因为新嫁娘头一年过年要在婆家守着,如今接了帖子就急急慌慌地要进宫来。
方皇后待这个如同女儿的小姑子十分亲厚,端着身子笑着嗔:“欣荣一来就挑事儿!王嫔可还在这儿呢,要是王嫔不怕温阳冲了二皇子的喜气,就让她出来和你们见个礼儿。”
话音一落,几家的小娘子脸红的脸红,垂首的垂首,相互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倒叫欣荣笑得不行,边拿话去怂王嫔:“二皇子是天潢贵胄,福气重着呢!哪里会遭一个小娘子冲了喜气,王嫔是个敦厚人儿,一定不在意的。”
王嫔笑着附和摇头,她出身不好,今儿个虽说她是主角,却还是习惯性地避在旁人的风头下。
还没待皇后出声,欣荣便笑着让人去花间请行昭出来。
行昭一撩帘子出来,莺莺燕燕身上带着的香味儿被暖气一熏更加浓烈了,挨个儿地埋头行了礼,行完礼一抬头便看见了规规矩矩坐在闵夫人身侧的闵寄柔,这厢却被欣荣长公主拉了过去。
“养在嫂嫂身边儿的小娘子那可真是是个儿顶个儿的水灵!”欣荣的语气夸张且欢喜,手牵过行昭,喜滋滋地望着她,目光却有意识地避开了行昭脸上还没养好的那道疤。
行昭心头一暖,欣荣的细心和贴心让行昭感到舒服。
平阳王妃便跟着笑得靠在椅背上,指着欣荣说:“看这个拐弯抹角夸自个儿的没脸货!”
话音还没落,外头就响起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龙生龙,凤生凤。也只有九妹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温阳县主脸上那么大块儿疤,你瞎了,旁人可没瞎。”
方皇后容色一敛,看见一个穿着水红色杭绸褙子,下颌有些肿的应邑踏过门槛进来,复而又勾唇一笑,连声招呼着:“连请了几次你,你都推了,这样大好的事儿,从前可没见你不上前来凑一头呢。”
应邑面色不太好,沉着脸入了内,满屋的芬馥叫她闻起来却像是恶心人的臭水沟似的,没心情搭话。
中宁长公主在旁边儿走着搀她,应邑敢甩方皇后脸子,她却没这个资本甩,忙笑着回:“她身子有些不妥当,可一想今儿个可是大事儿,便拖着身子过来了,嫂嫂莫恼。”
有孕的妇人前三个月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腰身还是照样的细,可原来的巴掌大的小脸儿如今却肥了半圈。
方皇后心里落了底儿,眼却移到了被欣荣揽着的行昭身上,小娘子还在服丧,穿着素青碧颜色的高腰襦裙,乖巧地梳了个双丫髻,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悲来,方皇后不禁心头大慰:“本宫有什么好恼的,万阳大长公主和平阳大长公主年岁有些高了,心里头都牵挂着,说是晚宴的时候过来。应邑总比几位姑母来得早不是。”
应邑本就心里头烦闷,被方皇后一激,情绪就更低落了,方福生的两个孽障,一个跑了,另一个却还俏生生地站在她跟前!
而贺琰的态度明摆着是想自己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担一个奸生子的名头,生生矮了那两个一头!
便顿时如鲠在喉,方礼一向是个面苦心苦的,摆这么大的架势,就为了个庶长子选妃,自个儿还非得要买她的账过来!
中宁还这样劝着,“...不就是走个过场,能有多少时间,就当是听了场戏,吃了个饭。你都有多少时间没出外应酬了,上回我见着中山侯夫人,她还问你来着呢,就怕你是生了场病。再者说两个辈分高的都去,你我不去,难免落人口实。”
应邑不怕落人口实,却怕遭别人看出了自个儿深居简出的端倪来!
有孕本就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坦了,如今还要在方福姐姐的手底下说话,应邑感觉喉咙里像含了只苍蝇似的。
“本就是嫂嫂不懂事儿,两位姑母都是多大年岁的人儿了?还拿二皇子的事儿去打搅。”应邑冷哼一声,斜靠在椅背上,她心里不舒坦别人也甭想舒服:“二皇子是什么出身?你自个儿拿着画册选了选,随手指一个不就好了,搭着大戏台结果只唱黄梅,也不是我说您,嫂嫂也做得有些太过了些,有些人是受不得抬举的!”
这是母亲去后,行昭头一次看到应邑,自应邑进来,她一颗心就紧着,手缩在袖里恨恨地攥成拳,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人一张娇媚的脸划花,一双细细凃着口脂的嘴扯烂!
第八十二章 事实(上)
可应邑这番话一出口,行昭的心却陡然放松下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分明就是老天爷赏的机会!
果然,一番话说得整间屋子陡然静了下来。
王嫔头一个垂下头,眼睑微敛,瞧不清楚神色,行昭却分明看见她在局促不安地揪着手里头的帕子。
几家娘子夫人也都容色敛了起来。
安国公石夫人这是第二次吃应邑的排头了,二皇子选妃代表着什么,有一半的机会代表着定下了往后的皇后娘娘!哪家不日日烧香拜佛就想这机会落到自个儿脑顶上来啊!
应邑那几句话说得,将在座的几家人放在哪里了?这摆明了就是在赤裸裸地打几家人连带着王嫔的脸面吗!
石夫人抿了抿唇,面色铁青想要开口,却被欣荣长公主抢了先。
“三姐最懂事儿,一来便呛得嫂嫂,呛得这一屋子里的没话说。”欣荣语气清凌凌的,仍旧是一张笑脸乐呵呵地望着应邑,你是皇后养大的,我也是皇后养大的,谁瞧不起谁?
没待应邑说话,便笑着上前挽了方皇后,嗔道:“不是说请了柳文怜吗?怎么不让唱《红豆传》?绵绵长长的,听起来像唱进人心窝子里去似的...”
方皇后没接话儿,平阳王妃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她可是应邑的嫡亲嫂嫂。
“皇后娘娘是什么性子?最讨厌听人哭哭啼啼的,柳文怜可不止声音是绵绵长长的,过会子你可瞧好吧,一双水袖也甩得好极了!”
应邑横了欣荣一眼,却遭中宁紧紧拉住了衣角,又听中宁凑过耳轻声说着:“...忍一时风平浪静,你哪回打嘴仗打赢过皇后的?”
应邑手轻轻地盖在小腹上,心里头却想着大夫的话儿,“这把年岁的生养本来就难了些,加上这胎又有些不稳当,还好公主的身子骨还算强健,静静养着,别轻易动气动怒,养足月生下来定是个身强体壮的大胖小子...”,应邑忍了忍,更觉得鼻尖的芬馥让人恶心,一拂袖便往畅音阁扬长而去。
方皇后口里在同平阳王妃寒暄,时不时温声问询一下几家的娘子,余光却瞥着忍着气出门的应邑,便止了话头,笑着同众人说了句:“点了两折戏呢,人齐了便赶着快过去吧。”
行昭身上有孝,禁丝竹靡靡之音,便被留在了正殿里头。
闵寄柔随着大流往外走,时不时地往回看了看,眸子里头带着关切。
行昭抿唇笑了笑,冲她摆了摆手,叫她直管去。
莺莺燕燕一群人一走,大殿里头顿时空了起来,蒋明英被方皇后留在了殿里安排晚宴的事宜,大殿里没人,行昭便盘腿坐在炕上,拿了本书边看边和莲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蒋明英风风火火地一进一出,手里头拿着册子在校对,口里边念叨着:“...香炉用鎏金貔貅四角炉,点沉水香,再从库里搬八张黑漆螺钿纹方桌出来,壁柜上摆甜白瓷牡丹旧窑花斛...”边说着边抬头,却看见壁柜上摆着一尊天青蓝暗釉广彩双耳瓶,不由得一气,唤来小宫女过来,指着骂:“...册子上是怎么写的?是瞧不懂字儿还是看不清名儿?里边是要插大红色的西府海棠花儿,你却用天青色,叫别人看见了,怎么说我们凤仪殿?红配绿,丑得哭!”
那小宫人唤作碧玉,眼里包着一泡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行昭,蒋明英是皇后身边的姑姑,是掌事,被她拿手点着头骂,是小宫女儿的荣幸。可温阳县主一向性情温厚,也只能朝她求救解围。
行昭耳朵边儿听着蒋明英拿着细声细气的语气去教训宫人,便觉着乐,笑着招手将碧玉唤过来:“...名字里头有碧,就什么都愿意放青色?那莲玉名字里头有荷花儿,蒋姑姑名字里头有花的蓓蕾,她们就尽管放荷花儿和蓓蕾的东西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莲玉的腿脚还没好利索,可今儿个的事儿大,行昭放心不了莲蓉在身边,便点了莲玉跟着。
莲玉一听笑了起来,蒋明英见行昭接过话茬去,又说得轻快,不禁也跟着笑。
那小宫人破涕为笑,又不好意思起来,怯怯地踮着脚去够上头那个双耳瓶,又抱着去库里换。
行昭笑着看一番动作,边转了眼同蒋明英说着话儿:“劳烦姑姑给阿妩瞧瞧预备下的香吧?”
蒋明英应了一声,从小案上拿了个红漆匣子过去,行昭单手接过一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郁的香气。
行昭又探头瞧了瞧,里头满满地堆了赤的、紫的小锥子模样的香料,仰着脸笑着同蒋明英说:“姑姑不亏是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得力人儿,事儿一桩一桩地办得极为妥帖。”
蒋明英嘴角含笑将匣子合上,也不推诿也不自贬:“这桩相看定得急,只能有这么点时间准备,到时候随机应变和灵活机动才是最重要的。”
行昭笑颜更深了,又听蒋明英絮叨起来,“给您独个儿辟了件屋子,又特意让小厨房给您备下了焦边儿豆腐果,今儿个您也该换药了,张院判过会子过来,就不经过大殿,直接请到花间里去,您看可好?”
行昭笑着点头应了。
里间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急促促的脚步声,行昭赶忙下炕趿鞋去瞧。
原是二皇子拉着六皇子过来了。
二皇子一推门,却发现里头只有几个小宫人在打扫,蹙着眉头便又拉着六皇子往外走,却被行昭拦住了。
“二皇子,六皇子,这是在做什么呢!”行昭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个做事儿风风火火的愣头青,又见六皇子沉着脸跟在二皇子后头,便赶忙招呼:“是来给皇后娘娘问安的吗?”
小娘子的声音脆脆的,二皇子本来欲离,却见小娘子的左脸上还有道疤,不由止住了步子,身子往前探了探,口里说着:“嘿!我说白玉膏没用吧!你且等着,明儿个我就出宫去帮你买双凝膏回来。上回我院子里头的丫头遭热水烫伤了,擦了双凝膏几天,嘿!好了!”
行昭已经对二皇子的一惊一乍见怪不怪了,突然听出味儿来了,再将眼神落在六皇子身上,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前两日送来的双凝膏压根就不是二皇子的谢礼,是六皇子自个儿买来送过来的!
六皇子刷地一下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儿上,撇过头去,手背在身后,眼里直勾勾地看着雕着博古的屋檐飞脚,推了推二皇子,不太自然说着:“你不是要去给皇后娘娘和几位长公主问安吗?她们应该先行一步,已经去了畅音阁了吧...”
落实了六皇子的突然示好,让行昭有些愣愣的,是在拉拢?还是他想另辟蹊径讨好方皇后?还是仅仅在怜悯她?
六皇子小小的年纪,言行举止却让行昭摸不透,从那次在临安侯府里头他表现出来的冷静和谨慎,在到素日说话时的字斟句酌,六皇子周慎表现出来的个性让她看到了贺琰和黄沛的影子,她算是怕了这样的人了。
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愿意和这样的人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是拉拢也好,怜悯也好,她都接着,却无以为报。她一个小小的孤女,除了方皇后的恩遇,再没有一丝半点能够让人有所图的了。
“是呢!去畅音阁了!”行昭高声笑道,又言:“您可得抓紧点儿,别一会儿您过去了,皇后娘娘又带着几位姐姐回来了,一来一往可又错开了!”
二皇子眼睛一亮,掩了口,压低声音问行昭:“闵家娘子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玉色!”行昭笑眯了眼睛,眼神再没有往六皇子那头望,语气轻快,“梳了高髻,裙边儿还绣了红褐色的君子兰纹!”
这个二皇子,连人家姑娘的面貌都没记清楚,就瞄上了!
处事天真又随心所欲,平心而论,二皇子实在不适合成为一个帝王,却能成为极好的伙伴和有义气的知己。
二皇子笑得眉头都舒展开了,又扯着六皇子出了院子,直奔畅音阁去,六皇子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望,似是轻笑似是苦笑一声,便埋首跟在二皇子后头直直往前走。
畅音阁在宫里的东北边儿,离十二宫都远,就怕唱戏的扰着了各宫贵人的清净。
方皇后坐在前头,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案上,眼神跟着戏台在走,不多时就有宫人过来小声附耳禀报,“二皇子并六皇子过来问安了。”
方皇后便探身同坐在最右边儿的王嫔笑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说的就是这两个孩子。老六素日不爱热闹的,都跟着过来问安了,可见对这事儿的挂心!”
王嫔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不多时,两个一高一矮的小郎君便被人领了进来,二皇子穿着藕荷色直缀,率先出声,朗声行过礼:“儿臣给母后问安,愿母后长乐未央!”六皇子随在后头,语气平和跟着问了安。
两人又挨个儿地和坐在座儿上的几位长公主和平阳王妃行过礼,几家的夫人娘子也都起身相互见过了礼。
第八十三章 事实(中)
一路走来,皇后透出的几句口风让闵夫人喜气洋洋的,又见二皇子生得身形颀长,一双星眸配剑眉,鼻梁直挺,心里头更高兴了。
二皇子边抬眼边找穿着玉色衣裳,裙边绣着君子兰的小娘子,一找便找着了,再抬头一看,果然是她!
面如满月,杏眼桃腮,身量小小的,整个人看上去却伸展随意又安逸极了...
二皇子强抑住心头的澎湃,朝前拱了拱手,语气更加柔和:“恪见过闵娘子。”
闵寄柔脚往后靠了靠,再一抬头,能看见少年像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眸,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手不知道往哪处放了,脸却自有主张地红了,忙侧开身避开这个礼,结结巴巴地回之:“二皇子安好...”
王嫔立在角落里,欢喜得眼眶红了一周,她穷尽一生想要的,她的儿子唾手可得,不对,也不是唾手可得...
再拿眼看了看笑着看两个年少人的方皇后,就算这是一个交易,但也是一个互利吧!
两人挨个儿行完礼,又同几位姑母寒暄几句后,便起身告退。
众人的眼神再看向台上,戏已经到最后一场了,正演到柳文怜欢欢喜喜地穿着正红色的凤冠霞帔候在门口,等她充军迟归的夫君。
看郎君策马疾奔归家,却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柳文怜却出人意料之外地没有演哭戏,却是笑吟吟地轻捻着水袖,替面前的情郎轻擦去额角的汗,声音拖得绵长婉转又柔和深情:“郎去已十载,妾迎望家门。如今郎还归,妾备饭与茶。”
你走了已经有十年了,我却日日备下为你接风的茶与粮,你回来我便服侍你宽衣用食,就像你没有离开的时候那样。
有时候痛哭流涕,却并不一定会让人怜悯,有可能反生嫌恶。
而有时候没有眼泪的大团圆剧目,却并不一定让人欢喜。
这样的大团圆,看得方皇后的眼里涩涩的,她无端地想起了自己惨死的胞妹,贺琰到底知不知道他失去了一个怎样一心崇敬着他的女人?
欣荣先带头拍掌,这样的日子不合适哭出来,只能笑着怪戏台上的人:“...真是聪明!挖空心思地想让人哭,我却偏不哭!只叫他们自个儿难受去!赏二十锭银子吧!”
应邑哭得稀里哗啦地,手里紧紧攥着蜀绣丝帕,忍着不哭出声儿。
方皇后往后蔑了她一眼,挥了挥袖子,高声说了一个“赏”字儿,算是对这折戏的最终评定。
戏台上劈理乓啷地又忙活开了,戏终究是戏,不可能一直沉溺其中,人生还要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
等下一折戏敲锣打鼓地演罢,各人的情绪也收拾好了,方皇后听林公公附耳轻语一番,便笑着起了身,欣荣长公主上前两步扶住,只听方皇后缓声缓语地招呼着:“...皇上已经往凤仪殿去了,两位大长公主也出了府了,咱们便也回了吧。”
安国公石夫人心头一揪,这也只有皇家这样相看儿媳了!平日里哪家的公公还亲身过来相看儿子媳妇儿呀?
“皇上这几天日理万机的,却还要腾出时间过来,臣妇于心不安...”陈阁老夫人更敏锐一些,西北是战是和,皇帝还没拿出个章程来,可看最后入选的这三家,自家是坚决地主战,闵家更别说了,信中侯都还在西北没回来,安国公石家在朝堂上没实权,更说不上话。
三中有二,是主战的。
这算不算间接地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了呢?
闵夫人走在最后,神色如常,既没搭腔又没变颜色。
方皇后心里却知道皇帝过来是做什么。女儿像母亲,安国公夫人沉不住气,陈夫人却又有牝鸡司晨的嫌疑,看来看去,还真是只有闵家最好,这也算是两个小儿女的缘分吧。
应邑走在后面,慢慢地走,从最初被欣荣激怒,到将才的情绪失控,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空空的,脚更是软得没了气力走路。
中宁在旁边扶着她,凑近耳朵说道:“没气力撑着就别硬撑,要不要去太后那边坐一坐?怎么这几天瞧你脸色,都有些不对劲。”
应邑感觉腰酸极了,却咬着牙摇头。
方皇后是个多精明的人,给她一个一,她能猜出十来!
天色沉了下来,小宫娥在前头一人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六角宫灯,廊间高高挂起的琉璃宫灯将光照得明明亮亮的,待一行人到了凤仪殿,里间的装束摆设已经规规整整的了,貔貅瑞兽的香炉摆在花斛旁边,袅袅飘起来一缕青烟。
蒋明英立在门廊里身后跟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见是人回来了,扬声唤道:“掌灯!”
便又有几个留着头的小宫娥蹑手蹑脚地进了里间,又有两盏红澄澄的宫灯摇曳着起来了。
一行人进去按着位分坐定,留出一个上首来,又在左右下首留了两个位置。
没隔多久,万阳大长公主和平阳大长公主就相携过来了,又是一番见礼接过不提。
等天色完完全全地暗下来时,皇帝终是来了。
今日几个外命妇就不避到隔间里头了,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皇帝的眼神从三个小娘子身上扫过,瞧不清楚喜好,沉声道了句:“都平身吧。”
气氛一下子变得拘谨了很多,信中侯是和皇帝一起长大的,闵夫人自然是见惯了天威的,可怜了安国公夫人和陈夫人,垂下眼睑,方皇后问一句便言简意赅地答一句。
幸好还有欣荣长公主和平阳王妃在插科打诨,“我记得以前听人说,有一回柳文怜去唱戏,中山侯夫人打赏了五十锭白银。中山侯刘家可真算是有钱了。”
平阳王妃噗哧一笑,回:“他们家在通州也有庄子,在保定也有良田,连在高青都置了产地,他们不富谁富?”
方皇后含着笑静静听着,沉水香安宁沉静,今日嗅起来又夹杂着一点别样的回甘,再朝皇帝望过去,见皇帝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欣荣是放在方皇后宫里养大,他也一向把欣荣看作像女儿一样的妹妹,又听皇帝笑着问:“那你今儿个赏了多少?”
欣荣瞪圆了眼睛,语气透着欢快:“整整二十两!今儿个出来到嫂嫂宫里头,身上就没带多少银子,哥哥您看!钱袋子一下空了!我赏了二十两给柳文怜,您就赏二十两给欣荣吧!”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
皇帝周衡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君王,相比先帝来说,他的君臣之别分得更清,今日过来有对二皇子的重视,对选妃的重视,也有方皇后力邀的缘故。
“您来,臣妾心里就像有了杆秤似的,皇上本来膝下子嗣就不丰,统共三个儿子,二皇子既是您的长子又是皇家下一辈第一个娶亲的,您不得慎重些?人都是有偏好的,万一臣妾喜欢这个,那臣妾同您转述的时候一定是偏向那家娘子的,可万一您看重的偏偏又是另一个呢?”
一番话说得皇帝连连称是。
见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华灯初上,方皇后便笑着让人传膳。
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满室静谧得只能听见偶尔瓷器碰到瓷器的声音。
时间拖得越久,应邑感到自己越发地撑不住了,腹中绞痛,额角直冒冷汗,她死死咬住唇瓣,不让呻吟声溢出来。
皇帝用过一勺清炖鲋鱼片儿后,便挥手示意将这道菜撤下去,余光却瞥到幼妹一手紧紧捂住肚子,一手死死扣在桌缘上,满头大汗,不禁蹙了眉头,低声向方皇后说道:“你看应邑是不是不舒服?”
方皇后一抬眼,眼神却自有主张地飘忽到了壁柜的香炉上头,声音渐轻,却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显得空洞且震耳:“应邑,你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口味?”
应邑忍着痛,正要开口回话,心上却又泛出一阵恶心,“哇”地一声歪了头吐在了青砖地上。
侍立在旁的几个宫人赶忙上前来清扫。
“张院判在哪里!”方皇后镇定的语气让在场的人原本不安的心镇定下来。
蒋明英越众而上,佝身道:“张院判在花间给温阳县主上药。”
皇帝带了些庆幸地,温声急言:“幸好就在旁边儿!温阳县主的药早上晚上都不碍事,让他快过来给应邑长公主...”
“别!”应邑赶忙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加重了语气:“别!只是受了风寒,我去母后宫里头歇一歇就好了,别误了大家的兴致!”
边说边扶过身旁侍女的手起了身。
方皇后蹙着眉头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地朝皇帝望过去。
应邑一起身转后,竟惹来欣荣的一声惊呼,“三姐的裙子后面有血!”
众人哗然,中宁哪里还坐得住,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应邑陡然的深居简出,穿着的宽大的外袍,长公主府里明令禁止的不许燃香不许熏香,哪里还猜不出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几步大跨步上前,一把搀住了应邑,提了提声量:“你说你!小日子来了都记不住!”
“小日子来了怎么会吐!”
方皇后肃然立身,紧接着中宁的话,又余光瞥见皇帝也面露疑惑,便一句赶着一句地说出口:“把张院判请过来!扶应邑长公主去里间躺着,别让她胡乱走动!”
第八十四章 事实(下)
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蒋明英快步上前,想要扶过应邑。
应邑靠在中宁的身上,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不可以让太医过来,否则,纸怎么可能捂得住火!
“我说了我没事!”
应邑捂着肚子侧开身子,一把甩开蒋明英伸过来的手。
皇帝双手撑膝上,沉吟出声:“快把应邑长公主扶到里间去!请张院判过来,独擅千金之科的王院正也一并请过来!”
一锤定音。
蒋明英快步往外走去请王医正,去花间请张院判的碧玉已经敛裙跑没了踪迹。
方皇后看了中宁一眼,亲身从左侧扶过应邑,口里同在座几位交代:“...病来如山倒,这也不知是怎么了!欣荣你先招待着几位长辈和夫人,本宫扶三娘进去瞧一瞧。”
“朕也跟着,要不要去慈和宫报个信儿?”皇帝随之起身,问道。
方皇后微不可见地将眼神落在了平阳大长公主的身上。
“顾太后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还没尘埃落定,去打搅她做什么?”平阳大长公主边说边将手扶在身畔的宫人臂上起了身,婚姻生活的不顺利,丈夫的懦弱无能让她养成了说话低沉的习惯,“也不是年轻媳妇了,做个什么还需要长辈时时刻刻在旁边儿镇着才安心?我去守着就行了。”
方皇后连连称是,扶在左边儿,中宁在右,一左一右架着走不动道儿的应邑,前头的人看不见裙上的一团血慢慢地往四周漾染开来。
坐着的欣荣却一把将嘴捂住,靠在平阳王妃的身上,脑中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却不敢说出口。
应邑垂着手,被架在中间,拖着向里走去。
她很痛,养尊处优半辈子从来没这样疼过,小腹里一绞一绞地像是被一双手一把揪在了一起,一波连着一波的紧缩时的痛苦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腹间酸楚又胀鼓鼓的,直直往下坠,像是要坠入了无尽的深渊当中。
欣荣说她裙子上有血...难道她的孩子,只能变成一滩血肉吗?
她不怕太医诊出喜脉来,她只怕这个孩子没了。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与她最心爱的男人的孩子啊!
应邑痛得浑身没气力,只能在喉咙里发出一管呜咽的声音,再一抬头,已经是满脸的泪,双眼迷蒙能看见红彤彤的灯光摇曳在风中。熟悉的不熟悉的,憎恶的扭曲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如同虚影一般相互交错而过,她瘫在中宁的身上,恍惚间像是看见了方福白白圆圆的脸。
方福那个贱妇不是死了吗!她来做什么!复仇?她下了地狱,就要把这个孩儿也一同拽扯下去吗?
应邑扯开喉咙尖叫了一声,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方礼,想扑过去却险些从中宁的手臂间划下来,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嘴角嗫嚅,听不清楚在叫些什么。
中宁将她拢在怀里头,一下一下地拍着应邑的背,轻声安抚着。
方皇后神态自若地吩咐人将应邑抬到炕上,又连声吩咐人打热水上热茶来,先让皇帝避到了内间,又请平阳大长公主落了上座,这才半坐在了炕边儿,拉过应邑的手,发现她手心里头汗津津的,不由心头大快。
“你且忍着点儿,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其他的什么病,咱们都静下心来好好治。千万莫要讳疾忌医。宫里头的小娘子从初葵来就月月拿药将养着,哪会出了嫁倒还小日子一来就疼得上吐下泻的?”方皇后眉眼缓和下来,温声缓气地劝她:“张院判是本宫素来得用的,王院正更是皇上钦点的太医,两位名家会诊,你直管放心,铁定诊不错儿。病多重都不要紧,最怕的就是误诊延诊了...”
这厢是方皇后一人在唠唠叨叨,那厢却能听见碧玉慌慌张张的声音。
“温阳县主!不好了!张院判...请张院判...”碧玉跑得差点乱了步子,一撩帘子见行昭闭着眼安安分分地坐着,张院判在轻手轻脚地给擦着药,连喘了几口粗气儿,才将话儿说清楚。
“应邑长公主突发急症,请张院判过去瞧一瞧!”
碧玉话音一落,张院判手随之一抖,白玉膏清润的凉意便往下一划。
“蒋姑姑分明没骂错你。”行昭睁开眼,神情不动地先嗔碧玉,又缓缓起了身,笑着同张院判道:“您快去吧,火急火燎地来请您,怕果真是急症!”
张院判佝着腰应了一声,急匆匆地拾掇了药箱子,举步往外走。
“张院判,您等等!”
行昭轻声唤住,张院判的脚步停了停,复而展颜一笑,言道:“医者仁心,张院判给我上药的时候,行昭看到的,不是畏缩不是嫌恶,而是神情专注且眸中有怜悯,这些都仅仅是出自一个医者对病患的至真至诚的关怀,行昭心头感激。”
张院判听得很舒坦,心头却忍不住狐疑,在这样刻不容缓之际....
“行昭耳闻应邑长公主一向身子骨康健,如今却突来急症,来势汹汹。您一定要沉下心来,手段坚定地切脉诊脉。行医问药最怕的就是误诊,若是因为心里担着怕,便将病症藏一半说一半,那害的便是病患自己个儿,让身边儿的亲眷家人也跟着担惊受怕,最后大夫自己个儿还会被落个庸医误世的名声...”行昭话说着,却像是想起伤心事一样,嘴角一瘪,便嘤嘤哭了起来:“行昭母亲便是这样去的...”
张院判听得迷迷糊糊的,见素来乖巧懂事的小娘子哭得这样伤心,又觉得行昭十足可怜,转过身来安抚:“温阳县主千万莫哭,这才擦了药呢...微臣都记着都记着呢,若是实在是疑难杂症,微臣也不能够打肿脸充胖子啊。若是诊出来了病症,那铁定就是照实说,照方子抓药了呗。”
行昭眼泪蒙蒙地点点头,让莲蓉去送他出去,扭身便往回走。
莲玉跟在后头,似是沉吟了很久,终究问了出来:“姑娘不跟着去瞧瞧?”
“瞧什么?招呼着大家伙儿都去瞧瞧皇家公主是怎么出丑的?”行昭再出言时,语气里已没有半点哽咽,听上去十分冷静:“人都是要颜面的,我一个寄人篱下的外臣女知道了这层皇家秘辛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姨母不是母亲。前戏做足,如今大戏登场,只待各角儿粉墨上演吧!”
莲玉隔着琉璃窗板,往外望了望,正殿里灯火通明,此情此景,多像大夫人去时的那个晚上啊。
凤仪殿五进五出,从行昭待着的花间走到正殿旁边儿的里间,张院判一路上走出了一脑门子汗,凤仪殿的小宫娥知机,一路领在前头,自出了花间就再没说过话。
一进里间,气氛沉闷,张院判鼻尖能嗅到轻轻的血腥味儿,心里头一颤,跟着便瞧见了盖着褥毯卧在炕上的,紧锁眉头,阖着眼,面色卡白的应邑长公主。
“平身!”方皇后一挥手,止住了张院判的行礼,又加紧道:“快给长公主瞧瞧!一直渗着血,问她肚子痛不痛,她也只说不痛,可这模样哪像不痛的样子啊!”
张院判佝着身子,伸手去把脉。
方皇后本是陪万阳大长公主坐在一旁,如今也缓缓起了身,见张院判的神情愈渐凝重起来,心头也跟着悬吊吊的,轻声问:“可是急难?”
张院判如今像置身于火中,又像在冻冰层里,脉来流利,如盘走珠,指尖在脉上能感到珠子在盘里滚动时的感觉一样,应邑长公主的这把脉,分明就是喜脉!
可胎儿的脉动已经变得十分细微了,又闻身后出血,张院判张了张嘴,口中生涩,他竟然在一个寡居的皇家公主身上诊出了喜脉!
方皇后问过一遍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了,眼瞧着张院判的脸色从青到白再到青,轻咳一声,说道:“张院判没诊出来?世事难料,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纵是国医圣手,也有被疑难杂症难住的时候。可长公主一直在渗血,总要先将血止住吧?”
张院判僵在凳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辈子,一路升迁,不仅靠的是他一手过硬的医术,更是靠他懂得趋利避害,一向离皇家秘辛远远的...
怀了孩儿,瞒得过一两月,哪里瞒得过十月。瞒得了十月,到了呱呱落地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张院判发了懵,他知道不将这件事说出来的后果,更知道将事实说出来的结局!
“将话儿藏一半说一半...害的既是病患,也是病患的家眷,更是医者自身...”
脑中陡然想起了行昭的话,再抬头看了看应邑长公主,却看见了她嘴边噙着的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嘴角嗫嚅正想开口,却听见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张院判,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儿...”应邑嘴角扯开一丝笑,反手握住张院判,声音低低的,却含着哀求和决绝的力量,“您没诊错...含参片也好,喝黄芪也好,求求您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
应邑的眼泪伴着话声,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打湿在襟口。
“三娘,你有孕了!?”
万阳大长公主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鬓间花白的老人家将音量提得高高的。
一阵风“呼呼”地吹来,除了能听见枝桠晃动的声音,大殿里头的人还听见了万阳大长公主的这句惊天之语。
第八十五章 震怒(上)
平地突起惊天雷。
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大殿里头“轰”地一下炸开了锅,几家外臣夫人恨不得将耳朵眼给堵上。
闵夫人不可置信地朝里间望去,面色一敛立马反应了过来,连忙起了身,拉过闵寄柔便要向欣荣告辞。
“应邑长公主突染恶疾,臣妇身为外命妇心里焦急,只是人都堆在这里头,病患最忌空气污浊...”
欣荣心头的猜想被证实了,眼从那扇隔板儿上一闪而过,将才方皇后离开前说让她招待的那句话,就等于将她放在了凤仪殿暂时主事人的位置上,面色微沉,一一扫眼过去。
脑中电光火石,直觉这件事儿不简单。
“几位夫人就先回去了吧,应邑长公主好与不好,明儿个我都给你们递个信儿。”欣荣脸上稍纵即逝的震惊瞬间换成了娇俏,边说着话儿边亲亲热热地去挽过闵夫人的胳膊扶着往外走:“...你们家小娘子是个贞静贤德的,我恨只恨自个儿还没生儿子...”
话里话外,没伏笔也没警告。
闵夫人的心落下一半再转头看了看华灯久上的凤仪殿,人来人往的,这等丑事想捂都捂不住。
方皇后是个谨慎冷静的人,走一步想十步,将才分明就觉出了应邑的不对,还让默许这些人都留在殿里头,或许她压根儿就没想捂住...
石夫人紧紧挽着陈阁老夫人,再将亭姐儿捂在怀里头,低声教训,“刚刚你什么也没听见!”
欣荣陪着几个夫人出殿门,皇后没出来让王嫔走,王嫔根本不敢动,敛着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儿,平阳大长公主扫了王嫔一眼,缓缓起了身,扶着宫人的手臂便往里头走去。
一进去就听见了皇帝压抑着震怒的声音。
“这到底是谁的孩儿!你若铁了心不说,朕就一个一个地问,从你身边儿的丫头到你府里头的妈妈,看看是牢里头的刑具硬气,还是人的嘴硬气!”
平阳大长公主“唰”地一声撩开帘子,眼前是狼狈不堪颤颤跪在地上,嘤嘤哭着的应邑,一脸铁青坐在上首的皇帝,还有面色如常却眼中带了些心悯的方皇后。
万阳大长公主见她进来,眉眼一挑,指着跪在地上的应邑,语中有揶揄有鄙夷。
“都说大周朝的公主一辈儿一辈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儿个算是瞧见了。小娘子嘴硬,只哭着要保自个儿肚子里的孩儿,余下的什么也不肯说,气得皇帝不行。”
皇帝一听,更加抿了抿唇,再垂眼看看哭得面目全非,还不忘紧紧捂住肚子的幼妹,气上加气,连声道了几个“好”,提高了声量:“张院判!配一碗落胎药来!药力要狠!要让长公主一气儿喝下去再没了后顾之忧!”
“您这就是关心则乱,在说气话呢!”方皇后拦住皇帝,上前两步轻轻提起应邑,素日冷肃的语调缓了缓,“如今在场的都是你的至亲,你有什么就说,捂着干嘛啊?你也是近三张的人了,今后就算是嫁了人还能有多少机会能怀上孩子?这世上女人家最辛苦的就是一辈子没孩子...”
方皇后话说到这儿,神情黯了下来,看着应邑微抖的毫无血色的唇瓣,还有裙后愈渐加深的殷红,慢条斯理开了口:“皇上是谁,是你亲哥哥!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你不松口,你叫皇上怎么帮你做主?怎么保你肚子里头这个为父不详的孩儿?”
应邑一听,佝下身子捂着肚子,明明就没了精气神儿的人,眼陡然迸发出一道精光,又如同陨落星辰一样堪堪黯淡下去。
直摇头,像停不住了似的,哭着去拽皇帝的手,语声凄厉。似乎是用尽了一声的力气,念着:“哥哥,孩子快保不住了,我能感到他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哥哥...”
皇帝眉间锁得愈深,到最后索性一把扭开头,不再去看她。
方皇后叹了口气儿,带着斟询的口气问皇帝:“您看,要不就先让张院判...”
“皇后,如今可不是宅心仁厚的时候!”平阳大长公主打断方皇后后话,皱着眉头将应邑从皇帝脚下拉开:“前朝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通奸,辩机被斩,高阳幽禁。万一三娘怀的是小厮,和尚,街头走巷无赖的种呢?保下来平白打咱们周家的颜面吗?您别忘了,您的大公主欢宜还没嫁人呢!索性先将孩儿落掉,再一步一步地把孩子父亲身份逼出来,是赐碗药下去也好,还是杖毙也好,这都是后话了。”
应邑往前扑,扑了个空,纵是痛得像一把钝刀在她的体内一点一点地磨,她也清楚地知道不能将贺琰讲出来,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讲出来!方福才死了一旬,孩子却有两个月,心头将逼死方福那一串手段又过了一遍,如果,如果被查了出来,就算她是公主,也逃不掉三尺白绫,更别说贺琰了!
说了,玉石俱焚。不说,就只有拿孩子的命去填。
应邑死死咬住牙关,捂着肚子瘫在炕边,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一环扣着一环,她怎么会被逼到这样的绝境里来...
皇帝也觉得平阳大长公主的话有道理,应邑打死不说,难保不是因为男方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
终是下了决心,半阖了眼,朝张院判敷衍地招招手。
应邑想将手握成拳,却发现手指已经僵成了一根儿木头,用尽气力,也没办法握紧。
“等等!”方皇后沉吟一言,再抬眸,眼里似乎是有恍然大悟和下定决心。
自己亲妹做下这等丑事,皇帝的耐性已经要消磨殆尽了,一听是方皇后的声音,到底敛了怒气,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如果三娘肚里的孩子父亲是一个身家清白,既不是下九流,甚至还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人呢...”方皇后幽幽开口,见皇帝陡然大怒,连忙上前摁住皇帝,加快了声儿:“您切莫怪罪臣妾知情不报,臣妾是实在...是实在没往那处想啊!谁能想到三娘就...就..唉...”
应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儿少了,耳边“嗡嗡”地听方皇后的话,心里挠得直慌。
“快说。”皇帝听出了些门道。
方皇后望外殿看了看,再四下瞧了瞧,长长叹了口气儿:“臣妾也是才听说的,好像是三娘和冯安东冯大人走得很近,冯大人是梁将军原先的妹夫,出身不显,在庙堂上的名声也太过刚直了些,或许三娘是怕您和太后不同意,才一直瞒了下来。如今却看三娘打死不说,想来是为了护着冯大人。臣妾看您似乎是决心已定,又怜悯这对儿情谊深重的有情人,这才忍不住捅破这层纱。您自个儿想想,应邑多大了?膝下也没个孩子,如今总算是有了,虽然男方有些缺憾,但也还算是凑合吧...”
应邑浑身发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如同饿狼般惨烈地看着方皇后。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要她拿她与贺琰的情分和她后生的幸福来换肚子里头的这个孩儿!
若是不顺着她说,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做掉孩子,随后便会逼问出贺琰,光是德行不究,贺琰的前程就算是完了,她将贺琰的前程搞毁,他们之间的情分就算是彻底完了...
“方..礼...”应邑怒极攻心,口中陡然涌起一股甜腥,“哇”地一声,一口血喷在地上,喷溅起了几滴,堪堪沾染到方皇后绣着暗金丝凰纹斓边上,天碧色的底儿,配上几点殷红,显得好看极了。
方皇后不在意地将脚抬了抬,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又让缩在角落里的张院判出来,“...快给应邑长公主瞧瞧!”
“你在深宫内帏中,听说,听谁在说?”皇帝敛了眉头,问。
外间有欣荣和王嫔窸窸窣窣说话儿的声音,方皇后蹙着眉头说:“是王嫔同臣妾说的,二皇子路过冯府的时候见着了,再在周围细细问了问,原来左邻右舍也都知道。王嫔是个谨慎的人儿,和臣妾漏了几个意思,也没说明白,想来是为了护着三娘的闺誉吧。”
“闺誉?别人晓得帮她护着捂着,她自己却不知羞!我们皇家的名头都快被一个跋扈的公主败光了!”
皇帝、平阳王、应邑三人同母,顾太后历经沉浮一点一点爬上去,经历过的生死艰辛,应邑不清楚,他和平阳王却一清二楚。吃过苦的爹便舍不得自个儿孩儿受委屈,对自个儿妹妹也是这样的心。
到底是从小宽纵到大的血亲,看应邑吐血,皇帝心头一揪,摆了摆手:“把她抬到罗汉床上去!这里不是正经休养的地方,过会儿膈着她了,又该叫唤了!”又转头吩咐:“...把王嫔叫进来!二...”皇帝一顿,这种事情怎么好叫二皇子,开腔:“就把王嫔叫起来!”
应邑面色如纸,卡白卡白地瘫在应声而入的丫头怀里,一双眼睛半睁不睁,只死死地盯着方皇后。
方皇后眼神向下,从应邑身上蔑过,倒是个聪明的,一想就想明白了。
不怕人聪明,走在老林子里,直管你怎么绕,是个死局就只能落得个死的下场。
应邑被人抬着入里间,张院判跟在后头,脑子转得极快,皇帝被说保孩子皇后也只说了瞧大人,那就维持现状便好了,这厢的人将走,一屋子的血腥气儿还没散开,王嫔便靳着手臂,迈着莲步,袅袅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