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嫡策TXT下载嫡策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嫡策全文阅读

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震怒(下)

    王嫔一副不急不缓地走进来,这步唯一不能确定的棋,让方皇后心里头打着鼓。

    充盈鼻腔的血腥气味,王嫔像是没闻到。将才她在外殿就细细地想了这前缘后因,确认了就算实话实说,对她也不构成什么妨害。

    “应邑长公主和冯安东往来甚密,是你同皇后说的?”皇帝沉声问。

    王嫔眼睑微垂,就从蒋明英将走到院子口,就有小宫人叫她追了回来,不让她再去请王医正上,就能够看出,应邑自个儿已经承认了有孕,至于有没有说出冯安东,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个女人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承认寡居有孕,至少表明她对这个男人是怀着一种保护的心态的。

    王嫔点点头,柔声缓调:“是嫔妾。皇后娘娘是应邑长公主的嫂嫂,嫔妾不敢去烦顾太后,便将事儿给皇后娘娘说了。”

    “别的人...”皇帝想起将才皇后所说,冯家的左邻右舍都说看见过应邑往来,终究还是沉声问道:“别的人知道吗?”

    “这件事是二皇子无意当中撞破的...”王嫔飞快抬起头,沾上了二皇子,将才不急不缓的模样变了一变,她尽力将二皇子从这件事中淡化出去:“二皇子同嫔妾说后,嫔妾便嘱咐他,切记再别说出去。二皇子哪里不知道这件事儿的严重,自然是满口应承,那孩子又是个心宽的,如今再问他,只怕他也快忘了。”

    方皇后松下一口气,从将才皇帝又去请王医正,这摆明就是皇帝要多一个人多一重肯定,再到皇帝宣进王嫔,她一颗心悬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是王嫔立时反水...

    除掉应邑肚子里的孩子,虽也大快人心,可还不够!

    皇帝将才已经信了,或者说是不得不信了,冯安东如今确实是最妥帖的人选...

    应邑是顾太后的掌中宝,年近三十却膝下无子,如今好容易怀了一个孩儿,却怎么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怀上的呢!

    是下狠手将孩子落掉,一了百了,还是心一软,成全了这两个人,好歹给顾太后给应邑一个寄托和念想。

    皇帝陷入了两难。

    同样陷入两难的还有里间昏昏欲睡的应邑,张院判心里头慌张,下手施针却还是稳稳当当的,足千里,地机穴,水泉穴挨个儿施过去,应邑呼痛的声音便小了些,裙后的渗血也不那么强烈了。

    应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尚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竟然比全然陷入绝望更让人害怕!

    方礼为主,平阳大长公主将利害关系拿出来,王嫔作证,三方夹击,欺负她没气力说话,竟然让皇上连连称是!

    想着索性破釜沉舟将贺琰坦白出来,皇帝看重皇家体面胜过亲缘血脉,那就大不了做一对死鸳鸯,可她的孩儿又该怎么办呢...

    他还没有用他胖胖的小手拽住爹娘的拇指,他还没能出生来看看这个世间,他若是生了出来,一定会长着阿琰一样笔挺的鼻梁,和她一样的眼睛...

    应邑蜷在蚕丝软缎被里,哀哀地哭着,她哪一边都不想放,可却被逼得无法做出选择。

    张院判将白布垫收在药箱里,往西边不经意地一望,却见那个温顺柔良的小娘子的院子里还高高地挂着两盏素纹灯笼,这样晚了,大概整个凤仪殿今夜都没有办法入眠了吧。

    “小厨房里的薏米今儿个要多了,都泡好了,倒了十足可惜...”莲蓉立在柜角,同黄妈妈轻声说着话儿,眼神却带着焦灼地扫了眼还盘腿坐在炕上描红写字儿的行昭,心里记挂着前殿的事儿,又心疼行昭。

    边快步从架子上取了件儿披风给行昭披上,边小声说着:“您和皇后娘娘在鼓捣些什么,我是不知道。我却知道,您才伤了身子,要早些就寝歇息才好!”

    行昭手头一顿,一抹墨便迅速地被吸进了纸里,索性搁下了笔,顺势拉紧披肩,笑着转了身:“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我便是想睡也睡不了啊。”

    边说话,边支起身来,将朝着正殿的窗棂打开一扇,正殿里头像在正演着皮影的场子,明亮得不像话。

    “你和黄妈妈快去歇了吧。前边儿的事儿不完,我也歇不着觉。”

    莲蓉皱着眉头摇了头,入了宫,尊卑便更甚了,往日还能在姑娘面前摆摆谱,卖卖娇,如今遭蒋姑姑教导得,只认准了一条,主子便是主子,不是什么姐妹,主子更不是什么需要人怜悯和保护的小妹妹。

    “您歇不着,我更歇不着。”莲蓉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前殿里那声尖利的喊叫吓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派小丫鬟去问,却被拦在了门口,话里带了些嗔怪:“您是这宫里头和皇后娘娘最亲的人了,我去打探,竟然还被拦了下来。里边儿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除却几位夫人被欣荣长公主送了出来,蒋姑姑走在院门口被叫了回去,便再打探不到事儿了。”

    “你且放宽心吧,皇后娘娘不护着姑娘,护着谁去?你以为还在贺府呢,生死不由人,到底还有其他几个姑娘郎君,失了咱们姑娘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莲玉腿脚还没好全,半坐在缘边,手里头做着针线,耳畔边虽时有尖利的叫声,却从来没觉得这样心安过。

    再看行昭,发现小娘子讷讷的,直勾勾地望着桌面放着的那盅薏米杏酪珍珠羹,放下手里头的针线,轻声唤了一唤:“姑娘...姑娘...”

    行昭一激灵,朝着莲玉缓缓展开一抹笑。

    回马灯似的,画轴慢慢拉开来。

    《破冰传》是柳文怜的一出好戏,十载未见情郎,这和应邑何等相似。看戏看戏,情到深处便不可自已,看到似曾相识的场面,只会勾起人的无尽遐思。

    可有孕的妇人忌讳动怒,大喜大悲。

    薏米和杏仁,体寒的人吃不得,有孕的妇人更吃不得,她不懂医理,可却知道前世怀着惠姐儿的时候,周平宁身边的奶嬷嬷不许她吃薏米,也不许她吃杏仁。可做炖鲋鱼汤,不放薏米下去怎么会好喝呢?做碧水凝露羹,不放回甘有嚼劲的杏仁,又怎么好吃呢?

    沉水香单闻,味儿太淡了,放三味麝香再加一味芦荟膏,便正正好,嗅起来又清雅又沉凝。

    这还是太夫人教她的呢。

    明明在场都是好好的人儿,没有体弱也没有身娇,更没有怀着孩子的妇人,纵这些是相冲的,可也冲不到常人身上来啊。

    行昭轻笑一声,单手执起了那盅薏米杏酪珍珠羹,羹汤黏黏稠稠的,她爱吃甜食,方皇后却也不许她吃多了,小厨房便想着法儿地变着花样地来讨好——里头赫然有几块儿将化未化的红糖。

    粘稠又鲜红,应邑她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最后也会成为这样呢?

    行昭能在红褐色汤水里瞧见自己的模样,她能看见自己在笑,笑得愈发开心,笑着笑着,眼角便有一大滴泪直直坠了下来,清脆一声滴在汤水里,就像极了血与泪的交融。

    “姑娘!”莲玉低呼一声,忙将身上隔着的绣花绷子拿下来,凑上去揽住小娘子的头,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温声安抚:“...您所受的委屈,让别人怎样偿都不为过...”

    两世为人,前世的她倨傲自负又固执执拗,却从来没有害过人,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

    今生,温和包容,待人待物多了一份了然,少了一份自我。

    心却狠了起来,如今也沾染上了第一滴血...

    “是不会让她失去这个孩子的...”行昭流下第一滴泪后,眼眶便再也没有泪水了,靠在莲玉的怀里,轻轻说道:“她逼母亲去死,我不可能让她失去了一个本来就不应该有的孩子就这样算了的,太便宜她了...”

    “一命还一命,母亲的命,只能由她自己来偿还。”行昭的声音闷闷的,莲玉听得心惊肉跳,方皇后的担心好像成了现实。

    行昭眼前一片漆黑,莲玉的身上芬馥香恬,行昭从她怀里挣开。

    黄妈妈心里疼极了,抹了一把眼泪,撩开帘子拉着莲蓉出门去。

    行昭像积攒了一箩筐的话想说出来,看着莲玉便直愣愣地开口。

    “大庭广众之下暴露有孕,引起皇帝足够重视,应邑怀了两个月甚至更长,而母亲才死了一个月,为了贺琰,应邑不可能一开始就咬出他来,可孩子就保不住了...这时候抛出一根救命草来,只要应邑认下冯安东就是孩子的父亲,那皇帝为了遮掩事实和保全颜面,也会让应邑保着孩子嫁进冯家...”

    行昭粲然一笑,抬头望了望天,继续说道:“我的母亲死了,她却怀着孩子继续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问世间情为何物,怎叫人生死相许。应邑看什么看得最重?为了情爱,她不惜铤而走险,不惜忍气吞声,不惜犯下罪孽。我们且等着吧,就算是应邑为了保住孩子,承认冯安东是孩子的生父。可当外面的流言沸沸扬扬之时,就算应邑揭开谜团说出真相,皇帝愿意让她嫁给贺琰。按照贺琰的个性,也不可能再娶一个与别的男人有过流言的女人了....”

第八十七章 抉择(上)

    正殿的灯亮了多久,行昭就辗转反侧了多久,一阖眸,眼前就遍是混沌与虚无。

    满腔的心事,沉甸甸地,既然压得人睡不落觉,行昭索性麻溜地爬了起来,吃力地将窗棂挨个儿撑了起来,从缝儿中小觑,正殿里的灯一盏一盏地落了下来,光影闪烁中回归黑暗。

    行昭一颗心放下了。

    大清早的,行昭便爬了起来,坐在菱花铜镜前头,左瞧瞧右瞧瞧,小娘子面润色红,一张粉黛未施的脸就像才剥壳的鸡蛋似的,到底是仗着年轻,底子又好。要是放在前世,一夜没睡,形容邋遢得,第二日起来连姨娘们的行早礼都别想见...

    心里头在胡思乱想着,莲玉手里拿着双凝膏进来,见行昭起了身,便细声细气地说:“...前殿已经撩了帘子了,妃嫔们的问早礼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蒋姑姑遣人来问您是在小苑里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是去殿里用膳?”

    昨儿个出这么大的事儿,凤仪殿又不是像铁桶一样,水火不进,莫说别宫的眼线了,就是顾太后,铁定也安插了人手在这里边。

    沸沸扬扬的,今儿个又是一场硬仗!

    “去前殿吃,陪着皇后娘娘多用些。”

    行昭边说边起了身,往前殿去。

    一进里间,就看见方皇后已经拾掇妥帖了,穿了件儿丹凤朝阳蹙金丝正红外袍,梳了个高高的堕马髻,用了一整套的赤金头面,神态轻快地正在用早膳,见行昭进来了,便笑着放了银箸招呼她:“晓得你今早要过来用早膳,特地吩咐准备的素菜。”

    方皇后的镇定让行昭稍稍心安,笑着敛裙入内,一走近却还是见着了方皇后妆容精致的眼下有圈没遮住的乌青。

    “粥是一早熬的枣泥银耳粥,既去疲又补气。乳酪不算荤食,你都要吃完。外疆人就是这么喂孩子的,你看人家一个一个的,长得多健壮啊。以前听别的人家孩子服丧,当家夫人还会偷偷地打个鸡蛋,熬个肉粥给小孩儿吃,就怕饿了那三年,小孩子就长不好了...”

    行昭一落了座儿,方皇后便将一小碗粥推了过来,嘴里头边在絮絮叨叨。素来都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方皇后今儿个却一反常态地打破了规矩,看着行昭行仪庄重地用饭,心里头既畅快又自豪。

    入这后宫几十年,用过的心机,扳倒的人,数都数不清。

    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心里头忐忑不安却又满怀斗志。

    “昨儿个夜里可还睡得安稳?”

    行昭嘴里含着一口甜滋滋的热粥,听方皇后这样问,缓缓咽下,笑着点点头:“安稳。就是应邑的叫声太凄惨了,让人听着有些慎得慌。昨儿个可晚了,张院判估摸着是忙完这边的事儿了,又提着药箱急急慌慌地过来给阿妩将药上完,他瞧上去神色不太对。”

    “张院判是个机灵人,否则我也不会用他这么久,他一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方皇后眼里都是笑,她将欣荣当自个儿孩儿养,却始终在惋惜两人终究是没有亲缘的。行昭却不一样,是她妹妹的骨肉,身上流着和她一样西北方家的血。

    “应邑也就开头遭了些罪,张院判施了针过后,就稳下来了。肚子里的孩子命也大,究竟是保住了。”

    “若是保不住,这一个局岂不就都废了?”行昭神情有些怏怏,拿银箸夹起碟里的那片儿玉兰花炸脆儿,喝下一碗热粥,顿时感到腹中有了着落,起身探了探外面,有一两个未留头的小宫娥神情专注地拿着笤帚扫青砖。

    安静得只能听见“簌簌”地扫地声儿。

    将那片儿炸得金黄的炸脆儿搁在了碟里,愣愣说着:“...阿妩可怕她拼着不要这个孩儿,也要说出临安侯,求皇上做主,皇上又心疼胞妹若再顺水推舟,最后应邑还是嫁进贺家。”

    行昭想起了那个梦,应邑穿着大红的嫁衣...

    “她不会。”方皇后拿帕子轻拭嘴角,看了看摆在落地柱旁边的自鸣钟,轻声说:“按照你说的计谋,一步一步逼着她,将她逼到了绝境时,再抛出一根救命的绳子,如果既能保全孩子又能不让贺琰涉险,我不信应邑会做出玉石俱焚的选择,她不敢拿这两样东西来冒险。”

    方皇后听行昭提起皇帝,眼色一黯,几十年的夫妻情分,谁坐上了皇帝这个位置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何况方家的境况是因为皇帝的一再试探造成的,胞妹的惨死是因为皇家公主的逼迫造成的,如果两个人的心里都将仇恨埋得深深的,那么再深的情意都只会在相互算计中消磨殆尽。

    所以昨天她选择让平阳大长公主做遮挡,她却以一种无奈与好心的立场推波助澜...

    墙角的西府海棠开得正艳丽,重瓣的粉紫纷纷纭纭自成一片彩霞,方皇后心头涩涩的,脑海中无端想起,她才嫁进定京城的那些日子,西北放野了的小娘子陡然被拘在了四四方方的宫廷里,看到的什么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她个性强,顾太后又在折难她——皇家的媳妇儿哪有日日在婆母面前立规矩的。有时候,她站得累了,皇帝就偷偷塞给她几颗杨梅干,两个人相互眨眨眼睛,不说话,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皇帝登基早,朝政都是由几个大臣把持,等皇帝长大了执政了,开头的恩爱就渐渐变成了相互的敬重,开头的心有灵犀就转变成了要在各人身边安插人手,开头宫里只有她一个人,却慢慢地就多了王嫔,惠妃,德妃,淑妃....

    年少时候的爱慕来得常常没有头脑,晕头晕脑地撞进去,再想出来也就难了。

    方皇后轻声一笑,好歹她算是出来了,总比她那可怜的妹妹好了太多。

    行昭想不明白方皇后突然低落的原因,只好将杌凳拉近,握了握方皇后的手,将小手覆在大手上,以表安慰。

    自鸣钟是稀罕物,凤仪殿有一台,仪元殿有一台,顾太后推说用不着,便将那一台赐给了平阳王府。自鸣钟“滴答滴答”极有规律的声音让行昭感到宁静,蒋明英的脚步声伴着“嘀嗒”的声响进来,弓着身子小声禀告:“...王嫔和淑妃来得最早,您看要不要就先去正殿了?”

    方皇后含了下颌,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笑着嘱咐行昭,“应邑长公主如今歇着呢,若是她醒了,就让人端了饭菜送到里间去,顾太后怕也听见了风声了,你也不怕,她要来都会先经过前殿,不能直接就到里间来。”

    行昭重重点头,方皇后还没走出里间,林公公就急急火火地进来了,语声却沉稳着:“皇上在前殿厉声斥责了冯大人!”

    行昭顿感啼笑皆非,方皇后亦是抿嘴一笑,交待蒋明英:“等应邑醒了,你就将这个消息说给她听,叫她自个儿好好地想一想后果。”

    冯安东没家没室没儿女,看上去是这样一个良配的人选,都让皇帝积了火气。

    如果将那人换成贺琰,皇帝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动作呢,应邑应当能够想到。

    “皇上训斥冯大人什么了?”行昭多了个心眼,探出半个身子笑着问。

    前殿已经有一番莺莺燕燕之声了,方皇后笑着拍了拍行昭的手背,也没再听后言,便往前头去。

    林公公佝着腰,觑了觑方皇后脸上满是信赖,将腰佝得更加恭谨了,字斟句酌:“将冯大人上回当场撞落地柱的事儿又提上来说了一遍,冯大人当时说了句‘武死战,文死谏。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下落不明。文臣就该以死表忠谏,而不是缩头缩脑。’,皇上当时气得一把将折子甩在了冯大人脸上,口里直让他立马去死...”

    行昭跌坐在靠椅里,捂着嘴笑得看不见眼睛,皇帝心里头藏着怒,冯安东还做出一派正人君子,万世忠臣的模样,皇帝再想起自个儿妹妹昨儿晚的惨状,不能将气撒在妹子身上,还不能将气撒在臣子身上了?

    “那冯安东又去撞柱子了吗?”

    莲玉跟着在后头笑,出声问。

    “哪儿能啊。皇上气得拂袖而去,冯大人立在殿里头,木愣愣了半晌,始终想不明白,一旬前的事儿了,怎么又被拿出来说道,还让皇上生了这么大的气...”

    林公公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冯大人没急急慌慌去找向公公探主意,倒是临安侯一下殿就去向公公那里问了,向公公是皇上身边儿积年的心腹,哪儿能几说几不说就全捅出来了呢,只敷衍了几句,奴才看临安侯的脸色有些不好。”

    行昭神色一敛,这完全是意外之喜。

    皇帝态度的转变,让贺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冯安东是因为什么被斥责的?是因为他死谏方祈。这会不会让贺琰认为,皇帝在改变对方家的态度呢?

    一想歪,再接着歪处想下去,只会让自己心惊肉跳。

第八十八章 抉择(中)

    行昭又请林公公去外间用饭,又让碧玉去瞧瞧应邑醒没醒,便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半了阖眼养精神。

    里间的官司,外殿正襟危坐的方皇后自然不知道。

    “昨儿个夜里,温阳县主可是又有些不好了?臣妾突然头疼想叫张院判过去瞧瞧,太医院的人却说张院判一晚上都在凤仪殿里。”

    惠妃眼睛亮亮的,小巧的下颌舒展开来,手里端着盏牡丹花开青花旧窑茶盅也不喝也不放,只拿眼带了些隐秘,往上小觑了方皇后一眼。

    昨儿夜里不太平,应邑长公主留在了宫里头,连着王嫔也极晚才回重华宫,她左思右想觉着不对,又怕小产那事儿遭捅了出来,便火急火燎地派人来打探,却被人拦在宫门口,左问右问也没问出个什么名堂来,见方皇后神色如常,却没有想搭理自个儿的意思,暗忖铁定不晓得是出了什么样的丑事,才叫方皇后这样捂着藏着!

    心上来了气儿,便茶盅搁在案上,颈脖探得老长,就去同坐在下首的王嫔说话儿。

    “温阳县主可是皇后娘娘的心肝儿,脸上破了个疤,是好不了了还是怎么着了?”

    王嫔一双清妙目往上头瞥,方皇后低着头喝茶,一副纹丝不动的模样,便展了笑来,正要笑着回惠妃,素来不开腔的陆淑妃倒说话了。

    “温阳县主脸上才留了多大块儿疤?七八岁的小娘子慢慢治,哪有治不了的。话儿若是传出了宫,温阳县主以后又该怎么嫁人?皇上素赞惠妃是个‘口齿伶俐,清丽雅致’的妙人儿。可且记着口齿伶俐,不等于头脑清醒,什么话儿该说,什么话儿不该说,惠妃还是好好地学吧。”

    陆淑妃说话慢极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右上首,平日不出声不出气儿的,这一番话却说得惠妃气结,她一路从贵人做到妃,皇帝喜欢她,宫里头的人自然也不敢刁难她,陆氏一个失了宠的老妇还敢和她呛声?

    张嘴就要还过去,却听见上头方皇后语声沉凝出言:“惠妃既然头疼,这几日就歇在自个儿宫里吧,不用来问早礼了...”

    话音一落,惠妃喜上眉梢,却听方皇后继续说,“白日夜里索性也都别出来了,本宫特地拨个太医给你使,自己个儿待在宫里头,好好静养些时日吧。”

    惠妃瞬时瞪圆了眼睛,这不就是禁足吗!

    她孩子落了,皇后死了妹子,这才被放出来,自个儿身上的嫌疑都还没洗干净,这就迫不及待地要把禁足还到她身上来了!

    方皇后边说边眼神冷厉地瞥了眼惠妃,像一把开了刃的利剑。

    惠妃一滞,将嘴里头的辩解全都吞下去,大不了她过会子哭着去求皇帝!

    “这些日子宫里头事情都忙,二皇子的好事将近,这是咱们皇上头一个儿媳妇,阖宫上下都在忙慌。谁要挑事儿、寻衅自己个儿都悠着点,想清楚点儿。”方皇后舒了口气儿,语声里带着些精疲力竭,眉头蹙在一起,仿佛无可奈何又愁上心头的模样,“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如今在气头上,你们服侍得也经心点,千万莫在宫里头四处打听传言,牢牢记得这一条——祸从口出...唉,今儿个就都散了吧,蒋明英将主子们都送出去吧。”

    方皇后欲言又止的神态,却将众人的好奇都勾了起来。

    陈德妃与陆淑妃面面相觑,陈德妃反应极快,紧跟着起身福身捧场:“...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莺莺燕燕跟着起来行礼告辞,一出宫门口,惠妃便将王嫔一把拉住,顺势拐到了往太液池去的小道上。

    满殿的人一走,留下两列空荡荡的椅凳透着空落落的风,方皇后顿觉支撑着挺起来的力气像是全被抽走了似的,弯了弯脊背,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脑袋里千转百回。

    蒋明英送了人,被外院的内侍拦了拦,听内侍附耳说了声话儿,便更加快了步子进来,面带喜色,埋首在方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方皇后猛地一睁眼,手缩在袖里抖得厉害,语气里有分明的欢欣与兴奋:“走!咱们进内室去!”

    内室坐北朝南,几户窗棂大大打开,便将整间屋子都照得透亮了。

    穿着高腰素色襦裙的小娘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鸡翅木方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低着头看,神情专注极了。

    听外头有声响,行昭一抬头,是方皇后回来了,边笑边将书放在身侧,提了提裙裾缓缓起身:“估摸着是张院判开的方子里有安神的效用,应邑长公主如今还未醒呢。”

    小娘子大大的杏眼,黑而浓密的眉毛,圆圆的白白的脸,认真柔和的神态,让方皇后一下子忍不下了,似是在笑又像是想哭,身子一软便瘫在了炕上,朝行昭招手,全身像是没有气力,却仍旧急声出言:“你舅舅...你舅舅还没死...方家军精兵三千人马,就只剩下了三百,可主将还是大难不死...”

    话到最后,方皇后的眼里闪烁着莹莹泪光,嘴角的弧度却越展越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行昭愣在原地,脑海里反复盘旋着大夫人那日抽到的那句签文,原来是在方祈身上应验了...

    行昭心头涌上澎湃的情绪,似喜似悲,方祈的生还,这对忐忑不安的行昭与强撑底气的方皇后是一个天大的安慰,可又像人都已经落了气儿,救命的解药这才送到手里头...

    母亲啊,你为什么不能多等等啊!

    行昭忍了忍涌上眼角的泪意,轻手轻脚地拿帕子为方皇后擦拭干净了眼泪,一开口,才感到喉咙生涩。

    “庙堂并没有关于舅舅进关的消息啊...”行昭边说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起来,蹙着眉头看着方皇后。

    既然还没死,既然还能将讯息传到定京,那为什么平西关没有一点儿战报传过来?

    方皇后就着丝帕轻轻拭了泪,微微颔首,轻声缓语:“因为他还没有进关,或者说...他就算要进关,也不会从平西关进来,你舅舅也会选择从秦伯龄将军镇守的川蜀一带,绕道入关。”

    方皇后的话像给行昭打开了一扇大门,陡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有时候分崩离析,并不一定要外敌强悍。兄弟阋于墙,这才是最大的危机...”行昭无端想起来年前被指派到西北任提督的梁平恭,又想到平西关破后,也是那梁平恭力挽狂澜...

    “年前西北人事换动,从定京城里调了梁家去任提督,又调了顾太后的自家人任守备,咱们方家在西北经营多年,突然有外人闯入,一块儿饼就这样大,难免没有利益冲突。鞑子看准时机进攻,打了大周一个措手不及,腹背受敌,舅舅索性带着三千方家军破釜沉舟闯出关外去。”行昭纵是两世为人,也都是被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朝堂上面的事是一窍不通,就算如今思路清晰,也觉得自己说得漏洞百出。

    低下头咬了咬唇,往方皇后身侧靠过去,低低说:“可是就算有利益冲突,梁平恭怎么就敢帮着鞑子打大周的主将,他也不怕落下个千古骂名?西北养着的方家军都是舅舅的心腹手下,就算梁平恭是过江龙,舅舅还是地头蛇呢!俗话说的好,强龙不压地头蛇,舅舅为人烈性,怎么着也得和梁平恭拼一拼吧?怎么就会被逼得只带了三千人马就闯关去呢?”

    如同雨后初霁,终于能够透过厚重的云层见到一缕暖阳。

    方皇后撑着这么些天,总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喘不上气儿,可不坚挺着,又能怎么办?就算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也得先腾出一只手来,将应邑给收拾了,难道要眼睁睁地她得意地嫁进自家妹妹的家里去吗!

    连夜联系留在定京城里的方家死忠,费了半旬的功夫才与关外搭上话儿。

    如今心上的石头被搬开了,方皇后行事说话更有底气了。

    “你说对了一,说岔了二,说错了三。”方皇后亲昵地伸手揽过行昭,笑意盈盈地解释:“鞑子是因为西北内乱才打了进来,这一点没说错。我看啊,你舅舅也不会是被逼得往西北老林深处闯。皇上年前的大手笔调兵,明晃晃地摆着是对方家的防范,你舅舅这招不叫做破釜沉舟,而叫做釜底抽薪——叫皇上看一看,方家经营的西北也不算太牢靠,来一个梁平恭,原处上的将军就要被逼得往外走了。您自个儿瞧一瞧,我们方家是又规矩又老实,还有点无能和怯懦,这是在安皇帝的心。”

    行昭垂下眼睑,静静地听着。

    方皇后说完这一长番话,却止住了话头,她一向能从一看到十,可这次是因为她的失算和方祈的错估形势,让方家被人打了一个猝不及防,还失去了一向受宠心爱的胞妹。

    行昭看不清方皇后眼底的情绪,心里头却也在隐隐发疼。

    男人们的斗争,常常会顺着门墙延伸到后院里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说来也好笑,女人们却大多不是依靠自家的男人活的。她的母亲是依靠娘家活着,她的姨母是依靠自己的手腕儿活着,却还是常常会受枕边人的拖累与算计。

第八十九章 抉择(下)

    “派出去的探子也只在西北老林里碰见了零星散落下的几个残兵,说得不清不楚的,但是能肯定的是你舅舅一定还活着。”方皇后半阖了眼,她心里很清楚方祈的盘算,方祈是个铁血男儿汉,一时的服软是为了而后的硬气,这一出去是铁定要挣个大功再回来的。

    面面俱到,却将妻儿留在了平西关里,若果真像猜测的那样,梁平恭和方祈起了龃龉,桓哥儿、潇娘还有嫂子不就危险了吗?

    也不晓得方祈是故意还是算有遗漏...

    皇帝派人去围方家老宅,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保护还是威胁。

    皇帝不同她说,她也不问,他们这样相互之间猜猜忌忌的也有了些年头了吧。

    方皇后长叹口气儿,既然走出来了,便也不再想了,前头的老爷们在拼命,后面的女人们也不应当拖后腿,方皇后开了口正要说话,行昭却快她一步,沉声缓言:“舅舅只有立了大功凯旋而归,才能洗刷掉别人泼到他身上的罪名...”心里头又念着行景,行昭眼眸一黯,口里细细碎碎地念着:“哥哥是同舅舅的亲信一同走的,阿妩一直笃信舅舅一定没事...可哥哥是侯府郎君,喜欢看兵书是喜欢看,但是不是还有句话叫做纸上谈兵吗?赵括熟读兵法,可也惨败于麦丘。阿妩甚至怕哥哥连西北都还没到,就...就...”

    景哥儿是行昭在贺家最后的牵挂。

    方皇后没有言语,对行景的担心冲淡了喜悦,抿了抿唇,一抬眸却见碧玉埋着头,敛着裙快步进来,口里说道:“...应邑长公主醒了...”再抬了抬头,觑着方皇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点名要喝燕窝粥,要吃胭脂鸭脯,还有白花酥...还想见太后...”

    方皇后神色一凛,应邑也算是个聪明人,阵痛和顾忌淡去之后,也开始了自救。

    “她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都给她呈上去,让人去叫张院判和皇上都叫过来。”

    方皇后边语气淡淡地说,只字不提顾太后那一茬,边转身牵过行昭,笑着同她说:“走吧,咱们一道去瞧瞧应邑长公主。”

    行昭叹了口气,事儿要一桩一桩地解决,应邑这一步棋走到这里,舍掉不走,未免太可惜了些。

    展颜一笑,仰着脸重重点了点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冲着方皇后轻声说:“欣荣长公主昨儿个在宫里头陪着王嫔陪了可久,平阳大长公主和万阳大长公主也累着了,您要不要派林公公去和这几家打个招呼,表个恩典呢...”

    这是怕外面的声音不够大吧!

    方皇后百密一疏,既然火都已经烧了起来,也干脆再添把柴火,让火烧得更旺。方皇后捏了捏行昭的手,笑着唤来林公公,条理清晰地吩咐道:“先去欣荣府上,她昨儿个也应了那三家,无论好与不好,她亲去也好派人也好,总要去支个声儿。再去平阳和万阳两位大长公主府上。一言一语都要说清楚,应邑长公主的胎保住了要说,王嫔过后说的话也要说,皇上的默认也要说,顾太后的静默无声也说。”

    “再劳烦欣荣长公主亲去,帮阿妩瞧一瞧贺家三姐姐吧,这时候贺二夫人也在家里头。”

    行昭想了想,叫住欲离的林公公,加上这么一句。

    方皇后诧异地低下头看了看行昭,随即笑了起来,直接通过贺家二爷贺现的嘴传到贺琰的耳朵里头去,比让京城里头沸沸扬扬再传到贺琰那里去,直接敏锐得多。

    林公公转身看向方皇后,方皇后诧异之后轻轻一笑,摆摆手,示意他照着去做。

    方皇后不知道是该忧还是该喜,皇家的孩儿大多早慧,行昭从狼窝出来,性情大变,如今在宫里头也要步步惊心...

    方皇后叹了口气,轻轻握了握行昭的手,口里呢喃一句:“...这样也好...”复而语气变得清明起来,提了声量:“咱们走吧!”

    应邑昨儿个是歇在正殿里间里头的,碧玉走在前头,一撩帘子,就是满鼻子的药味,应邑神情怏怏地躺在罗汉床上,初夏的天儿了,身上还搭了一条薄毯子,额上还箍着一个抹额,身后靠了个厚厚的绛色喜福亮纹软垫子。

    应邑一见方皇后身后还跟着个行昭,再无他人,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皇后娘娘是怕单个儿见我?温阳县主又小又傻,她能帮你做什么呀?”

    行昭低眉顺目地行了礼,没搭话,她头一次看见应邑一张脸刷白的模样,心里畅快得像有个小人儿在敲锣打鼓做排场。

    方皇后也不恼,笑盈盈地在鸡翅木太师椅上落了座儿,带着轻笑说道:“棒打落水狗,向来不是本宫的套路。皇上今儿个责难了冯大人,也不晓得三妹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我哪有什么滋味?一个小小的御史,能让我有什么滋味?”应邑一时间摸不透皇后到底知不知道她与贺琰的关系,从皇后昨儿个的态度来瞧,再到今日的洋洋得意,实在不像知道真相的样子...

    方皇后轻声一笑,见案桌上摆着的碗口大的芍药花,有一朵已经是蔫蔫的了,干脆撩了袖子一把将那朵花掐了下来,嘴角抿了抹笑。

    “冯大人是忠臣又是能吏,纵然是出身低了点儿,你也是二嫁了,肚子里头又还怀着人家的种,你就是想赖也赖不掉的。”方皇后转身将那朵花递给蒋明英,面容十分关切地劝:“女人家盼个什么?不就盼个丈夫孩子好吗?与其让皇上一直责难着冯大人,还不如尚了你,到时候成了一家人,皇上就不得不慈眉善目地对冯大人了...”

    应邑听着,本就是故作镇定,如今心里又开始慌了起来,一把将抹额扶上头去,厉声打断方皇后的话儿:“我不是说我要见母后吗!”

    方皇后一笑,方家在经营西北,她入宫这么多年,若是连一个凤仪殿也守不住,一个消息也锁不住,这个皇后她趁早莫当了。

    顾太后就算是知道了应邑在凤仪殿里头,可皇上昨夜不也在吗?顾太后素来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有十足的信心,早晨没传出什么消息来,以顾太后的性子,多半会等到皇帝进后宫再行动。

    “母后到底年岁也大了,好消息入她老人家的耳朵里就行了,等皇上过来指了婚,再让人把消息递到慈和宫去也不算晚。”

    方皇后仍旧笑意盈盈,还探过身去将抹额给应邑轻扶正了。

    应邑气结,心头一波动,小腹便隐疼了起来,顾太后不在,她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边朝银屏使了眼色,边一声冷哼,侧开头避开方皇后的手,厉声出言:“你是媳妇儿,母后是婆母。你是皇后,母后是太后。无论论公论私,你都算作是忤逆!”

    “你说谁忤逆!”

    方皇后扭身朝后看,皇上面色冷峻踏步进来,一句话说得低沉。

    方皇后连忙起身问礼,行昭敛首低眉屈膝。

    皇帝将方皇后扶起,一双眉蹙得紧紧的,抬了抬下颌,指着行昭:“温阳怎么也在这里?”

    “阿妩听应邑长公主有些不好,特地来瞧瞧她的...”行昭垂下眼睑,神色怯怯的,偷偷看了看应邑又迅速转过头来。

    小娘子欲语还休的神色让皇帝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又想起行昭多舛的命途,皇帝叹口气,温声说:“屋子里头药味大,你的伤都还没好,四处跑仔细伤好不了了,一辈子脸上都有个疤。快去花间歇着吧。”

    行昭连忙拿手捂住左脸,眼珠滴溜溜地转,脸上尽是后怕:“怪不得惠妃娘娘说阿妩的脸好不了了,以后嫁也不嫁出去...”

    皇帝见两颗跟西域葡萄似的眼珠子转得机灵,一直阴霾的心情好了一点,又听行昭后语,不禁蹙了蹙眉头。

    这个惠妃,四处惹事!

    方皇后看着行昭告黑状,心头哂笑,这个傻孩子,她下的令让惠妃禁足,哪里需要她来解围!

    “惠妃最近有些轻狂,她又嚷着脑仁疼,我已经让她在自个儿宫里头歇几天了。”方皇后瞥了眼卧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应邑,三言两语解释了,让蒋明英带行昭出去,口里说着:“小娘子心好,闹着要过来瞧三娘,我也拗不过,如今圣上过来了,总算能将这小魔星带出去了。”

    皇帝笑着摆摆手,他的儿女一向没长在他身边儿,如今有个活蹦乱跳的小娘子当成女儿养在身边,哪会有不喜欢的。

    蒋明英应声牵过行昭的手出去。

    应邑一嗤笑,和方福一样,又懦又蠢,告个状都不会。

    皇帝一听应邑的笑声,火气又噌噌地往上冒起来。

    “你也好意思说皇后忤逆?昨夜你疼得慌,朕是你哥哥,又心疼你,便将这事儿拖到今日再说。你不仅不检讨,还敢厉声斥责你嫂嫂?”

    皇帝偏题严重,方皇后心里头叹口气,一把拦住皇帝想要踱步过去的形容。

第九十章 下旨

    “三娘身子还弱着呢!您就不能好好说话?”方皇后带了些嗔怪,眼神蔑了眼应邑,温声缓语道:“拖到今日便是极限了,一日一日地过,三娘的肚子就一点一点地大起来,昨儿个这么些人都听见了看见了,若不早做决断,怕是瞒不过去的。”

    皇帝面上忍着气,终是忍不住开口:“昨儿个你和平阳都拦着不要落胎,三娘又哭求,朕就不该一时心软,如今后患无穷!”

    “哥哥!你就赏一碗落胎药下来,妹妹一口喝下去后,你就再赏碗毒药,一尸两命,倒也干净!”应邑哭得抽抽搭搭,头靠在罗汉床柱上,痛不欲生。

    “皇上!”方皇后面露怜悯,看了眼应邑,再去拉皇帝的衣角,急急道:“三娘是一时糊涂,可冯大人也未必就不是良配!皇上,您莫早下定论,三娘孩子也怀了,也死心塌地地跟着冯大人了,撒出去的水还有收回来的?三娘,你说是吧?”

    应邑将头低低垂下,眼里映满了蚕丝被上绣着福字,福气福气,别人都说她有福气。可她一生坎坷,哪里得到了福气?

    手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慢慢攥成了一个拳,尖尖的长长的指甲刺破掌心,钻心地疼。

    她一直在避免正面承认,好像这样就还有一线生机似的。

    应邑的沉默让皇帝的怒火愈盛。

    “让她说?她除了求朕保住这个孽子,还会什么?金枝玉叶,养尊处优长大,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朕是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她却还要让别人跟在她后面,处处帮她收拾残局!”皇帝冷声说,又想起昨夜里张院判的话‘长公主年岁也不算小了,若是这个孩儿不要,这辈子大约都生不了孩儿了...’,又看幼妹全无血色的一张小脸,再开了口,这次的语气却缓和了一些:“朕今儿个细细瞧了瞧冯安东,身长九尺,三庭五眼长得都还好,个性虽是木讷了些,但是算是个老实人。梁平恭也算是朕的心腹大臣,几下能搭上关系,倒也划得来。”

    方皇后从来没担心皇帝会不妥协。

    应邑的头越佝越低,方皇后也不催她,立在一旁,似是想起来什么,开口说道:“昨儿个为二皇子相看,确定了人选,再隔个两年也得娶进门了,三娘的婚事要不赶早要不赶晚,否则和侄儿一道嫁娶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将眼落在应邑身上,只等她开口,心里却闹不明白了,冯安东分明是她先看上的,珠胎暗结,怎么他妥协了,应邑倒还退了回去了?

    皇帝的眉头重新蹙紧,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开口便问:“你若是在担心孩子的问题,直管放下心来。现在定亲,左右都是二嫁二娶,两三个月就嫁进去。卫国公那头的除服,朕去帮你说道,生了孩儿就搬到宫里头来住,住个四五个月份,到时候孩子的生辰一瞒下来,谁还能说什么?”

    皇帝想的也算是万全,其实说一千道一万,皇帝倒是个念旧情又心软的人...

    否则也不会突然派人去围了方家,更不会让秦伯龄领着军马去找方祈...

    方皇后心头一叹,微不可见地甩了甩头,走到这一步,还谈什么旧情?

    应邑还是没话,一双手缩在被里,方皇后能隐隐约约看见两个拳头,还晓得忍?还晓得不开腔?

    你逼着方福的时候,怎么没见这样的形容!

    皇帝将什么话都说了,应邑还是没反应,耐心耗尽,直直甩了一句话:“要么抓紧时间嫁进冯家,要么一碗药喝下去!自己选!”

    应邑一听,猛地抬头,嘤嘤哭起来,一扑过去拽住皇帝的衣角,哭得不能自己。

    “难道孩子并不是冯安东的!”方皇后惊呼一声,忙慌转头看向皇帝,急急出言:“所以三娘才会一直不出声,难不成当真应了平阳大长公主说的,孩子的父亲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市井无赖,还是长公主府里头的小厮管事!皇上!皇家血脉怎容这等贱民玷污!”

    “不是!”

    应邑一声尖利的呼声,让避在隔间的行昭都浑身一颤。

    “不是市井无赖,不是小厮管事!”应邑更加死死地拽住皇帝的衣角,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方皇后紧紧相逼,立马出言:“三娘!那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啊!”

    “是贺...”应邑哭得满脸是泪,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却消无声息,理智却告诉她不能说,方皇后的手段一定要定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若说,孩子没了,贺琰会受拖累,嫁进贺家就会真正变了一个美梦了!

    方皇后蹲下身,眼神犀利直勾勾地与应邑对视,应邑想逃,方皇后却紧紧追上。

    “是贺?”方皇后微微眯了眼,一脸洞察地望着应邑。

    应邑边哭边使劲摇头,泪眼朦胧地捂着肚子朝皇帝爬过去,终于崩溃,将脸埋在软缎被里,放声大哭起来。

    方皇后却在哭声里听见了几句模模糊糊的话,她几乎想放声大笑起来,强抑住心头的冲动,面上似乎是长长送了口气,面容慈和地缓缓转身,语气慢慢地拖得很长,轻声说道:“三娘说的是‘是和冯大人的孩子’。三娘是怀了冯大人的孩子,皇上,您可以放心下旨了,冯大人是咱们大周的忠臣,您一道旨意下去,冯大人只有感恩戴德,叩拜接旨的。”

    方皇后的声线偏低,这番话说得还特意压低了几分,无端地让人信服。

    应邑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成一团,从高高的台上重重摔下来。

    撕心裂肺地哭,想把心里头的愤懑与破碎恶狠狠地哭给世间来听,年少时的执念又被撕碎了,明明方福已经死了,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贺琰,走近了她一生的欢欣!

    只差了最后一步,只要慢慢谋划,就触手可及。

    凭什么!凭什么啊!

    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却被逼到了这个境地。

    她不甘心!

    应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紧紧抓着缎面,泪意朦胧中看见了方礼的脸,她在笑,她在笑!温温柔柔的样子像极了方福,难道是报应?她每一点都想到了,旁人怎么可能将方福的死联系到她的身上来...

    皇帝蹙着眉头看,侧首轻声问方皇后:“三娘怎么哭得这么撕心裂肺的模样,叫人慎得慌...”

    方皇后缓缓蹲下身子,将皇帝被应邑抓皱了的衣角一点一点地抚平,目光温和,少了将才的咄咄逼人,转头看了眼哭得昏天黑地的应邑,难得地冲皇帝展颜一笑,语气平和又带着一些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三娘这是欢喜呢。”

    一句话说完,应邑的哭声顿了一顿,接着哭得更凶了,捂着肚子直叫疼。

    方皇后起了身,高声唤道:“让张院判进来!给应邑长公主瞧病!”蒋明英应声而去,方皇后笑着转了头同皇帝说道:“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正好二皇子的婚事相看到也就差最后一步了。索性双喜临门,两道圣旨一起发下去,咱们家既娶媳妇儿又嫁女儿,让宫里头热闹热闹。”

    皇帝不想听应邑哭,束着手,只交代了一句“张院判好好医,再想一想该怎么束腹,不叫人瞧出来”后,便和方皇后一道往外走,口里商量着这两桩婚事。

    “三娘的婚事就近办,孩子不等人。老二的亲事也等不得了,如今都十五了,再耽误两年就十七了,往前儿从想着让他再大点成亲,年纪小成亲不懂事儿,相看生厌容易成怨偶,大点儿了左右也能懂事些,多一些和和美美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的话没有重点,方皇后心里知道这是在闹心呢,柔顺地只点头称是,又问:“是拟圣旨的时候才将消息透漏出去,还是择近就先将消息放出去?”

    “朕晚会儿就拟圣旨,早定早好!”

    皇帝沉吟半晌后,一锤定音。

    方皇后点点头,快了步子跟在皇帝后头,直说:“那立马臣妾遣人去钦天监,算一个近点儿的吉日来,再算个明年的吉时。就都定下来也好。”

    行昭避在隔间,支愣起耳朵听得清楚。

    莲玉心里头像初春时节百花齐放那样痛快,捧着果子喜气洋洋地立在旁边儿,行昭将眼神从书上拿开,神情温和地说她:“得幸你没尾巴,否则现在已经翘得老高了。”

    没有白纸黑字,铁板钉钉,就别先将尾巴翘起来,尾巴一翘,别人也好就地儿拿刀砍下来。

    这是大夫人的死带给她的教训。

    到晌午时候,两道圣旨接连发了下来,行昭的心才落回了地面上,乖巧地盘腿坐在炕上和方皇后一道听林公公说话儿。

    “应邑长公主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钦天监算的最近的好日子。”林公公兴高采烈地说完这件事儿,想了想又说起下一件事儿:“指的信中侯家的长女给二皇子做正妃,安国公石家的长女是二皇子侧妃,陈阁老家的也被指了婚...”

    行昭听着眉头一皱,抬抬眼看了方皇后,方皇后也是一脸惊愕,随即便恢复如常,示意林公公继续说下去。

    “陈阁老家的长女被指给了四皇子做正妃...”

第九十一章 惊雷(上)

    陈家长女被指给四皇子做正妃!

    前世的陈皇后陈婼是陈家次女,她的姐姐这一世被指婚给了四皇子!?

    一个家门不可能出两个王妃,更不可能有一个王妃一个皇后,就算是再信赖这家人也不可能!陈婼这一世要想再嫁进皇家,挤掉闵寄柔,除非她的姐姐暴毙而亡,否则这一世的无论是二皇子妃,还是过后的皇后,闵寄柔都能把位子坐得稳稳的了!

    行昭长长呼出一口气,眼里说不清楚是喜还是悲。

    不能嫁给皇帝,是不是意味着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陈婼和周平宁终将会在一起呢?

    行昭惊愕是因为世事难料,方皇后的惊愕却来自于消息的突然,蹙着眉头问林公公:“皇上怎么琢磨要将陈阁老家的指给老四?下旨的时候,皇上身边还有别的人没?”

    林公公想想道:“除了向公公,倒没别人儿了。二皇子妃和四皇子妃的旨意都是一道下的,没分先后,估摸着皇上是思前想后才给雷厉风行地定下来的。”

    四皇子一向不打眼,有腿疾,生母又不显,若说老二和老六还能拼上一拼,老四就只能当个闲散王爷。

    陈家是辽东一带的大户,一连两朝的内阁里都有辽东陈,近百年的根基打下来,就像在朝堂上新长成了一棵大树,往四处伸展的根紧紧地抓在土地里,支撑着上面的藤蔓绵延相互攀扯交缠,陈家的实力不容小觑。

    方皇后陷入沉思,行昭也仰着头在想。

    想要拉拢一个家族,能够缔结共同的利益是最好的办法,可天下都是皇家的,就像一张饼都是我的,凭什么为了拉拢你,还分给你一半?

    只能结姻亲了。

    行昭与方皇后对视片刻,方皇后笑着让林公公先下去,口里与行昭说着话:“三个小娘子都嫁进了皇家,皇上是不想那日宫里头的事情流传出去。闵家长女是早就相看好的二皇子妃,石家长房的没落,连带着整个国公府都在朝堂上说不起话,母家势弱,所以就被指给了二皇子当侧室。陈家风头劲,可在朝堂里立场太鲜明,干脆指一个闲散的宗室,说出去也是王妃,不至于让陈家心有不甘。”

    方皇后在言传身教,行昭却不置可否。

    为了掩饰一个长公主的丑恶,让堂堂大家小姐去做妾室,天道公理何在。

    侧妃侧妃,纵然有个妃字,纵然也上皇家的宗祠,能埋进皇家的墓里,那也是做小!穿不得正红,说不得大声话儿,连轿撵都只能让四个人抬,眼睁睁地瞧着六人台的小轿从自个儿身边过去!

    前世她为了所谓的爱情,奋不顾身就算是作为侧室也要嫁给周平宁,其中有爱更有不甘心。

    可是掺杂了不甘心的爱意,让人更多地看重的是输赢,输了痛苦得不能自已,赢了就真的高兴吗?

    如今再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个执拗的,将别人的好意踩在脚底下的自己,行昭直觉得喉咙发紧,面有赧色更带着悔意。

    应邑一事尘埃落定的喜悦,被陡然灌入脑海中的悔意冲散了些许。

    行昭沉敛的神色看在方皇后眼里,却是另一番含义,让这个秉持稳沉的皇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暖阁高几上摆着一盏碧玺琉璃翠玉花斛,里头却放着几大支黄灿灿的佛手,亮而香的佛手低低垂下,好像让整间屋子都染上了清香与静谧,行昭深深一个呼吸,脑子里一瞬就清醒了很多。

    两道接连发下去的旨意,让凤仪殿陷入无言的狂喜,在定京城里却像一道惊雷,划破苍穹,叫一切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敢问向公公...这旨意果真没有送错地方?”冯安东跪在鹤松柏阳刻影壁前,搁在眼前的那抹明黄像是堪堪刺伤他的眼睛,冯安东不由自主地往身边儿偏了偏,不可置信地继续问道:“怎么突然就将应邑长公主许到冯家了来呢!长公主不是...”

    到底住了口,眼直直地看向公公。

    向公公念完圣旨,将卷轴合起,没理冯安东的问,笑眯眯地伸了手,下颌一扬,示意他来接。

    冯安东目瞪口呆地盯着向公公,简直不敢相信。

    晨间皇帝才斥责了他,他还原以为方家的事儿败露了,皇帝在迁怒。

    可晌午将过,赐婚的圣旨就来了!

    还是给同那临安侯有苟且的应邑长公主赐婚!

    他冯家的祖坟坐北朝南,埋在河道口,埋在山坳间,是请高人来算过的好地方!

    祖坟埋好的,烧香烧贵的,往日他被梁平恭压得连妾室都不敢纳,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太缺德的事儿,怎么倒霉就遇上了这等子事儿了呢!

    前些日子一众男人还聚在一处,笑那兵部的万笔录——他将发现他新娶进来的媳妇儿和她娘家表哥说不清道不明,男人最怕什么,不怕升不了官儿发不了财,只怕脑袋上顶着个绿帽,让人指着鼻梁骂龟公!

    冯安东的血性也上来了,将头朝旁边一扭,坚决不去接那旨意,他冯家受不起这等窝囊!

    “冯大人当真不接旨?”向公公也不急,将圣旨夹在怀里头,从身后小徒儿的手上拿过拂尘,向臂弯一甩,慈眉善目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冯安东,心里头鄙夷,在仪元殿上撞柱子想要用皇家的体面来成全自个儿的千古流芳时倒十分硬气,如今将女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倒成了个缩头乌龟了!

    可见,是不是男人啊,还真不是身下那东西说了就算的...

    “皇上这道旨意来得不明不白的,恕臣没有办法接旨!”冯安东一把伏在地上,脱口而出,话说得是掷地有声。

    向公公在皇帝身边儿近身服侍了一辈子,做到这个地步屹立不倒,没两手真本事拿不下来。

    向公公怒极反笑,尖细的嗓子吊了起来,“铿铿”低笑,像极了夜色迷蒙里从破旧宫殿中陡然飞出一群渗人的蝙蝠。

    冯安东往后缩了缩,没言语。

    “冯大人是个铁血的汉子,奴才心里头佩服极了。可大周历经数十朝,到如今都还没听说过敢抗旨的臣子!”向公公脸上带着笑,话从轻到重,“皇上给咱家的吩咐是颁圣旨,您却让老奴回去没办法交差,老奴也是左右为难啊...”

    冯安东伏在地上,心里头直跳,祸从天降祸从天降啊!

    向公公继续言道:“读书人里头难得有您这样生死置之度外的。一道旨意不满意,就敢逆了皇上的意,咱家当差几十年,头一回碰见。圣命不可违,寻常人家都还有一口唾沫一个钉的说法,皇上说出来的话,下下来的旨意,就没有收回去的。到时候,也只能用您的脑袋来成全皇上的颜面了。”

    抗旨不遵,是砍头的大罪...

    冯安东听得心惊肉跳,是戴着绿帽子活着,还是烈性地死去?

    他额上青筋暴起,原本撞在柱子上伤的那道疤又开始隐隐作痛,几根手指在地上蜷在一块儿,又一根一根地展开。

    好死不如赖活着...自个儿是二娶,应邑是二嫁,心里头又都藏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定京城里有关应邑和临安侯的风声倒也还没传出来,别人也不知道...

    前朝的公主私下淫乱的还少了?人家的驸马还活不活了?

    先接着旨,保住项上人头,再慢慢谋划,要不索性就把应邑给娶了?那娘们长得媚气说话又软绵,手上还捏着梁平恭的证据,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娶了她亏不着...

    皇帝又不知道应邑的丑事,把她赐婚给自己个儿,难保就不是存着抬举自个儿的心?晨间的呵斥,难不成是看成自家人的预兆?

    好运气和坏考虑总是常常相伴而来,只要看看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了...

    冯安东缓缓地咽下心里头的气和急,等嫁进来了...再慢慢调教那娘们就是了!

    向公公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冯安东的挣扎,半晌才笑着出声:“冯大人可是想好了?您这儿还是第一处颁旨的,咱家还要赶往别处去呢。”

    冯安东在地上伏得更低了,他没有办法说出谢恩领旨的那番话。

    让人难耐的沉默。

    “您敢辜负皇上,咱家可不敢原原本本拿着圣旨回去!”

    向公公冷笑一声,将绘着九爪龙祥云满布的缎面卷轴放在了冯安东身侧,看着这男人就让人恶心,再不想同他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看冯安东还跪在地上,索性撩了袍子,半蹲其旁,凑近身去小声说道。

    “皇上是今儿个晌午立的旨意,当时火气大得很。咱家偷摸同您说道说道——您这事儿做得也忒不地道了点,把应邑长公主的肚子搞大了,开头还想不认账!”

    冯安东猛地抬头,满眼恐慌和不甘心。

    向公公笑眯眯地弓了身子往后移了移,继续说:“可怜人应邑长公主还一直替您遮遮掩掩着,咱家看着您将才的神情都臊得慌,做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冯大人也算咱家见过的头一个了。”

    冯安东的脸色由白转青,面容扭曲得像随时随地都要跳起来,掐住向公公的脖子。

    向公公仍是满脸笑意地望着他,他会怕这个?内侍间里头什么脏玩意儿没见过,死人,残肢,破心烂肝,都说太监是下贱人,是没种的人,连男人都称不上。

    可冯安东将才的反应实在是不地道,让一向谨慎做事的向公公都起了怒气,想来刺他一刺。

    “皇上气极了,自家妹妹寡居在家却怀了孩子,您是孩子的父亲却还想推卸责任,不接旨意。修身齐家都做不好,皇上又怎么放心让您担上重任,帮衬着平定天下呢?若是仕途不顺了,您可一定要静下心来,别慌,这可都是有缘由的!咱家今儿个卖您个好,您记着就成,可别念叨着还了。”

第九十二章 惊雷(中)

    向公公又往闵家、陈家宣了旨意,闵家是欢天喜地地接了,信中侯到底还在西北,不敢太过伸张,只请了通家之好摆了三天的流水筵,帖子递到行昭跟前,方皇后做主给推了,这就是后话了。

    陈家没表态,既没放鞭炮庆贺也没人前是笑脸,人后做苦脸,规规矩矩地接了旨,该怎样做还怎样做。

    石家是侧妃位分,皇帝不好颁旨下来给自己儿子指侧室,只让向公公说了几句,定在了在正妃进府之前先将亭姐儿抬进去的承诺,算作是,向公公便耷拉着拂尘回了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石夫人哭得瘫在卫国公跟前,亭姐儿是个性子烈的,把三尺白绫搭在屋梁上放下话来“誓不做小”,石家太夫人急急匆匆赶过来,厉声训斥,老人家看事情的角度又和年轻人不一样。

    “你见过哪家正房没进门,侧妃先入门的?你又见过哪家正房侧室一块娶的?这是皇家晓得自己理亏了,在和你做颜面呢。娶你的是皇家!你嫁的是皇帝的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二皇子今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若当真得幸成了皇帝,闵家娘子是皇后,你也是一宫主位,鹿死谁手,谁能先生下儿子还不一定呢!我们家不攀附谁,可也得罪不起谁!亭姐儿你白绫一搭,倒是解脱了,留下整个石家的给你陪葬。你若当真安心,老妇也无话可说!”

    亭姐儿抽抽搭搭地孤零零站在凳子上,就着白绫抹眼泪,边哭边小声埋怨:“...谁家都不往前凑,只有母亲削尖了脑门往上挤,也不想想咱们家是有出皇后的命吗?老老实实地将我定给规规矩矩的人家不好吗?一心只晓得求富贵,要鲤鱼跃龙门,咱们家也得有那个运气啊...”

    石家太夫人眉头紧锁。别人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儿,她却清楚得很!

    富贵险中求,这是正道理。终日打鹰,却遭鹰叨了眼睛,这是技艺不佳,他们石家也认怂了。

    可为了回护一个人的面子,就将别人的脸面揭下放在地上踩...

    三家人听到了宫里头的隐秘,皇帝索性下旨将三家的小娘子都娶进门去,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为了个不争气的长公主,将别人家的闺女指婚去做妾。护短护得也忒狠了点!陈家风头正劲,闵家老牌勋贵,瞧来瞧去。只有她们石家是个软柿子,能够由人扁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你成了贵妃,你成了皇贵妃,你成了皇后。就将今日受下的委屈全都讨回来,从今日你惹不起的人身上,让她一点一点地还回来,这才是正道理...”石太夫人言语涩涩,伸出手示意亭姐儿下来,“好孙孙。祖母知晓你心里苦,谁也未曾想过咱们家的闺女会去给人做小...你且忍下来,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这厢。石家祖孙抱头痛哭。

    那厢仪元殿里年近七十的卫国公前脚将走,后脚向公公就进来了,言简意赅地朝皇帝禀告。

    “...冯大人立时还没摸着头脑,等反应过来时,形容十分震惊。倒也接了旨。可却没主动同奴才商议该怎么嫁,他们家要怎么娶。估摸着。任谁遭这么大个绣球抛到脑袋上,都不能立马晃过神儿来...”

    向公公婉转了语言,绵里藏针地边说边看上首,见皇帝表情严峻,立刻止住了话头。

    “该怎么嫁怎么娶?都不是头一回婚嫁的人儿了,又做下了这等子丑事,还能怎么商量?”皇帝将手里头把玩着的唐仕女美人青玉鼻烟壶放在折子上,神情似是十分疲惫,敷衍似的挥挥手:“让礼部拿个章程出来,合方大长公主是怎么嫁的,就照着例子嫁。应邑原先的嫁妆也还在公主府搁着,再适当添添加加也差不离了,嫁妆单子做好了直接拿给皇后看,别再拿这事儿来烦朕了。”

    合方大长公主是嫁了三回,一次比一次嫁得寒碜,这是要比照哪一回的例来呢?

    向公公心里头暗忖,却也不敢再出声问了,弓身应了是,小步退出了仪元殿,又神色匆匆地往回事司去。

    定京城被这两道圣旨炸开了锅,比起二皇子妃这样国之大体,头等大事的尘埃落定。人们似乎更喜欢听寡妇二嫁的花边消息,大街小巷里头一片喧阗。欣荣长公主及时的拜访,既像是给如同一腔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时,打开了一道宽广的河渠,更像是在的热油上洒了一洼水。

    呲呲啦啦地炸得直响,水雾升腾起来覆在面上,却又让人瞧不清楚,想要凑近去看,又怕遭热烟烧了脸面,得不偿失。

    流言沸沸扬扬而起,自然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定京城的眼睛都落在了冯家、卫国公家、梁家身上,殊不知在城心中央,九井胡同里头也有家人既坐立不安,又赧色上脸,一颗心像被热油浇在上头,又疼又烫,却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别人将目光从一团乱麻的中心点,转移到自家的身上了。

    闲光静言会有时,流花东水无常在。

    一连几日,仪元殿里头的圣意都不断,封了二皇子为豫王,先在吏部领差事,翻年就出外开府单住。隔了几日,又接连封了四皇子为绥王,在宗人府里头跟着平阳王学差事,六皇子为端王,领了户部的差事,跟在黎令清手下做事,这两个皇子倒没说另开府单住的话。

    二皇子是十四五岁要成亲的年岁,开府单住极正常。可六皇子才十一二,就进了户部学做事,这在大周里头还是头一例,淑妃的重华宫里头这几日贺喜的请安的没断过,连外臣都有托亲眷送礼进来,有自己递帖子进来,想方设法地想搭上同重华宫搭上关系,闹闹嚷嚷,淑妃索性闭门谢客。

    方皇后听了笑着同行昭解释:“要想让别人忘掉一件事儿,就要拿另外一件事儿来遮掩住。皇帝开头的两道旨意放下去。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别人将眼落在二皇子的亲事上。可欣荣接连拜访闵石陈三家连着贺家,却又将应邑那事儿给挑了起来,皇上的目的就没有达成。所以干脆又再掀起波澜,这还不信压不下去。”

    果如方皇后其言,又是让钦天监择日又是让定国寺选修缮府邸的地址,终日都忙忙碌碌的,定京城里总算是有了新的谈资,旧的传言便暂时销声匿迹了。

    皇帝放了心,便加紧催礼部、户部和冯家拿出东西来娶应邑了。

    上面要得紧。下头的人自然抓紧时间埋下头来赶工,不到三日礼部就将整个流程定了下来。又因着应邑长公主是住在宫里头的,户部便派了人去长公主府挨个儿清点放置的嫁妆。又赶紧加班加点回来置出一本册子,恭恭敬敬地送到凤仪殿来。

    “原先在高青置的万亩良田被水淹了,这件事儿本宫怎么不知道?”方皇后端坐在椅凳上,单手拿着本厚厚的几十页的册子,眼神没抬。缓声说着。

    下首抬出了盏琉璃绘仕女图鸡翅木大屏风,隐隐约约能瞧见有一个黑影规规矩矩地立在后头,这是户部遣来回话的。

    方皇后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来,那人想了想册子写下的“高青万亩之地因洪而毁,故而特拨通州三千亩地忝添其上”的话,万亩良田换通州三千亩地。怎么看也是应邑长公主亏了。可明白人都知道,通州靠近定京,是什么地价?高青又是个什么地价?两厢权衡。堪堪平均。户部斟酌着这样办,也是因为向公公过来吩咐的那句话“比照合方大长公主二嫁之时的份例添置”,户部还特意去翻了翻合方大长公主二嫁时候是什么份例——不盈不亏。

    故而才敢放心大胆地拿等价的东西去换上原来的。

    “是前年山东洪涝的时候遭的灾...”那人边回话边透过屏风想瞧方皇后的神色,“那时候卫国公世子正缠绵病榻,高青的地儿又隔得远。估摸着应邑长公主也没这个心思去管那起子杂事儿。”

    方皇后几下看完,将册子递给安静坐在身旁的行昭。抬抬下颌示意她也看看,边说:“可见应邑长公主不是靠着这万亩良田过活的。通州的地界儿好,靠近定京,这几年的地价是成番往上涨,京城里头的有头有脸的人家也都在通州置地办产,可也已经是千金难买了。都置办给了应邑长公主,等欢宜公主出嫁的时候,又拿什么来置办?难不成置办到福建、湖广那边去?”

    那人一听方皇后这番话,明白几分了,心里头无端想起前些日子京城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则传言。

    难不成果真是因为应邑长公主不守妇道,这才让皇上急急匆匆将她给嫁了,连带着对那长公主的态度也淡下来了?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皇家这是要按照合方大长公主三嫁时的份例嫁应邑!

    连忙屈膝,诚惶诚恐地认错。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实属臣等思虑不周...”

    行昭捧着册子一页一页地翻,耳朵边听那人连忙请罪,心头哂笑,认错认得这样快,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应邑的嫁妆没什么好看的,添添减减,大概的价值和头一回嫁的时候差不离。

    方皇后发话:“六月初六没几天了,庚帖也换了,小定也下了,你总要在择屋的时候把嫁妆拿出来吧?难道要叫定京城里的人都看皇家的笑话不成!”没说还册子,蹙着眉头又让林公公去送那人出门子,再派了人去慈和宫瞧一瞧顾太后,侧首和行昭说道:“顾太后可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这次咱们这样整治应邑,她只派了人把应邑接回慈和宫就没了音信,倒叫我心里头慌。”

    行昭也觉得奇怪,想了想,正要说话,就看见蒋明英进来通禀:“临安侯太夫人来了!”

第九十三章 惊雷(下)

    【是临安侯太夫人来了!昨天的bug】

    ***************************************************************

    蒋明英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还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纵然这样,也让行昭心头一紧,血气涌上脸,一张脸由白变红再变得卡白。

    方皇后侧眸望着行昭,没开腔,有些事情必须亲身经历过,才能晓得其实面对并没有那么难熬,面对令人恐惧的事情如是,面对让人又爱又怕的东西更是这样。

    行昭喉头发紧,太夫人为什么而来,她琢磨不透。

    但能肯定是因为应邑被赐婚冯家,这一道惊雷将原本平静的水面炸得面目全非。

    “请临安侯太夫人进来吧...”

    行昭知道方皇后的缄默不语是在等着自己做出决断,索性将心放沉下去,话一出口才发现其间带着轻微的不可言喻的苦涩和消沉。

    蒋明英转首看向方皇后,方皇后笑颜愈甚,冲蒋明英抬抬手,又同行昭轻声说道:“你住进来这么些天,她都没想着来看过你。指婚一下去第二天就递了帖子到回事处,可见不是安心来瞧你的。”

    行昭垂下眼睑,看着搁在膝上的那双微抖的手,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去回答,前世对祖母的依赖、信任还有尊敬,使这一世母亲死后,太夫人一连串的铁血遮掩和对她的算计防备显得更为龌龊,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仓皇狼狈中只好选择了一条避其锋芒的路走。

    “小时候阿妩挨着祖母住,春夏秋冬,阿妩的衣食住行都要经祖母的手。母亲性格温和,是祖母告诉阿妩“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冬天阿妩怕凉,祖母便时时刻刻都牵着阿妩的手走,就怕手心受了寒,往后要吃罪...”

    行昭一边将手慢慢蜷在一起,一边使劲眨了眨眼,半晌之后才讷讷出声。

    方皇后静静地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神情中透露出挣扎的小娘子,轻轻勾了唇角,将阿妩揽在怀中,她是阿福的女儿。就算受尽苦难,也会因为对方待她的好,心里头会留下一块柔软的地方。

    不像阿福那样软懦,却留存下了阿福一样柔软的心。

    方皇后感到欣慰。

    可现实却只能让人必须用坚硬而冰冷的盔甲将全身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不留下一丝缝隙。

    行昭的头埋在方皇后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无泪,所有的悲哀早就在母亲去时流得一干二净了,语气慢慢变得清朗起来。

    “这样好这样慈悲的太夫人,最后也在儿子与宗族,媳妇与嫡孙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打压孙女,驱逐异己,包庇罪行——让人不寒而栗。或许百年之前的贺家是表里如一,家训如何宗族子嗣就当如何,可如今的贺家就像一块枯木,外表光可鉴人,内里腐朽恶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当一个人一个家族被泼天的富贵和滔天的权势迷了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时,必定走向死亡。”

    方皇后惊诧于行昭这番话,欣慰与欢喜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扑在胸口,紧紧搂了搂小外甥女,缓声道:“仁者,情志好生爱人。贺家没有一点做到了,你牢牢记着纵管权势如流花蹙锦,也要无愧于心。”

    行昭缓而郑重地点点头。

    宫墙肃立,灰漆绿瓦,凤仪殿里遍种海棠,如今更是花期之时,重重叠叠的粉紫花色接连在一块儿,似是淡妆又像浓抹,延绵蜿蜒铺开。又偶有未留头着青衫襦裙的小宫人眼角带笑,小碎步中却暗含雀跃地行于花间,好一幅端丽宜人的仲春美人图。

    贺太夫人却没有心思,耽于春好光景之间,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踏进正殿,贺太夫人便看见行昭神色乖巧地规矩坐在方皇后身侧,小娘子娇俏明艳,方皇后稳重端庄,气氛却是融洽和睦。

    太夫人心里头升上了一股说不上的心酸,面上却笑吟吟地屈膝唱了礼。

    方皇后赶忙让蒋明英去扶起来。

    行昭小踱步过去,也一福福到头,神色清明,言语亲昵却语气客气:“...您身子骨可还好?府里头可还妥帖?事物算不算冗杂?阿妩可有些日头未曾见着您了。”

    太夫人登时泪盈于睫,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握住行昭不放,一副千言万语梗在心里头,想说找不着始末的神色。

    行昭只笑着垂头,任由太夫人握着手,也不问也不再说。

    “...前些日子听说您病了,如今瞧着气色还算好。”方皇后笑呵呵地打破僵局,又吩咐人赐坐又让人上茶,太夫人坐在左上首,拉着行昭落座左下首,方皇后看在眼里,又接着笑说:“老人家头一等的要紧事儿就是好好将养自个儿,不是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说法吗?母后如今也不大出慈和宫门了,嫌太阳晒得慌。本宫看啊,这是在操心应邑长公主的婚事呢。所以说,论儿女长得再大,在父母跟前,永远还是那个要父母操心的小姑娘小郎君。”

    行昭被太夫人揪着手不放,倒叫人不方便动弹了。

    耳朵边听着方皇后的话,心里头笑,摸不清楚别人来意的时候,最好化被动会主动,免得闷头挨打。

    太夫人一笑,神色如常,转头看了看行昭,孙女脸上的那道疤已经变得浅浅的了,若不是肉长出来那道新嫩的粉色,旁人不仔细看,压根就瞧不见。

    心里头落下几分,又升起意味不明的几分其他情绪。

    “是呢...”太夫人附合着方皇后的话,转了神情,眉眼稍稍一黯,又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做孩儿的遇事要多想想,自家父母待她的好,待她的恩,再大的怨怼也就去了。做子女的恪守本分,才能家宅和睦,才能一家子过得团团圆圆的。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行昭心下一凛,太夫人话里有话,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这是在劝她,更让人不得不细心琢磨...

    方皇后不置可否,边笑边抬眼,语声清朗:“自然是这个道理。临安侯太夫人像是多有感慨的模样,可是临安侯有些不妥当了?是对太夫人不甚恭敬,还是对老侯爷心有怨怼?本宫记得老侯爷临去的时候很是将闹了一番,难不成临安侯又将这事儿上了心?”

    太夫人蹙着眉头缓缓抬眼,前句话是在打下积淀,后几句话才是重点,如今却说道不出来了!方皇后这招借力打力用得让人憋气!

    “祖母,有什么事儿您别揣在心里头,父亲有什么做不对的,阿妩是小辈不好说。您心头有什么事儿就就给皇后娘娘诉苦,皇后娘娘于公是上位,于私更是父亲的大姨,不仅说得更有道理。”行昭反握住太夫人的手,面容焦灼地劝。

    太夫人到底是沉浮颠沛一辈子的老人家,神色未变,却将手一把抽出来,长叹了口气儿,道:“哪里是临安侯的事儿。老身是为了温阳县主过来的。这孩子要服三年丧,身上带着孝。皇后娘娘仁心仁德,让阿妩住进宫来,老身却日日睡不好,心落不下,就阿妩一不小心就怕冲撞了宫里头贵人的喜气。这不,二皇子要成亲,应邑长公主要嫁人,留一个服母丧的小娘子在宫里头,多有不便。”

    真相大白。

    行昭抬首看了看坐在上侧的方皇后,心里凄凉,脸上却笑靥愈深,杏眼变得亮极了。

    计划被打乱,应邑怀着贺琰的孩子,错嫁到冯家门,这一看就是凤仪殿处心积虑的手笔,显然也有行昭的功劳。

    贺家唇亡齿寒,又怕方皇后破釜沉舟下定决心,收拾完应邑后转过头来打击贺家,索性先将自己接回家去了,一举数得,既将她控制在贺家的羽翼下,又能让方皇后有所忌惮,还能切断贺家与方家的联系。

    反应如此灵敏,从后宅入手,只能是太夫人的主意了。

    屋子里陷入了难耐的沉默,上殿的方皇后坐得笔直,下头穿着绛红色万字连头不断纹的太夫人也笑意盈盈的,行昭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将手放在膝上,脑中的思考却不断。

    打破沉默的是方皇后的轻笑声。

    “...贺家如今连个当家主母都没有,您身子骨也日渐不好,本宫记得临安侯夫人大殓礼的时候,还是二夫人出来主持的局面,本宫来,您都卧床不起,身边还要养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您顾得过来吗?”

    太夫人连连摇头:“您将才也还在说老身的气色好了不少,就算再苦再累,阿妩不也是贺家的儿孙,不也姓贺?老身舍出一张老脸,舍掉一条老命,也得辛辛肯肯地将阿妩带大,说亲,看着她嫁人生子。”太夫人说着说着,话里带出几分真心,爱怜地转首看了看行昭,语气低落:“行景志气大去了西北,阿妩是老身看着长大的。老身今儿个僭越说句话,皇宫里头规矩大,这孩子又是个素来没心眼的,就怕说错句话办错件事儿....”

    “临安侯府是个规矩小的地方,小到正经娘子的深闺都能一点就着!”

    方皇后被恶心得动了真怒,提高声量打断太夫人的话。

    有句话叫做婊子立牌坊,说的便是贺家人!

第九十四章 决裂

    一句话说得不长,却振聋发聩。

    垂手立在角落的宫娥们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皇后不是个轻易发怒的人,如今的怒气却浮在字面上,清晰可闻。

    蒋明英知机识趣,朝两侧使了眼色,宫人们低头佝腰地便排成两列鱼贯而出,静谧的大殿之中只能听见衣料翩擦,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咯吱”一声,两扇门相对而合,中间的光由广变窄,再变成一条透着白光的细缝儿,最后只有一缕光从门槛连着门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斜斜地直直地映射在青砖地上,光影吻上行昭的裙摆,素青色变得透亮,瞬时像极了乡野山间涓涓而流下的清泉碧水。

    行昭低着头,微微阖了眼,心里五味杂陈,有话想脱口而出,理智却告诉她不可以。

    正殿的静谧被明暗交替的光景渲染得愈加沉闷。

    “今儿个老身过来,也是想将这件事情说道清楚...”贺太夫人清清嗓子温声出言,转首望了望行昭,仿佛丝毫没有被这缄默的气氛影响,语气里如常,甚至带了些嗔怪和纵容地朝着行昭继续说道:“怀善苑起火,京城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皇后娘娘爱惜外甥女,自是无可厚非。老妇也能想到皇后娘娘在怎么想贺家——毕竟阿福的死、景哥儿的离去在前,阿妩院子起火在后...”

    行昭向上仰头,伸展喉头,没有言语。

    抿唇竖眉坐在上首的方皇后倒是舒展了眉头,静静望着贺太夫人,也没有言语。

    贺太夫人语调沉稳,娓娓道来:“阿妩是老妇在身边长大的,是什么性子,老妇最清楚。放火前,因怀善苑里头的丫鬟不听话,老妇便派了妈妈去教训,估摸着这就在阿妩心里头扎了根刺儿吧。几天后,怀善苑就烧了起来,您便将阿妩接进宫了,为这事儿,老身几十年的好姐妹个个都修书来问,说的话着实不好听,老身闷着苦在心里头,回信时还得回护着阿妩的脸面,是实实在在生了场气儿。阿妩打小时的吃穿就是老身一手在打理,如今哪家的老夫人不是在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皇后娘娘也警惕着些,庄户人家说句话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要养成识人分明的本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锥,疼得行昭不敢眨眼。

    话里有话,字连着字儿,硬生生的疼让行昭一直晕在眼眶里的泪意浩荡全无,太夫人往日的慈悲面目温柔心肠如今到哪里去了?拿她的声誉来威胁方皇后,拿话来挑拨她与方皇后的关系,拿往日的恩德来唤回今日的顺从。

    方皇后轻声一笑,一针见血。

    “临安侯太夫人以为是阿妩自己放的那把火?”

    贺太夫人愣一愣,随即也乐呵呵地笑开,眉眼温和慈霭地看着身侧的小孙女,笑回之:“大火过后怀善苑里的松香气味浓烈,本来五盒松香是安安稳稳地放在杂物间。老身当时就有些疑惑,阴雨连绵的日子怎么可能火势烧得这么旺,原来是阿妩将松香放失了手...”

    “你只说,是与不是?”方皇后斩钉截铁出声打断其后话。

    贺太夫人转开眼神,抬了眸子目光变得犀利起来,执掌临安侯府几十年的妇人怎么可能只是个慈眉善目的亲切老太?

    “话已至此...”太夫人边说边敛了笑,面容肃然,语音清朗:“那皇后娘娘就要问问阿妩了,是放失了手,还是存心想一把火烧了临安侯府,老妇不得而知,希望在皇后娘娘跟前养了这么些日子,能将这小娘子的秉性脾气给纠过来。到时候老妇带着阿妩在老姐妹间走动的时候,也能将头昂起来,胸挺起来,叫她们眼热我们贺家养出来的好姑娘。”

    这是行昭头一次见到这样严肃的太夫人。

    气势凛然,又从容不迫地咄咄逼人,话中藏话。

    太夫人以为自己手里头捏着一张好牌,行昭却不这样认为,如果当真要狠下心来与太夫人博弈,耍赖也好舞弊也好,她只能赢,退后一步就是无尽深渊。

    贺家人是不会按照规则落子的,你照着规矩来他们便泼皮。你若也不照着规矩来,他们便觉得自个儿吃了天大的亏,哭着嚷着不能够了。

    可惜,世间哪里有被闷头挨打之后,还不许别人打回去的道理?

    方皇后没接话,却见行昭照旧脸上挂着笑,嘴边两个小梨涡被带了出来,心里头安了许多。

    “祖母英明,就是阿妩放的火!”

    小娘子清清嗓子,隔了半晌才启言,说得不急不缓,行昭清泠泠的语音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竟然还会有若有若无的回声。

    方皇后不可置信地瞪圆了一双凤眼,小娘子说得风轻云淡、理直气壮,没有她预想的遮掩和反唇相讥,而是理所当然的一副模样,还敢直勾勾地望向贺太夫人....

    心里头千回百转,嘴角却自有主张地翘了起来,这是在凤仪殿的地头上,就算是承认了又能怎么样?贺家的小娘子骄纵一把火将自己的闺阁给烧了,这句话说出去,贺家几房的娘子郎君还要不要嫁娶了?贺家百年的名望还要不要维护了?太夫人和贺琰行事都顾虑着贺家,可行昭却没这个顾虑。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火都敢放,自己的一张脸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做!

    太夫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呆愣愣地看着爽快承认了的孙女,腹腔里打好的一肚子说辞,可连嘴都张不开,还怎么说出来!

    行昭痛快极了,笑颜愈深,眼神一闪一闪的,又说道:“母亲去后,阿妩心里头一直不痛快,祖母将才说对了一半。可阿妩放火烧了屋子,是因为临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日复一日地锢着人的呼吸。你们逼死了母亲,如今又想逼死我!可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母亲温柔的笑和温柔的期望活下去...”

    太夫人怒极,一巴掌拍在身侧的小案上,手颤颤巍巍地点着行昭,口里直叫:“孽子...孽子!老身果真是白疼你了!”又看了看方皇后的神情,又说:“一派胡言!方将军不见踪迹,你母亲几夜几夜地睡不成觉,最后索性选择撒手人寰!哪里来的谁逼她?贺家是规矩人家,兴旺了几百年....”

    行昭刷地一下站起身来,面容清丽的小娘子神情冷峻,太夫人为之一凛,后头的话卡在喉咙里头。

    “父亲才是孽子!”

    行昭扬高声调,哀哀吼道,“父亲才是那个置贺家百年兴旺而不顾,罔顾人伦道义,悖离祖宗教训的人!方家还没亡呢,父亲便这样急不可耐了?逼死母亲连我的面也不晓得避一避,您一向是阿妩最为信赖和钦佩之人,您却只晓得一味偏袒父亲,就算父亲犯下此等诛妻灭子的罪行,您也只会跟在后头帮忙收拾残局,您的规矩与道义在哪里?没有规矩就会乱,兵弱于外,政乱于内,此亡国之本也,多少公卿世家就是折在这上头的!阿妩只等着看临安侯府金晃晃的匾额败在您与父亲的手上!”

    太夫人僵在凳子里,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喘着粗气却神情倔强,脊梁刚硬的行昭,她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孙女。

    儿子是她毕生的心血,老侯爷不喜他,她便压着贺琰一天比一天苦地念书背辞,她就算手上染血也要为儿子保住那个位置,保住他的尊严。儿子喜爱应邑,她却不喜,心里头也觉得对方氏甚为愧疚,可又有什么办法?

    事已至此,犯下错处的是她的儿子,她会指责他,可又不由自主地帮他善后,为他收拾局面,为他做尽恶人。

    只因为这是她十月怀胎,身下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寄予一辈子希望和怀念的人...

    太夫人泪眼模糊,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她按下大夫想要施针的那只手,贺家对不起方福,贺琰对不起方福,她更对不起方福...

    方皇后疾步下殿,一把将行昭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行昭的背,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像是顿时老了十岁的太夫人,轻声缓语道:“贺太夫人若是想拿这件事四处传得沸沸扬扬,你直管去,且叫你尝尝伤敌一万自伤八千的滋味。你若是想借着长辈的由头插手阿妩的婚事,本宫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天地君亲师,君王天家可排在长辈亲缘的前头。本宫再奉劝你一句话,圣旨下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到时候应邑肚子里头的孩子不论姓贺姓冯,她都得老老实实地嫁到冯家去,你让本宫失去了一个妹妹,你就赔给本宫一个孙女和一个未出世的孙儿,这笔买卖却还是没算完。”

    太夫人的手紧紧握在鸡翅木搭手上,紧紧咬着唇半晌没说话。

    她是被突如其来的赐婚慌了神,更低估了方皇后和行昭!

    “蒋明英!送贺太夫人出宫!”方皇后扬声唤道,门“咯吱”一声开了,扑面而来的光亮将大殿里漂浮的微尘冲击得一扫而空。

    行昭从方皇后怀里挣开,面上扯出一丝苦笑,轻声说:“祖母,您记着,姨母不是母亲,阿妩更不是母亲。贺家经营多年,交际有多广,阿妩知道。您愿意四处张扬是阿妩自己处心积虑放的火,您且去,阿妩不怕。”

    太夫人背影一顿,加快了脚程往外走。

    行昭看着这蔚蓝清透的天儿,再看看那个渐行渐远,已日渐佝偻的身影,悲从中来。

    撕破脸皮,比火撩在脸上,更疼。

第九十五章 踟蹰(上)

    太夫人出宫回府后,临安侯府便传出来太夫人卧床不起的消息,彼时方皇后正为那桩婚事筹谋,忙得脚不沾地,偶然听见了蒋明英的回禀,只吩咐张院判去临安侯府看看,又怕太夫人拿孙女避开侍疾,忤逆不孝的话头做文章,便又让林公公去贺府瞧一瞧。

    “...就说温阳县主的伤还没好,总不能花着一张脸去祖母跟前侍疾吧?贺太夫人向来是个菩萨心肠,又儿女双全,怎么着也轮不到一个久居宫中的孙女去侍候...”话到这里,轻笑一声,已经是满含嘲讽。“再去本宫库里把那支成形的人参拿出来,再添减些东西一并送到贺府去,就说是阿妩的心意。”方皇后眼里只盯着那本册子,心不在焉地继续吩咐。

    林公公应声而去。

    立时,行昭正在东里间描红,顿了顿笔头,毫尖悬空,一笔垂柳竖断在中道上,隔了良久,伴着一声幽幽的低叹,终究是一笔拉下。

    横平竖直,恰如当初。

    四月过得快极了,五月伴着初夏的升温与烦人的蝉鸣,接踵而来。

    五月五日天晴明,杨花绕江啼晓莺。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那天儿,宫里头一早就忙忙碌碌起来,司膳间备上几千屉筒粽,里头塞着小枣或是铜钱,再派到各宫去给宫人们分食。宫室里头将艾草和菖蒲束在一块儿,插在门眉上,要不就悬在堂中,空气里,淡淡的艾草专属的苦味儿,和蒸糯米泛起的清甜夹在一块儿,倒叫人一时间不晓得该以袖捂面,还是该深深吸口气儿,好打起精神来。

    午晌未至,又过了行早礼的时候,凤仪殿里头还是人声鼎沸。

    行昭走在廊间,隔老远便能听见前头宫室里有女人喜气洋洋的高亢的声音。

    “...本来臣妾是不晓得老四到底是去做些什么的,只晓得老四要到宗人府里头去当值。老四天天早出晚归的,却一直都乐呵呵的。问他吧,那个闷葫芦只晓得低着头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臣妾心里头就更疑惑了,索性就把他身边儿的宫娥给唤过来问,结果哪晓得是...”

    行昭一撩帘子进去,便看见陈德妃坐在凳子上,断了话头,得意洋洋地立着身子,左瞥右瞥,想让人接着问下去的样子。

    不禁抿嘴一笑,皇帝怜惜这个儿子有腿疾,加上平阳王善揣上意,吩咐下去的职位是个顶清闲却既有面子的——给宗室发放核对爵禄。大周宗室的爵禄是年初发,到了五月份大都进入了核对和预留的时间了。四皇子每天只需辰初去点个卯,监督着下头的人拨弄几下算盘,四处溜溜弯就可以大功告成回家去了。

    日子闲得不行,四皇子琢磨着又管上了梨园的伎乐,每天就多了个走处,翘翘小锣儿,听听小曲儿,过得极清贵又轻松。

    “日日看水袖听昆腔,哪儿还能愁眉苦脸的啊!”淑妃难得地凑趣,选了两样差事中最不正经的一样,笑着调侃德妃,“要臣妾看老四是个最有福气的,民间有句话叫做老婆孩子热炕头,再过个几年老四媳妇儿也有了,儿子也有了,每天去当完散财童子再去听柳文怜唱戏,只会过得一日比一日快活!...阿妩也过来了啊!带彩线喝陈艾水了吗...”

    陆淑妃一扭头便看见穿着一袭鹅黄色绣银灰素色暗纹襦裙,梳着双丫髻俏生生立在旁的行昭,轻呼一声,又十分关切地朝行昭招手:“快过来让我瞧瞧,欢宜也总念叨你!听皇后娘娘说你的脸要好了,怎么现在看起来还有点红红的!”

    一句话连着一句话,透着暖意。淑妃待她的亲切,和方皇后的宠溺还有皇帝的偶尔关心不无关系。

    纵然心里头知道,行昭还是被一句连着一句的欢快感染得笑得愈发粲然,先向在场的陈德妃、陆淑妃、王嫔、宋婕妤唱了礼,再笑着偎到方皇后身边去,高高地扬了扬手腕,朗声回:“带了带了!蒋姑姑一早就送了五彩线来!陈艾水也喝,厨房师傅不准放红糖,陈艾加菖蒲的味儿又冲人又苦!您也记得带香囊生香辟邪!”

    没提脸上的伤,回完话,只看着淑妃笑。

    陈德妃最喜欢这样明丽的小娘子,亦是笑起来:“皇后娘娘是个不喜欢说话儿的,凤仪殿里头除了那个叫什么...碧...碧玉的丫头喜欢说说笑笑,倒没在这儿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小娘子了。”

    又想起陈阁老家那个老实规矩的小娘子,听旁人说闵家娘子温柔淑德,石家娘子开朗活泼,到了陈娘子身上,就只剩下了个规矩敦厚的词儿,规矩可以叫做木讷,敦厚可以看成软弱。

    眼眸一黯,四皇子好歹是她养大的吧,就这样为了掩饰皇家秘辛草草地给他定了这么一桩亲事,她却连女方的人都没相看到!应邑若不是个丧门星,她就将这个茶盅给吞下去!

    顿了一顿,掩饰般又笑开了,补充道:“不对!欣荣也算一个,欣荣嫁了人,温阳县主就进宫来住了,臣妾可是不止一次地念叨皇后娘娘好福气,尽招来这样乖巧伶俐的小娘子来养。”

    淑妃唤行昭是阿妩,德妃唤行昭却是温阳县主。淑妃娘家陆氏是靠方氏活的,德妃却是定京城四品堂官的女儿,这就决定了就算同样是一条船上的人,也会有亲疏远近。

    好赖德妃有分寸又心宽,否则也不可能把老四给她养。

    方皇后笑着点点头,满心欣慰地看了看身侧的行昭,自打那日太夫人走后,小娘子沉寂了几天,这才又重新笑起来。

    话说开了就有这点不好,原先粉饰太平的那层纱被一把揭开后,露出赤裸裸的狰狞与丑恶,让人想捂住眼睛假装看不见。可到底还是揭开了好,否则被从轻纱后头突然窜出来的虫子恶狠狠咬上一口,到时候痛的就不只是眼睛了。

    “碧玉姑娘的脸都红到了耳根子后头了...”王嫔轻拈了方帕子捂着嘴笑,接德妃的话。

    应邑下降冯安东一事尘埃落定,王嫔居功甚伟。可方皇后却顾忌着二皇子,对王嫔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热,不似对淑妃那样和蔼可亲,也不像对德妃那样常常抬举。

    王嫔心里头明白,既不恼也不慌,一步一个脚印地挨个儿走,总能走出一条通天的道来。

    方皇后笑呵呵地嗔德妃:“我宫里头的人你也敢埋汰!淑妃埋汰了你,你埋汰回去便是,那我宫里人撒气叫什么道理!”德妃直喊冤,方皇后不理,笑着转了头又问行昭:“欣荣和欢宜都在东里间,你要不要去瞧瞧?过会子,三个小子也要过来请安,你正好避开。”

    行昭一怔,随即笑着点头,告了礼后又往东里间去。

    估摸着方皇后是要开始同她们说正事了吧。

    行昭轻手轻脚地绕过八角屏风,耳朵能见正殿里头有清亮婉转的女声,有柔糯低吟的女声,也有爽朗欢喜的女声。美人儿向来不嫌多,春兰秋菊,各有风华。这些却都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且为了争夺这个男人的宠爱,就算是志趣相合也不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亲密无间。

    就像方皇后,将门嫡女,心气高又傲,如今也学会了在这女人堆了盘桓推脱了,如果她前一世也能弯下腰来,是不是就会走进了死胡同再也出不来了呢?如果母亲懂得随机应变和到哪座山唱哪首歌的道理,是不是就不会活得这么心酸也不会去得这么突然了呢?

    行昭面带苦笑地将隔板放下,声音顿时消弭在耳朵边,专心致志地数着步子往里头走,青砖亮得光可鉴人,人的影子在上头被映照的绰绰约约,模模糊糊的一片。

    三步两步就走到了东里间,却与外殿的热闹相比,显得更静默。

    也是了,欢宜是个沉静的个性,欣荣长公主虽然是个好热闹的个性,却也安静得下来。

    行昭一走进去便笑着先同欣荣行了礼,又拉着欢宜的手落了座儿,欣荣嫁人才不过一年,欢宜也要满十三了,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说道的大都是“京里又在一窝蜂地穿起了蝙蝠珍珠扣的小袄子...”要不就是“张大人家嫁女儿,才抬了三十六抬嫁妆,我觉着奇怪就去打听,原来张大人家里头是继室当家,将原配的嫁妆给昧了下来...”的话题。

    行昭和欢宜哪里晓得京里头在流行什么,谁家的姑娘又出嫁了,只笑吟吟地听着欣荣说。

    欣荣眼神一转,落在行昭身上,笑着差欢宜去前殿打听一下:“...去瞧瞧老四什么时候来,让他进来也给我请个安,好歹他这桩亲事,也有他姑姑我在煽风点火!”

    这是在说揭穿应邑有孕时候的事儿,欢宜自然听不明白,却也笑着退下去了。

    欢宜一出门,欣荣便拉着行昭的手,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话:“...那日我去临安侯府见到了三姑娘行明,她说荷叶在她院子里过得很好,王妈妈也去了贺太夫人身边儿当差,你母亲的嫁妆被锁在正院里头,两个月字辈的丫头守着的...”

    行昭感激地看着欣荣,却听她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三姑娘还同我说了桩奇事...回春堂的一个老大夫,就是你母亲病发之时请来的那个...回去后就悬梁自尽了。”

第九十六章 踟蹰(中)

    行昭一点不吃惊,跟欣荣一样压低了声音,忙问:“敢问,三姐说的就是悬梁自尽,而不是其他?”

    欣荣生在皇家,长在掖庭。在皇帝还没即位,她还被养在妃嫔膝下的时,五六岁时见过的阴毒手段和杀人灭口的果决就不比别的人少了,听行昭这样问,欣荣也不吃惊,笑着颔首:“你们家三姑娘是个风光霁月的小娘子,有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劲头。三姑娘说的是悬梁自尽,那能肯定的是,至少她知道的消息就是那老大夫悬梁自尽了。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就要去问问别的人了...”

    行昭愣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欣荣长公主年岁不大,行事言语却自有一番道理了...

    这和长在方皇后身边儿不无关系吧?前世的她也长在方皇后身侧,却一无是处,蠢得为了个男人瞎了眼,教诲劝导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欣荣看眼前小娘子的神情又欢喜到疑惑再到黯然,左思右想,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方皇后对她的好,将她当作真正的女儿养育,告诉她怎么做人怎么行事,最后给她找了一门看似不那么风光,好处却落在里子的好亲事。

    “无论是哪种死因,先临安侯夫人的去世都叫人不能不怀疑啊...”

    终究是感情胜过了理智,欣荣将声音压得更低,轻声说出心中所想。

    给侯夫人瞧了病,没瞧好,便回去转个身就死了。这在宫里头常见——贵人主子的病没瞧好,遇上个不理是非的贵主儿,能把太医给拖下去要不赐死陪葬要不流放。

    可谁也没听说过大周几百年来,还有大夫因为没瞧好一个侯夫人的病,遭受株连的...

    行昭垂了眼睑,嘴角弯了弯,能在她跟前说出这句话的人,不多。

    她感怀欣荣的好意,更敬佩方皇后的真心待人,若是方皇后不诚心诚意地待养在她宫里头的小九,照欣荣伶俐知机的个性,哪里会将窗户纸捅破,将话摆在她跟前来?

    “阿妩万千感激欣荣长公主的指点...”隔了半晌,行昭才轻了语调,后退三步郑重地屈膝行礼道谢。欣荣知道这些就够了,叫别人知道太多,也不晓得于她是福是祸。

    这厢话音将落,那厢就伴着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响起了欢宜略带些欢快的声音:“二哥、四哥还有六弟过来给九姑姑问安了!母后才准了咱们去春溶坞坐船玩!”

    哪有小娘子不喜欢玩的?

    就是欣荣长公主听着也高兴,朗声同

    行昭展眉笑开,将一抬头便看见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依次走进来。二皇子周恪笔直挺拔,发束玉冠,剑眉星目的男儿汉却善穿宝蓝这样鲜亮的颜色,四皇子周憬肤容白皙,一双凤眼挑得老高,神情怯怯地,一拐一拐跟在二皇子身后。

    再隔几步就是着一件象牙白的袍子,除却衣摆处绣着的那抹浅青色的竹节纹路和拿来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全身上下再无他物的六皇子周慎,单手接过前头宫人撩开的帘子,示意跟在后头的欢宜先走,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前面的步子。

    二皇子打头,先给欣荣长公主深作了个揖笑着唱福,将平身,便同行昭笑起来:“...一猜你就在里间陪着九姑姑,外头母后和几个娘娘零零碎碎念叨的东西,哪里会有小娘子愿意听的啊...”

    “分明几位娘娘嫌弃臣女蠢钝幼稚。贵人们念叨的,臣女哪里听得懂!”

    笑着同二皇子打着花腔,见过二皇子几面,便愈加觉得这样的少年郎莫说在皇家,连在公卿贵家都是独树一帜难得的纯良率直。

    行昭捂着嘴笑眯了眼,又转身同四皇子、六皇子屈膝行礼,口里唱着:“臣女请四皇子安,请六皇子安...”

    “起来吧。”语声沙沙的,却也能听见其中的平和清朗,四皇子没出声,这是六皇子开的腔。

    行昭从善如流,起了身便退到欣荣长公主身后去,又是一福身,算是告罪:“...说了要陪着皇后娘娘用午膳的...”

    这是在推脱不跟着一道去春溶坞。

    欢宜赶忙插口:“皇后娘娘也让你跟着一道去!今儿个日头这样好,咱们能泛舟到湖心岛去,透过镜面模样的太液池能瞧见东六宫与西六宫的模样,还能瞧见长得层层叠叠的樟木林,一凑近还能闻到香味...”

    欣荣笑着将行昭拉过来,小娘子心里想着什么她那还能不知道,见惯了或明或暗耍尽手段往皇家子弟跟前凑的小娘子,越发觉得行昭这样知进退晓礼仪难得。

    “小娘子嘛,就该四处走走。连通家之好都没太避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这三个小子都能算作是姑表兄弟,又有我这么个长辈在场,一道去玩玩,正好让你心里痛快点...”

    方皇后是想让自己也跟着出去玩闹一番,然后开开心心欢欢喜喜起来吧?

    行昭心头一酸,母亲没给她的,方皇后全部都给了她,为她想为她做为她算计,什么都为她想到了。

    欢宜亲亲热热地来牵过行昭的手,暖光洒在温婉娴静的面庞上,面上细细密密的一层细绒像被擦上了一层金色的光,领着行昭往外头走去,嘴里直念着:“咱们午膳就在湖心岛上用,边喝着惠州水煮的龙井茶,边吃鱼脍,快活着呢!”

    行昭仰着脸笑着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太液池走,分了两条黒木轻舟坐人,纵然是欣荣嘴里说着不避讳,到底还是分三个小郎君坐前头那条船,欢宜、行昭和欣荣坐后面的船。

    每条船上都跟着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掌舵的掌舵,摇桨的摇桨,别的都缩在角落里头不开腔不答话,时时看着这头,就怕有意外发生。身后还跟了一条官绿小船,隔得不近不远,行昭暗忖,皇帝的三个儿子可都在这上头,等于是大周的全部身家了,谨慎排场更好,若有个什么意外,今儿个跟着的几个人连着欣荣,连着她,也都别想活了。

    出也出来了,左右这些时日过得心里头委屈,行昭便彻底放松下来,轻笑着同欣荣与欢宜说着话儿,从“宫里头的胭脂鸭脯好吃还是翡翠白玉羹更好吃”到“襦裙上是绣桃杏好看,还是一片素色绣暗纹更好看”,东拉西扯地,伴着清风绥绥又有梨园子弟在宫墙那头幽幽地吹起了竹笛,行昭一颗心放松下来,偶然抬头便兀地看见六皇子佝下身为四皇子擦干净落在船舷上的几滴水珠——连皇家都能兄友弟恭,侯门却不得清净,实在可笑之极。

    六皇子一抬头,正好看见小娘子微张了嘴,面色光润地瞧着这头,眼神亮极了,像一支还含着苞的挺得笔直的玉兰花。不,如今小小的娇娇俏俏的人更像开在富贵人家的西府海棠...

    六皇子下意识地将手往袖里缩了缩,摸到了一封封着青泥印儿的信笺,顿感喉头苦涩,忙移开了眼,望向别处。

    行昭不禁愕然,耳边却正有欣荣长公主的柔声软语“过会儿的鱼脍让明师傅来切,他刀工是膳房最好的,切得像澄心堂纸那样薄薄一层,手拿起来瞧,能看见后头的物与景儿...”

    六皇子这样个性的人,稳沉冷静又擅言,活脱脱又是个贺琰和黄沛。

    行昭无意去揣测六皇子的言行,便笑着转过头来,继续与欣荣笑说话儿:“这样薄!怕是筷子一夹,鱼肉便碎了吧?那哪儿还能吃下去啊...”

    “这就是明师傅的得意之处了!鱼肉不仅能够夹起来,还能沾了酱,然后还能放进嘴里嚼,一嚼便是鱼肉的清甜味道还掺了些其他轻微的味道,好吃得很!”

    欣荣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量说话,却见前头二皇子立起身来要去划桨,吓得连忙高喊了起来:“老二!快坐下!掉下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二皇子登时兴味索然,摇摇晃晃地又蹲下身子来,却与六皇子咬耳朵:“果真是孔圣人说的话儿对,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明明是在说着悄悄话儿,却大声得让两个船上的人都听见了,欣荣大声笑着喊:“咬耳朵都不会,可真真儿是让人着急呢!”

    众人随着笑出了声。

    正近晌午,湖畔有碧波青柳,南北小饶通,食过午膳,欢宜便拉着行昭穿过樟木林,将挡在眼前的那支碍眼的枝桠拉下,细声细气地指着远处的玉楼飞檐告诉行昭:“...你瞧,重华宫看起来像个太极图,可未央宫像个福字儿,所以未央宫是历代宠妃住的地方...”

    行昭探头向外看,连连点头。

    欢宜又拉着行昭要换个地方瞧,一转身却见着六皇子立在身后,行昭吓一大跳,敛了神色又唱了个礼。

    “大姐您去瞧瞧四哥吧,中午非得要喝梨花酿,如今醉了拉着二哥不肯撒手...”

    六皇子素来平和的语气里带了些急切,欢宜对这个胞弟素有忍让和宽纵,眉眼轻笑地带着调侃望了望他,也不揭穿,便先让行昭一个人留在这儿,举步往那处走去。

    行昭连忙跟上去,却被六皇子在身后一声压抑而急促的低语缠住了手脚。

    “温阳县主,慎有急事要同你说!”

第九十七章 踟蹰(下)

    行昭一转身,便看见了一个身形颀长,神容焦灼的少年单手拂开挡在眼前的窄长香樟树叶子,有光透漏过如层幛般细密的香樟叶,在少年的脸上或明或暗地投下了斑驳点光。

    六皇子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清癯秀雅,眉头紧蹙,却让一双眼睛亮得像浩瀚天际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可行止之间又像山野晌午时分淅淅沥沥落下的带了些迷蒙的一场烟雨。

    若说二皇子像是个潇洒倜傥的侠士,那么六皇子就是一个执扇寡言的文人。

    行昭心叹一声,抛开先入为主的偏见,不得不承认六皇子实在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年。

    可世间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好皮囊。

    贺琰不也是个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吗?

    行昭轻笑一声,微不可见地往有光的地方动了动,垂下眼睑,边十足恭敬地福了身,边轻声缓道:“不知六皇子唤臣女所为何事?”

    六皇子感觉自己袖中的那封信像有千钧,又像有火在烧,烧得滚烫滚烫的,还会发出兹兹的声响来骇人,终觉不妥,半道改了心意,话到嘴里又转了一个弯儿。

    “...慎只是想同温阳县主说,方将军,哦,也就是你舅舅是一个极英武又文韬武略的人。他平了苗安之乱,稳固了平西关,西北的儿郎不认提督,只认得大将军...这些都是方将军的功绩。方将军以血肉之躯保家卫国,于大周,方将军就是再世的卫青,不,是岳飞...”

    少年的声音沙沙的,从一开始的犹豫和不确定,越说越柔和,分明带了些安抚的神色。

    话到最后,六皇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头避开了行昭的眼神,露出来的耳根子却红红的。

    六皇子在贺琰面前都能侃侃而谈,能帮二皇子解围和救场,如今说着话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行昭越听越糊涂,听到后来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岳飞可没有好下场!

    忙仰起脸,紧张地看了看比她高了半个头的六皇子,草草地蹲了蹲身子,神情感激地迎合着:“臣女谢过六皇子夸赞...”

    脑子里却飞快地转个不停,方家的探子在西北老林每隔半旬就递个信儿回来,也没听说西北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啊...六皇子最近才领了命去户部当差,就算接触到了前方战事,也只能对一对钱粮账册,上哪里去接触到更深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提及舅舅,就像那回莫名其妙地送了盒膏药来...

    行昭摸不清头脑了,再迅速抬头觑了觑六皇子红通通的脸,瞧不出什么喜怒来,舅舅是方家的希望,是雪耻还是将背上沉重的看不见的谣言枷锁过活,就看舅舅要怎么回来了!

    她与方皇后有这个力气对付应邑,可能将胳膊伸得这么长去对付权势煊赫的临安侯吗?

    像三伏天被冰水一激,行昭感觉心里头沁凉得憋着慌,探出半个身子,神色如常却慢了语速问:“六皇子可是在朝堂上听着了什么风声?按理说这并不是臣女应当过问的,可正如您说的,方将军也是臣女的舅舅,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早些说,能让我们都有个准备不是...”

    她以为方祈战死沙场了!

    六皇子手在袖里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发白,这封信让他夜不能眠,日不能食。

    沉下心来细细一想,从信的出处再到藏匿的地方,其间破绽百出,他是一个字也不信,却也能想象得到这封信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当他将这封信一目十行看完时,头一个在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那个左面颊还有着一点淡淡粉疤的小娘子,眼神极亮却不会刺伤谁,安静却不会让人尴尬,别人说什么都能笑着接下去,对金枝玉叶的欢宜是这样,对在凤仪殿当差的那个小宫娥也是这样...

    母亲将逝,胞兄生死不明,父族态度晦暗,已经都这样可怜了,又何必再拿这些的东西让这个小娘子再次深陷泥沼呢...

    所以今早才会特意选了这身素净的衣裳来,才有了此刻生疏的安抚,和心头的那股没头没脑的情绪。

    揪着信封的手指渐渐松开,再等等,再等等吧。

    终有水落而石出,世间从没有风沙会一直挡住眼睛的道理。

    六皇子神色一松,释然一笑,像二月破冰而出的新绿抽芽,笑着摇头,一边将藏在袖里的信塞得更进去,一边弯下腰同行昭说着话儿:“无事,只是定京城里谣言猛于虎。温阳县主只要牢牢记得你舅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就好了...”

    行昭惊愕,素来稳沉静言的,与她并无瓜葛的六皇子,是听见了定京城里的谣言,如今当真只是为了安抚她?

    一双杏眼睁得老大,一瞬间又神色如常,笑着轻声道:“流丸止于瓯叟,流言止于智者。只要皇上和您都记得舅舅为大周做了些什么,就算外头人再怎么说,也动摇不了根本。”

    六皇子一怔,随即笑着点头,其间思虑说不出口来。

    当今皇帝,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先帝有六个儿子,顾太后出身不高,连带着皇帝压根就没有进入立储的考虑里,可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爬,终究是他登上了九五之尊。

    一个原来根本就没有希望的人,就算出人意料地有一天拿到了这件东西,也会整日处于患得患失的反复情绪里。所以新帝登基的时候,才会有夺爵削券十二家公卿,才会有几个王爷除却平阳王掌着宗人府,其余的都被圈在定京里做一个手无权柄的清贵人的局面...

    六皇子的顾虑,行昭无从知晓。

    一下午,整个湖心岛上就只能听见二皇子时不时的一声惊呼,和四皇子跟着二皇子亦步亦趋时的哼哼唧唧,还有欣荣长公主指着他们笑时清脆泠泠的声音。

    少年不知愁滋味,陡惊孤雁向南飞。

    春溶坞的安逸在天际尽处堪堪染上一抹昏黄时结束了,凤仪殿的几个宫人手里打着六角宫灯,候在太液湖畔,将各家的主子领到凤仪殿的两个小偏阁里,小娘子梳妆的梳妆,小郎君换衣的换衣。

    再摆桌用膳,行昭身上带孝沾不得荤腥,照旧避在花间里头,等用完膳再出来时,只剩下淑妃正笑意盈盈地领着一双儿女告辞,“...原以为两个都是安安静静的,如今一试便被试出来。阿青的衣裳上站着香樟叶子没理干净,阿碧回来的时候脸都还是红红的,一看就是疯闹得不像话...”

    行昭福了身便乖巧地坐到方皇后身边儿去,淑妃说到阿青的时候,六皇子的脸不自在地板了一板,倒遭方皇后瞧见了,直笑:“老六怎么说也是在户部领差事的人了,你还阿青阿青地唤他,跟唤个小娘子似的。”又望了望外头天色,直让他们赶紧回去:“...你们宫里头离这儿远,叫他们抬了轿撵送你和欢宜,老六今儿个还回千秋馆吧?”

    淑妃笑着揽了揽身侧的女儿,答了声“是”,方皇后便又让人拿了一匣子东西出来,让六皇子拿着,“老二不喜欢文,老四喜欢看戏,你是个喜欢写字儿、琢磨的人,这匣子有上堂徽墨,紫毫湖笔,你且拿着用。”

    因为淑妃的关系,方皇后待六皇子一向不错。

    六皇子道了谢,淑妃一行人便福了福身,往外头走去。

    大殿里头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几个宫人低眉顺目地藏在柱子后头撑灯,蒋明英侍立在方皇后身侧,莲玉候在三步之外,明明还有这么多人在,行昭却觉得空寂得让人难耐,索性歪了头靠在方皇后身上,半阖了眼睛不再看。

    方皇后笑着捏了捏外甥女的脸:“这是怎么了?玩得累了?早些睡吧,今儿个好容易无拘无束一次,从明儿到六月初六便得将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了...”

    行昭心里头过了几遍,隔了半晌才细声细气地将今儿个六皇子的异样从头说了一遍。

    方皇后轻一挑眉,轻轻拍拍行昭的背,轻声缓语:“老二是个率直鲁莽的,老四是跟在老二后头的,老六却是兄弟三人中心思最重,话最少的那个,我看着他长大,淑妃教养出来的也能称得上是个君子。他对你舅舅是这样评价,那心里就是这样的评价,否则急急忙忙地过来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舅舅在做什么,我能猜得着一二,现在却还不是时候公开。咱们要稳稳当当地等着他回来...”

    六角宫灯亮亮的,高高挂在悬梁上的是圆的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桃花纸,被宫人们拿在手上的是方的,上头还绘着各式各样吉祥的图案。

    行昭睁了眼,直直地望着那些个暖融融,黄澄澄的灯笼和它们发出的暖融融的光,重重点了点头。

    过后的一个月,正如方皇后所说,烦事琐事缠绵而来,凤仪殿里进进出出的人一直没见少。

    皇帝虽然隐隐约约透出了些看淡应邑这桩婚事的意思,可在顾太后示意下,六司偶然也会呈上来几件儿逾矩的东西,皇帝瞧了瞧单子倒也没说什么。

    众人像是有了个主心骨,总算是找到皇帝的最终态度了。

第九十八章 大婚(上)

    皇帝的态度明了了,各司各房的人像是在夜空里找到了一条明路,一边儿觑着凤仪殿的态度,一边儿觑着慈和宫的态度,一边儿还得顾虑着皇帝的态度。

    行昭进出时,常能看见有六司的姑姑拉着蒋明英缩在凤仪殿的灰墙琉璃瓦下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方皇后只笑着抱着行昭亲昵说:“...应邑和顾氏不一样,顾氏脱不了小家子气儿,穷惯了的一旦富起来,自个儿手里头攥着的也要,眼里望着锅里头也要,没脸没皮地也不在乎,她愿意争这些俗物,咱们尽管给。论什么珍奇古玩,只要不是皇帝加她封邑赐她良田封冯安东官爵,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再者说,应邑自小长在锦绣富贵堆里,在她眼里头怕是拿着一叠儿房契放在她跟前,也不比上贺琰一个眼神。至于皇上...”

    方皇后想了很久,才轻声笑道:“皇上心软又护短,既狠不下心又耳根子软,有时候却比那些心如磐石,英勇丰毅的男儿汉更能让女人过得好一些。”

    男人的心软常常代表着藕断丝连和割舍不下,只要慢慢耗,总有赢的那一天。

    行昭暗暗点头,又想起来方皇后对顾太后与应邑的评价,也是入木三分。

    让应邑怀着贺琰的孩子嫁给冯安东,这是对应邑最狠的报复。

    喜欢财的就把财富夺走,喜欢美人儿的就让美人儿香消玉殒,看重那所谓的情意的...

    会被伤得更重的,将感情看成全部生命的女子,常常不得善终,前世的她是,母亲是,应邑也会是。

    行昭攥着方皇后的手,轻轻点了头,等应邑嫁进冯家,冯安东不是个忍辱负重的,到时候一个想着旧情人,一个绿云罩顶,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女被捆在一起,你死我亡,又是一出好戏。

    日复一日地过,到六月初一,方皇后特意没带行昭,留了林公公在凤仪殿,只带了蒋明英去慈和宫给顾太后请安。

    远远走过来,就能嗅到檀香浓郁安宁的气味,走到廊间,檀香一缕一缕地从湘妃竹帘里溢出来,方皇后被宫娥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正殿里,一撩湘妃竹帘,见上首的太师椅没人,再左右看了看,见顾太后盘腿半阖眼地坐在炕上。

    顾太后听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微微张了眼,看方皇后穿着一袭绛红丹阳朝凤十二幅综裙精神奕奕地进来,微勾了唇角,幽幽开口。

    “近来可还好?宫里头接连着喜事儿,你这个皇后身上的担子最重,里里外外都要你打理,原以为会看见个憔悴黄面的老妇。”

    方皇后敛眉抿嘴一笑,没急着答,微屈了膝笑着唱福:“母后过誉了,应邑和老二的婚事定下来,臣妾是极高兴的,就像沉疴尽除,通身都舒爽起来...”

    “沉疴除尽?皇后未免说得太轻狂了些吧!”顾太后猛地睁开眼睛,这几月来积攒下的怒气被憋在心里头,让她的语气显得时而咄咄逼人,时而优柔寡断,“应邑这桩婚事,哀家是极不满意的,冯安东既是鳏夫又和梁平恭扯不清楚,朝堂上的名声也不算好。可既然是皇后在煽风点火,让皇帝认下了,哀家也只好顾全你们的颜面,暂且不将闹起来。”

    话说得好听,未尝也不是递了个梯子在方皇后脚下,让方皇后就坡下驴。事已至此,与其梗着脖子不嫁,还不如嫁过去慢慢谋划。

    是让冯安东像第一任丈夫那样命丧黄泉,还是寻个错处索性和离,再结前缘,顾太后和应邑的盘算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

    自从嫁了人,入了宫,方皇后感觉自己像是要将世间全部不要脸的人都看了个遍,其中以低微出身的顾太后为最。

    方皇后没说话,专注地拈起茶盅盖子将浮在亮褐色茶汤上的茶末拂去,动作轻柔而缓慢。

    顾太后勃然大怒,这个儿媳妇从来没将她看在眼里!

    “六月初六是个好日子,皇家嫁女儿是大事,皇帝去与不去都再说,皇后却是一定要去的...”顾太后忍下怒气,她惯会忍下气吃得苦,这是年少时积淀下来的经验,她一向不懂什么谋定而后动的高深道理,可她懂得忍气和瞧准时机,所以才会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

    就算是在这个时候,顾氏还在她,方福的姐姐面前,为应邑争取颜面!

    方皇后被恶心得气极反笑,小啜口茶,单手将茶盅按放在地上,皮笑肉不笑:“您不说,臣妾也会去,去看看天家的长公主是怎么风风光光嫁出门的。冯大人心里一定欢喜坏了,现成的美娇娘,现成的儿子,坐在屋里头就捡了个落地桃子,怪不得最近连朝也不大上了...”

    方皇后边说边又高声唤来蒋明英,撩开帘子往外走,再回首一看,慈和宫的空气里都透露些腐朽与落寞的气息,浮在半空中的微尘在这晦暗不明的房间里头极舒缓地又一股脑地往透着光的窗棂涌去。

    方皇后冷眼扫过依旧盘腿在炕上的顾氏,顾氏身上穿着的那件莲青色双鱼纹褙子,像极了半埋在土里,半露出头来的,一块老旧的坟墓。

    因为两桩喜事,朝堂上关于西北是战是和的争论小声了许多,因为冯安东是坚决地主战派,二皇子妃闵氏的父亲又是去向不明的西北护军,大臣们暗自揣测,皇帝是不是心里面。

    西北,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

    梁平恭应景似的在平西关外又连打了好几场胜仗,鞑子的气势日渐弱了下去,请封恭诵的折子便顿时如同雪花片儿一样飞上了皇帝的御案,皇帝皆留中不发,倒是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总算是记得把冯安东尚主应得的四品世袭州指挥的恩荫批发了下去。

    六月初六,诸事皆宜。

    凤仪殿外头端来的几口碗莲被带了些暑气的风吹得皱了画面,行昭被莲玉一大清早便闹了起来,莲玉朝窗棂外头努努嘴,行昭便趴在窗缘边静静听——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在皇宫的西北角里。

    慈和宫便就在西北角,而应邑从慈和宫出嫁,绕着皇城转一圈,再到长公主府拜堂成亲。

    行昭抿嘴一笑,将手伸进绵青色襦裙的一边袖里,边将头从中间钻了出来,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儿:“民间嫁女儿也放得鞭炮啊,镇邪驱魔,好叫自己女儿一辈子过得顺顺当当的。”

    莲玉腿脚已经全好了,蹲下身帮忙理了理裙裾,笑道:“我可从没听说过哪家的闺女二嫁三嫁的也敢放鞭炮,抬着大轿趁着天黑逛一圈,这也都算隆重的了。宫里头飘着的红绦,慈和宫贴上的双囍窗花,用云天锦罗绣成的大红遍地金嫁衣,生怕别人不晓得这家有女子二嫁了...”

    “皇上让按着合方大长公主的份例来办,宫里人自当尽心尽责地办,说起来这也就是顾太后的慈母心切与皇后娘娘的孝顺恭谨。”

    牛不吃草还能强按头不成?

    顾太后愿意将女儿推到风口浪尖,方皇后自然也要使出全身气力来迎合了。

    行昭冲莲玉眨眨眼睛,顺身坐在菱花铜镜前头,先擦了双凝膏再在伤上轻敷了一层蜜粉,对着镜子瞧了瞧,脸上的印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便戴着青帏小帽往正殿去,走在廊间脑中想起来方皇后和皇帝说的话,“...小娘子虽然是带着孝,可避到花间不进新房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吧?上回和欣荣欢宜去划船,回来高兴了整整三天,我眼里瞧着心里却酸酸的。我又不敢去问应邑,私心想着,阿妩温阳县主的名号都是应邑在母后跟前提了一提才得了的,向来应邑应当也很欢喜看到阿妩才对...”

    皇帝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大手一挥便让行昭也跟着去了,只说:“本来就是二嫁,哪儿来这么大的讲究,让温阳和闵家娘子,陈家娘子好好相处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蒋明英向行昭转述,行昭吓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闵寄柔指的二皇子,陈家指的是四皇子,她与这两个处在一起,是什么道理!

    来不及多想,拐进正殿,方皇后也都收拾妥帖了,看了看眼前带着帏帽,穿着绵青色高腰襦裙,腰间束着一条葫芦斜倒的杭绸软缎补子,整个人像中庭里的将开未开的那株碗莲。

    方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携着行昭坐上轿撵出了宫门,出了东城再换了一架素金暗纹华盖的马车,将至挂着红绦,大红灯笼,双囍福纹的大红窗纸满眼都是的长公主府,就有平阳王妃带着命妇们过来跪在青砖地上候着了。

    方皇后先下了马车,行昭待在马车里,有风将幕帘吹起一道缝儿来,行昭透过缝望向外面,开得艳丽的月季种在旧窑花斛里,长得矮矮的却香极了的蝴蝶兰栽在石斑纹栅栏里,朱漆绿瓦,墙角飞檐,长公主府端的是一派富丽华贵的场面。

    行昭凉了眼神,心却更热了,又酸又痛。

    方皇后与命妇们在里间分次落座寒暄,行昭被闵寄柔拉着到了偏阁的花间里,听闵寄柔给她咬耳朵,“临安侯家还没来,你们家太夫人一向架子重,皇后娘娘都来了,难不成太夫人带着行明还准备黄昏的时候过来?”

    方皇后在,应邑在,太夫人避都避不及。

    外面喧喧嚷嚷的,有小丫鬟神色夸张地进来高呼:“新娘子来了!”

第九十九章 大婚(中)

    喧天的锣鼓由远及近而来,欢天喜地的鼓吹喧阗让花间更热闹了。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笑嘻嘻地一个拉着一个跑过去,趴在窗棂隔板上趴着探头往外瞧,其实从里间望出去,只能瞧见灰墙的墙缘。

    大约是没有嫁人的小娘子天生都喜爱看这样拜天地,和和美美的场面吧。

    闵寄柔没等来行昭的回答,也不恼也不催,笑呵呵地拉着行昭和黎七娘也想过去瞧瞧。

    行昭从善如流。

    花轿颠簸极了,时上时下,左右摇晃,慌得应邑连忙拿手捂住小腹,手一把抬起来撑在花轿内壁上,头上盖着的红纱绸垂在眼前,满眼的火红像一把尖刀扎在了她心尖上,眼泪转瞬之间就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圣旨像一座铜墙铁壁立在她与贺琰之间,皇帝不许她回长公主府里头住,是为了护着她,可是住在宫里头她又上哪儿去和贺琰商量呢!

    整整两个月,贺琰既没遣人过来说两句话安她的心,更没有千方百计递条子进来——她才不信一个经营几百年的世家在宫里没个接头的人!

    阿琰是放弃她了吧...

    她的阿琰是再也不要她了吧...

    就像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方福一样。

    世间轮回,报应不爽,古人诚不欺我。

    顿感悲从中来,应邑全身冰凉,就像深陷囹圄,轿子摇摇晃晃的,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在随着轿子晃过去晃过来,顾太后的安抚像是尚在耳边,“...得亏你没被贺琰哄得将那几封信全都给了他。你自个儿手里头掐着一封信,等梁平恭回来,再摆出来慢慢和他算。你不想让皇帝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梁平恭更不想让信笺见光,他私卖军备的事儿东窗事发!他是冯安东原先的姐夫,如今又是立了功的戍边将军,又是你哥哥的心腹大臣,他手里还能没有冯安东的把柄?让他死死地掐住冯安东不放,你见过哪朝的驸马是身上担着罪名的?我在旁劝一劝,你回来哭一哭,皇帝能心软的。”

    应邑感觉唇瓣干极了,喉咙酸涩,将盖头撩起,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细缝儿,往外望一望。

    正好看见长公主府的墙头有一株紫藤萝探了个头出来,绿绿翘翘的,还含着星星点点的几只粉紫色花苞。

    这棵紫藤爬得可真高啊,顺着墙爬到一半时,它有没有恐惧得想立马退缩下来的念头呢?

    或许是有的吧,只是爬到那里了,要想再回到原点,就必须有人掐掉它的藤蔓,摘除它的枝叶,让它痛不欲生,让它重新变得光秃秃的,难看极了。

    就像她一样,事到如今,她也已经没有办法收手了。

    贺琰是她的执念,是她的不甘心,是她的夙愿,一次不行那就费尽心力地再来一次,再来两次,再来三次...

    唢呐的声音响亮极了,悠悠长长的满怀喜气的跟在新郎官的身后走。

    相较于应邑壮士断腕的悲凉,冯安东却显得镇定极了,笑着骑坐在马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同围在小巷里来看热闹的人群笑着点头致意。

    绿云盖顶?

    别人又不知道,别人只会羡慕他的好运气!

    冯安东心头哂笑,他如今只能感到自个儿头上的这顶乌纱帽轻轻飘飘的,好像立时就能带着他飞起来。

    到了长公主府,冯安东一抬头,匾额金晃晃的,黑漆楠木的底儿,皇帝提的字儿,恩宠赫然在眼。

    撩袍下马,一脚踏过了长公主府的门槛,再没回头看一看落在那儿的大红喜轿。

    喜吹班子见府上到了,鼓着腮帮子,红了一张脸,吹得更卖力了。

    外厅有爷们儿起哄的笑闹声传到这里头来,有小娘子身量高胆子大,便撑在栅栏上踮着脚往外望,有人在催问她,她笑嘻嘻地转头过来高声道:“...是新郎倌儿先进来的!”又撑起头来看了看,扬声补充道:“新娘子被婆子扶着跟在后头!走得倒是一步三拖沓,估摸着是头上戴的凤冠有个十斤重,压的!”

    又有小娘子笑着问:“新郎倌长得可好!”

    “长得美貌!身上背了好大一个大红花团儿,又勾唇描眉,又敷粉点红,推上戏台去,我看比柳文怜还能演青衣!”

    众人哈哈笑起来。

    闵寄柔悄悄地扯了扯行昭的衣角,小声说道:“...是四皇子妃陈媛的妹妹,头一次出来见人。媛姐儿是个不说话的,想不到她妹子倒是个能出风头的...”

    行昭人小身矮,侧身站在闵寄柔身边,静静地仰着头看逆光下的那个张扬欢笑的身影。

    那是陈媛的妹妹陈婼。

    行昭一进屋子,第一眼就看见她,却从她的身边走过。

    她不知道该拿出怎么样的态度和情绪来面对陈婼,这个在前世里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的敌人,让她的欢哥儿死得不明不白的女人。

    前世的冤孽,若是拿到这一世来细细地算,行昭算不清楚。

    十一、二岁的陈婼长得好极了,身量高挑纤细,穿着一件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水灵灵的清妙目,头发抿得光光滑滑的,一笑起来就像两轮弯弯的明月升了起来,站在逆光里显得光彩照人。

    也难怪周平宁会爱上她。

    一个愚蠢执拗,一个活泼开朗,谁都有眼睛,谁会选机灵伶俐的那个吧。

    行昭垂下眼睑,眼里只盯着自个儿脚下那块光亮得像镜子一样的青砖,见到周平宁时,她的心情就像被拾掇妥当放进盒子一样安静。可当陈婼出现在她眼前,她还是会从心底里漫起深深的酸涩与仇恨。

    可见,恨比爱要来得更持久。

    敲锣打鼓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好像又有好戏要开锣了。

    闵寄柔见行昭心神不宁,笑着弯腰牵起行昭,拉着又往外走,细声细气地说着话儿:“...应邑长公主算起来也怀了四五个月份了吧?我娘说喜袍做得宽大点儿,补子放宽点儿,再把花样儿都绣在胸前和臂上,就不能让人瞧出来了。”轻轻一顿,娴静温柔的小娘子难得地语气里带了些讥讽和嘲笑:“睁着眼睛说瞎话,宫外头的人大抵心里都有了谱,只是心知肚明罢了,急急吼吼地定下亲事,再急急吼吼把三个小娘子都娶进皇家,以为这样就能够安安稳稳地翻篇儿了吗?宫外头就不会议论了吗?”

    没明说,可行昭知道这是在怨怼皇家将石家亭姐儿一并赐给二皇子的旨意。

    行昭努力把堵在嗓子眼的不舒服压下去,仰着小脸安抚着闵寄柔:“皇后娘娘也说亏欠了你们,皇上下的旨意,凤仪殿也是向公公都出了宫去宣旨后才晓得的大概...二皇子倒是极看重姐姐,上回你们前脚去听戏,他后脚就跟到凤仪殿来问你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闵寄柔头一次听见这番说辞,面色红了又红,一张脸紧紧绷住,好像嘴都张不开。

    行昭笑着拉过闵寄柔往前走,事情都在变好,外厅里的那对穿着红衣红裳的狼狈不也被生拉硬拽地凑在了一起,两看生厌吗?

    在铺了块儿大红双囍红布,上头奉着一卷九爪祥云纹明黄色的赐婚圣旨,还摆着冯家几个牌位的黑漆木桌前,这对新人站定,尚了公主其实跟入赘之婿没什么分别,住在公主府里头,用的是公主的奴仆,还得看公主的脸色,自家的亲眷爹妈见着儿媳妇儿也得行叩拜大礼。

    应邑心甘情愿地想跟着贺琰在临安侯府里过小媳妇儿的日子,冯安东可没有这样的运气。

    皇帝只赏了东西没过来,顾太后也没来,只一个方皇后过来了,长嫂如母,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上首,冯安东的老娘老爹战战兢兢地,不敢受应邑的礼数,更不敢和皇后并排坐着。

    方皇后看不见应邑的脸色,却仍是心头大快,若今儿她自己不想来,谁逼她也没用。

    她就是要来亲眼看看,应邑是怎么怀着她心爱的孩子嫁到别人家去的!她要来看看冯安东忍不忍得了唯一的儿子是姓贺的!她要来看看,应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要嫁男人,如今确实是穿着大红衣裳出了嫁,一张俏脸会是个什么样的神色!

    心里头快活了,语气自然也舒畅下来,招呼着冯安东的老爹老娘:“...应邑长公主身体不便,明儿个成大礼的时候再让她给你们行个礼数..”

    冯家人如释重负,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左次首。

    爷们坐在外厅里头观礼,夫人奶奶们坐在里屋喝着茶唠嗑,小娘子们围着栅栏往外看。

    司仪官是宫里头带过来的,瞧着几方坐定,扯开嗓门,在一屋子欢天喜地的敲锣打鼓声里跃众而出。

    “一拜天地!”

    冯安东率先转过身来,朝着明敞敞的门口和空地,一撩袍便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喜婆扶着应邑慢慢悠悠地也跪了下来,轻轻磕了三下。

    “二拜高堂!”

    冯安东又跪了方皇后,身形利落,没见拖泥带水之态。

第一百章 大婚(下)

    应邑直挺挺地站了接近一刻钟,头上簪着朵大花儿的喜婆扶了几下,应邑还是一袭红衣杵在原地置若罔闻,喜婆有些上不去也下不来,朝蒋明英望了望求助,方皇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你身子不妥当,本宫是知道的。可是不跪拜就是没成礼,没成礼就是没成亲,这是祖宗定来的规矩。圣旨摆在上头,这是皇上定下来的国法。祖宗家法,圣意国规,应邑,你要三思啊。”

    声音从正堂传了出来,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吹吹打打的喜庆声还在继续,突兀而孤寥。

    冯安东扭过头,冷冷地望着那袭红衣。他忍下这么大口气,成了这桩荒唐的婚事,这娘们还敢和他作张作乔!

    方皇后严峻冷肃,应邑身形一抖,头一低,半晌之后,动作僵硬而迟缓地将手搭在喜婆的臂上,一点一点地屈了膝,终究是膝头磕在青砖地上,弯下头,三个头磕下来。

    大红盖头下的应邑已经是泪流满面。

    方皇后神情淡漠地眼睛往下瞥,应邑正红色的身影正微微发抖,伏在地上显得可怜极了。

    司仪官松了一口气,瞅了眼方皇后的神情,又满含喜气地高声唱礼:“夫妻对拜!”

    喜婆欢天喜地地扶起应邑,冯安东面色铁青地起了身,和应邑面对面手里握着一管大红绸带,两方都弯了腰。

    三拜结束。

    在皇城脚下,众目睽睽之下,应邑长公主与冯安东正式结为夫妻。

    司仪官扬高了头,加重声调一声。

    “礼——”

    最后一个字儿缩在口里头只说了半截儿,司仪官睁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那个字儿被一支划破天际,气势汹汹而来的红缨木朴头箭的呼啸之声吓破了声儿!

    那支箭力道极大,准头极准,带着凶气和杀气从中庭的空地上呼啸而过,从冯安东与应邑长公主之间穿过,直直地钉在了摆在桌上的冯家的榆木牌位上!

    榆木牌位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砰”地摔在了地上打旋儿,木头与青砖碰撞的声音渐轻渐无,伴着更漏扑簌簌的声响,这就是满屋里最响亮的声音。

    半刻静谧之后,屋里头大惊!

    外厅杯盏瓷器碰撞的声音,男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喝声如同压抑之后,陡然同时交杂地响在一起,让场面显得杂乱无章。

    里间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几乎要冲上云霄。

    蒋明英一个踱步挡在了方皇后身前,低声一喝:“皇后娘娘,您避到里间去!”

    方皇后朝立在旁边的林公公使了眼色,林公公趁乱之际,佝着头往里间去寻行昭。

    “啪”清脆一声,方皇后一巴掌拍在木案之上,边起身边厉声止住混乱。

    “...长公主府的侍卫去门外搜寻,将长公主和冯大人请到洞房里去,女眷仍旧在里间待着,男宾能武的也守在外厅里,不能武的到堂内来,局势比人强,先用屏风隔着,如今不拘这些子俗礼!一支弓箭而已,谁会行刺先射牌位不射人!”

    话音一落,局面一滞,是啊,若是真要行刺谁去费劲心力射个死人的牌位啊,要知道当朝皇后就坐在旁边儿!

    喜婆纵然也心惊,可是也明白就算是有行刺也不能冲着她来,拉扯着应邑往里头走。冯安东大惊失色,蹲下身来避到自家爹娘身后,探个头出来,看到方皇后挺直了脊梁往外走,腿软之余,心头却自有主张地暗赞了一声。

    侍卫有往外去的,有里三层外三层将正堂围得死死的,爷们是武将的提起刀就往外头走,穿着长衫束发的就往里头走。

    纷乱之余,场面终究是镇定平静下来了。

    方皇后做下吩咐,面色如常,脑子里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是冯安东的仇家?还是应邑的对头?

    隔得这么远就能将摆在桌子上的牌位一箭射中,此人臂力,准头和眼力都不一般!

    方皇后心里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几步走到门口,中庭里遍立着篱笆种着紫藤花,枝叶密密集集地簇在一起,瞧不清楚外头的动向,却能听见人被摔打在地的闷哼和打斗时候的激烈声响,方皇后心一沉,举步想要踏过门槛,却听转角传来清脆的稚声。

    “姨母!阿妩跟着您!”

    行昭提着裙裾,埋头往这处跑得急,林公公跟在其后。

    枝叶后头隐隐约约有黑影攒动,方皇后侧过身子将行昭小小的身子一把揽在怀里,低声道:“你怎么过来了?快跟着林公公,林公公不是普通的内侍就算出了什么事儿也能护着你,外头局势未定...”

    行昭挣开方皇后,站得直直的,轻声却坚定:“不是行刺...”顿了一顿,先往外探了探,又细声细气地接着说:“一箭射到牌位上,说明来人手法准,眼界好,从外面射到内堂来。要站在巷口的那家饭馆二楼才能达到目的,谁来行刺会先射支箭进来,给主人家通报一声‘我要来行刺你了,你做好准备’呢?如果不是行刺,来人射支箭,就只是想表达一下对这桩婚事的不满和警示,应邑有嫌疑,临安侯府有嫌疑,可来人又从饭馆过来,现在还在外厅与侍卫们大打出手,应邑都委曲求全嫁了,贺琰在两月前没有半分声响,这个可能性也不大...”

    方皇后认真地听,时不时地点了点头。

    自从阿福走后,阿妩便好像换了一个人。

    从设计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应邑有孕,再到逼迫应邑承认孩子的父亲是冯安东,再到着手重新调查阿福的死因,阿妩都井井有条地在进行思考,阿妩不适合出面,所以需要出面的事儿只能由她来完成。

    可如果没有阿妩,方皇后会选择一个更激烈更容易给应邑带来肉体和物质上伤害的方式,却也不能保证自己同时能够顺利脱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钝刀子来细细地磨,顾氏和应邑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你认为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行昭平静地摇摇头,再望向外头的时候,神情中却带了几分热烈和思念,轻声出口:“...阿妩觉得...”

    话到一半,被一个中气十足,带了些彪悍的高昂男声打断。

    “冯安东!你这个婊子养的!敢说不敢做,敢做不敢认!有种就给老子出来!”

    方皇后瞪圆了双眼,猛然扭头,透过篱笆上长得密密的紫藤萝花叶缝隙,能看见有个身长八尺,穿着青衣布衫,满脸胡须,瞧不清面目的人影背上扛着一个人,外八字走路地不急不缓往里闯进来。

    行昭顿时喜极而泣,没有急着冲出去而是抬了眼,泪眼迷蒙地望着方皇后,手里揪着方皇后的衣袖,哽咽着讷声出言:“阿妩觉得...阿妩觉得是舅舅回来了...”

    像在一直昏黄晦暗的天际上看见了藏在云层后面的亮光,更像是行走在大漠里几十天没有喝过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口泉眼。

    方皇后眼眶刷地红了,鼻头一酸,一出言才发现声音沙沙的,轻轻拍着行昭的背:“快去,快去,那就是你舅舅...”

    方皇后与行昭感到痛快,方祈更是痛快得像浑身洗了个澡似的。

    冯安东那小娘们还敢公然上书,还敢在殿上死谏,吃了雄心豹子胆儿地敢告他个叛国通敌的罪名!

    凭什么老子在西北流血流汗,哟呵,你他娘的在定京城里还娶上公主了!虽然是个寡妇娘们,但是也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他稳妥起见连自己老巢都没敢走,从秦伯龄镇守的川边进的国境,穿大巴山的时候,他佝着腰手里杵着棍儿在山坳坳里走,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当下就决定管他个三七二十一,先把那臭娘们闹个天翻地覆,再去理那天王老子!

    一路过来,身后拖着人,还带着从西北老林活着出来的三百兄弟,跑死了几十匹马,还是紧赶慢赶,这才赶上新晋驸马爷的这婚事儿!

    他敢满嘴喷粪,胡说八道,就休怪他方祈一支箭一伙人敢过来坏了他娘的好事儿!

    方祈一把将身上扛着的那侍卫甩在地上,嫌眼前的那匹篱笆碍事儿,边用蒲扇样的手把篱笆推开,边扯开喉咙喊:“冯安东!你是个男人就出来!老子顶天立地一个男人,在这儿发誓,绝不把你揍得哭爹喊娘...”

    “娘”字儿没喊出来,方祈瞪大了一双铜铃眼,惊得将想说的话都吞进了喉咙里,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缩着脑袋直愣愣地看着一把扑过来,抱着自己腰的那个芬香扑鼻的小娘子...

    方祈连夜赶路,草甸子睡过,泥沼里睡过,野兽尸体旁边儿睡过,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

    行昭却将头埋在里头,哭得不能自己。

    她的舅舅回来了,犹如神兵天降。

    “您还活着...您活着回来了...”混着各式各样的气味充斥在行昭的口鼻里,小娘子的声音带着些哭腔,软软绵绵的,却一手将方祈箍得更紧了,口里闷闷发声:“我是阿妩啊...是贺行昭啊....”

    方祈大惊,一把就将行昭抱起来,瞪大了眼睛凑近了看,咧嘴一笑,黑黢黢的满面胡须下面露出一双极亮的眼睛,和白白净净的两排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嫡策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嫡策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嫡策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