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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凯旋(上)

    “阿妩都长这么大了!”

    小娘子白白嫩嫩的一张脸,哭得团皱在一起,像个瓷娃娃又像只呜咽呜咽的小猫。

    方祈哈哈大笑起来,转过身去扬声高唤道:“景哥儿!景哥儿!快给老子过来!你妹子在这儿呢!”

    行昭被方祈一把捞起来,靠在方祈身上,一听其后语,本就声量大,震得行昭愣了三秒,半晌才反应了过来,手背三下两下地将一张脸擦干净,趴在方祈的肩膀上急忙往后探。

    这样瞧起来不仅像只小奶猫,更像只偷食的松鼠。

    方祈笑得更开怀了,蒲扇样的巴掌没敢去碰小娘子,将头偏得远远的,不叫自个儿杂草丛生的胡须扎着行昭,刻意低了声调:“那小子动作慢,总算是对得住你娘了,把她儿子安安稳稳地给带回了京...”

    方祈话音未落,行昭扭身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带了热切与欢喜的,少年郎沙沙的声音打断了。

    “阿妩!”

    是哥哥的声音,行昭扭头一看,一个穿着青布短打,身体壮实,肩膀宽宽,瘦瘦黑黑的少年手上拿着一把刀急慌慌地兴冲冲地往这头跑。

    真正来到这一天,喜悦与酸涩相携而来,涌在心上,像有一把在心间剔绞。

    这是她真正的亲人们!

    母亲啊,你若能缓一缓,再缓一缓,不要走得那样的急,你会看到你有着一个多么丰神俊朗的儿子...

    他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泾渭分明。

    行昭手揪着方祈的衣角,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顺着脸往下流,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开不出腔来,索性将头埋在方祈的颈间哭得一闷一闷的,胸口喷涌而来的情绪有苦尽甘来的喜悦,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阴差阳错的悲恸与后悔,有辜负期望的愧疚,还有功败垂成的委屈。

    哥哥啊,我们的母亲没有了,再也回不来了...

    话在嘴边,理智告诉她身处何地身陷何时,费九牛二虎之力将话生吞硬咽下去。

    行景几步跑了过来,眼神尖先见到了扶在门框边儿上的方皇后,却还是先拿手揉了揉幼妹的脑袋,一把将刀扛在肩上,笑嘻嘻地直说:“这是怎么了!连哥哥的面都不想见?是嫌我胡子拉碴不好看了?仔细我回去给母亲告状!”

    几句话惹得行昭哭得更凶了,行景哈哈笑起来,九死一生,他不信舅舅是个吃里扒外的人,背着行囊就去找,如今找着了,还凯旋而归了,看他不狠狠地扇那起子传谣的小人几个巴掌!

    又几个跨步上去,一撩袍跪在地上,给方皇后行了个叩拜大礼。

    方皇后眼眶发热,将行景扶了起来,泪中含笑地却望着方祈:“...方将军还是这幅样子。”

    方皇后手在抖,面容克制,语气里溢出来的狂喜和放松却清晰可闻。

    饶是方皇后这样的人如今也被方祈和景哥儿平安生还扰乱了思维,又哭又笑地立在门口。

    “还好礼成了,舅舅也不算惊扰了喜堂...”

    行昭抽抽搭搭地伏在方祈肩头,轻声说了这句话。

    方皇后如梦初醒,方祈和行景如今并不知道方家的恩恩怨怨!

    还好礼成了!还好尘埃落定了!

    方皇后脑袋转得飞快,心里渐有了谱儿,镇定地转身扬声嘱咐道:“将才礼成了,新娘子也入洞房坐屋了,请夫人奶奶们去里头热闹热闹。陪着新娘子说说话儿!诸位大人们都请坐下吧!司膳房里特意备了五十年的老沉香酒酿,推杯交盏的,大家都用得尽兴些吧!”

    一锤定音。

    没提那支箭的事儿,也没提方祈来寻衅。

    原先惊慌失措的女眷们见是方祈方将军回来了,慌张的有,被惊得立在原地的有,还有些欣喜得想尖声叫出来——闵夫人满脸是泪地瘫在黎夫人的身上,边哭边揽着闵寄柔急匆匆地冲过来,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蒋明英眼明手快一把将其扶起。

    “敢问方将军,信中侯可还活着...”

    撕心裂肺地,带着些压抑与期望的女人的问询。

    “信中侯还在轿子里头!”行景能够理解闵夫人的情绪,连忙回道,“伯母不要挂心,闵大人除了受了些皮肉伤,其他都还好...”

    闵夫人喜极而泣,顾不得行仪了,抱着眼眶红红的闵寄柔哭得肝肠寸断。

    原以为失踪投敌的戍边大将陡然回归,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儿,方祈可以随性而为先来射一箭报个仇,方皇后却不能不打起精神来筹谋规划,大家伙儿的有冤报怨,有仇报仇。

    而应邑长公主府决计不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起驾!回宫!”方皇后当机立断,转头看了看仍旧缩在爹娘身后的冯安东,鄙夷顿起,冷了语调:“冯大人预备蹲在椅子后头多久?今儿个是你大喜日子,冯大人莫不是还指望着本宫替你去招呼男宾!”

    冯安东身形一缩,他现在手抖得不行,当初在殿上死谏的是他,如今被方祈闹上家门口来的也是他!

    “方将军兵败而归,恬不知耻,一搅微臣娶亲喜事,二射微臣祖先牌位。皇后娘娘向来以公正端肃持宫秉正,如今是娘家胞兄犯了事儿,您就含糊其辞,草草了事,您不怕寒了大周满堂文臣的心吗!”

    冯安东左思右想,决意先下手为强,左右都是走魏征诤臣的路子了,还不如现在将姿态拔高点,往后就算东窗事发也能推说毫不知情!

    行昭目瞪口呆,从方祈的怀里刷地一下立了起来,冯安东的诡异思绪将她的离愁别绪都吹散了些许。

    方祈的来势汹汹,大家有目共睹的,冯安东在这节骨眼上还能做出一副魏晋名士的风范来拿出噱头好成全名声吗?他不怕方祈火气一上来,当场就把他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出来扔了吗!

    “老子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和你个娘们争,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方祈嘿嘿笑起来,满脸的络腮胡子一翘一翘地:“刚才有只不长眼的苍蝇飞进你喜堂里头了,老子是为你好,一支箭把它给射死了。你看你头发光光滑滑的,不晓得抹了好多发油,过会儿那苍蝇就得围着你头发飞。苍蝇可不只是围着狗屎味儿去,它可机灵着呢,哪儿有臭味儿往哪儿飞。嘿,你个小娘们,就是见识短...”

    哄堂大笑。

    行昭捂着嘴笑起来,方祈混迹军营好多,外粗内细,晓得现在不是说那起子谣言的时候,也晓得拿狭促话岔过去了。

    冯安东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和身上穿着的大红吉服交相辉映,不说五彩斑斓,也是相得益彰。

    方皇后一笑,瞥了眼冯安东,没再理会他,云袖一挥,率先走在前头出了门子。

    外命妇们簇拥上来去送,平阳王妃先去照料应邑,行景带着闵夫人去瞧信中侯,小郎君处事变得十分稳妥了,先温声安抚,“...要先去面圣,见过圣上,侯爷估摸着才能回去。闵大人不是什么大伤,伯母且放宽心...”

    闵夫人含着泪点头,望着行景削瘦黝黑的面庞,欲言又止,看了看前头扶着蒋明英举止如仪上马车的方皇后,到底轻声说了一句:“伯母放心你照料着侯爷...倒是你,无论有什么事儿都稳住了,姨母和你舅舅是不会害你的...”

    行景听得迷迷糊糊的,点点头,便翻身上马,立在高处看阳光直射下的定京城,顿感年少英雄激荡情长。

    方皇后与行昭坐在一处,红眼对红眼久久没说话,两厢对望,嘴角却都自有主张地往上扬,守得云开见月明,见到亲人还活着的喜悦,不再孤军奋战的放松,谣言不攻自破的释然,让这两个日益承受着压力与悲恸的女人想放声大笑了。

    “舅舅与哥哥还不知道...”行昭艰难出言,率先打破沉默,面对现实,没讲后话说出来,方皇后却都懂了。

    这个端丽自持的妇人垂下眼睑,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险些又将行昭的眼泪给招出来了。

    行昭将手放在膝上,将头侧过去,风将帘幕吹起,行昭的眼神正好落在背挺得笔直,春风得意的哥哥身上,心头五味杂陈。

    “一桩一桩的解决吧。”方皇后缓声低吟,“你舅舅一回来就敢去找冯安东麻烦,至少意味着他手里攥着能让皇帝满意的东西,才会无所顾忌地想要出一口恶气。皇帝年前换下西北提督与守备,梁家是从龙之臣,一向得青睐恩宠,而现在的顾守备却是顾太后的外族子侄。既然咱们无论怎么做都是惹眼,还不如做得再张狂些,叫天下人都知道。”

    方皇后说得隐晦,却让行昭陷入了沉凝。

    一路再无话,马车“咕噜噜”地驶进皇城,凤撵是可以从正门入宫的,去时是一架华盖马车,回来却多了几十匹马和几百个人,应邑长公主的事儿就算传得再快,也不可能现在就飞进了宫里。

    守门的侍卫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架青色绣鸾凤纹的马车,再表情僵硬地移向那群跟着的,凶神恶煞的,污头垢面的几百个壮汉,显得既惆怅又惊呆。

第一百零二章 凯旋(中)

    再怎么惆怅和呆愣,侍卫看着林公公手里头攥着的那方令牌,也连声唱着喏,开了宫门。

    初夏的天儿已经有了几分暑气了,马车轱辘行在堪堪能过一架马车的宫道上,方皇后隔着帘子吩咐林公公:“...去仪元殿瞧瞧圣上在不在,若是在就跟圣上说,方将军和信中侯回来了,就这么一句话。”

    林公公应承,搭着拂尘,疾步越过马车往前跑。

    几百个兵士就留在了内苑二重门那儿,方皇后和行昭一架马车,信中侯一架马车,方祈和行景下了马,一左一右地跟在前头马车旁边。

    从二重门穿到仪元殿抄近道,要经过一片人迹罕至的黄杨木林,车轱辘压在叶和草铺成的路上,细细碎碎的响了一路。

    “景哥儿是和蒋千户一起来的,幸好没从平西关出境,而是选择了漠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驿站骑着骆驼过来。蒋千户是在我身边用惯了的,跟着记号在西北老林中找着我们一大队人马,一见到我,他便同我说定京城里关于我通敌叛国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梁平恭原先的妹夫还一头撞在仪元殿的柱子上,要死谏...”

    “景哥儿活抓了鞑靼主将托合其,如今正被五花大绑在信中侯的马车暗箱里,他是鞑靼的秦王,是鞑靼如今君王的胞弟,同时也是下一任大王的竞争者,我与景哥儿带着兵,先是火攻再等夜袭,景哥儿拿着把大刀杀得红了眼,别人砍他的马腿他便将那人的头一刀砍下来,滚进帐篷里...”

    方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响在帘子外面,不似喜堂前那番张牙舞爪,长长的一番话,语气平淡且内敛。

    等方祈、行景还有信中侯一进仪元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女眷们就一概不知了,方祈在抓紧时间和方皇后交代,安她的心。

    方祈釜底抽薪,犹如丧家之犬被逼得出了关,进了西北老林,就必须干出惊天动力的大事,才能力挽狂澜。

    行昭抬眼看了看方皇后沉静的面庞,这是方皇后头一回得到探子来报时,就说出来的猜测,不由得心头敬佩,女人家的眼界若只是拘在了后宅里,那只能眼前一抹黑,思维会变得越来越窄,最后钻进不可挽回的牛角尖里。

    方皇后在静静地听,方祈避开其间的险要,只捡了最风光的时候说,他进大周悄无声息,是在避着谁?是谁把他逼得只能带着三百兵士闯出一条血路来的?当时平西关被破是什么样的情形?

    一是因为如今在外面,隔墙有耳,他不放心全都说出来,二来嘛...

    方皇后再一抬眸,带着坚决和破釜沉舟,轻声打断了方祈的话。

    “阿福去了...”

    方祈登时僵住话头,钉在原地。

    行景愣了三秒,阿福...母亲...去了?!

    行景脑袋里一片空白,他只听见了这轻轻的四个字,他没看见方皇后的神色,去了?去了是什么意思?他背着行囊和副将疾驰而去的时候,母亲还好好地温声叮咛他就算是春天到了,天气回暖了,也得穿得厚实点...

    “母亲去哪儿了?”行景伸手紧紧摁住马车的窗棂,几十天的生死搏斗让他的个性在血与泪中磨去了棱角与冲动,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参加京中的喜宴,阿妩不跟在母亲身边而是跟在皇后身边...

    方皇后先抬头让马夫停下来,再扭过头去,嘴唇嗫嚅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行昭小手握了握行景攀在窗棂边的手指头,眼眶发热却语气稳沉,一字一顿:“母亲去世了,三月初七戌时三刻,在正堂的罗汉床上...”

    行昭的语气稳极了,可手却在抖。

    她在发抖,行景颤得更厉害。

    “母亲...母亲是怎么死的...”行景哑着嗓音,手撑在马车上,不让自己倒下。

    壮志已酬,器宇轩昂地回来,却听到至亲已亡的消息。

    生死之间,他一直在将自己磨成一把刀,刀刃见血封喉,刀背宽厚古拙,这是方祈教他的,更是他在血泊与死亡之中一遍一遍练习会的——可惜闷在泥沼里一天不出声,可以潜伏在草笼里就算有毒蛇和恶蚁沿着他的脚一寸一寸地爬上来也不能动弹,隐忍是刀背,男儿血气是刀刃,他意气风发他前途磊落,可他现在只能拿这样的态度来面对自己母亲的死亡!

    方祈沉着脸从后面一把将行景撑住,余光扫过面色悲戚的妹妹和形容哀伤的外甥女,心知事有蹊跷,只能沉声道:“景哥儿!想想这是哪里!”

    行景神色一颓,似笑非笑想哭不哭,整个人都挂在方祈的身上,半晌直不起身来。

    那种被尖刀刺破胸腔的绞痛与屏气又向行昭袭来,行昭死死咬住唇,她感到自己的眼眶里已经充满了血丝,果断地爬起身来,跪坐在窗前,凑在行景的耳朵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是临安侯逼死的母亲,阿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将毒药一饮而尽。可是哥哥你现在不能垮,你要神情平静沉稳地去面圣,你要一步一步地把地位巩固下来,你才有资本和贺家那一群人斗...”

    行昭轻轻一顿,太夫人慈霭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手紧紧地攥成一个拳头,慢慢地轻声又言:“在权势面前,耍的任何小聪明和小伎俩都是以卵击石。”

    行景瞳仁猛然放大,握着那把明月弯刀一直在剧烈地抖动。

    方祈见惯生死,却也红着眼将行景一把从马车旁边拉开,高声道:“马车接着走!耽误了面圣谁也担不起!”

    驾马的车夫像是什么也没听见,高喊一声“得嘞!”,将马鞭高高扬起“啪”地一声抽在马背上,马车继续“咕噜噜”地碾压在叶子与杂草之上,向皇城,定京,乃至大周国域的中心驶去。

    行昭忍着泪跪坐在窗前,马车里覆着素绢忍冬花儿暗纹的软缎里子,青紫色的底儿,乳白色花儿交杂在一起,倒是让人心渐渐平了下来。

    方皇后过后一直没说话儿,手交叠在膝上,爱怜地看着行昭。

    外头也没了声响,只剩下两个血气男儿的脚步声拖沓而沉重。

    “长痛不如短痛。”仪元殿近在前方,方皇后终究缓声出言,“景哥儿现在回来了,他是男儿汉,不像你,还能避到我宫里来。他必须拿起刀,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为了自保而战斗,为了复仇而战斗。”

    行昭眼还是定在素花软缎底子上,耳朵边听着方皇后的话,行景个性冲动又嫉恶如仇,前世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行景被太夫人养在身边时耳濡目染,日渐接受了宗族观念为重的谬论。

    她怕历史重现。

    母亲已经死了,若是亲生哥哥还看不清楚,瞧不明白,行昭恨不得像冯安东一样,冲到柱子前面一头撞死。

    这一世,行景跟在方祈身边出生入死,眼界宽了,个性沉淀下来了,从将才的那番话就能瞧出来——纵是心头再恨再痛,也会压抑着声音低问,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扯开喉咙便叫唤起来...

    行昭在胡思乱想,未来却就像这辆马车,它可不管你是不是在焦灼和忧愁,它只管没头没脑地向前冲。

    没多久,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外头紧接着便响起了向公公这个宦官的尖利又带了几分欣喜的声音。

    “林公公将才急急忙忙来禀告,手舞足蹈地,皇上连问了两遍才听清楚意思,听见国舅爷回来了,皇上立马命奴才在宫门口候着!就怕显得不庄重!”

    没叫方将军,叫的是国舅爷。

    方祈在外头先朝向公公颔首示礼,胞妹死讯带来的冲击已经被这个在官场上沉浮几十年的将军拾掇妥当放在了心头最上面的位置。

    “您可客气狠了!将才我去闹了闹应邑长公主府,哪晓得那处的驸马爷是个怂的!没闹得缩到了凳子下头去!”方祈憨直一笑,满脸络腮胡子就横向扯开了,反客为主朝向公公做了请先行的手势,口里接着说:“成亲三日无大小嘛!也不晓得皇上知道了,得不得怪罪我去将长公主金枝玉叶的吓着了!”

    向公公也搭着拂尘佝着腰,笑呵呵地赔着笑,望了眼后头跟着的行景,再看了看跟在后面慢慢走,还没到的另一辆马车,笑呵呵地回:“您是个不拘小节的,皇上怎么可能怪罪您,您九死一生回京,皇上就像手上握着块儿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了...”

    再探头与马车里的方皇后道了恼:“奴才给皇后娘娘问安,给温阳县主问安,实在国事繁重,奴才就带着国舅爷先行一步了,您先去偏阁喝喝茶可好?”

    “你们直管去!信中侯身上有伤,不敢驾得快了,过会子本宫让人领着他进去。”

    方皇后自然从善如流,带着行昭坐到仪元殿偏厢去。

    这里是皇帝平日里歇茶小憩的地方,布置得是一派清雅悠闲,方皇后端着茶盅半坐在椅凳上,行昭规规矩矩地端了个杌凳靠着方皇后坐,静静地等待正殿里头的动静。

第一百零三章 凯旋(下)

    这是行昭头一次进仪元殿的偏厢,清一色的紫檀色摆设,紫檀木小案上还有一卷没来得及合上的书卷,铺着的罩子都是应景的青碧色,用了带泪痕的青褐色湘妃竹做隔断,糊着桃花纸的窗棂有光从外头经历了一番波折才照进来。大约是因为天儿热了,只在炕头下,摆柜上,还有高几上摆着澎过水,还带着几分潮气的新鲜瓜果,而没有选择熏香。

    处处透了随意和慵懒。

    与行昭以为的帝王庄重,大相径庭。

    矮几上摆着一只绘唐代仕女美人图的旧瓷鼻烟壶,釉色光滑,看得出来是主人家的爱物,常常在手里把玩摩挲,行昭的眼光顺势抬高,看方皇后神色如常,只是紧紧抿了嘴,眼神直直地望着东边儿,想越过那几扇朱红色的门,看看里头到底在做些什么,听听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惜,偏厢和正殿隔得远,还得拐几条游廊,方祈与皇帝的一番暗含玄机的对话,方皇后和行昭自然无从听到。

    三刻过后,正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早已候在门外的信中侯一瘸一拐地进了内。

    门又“吱呀”一声关了过来,而后再也没打开过,向公公亲自搭着拂尘守在外头。

    消息一旦进了宫,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各宫各院里头,先是丫头们隐秘地三三两两说小话,再是下人们凑到主子跟前小声说,再到主子与主子之间咬耳朵。

    国舅爷方祈,带着几百人浩浩荡荡闯回了京,先去搅和了长公主的婚事,再跟着皇后进宫面圣的消息,飞速地传到了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热油里头舀了一瓢水进去,沸腾到上头浮起一层浓密的白花花的雾,大概就有这么热闹。

    先坐不住的是惠妃,带了两个宫人,柔柔袅袅地同挡在门口的向公公说着话儿:“...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午睡时竟然遭靥着了,想来想去心里怕极了。也不晓得皇上得没得空,若是如今没空,本宫去偏厢候着皇上也是好的...”

    声音娇滴滴的,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碧油油的水,一眨一眨地就险些滴下来。

    惠妃素来得宠,皇帝也一向愿意给她脸面。

    可现在这番行事,未免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吧!

    向公公笑一笑,梗直了脖子,就是个年轻漂亮的得宠妃子,膝下又没个依靠,也敢冲在最前头来作张作乔,不是遭人当枪使了,就是脑子里头只有浆糊,全身上下只有胸脯四两肉。

    “可不巧了,皇上特意吩咐皇后娘娘与温阳县主候在偏厢里头。您若是要等,奴才叫人给您在中庭里搭个竹棚子可好?”

    惠妃一哽,这老阉人从来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想起慈和宫的吩咐,终是扯开嘴角勉强一笑,朝里头望了望,直说“...不用麻烦向公公了,等皇上得空了,您就说说本宫来过就好。”

    边说边摆手,扭过身来,面色铁青地沉了下来。

    隔了一炷香的功夫,又有顾太后身边的丹蔻姑娘提着食盒笑吟吟地过来,也不说要进去送也不说要候着,只同向公公左一句话右一句话地拉着家常:“...今儿个长公主出嫁,太后本来心里头极高兴的,又听方将军死里逃生回来了,一回来没先进宫里来,倒去长公主府凑了回热闹,太后便直道‘方将军是个心眼直的,撞着什么是什么’...今年六月的天儿可真是热,估摸着再隔几天,慈和宫就得用上冰了,太后娘娘的腰腿又有些不太好,又怕受了潮气旧疾复发,做奴才的就往东也怕往西也怕,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太后娘娘让人做了吃食过来,也不晓得有几个人,就怕做得不够,倒叫几位大人受了委屈...”

    向公公垂着手,乐呵呵地静静听,等丹蔻缠缠绵绵的一番话说完了,朝着小宫人招招手:“...快将食盒提到膳房里头去,等皇上得了空,可一准记着要热好了呈上来——这可是太后娘娘的一片慈心!”

    小宫人连声应着诺,伸手就要去接丹蔻手上的食盒。

    丹蔻笑凝在脸上,连里头有哪些人,有几个人,向公公都不肯透露!

    仪元殿的消息打听不到,太后总不能慌慌忙忙跑过来守着吧?遣了丫头过来旁敲侧击,谁晓得向公公连慈和宫的面子也不给了!

    接食盒的小宫人才十二三的模样,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丹蔻,手伸在空中等着丹蔻将食盒交给她。

    向公公话里有话,在明摆摆地赶人,丹蔻一咬牙将食盒递给了那宫人,又朝向公公福了福身,什么话儿也没说的,扭身便出了仪元殿。

    慈和宫都受挫了,阖宫上下就算心里头急得像八只耗子上下齐挠,也只敢探出头来观望观望了,再无人敢强出头了。

    仪元正殿朱门紧闭,时有激昂之声,时有长久沉默,时有瓷器碎在地上清冽响声,向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立在门口,他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听不见。

    前殿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好戏自然有好事的宫人凑到偏厢里去和方皇后细声细气,一五一十都说了,方皇后笑一笑,赏了宫人两个梅花样式的金馃子,便阖上眼靠在太师椅上让行昭念书给她听。

    偏厢书七七八八,杂乱无章地摆在案上,可都是印了明黄色御章的,行昭一本也不敢拿,只好朗声背诵诗文:“...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相入,抚孤松而盘桓...”

    小娘子的声音清朗澄澈,归去来兮啊,如果当时父亲将阿福嫁给手下的参将或者就是西北的那家举人,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普通日子,乐呵呵地日复一日,生两三孩儿,穿粗布衣裳,食青菜豆腐,阿福会不会更快活一些呢?就算是有磕磕绊绊,打打闹闹,也能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就算不那么快活,也不至于这样早就将一条命给丢了吧...

    行昭高声诵着诗词,却看见方皇后闭着的眼睛里直直地,安静地流下了两行泪。

    这是行昭第一次见到方皇后哭,小娘子诵诗词的声音顿了一顿,随即轻手轻脚地凑过身去,用手背将方皇后脸上的泪轻轻擦干。

    满室静谧安宁得像一幅落笔精致的水墨工笔画,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偏厢愈渐响亮,不知过了有多久,钟摆左右摇晃,堪堪敲打了八次,行昭看着窗棂外的天际从蓝澄澄到霞光密布,再到如今的暮色四合,偶有成人字形的大雁时不时地变换队形从南飞到北,在云上留下了一道如同剪影一般的印迹。

    方皇后摩挲着行昭的脑袋,轻声问询:“...饿不饿?要不要让人先上一点乳酪?吃茯苓糕还是绿豆糕?”

    行昭笑着摇摇头。

    皇帝还没出来,谁敢在他的偏厢里面大吃大喝?

    行昭正要说话,她耳朵灵,听见廊间有一行人轻微的脚步过来,连忙抬头一看,正好林公公带着几个小内侍撩开湘妃竹帘,眼神极亮地入了内间。

    方皇后神情一凛,站起身来等着林公公开口。

    “方将军活捉托合其立下大功,方将军赐一等平西侯勋爵,擢升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又封‘三孤’太子少师从一品衔,加赐了三千良田,十万金银,赐方进桓四品世袭河中府指挥使,又赐贺行景扬名伯丹书铁券。信中侯掌户部钱法堂与宝泉局,待愈后任职,这都是皇上的口谕,圣旨明日择吉颁发...”

    林公公佝着腰语气平缓,又言:“将才皇上倒也又发了一道圣旨——梁将军照旧在西北任提督带兵镇守,又令秦将军从云贵川一带抄后手堵住鞑靼,瞧起来皇上是下定决心要坚持抗击了。”

    将舅舅安插在中央直隶五军都督府内,梁平恭守地不动,却让秦伯龄带兵分权...

    这就是三方博弈之后的结果,行昭对庙堂之上的敏锐度极低,正低着头一条一条地细想,却听耳边方皇后轻笑一声,却将话题岔开问:“方都督与扬名伯可还留在宫中?”

    从善如流,称谓从方将军变成了方都督,景哥儿变成了扬名伯,行昭暗忖,至少方皇后对这个结局还是满意的吧。

    “皇上留了三位大人的膳,方都督在京里没宅子,皇上便赐下雨花巷里的一处三进的宅院先让方都督与扬名伯住下。估摸着用完膳,若是宫门还没下钥,两位大人能过来同您问个安。”

    方皇后点头,让林公公给皇上带了个话儿,便带着行昭回了凤仪殿用膳梳洗,等着方祈和景哥儿过来。

    回到凤仪殿,就像回到了铜墙铁壁里,感到安全与放心,一天的纷杂消失在耳边,行昭总算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是哥哥活捉的托合其却将功劳算在了舅舅身上,是景哥儿与方祈相商的结果还是皇帝的考量?舅舅擢升到了中央,桓哥儿却任西北河中府的指挥使,一贬一抬,皇上到底要做什么?舅舅和景哥儿都住在雨花巷,那临安侯府还回不回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夜谈(上)

    行昭在冥思苦想,方皇后神态自若地小啜了几口温茶,将茶盏搁在了案上,再抬眼看了看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的小娘子,不禁展颜一笑——看七八岁的白白净净的小娘子努力摆出大人的模样,是好玩。

    没一会儿,挂在廊间的琉璃宝塔风铃“叮铃铃”地缠缠绵绵响开。竹帘刷地一下被撩开,一个体型彪悍的大汉与一个颀长挺拔的小郎君伴着夜里的潮气走进了殿里,暖澄澄的光下,两道高矮胖瘦不一的黑影却都带着统一的飒沓和血性。

    行昭赶忙起身,一边抱过景哥儿的外袍,一边仰了脸,眨巴着眼,伸手去接方祈的袍子。

    小娘子乌溜溜的眼睛让方祈心情大好,眉宇间一扫阴霾,边笑着去看方皇后边落座在左下首:“...不论春夏秋冬,天一落黑,平西关就冷得不行。到了这个时节,平西关要不大旱要不早晨晚间就有铺天盖地的风沙,叫人门都出不得...”

    说着话儿却将手里头的袍子递给了景哥儿,努努嘴,指使起他来:“去,把袍子挂到门后头,你妹子长得跟猫儿一样小,你也好意思指使她做事。”

    被方祈一打岔,行昭的心头松了些,垂下眼抿嘴笑,便规规矩矩地搬了个小杌凳过来坐在最下头,眼神却一直放在景哥儿的身上,直到现在她才找到时间细细地打量景哥儿。

    行景的面色不太好,不,也不能叫不太好。少年轮廓分明,一双眼睛亮极了,眉梢却带了锋利,以往肤容白皙,一看就是定京城里遛鸟华服的公子哥儿,如今面色黑得发亮,仿佛行举之间都带着西北的风霜沧桑。

    或许是才听见母亲去世的消息,少年素来扬起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神色琢磨不透是悲戚更多,还是怨怼更甚...

    景哥儿一落座,正殿里的宫人们自觉地鱼贯而出,落在尾端的小宫人垂眸敛容将门“咯吱”一声阖上,伴着这声轻响,方皇后轻轻叹了口长气,开腔时语气已经带了无奈。

    “皇上同哥哥怎么说?方家经营西北多年,如今却让你直隶中央...”

    方祈一笑,眼神移到乖巧坐在最下首的行昭身上,小娘子才多大,皇后竟然没叫她避开...

    又想起在喜堂上行昭那句“好歹礼成了”,话不长,却带了些庆幸和隐晦。心下狐疑,却强自按捺下,心里知道阿福的债只能由他们出面去讨,来龙去脉既杂且冗,那就慢慢地来,一桩一桩地过吧。

    “皇上只是将我从平西关抽离到定京来,而没有大手一挥将我调到前军都督或是中军都督上,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方祈嘴角一撇,神情十分不屑,看了看透着几点光和几道宫人黑影的窗棂,没有再言。

    行昭却一下子明白过来,方家的根基在西北,武将不比文官,文官讲的是个名声,武将讲的不仅是实力,更有名望!在军队里的名望,就是保全自身的免死金牌!舅舅在西北的名望毋庸置疑,方家军是舅舅出生入死带出来的,身边的死忠亲卫都是在血泊和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右军都督府管川蜀云贵,好歹和西北沾边,若是一卷圣旨将舅舅发配到福建余杭,若下头再配个皇帝亲信的副将,那舅舅是果真被完完全全架空了!

    武将离开自己的老巢,背离自己的亲卫,什么都做不成了!

    舅舅凯旋而归,忌讳功高盖主,皇帝这样行事已经算是成全了忠臣明君的一番佳话了!

    “好歹桓哥儿还挂着河中府指挥使的名头。”

    好歹方家还占着世代经营的这块地儿!

    方皇后沉吟道,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话头一转:“梁平恭几次三番打下胜仗,打退鞑靼,皇帝却封你做平西侯...”一笑,带了些嘲讽:“我真是想立马骑上马去西北瞧一瞧梁平恭气急败坏的模样。”

    提到梁平恭,方祈原本舒展的神情渐渐收敛,眸色一闪,低了声调:“他?若不是他,鞑靼这次怎么可能攻得破平西关!”

    行昭大惊,扭头去看方皇后,脑子里掠过一个东西,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倒也算个人物,胆儿肥着呢,年前才能就任,就敢在三个守备面前跟老子较真儿,老子没理他。他要查账,老子就把前几十的年账本送过去给他,近十年的账就给扣下来了,还让人带话儿给他‘前头的账没查完,现在的账查着也连不上,送佛送到西,索性一块儿查了再来看这几年的账,梁都督也摸得着头脑些’。”方祈沉下声,娓娓道来,“我是握着兵马的将军,他是西北都督,品级上差不离,可是他管账是名正言顺,可老子就是不服气,老子方家经营西北几十年,一门忠烈,在战场上竖着倒下来的人比在床上横着咽气儿的人都多,对朝廷那是忠心耿耿,凭什么皇帝要重新派人过来搅和西北,凭什么一个外来户就敢拍着桌子和老子叫板!”

    贺琰说景哥儿像方祈,果真没说错,一股子横气儿和气性倒是真真的像。

    行昭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揪着那方蜀绣并蒂莲帕子,再直愣愣地看着帕子上一道一道的褶子,祸事从何而起?就从皇帝的动摇与方家的不服气身上,方家将西北看成囊中之物,别人捱不得碰不得。我忠心,可我只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忠心,你梁平恭不过是来跑个腿儿打个杂的,凭什么还想从我口袋里分一杯羹?

    方皇后听得认真极了,皇帝遣人去西北换下原先的都督和守备,造成了西北一段时期的内讧与隔膜,这是出于皇帝的私心与多疑,可也有梁家和顾家在皇帝耳朵旁边吹风的缘故。

    否则怎么就派了梁平恭去当都督,顾太后一个子侄去当守备呢?

    帝王心术在于制衡,这一点无可厚非,可方家在西北安安分分几十年,若心里朕存了二心,老早就揭竿而起了,还需要将两个女儿都嫁到定京来表忠心吗?

    方皇后眼里的一丝痛苦稍纵即逝,轻轻点了点头,应和道:“哥哥就算是瞧不上梁平恭,也不可能置大局不顾,由着内讧影响战事局面,这一点我是晓得的。”

    方祈心下大慰,又道:“鞑靼夜袭突然,那日本来驻守城墙的应当有近千兵士,可当夜只有百余人在城墙上头,来犯者约万人,鹰眼、云梯、火药一应俱全,我带着三千骑兵杀出城门,鏖战一场,到底是守住了。过后我细查下去,是梁平恭排的那日的班,也是他在商口和鞑子互通有无,将火药、鹰眼和云梯的制作方法折成千金给卖给了鞑靼商人。”

    方皇后震怒,哑然无声,隔了半晌才道:“梁平恭被钱串子迷了眼了吗!”

    方祈轻笑,将背舒舒坦坦地靠在了椅背上,又补充道:“不仅如此,他还扣下皇帝命他一同带来的钱粮。战事突起,还是老子拿着刀逼着他的脖子,他才战战兢兢地把东西拿出来。”

    “您出了关外,梁平恭奋勇抗击鞑靼,这说明他并没有叛国投敌的打算...”行昭目瞪口呆地插言,“他这一番活动,完全只是为了钱财而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梁平恭的赌注下的也太大了一点吧!”

    方皇后冷笑:“他以为就算卖出去了,鞑靼也只是个蛮力蠢钝的民族,做不了大事,更动摇不了大周根本。至于扣下钱粮,只是为了给哥哥一个回击和下马威!”

    这就是皇帝派出去的心腹大臣,他疑虑忠良,却倚重无赖!

    事已至此,所以皇帝才会下令秦伯龄老将出马,带着兵马去西北分权,仔细想一想,这似乎是最为妥当的作法,怕立时召回梁平恭会引起他的逆反,手握重兵时反水倒将大周打得个措手不及。让方祈再去西北,又怕方祈陷入个人恩怨之中,对大周不利。只有由置身事外的秦伯龄带兵制衡,既能将梁平恭压得死死的,又不会在西北引起大的震荡...

    景哥儿坐得直直的,面无表情地接其后话。

    “我和蒋千户与舅舅回合后,舅舅三千人马当时只剩下了一千来人,我们在西北老林里喝山泉,吃生肉,不敢生火,怕引起鞑靼人的注意,也不能从平西关和川蜀边境回去...”

    “带着兵马出来了,就要砍下鞑靼人的脑袋,不能无功而返...这是当时我的想法,有和皇帝赌气的缘故,更多的是觉得这样回去折了方家人的脸面...”方祈话到后来,越落越低,临到最后铮铮铁汉眼神放空,直直看着软玉一样的行昭,语气里多了未曾察觉的后悔:“当时手里拿着梁平恭的账册,还能带着一千人闯回来将他撂下马来,可就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儿,连妹妹的命都牵累着没了...如果我早些回来,定京城里头就不会风传我叛国投递的谣言,皇帝不会派兵去围方家老宅,贺家人也会顾忌着方家...如果我早些回来,如果我不争那口气...”

    行景脊梁越挺越直,少年一张脸肃穆着没有神情,眼眶却在微微发红。

    阴差阳错,天定人为,冥冥之中的差池,她的疏忽与大意,母亲的个性,造成了这个逃不掉的厄运...

    满屋陷入了窒息的沉闷与静寂,行昭仰着头去看悬在她头上的那顶羊角宫灯,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斯人已去,徒惹心伤。

第一百零五章 夜谈(下)

    “不仅仅是贺家人,今日成亲的应邑长公主手上沾的血也不比临安侯少...”

    出人意料之外,是一直乖巧坐在角落里的行昭率先出言,如同在光滑的镜面上投下一个尖锥,镜子立刻四分五裂地清脆叮铃地落在了青砖地上。

    方祈和景哥儿同时猛然抬头,方祈满脸胡髯看不清神色,景哥儿的面容上却难掩震惊。

    行昭眸色微动,向上望了望神色稳沉的方皇后,方皇后朝她轻轻颔首,行昭便沉下语声,缓缓道来:“应邑长公主与临安侯有私情,舅舅深陷迷局之时,定京城里有关西北的谣言层出不穷,皇上原先不为所动,可终究三人成虎,又有冯安东‘大义凛然’之举。迫于压力,皇帝终于禁足姨母,围方家老宅,母亲心头惶惶,应邑长公主便以手头有舅舅通敌书信为名将母亲约出府外详谈,母亲个性软懦此事又事关重大,故而母亲独身而去。回来三日后,哥哥策马往西,临安侯让几个婆子箍住我,逼迫母亲喝下了毒药。”

    话到这里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母亲死后,太夫人便将阿妩拘在府里,不许见人,要将阿妩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打发得远远的,妄图将这件事死死压下来。阿妩心道不好,便设计烧了庭院,这才将消息传到宫里来,姨母便将阿妩接进宫来教养了。后来发现应邑有孕,而她当时又和冯安东交集甚密,顺水推舟,索性设计让应邑怀着临安侯的孩子嫁给了冯安东。”

    惊心动魄,痛彻心扉的一件事,在行昭平缓如水的陈述中,平板得就像一幅拙劣的山水画。

    画骨不成,画皮难寻。

    母亲的死对于行昭而言,好像身上已经结成痂的伤口,一把揭开就会鲜血淋漓,就像脸上的这道疤,虽然已经在渐渐淡去,可当时火燎在脸上时那股火辣辣的,钻心的疼却如鲠在喉,永远都不会消散。

    方祈浑身都在抖,胡髯乱颤,眼睛定在面前的那三方青砖地上,眼神活像一把饮尽人血的剑。

    景哥儿兀地一下站起身,微不可见地摸了摸袖口里藏着的那柄匕首,沉着脸转身欲离。

    行昭见势不好,随之起身,蹬蹬地快步跑过去,从后头一把将景哥儿抱住,急忙道:“难道在战场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也会这样沉不住气吗!入侵者在远处的山坳里头蹲着,你若是急急慌慌地站起身来,不就正好给了别人一个鲜明的靶子吗!”

    “他们杀了我的母亲,让我的妹妹被火烧火燎!我当时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愧于天地!”景哥儿低吼,他气力大,几下便挣开了行昭,少年哭花了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陡然迸发出来,谁也挡不住。

    姑娘低低地缠绵着嘤嘤的哭声叫人心生爱怜,铁血壮汉哭得撕心裂肺却让闻者流泪。

    “我算什么儿子啊...我算什么儿子!一命抵一命...一命抵一命...”

    景哥儿哭得泪眼迷蒙,口里重复着这番话,一个跨步上前就要展臂开门,却被方祈中气十足的一声吼止住了。

    “若当真是男儿汉,就给老子站住!”

    方祈厉声出言,上前一个扭身就把行景“嘭”地一声摔在地上。

    “一命抵一命?没这么便宜的事儿!”方祈居高临下,闭了闭眼,拿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再睁开,满脸胡髯就只能看到一双眼瞪得像铜铃:“谁让老子妹妹喝毒药,老子让他一家喝毒药!两个女人在定京里势单力薄,都成了事儿,没让那老娘们如愿得逞。如今咱们男人回来了,若还拖了后腿,信不信老子一巴掌劈了你!皇帝让你当个伯爷,让我们守着托合其,正好给了个借口让你不回那个狼窝虎穴,咱们连这个时机若是都抓不住,就当真是几个蠢的傻的了!”

    行景哭得喘不上来气,母亲骤然离世,竟然是因为父亲与情妇勾结相商。那样好的母亲啊,月牙一样弯弯的眉眼,单纯正直,竟然被自己的枕边人算计得丢了性命,他恨,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父亲的跟前去质问去报复,恨不得立时去将那个长公主一刀封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行景兴冲冲地,身上背着功勋回来,他都想好了该怎么同父亲说了,“修身齐家平天下,有人拿半部论语治天下,就会有人拿刀骑着马拼在最前方保家卫国。没有谁不好,也没有谁低贱,缺一不可...”,他以为挣了军功,让父亲看到了他的出息和用处了,父亲就能心平气和地和他交谈了吧,他不奢求父亲的赞扬,只想让父亲正眼看看他,哪怕只有一刻钟。

    行景抱着方祈的大腿哭得惊天动地,行昭将头埋在方皇后的怀里,看不清神情。

    “行了!”方祈将他一把扯起来,“是男人就不准哭,男人只能流血,不能流泪!你妹子敢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你还敢当一个只会哭的孬种吗!”

    方皇后单手将行昭搂在怀中,眼圈发热,便赶忙低下头来。

    行景哭声渐弱,这个十三四岁的,刚刚失去母亲,刚刚背离父族的小郎君花着一张脸抽着气儿,逐渐镇定了下来。

    “信,那几封信是关键...”行景抽泣着,极其艰难地吞咽一下,缓缓睁开眼,轻声说道,“应邑拿出来威胁母亲的信,只能是假造的...”

    “信在临安侯处。”行昭顺势将话接过,脑子转得飞快,直直地望着方祈:“母亲认得舅舅的笔迹,母亲虽是深闺妇人,可出身将门,应当知道信上要有军中阴阳印章才能成真。若要母亲相信这几封信的真实,那么首先信上的笔迹就要像舅舅所书,拿青泥封信,又要盖阴阳印章...我们一定要拿到那几封信,可如果信是应邑与临安侯一起伪造的,临安侯有没有可能将这个罪证留下来呢?贺琰行事谨慎,此事又事关重大,伪造戍边大臣叛国书信,此事一经揭穿,他的下场只会比将军备卖给鞑靼人的梁平恭更惨...”

    行昭的声音还略显稚嫩,方祈并不习惯与小娘子相商,可行昭反过去推证信上都有些什么的方法,言之凿凿得让这个刚硬的将领既喜且怜,喜的是小外甥女的早慧,怜的是太早地面对世事艰难,让人不得不迅速地成长起来。

    方皇后摸摸行昭的头,弯了唇角:“你舅舅的笔迹可不好学,幼承左皖,再习颜真卿,写下来的字庄重又有风流,好字儿难学,阿福跟在你舅舅身边十几年,看着他的字儿长大的,一般人学个几天写了个皮毛,这可是蒙不过她的...”

    行昭恍然大悟,手头攥紧,又缓缓松开。

    方皇后的话给她打开了一扇大门,思路不再局限在一个地方了。

    “应邑和临安侯哪里会未卜先知,要抓准时机,几天时间上哪里在定京城里去找一个擅写的老手艺人来临摹!”行昭眼神一亮,思路贯通起来:“舅舅常年在西北,就算书写出众,一个武将也不可能将名声传到定京城里来,引得别人相仿临摹!”

    行昭与方皇后对视一眼,行昭带了些隐秘的喜悦,压低了声音却语速极快说道:“舅舅扎根西北,又素有美誉,在西北平西关内找一个常常临摹舅舅笔触的人来,比在定京城里找容易多了。临安侯是文官,贺家的势力在定京,西北当时纷乱不堪,他不可能将手伸这么远,插到西北去找人。应邑是女子,虽然封邑在平西关旁边儿,可此事重大,一个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力和见识...”

    就像刚才,有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突然从脑海中窜出来。

    梁平恭、冯安东、应邑....

    行昭紧紧闭了眼睛,脑子转得快极了,梁平恭和舅舅结下梁子,舅舅手上拿着能要他性命的东西,梁平恭肯定是不想让舅舅重新回到宫中视野之内,巧的是应邑和贺琰也不想舅舅再次出现,既然目的一样,利益相同,三方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呢?

    行昭在思索,方皇后同样在思索。

    “只要找到了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行景出言打破静谧,少年刚刚痛哭过,声音沙沙的,眸色坚决地盯着前方:“既然信在...”迟疑片刻,终究决定绕过“父亲”这两个字儿,“在他那里,那我们就去临安侯府找,找得到就走这条路子,找不到就另寻他法!”

    办法简单且粗暴,但是可行且实际。

    景哥儿个性朗直,常常能不加掩饰地切入重点。

    行昭大赞,行景是贺家名正言顺的长房嫡孙,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出入哪里都方便理正,不去想这么多,反正一股脑就去找那几封信就好,若是贺琰将它们烧毁了,那就重新另觅他法,左右撑腰的人回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用争这朝夕。

    “对!”方皇后几乎想击节赞叹起来,又想起什么缓声出言:“你们回京,多少人都会坐不住,贺琰绝对是其中一个,既然皇帝给你找了事儿做,那这几日就好好在雨花巷里看着那个托合其,贺家找上门来你再应承。”

    行景沉声称是。

    暮色已经如重重帘幕迷遮眼神,内侍扣着窗棂隔板,进来通禀说是落钥的时辰到了。

    方皇后便让林公公将方祈与行景送出去,又抱了抱行昭,嘱咐她若是觉得暑气重,就让人上冰。

    却一夜辗转,终难成眠。

第一百零六章 安心(上)

    辗转反侧一整夜,宫里头没有打更的活儿,行昭只好睁着眼睛看窗棂外头,眼见着天际边处有朦朦胧胧一点白光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好像是撑腰的终于回来了,一颗心就放下了,行昭这一觉睡得特别的长。

    睡意朦胧中做了好多个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中元节去看流水观灯一样,一个场面一个场面地换,从面无表情的周平宁拂袖而去,到躺在自己怀里没了生息,唇色卡白的欢哥儿,到惠姐儿仰着一张小脸甜甜糯糯地唤着“母妃”,再到穿着九凤翟衣长袍母仪天下的陈婼...

    面容浮现在眼前,再一一地支离破碎开,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行昭再睁眼时,屋子里已经亮堂堂的一片了,瑰意阁里有莺啼轻婉,小宫人们穿着木屐拖拖踏踏地在地上梭着走,却遭到了黄妈妈低声叱喝,“...都轻点儿走!”

    黄妈妈素来板着一张脸,刚从六司出来的小宫人最怕这种老嬷嬷,一听黄妈妈呵斥,一个两个连忙高高抬了腿,余光偷偷觑着黄妈妈的神色,见她面色更冷峻了,便愁眉苦脸地不晓得到底是该将脚踏出去还是低低放下来了,留着一只脚悬在空中,苦哈哈地进退两难。

    莲蓉在内堂,服侍了行昭洗漱,便将窗棂大大打开了,行昭一抬头便看见博古雕栏的廊间有一个神情严肃的老妈子,和一群愁眉苦脸的,只有一只脚落地的小娘子,活像乡间农坎间赶集时上演的滑稽剧,不禁哈哈笑出声。

    梦里的沉闷被一大清早的喜气赶得远远的了。

    莲蓉手脚麻利地给行昭篦头发,篦子尖儿不能挨着头皮,不能刮到主子的后颈,不能叫头发揪在一起,叫主子吃疼,要从头梳到尾,中间不能断,每天梳一百下能叫头发又黑又亮。

    莲蓉才进宫的时候还没从那场火的惊吓中回过神儿来,第二天就被方皇后派来的老嬷嬷耳提面命学这门手艺,老嬷嬷严厉嘴毒,骂到她闷在自个儿屋子里直哭,行昭便抱着她软声软气地安慰,莲蓉眼里看着当时行昭脸上还没好的那道疤哭得更厉害了,哭完了就咬着牙爬起来跟着老嬷嬷一板一眼地学规矩,如今做得倒是十分熟络了,还能边梳头边笑着同行昭说话儿。

    “...咱们院子里的丫头最怕黄妈妈,莲玉是个坏心的,面上看着和软,小丫头们便不怕她,还缠着她说故事。有回我就听莲玉同小丫头们说‘黄妈妈可是在西北长大的,三岁打狼,五岁打虎,十岁就能提起刀去杀鞑子’,把一个院子的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从此以后见到黄妈妈,别说笑,连话儿都不敢说。外院有个粗使丫头唤作檀香,一见到黄妈妈就浑身直哆嗦,别人问她,她便眼圈一红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地说‘...就怕自个儿做错了个什么,黄妈妈从膳房里拿把菜刀就把我当做狼虎和鞑子人给剁了’...”

    莲蓉学得惟妙惟肖,行昭听着便笑起来,眸光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眉目轻展,眼睛亮亮的,好像真的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

    昨儿夜里,听到舅舅的回京,黄妈妈高兴得当场哭出了声,莲蓉莲玉抱着转圈,不只是瑰意阁,好像整个凤仪殿的气氛都一夜之间松活了下来。

    这厢说着话儿,外间帘子被轻轻撩开,莲玉端着铜盆进来,见里头正开心,便一手将铜盆放在木架子上,一头笑着说:“黄妈妈可还在外头呢,莲蓉你可仔细着自个儿的手板心。”

    行昭听见莲玉的声音,梗着头转身笑问:“前头的行早礼完了没?”

    “完了!今儿个您起得晚,皇后娘娘问了一句,便直说让您接着睡,我就没进来唤您。”莲玉笑意盈盈地过来,从袖里掏了小钥匙,打开一只榆木匣子,从里头选了只素绢花儿边比在行昭髻上看合适不合适,边继续说:“蒋姑姑让我给您说,惠妃娘娘今儿个称病没过去,淑妃娘娘瞧着极高兴,还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张药膳方子说是要回去照着给六皇子补补,其余的大都没什么特殊了。”

    淑妃和皇后一荣俱荣,方家起复,淑妃高兴是自然的。

    惠妃是慈和宫那头的,昨儿个又吃个排头,今儿使性子也实属正常。

    行昭暗忖,又听莲玉后言:“倒是今儿个行早礼皇上恰好也在,一听惠妃娘娘身子不舒坦,便说‘前头让惠妃好好静养着,皇后开恩,没隔几天就让她出来了,今儿个倒是又旧疾复发了,让太医院好好去看看,看是静养半年好还是一辈子都静静养着才妥当。’,风声一传出去,惠妃就过来跪在了凤仪殿外头,将才欣荣长公主过来,惠妃才起身回宫去。”

    惠妃这种女人,有姿色,有家室,有靠山,有恩宠,什么都有了,就是没脑子。

    方祈一回京,谣言不攻自破,方皇后的位子坐得更牢靠了,惠妃她哪里来的自信,到现在还敢甩脸子给皇后看?

    行昭莞尔一笑,将髻上的素绢花儿从左边儿换到右边儿,揽镜瞧了瞧,仰头笑说:“欣荣长公主过来了?她消息倒是快...”莲玉一笑,帮着抿了抿行昭的头发,又道:“蒋姑姑说一大早回事处就呈上来梁太夫人的帖子,皇后娘娘既没说要见,也没说不见,将帖子扣下来也不晓得心里头在想什么...”

    “只有梁家的帖子,没了别家的了?”

    莲玉想了想,郑重地摇摇头。

    行昭一笑,俯身理了理平整的裙摆,贺家被逼到这个份儿上,还能沉得下气来,无非是仗着自家人没亲自出面做这些事儿,无非是仗着景哥儿姓贺,她也姓贺,她从前以为贺琰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负我的枭雄,如今才看出来,贺琰只是个懦夫,让应邑一个女人顶在他前头。

    “走吧,咱们去和皇后娘娘问安!”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脆脆的,像三月从林间从忍冬藤上跳到松柏枝桠上的小鸟儿。

    一拐过当做隔板的屏风,就能听见欣荣兴致盎然的声音。

    “...城东那个一整夜都没安生过,冯姐夫喝高了拉着阿至不放手,成亲三日无大小,阿至便跟着去闹洞房,冯姐夫就开始骂骂嚷嚷,可惜他喝多了酒,又大舌头,阿至也没听清楚都说了些什么。”

    城东那个是应邑长公主,冯姐夫是冯安东,阿至...就应该是欣荣长公主的驸马了。

    行昭靠在隔板旁边儿静静听,冲已经看见自己的蒋明英比了手势,蒋明英一笑便垂下眼只作不知。

    又听见方皇后含笑的声音:“前头的卫国公世子在应邑跟前可是连声儿都不敢抬,如今遭冯大人骂骂嚷嚷,应邑就没个反应?”

    欣荣笑出声,行昭听见伴着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欣荣清凌凌的又爽利的语声:“所以才叫没个安生嘛!三姐一把将大红盖头给撩了起来,床也顾不得坐了,‘刷地’一声站起来,一巴掌就拍在了冯姐夫脸上,倒把冯姐夫给拍得愣在原地。您可知道的,我们家阿至胆儿小,见势不好,就转身拉着八姐家的李姐夫出去了,您说他也真是的,一场好戏不看完,倒把我勾得心欠欠的...”

    标准的看戏的不嫌台高。

    方皇后笑出来声,要说怕还是冯安东最怕,贺琰、应邑都在暗处,冯安东是梁平恭的马前卒,冲锋陷阵的是他,头一个顶着方祈怒气的也是他,还别说昨儿个本来就做了回龟公——穿着大红喜服娶怀着别家孩子的媳妇儿,后来还被方祈射穿了祖宗牌位,面子没了,里子更慌,再看见应邑这个祸端,又想起方祈和梁平恭还有后着等着他,冯安东只有更生气的。

    看见应邑过得不好,方皇后的心就安了。

    方皇后笑着正要开口,却看见行昭从屏风后头走过来,便满脸是笑地朝着行昭招招手。

    行昭规规矩矩地先朝欣荣福了身,再端了个杌凳乖巧坐在方皇后下首,欣荣喜欢行昭不仅仅是因为怜悯她多舛身世,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养在方皇后膝下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小娘子的知礼乖巧,不恃宠而骄。

    “扬名伯今年才十四岁吧?”欣荣挑着喜庆事儿说,语气夸张:“十四岁的伯爷,还不是靠祖宗荫得来的,在大周里可是头一份儿呢!得赶紧让平西侯在雨花巷里头摆流水筵,摆个三天!”

    行昭抿嘴一笑,宫里头出来的谁都不是省事的,不说让临安侯摆宴,只说让平西侯摆宴...

    方皇后笑呵呵地应承,连声只道,“摆摆!孩子齐齐整整回来就已经是福气了,昨儿个我听圣上的旨意心里头直打鼓,怕折损了孩子的福气。”

    欣荣心头一惊,方皇后这番话已经是将贺行景看成了方家人了,丝毫不见外!

    惊诧稍纵即逝,一瞬间笑得体谅又夸张:“扬名伯从西北九死一生回来,还帮着平西侯捉了鞑子,就这福气,咱们大周满打满算还有几个人有?嫂嫂一颗心直管放下,扬名伯的福气重着呢,您看看他舅舅再看看他外祖,哪个不是一夫当关外夫莫开的真英雄?”

    不提景哥儿的父亲和贺家人,行昭笑得下巴尖尖的,眸光盈盈地俏生生看向上首,如果她与景哥儿不是姓贺该有多好。若是托生到商贾人家,就学着打算盘记账册。托生到庄户人家,就学着织布耕施。就算是托生到饭也吃不上的贫苦人家里,也能靠着自己一双手打出一片天来,就算是穷也能和至亲血缘在一起其乐融融...

    她果然不是正统的贺家人,她还有心,她的身体还有温度,她还会爱,会哭,还会在贺家人身上寄托希望,然后再失望。

    所幸景哥儿也不是。

    凤仪殿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甜和乐的味道,九井胡同里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方祈的突然回归将临安侯贺琰打了个措手不及,比应邑的那道赐婚带给贺琰的打击更大。

    今儿个一大早,皇帝连发两道圣旨,一道是擢升方祈和行景的,一道是让秦伯龄带兵十万北上,增援梁平恭。

    鞑子主将托合其都在定京城里当作俘虏了,鞑子气数都快尽了,这个时候让秦伯龄出兵北上,防的是谁?不是鞑子,就肯定是梁平恭了!

    早朝一结束,就有堂官来围着他道贺,“儿子争气,十四岁就搏了个爵位回来!”、“守着托合其这么重大的事儿都让令郎去做,百年世家是要由文转武了?”...

    他只有忍住怒气和不安,一一回之。

    “...景哥儿和方祈住在雨花巷,皇帝知道前事吗?知道多少?昨儿个景哥儿回京,却连九井胡同都没进...”

第一百零七章 安心(中)

    太夫人盘腿坐在炕上,手里依旧转着那串一百零八颗紫檀木佛珠,冷静地看着面前走来走去的儿子,接着前言,沉吟又言:“形势比人强,现在急有什么用!趁现在贺家还没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咱们就要想好退路!”

    贺琰脚下顿住,深吸两口气妄图平静下来,却到底没将怒气忍住。

    “景哥儿姓贺!论他封爵还是立功,都应当归到咱们贺家来!景哥儿去的是凤仪殿,回的是雨花巷,也不晓得方礼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祖宗”

    太夫人手头转佛珠的动作一滞,轻轻阖了阖眼。

    失望,这是现在她对这个从小寄予厚望的儿子唯一的评价。

    下狠手逼迫方氏,是寡情,事后缩在女人背后,是寡义,如今东窗事发气急败坏,是无能...

    一个男人可以薄情寡义,可他必须得有这个资本,既然敢做下狠事,就要有能力将事态控制在自己能够掌握的局面内,而不是像如今,儿子回来不认老子,女儿在宫里头想着法子对付老子,旁边还有饱含仇恨的姻亲虎视眈眈地想咬掉贺家一块肉,局面完全乱套了,作为男人却无计可施!

    可笑的是,她要强了一辈子,临到入土了,还得跟在儿子后面为他擦屁股。

    “皇后能和景哥儿说什么?无非是生父勾结情人逼死生母的戏码!”

    静谧半晌之后,荣寿堂里响起了太夫人清淡,却有嘲讽之意的一句话。

    贺琰脸色愈渐铁青,心头“咚”地一声一直向下落,前些日子应邑被方皇后设计嫁入冯家,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行昭知道方氏死的前因后果,索性先将应邑早早地嫁了,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若只是方皇后一个人在活动,他倒不怕。内命妇的地位再高,还能插手到朝堂上来处置重臣了?也就只能拘在后院里头,对付对付应邑。

    可如今方祈回来了,还是凯旋而归,捉了托合其,就等于废了鞑靼半条臂膀,皇帝只有越来越看重他的。心里头不是没有怀着侥幸,就算方祈知道了阿福是被夫家逼死,可夫家人可是一个也没动手!难不成当男人的说上几句,女人就能上蹿下跳地寻死觅活,这还怪罪到男人身上了?

    让他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他们逼死方福的手段,往小里说,不,那种手段不可能往小了说!论怎么是动摇国本,胆敢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去诬陷戍边大将,捅破了天,贺家死无葬身之地!

    “方祈回来,手里握着梁平恭的账册,是证据确凿。从皇帝才颁下夺梁平恭权的那道旨意就能看得出来...”贺琰低下声儿,一点一点将线头从一团乱麻里头抽出来,“托合其被俘,西北那场仗肯定打不长了。秦伯龄只会速战速决,将梁平恭压回京,私卖军备已经是砍头大罪,若是在他身上再加上一个伪造信笺的罪名,梁家几百口人就没一个能活了,故而他不会攀扯到我们身上来...”

    太夫人半闭了眼,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扭过脸去。

    贺琰低下眼,一眼就看见了青布长衫斓边上绣着的那一丛翠竹,想起来晓夜里方氏笑意盈盈地戴着银顶针,半坐在炕边,听他回来了,就赶忙抬起头来,白白圆圆的脸上笑得粲然,语气温和到了尘上问他“...饿不饿?炖了天麻鸡汤,要不要去做碗银丝鸡汤面吃...”

    一瞬间,心气既愤懑又烦躁起来。

    “方家不能拿这件事来挑咱们错儿,就算阿妩...”贺琰说起这个素日里既纵又爱的幼女,心头顿生五味杂陈,当做小娇娇一样宠到这样大的女儿,他竟然到现在才看出来幼女的心胸!

    敢放火,敢忤逆,敢背弃宗族。

    贺琰心里晓得他是没有资格去怪责幼女的报复的,可仍旧平不下心绪,语声低落下来:“就算阿妩知道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方皇后。无凭无据,无论是方祈还是方皇后都不能贸贸然地去皇上跟前说起此事——景哥儿和阿妩是小辈,敢作证忤逆父族长辈,他们往后的前程到哪里去寻?景哥儿是男人,又建了功业,阿妩可是女儿家,照她在方皇后跟前的受宠程度,方皇后不舍得拿她去冒险。方家若要反击,只有另辟蹊径,或是揪住我的错处,或是设个坑让我去跳...”

    话音渐低,最后低得一句话出口,连面前的浮在空中的微尘都没有一丝改变。

    若要问贺琰后悔吗?

    看看他鬓间突然冒出头的白发吧,再看看他如坐针毡的模样吧,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方福死了,应邑怀着贺家的种另嫁了,鸡飞蛋打的结果,让这个自诩谨慎狂妄的政客像被风沙迷了眼睛似的,看不清来路,更回不到过往。

    贺琰腾地坐下来,佝下腰来手肘撑在膝上,双手捂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荣寿堂安静得像废弃了几十年的破旧堂屋,太夫人缓缓睁开眼,长喁一口气,如同在废墟上勾起了一根宫音的琴弦,绵绵长长的,却平静得水过无痕。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立刻烧了你手里头握着的那几封信,免得夜长梦多。梁平恭东窗事发,你们再也不需要手里头留着那几封信来防着他了。夫守妻丧一年,你结结实实守满了,正院里头方氏的嫁妆锁好,不准见红色,等到大大小小的节庆也记得给她做水陆道场,所幸办方福丧仪的时候,咱们家是做满了礼数的,任谁也指摘不了。方祈才入京,他虽个性直蛮,可也要先将定京城里的这潭水给摸清楚了,才能腾出空闲来,他不会贸贸然行事,咱们家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太夫人一长番话说下来,贺琰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嗫嚅唇角,半晌之后才启言:“...或者等他还没有站稳脚跟,咱们就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也不急于这一时。”太夫人手里紧紧捏着佛珠,她感到一颗一颗圆润的佛珠如今却像一块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佛祖在上都看着呢,她死后,大概是不会西升极乐,而是会下到阴间十九层被扒皮抽筋的吧?

    为了儿子,她手上沾了长媳的血,从小养到大的孙女恨透了她,嫡亲的孙儿连家都不认了。

    她为了儿子罪行累累,却仍旧不是好母亲。

    “等过些日子请来舅爷和景哥儿来一趟,力求不要彻底撕破脸,咱们至少还得做一个太平门面出来吧...”太夫人边说边心头哂笑着自己,不是每一个都会屈服于看得见的利益下的,行昭不会,方祈也不会,却还是提起心绪继续说道:“试探一下方家的底线,再探一探景哥儿的口气,拿出孝和忠来压他,景哥儿是个实心眼的。他是儿子,你是老子,阿妩挨着皇后住是因为皇后态度强硬,胳膊拧不过大腿,景哥儿却不允许挨着方家人住!”

    “过些日子吧,等都拾掇妥当了,观望过局势了再去请。再者如今上赶着急急吼吼冲上去,倒显得咱们家沉不住气,连带着叫皇帝怀疑。”贺琰边说边启开了门,一溜光偷偷摸摸地逮着空就往里屋钻,贺琰不由自主偏头避开,脚下一顿后似乎是坚定了心,麻利了身形欲离。

    “阿琰...”

    太夫人似是耗尽全身气力的轻柔声绊住了他,贺琰停在门廊里,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就没有再唤过他阿琰了呢?想一想,好像从小到大,母亲都只唤过他“世子”、“大爷”、“侯爷”,庄重...却也生疏。

    “阿琰...你后悔过吗?”

    太夫人声音像从远方传过来的飘渺,贺琰没有答话,却微不可见地低头看了看镶在衣襟的那从翠竹影子,紧紧抿了抿嘴角,手一挥,迈出几个大跨步,似乎是想将后面无穷无尽的黑暗甩得远远的。

    白总管候在堂口,巴着张望,见贺琰总算是出来了,急急忙忙过去道了福,便凑拢了贺琰耳朵边说话儿:“城东那一位派人过来传话了,说是候在青巷里头,侯爷是去还是不去呢?”

    城东那一位说的就是应邑。

    愤懑与烦躁之情又升了上来,贺琰却想起来一共九封信,他这里七封,方福撕了一封,还有一封信留在了应邑那头!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贺琰几步走到亭子里头,沉声吩咐白总管:“如今不是见人的时候,你派个不起眼的小厮去一趟青巷,让她耐下心来。冯安东最大的靠山是梁平恭,梁平恭倒了霉,冯安东没那个底气和她叫板,让她安安心心地过,好好生生将孩子生下来,我总是会管她的。”

    白总管连连称喏,眼神都不敢抬。

    贺琰顿了一顿,特意留出了一番空隙来,显示后话更为重要,白总管将腰佝得更低了,支愣起耳朵来听。

    “让她把那封信找出来,撕都别撕,一股脑都给烧了,别留下后患来!”

    白总管一头支着耳朵听,一头在默默盘算着叫谁去填这个炮筒合适,却闻贺琰叹了口气的后语:“算了,就你去。去的时候看看后头有没有盯梢的,机灵着点儿,叫别人去传话,我也不安心。”

第一百零八章 安心(下)

    白总管大惊失色,随后便缓了神色——他认命了,跟在主子后头显赫来得快,一条命去也去得快。

    方将军回来,贺家如临大敌,有句话儿叫怎么说来着...哦,山雨欲来风满楼,贺家这回遭的事儿,可不是像山雨那样简单了,他一个下人的头发都一揪就掉了一大把,家里婆娘大气儿都不敢出...

    白总管心下一叹,在主子的船上待了这么久,就算是心里头感觉到不对头,想要跳下来也得看看主子允不允了...

    “是...”白总管答得有气无力,又招了招手让后头的小厮过来服侍,“张先生在别山上头候着您,您是先回去换了常服还是直接过去?”

    贺琰朝东边望了望,能隐隐约约看到正院飞扬的檐角和中庭里头那棵长得郁郁葱葱,枝桠四仰八叉的柏树。方福以前最喜欢那棵树了,到了盛夏时候,常常抱着行昭靠在湘妃竹摇椅上,一手拿着一卷发黄的书册,一手搂着女儿,口里再软声软气地念着诗。那时候阿妩才多大啊,三四岁的样子,哪里听得懂语声晦涩的诗词,懵懵懂懂地拿小手去戳书页,方福便笑圆了一张脸,欢快地连声唤着,“侯爷,你快过来看阿妩!她看的懂字儿了!”

    贺琰低下头,心头陡然一痛。

    他不喜欢方福,甚至是厌恶她,可这些时日却总想起来才成亲那些时日的事儿来,走在正院里,脚踏在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便总能感到阿福的气息,软软绵绵的却回味久长,如同她这个人一样。

    “所以若是你自己不喝下去,我也会亲手将药给你灌下去。”

    这是他说出口的话。

    “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么些年,你究竟有没有将我放在心上?”

    这是她带着哭腔问的。

    他当时没有回,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应邑是他年少时的梦想,不再受人白眼和怠慢也是他的梦想。方福的存在却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是怎样亲手放弃了自己年少时的恣意,逐渐地变得阴狠,变得软弱,变得只能靠躲在女人后面生存。

    那个懦弱的,碍眼的,连万氏也掌不住的阿福终于去了,那个仰着头眼眸里闪着极亮的光,时时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的女人终于去了,可从来没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是终于对他失望了吗?

    贺琰轻声一笑,身体轻轻地靠在亭子旁的朱漆落地柱上,他觉得他现在能够回答阿福的那个问题了。

    是的,他其实一直都把她放在心上的。

    “不去正院了,把一应东西都搬到别山去,我...不想再进正院了。”

    男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后面半句几乎叫白总管听不清了。

    白总管却仍是提起精神应了声喏,又厉声嘱咐了几番那小厮,又神色匆匆地换了身粗布衣裳,从侯府的后门偷偷摸摸地出门,在双福大街上绕了约是有一炷香的功夫,往后觑了觑,打量着没人跟着,便往后一拐,身形湮没在了青巷里。

    他不知道,他的行踪都在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被偷窥得完完整整。

    “...他从临安侯府的后门出来,在双福大街转了几圈,就进了青巷里头。属下不敢靠太近,只能贴着墙根听...”

    皇帝是真心想赐个东西下来赏方祈,雨花巷的宅子千金难买,处在城西的东边儿,左邻右舍都是积年的官宦读书人家,一家挨着一家,虽说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因着地价高,每户人家住得都挤。若说九井胡同边儿上,是一个匾额砸下来能砸中三个伯爷,四个世子。那在雨花巷里头,从天儿刚蒙蒙亮再到黑漆漆的天际压下来,每个时候都能听见小童子们此起彼伏,琅琅的读书声,童声脆脆的,却在老夫子的教导下尾音拖得老长,让人能捂着嘴笑半天。

    昨儿夜里方祈带着行景住进来,便感到很是如坐针毡,又有些自惭形秽。

    大抵武将出身的人都听不得身边儿人读个论语,统共三句话还能分成八截儿来念。

    方祈皱着眉头坐在黑漆黄花木大书案后,一边耳朵在听蒋千户的回禀,一边儿耳朵里头全是隔壁小童子软软糯糯的拖长的读书声,轻咳两声,终于是忍不了了,先打断蒋千户的话头,问行景:“...咱们左右两边儿都住着什么人啊?”

    行景一愣,自家舅舅打岔能力强他是知道的,可是眼前的蒋千户一身黑劲装,满脸肃穆地正在回禀贺家的行踪呢...

    “左边儿是户部黎令清黎大人的住所,右边儿是...”行景讷讷接话,说到右边他也不知道了,便拿眼去望蒋千户。

    蒋千户一滞,吞下后头想要禀告的话,埋头低声回道:“是陈阁老家的宅子!就是长女将被赐婚嫁给四皇子那家人!”

    方祈带着三百亲卫入京,就算是皇帝赐了宅子下来,也要等亲卫兵士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都看好了,确保了安全才能进来,蒋千户能带着行景一路从京里到西北老林找到方家军,自然打听试探的本事也不低,昨儿个一来,就左边右边的形势全都摸清楚了。

    蒋千户话音一落,景哥儿便看着方祈的脸扭曲了一下。

    两头的人家都得罪不起,连提个意见都不太敢提...

    所幸皇帝只是赐下这个宅子让他们守着托合其看能不能拷问出个什么来,他领了中央的直隶,自然就要久居定京了,等西北战事一定,就让阿番带着儿子女儿赶紧过来,赶紧找个城郊的地方买处宅子,离鬼迷五眼的地儿赶紧远些...

    蒋千户自然不晓得方祈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看了行景一眼,便接下去说:“...属下就贴着墙根听,有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恭敬,女人的声音先头扬得很高,后头也低沉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就有个带着青帏幕篱,穿着杭绸锦缎,身量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我便让人跟着她去,我则在那处守着。没过多久,就又有个女人过来了,衣着简朴,带着青帏帽看不清神色,但能肯定不是将才那一个。女人脚步匆忙,手拧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慌张,一进院子,声音便尖利得传了出来...”

    “听得清说了什么吗?”方祈靠在椅背上,神色凝重,却显得十分冷静。

    “属下只能听清几个词儿“找”、“信”、“没了”。后来跟着去的回来了,果不其然,两个妇人都是从城东应邑长公主府进出的。”蒋千户笃定作答。

    兵士的习性是有一说一,言简意赅,这在蒋千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方祈头低了下去,沉吟半晌,找信,却没了?

    贺琰的反应也不慢,他一回京,贺琰就急急忙忙地要将信拢在一起是想全都烧了,毁灭证据吧?

    原来信并不是只放在了贺琰那里,那个娘们手里头也握着信,那娘们手里头那封信还没了?是在搪塞贺琰,还是果真不见了踪迹,这样重要的东西都能放没了...

    方祈挑眉一笑,可见那个公主是个蠢货,贺琰终日打鹰,没想到被老鹰啄了眼吧?

    “办事宜早不宜迟。”方祈看了眼行景,少年神色坚定却平静,不由得心下大慰,又吩咐蒋千户,“晌午之后就动手吧,那娘们出了这么个事儿,贺琰慌都来不及,根本反应不来过来。记得带上四、五个兄弟,世代临安侯都在府里头那座别山上处理事宜,别山是要点。贺琰个性阴沉,我怕他将信不藏在该藏的地方,书斋要找,正院里头也要找...”

    “不能天黑之前去。”行景打断其话,“方家军的兵士功夫了得是没错,可贺家是百年世家,守在二门里面的暗卫不知何几,贸贸然过去,就算能全身而退,也会打草惊蛇。还不如等天落了黑,我与舅舅给临安侯府递帖子去,舅舅与临安侯说话儿的时候,我便回观止院去,我是贺家人,进正院好进,进别山也好进。再加上贺家有个规矩,客人进门,身后带着的小厮侍卫都会被请到偏厢吃茶,到时候进了贺府,带着的几个人也方便活动了。”

    “我们回京当晚,你就没回临安侯府,如今倒回去了...”方祈思索着此路是通还是不通,“贺琰难保不起疑。”

    “他纵是起疑有什么用?我姓贺,我是临安侯府的长子嫡孙,是名正言顺的贺家人。他顾着颜面和宗族,就算是起疑,也不可能在外院或是个不值当的地方见我们。”行景一声冷笑,不晓得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自从昨夜回来,这个素日爽利快活的少年便沉下声儿来,母亲的丧世,父亲的背离,让他陡感疑惑与对这个世间深深的怨怼。

    方祈在找时机和景哥儿正儿八经地聊一聊,如今却大敌当前,容不得轻慢,当下拍板。

    “就照你说的做!咱们今儿晚上就当去会会贺琰,找不找得到信再两说!反正那娘们手里头还丢了一封,若是找不着,咱们就顺藤摸瓜,摸到那娘们那儿,跟着线索走,总能找到!”

第一百零九章 父子(上)

    方祈的名字在西北那片地上响得透透的,说他个性火爆,倒也果真火爆,敢一拳打在新来梁将军的鼻梁上。说他温和内敛,倒也还算温和,将军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敢在他跟前说笑打闹,自家女儿舞刀弄枪,他也不太管。

    下属们摸不透方祈的个性,慢慢地倒也不摸了,反正认准一点,自家将军护短得厉害,只要是对自家人好,那便万事大吉了。

    底下的人对方祈是死忠,论前头是刀山火海,只要方祈一声令下,下头人就敢撩起袖子去闯。

    夜探临安侯府算个什么?将军说的就是真理儿!将军从来没说错过!

    方祈一声令下,蒋千户便亲自去九井胡同临安侯府下帖子,张副将毛遂自荐留在雨花巷看守托合其,毛百户翻身上马去皇城,托了回事处给凤仪殿带个信儿。

    凤仪殿偏厢里,方皇后靠在软榻上,蹙着眉头听林公公说。

    “...平西侯送来信说,今儿个夜里给临安侯府投了帖子去拜访,扬名伯也去,本来那个来带信的毛百户还问温阳县主跟不跟着一道去,奴才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便托毛大人且等等...”

    方皇后不由自主地往暖阁望去——行昭正坐在暖炕上低着头绣花儿,小娘子还在服孝期,只能穿素色的衣裳,如今穿着件水天碧色云熟提花绢高腰襦裙,除却袖口上绣着的十字挑花暗纹样式,通身再无装饰了,看起来素素净净的,却也能看出来通身的贵气。

    说起来,这匹提花绢料子还是皇帝几天前给赏下来的,说是“要想俏,一身孝。小娘子才去了娘亲,宫里头到底还有长辈在,索性就不着麻衣素绢了,到时候叫太后瞧见了又是一桩官司。正好余杭贡了几匹天青碧的绸布,虽说提花绢是贵妃的份例,可朕要赏小娘子几匹也没什么大碍,不算僭越。淑妃宫里的老六和欢宜也有,老六跟着黎令清去辽东办差事,如今穿着你也看不到。等明儿个欢宜过来,你且看看,你可别再一口一个规矩,倒把自家孩子给拘着了,你又心疼起来...”

    有了皇帝这番话,方皇后便心安理得地将行昭按公主的份例对待了。皇帝赐下来的恩典,得赶紧穿到身上,叫旁人看看温阳县主住在宫里头也是得了皇帝庇护的!

    阿妩素日里是安安静静的,可一旦要出个众,说个话,却从来都不胆怯。

    否则怎么就能讨了皇帝喜欢呢?平日里上头赏个什么下来,有欢宜的,就少不了瑰意阁的...

    方皇后思绪飘得很远了,自从方祈回来了,她像是有了走神的资本了,阿妩这个孩子要是真心想讨别人喜欢,倒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林公公略略提了声量,连着两声唤道,“那温阳县主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您拿了主意,奴才也好去回事处给毛百户回话。”

    方皇后回过神来,想了想到底觉得不妥:“方都督打的什么主意我猜也能猜着,他带着景哥儿去见贺琰,我没意见。只是阿妩到底是女儿家,她去能有什么用处?方都督在,我倒也不担心贺琰能对两个孩子做出个什么事儿来,可若是小娘子见到临安侯,气出个什么长短来,我上哪儿去讨个说法...”

    行昭低着头边架着绣花绷子,边支起耳朵听外间的话儿,听到方皇后的犹豫,心里头不由得暖暖的,就像初春时节里绵绵细雨后旭日东升,心里头再有淅淅沥沥的湿气,也能被暖阳给捂热捂干。

    一针扎在红绫布上,行昭抿嘴一笑,将月白色的丝线拉得长长的,再手脚麻利地挽个结子,将绷子放在了小箱笼里收拾妥当,笑着温声出言:“既有舅舅护着,又有哥哥在前头挡着,临安侯就算是心里头有千般盘算,也得等个好时机。再说了,今儿个既然是舅舅下的帖子去拜访,谁算计谁还不定呢。太夫人就算有那个心想将阿妩扣在府里,舅舅能让吗?怕是能一把就将阿妩拎起来,扛在肩上妥妥帖帖地跟您送回凤仪殿。”

    方皇后被逗乐了,噗哧一笑,眼神却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行昭的神色。

    没有勉强,没有恐惧,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怨恨,只是很平常地笑着,却显得明媚极了。

    方皇后心头一叹,她可怜这个孩子,她想保护她,她想将胞妹的骨血护得周全,可小娘子却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在慢慢地,以自己的方式成长了起来。

    行昭低头敛了裙裾,迈着小步走过来,靠着方皇后坐,将头轻轻靠在方皇后的身上,细声细气地慢慢说话:“让阿妩去瞧瞧吧,就当去见生我养我,最后背弃了我的父亲的最后一面。”

    林公公千年难得一次地,僭越地抬了抬头,只见到了一个安稳静好的场面。

    光从窗棂撒下来,透过一层薄薄的桃花纸,一股脑地倾洒在暖榻上,小娘子轻偎在方皇后的怀里,两个人像是母女一般亲密,一个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一个满心忧虑地关切着,又像是相互信任,相互依偎的挚友...

    “那就去吧。看看临安侯如今过得怎么样了,看看他是不是寝难眠,食难咽。”

    半晌之后,方皇后终是沉声打破了静谧。

    林公公连声称是,加快步子往外走去。

    方皇后缓下心神,便去雷厉风行地去安排行昭夜行的仪备了。

    “先备下马车送阿妩去雨花巷和方都督、扬名伯汇合。晚上暑气重,带上仁丹和藿香水,宫灯也带上两盏,论方都督与扬名伯几时回去,阿妩都要在戌时三刻之前回来,才养起来的几两肉,可别又给折腾没了。蒋明英跟着阿妩,一步也不准放松,临安侯府的点心茶水不准入口,不准让阿妩离了你的视线...若是临安侯府还有放不下的,得用的仆从,直管要回来,临安侯太夫人不给也得给,若是当真不要脸不要命了,就直管让蒋明英去压她...反正都撕破脸了,她顾忌着颜面,咱们可没这个顾忌!”

    最后三句话,一句给唯唯称喏的蒋明英说,一句转过身给行昭说,一句提了话头,像是在给自己说。

    行昭点头称是,蒋明英告了退,就去偏厢备出行的各样东西——住在宫里头就这点不太方便。往日从凤仪殿到重华宫去,还得自个儿备齐各样东西,在室外是一个打扮,进了宫室里又是一个打扮。夏天还好些,到了冬天就得把什么鹿皮木屐啊,换下了坎肩就得拢个手炉吧,进了内室烧着银萝炭,就穿不上小袄了吧,还得带上日常换戴的外袍。

    若是遇上讲究些的,别人宫室里头的茶具都不乐意用,自己走哪儿备上一套紫檀木茶具。早晨间跪在凤仪殿门口的惠妃不就是这样的人儿,带着茶具去陈德妃宫里头,陈德妃一张嘴不饶人,就拿话呛她,“...本宫以前住在并州,小时候大户人家都时兴养京巴狗。有些京巴啊,就是讲究,别人家的碗盆用不惯,到哪儿主人家都得带个自家的碗,本宫一瞧,那碗既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可见那京巴是作的慌。”

    惠妃当场就砸了茶盅,拂袖而去。

    话儿传出来,阖宫都在窃窃私语,隐秘地笑得厉害。

    被林公公一打岔,晌午就过了一大半儿,行昭靠在方皇后身上听方皇后耳提面命了又是大半天,没一会儿,就听小宫人来禀告说是陆淑妃过来了,行昭便同陆淑妃告了礼就避到了里间。

    边走边听见陆淑妃语气十足担忧,“...辽东总督贪墨,叫黎大人去查也就罢了,还带着阿慎去,阿慎什么时候出过远门啊?臣妾日日梦见他吃不好睡不好,这一走走了十来天,这孩子也不懂事,连封信也不晓得捎回来...”

    是了,六皇子在户部当差,前些日子被皇帝派到辽东去查贪墨事件,想想也觉得奇怪,明明二皇子是皇帝中意的太子人选,皇帝却不叫二皇子跟着四处跑,到处学,倒叫六皇子跟着黎令清学...

    陆淑妃柔柔婉婉的声音像一曲悠长婉转的古琴,恪守本分了几十年,皇后没孩子,她也不抱着六皇子往前凑,就怕勾起了皇后的伤心事。如今却也急慌了,时不时地就过来向方皇后讨主意,说说话。到底是自家儿子,慈母的一颗心扑在了这上头,就难免忽视那头。

    行昭低下头抿唇一笑,六皇子是个好福气的,一生平静安好,有个聪明知礼的母亲,温柔娴静的姐姐,以后还能有一个才貌出众的王妃,一辈子没有波折,过得顺顺当当。

    淑妃与方皇后说了许久话又伺候方皇后用了晚膳,行昭避在花间里看了许久书,就将就着在花间用了晚膳,等天色堪堪暗下来时,蒋明英就过来请了。

    方皇后将行昭送上马车,目光怜爱地替行昭抿了抿鬓间的发,轻声叮嘱:“...不怕,咱们不怕他,就像你说的,去见他最后一面,全了生育之恩,从此再无瓜葛...”

    行昭乖巧点头称是,马车的靛青帘帐一落,心头便没由来地一酸,酸得像咬到了没熟的杏子。

第一百一十章 父子(中)

    马车踢踢踏踏地过了顺真门,再拐过皇城,往雨花巷去,行昭心里头复杂极了,她想见到舅舅与哥哥,但也想见到贺琰,也想最后一次踏入临安侯府的门廊。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理智告诉她最好别这样做,可情感却让她鬼使神差地想去贺家看看。

    人的情感与喜怒,又哪里会是自己能够掌握的,怎么可能由简单的对错来评判?

    贺琰无能,外厉内荏,薄情寡义,目光短浅,且能将对方祈的厌恶转嫁到行景的身上,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他一向引以自傲自诩的好族长。

    行昭轻轻阖上眼,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去看看他,看看将母亲如愿逼死后,他过得是否如意。

    面对应邑,她是完全地幸灾乐祸,就怕应邑不够倒霉。可到了这里,她却心酸异常。

    人啊,人啊...

    莲玉陪在行昭身边,觑了觑小娘子的神色,温声笑着开解:“您这次去就当去瞧瞧三姑娘吧,欣荣长公主好容易去临安侯府一趟,三姑娘还急急吼吼地托欣荣长公主给您带话,她养在深闺,晓得个什么事儿也不那么容易的,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行昭没说话。

    人的心思在反复回转,马车却只会没头没脑地往前冲。

    雨花巷离皇城不算远,不一会儿马车就停了,外头响起行景沙沙的唤声:“阿妩,快下来!”

    少年的语声不像昨日那样有气无力,显得中气十足,像是缓过来了。

    行昭望着直直垂下的马车帘幕,靛青的颜色能让人安宁,垂下眼睑,轻轻挑开帘子,便见着了行景浓眉大眼的一张脸,站在其后的方祈已经刮了一脸的胡髯,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大约是胡子挡住的缘故,西北晒人的阳光被在方祈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剑眉入鬓,星眸似剑,嘴角翘翘的,似笑非笑的模样,看起来既痞又雅。

    行昭笑起来,想了想也没下马车,扶着莲玉站在马车前厢,佝着身子,冲方祈深深地福身。

    “得嘞,人到齐了,阿妩还是回马车上坐着吧!”方祈笑呵呵地大手一挥,看了看天色,翻身上马走在最前头。

    行昭又坐回了车厢里头,将布帘撩开一条缝儿,十几个老爷们骑着马走在前头,听后头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划在地上的声音,想来还有人跟在后头,也有几辆车随行,里面装的是什么行昭就无从猜起了。

    方祈这一番阵势大,明儿就能叫全定京的人都晓得,自个儿都出宫了,说不准还能叫皇帝也知道。

    武将出征归来,妹夫家却告诉他自家妹妹病亡了,做舅爷的面过圣后,第二天就带着人马主动去府上拜访。多么宽宏大量啊,多么知理晓事啊,多么以大局为重啊,皇帝就喜欢这样的臣子....

    行昭一道都在胡思乱想,给自己找事做。

    没隔多久,行昭就听见了熟悉的双福大街上闹闹嚷嚷的声响,又隔了会儿,马车就行得慢慢悠悠的了,外头有翻身下马的利落声音,行昭揪了揪襦裙,深深吸了几口气儿,再缓缓呼出来,手渐渐放松下来,刚睁开眼,就听见了白总管的声音。

    “侯爷在正堂候着舅爷多时了,原以为您能过来用晚膳的。”

    “是吗?皇上下的命,要我守着托合其,我也不好玩忽职守不是?一边儿是临安侯一边儿是圣命,我只好先办完皇上的吩咐,才空出闲来拜访拜访临安侯,侯爷莫不是嫌我来晚了?”

    方祈笑着道,边说边将缰绳交给蒋千户,未待白总管说话,先吩咐蒋千户:“去!临安侯府的马厩是个好的,连喂马用的白豆都是精选出来的,咱们人来蹭茶,马来蹭食,你带着这几匹马往马厩走...我记得马厩就在碧波湖旁边是吧?”

    最后一句是在问白总管,历代临安侯的别山书房可是也在碧波湖旁边儿啊...

    白总管额角泛起冷汗,连忙赔笑:“哪儿用得着麻烦几位大人,让咱们府里头的小厮牵过去就成了...”

    “我的马,寻常人也能碰?”

    方祈眉角一抬,白总管随即心头一梗,索性不争这朝夕了,让人牵过去就牵吧,他没这胆子和这活阎王犟嘴,眼神瞥到立在方祈身后的行景,余光里还有停在三丈外的那辆华盖青帏马车,笑着扬声唤来丫头,转了话头。

    “月巧!快去扶四姑娘下车!”又躬身让出一条道儿来,语声哽咽:“大郎君,您快去正堂吧...侯爷日日夜夜都念着您,昨儿个听人说您回来了,激动得不得了...”

    行昭带着幕篱矜持地扶着莲玉下车的时候,正好听见这一句。

    抬头一看,行景脸色晴暗不明,嗫嚅了几下唇,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开这个口。

    行昭心头叹了叹,气质和婉地冲白总管轻轻颔首,白总管立时垂下眼睑,将头佝得更低了,身子侧得更开了,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给方祈与行景走,语气恭敬地同行昭说话儿:“...您是回正院看看,还是回荣寿堂去瞧瞧太夫人?三姑娘如今身子有些不好,今儿个估摸着是见不着了...”

    果然,拿出对付她的那套方法,来对付行明了!

    不让行明与她接触,也不让行明在别人面前露面,太夫人压制小辈的招数只有这么一个,却不得不让人承认,这很管用。

    行昭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青帏帽挡着脸,白总管看不清贺四姑娘的神色却能听见小娘子清冽的声音。

    “去正院。这个时候了,太夫人要不在诵经,要不已经准备睡下了,做小辈的不能不知趣。”

    行昭边说,边带着莲玉和蒋明英往里走,方祈往这头瞧了瞧没说话,轻笑一声便往正堂走,行景看着妹妹挺直了脊背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想起过会儿要见的那个人,心里愈加的沉甸甸,见方祈跃众而出,在原地愣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从二门走到正院,这条道是行昭走惯了的,行昭低着头看自己一步一步迈出的步子,心里纷呈杂乱,贺琰并不想见她,所以白总管才会直接请她往别处走,到这个时候了,贺琰还是罔顾亲缘,只想一心一意地把危机解除再言他物。

    人啊人,行昭心头哂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将才的不知所措,还是在笑她无端涌上来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绪。

    竹影重重,前面领路的小丫鬟还留着头,齐刘海服服帖帖地巴在额上,手里提着两盏灯笼战战兢兢地走,要不是挨人近了,要不就是离人远了,脸都很生,看上去还是新进来的小丫头。

    母亲的死,也让临安侯府的整个格局都重新发生了改变吧。

    行昭边走边胡思乱想,月巧跟在后头,几度想要越过前头的蒋明英和莲玉,却都被人挡了下来,等行昭到了正院,在将被打扫过,光影绰约的黄花木太师椅上落了座儿,莲玉去奉茶,蒋明英低眉顺目地立在后头时,这才找到机会冲上前去,压低了声音说话。

    “...四姑娘可还记得我!”月巧十分急切,行昭抬头,神情平静地瞧了瞧,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月巧顿时喜上眉梢,眼神波光粼粼地直闪,顺势一哭便跪在了地上:“...难为四姑娘还记得奴婢...大夫人去了后,正院的人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连门都不让出,再是发卖的发卖,杖责的杖责,得亏奴婢机灵,才躲过一劫又一劫,可奴婢家里人就没这么幸运了,老子娘都被发配到了庄子上...您就看在奴婢原先侍奉过大夫人的情分上,将奴婢讨到宫里头去吧,奴婢一定像服侍大夫人一样服侍着您!”

    行昭平静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月巧。

    那日,贺琰发威,将她箍在小苑里,将大夫人拖到正院里头,满院子的人都看着,除却黄妈妈拿刀冲出来,其他的没一个敢动!

    她不求养的奴才是死士,但是他们也别求事过之后,她还能像保住黄妈妈一样,为他们殚精竭虑!

    月巧还在耳朵旁边念,行昭顿生起无力感,挥了挥手,蒋明英就让人把她拖下去了。

    旁边没了聒噪,行昭抬起头来打量着正院来,挂着白绢素缟,手一摸,小案方桌面上一尘不染,看看犄角旮旯里,也不见尘埃,连放在高几上的那盆西府海棠,虽然花儿过了花期,早就谢了,可是叶子还长得葱葱郁郁的...

    看起来是日日拾掇了的。

    谁让人来打理的?太夫人?二夫人?还是贺琰?

    行昭从里间走到外厅,手一寸一寸地抚过母亲睡过的罗汉床,到正院里每一盏桌面椅背,再到母亲常常坐下的那盏摇摇椅,行昭想哭极了,母亲好像还在这里,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温温柔柔的缠缠绵绵的,怯生生的。

    行昭久久地,沉默不语地站在暖阁里面,点着的蜡烛燃尽了一半,顺着边儿流下来的蜡泪凝在半道上。

    莲玉跟在行昭身后,不敢劝也不想劝,一屋子的伤心浓稠得让她没有办法张嘴。

    好像隔了很久,好像才过一刻钟,窗棂外头响起了极规律的“叩叩”的声音,行昭猛然抬头,正好见到贺琰佝着头,弯着腰,挑开正院的竹帘子,缓步进来。

第一百一一章 父子(下)

    一件靛蓝粗麻长袍拖得长长的,头发拿玉冠束在一起,身形颀长挺拔,面容细腻白皙,一点也不像一个年逾不惑的男人。

    果然是定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贺琰一抬头,小娘子瓷娃娃一样的木讷讷的模样便直直撞入眼帘,一双杏眼大大的,小鼻子挺挺翘翘的,秀美且温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方福...

    “阿妩...”

    贺琰清了清嗓子,边站直起身,边笑着朗声一唤,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里其实是带了些微不可见的试探与讨好。

    恰逢其时,九井胡同里传过来一声拉得悠悠长长的打更声,木槌在铜锣上敲了三下,打更人的声音嘹亮清扬,长长的一句“小心火烛”便堪堪压过了贺琰的那一声轻唤。

    可行昭将那句“阿妩”,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嗬,原本像咬青杏那样的酸又直直地涌上了心头,喉咙,舌尖,眼眶里。好涩呢,涩得让人眼眶又热又痒,包着的那泡泪在里头直打旋儿,横冲直撞地想冲出来。

    至少贺琰并没有不想见到她,行昭突然想到这...

    人啊人...

    行昭当真怕极了这样的情绪,怕极了和贺琰单独相处的光景。

    他是她的父亲,宽纵她,喜爱她,会笑着问她如今是在学柳公权还是在临颜真卿,会拿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脑袋,再轻声一笑,可他也是那个当着她的面,逼她的母亲将毒药一饮而尽的那个人,也是罔顾她的眼泪与撕心裂肺的呐喊,一意孤行的那个人,也是斥责她的哥哥,背弃她的母亲,毁掉一个家族的那个人!

    父亲与弑母宿敌,又怎么能划上等号呢!

    宽纵与血腥,娇宠与杀戮,亲缘与敌人,父亲与小人,这些...这些本不应该相提并论的啊...

    亲眼看着贺琰无力的神情,行昭猛然发现,任何一种单纯的恨,都没有掺杂着犹豫与迟疑的怨恨来得更让人心声绞痛。

    索性心一横,压下眼睑,死命地阖上,颔首低头又深屈了膝,抿嘴笑着同贺琰温声行礼:“阿妩给侯爷问安,久不见侯爷,您可还好?将才从二门到正院里,那片竹林又长得葱葱郁郁的了,等到了盛夏,又能成一片茵来。风一吹过来,正院里头还能嗅到竹香味儿,也能听见窄长竹叶打在风里的声音,您说这种扑簌簌的声音比雨打芭蕉的声音还要好听...”

    一股脑地急急地说话,到最后,行昭都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话在嘴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听那头没声音,艰难地抬起头直视贺琰,贺琰的瞳孔是深褐色,看起来专注极了,浑身陡然放松下来,轻笑道:“您同舅舅的话儿说完了吧?正院阿妩也瞧过了,今儿个来得不妥当,二婶也没拜访,太夫人也没拜访。只是天色也晚了,阿妩也该回宫了...”

    既然面对面时还会挣扎,那干脆就逃开吧,就当一回懦夫,就这一次,屈从于内心的矛盾与妥协。

    话音一落,蒋明英便行在了前头——她要去马车上备好物什,行昭垂眉敛容跟在后头。

    “阿妩,你等等,父..我有话同你讲。”

    贺琰的声音飘飘渺渺的,见行昭的步子顿了下来,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向白总管使了眼色,白总管便带着仆从鱼贯而出,压低声音向着莲玉与蒋明英吩咐:“你们也先出去,在府外的马车上等也好,在偏厢等也好,若是不放心,候在游廊也可以...”

    蒋明英神情淡漠,却是话中带笑:“今儿个温阳县主出来,皇后娘娘本来是不许的,这个时节最容易染暑气,奴婢怕奴婢一脱了身,温阳县主就不舒...”

    贺琰冲蒋明英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眼神却直直盯着行昭,轻声地在留她:“只用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你就回去吧...”

    蒋明英蹙了眉头,想起来皇后的吩咐,正准备张嘴,却听见小娘子稚气却低沉的声音。

    “蒋姑姑,莲玉你们先出去。”

    行昭手蜷在袖里攥成一个拳,却神色平静,语气坚定。

    蒋明英眉间蹙得愈紧,莲玉轻叹一声,眼神在贺琰与行昭身上来回打量,想了想,终究屈膝福身拉着蒋明英往外走,顺道凑其低语,“...咱们就守在外头,您想想,方都督还在这儿呢...”

    蒋明英神情一松,被莲玉拉着走出房门,往回探了几眼,这个沉稳牢靠的女官到底忍不了了,靠在廊柱上,轻呢一语:“小小年纪,我看着都心酸得很...”

    莲玉紧紧抿住嘴唇,看着透出暖光的莲青色窗棂,心里没着没落的。

    门“咯吱”地关上了,行昭眼瞧着顶天的那扇门在地上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最后一丝缝儿也不留,关得死死的,心提起来又放下,贺琰要同她说什么?威吓?拉拢?还是...

    行昭头痛欲裂,她想思考,她想理智地分析,却没有办法将心沉下来,她在以最恶劣的态度揣测她的父亲,多么可悲啊。

    “以前太夫人住在正院里,哦,是你祖父还在的时候,我每次一过来就能嗅到浓浓的药味,太夫人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药不离口,汤不离手。麻黄发汗,利水消肿。桂枝解表,止痛温经。白芷散寒,祛风通窍...大抵是久病成医,在太夫人床前侍疾久了,寻常药材的药效我也能一口念出来,每回在太夫人床头背诵这些的时候,太夫人就摸摸我的脑袋,然后什么也不说。”

    贺琰望着摆在高几上的那尊粉彩绘花鸟花斛,眼神动也不动,边说边坐靠在了左侧的太师椅上。

    出人意料之外的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行昭轻轻望向她的父亲,一张笑脸却看不清神色。

    “太夫人常常生病,却也每天拖着病体来问我学问,从《论语》考到《史记》,背结巴了一次,她就拿竹篾子打我手板...”贺琰轻笑着,拿手比了一个宽出来,给行昭看,“就这么宽的竹篾子,打在我手上,声音又响又脆。我且不敢哭,因为太夫人是躺在床上伸出个身子来打我,每打一下,我便抽一下,她也咳嗽一声,咳得厉害极了,眼睛里都是红的,脸却是刷白刷白的,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悲。我知道这是因为贺现,是因为住在正院东偏厢的那个晚秋姨娘,太夫人在争一口气儿,她不比别人弱,所以她也不许她的儿子比别人弱...”

    行昭低头,没有出言打断,父亲和女儿讲述这样的场面,其实是不体面的。

    说起来,现在的贺家哪儿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啊...

    贺琰长长叹出一口气,从轻声地笑,慢慢地笑出了声:“所以我拼命地读书,拼命地想讨他的欢心,太夫人告诉我,等站到高处了,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你时,他自然也把你放在心上了。至于怎么爬高,太夫人没有告诉我,我却在想,只是因为贺现是那个女人肚子里面出来的,他便不用拼命地爬,就有人看见他。我却要拼出一条命,放下面子和尊严,放下我的梦想,放下我心尖上的女人,去求方老将军,去求皇帝,去求各式各样的人,才能让他看见我...”

    他是谁?

    应该是老侯爷吧。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看见?”

    行昭压抑住喉咙里将将萌芽的辛辣:“你受到的苦与痛,你便让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的女人,一一地再尝一遍?母亲不是你中意的人,母亲不是个能和你琴瑟和鸣的女人,母亲没有讨你的欢喜,所以她就该去死吗!”

    “母亲占着临安侯夫人的位子,而那个女人想要,你为了圆你少时的梦,所以母亲就该去死吗!”

    “你放下的尊严,你丢掉的梦想,就一定要靠别人的牺牲来完成吗!”

    “你将你受到的不公平与辛酸,再照搬原样地带给别人,你以为你这样就是捡起来了你曾经丢掉的尊严了吗?不,你将你的尊严与梦想丢得越来越远,这一次,不是别人让你丢的,是你自己亲手丢下的!”

    行昭手心直冒汗,睁圆了一双眼,直瞪瞪地看着低垂首的贺琰,声音从一开始的低吟,到最后的扯开了喉咙尖厉出言,眼眶里的泪变成涌上后头的腥甜血气,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浑身在发抖,在发僵,甚至她耳边发嗡,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面对何人。

    贺琰是在开脱吗?要么一刀两断,斩断所有瓜葛,要么做过了就忍下!

    君子做不成,至少也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小人吧!

    “母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行昭终是忍不住了,眼泪直扑扑地顺着面颊唰唰流下,“她崇敬她的夫君,她爱护她的子女,她将偌大的一个侯府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她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她什么也没做错啊!你何必将自己遭受过的苦难再完完整整地强加在母亲的身上...”

    “是...所以我如今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贺琰缓缓抬头,眼眶微红,轻声打断行昭的话。

第一百一二章 前尘

    初夏夜里的双福大街华灯已上,双桥圆洞里有英姿挺俊的小郎君,也有戴着青帏幕篱,衣袂翩飞的小娘子,有乐呵呵地四处应承的摆摊小贩,也有挂着一连排花灯也不急着卖,只拉着游人说故事的老叟。酒家楼肆的门前早已高高挂起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有胆子大的老板娘,还会身上披着华绣半臂,笑眼如丝地杵在大门口,笑盈盈地扯开了喉咙招揽生意。

    闹闹嚷嚷中,有一架青帏软绸的华盖马车从九井胡同里出来,车辙轱辘在光洁的青砖地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瞬间就湮没在了纷纷扰扰的热闹中。

    “姑娘...”莲玉欲言又止,将手庄重地放在膝上,身子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抖一抖。

    小娘子从正院出来时面上是笑着的,可一出临安侯府朱门,便蹲在地上双手捂脸哀哀地哭起来,景大郎君怎么哄都哄不好,方舅爷差点拔刀又冲进府里去。

    她至今都还记得大夫人死的那天晚上,姑娘抱着大夫人的身子哭得惊天动地,可今晚的哭声却是缠绵不断,像一首没写完的哀伤辞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行昭单手挑开幕帘,静静地望着马车外,轻声缓语:“外头好热闹...”

    声音不高,却将莲玉一下子从回忆拉了回来。

    “或许是七夕快到了的缘故吧,嗯...也可能是中元节要到了。”莲玉赶紧凑过头去,看见卖花灯的旁边,有挂着面具在买卖的商贩,连忙回道。

    七夕啊...

    贺琰说,他与母亲最初的相逢就是在七夕的。一个才进京城迷了路,手里拿着个面具,哭得一抽一搭地花了脸的小娘子,一个长衫翩翩的贵胄公子。后者走在双福大街上,走着走着却被人拉住了衣角,他回过头去看,才发现是个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娘子,边哭边满脸是泪地问他,“阿福找不到路了,爹爹也不见了,姐姐也不见了,将才还有人笑阿福的脸是花的...”

    大概再不堪的婚姻里,也有那么几个让人永生难忘的场景,莫名其妙地镌刻于心。

    当时贺琰说这番话的神色是怎样的呢?是带着笑的沉默,还是悔不当初的扼腕叹息。

    行昭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内壁上,她发现明明将才才见过贺琰,脑子里的他,面容却变得模糊极了,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她使劲地想使劲地想,也能想起来他说的那一长串话儿。

    “...这些时日来,我每每路过正院,便能想起你母亲的形容,她笑着盘腿在炕上给我做衣裳,她抱着你在柏树下念诗,还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太夫人怕她不能立马上手管家,便让张妈妈在册子上将各家管事妈妈的名字、籍贯、还有喜好都抄下来,送过来给她。她便卧在被窝里头背,不仅背,还让我给她听写,错一个她便连饭也不想吃...”

    “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为了求娶你母亲,整整等了五年,我往西北一年跑三趟,对老将军比对太夫人还要恭敬。方老将军犹犹豫豫地却说我面相不算太好,‘前庭不够宽广的男人,做事情容易进死胡同里’。我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回过去看,老将军知人识人的本事一辈子都没变过,我如今做下的错事,是一步错步步错...”

    “我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我却又重新强加在了别人身上...阿妩,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没娶阿福,不在乎什么名利位子,坚持和应邑一起,你母亲也嫁给一个真正疼她护她的人,是不是如今的结局都会不一样呢?如果我与你母亲好好地过下去,不去算计那样多,是不是现在的结果会变得不一样呢?景哥儿不认我了,冷面冷肠地紧紧贴着方祈。你也不认我了,怕是如今都不愿意见到我吧。众叛亲离,皆是我咎由自取...”

    声音渐渐地低到了地上,面对太夫人不能说出来的后悔,却意料之外地对着幼女吐露心扉。

    话到最后,“咎由自取”四个字是扑哧一笑,说出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却归纳得好极了,是因为贺琰先动的歪念头,应邑才会如同被风燎起的那团火,只会越烧越妄,最后烧到自己身上,只好退到角落里,祸水东引。

    “莲玉,你说临安侯今天...”

    今天,今天到底有几分真心?

    行昭轻轻开口,却没将话说完,她傻,却不能傻成这个样子。

    错了便是错了,幼时的宽纵与宠溺不能将弑母之仇一笔勾销,亲缘与牵扯也不能构成消磨怨怼的佐证,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是积谋已久还是情势所逼,是悔不当初还是逢场做戏,行昭都不能原谅。

    她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可她也牢牢地记得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或许贺琰是真正后悔了,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贺琰手上沾的血,应邑心头打的那一把好算盘就能洗干净了吗?两个儿女对父辈的绝望就能消除了吗?

    通通都不能。

    今日的推心置腹,只能代表贺琰终于勇敢了一次,无论后果如何,无论对错如何,人总要正面自己的错误,一辈子哪怕只有那么一次。

    帘幕被疾疾的风高高扬起,行昭将头探了出去,马车疾驰得飞快,九井胡同口高高挂起的“奠”字儿灯笼,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红光里显得安静沉谧。

    临安侯府气势十足的朱门被抛得越来越远,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线,一个点,最后湮没在了同样的灰墙绿瓦里,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双福大街的热闹是华灯初上,人头攒动,凤仪殿的喜庆却显得更加隐秘,如同一股东奔而去的暗流。

    “...方都督果真没有一拳挥过去打断贺琰的鼻梁?也没打肿他的眼睛?”方皇后乐呵呵地坐在上首,身子的一半都往前探,难得地好奇与兴奋:“真的没有?你可不许骗本宫,若是打了也没关系,皇帝那头本宫去说,你不许瞒着。”

    蒋明英立在下首,看了眼行昭,小娘子神色如常,便笑着回方皇后的话儿。

    “临安侯见着方都督便直称舅爷,方都督也满脸是笑。当时奴婢在正院服侍温阳县主,这些都是听蒋千户说的,好像两个人的气氛倒都还好,只是扬名伯神色有些不好,方都督便让扬名伯跪下给临安侯磕三个响头,扬名伯跪也跪了,临安侯倒很是感慨的样子,还没等临安侯说话儿,方都督便笑说,‘一条命都是父母给的,这小子拿出一条命就敢在西北不管天不管地地闯,实在是没将父母放在眼里。让景哥儿跪下来给父亲磕三个头,算是全了父子情谊了’。听蒋千户说,临安侯的脸登时就绿了。”

    方皇后笑起来,自己的儿子一个姓方,一个姓冯,还剩个庶子撑脸面,贺琰一张脸往后要么绿,要么白,反正再也红润不起来了。

    行昭乖乖地坐在杌凳上,低垂了头,手里头揪着衣角,耳边又听蒋明英后话:“后来临安侯问扬名伯什么时候回去住,扬名伯沉声半晌没言语,方都督也不说话,就等着扬名伯说。隔了半晌,扬名伯才说‘看守托合其如今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既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又堕了名声。”,将圣命拿出来,左说右说也没定下个准信,临安侯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今儿个去临安侯府,方都督将信笺拿到了吗?”方皇后渐敛了笑,言归正传。

    蒋明英蹙着眉头想了想,终是轻轻摇头,再恭谨道:“估摸着是没有。方都督与扬名伯约莫在正院停了一个时辰,临安侯到正院来了。”

    光明正大地带着人,牵着马夜探侯府,不得不说方祈胆子大,一个时辰,几个大老爷们翻偌大一个侯府,肯定翻不出什么名堂出来。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偃旗息鼓,要么是一翻就翻到了,要么是笃定自己翻不到了...

    “蒋千户在别山里头找到一个盛着碳黑纸灰的铜盆...里头有一片儿纸没烧着,上头赫然就是方都督的笔迹,应当是贺琰将信笺都烧了。”

    蒋明英语气平缓地补充道。

    方皇后心头一沉,都烧了?凭一张纸片能证明个什么来?昨儿个方祈回来,今儿个贺琰就把信烧了,脑子转得倒也快!

    陡然念头一转,抓到蒋明英前番话里的两个字儿。

    “贺琰到正院里来了?他见到行昭了?”

    蒋明英没答话,是行昭接的话儿。

    “是...阿妩见到临安侯了。”行昭边温声说着边将茶盅放在小案上,抬头望着方皇后笑说:“临安侯说阿妩说了很多,说了母亲往常的事儿,说了阿妩小时候的事儿,说了他少时的事儿,说了他的身不由己,也说了他的悔不当初。”

    小娘子一抬头,方皇后才看到行昭的眼眶红红的,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两颊边儿却又酡红,看样子是狠狠哭了一场。

    贺琰竟然还有脸来见阿妩!

    恬不知耻!

    枉为人父!

第一百一三章 后来

    方皇后连忙连声将行昭唤过来,轻轻揽在怀中,正想开口说话,耳边却响起小娘子低低柔柔的声音。

    “临安侯说了很多,他说他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离谱。阿妩没说话,心里头却在想,是啊,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就像被逼上梁山,再也收不了手了。阿妩心里知道,却不能原谅他。母亲因为她的错处,失去了生命,临安侯却只是说一句,他错了,就想将事情了结了。这不公平。”

    方皇后心头一滞,愈发觉得贺琰无耻无信。

    对着历经苦难,年幼的女儿忏悔,就像将千钧重的担子放在小娘子的肩膀上,让小娘子陷入迷茫与挣扎,陷入自我厌弃与道德否定。贺琰想要忏悔,他直管对着贺太夫人、应邑、还有阿福的陵寝忏悔去吧,世间只有这三个女人能无怨无悔地原谅他所做下的一切。

    行昭抿了抿嘴,口里涩涩的,像是黄连的味道,更像是淬火之后的火辣,轻轻抬起头来,眼睛眨也不眨,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姨母,阿妩没有办法原谅他。”

    一句话轻飘飘的,像一张薄薄的透亮的桃花纸从木案上随风跌宕地飘落下来,重叠在满腔的心事上,然后心事就变得愈加沉甸甸。

    没有办法原谅他,心里头却在打着鼓,事实和理智却清晰明白地告诉了小娘子真相与对错。

    方皇后喉头像被什么塞住了,说不出话来。

    抬起头,正好看见凤仪殿正殿的窗棂外,天际黑沉沉的,铺天盖地的灰黑压在大地之上。

    方皇后心里头在想,这个夜可真是长啊,小娘子费力地走啊走,走啊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旭日东升呢?

    若说定京城里的五月还只能叫做初夏,那么一进六月这道门槛,日头便见天儿地涨了起来,晌午时分走在狭长的宫道里,只能感觉脚底板在烤火,头上在冒火,一抬眼还能见着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散发着火辣辣的光。

    凤仪殿里老早就用了冰了,将从冰窟里运出来的冰砖安安稳稳地躺在炕桌下,高几下,木案下,凉气儿滋滋地直冒,外殿的粗使宫女们一天里头最期盼的就是能在黄昏时分进内院里来喝碗银耳莲子羹,或是冰凉沁人的绿豆汤了。

    应邑的三日回门,是直直往慈和宫去的,连凤仪殿的门口都没过,方皇后没说什么,倒是陈德妃颇为微词,碍于顾太后,也不好太说话,只是有几句闲言碎语传出宫门,“...长嫂如母,左右是方都督不对,不该在大喜时候去搅局,可方都督是什么个性?还能叫他让着冯大人不成?这就连凤仪殿都记恨上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让她如愿以偿,嫁进冯家的...”。

    行昭想,凤仪殿都听见了这些话头,慈和宫没道理听不见,大约是应邑手里头那封信不见了的缘故,近忧尚在眼前,便也顾不得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宫里头的岁月,只能日复一日地过,方祈时不时地带着行景过来请安,前方西北的战报也是经由秦伯龄的手传进来了,形势一片大好,倒叫皇帝乐呵了一连好几日,偶尔在凤仪殿里头见着行昭,便伸手捏捏行昭的脸,口里笑呵呵地说话儿:“...你哥哥不像阿琰,倒像方祈,你还不知道你哥哥活捉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吧?”

    行昭便捂着嘴笑,口里直说:“总不能有个三头六臂,三眼五耳吧?哥哥哪里是英勇啊,哥哥啊,纯属就是运气来了。若说英勇,舅舅、秦将军还有梁将军才是真正英勇的,哥哥也就是仗着有您撑腰,才敢啥也不懂地放手大干。民间可有句俗话,不和新手赌牌,不和老手过招。哥哥才上战场的,自然有您庇护着的运气在,可舅舅,梁将军和秦将军可就真真是老手了...”

    行昭连说两个梁将军,皇帝的脸色却一点儿没变,笑着转身同方皇后告状:“朕还以为小娘子能谦虚谦虚,结果一句话说出来,既没否认扬名伯的功绩,还连带着叫朕要记起平西侯的好处来!”

    方皇后哈哈笑起来。

    这个时候并不是避讳功高盖主的时候了,虽说树大招风,可树小了,别人砍起来也方便得很!

    皇帝没说将人马从方家老宅撤去,方皇后却更加安心了。

    日头渐渐上来了,除却行早礼,就连淑妃也不太往凤仪殿里走了,倒是欣荣这些时日走得勤,方皇后还特意让人收拾了一个空闲的小苑出来给欣荣留着住——欣荣她怀孕了。

    “...阿至心里慌,我那婆母也心里头慌,隔三差五地端着鸡汤糕点过来,公主府哪儿还能缺了她老人家的鸡汤啊。从王家到公主府就是坐马车也得坐上一炷香的功夫,如今日头这么大,若是婆母在马车上头闷出病来了,我倒成了罪魁祸首,索性避到您这儿来,既清净还舒坦。”

    欣荣靠在软缎上,手里拿着一串水澎过的西域葡萄,紫澄澄的葡萄被俏美人儿含在嘴里头,倒是别有一番奢靡。

    方皇后手里头拿着册子校对,先抬头吩咐行昭,“...再加一对象牙铜漆篦子,让内务府做一水儿的红木家俱,正堂里头的寓意多以五子登科这样的好意头为主,里间的隔断、雕栏还有炕桌,就用石榴报子这类的图案吧。”

    行昭低头,手里拿着笔唰唰地将方皇后说的都记下来,小手拿着笨重的紫毫写不快,便嘴里头细声细气地默念复述着,倒把欣荣看笑了。

    “蒋姑姑在您身边儿您不用,凤仪殿连十几岁的小宫人都没进来过,您倒放心阿妩给您打下手。”囫囵说着话儿,将葡萄籽吐在了粉彩小碟里,笑眯眯地又说:“让王嫔去定老二的聘礼不就好了?您一天到晚操心倒操了个没完了。”

    “那葡萄可是冰水澎过的,你不许多吃。”方皇后校对完册子,这才腾出空来,一头将册子递给行昭一头止住了欣荣的动作。

    “小娘子过了七夕就准备去崇文馆习课了,前些日子课业耽搁了,这是找了空儿就让她写写涂涂,免得到时候被常先生骂。你小时候可没被常先生少骂,要不是描红没写完,要不就是琴律弹错,要不就是明明是要背《论语》,你一转话头就背上了《三字经》。”

    方皇后笑着说,倒把欣荣羞了个大红脸。

    欣荣不依,笑嘻嘻地看看还拿着册子在奋笔疾书的行昭,也不避讳了,索性先岔开话儿来,转过话头:“...您还记得应邑一巴掌给冯姐夫拍过去的那档子事儿吗?”

    行昭笔头一顿,支愣起耳朵来听。

    方皇后笑着抬抬下颌,示意欣荣继续说下去。

    “三姐自小就是个脾气爆的,哪儿晓得冯姐夫的脾气更爆。成亲第二天,也不晓得为了什么,冯姐夫就将三姐身边儿的一个丫头打得半死,三姐不依,便梗直了脖子要进宫来告状。不过我听说,三日回门后,慈和宫那个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欣荣朝着西边努努嘴,手里又提了提葡萄串儿,想了想又放下了,终究是舍不得,又提起来摘了一颗下来,看看方皇后缩着脑袋一笑。

    成亲第二天,不就是应邑还约了贺琰见面的那天吗?

    被冯安东发现了?绿云盖顶,都盖到自个儿鼻尖上头了,爆发了?忍不了了?

    “人也是她执意要嫁的,嫁了之后又整出这么多幺蛾子出来,真是不晓得她是怎么想的...”欣荣边嚼着葡萄,边撇撇嘴,“肚子都显怀了,八姐上回做满月酒,我看见她,肚子尖尖的,看起来不算太大,但是也能有个四五月份了吧?虽说是三个月之后人就安生下来,可也禁不住她这么折腾啊...都敢怀着孩子嫁人,怎么就嫁了人之后又和别人处不妥当了呢?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叫人摸不透...”

    方皇后笑出声,行昭也咧嘴笑。

    欣荣长公主的个性与行明倒是十分相似,只是欣荣比行明更聪明,行明却比欣荣更梗直。

    想起行明来,行昭心里头悬吊吊的,就怕因为她这桩事情叫太夫人厌恶了行明,前世行明是自毁名声,嫁了个家无恒产的学生,今生行明避开了那桩祸事,若是还因为她...

    想想太夫人不许行明来见自己,再想想二房在侯府的处境,行昭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方皇后,方皇后沉吟片刻,才这样说:“...小娘子今年十二岁,也不算太着急说亲事,到时候让欣荣也好,八娘也好,都四处去想想有没有好人家。若真有个挺好的人家,贺太夫人她顾忌这颜面,也不敢太苛刻,到底是庶子家的事儿,嫡母怎么办别人都有话说。”

    行昭想一想,便将这件事儿暂时搁在了心底里。

    “三娘向来做事情随心所欲,今儿个看顺眼了,明儿又看不顺眼了,常常也是有的...”方皇后神色恬淡地笑着应和话儿。

    这厢正说着话儿,蒋明英低眉顺目地进来了,说是,“梁夫人过来同皇后娘娘问安了。”

第一百一四章 梁家

    梁夫人平氏是梁平恭的续弦,先头正妻的庶妹,不过二十四五,未言人先笑,看起来是一副极好相处的模样。

    行昭起身行过礼后,便规规矩矩地坐在方皇后身边,余光打量着来人,心头暗忖,大夫人看起来也极好相处,可那是软懦,而这位梁夫人笑归笑,眼神里头却显得极精明,听着她软软绵绵的余杭音,像是有羽毛拂在琴弦上,又因为力道不够,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让人心里头痒痒的。

    “...皇后娘娘宫里头凉滋滋的,一走进来便觉着舒服极了。”

    平氏轻笑着边开口,边在欣荣长公主下首落了座儿,温笑着既在话里搭上了行昭,又同欣荣打着招呼:“温阳县主与欣荣长公主放在一块儿看,不像是姨侄,倒像是嫡亲的姐妹,到底是养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娘子,模样庄重个性又娴静,放在定京城里看都是顶尖的呢...”

    凤仪殿里头摆着冰,前殿又种着一丛竹林,还挨着太液池,几下加起来确实是个避暑阴凉地儿,梁夫人一句话的,轻描淡写的奉承,倒让行昭看出了些不卑不亢的意味来。

    她一个大臣的亲眷,哪里来的胆子去品评长公主和养在皇后身边儿的女孩?哪里来的胆子敢把一个定京城里的小娘子都品评完?话里的意思是奉承,可总让人听起来不舒服。

    方皇后没搭话,转头让蒋明英上茶:“梁夫人喜欢清淡,大红袍味清又性温,暑天到了,尝一尝也能降降压在心头的火气。”

    蒋明英应声而去,方皇后便笑着同她寒暄:“六月上旬,回事处就拿了你的帖子过来,本宫没当时召见——你也晓得方都督才回来,又没带个家眷帮着他打理,雨花巷那边的房子空了得有十一二年了,本宫在六司里头帮着选人家、选家俱都忙得不可开交,二皇子明年又得娶亲了,一桩事儿压着一桩事儿,倒把见你拖到了后头来了。”

    平氏顿时诚惶诚恐,连忙启言:“自然是您的事儿大!臣妇递帖子也是琢磨着许久没同您问安了,心里头便直打鼓,可又不敢打搅了您...”

    方皇后展眉一笑,梁夫人如今正值花信年华,连坐立不安的样子都自有一番妩媚,虽说是续弦,可前头的正妻一个娃也没留下,梁平恭的两个嫡子都是从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梁太夫人久不管事,她把握着梁家上上下下的中馈快五、六年了吧?

    庶出的小娘子能做到这个份上,她算是独一份,嫁的是定京城里说得上话儿的老爷,膝下有自个儿的亲生儿子,顶在上头的婆母还是个不问事的。日复一日下来,原本的安安分分、唯唯诺诺也渐渐变成了飞扬和明丽,将往日的青衫素袍换成如今的蹙金丝桃红综裙,往日的素净头面换成了如今的赤金缠丝并蒂莲头面,往日缩头缩脑的庶女一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风姿卓然的贵妇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既能水滴石穿,那也能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人。

    再看了眼平氏,珠翠满头叠璋相绕——她也不想想她今儿个来是做什么的。方祈一回来,皇帝就下了旨意,委婉地夺了梁平恭手上的兵权,没有彻底召回来是怕西北局面又要陷入动荡,可能在朝堂上沉沉浮浮的都是人精,哪里会看不出来皇帝是恼了梁平恭的意图,大家缩在后头,都在观望和猜测。

    急吼吼地递上帖子,不就是想来探探路吗?可从如今的作派瞧起来,她却更像是来走街串巷,视察功绩的...

    大约,人一旦进入了一个轻松的,游刃有余的局面,就容易变得轻狂起来,说话儿随意惯了,嘴上就没把门的了。

    平氏见方皇后笑了笑之后便没说话儿了,满屋里只能听见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有规律极了,让梁夫人心上也在一下一下地,时不时向上蹦一蹦,然后直直坠下来,她都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尝试过这样心惊胆战的滋味了,嫡母原本想将她送到梁府做縢媵,可惜嫡姐是个命薄的,还没等嫡母的算盘打响,就先咽了气儿。那时候晚上睡觉都合不上眼,生怕嫡母一个不高兴就将下面这些庶女全都不管不顾地嫁了,只图能卖个好价钱...

    “昨儿个去臣妇去拜访了信中侯夫人,信中侯将回来,屋子里头都乱乱杂杂的。听信中侯夫人说,信中侯在西北生死未卜的时候,她日日悬吊着心,整个人像被一根钢索紧紧绷住一样,如今信中侯一回来,她便觉着浑身酸疼,好像身上的那根弦松了一样...外子也在西北,却还没回来,臣妇便想,或许您也是这样的心境吧,便赶紧恭恭敬敬地递上帖子来,既是问安,也是安自个儿的心...”

    梁夫人笑得粲然,话到最后,原本像流水一样娟动的眼眸,慢慢暗下来,语气渐渐低落,听起来话里又有唏嘘又有理解。

    行昭低着头,静静地空愣愣地看着袖子上镶着的那一圈素纹斓边,怪不得是她脱颖而出嫁到梁家呢——一个善于打破局面,腆着脸化被动为主动的人,在哪里都能过得还不错吧。

    欣荣摸不透这几个人都打着什么哑谜,愣了愣,再看看黄花木小案上的一大串葡萄还剩下零星几只,心头正颇为纠结。又听梁夫人没头没脑地来上这么一句,心头一动,一双杏眼便往下首瞥,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微不可见地正襟危坐起来。

    “梁夫人多虑了吧,信中侯与方都督那时是因为寻不到人,家里头这才急的。梁将军可是规规矩矩地守在平西关里,旁的不说,总能带着一条命回来吧?”方皇后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和梁夫人推太极,“自家夫君在西北打鞑子,谁的心都是担着的。只是信中侯夫人气运比你好,信中侯早些回来了,可信中侯身上不也是带着伤的?本宫也没召她入宫来,就怕耽搁了她家里的事儿。你若是实在心慌,素日里写写字儿,绣绣花儿倒是个消遣。学秦将军的夫人也好,在家里头后院起个佛龛,没事儿上两柱香,菩萨心里头什么都知道,还能忘掉你?”

    没提方祈,只拿信中侯说事儿。

    平氏脸上几度变了颜色,方皇后说得隐晦,可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在嫌她上蹿下跳不安生呢!

    她心里头委屈极了,三月四月传过来的战报哪一条不是大周大获全胜的?这都是谁带的?还不都是自家老爷在前方拼出来的!如今瞧着前头形势一片大好,皇帝一道圣旨让秦伯龄去分梁平恭的功,她心里头忐忑不安,梁平恭是从龙之臣,又和皇帝的母家顾氏交好,皇帝坐在龙椅上这几十年,梁家只有越来越好的,如今皇帝却让旁人去分自家心腹的功劳...

    脑中陡然想起梁平恭一到西北就寄回来的那几张银票和地契,满打满算都能有五十万两银子了,这钱哪儿来的?他只在信里说让她去补贴到公中里去,再自己存留一点儿,当时她还满心欢喜,还心想怪道说武将在外的油水多!

    心头一酸,哪个官宦人家还能这么在乎那孔方兄啊...梁平恭受重用是真的,家里头不富裕也是真的,下头的弟弟不懂事儿,今儿个买五百两的画儿回来,明儿个又拉着狐朋狗友去花楼喝场酒,全家都指着梁平恭手上的俸禄过活。梁平恭的官儿越当越高,家里头的人就越闹越大,一份儿钱既要维持家里头的体面,又要添给公中,还要贴补下面几个房头,拆了东墙补西墙,外面看上去是花花哨哨的,可里头穷成什么样,谁又能晓得。

    在天子脚下,当今圣上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谁贪了墨水,否则户部怎么会一片清廉,否则前些日子一听到辽东总督贪墨,皇帝就大怒了呢?上头管得严,谁也不敢私下里收受贿赂。反常即为妖,梁夫人沉下心来,才陡然想起来,她只顾着欢喜,竟然没问梁平恭那五十万两银子是怎么来的!

    梁夫人强自展颜一笑,心里头慌得不像样了,莫不是真是那五十万两惹的祸!?

    方皇后眼里觑着她的神色,作势长长地轻叹一声,又开口:“梁夫人既然心里头信任本宫,本宫且摊开了说,也安安梁夫人的心。”话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平氏微不可见地朝前探了探身子,便笑着继续言道:“皇上是千古明君,心里头十分在意臣子手上是不是干净。本宫是将门出身,其实心里头也是明白的,将在外,走到哪里,即使是自个儿不想拿,别人也会将银子塞到手上来,就像沾了片牛皮糖,甩也甩不脱,拿也拿不住,倒是又黏又烫手。”

    平氏腰挺得直直的,坐在椅凳上,神色如常,没迎上来答话。

    “梁将军是谁?是跟在皇上身后几十年的老臣了,说句不好听的,皇上和梁将军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比同本宫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都多得多!皇上不信任梁将军,信任谁去?”

    行昭猛然抬头,却瞬间明白过来,方皇后这是在诈平氏!

    方皇后笃定平氏不晓得梁平恭和应邑,和贺琰之间的那场官司,更不晓得梁平恭到底在西北做了些什么!

    “可再大的情分,也抵不过旁人在耳朵边日日念叨。梁夫人也别忘了,梁将军现在远在西北啊,若是在定京还好说,有人进谗言,还能在圣上跟前辩解几句,可如今只能是有口莫辩,有心无力了。”

    方皇后十分平静地说,行昭却手心直冒汗,方皇后这是在误导平氏,言下之意,有人在梁平恭背后放黑枪!

第一百一五章 误导

    平氏眼神微动,轻轻扬了扬下颌,觑了觑方皇后的神情,却如往常一样,平静淡漠。

    她心里面乱得很,梁平恭是皇帝的从龙之臣,皇上还是诚王爷的时候两家就走得很近,男人们靠得拢,女人之间的交情自然也不会差,她那嫡姐一向和方皇后谈得来,她嫁了进来,虽说不比往日亲近,可凤仪殿待她也一向是比别人亲近些的...方皇后是皇后,母仪天下,她满打满算也只是个臣妇,若说下个绊子给那头的惠妃她还信,凤仪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想着法儿来给她下绊子!

    思来想去,论私论公,方皇后都没有理由下个套让她钻!

    再细心想想,还真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若不是有人在皇帝耳朵旁边念,皇帝怎么就会想起来让秦伯龄去夺了梁平恭的功勋呢?

    平氏惴惴不安起来,手里揪着帕子,轻轻敛了神色,余光却瞥到了欣荣和行昭,话到嘴边却转了又转,终于启言道。

    “臣妇是女人家守在后宅里头,到哪里去知道外头的天儿怎么样啊,还不是别人说什么,自个儿心里头就信了什么。”平氏边说,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神色哀哀:“臣妇蠢钝,皇后娘娘是天上的云,臣妇是地上的泥。您既是一国之母,又得皇上看重,皇上也愿意将这些事儿都同您说道,再加上国舅爷也回来了...”话到这里顿了顿,又忿忿不平接着说下去:“臣妇却什么也听不到,当家的又在外面,下头几个幼弟又不知事,想打听都没地儿去。”

    行昭心头一哂,平氏说话九转十八弯,听得人迷迷糊糊的。

    “本宫是方都督的妹妹,遇上方都督的事儿,旁人自然也愿意同本宫多说些。皇上到底也是愿意信重梁将军的,否则怎么就只派了秦伯龄过去,圣旨上也没明说呢?虽然这样也引人猜测。可都是武将家眷,自然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处置办法是轻得不能再轻了。可见皇上心里头对来人的说法还是存了几分怀疑,也愿意给梁将军留几分体面。”

    平氏的意图隐得深,难得方皇后全都听懂了,回答得一如既往的平缓,平氏却有些坐不住了,轻轻探出半个身子来,眼角微不可见地挑起,压低了声儿轻问:“皇后娘娘可知是谁...”

    平氏是想问知不知道是谁背后下的黑手吧!

    能试探是谁在背后下黑手,代表平氏至少信了两成。

    行昭将手交叠放在膝上,垂下首,安静得好像正殿里头没有这个人似的。

    方皇后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给出明确的是与不是,每一句话都留下了后路,事儿是谁说的,自然是旁人说的,可旁人又是谁呢?听的人大概会不由自主地将旁人看作要么是方祈,要么是皇帝。圣旨上黄底儿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可皇帝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颁布的这则圣旨,东家也在揣测,西家也在揣测,可谁又敢说自己比皇帝的枕边人揣测得更精确!

    方皇后每一句话都说的是事实,可却让平氏的思路不由自主地往预定的轨迹上走。

    方皇后轻笑一声,赶忙摆摆手,缓语轻声:“本宫同梁夫人一家拘在后宅里头,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听。只是昨儿个做梦梦见了你姐姐,她倒没怎么变,细声细气地直问‘梁将军可好’,本宫不好答,只得在梦里头搪塞她,只说‘好极了,立了军功,人又机灵,一天过得比一天好’,你姐姐便笑,让本宫别哄她,又说了句‘养虎为患’又说“恩将仇报”...本宫今早起来什么也没记住,就记住了这个梦。再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便急急慌慌地一应事宜都挪到后头,先见见你再说。”

    平氏手捏得紧紧的,她甚至不敢肯定皇帝究竟是不是因为那五十万两银子恼了的梁平恭,那笔银子就只有她晓得,太夫人晓得,一个是梁平恭的妻室,一个是梁平恭的母亲,谁都不可能去害他,托她出身的福,养成了有好东西就要紧紧藏着的习惯,别叫别人看了去。那笔银子如今是一分没用,就连身边的心腹丫头都不晓得!

    哦,还是冯安东给她们带的信...

    冯安东!

    平氏猛然蹙眉。

    火急火燎娶了应邑长公主的冯安东!

    养虎为患、恩将仇报...

    冯安东是梁平恭一手扶持起来的妹夫,若句不好听的,两榜进士听起来好听,可也是一手数不完的吧?凭什么你上了,别人就去翰林院干那起子编书撰写的闲职啊?还不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没了梁平恭,他冯安东什么也不是!就算考中了,也只能守着六品文官儿那点俸禄养他老爹老娘,娶个不晓得哪里来的媳妇,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冯安东是个汲汲善营的人,眼高手低又刚愎自用,若说他为一己私利背过脸就卖了梁平恭,她也是相信的,反正婉娘也去了,冯安东与梁家最后的牵挂也没了...

    从一进宫门便神色温软的平氏,终究是破了功,行昭垂下眼都看见她被玉玦压住的裙裾微微在颤,抿嘴一笑,后头的话就不该方皇后去说了。

    方皇后停了声响,平氏也不说话了,欣荣坐得直直的,眸光亮晶晶,正要开口,却听见了小娘子娇滴滴又拖得老长的一声。

    “姨母,阿妩可累,脚又疼,肚子也酸,您到花间去陪阿妩念书听可好...”

    欣荣一愣,随即放懒了身段儿,靠在了椅背上,眉间嘴角都舒展开来,笑眯眯地看着坐在上首那个嘟着嘴眯了眼,一副十足小娇娇模样的小娘子,心里头暗叹,是不是没了娘的孩儿都得要机灵起来,才能不至于变成别人的负担...

    方皇后一笑,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嗔怪,一手揽过行昭,一边向平氏说:“这孩子...难为她能安安静静地坐这么长的功夫了,也就是今儿个瞧着有人在,才好静下心来陪着坐。看她难得这么乖,本宫也不好撵她...”

    平氏哪里还听不出方皇后的意思,连忙起身福礼告辞。

    心头有话憋着,可方皇后都把话说到这里了,总不能赖在凤仪殿只为求个准话吧!

    方皇后让蒋明英去送平氏,已经是极大的恩典和看重了。

    两人退出殿外,走在宫室与宫室之间的夹道上,平氏一步一步走得缓极了,她想立刻冲过去质问冯安东,却又怕露了马脚,倒将皇帝的将信将疑落实了下来,心头又在庆幸自个儿将那五十万两藏了起来,没立时被钱串子糊了眼睛,几下给挥舞没了,落在有心人的眼睛里头,这怕是最铁板钉钉的证据...

    心里头藏着事儿,压得脚上都沉甸甸的,日头暴晒,平氏都分不清楚额角的汗是热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蒋明英落后平氏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瞧着顺真门进了,轻声一笑权当成开场白。

    “梁夫人心里头也莫慌,皇后娘娘与令姐是什么交情,皇上与梁将军之间又是什么情谊?奴婢读书不多,却也晓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应邑长公主是什么样的出身,那位又是什么样的出身,长公主心里头愿意,皇上能愿意吗?那位都能把皇上哄得乐意了,可见他的本事了...您是深宅妇人,那起子小人却是在外头呼风唤雨的爷们。皇后娘娘同您说也没别的意思,好叫您做个准备,也全了与令姐的一番情分。”

    答案呼之欲出。

    冯安东出卖梁平恭,做出一副忠臣孝悌的模样讨好了皇帝,再想想京里头的流言,皇帝能不把长公主嫁给那破落户吗!

    平氏忽然想起来冯安东在朝堂上死谏方祈,冯安东与方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方祈一回来就去搅和喜堂,方皇后和她姐姐交好,和她情分又不深,她就说方皇后没道理将这么大块儿糖塞给她!

    合着是想拉同盟啊!

    平氏以为参透了方皇后的企图,再想想方皇后卖她的这个好,心里头有了底儿,脚程便快起来。

    她是深闺妇人,她没本事去把冯安东叫过来质询一通,可她能用深闺妇人的本事叫冯安东安生不起来!

    这厢,平氏匆匆忙忙地出了顺真门上了马车。那头,凤仪殿里没了外人,倒是一派清闲。

    欣荣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又要了碟儿葡萄来,朝行昭做着怪:“嫂嫂嘴上功夫好,阿妩也是个看惯了话本子的,给老四交代,让伎房写个新戏出来,让你这丫头上去唱!”

    行昭把头埋在方皇后怀里,笑眯了眼睛只作不理。

    说实话,她不能理解方皇后费这些口舌的意图,平氏难不成还能将冯安东拉过来打一顿?若是两边一对质,冯安东会不会说实话,她拿不定主意。可若他为了撇清关系,说了实话,这些心思不就白费了?

    心里头这样想,等到要就寝的时候,行昭披着外衫盘腿坐在暖榻上,小娘子声音软软嫩嫩的,便将心里的话儿问了出来。

    方皇后轻轻拍了拍行昭的头,边笑边说:“你且看着吧。平氏是庶女出身,底气是从小养成的。就算掌了梁府几年的势,也没胆量把驸马叫过来面对面问话,更没胆量在府邸里头没男人的情况下和外男互通有无。梁家的账册早就空了,我不信梁平恭舍了脸面,又鼓足心胸卖的钱财会放心搁在西北——他铁定一早就给定京通了话儿。平氏本来心里头就有鬼,我们再一头瞒着一头骗着,说话儿别落实,又看准了平氏的个性,还能掌不了局面?”

    行昭仰起脸来,重重点头,心里将方皇后的话儿牢牢记着,她甚至想随时随地拿个小本本出来将方皇后这些手段记下来。

    果不其然,没隔多久便有消息传到了宫里来,说是梁夫人派人去冯府旧宅清点先头那位冯夫人的嫁妆册子,却发现亏空了不少。梁家姿态也放宽了,不追着冯安东要,只让冯安东立下了欠款的字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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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